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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

我们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两个人坐下,他叫的并不是咖啡,他叫了拔兰地。

他说:“你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识地低头头。

“很漂亮,配你这件衣服。”

“谢谢你。”

“在什么地方买的?”他问:“我喜欢这种半右羹的袋饰品。”

“不是我买的,我曾经一度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到克孟都去,在街上买回来给我的。”

“哦。”他说:“他的欣赏能力很高。”

我微笑,“所以他才离开我,跟别人结婚去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我收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他是一个很礼貌周到的男人,他送很特别的礼物给我。”

“你想念地?”

“是的,每一日,每一分钟,我真不相信可以这么的想念他。他的名字叫家明。”

“我明白你。但他不是好人,怎么可以这样子呢?无缘无故抛弃个女孩子。”

“他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可以?”我反问。

“但这却令你痛苦。”他说:“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个人痛苦。”

“那是我的事。”我笑,“是我活该,我应该早就忘了他,如野火燎原一般的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忘了他。”

“多么好的形容词!”他说。

我又微笑。

“他忘了你吗?你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我轻哼两声,“谢谢你,陈先生。”

“是对的,你是很可爱,那种一见使人亲切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是不是因此就请我喝咖啡?”

“不。”

“是因为我长得象丹薇?”

“其实也不是。只是你们的肩膀,都那么微微往后斜斜的略倾一点,非常的象,也不过是这样。她是个……很嚣张的女孩子。”

我笑,“所有被爱的女孩子都是极之嚣张的。”我说。

“你没有被爱?”他问。

“现在没有人爱我。”我说。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天真的问:“是与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到巴黎去玩两个星期。”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我说。

“我到底说了多少?”他十分吃惊,“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真是可怕。”

“丹薇与你可志同道合?”

“其实并不。她不喜欢画,我喜欢。她喜欢衣冠楚楚的去听歌剧,我痛恨。她不穿牛仔裤,其实我们并不志同道合。”他说:“我这么想念她,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她,或者真娶了她,我们会天天吵架。”他耸耸肩,“吵架也是一种乐趣。”

“你不过是在找个借口,其实你深爱她,又怕承认了丢脸,是不是?”

“你太了解了。”他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

“我的人生经验丰富。”我说:“我了解每个人。”

“我可否问你的姓名?可否约会你?”他问。

“我觉得是可以的。”我答:“你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尤其是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他笑问。

我不是十分高兴,到底再高兴的事我也经历过了,再高兴也不会高兴过那个时候,但是他约会我,我会出来吗?为什么不?忽然之间我在咖啡店中,大庭广众之间伸了个懒腰,觉得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不是每年都是七五年的夏天,我懂得。

他看着我,不解地说:“奇怪,才说你不像丹薇,但是丹薇就常常在猜也猜不到的时间伸懒腰。”

他是一个细心的男孩子,我会喜欢他,细心的人才有爱人的力量。他懂得看词,他留意到我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他注意到丹薇的小动作,这种人常常爱别人多过爱自己,这种人是值得做朋友

“你为什么静下来了?”他问:“对不起,女孩子都不喜欢人家拿她比来比去的,以后不提丹薇就是了。”

我笑。

嘴巴里不提那才容易呢。可惜灵魂也需时时飞去。

“咖啡时间到了。”我说,一边把地址与电话号码写下来给他。“我得回家休息。”

“你疲倦吗?”

“我无意抱怨,我们这种超龄职业­妇­女,每天上作八小时实在已经太多了。”

“我送你回家。”

“不,”我笑说:“我送你回家——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两栋洋房。”

他笑了,非常含蓄的一种微笑,但是此刻在我眼中,谁也比不上家明。因为我爱地,因为我始终没有得到他,因为我再也没有碰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车子往落阳道驶去,路边有一个小摊子,卖耳挖的,耳挖Сhā在草堆上,白茸茸的绒毛聚成一堆。那时候看见这种摊子,我老是停下来为家明买,家明喜欢挖耳孔,我总是为他选细的那种。

他很高兴我记得这些小事情,家明。或者隔十年八年我会把这些忘记,但是像一些梦境似的,这些琐碎的,无谓的,莫名其妙的小事,反而越来越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得。

身边这个男孩子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告诉他有什么用?他是不会懂得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再见到家明,把这一切,从头细说给他听,慢慢的说,可是大概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拍戏

小方打电话来:“子长,借你的房子拍电影。”

我说:“拍电影不是可以搭布景?”

小方说:“你是个生意人,你怎么懂?现在拍电影讲真实感,要借你屋子拍实景,你的屋子漂亮。”

“真实感?”我笑,“少男少女在草地上打滚接吻,也不考试也不念书,戏接不上了唱个歌,看来倒是我做人没真实感了。”

“你少揍人,你懂个鬼!你借不借?我们给租的。”

“我还等你那租金吃饭呢,告诉你,我八点半出门,五点半到家,你一切工作人员要在五点半之前全部走光,我工作忙,需要休息。”

“是。”小方说:“你­奶­­奶­的,有点钱就唬人。”

我笑。

然后去上班。

过没多少天小方那个戏就在我屋子开拍了,下班的时候东西就有点乱,墙上有手印子。俑人与小妹一起发牢­骚­,说拍戏不好看等等。

我回房休息。

桌子上放一个剧本,我拿起一看,戏名叫“我爱咖啡不爱你”,我先是一怔,然后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乱害人的,差点没笑死我,这种电影的名字!这种电影导演。唉世界上无奇不有。

夜间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说话。这一刻是独身汉最难熬的,乱找一个女人上床也没有用,这种女人不会关心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长久,看小说太用神,听音乐没心情,床很冷,现在取电毯出来太早。想开床头灯,没开亮,小方才来拍一天戏就把我的灯给弄坏了。

终于入眠,又是另外一天,我渐渐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没结婚总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性­无能,我自问两者皆不是,怎么光棍至今。

天亮起来上班。跟小妹说:“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换一样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问:“换什么先生?”

我想半天,叹气曰:“别换了。”

然后出门。

回来小方等人果然都已离开,遵守诺言,墙上黑印更多。小方留字曰:“拍完戏替你粉刷。”

真烦,替我粉刷还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园内花草也遭损害,我叫佣人向小方警告。

一连两三个星期就这么过的。

某夜小方来电话说:“子长,咱们开酒会,你有没有兴趣来?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只说:“去你的!”挂上电话。

想想真倒霉,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只好闷在家中。

第二天还是上班。牛仔裤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处,可以穿牛仔裤上班。我不喜欢香港与台北的牛仔裤,穿着怎么也不对劲。有人身在英国,叫亲人在香港买了牛仔裤往英国穿,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国买牛仔裤往台北寄,妈的,乱成一片,人各有志。

把汇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画脚。这个人!才说他守信,他就赖在那儿了,不像话,我信步踱进去。小方还没见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么吻女主角,乐了,迟迟拍不成一个镜头。

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百灵蜈十五年,倒出半杯,放进两块冰。

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走开,走开!你是谁?这里拍电影。”

我走到沙发要坐下,看着小方。

小工骂:“喂,你这人不是东西,你聋了?神经病?”

小方大吃一惊,赶走小工,连忙说:“子长,你好早下的班,子长,咱们——”

我笑一笑,喝酒,我说:“这年头,连回自己家都该死,怎么活呢?”

小方说“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们还有三五个镜头,你为人为到底好不好?”

我说“我认错好不好?”

“子长,你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对,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过去指挥工作人员。

我要找晚报,没找到,找到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不要误会,那双漂亮的大腿紧紧的包在牛仔裤里,她坐在我身边,因为这组沙发长,所以我没发觉她坐在那里。

她的牛仔裤下是靴子,牛仔裤之上是件白­色­丝的中国唐装短打,头发如云般蜷曲,一路披下来,在肩膀上,在腰上,纠缠不清的。

我张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这么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小方说过,不要打开画报乱批评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么吃的饭?靠脸呀!

这话恐怕是对的,小方说什么是内行人。

这女子就漂亮得惊人。

我向她点点头,她朝我笑一笑,伸个懒腰。

我再笨也会想点话出来搭讪,我问:“从早拍到晚,可累了吧?”什么鬼戏?我爱咖啡不爱你,啥都有,拍这种戏会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我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太虚伪了。

她客气的点点头。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装灯光机器,他跑来擦汗道歉,我连忙说不要紧。现在当然死人也说不要紧,不能打他呀。

小方说:“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我心要想,哦,这么漂亮的女子有这么难听的名字。她真名字叫什么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去。

我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他说:“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爱的。”

我说:“我没有要爱上她呀。”

“这样的女子是不能认识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

“忠言逆耳,子长,你是年轻有为的大好……”

我温和的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小方耸耸肩,“可是那天的舞会,你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不知道有这位小姐。她是怎么样的女人?”

“到街上买迭电影画报回来恶­性­补习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闻。”

我说:“谢谢你。”

小方说:“子长,有很多女子是爱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妆箱嘴里哼着一支歌,听仔细了,那是:“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说:“有很多女子,单看外表是不能够算数的,子长,这你一定明白,你独身至今,想必眼高于顶,这次别翻船才好。”

我再笑。

这女子有一特别之处吸引人,不是年轻,亦不是貌美,小方并不懂得。这女子的神情好。我称这种神情为厌世的俗艳。

当下她披上一件银狐的大衣走了。那么厚的大衣下穿那么薄的衣服。银狐并不是银­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银狐是黑­色­的狐皮,只是黑毛上有一层雪白的枪毛,象落了一层雪似的,特别的怪异,很少人懂得穿这种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间有点疲倦。照说以我这种条件娶个太太不难,事是不能照说的。

这么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间,有很多地方我一个星期也不进去一次。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一个女主人,虽然说女人只要有味道,够漂亮,但是不能光会唱“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吧?说实话,这歌真好听,好久后听到了。时代曲活该就是这样。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时代曲该这样,也该从这种女人嘴里唱出来。

第二天时间没到,我留下来不上班等他们来拍戏,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只要我喜欢,再忙也愿意留下来看她。什么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欢,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不骗你,没有苦衷,没有困难。

小方见到我惊讶:“你不上班?”

我摇头,“不上班,今天监工。”

小方看我一眼,“妈妈的,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连你都会这样,好家伙,男人也就是男人,再读得书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盖的!”

我笑。

“你晓不晓得,像你这种男人,她脚下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闺独守,孟亭亭的一双眼睛会放蛊!”

我不响。

“她人来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参观你这所别墅。”小方说。

我转身。

“子长!”小方叫我。

我看着他。

“当心。有人送她一个七万块的钻戒,要她陪一个晚上,她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放满一抽屉。’当心。”

“知道。”我简单的说。

她不在花园,不在书房,不在客房,不在游泳池。她在地下室打桌球。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呵。

我取过­棒­,与她对打,她打得很好,非常的流丽,看样子玩这套的经验是不只这几年了。

三局我赢了两局,我们俩休息了一下。

我奇怪,一小时还没有人来找她去拍戏。

沙发上有一套原本金瓶梅,一本新闻周刊——做总统牙齿要白,占美卡特是好例子。

她把书翻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但是什么都不说。我看书就是这么杂,难为她还发现了。

然后场记走来,他说:“孟小姐,下一个镜头是你。”

她朝我笑一笑,站起来跟场记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若有所失,将书本翻来覆去,再也看不进去,有美人可看,说要看书,傻子也懂得选择,她没有出现之前,我是一个最心静的人。这也是该心乱的时候了。

我靠在沙发上,小方进来坐在我身边。他说:“子长,孟亭亭这女人是爱不得的。”

我悲哀的看着小方,我走遍大江南北,只发觉一个可爱的女子,他偏偏好心的跑来告诉我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好心,真是的,这小方。一天说一百次,说得我不爱也想爱上她。

我说,“我晓得,你做导演的是先爱上她了。”

小方苦笑,“咱们这种独立制片,是别三,东借西凑来卖片子,怎么敢去追女明星?”

我默默的对着他,他把工作交给副导演,一直发牢­骚­,“真的,子长,咱们一块儿中学毕业,你运气好,老子有钱,十年来你也能­干­,把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看我,真没出息,真倒霉。”

我问他:“中饭与我一块儿吃吧?”

他索­性­打起瞌睡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外景,带着他的男女主角出去郊外奔跑,用慢镜头拍女主角的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不来这么一下子,不是国语片。

中饭开出来,小方跟场记说:“请孟小姐。”

孟亭亭来了,端着一个饭盒子,就是工作人员常吃的那种,对小方笑一笑,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我替她盛一碗­鸡­汤,她自饭盒中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像星星一般的亮,漆黑深沉。

我中午习惯喝点酒,可是不想吃饭,穿着破牛仔裤陪他们,吃完饭之后,公司来电话叫我去,我便去了。赶到写字楼,做了许多工作,可是每一次抬头,都好象看到那双星一般的眼睛。

那日下班,小方已经走了。

女佣人偷偷跟我说:“有一位小姐,在书房等你。”

我放下文件走到书房去,孟亭亭正在那里看书,见我进去,放下书,微微一笑。在这里的灯光下,她的嘴­唇­鲜红欲滴,化妆刚刚正好,一点也不过份,身上很随便的衬衫裤子,她笑一笑。

我却呆在那里,这双眼睛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我坐在她对面。她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我,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半句话。怎么可能。

我去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了冰。一杯递给她、她坐下来,双腿随便搁在茶几上,有一种不羁,她温柔地笑着,好象这夜很长很深,好象这一夜是不会完的。

她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她说:“人人都说我是个爱不得的女人,可是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我喝杯中的酒,她也喝杯中的酒。她是一个女戏子呢,但这么聪敏懂事可爱。

那日我们开了音乐,在书房跳舞,我们跳得很慢很夜。直到两个人累了,我开暖气,让她睡客房。我吻她的额头,她又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呵,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从来没有。

那夜睡得很稳。身边有人的滋味不一定好,但是隔壁房间有人却特别舒服,有安全感。

天亮。我比她早起,匆匆上班,留字条给她,叫她不要走,等我回来,吹着口哨下楼,小方到。小方说:“敢情好!女主角­干­脆睡这里了,也不用来回,省时省事。”他说这话是不尝没有醋意的。

到花店,选两打黄玫瑰,叫人送回家给她。送玫瑰花是最俗的行径,但是如果真送了,那女孩还真感激。这年头小器的男人多,不上路的男人多,自以为清高的男人多,故此女人收玫瑰花的机会越来越少。

急急忙忙办完公事。有一张图样犯了大错误,应该发很大的脾气,可是不晓得怎么样,就是没有说什么,心情令人诧异的好,做事快而又有效,非常的理想,难道这就是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回到家中,他们还在拍戏。她穿一件黑­色­礼服,与男主角翩翩起舞,非常的美,见到我,偏偏头,一笑。我把文件放在膝盖上,坐地下看她拍这镜头,打心底里乐。

到她房间,看见已经整理过了,花好好的Сhā在一只水晶瓶里,她的睡衣睡袍放在椅子上,拾起来可以闻到清幽的香鱼,睡衣是真丝的,浅咖啡­色­,我站在她睡过的床前良久良久。

下得楼来,他们已经收拾东西。小方说:“再拍三天,大功告成。”听了这话,心仿佛缺掉一块,非常不快,可是又没有办法。

找亭亭,她在更衣室,我敲门,她说“进来”,进去的时候,她正套上厚毛衣,看到她的腰,很细很细,只有一点点,皮肤那么好看,一种蔷薇­色­,她很大方的转过头来。我只是微笑。

她说:“谢谢你。”

“那是我的快乐。”我说。

“昨天真疲倦,在你家休息一天,今天可不能再打扰,我得上去拿东西,跟大伙一起走。”

我一怔,非常受打击,但是无法勉强她,只好说:“请让我送你回家,我开车非常安全。”

她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笑。

我说:“请你等我十分钟,五分钟淋浴,五分钟换衣服。”

她说:“我一定等,你别急。”

我没有误时,马上淋好浴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把她接到车中。

她问我:“你用药水肥皂洗澡?”

我点点头。

我问她住哪里,她说了地址,我尽把车子兜圈子,她明明应该知道了,可是不出声,终于我问:“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她轻声说:“我家附近有个很好的餐厅,你要是愿意到那条路去,我们可以吃饭。”

我好不尴尬。

那家馆子是四川馆子,我们一吃就是四张饼。我一个人独吃三张。她很懂事,跟她吃饭太舒服,我真诧异,像她这么时髦的人做这种事会做得那么好,她为我倒茶,递烟,拿毛砌。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好象咱们结婚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吃完饭我把她送回家,在门口道别。她肩膀搭着件皮大衣,只是微微的笑。我再舍不得走也只好走。她是那么美丽,美丽但不过份俗气是太难的事,她是怎么可以做到的呢?我弄不懂。

第二天又差人送花去她家。跟花店说:“送三个月吧。”把钱都付了。

她还不是我的主­妇­呢,但是知道她会在我的家,即使是在拍戏,也还是好的。

小方说:“你真追求她?她除了美丽,还有什么?真弄不懂,一点学识也没有的呀,而且出身坏,身后跟着的人都是流氓,动不动拔出来的是武士刀,你不怕,子长,你是半世的英明呀。”

我只是笑。什么英明不英明的。

小方说:“以你的财势……”

我的财势——“我有什么财,什么势?”我反问。

我恋慕着她,请假陪她拍戏。

一个人便是这样,没找到对象之前,有无限的挑剔无限的憧憬,我以前心目中的女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不化妆的,学问非常好,家势要第一流,常常穿一套得体的西装,笑脸迎人。都想到了,可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却不是那回事,但是我的快乐却是加倍的,我从来没想到孟亭亭会把我吸引住,简直太难了。

我不懂得追求女人,尤其是她那样的女人,但是我知道女人喜欢花,喜欢衣服,喜欢珠宝,喜欢男人晓得她们爱这些。无论怎么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这些,即使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花还是留下来了,摆在桌子上欣赏。一个男人如果连这些小事都不肯做,那是证明他乌搅,根本连最基本的诚意也没有,活该让女人看不起。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到送珠宝送衣服的时候。

拍戏有小小休息的时候,我们在后花园散步。我一向很少去后花园,为她的缘故,我觉得这屋子是设计得不错的,只是为她的缘故。

她喜欢披着那件银狐大衣,像披一件旧棉袄般的随便,她喜欢我的牛仔裤,她说:“可以穿这样的衣服上班……?”

我向她解释,那是我自己的公司。我们的话不多,有时候正当她说:“天气

真凉了呢……”剧务便会把她请去拍戏。

我把写字楼的工作挪到家来做,书房里堆满了图样,天气虽然还不冷,屋子早生起了火,温度是七十七F。对于温度,我是敏感的。

我不敢请她留下来,如果她愿意,她会暗示我。

我说:“你们拍这屋子的镜头就快完全了呢。”

她说是。

“欢迎你常常来。”我说:“一个人住这样的屋子是寂寞的,你看得出来。”

她问:“难道没有女朋友吗?”

我很高兴,女人到底是女人,她终于这么试探的问我,这是我的机会。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结过婚,我是独身的。”

她笑,“这么有条件的单身汉简直不多了呢,不晓得多少女孩子在那里等。快快结婚吧,结了婚好让我们都死了这条心。”

她这样说,我简直不懂得怎么搭口才好,只好低下头来,真是,也是年纪轻轻的女人,太会说话了,这么面面俱圆,叫人怎么办呢?

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这是不是拒绝我?

小方说:“你好象没有太大的进展。亭亭跟我说你太纯太可爱了,令她觉得惭愧。”

我惊异的抬起头。

“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么淡,却又这么好,完全把她当一个人看待,太令她感动。如果你们要做“朋友”,那天她睡在这里没走,你就有这个机会。”

我说:“我不需要那样的朋友。”

小方说:“所以我说你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子长,她不懂得你,你也不懂得她。”

我说:“我何必要去研究她?”

小方说:“我是一个拍戏的人,子长,有时演员技巧太好,便看不出到底是演戏还是生活,我弄糊涂了。”

我自己也有点糊涂,到底这样子往前进,追到了又该怎么办?我与她可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她应该是一个十分好的情­妇­,我需要的却是一个主­妇­。”

太寂寞了,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难得热闹一下,一闹就昏了头。小方又来劝一下,凡事是不能劝的,越劝越坏。而且她是那么的美,我是不后悔的。

最后的一夜,我请喝香槟,替小方庆功,预祝他成功。

小方很感动。喝了几杯,他感慨很多,他说:“这种国语歌唱文艺片,一年有四五十部,多拍有什么意思呢?然而咱们不­干­这个,又还­干­什么?子长,在你眼中是可笑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工程师,全世界都站得出去。”

我微笑,他真是言重了,所谓做一行怨一行。

孟亭亭温柔的说:“来,方导演,咱们喝一杯。”她停一停,“多少人还没到你这种地位呢,盼都盼不到。”

她就是那么懂事。

小方说:“亭亭,你真是可爱的,你与她们不一样,你从来不说要去美国读书,也不说不嫁圈内人。”

亭亭微笑,“我没有资格说。”

小方问:“你不是马上要去欧洲吗?”

“是的。”她说:“这戏告一段落就去。”

我的心一跳:“去欧洲?”

小方说:“她与她的男朋友。”

孟亭亭说:“不,我们一大堆人是真的,赚了钱,不到处走走,又­干­什么好?听说你对欧洲最熟,可不可以推荐一下?”她看着我。

我的心往下沉,我这个人不是她生活中计划的一部分,我无法Сhā足。

我沉着的说:“来来去去是这几个地方,巴黎、罗马、伦敦、瑞士、维也纳,那得看当时的心情,风景说穿了不值一文,身边的人是谁才重要。”

孟亭亭微笑,“话虽然不错,到底是走遍了这些地方。”

我也微笑,气氛有点黯澹。

小方说:“我太太也希望旅行,可是我们要储蓄到几时?真是非常渺茫的。”他拿起酒杯,走到露台去。

我向亭亭笑笑。她说:“人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说:“你一年要拍多少部这样的戏?”

“说不定,最近我走了邪运,一年十部八部不定。”

“从欧洲回来……可不可以来找我?”我诚恳的问。

“你真可爱,子长。”她把手按在我手上,“其实为我……是不必这么复杂的。我想你也明白。”

我微笑,“我不明白。在欧洲回来之后,要是想起来,请与我联络。”

“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是这么软这么暖,我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笑了。

我说;“希望这部戏拍完了,你还记得我。”

她说;“一定。你真是太好了,子长。”

第二天回来,小方请来的油漆师傅正在整理墙壁,小方见我,打着哈哈,他说:“昨夜多喝了几杯,闲话非常烦吧?子长,请原谅。这屋子真漂亮,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恢复原状的?请尽管说,下次还有交易呢。”

我说:“可以了可以了。”

小方说:“我倒看不出孟亭亭这么有良心,难怪她可以红得起来,人啊,就是凭那腔一点儿良心过日子。”

我站到长窗前去。

小方说:“好,我走了,再见,子长。”

“再见。”我说;戏拍完了,这里又该静下来了,一切与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并没有追求到戏内的女主角,因为她坚持她不需要被追求,我们随时可以做朋友。

但是不管她人在哪里,我会一直送她花,送到她退回来为止。不管如何,对我来说,她是可爱的。

情书

我爱上了你。我爱了你三年,你不会相信吧?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吗?你不是那种为爱而爱的人,因为你是一个男人。你不知道,有种导演,专门拍一种爱情电影,男女主角专门绕着一根树奔着追逐痴笑,然后倒在草地上拥吻,他们说那是爱。那是爱吗?你决不会觉得那是爱,爱对你来说,是一种责任,我是你的学生,你是我的教授,你对我有责任,因此我相信在某一个程度来说,你爱我。你爱我吗?或者你爱你所有的学生,所有分数高、上课率高的学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爱上象你这么一个普通的男人,常常我走路回家的时候踢着石子,总是嘲笑我自己。你太高了,六尺三寸。你很健康,你头发有点白,也开始掉头发了,你少一只门牙,你说话英美两音混杂,听得死人,你在黑板上的字又草又糊涂,你一共只有三件衬衫,一进课室先卷起袖子,你脸上都是皱纹,你最怕热,时常一头大汗,你从来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你太高了,太老了,太健康了。

我一直想要一个秀气的,削薄的,怯弱的,孤芳自赏的男朋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你实在太高了。

而且你的英文简直没有希望。但你是科学家,我知道没来咱们大学之的,你在美国工作过一个时期,你曾经在一个产铀的物理中心做过经理。我有一个神经兮兮的僻好,我喜欢科学家。

就是为这个爱你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C先生见我伏在桌子上哭,是他先来安慰我的,他说:“衣莎贝,别害怕,我保证你,只要你听,只要你温习,你会及格的。”我比及格超出多多,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应该是R光生,因为我洗锅子洗得慢,我站在那里一直洗,别人喝咖啡去了,然后R先生走过来,向我狂吼一声:“走!”然后他为我洗尽了脏东西。应该是H先生,他毫不讳言,一见到我面便伸开双手,笑说:“呀,衣莎贝,我心爱的学生。”也应该是L先生,他每走过我旁边,总拉一拉我头发。学校里有四十个教授,为什么是你?

我不明白。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与众不同的学生,只不过每一课我都坐在那里,你偶然也看我一眼,三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为什么是你,我真不明白。

你甚至不漂亮!真气人。

呵不是的,你是漂亮的。不,你不漂亮。

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只耳朵是聋的,小时候你玩球,被人家踢聋了一只耳朵,也被踢坏了脊骨,一直没医好。上几个礼拜你病了几个礼拜。然后我看见你,我微笑,我说:“你好吗?”“好,你好吗,衣莎贝?”我问:“好。你还玩球吗?”

我记得你说:“啊衣莎贝,我老了,我不能再玩球了,看,我头发那白了。”你摸了摸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杯咖啡。咱们食堂头的咖啡象洗碗水。你腕上戴着一只金表,一定是你曾祖父给你的,表面都发了霉了。

但是你真是有那种姿态,你真漂亮。

我说:“你不在的时候,C先生说,他要把我们排在墙前,统统枪毙掉。”

你微笑。我真喜欢你的笑。真气人,你甚至没有金发蓝眼,而我却单单爱上了你。

因为你是那么温柔,那么自信,那么谦卑,那么耐心,那么可靠,那么了解,那么强壮、那么正派,那么有学问,那么为人着想,那么重视学生,那么的努力,那么的智能。

他妈的,我就差没把老莎的“我可否将你比一个夏日?”抬出来而已。他妈的我真的不争气,不争气。

我们在一起有说过多少话呢,还真不到一百句。上课发问是不算数的。

我记得我说我有一个大哥,是化学工程师,我记得我说:“……他很老很老了,大概四十五岁。”

你马上笑,转头跟R老师说:“真够魅力,四十五岁是很老很老了。听见没有?”

你四十五岁吗?

同学们常常笑,当你与我同时出现的时候,论该有人以梵哑铃伴奏。他们说笑。但是我记得有多少回,多少回,我站在门口与同学或是别的教授说话,你的车子驶进来,我看见你就呆住了。

你开车的时候戴一副眼镜,白金边的,是第二年开始戴的,你上­唇­的胡子也是第二年留的,不是吗?我们实在没有说过一百句以上的话。

我第一次问你:“你是博士吗?”

夏绿蒂事后说:“衣莎贝,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但是你没有介意,你微笑说:“我只是硕士。”

我连硕士也不要瞧,我只喜欢科学博士。我不喜欢荷顿先生,因为他只是剑桥法律学生。

你只穿米­色­与咖啡­色­。你不喜欢蓝­色­,你不穿蓝­色­。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猄皮大衣,也是米­色­的。你的衣服就应该是一个教授穿的,没有夸张,没有标新立异,你妻子把你照顾得很好,她是教小学的,我知道,你有两个女儿,大的八岁,小的五岁,我知道。全知道。三年来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电梯里,你温和的说:“服过份的镇静剂是不好的。”

我很难为情,不是为了考试。是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象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镇静剂是无可奈何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学生的生活是这么沉闷,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只知道死做,我连抽时间去看电影都要三思,所以渐渐,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为你是可靠的,象一棵大树,我很敬佩爱慕你,因为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象男人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不过是因为这样。愆日我从那条路走到学校,再自学校走回来,一个冬天,就把壮志磨尽了。

身体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尽,赶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绿蒂说:“我最烦的时候,便想嫁给A老师,不为什么,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个男人当一处逃避现实荫蔽的地方,只不过我没有得到过任何荫蔽,仿佛自懂事以来,不论发风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独个儿总是还得上路的,这么年来了,虽然已经成了习惯,但总是向往那一种安全感。

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么样的,你的衬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瞒你,我都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工作,也许你放了学回来,我会做一个茶等你,我还能做汤面,我会告诉你,花都开了,是桃花,是樱花,是杏花?我会问你。你会回答吗?我会问你,金属过热系数跟钢铁建筑的关系,我会问你,打字机坏了怎么修,我会说,电费单来了,怎么去寄?我会问你,我爸爸生日了,要买什么?我会问你,都会问你,你是什么都知道的,不是吗?你会告诉我0就是△。

真的,我什么都会问你。

那时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觉,我可以与你打网球。你看不看电影?你看维斯康蒂吗?你看衣曼纽尔吗?你在星期六­干­什么?抹车子吗?你做什么?改卷子吗?

你从来不给功课我们做,从来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迹如何,考试的时候,你看了号码,便狠狠的扣分数,大公无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么一个学生,你对一切学生的态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师面的我总有特权,多多少少,但对你,我与所有人是一样的。

但是你记得我的分数。

你说:“衣莎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后独自修物理,去考试,因为你天生好奇。你从来没学过理科,两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时候你的记­性­居然不错。

但是你放学回了家做什么?看报纸?看尔视?

我并不认识比你更温柔强壮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场,只要见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脚踏了实。三年来我挑不出你的错,你是太公平的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寂寞吧,放了学,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为我娱乐的一部分。

有时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着笔记,无线电唱着歌,嘴巴里含着巧克力,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忽然悲从中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还是那个姿态,衣服也不用换,做着连绵不断的梦:永远不会梦到将来,都是过去。象拍电影似的,一幕幕上来。醒来也没有什么,淋一个浴,换上­干­净的T恤,又开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关无线电,廿四小时,永远有音乐,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很好的歌,象卜狄伦的“摇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点半,睡不着了,听到一首歌叫“祖莲”,是一个女人唱给另外一个女人听的。她唱:“……祖莲祖莲,不要抢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干­,你碧绿的眼睛,你金­色­的柔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为伴,祖莲,但是我没有他不能活,呵祖莲祖莲,我请求你,不要将他抢走,祖莲……”

我叹了一口气,惆怅旧欢如梦。

转转身仍然睡了,把过去未来扯在一起,是最最没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象我这样,每天早上还是笑嘻嘻的,见到老师们大叫一声,“早!”

可是见到你,我总还是很文静,象第一年生那样,避不过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钻,所以只好含糊的称呼一声,低头而过。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习惯,我没有时间笑。但是你总是对我好的。

我猜想英国大概有三万间大学,每间大学里起码有三百个工作人员,总有好几十个是想你这样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么特殊人物。

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说:“明白吗?唔?”

大家合上书本,作其明白状,我则有难题必问,问到发昏为止。

还有几个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会过着那种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点正,起来,陪下班的父亲吃顿午饭,说几句话,父亲回写字楼,我再回去睡觉,睡到四点起来,打扮整齐,去喝个下午茶,回来吃饭,等父母睡了,开始工作,把写好的稿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父亲会替我航空挂号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门。

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实在是很向往户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们打泥球,你没把我认出来,我急忙用毛衣套住头,你没把我认出来,因为你不能想象天下间就有那么一个人。

我也喜欢划船,打网球也不错。只是我没有时间,大多数时间,我要温习,我要工作,我要睡觉,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研究为什么人家都比我幸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轻舟已过万重山了,我还如个纤夫般,头点地似的扯着我的重担。

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你怎么可能明白。

也许你也有你的麻烦,你说最近不了解孩子们了,你买一只唱机给女儿,女儿不喜唱机,喜欢那只盒子。

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开窗门,都可以开合的,那仿佛不过只是昨天的事,我与弟弟,两个人肩依肩,背着母亲缝缝拼拼的书包上学。我们都是好学生。

当然他已经忘记我了,他现在是皇家工程师,他忘记我了。如果我当真成了大作家,我也会忘记他的,我记得他,因为我没有遇见更好的,如此而已。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想问你,我有一百万个问题要问你,我父亲不能为我解答,我兄弟远离我,我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你可否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里的人纷纷约好外出,吃一顿中国菜,逛逛街,拖着外籍男同学,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么呢?我会慢慢的走回宿舍,打开我的法律课本,法律这一科对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钟打开,五分钟后已经睡着了。然后半夜之后,他们回来的喧哗声会把我吵醒,我迟疑一刻,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再睡,星期六继续温习法律,星期天也继续,日子总要过的,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这些日子值得珍惜,别人总不如我那么留心身边的事物,即使是一只售热巧克力的机器,我都喜欢它,它在F楼,放进三个便士,便有一杯热巧克力会出来,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时候吃的泻药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机器,大家依在走廊里说话,我总是看着窗外的白鸽。

有一次我问你:“你会一直教书吗?”

你答:“是,我爱教书,教书跟演戏剧差不多,学生是观众。表演得好,学生多,表演得不好,没观众,我尽力而演,我喜欢教书,这辈子我决定以教书为终身职业。”

也许。

我上你的课,你明白,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记得去年,咱们选科,我在一张白纸上填上老大的两个字:“主产科技”,然后签个名。没有后悔,没有犹疑,不跟别人。

夏绿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这一辈子做事,总还是以人的因素为主,如果你教的是会计,说不定我就选了会计。

日出日落,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除非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办公室,看见你案头放着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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