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先问候了几句,松了口气,又多谢何以言出手相救华山弟子。何以言笑道:“些许小事,又何必客气。”白观脸色微红,忙收敛心神,又问道:“以言妹子,你眼下欲待何往?”
何以言稍稍思忖,便道:“大都已经无所作为,我且先回去昆仑,再行计较。”白观忙道:“这样最好,若我们这边有了消息,便立刻遣人通知。”他知晓何以言素以复仇为要,便特意这般说来,讨她喜欢。
果然,何以言嫣然一笑,似甚喜悦,道:“也好,我就回去了。”白观极少见她欢笑,素来都是疾言厉色,此时浑然不知身处何地,只连连点头,何以言瞥他一眼,飘然出了门。
转瞬仲春花暖,这最近江湖上的一件大事,却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与峨眉掌门周芷若的婚事,已然定在三月十五,这喜讯才一传出,便有许多武林人士送来贺礼,各派掌门也都遣人来贺。一时间濠州来了许多江湖人,明教身为地主,自是一一接待。
这天正是武当来人,张无忌正在花厅与几位叔伯谈话,忽然听得外面高声报道:“昆仑何掌门到!”张无忌忙向俞莲舟等人告了个罪,亲自迎了出来。自万安寺之后,何以言态度便冷淡的很。此次她亲自前来,固然是因着与周芷若义结金兰的面子,张无忌也极想借此机会,同这位幼时的“何姊姊”重新修好。
张无忌到了外间,便见何以言一袭素衣,立在一张字画前面细细端详,却是张三丰手书“佳儿佳妇”的立轴。她身后四名昆仑年轻弟子,皆是垂手侍立。张无忌还未说话,已见何以言转头,笑道:“张真人的这幅字写得真好!”
张无忌不知怎地有些局促,搓着手笑道:“何姑娘,请进内厅坐。”他又唯恐对方推辞地加了一句,“我几位师叔伯正在里面,还有不悔。”何以言微微点了点头,又笑道:“好!我还没有恭喜你和芷若。”便有明教中人引着这几位昆仑弟子去休息,何以言缓步随着张无忌走进。
何以言进了花厅,目光微扫,便略躬身道:“晚辈见过宋大侠,俞二侠,殷六侠,殷夫人。”宋远桥等人忙站起避让还礼,皆道:“何掌门客气了。”因何以言虽自称晚辈,毕竟是一派掌门之尊,武当诸人虽比她年长,也不敢托大。略寒暄过两句,何以言便道:“我去瞧瞧芷若。”
三月十五这日,拜天地的礼堂便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张三丰那副“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为男方主婚,何以言为女方主婚。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野王陪着张无忌出来。
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敏。
何以言眸光一闪,露出三分冷意,正要举步走过去,却听见身边周芷若极细声音说道:“……听她说什么!”何以言一怔,转头细瞧,却分明见那大红锦袍下的娇躯正微微颤抖。何以言轻轻握了握周芷若袍袖下的手,亦是微声道:“芷若放心……”
那边赵敏正高声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跟张教主说,说完就走,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甚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敏笑吟吟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
何以言缓步上前,因此时乃是张周婚仪,她身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兵刃,何以言朗声道:“婚礼不得耽误,赞礼生何在?”她声音隐含内力,竟然隐隐压盖全场,何以言转头向张无忌道:“张教主,麻烦你回到芷若身边去,那才是你今日该站的地方。”张无忌被她冷若冰雪的目光一扫,竟然作声不得。
赵敏道:“张教主,你曾经答允我三件事,还做不做数?”她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踮起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张无忌一呆,道:“甚么?”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赵敏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站得较近的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何以言等人,早听得清清楚楚,周芷若头罩红巾,立得稍远,却亦是刹那浑身紧绷起来。
张无忌面带踌躇,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甚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我……”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
忽然,另一清朗女声一字一句说道:“赵姑娘,且、请、留、步!”随着这话音,四枚极细小黑影飞射赵敏身后,张无忌大急,脱口呼道:“赵姑娘小心!”便要抢上前去,哪知他才动脚,便觉脚踝上|茓道微微一麻,跄踉了一下,便见赵敏仆倒在地,身边落着四小截折断的木簪。
张无忌因赵敏取出他义父金毛狮王谢逊的头发,又因谢逊实在得罪武林,不敢说出原委,而谢逊下落,也只得落在赵敏身上。此时他见赵敏生死不知,心中大急,忙扑过去将她扶起。
以几截断簪拦下赵敏之人,自是何以言了。何以言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喜怒不见,“背后出手,已算非是;若再伤人,更属不义。张教主无需忧心,赵郡主并未受伤。你想问她什么,便在这大庭广众下说罢。”
这边何以言话音刚落,赵敏已经醒来,见张无忌扶着自己,脸上忧急神色未敛,虽然自己身上被那几截断簪打得生疼,不由也露出娇羞欢喜神色。
张无忌低声道:“赵姑娘,你,你赶紧告诉我……我叫他们决不伤你。”赵敏转头环顾,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信,你管得别人,却定然管不得你的何姊姊。她要杀我,你管是不管?”她说着忽然咯咯一笑,秀目中却微露得意挑衅神情。
张无忌不由得看向何以言,正要出言求情,何以言却断然道:“张教主不必多说!我与蒙古人仇深似海,今日却容不得郡主出此大门。”她冷然喝道:“张教主,莫忘了你此刻正在做什么!”
张无忌不由得转头看向那边周芷若,只见她静立原地,双手拢在袖中,珠冠霞帔,纹丝不动。张无忌脱口唤道:“芷若,我……”
何以言冷冷瞧着他,张无忌瞧一眼赵敏,又瞧一眼周芷若,狠了狠心,道:“芷若,今日我暂且离去,请你谅解我,咱们婚事绝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
周芷若依旧蒙着盖头,声音传出,漠然道:“你是明教张大教主,叫我等几日,我不敢不等,只是这缘故,总得和我说明了罢?”张无忌顿时哑口无言,只呐呐道:“芷若,这个……不能说……”周芷若打断他道:“不能说,还是不好意思说?不能和我说?说不出口?”张无忌急道:“芷若,我决不负你……”
周芷若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已经负我了……张教主,你自去罢……”她忽然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只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此时,除了那大红盖头尚蒙着她面目,此刻周芷若已经一身素白,再无半点妆饰,在这花红锦簇的喜堂内,分外刺目。
周芷若蒙着盖头,瞧不清外面,便抬手唤道:“姊姊扶我。”何以言默默走过去,握了她手,周芷若冷声道:“有眼无珠,有目如瞽,原是我错将无信小人当了真君子。今日周芷若与这无情无义无信之人,恩断义绝!”她紧紧抓着何以言的手,一步步沿着原路走出。张无忌目瞪口呆,待周芷若走过他身边时,下意识要伸手去拦,却被何以言挥袖拂开。
周芷若挺直脊背,端然一步不乱,只走出了大门,方清啸一声,弃了红盖头,宛如一朵白云般飞上屋顶,向东而去,再不肯回头多看一眼。
赵敏忽然拉了张无忌一把,冷冷却小声道:“要见你义父,便跟我走!”张无忌一顿足,一把拉了赵敏,疾奔而去。
何以言瞧着他们去了,却并未阻拦,神色若有所思,只低声喃喃道:“……也罢了!”她忽然一挥手,向昆仑弟子道:“走罢!”
这场喜庆大事被赵敏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众人纷纷猜测,不知道赵敏拿了甚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他连婚礼也不顾了。而新娘子周芷若当场斥责张无忌言而无信,负气而去,明教上下虽觉脸上无光,却无法批驳,此事确实张无忌理亏,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当下峨眉众女气愤愤地走了,殷天正连声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赔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何以言回到暂住客栈,到了房间,却微微一怔,那里面早传来周芷若声音,“姊姊回来了。”何以言推门而入,只见周芷若依旧一身素白,神情却很是平和,只眉目间略带三分哀伤。
何以言在她身边坐下,正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却见周芷若轻轻一笑,忽然念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姊姊,这人和人的感情,果然变得好快。”
何以言叹道:“你何必如此?张无忌此人,原本优柔寡断……”她话未说完,却被周芷若打断道:“姊姊以为我是说他么?我说的是我自己!”她笑了一笑,“今日我没有发怒,对不对?若是我还对他有半分情意,彼时情势,我自会怒不可遏。但是我那时候竟然毫不生气。”周芷若捋了捋鬓发,又道:“我毫不生气,那么,自然是那张无忌无信无义,辜负于我,是我瞧不起他,看不上他。我是堂堂正正走出去的。谁也不能派我半分不是。将来我怎么做,旁人也说不得我什么。”
何以言伸手,替她拭了拭面颊,周芷若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只是为自己哭。我原以为无论如何,就算我恨他怨他,我的心依旧不会变。哪知,人心终究难测,就连自己,也无法知道……姊姊,芷若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坚贞呢!”她将头轻轻靠在何以言肩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姊姊,芷若累了,容我且睡一会……”
剑倚天,刀屠龙
当晚,周芷若与何以言同睡,又细细说了些话。次日起身,何以言道:“我昨晚已经派人告诉峨眉派,说你在我一处,省的她们担心。”周芷若睡过一宿,神采奕奕,已与平常无异,笑道:“我原知道姊姊细心,待我最好。”二女携手下楼,到了大堂,见除了昆仑弟子,华山派亦在此,那白观身边,一左一右坐着那两个高矮长老,恰似两个门神般。白观一瞧见何以言下来,顿时满面喜色,起身招呼。
众人一同用过早点,忽然,一名少林僧人走入,合十道:“华山白掌门,昆仑何掌门,小僧奉方丈之命,特来送屠狮大会的请帖。”恭恭敬敬将两张请帖放在桌上,又向周芷若道:“周掌门,峨嵋派的请帖昨日已交到贵派手中。”周芷若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小师父了。”那僧人念了声佛号,便转身离去。
昆仑弟子取了桌上请帖交到何以言手中,那边华山高长老却一把拿过,好奇道:“什么屠狮大会?”正要拆看,那矮长老咳嗽一声,高长老一愣,不情不愿地将请帖塞给白观,低声嘟囔道:“为什么要叫屠狮大会?”那帖子上只写着“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等语。矮长老不耐烦道:“屠狮大会,自然是杀那作恶多端的金毛狮王谢逊了!外面那小师父说过,你不曾听见?”
何以言展开请帖,周芷若倚在她旁边也看了几眼,微微点头,忽然说道:“原来那日自丐帮手里劫走谢逊的乃是少林派的人,这也难怪能做的无声无息,叫人查之不出了!屠狮大会,屠狮大会……”她忽然格格娇笑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转头向何以言笑道:“姊姊,这个什么的屠狮大会,可真有意思!”
何以言合了请帖,收在袖中,却喃喃念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少林派这是要号令武林了?”
一边周芷若轻嗤一声,虽并不言语,只是那面上的鄙夷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何以言瞧着她倒笑了,“这帮和尚倒格外会来事!芷若,你去不去?”
周芷若点头道:“我自然去的,这样盛会,峨嵋派若是不到,岂不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弱了名头?”她轻轻扯了扯何以言的衣袖,认真道:“姊姊,你也得去。六大门派中,唯有你我身为女子,又做了掌门,这次正要让天下英雄晓得,咱们女子巾帼,当不输男儿。”
何以言这些时候执掌昆仑大派,劳心劳力,却将那少年时的争强好胜心淡褪了许多,听了这话,也只是微笑道:“芷若说得有理。我必然前去的。”
周芷若兴致不减,笑道:“姊姊,届时小妹愿意替你打前阵,你多加把劲,将那屠狮大会的第一名头抢了来,也好羞羞别人。”她忽然转向白观笑道:“白掌门,你该不会和我姊姊争吧?”
白观十分尴尬,既不好答是,更不好说不。何以言笑道:“芷若,你也忒将天下英雄瞧得小了,就我们两个弱女子,能顶什么用?”周芷若忽然神秘一笑,道:“姊姊,这事咱们待会再仔细商议,妹子可有话要说呢!”
与华山众人相别之后,周芷若便力邀何以言往峨眉一行,只说:“姊姊,芷若确实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和姊姊好生商议。眼下一时半刻说不清,姊姊只需随我去了,便知端的。”何以言见她说的极诚恳,想想无妨,便应了她所请,命昆仑弟子先行回去。
周芷若与何以言回了峨眉金顶,便有峨眉诸人说起明教殷天正等人曾上门赔礼之事,周芷若听了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以后他们若来,只一般接待,勿作姿态。”命诸人退下,又对何以言道:“姊姊请跟我来。”
何以言见她神色严肃,料是真有大事,便不询问,只跟着她而行。周芷若领着她穿过几重房屋,到了一处小楼,周芷若指着那小楼道:“这里是我峨嵋派的禁地,乃是当年郭襄祖师居所,后来改为藏书阁,非掌门人允许,不可擅入。”
何以言道:“既然这样,我进去也不好罢?”周芷若噗哧一笑,拉了她手道:“姊姊只管跟我来。”
那小楼布置清雅,一楼垒着满满的书籍,何以言略瞧几眼,恰瞟见《峨嵋九阳功》几个字,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周芷若直带着何以言上了二楼,那二楼却是床榻书案等物,又设着笔墨纸砚。周芷若打开床下机关,搬出一个尺许的竹匣子来,只是那匣子虽然小,她搬动之时,却略有沉重吃力之状。
周芷若将那匣子放在桌上,转头道:“姊姊请坐,且待我从头说起。”她见何以言坐下了,便微微一笑,说道:“当日姊姊与芷若义结金兰,许下互相扶持的诺言。当时妹子还说了一句话,姊姊可记得?”
何以言点点头,却道:“芷若,咱们虽是姐妹,却是各有师门,有些秘密,那也不必非要说出来才显得亲近。”
周芷若摇了摇头,却笑道:“姊姊总是为我着想。但是芷若当时曾说,时机到了,必会告诉姊姊,眼下,却是时候了。”她伸手揭开匣子,说道:“姊姊,你看这是什么?”
何以言瞧了一眼,只见里面几截断刀断剑,不晓其意,伸手捏起一片看了看,方见那里面中空,似曾经藏有物事。何以言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放在那锋刃上,只见头发随即断开,何以言不由赞道:“可惜,可惜了这两柄好兵刃。”
周芷若缓缓道:“姊姊可知,天下闻名的倚天剑,屠龙刀,便在这里了。”
何以言吃了一惊,虽然她素不将屠龙刀放在心上,却也深觉可惜,但她转念一想,倚天屠龙这等神兵,尚且不惜毁去,可见这里面藏着的物事,更是惊人。何以言不由问道:“芷若,这里面藏了什么?”
周芷若正色道:“姊姊可曾听说过九阴真经,武穆遗书?”她将匣子中刀剑碎片一一取出摆放,口中道:“当年蒙军攻破襄阳时,郭大侠黄女侠,便将那无上绝学的九阴真经,与讲究排兵布阵的武穆遗书,以极细小的蝇头小字,写在薄纸上,封入这一刀一剑中。”周芷若探手怀中,却取出了几张纸,“这倚天剑与屠龙刀皆是神兵利器,除非刀剑互砍,方能折断,这个秘密是当年郭襄祖师传下,唯有我峨眉掌门知晓。我得了这一刀一剑后,便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周芷若盈然一笑,将这几张薄纸推到何以言面前,笑道:“姊姊,你正好也看一看。”
何以言心中震动,她瞧着那九阴真经的秘籍,却不伸手去拿,只叹道:“芷若,你原不必告诉我的……这样,岂非违反了尊师遗命?”
周芷若笑道:“师父当初要我答应她取出秘籍,光大峨眉,并没有说不许将秘籍给人看。”她轻轻叹了口气,略有些意兴索然地道:“姊姊素来助我良多,芷若都一一记在心里,从未忘怀;二者,光大峨眉并非容易。若是峨眉与昆仑互相扶持,岂不是比我一人靠着一本秘籍苦挣,容易得多?第三嘛——”她忽然抬头得意一笑,道:“姊姊武功原在我之上,瞧了这九阴真经,自能更进一步,端午时的屠狮大会,一定能大放光芒。”
何以言犹豫了半晌,毕竟她身为武林中人,能见识这无上绝学的机会,却难拒绝。何以言瞅着周芷若,微微点了点头,道:“好,芷若,屠狮大会,我必助你夺魁。”
周芷若闻言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学了好几个月,此时尚不是姊姊对手,也未必斗得过明教的高手,还是由我先替姊姊除掉一些人,姊姊再出手,那把握就大了。”她抬手推了推那九阴真经,催促道:“姊姊快看罢!”
何以言再不推辞,微一点头,便开始翻阅这无上绝学,周芷若见她瞧得入神,起身轻轻走到窗前,却是怕万一有人走近误闯过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何以言放下手中秘籍,长吁一口气,神色犹有些怔怔,轻声道:“写出这本书的人,当真是武林鬼才!”
周芷若见她似有所获,也是欣喜,劝道:“姊姊,这些时候你便留在峨眉,同我一道学这真经上的功夫,咱们一起印证,各自取长补短,岂不是更好么?”她忽然伸出双手,五指成钩,连使出几招新学得的爪法来,但见她身形飘动,宛如风飘柳絮,手上招式更是毒辣诡异。周芷若一爪抓在那桌沿,红木的桌子竟被她抓下一块,飘成粉末。
周芷若使过了几招,自觉进步非常,笑吟吟道:“姊姊,你瞧这真经里的功夫厉害不厉害?”
何以言皱眉道:“厉害是厉害,但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头。我想九阴真经的名头这么大,似乎不该是这样诡异毒辣的路子。”她翻动桌上那几张纸,道:“爪法,鞭法,我素来未学,这里面所记载拳掌,却也不合我练。只可惜没有剑法。倒是内功轻功上很是有点启发。”她暗暗默诵一遍,只将那段总纲记在心里,又说道:“九阴真经毕竟是你峨嵋派所有,你虽教了我,我也定不会再传他人。”
周芷若见何以言确实不肯留在峨眉习学九阴真经,虽略觉得遗憾,也不再强留,只约好屠狮大会上再见。虽然义姊出言告诫,周芷若心中却并不觉得自己练岔,心想定是时日太短,未曾练精,屠狮大会前,却该闭关苦学,届时方能一鸣惊人。
妖僧
何以言往峨眉走这一遭,总共耽搁了二十余日功夫,此时已经是四月中旬,少林寺自大发英雄帖后,天下皆知晓金毛狮王谢逊在少林手中,“武林至尊,宝刀屠龙”的秘密,却引得了不少人暗地前往少林寺,希图万一捡个便宜。何以言这一路上,见到赶往少室山的江湖人,着实不少。她心中不由暗自嗟叹,倚天屠龙之秘,唯有峨眉历代掌门知晓,这秘籍又早已到了周芷若手里,只怕谢逊自己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罢!
何以言对这谢逊并无多少怜悯之情,这屠狮大会,也不过是少林寺的弄的嘘头罢了。只是她依旧有些生疑:少林何必放出消息,说明谢逊被擒在手?倘若先发武林帖,届时再将谢逊带出,岂非省了许多麻烦么?她思来想去,只猜测少林此举,只怕是要故意引人来劫谢逊,而这被引诱之人,除了张无忌再无别个了。何以言想通了这一节,更加深觉少林和尚实在卑鄙无耻,这从小便留下的恶劣印象,是再也扭转不得了。
固然谢逊生死与她毫无干系,和这张无忌也剩不下多少好感,只是何以言忽然想起,昔日在光明顶上时,张无忌曾经专门提出要圆真和尚出来对质,只是那时圆真已死,尸身犹在,因此不了了之。而此次少林屠狮大会,却是“空闻大师派圆真大师主持此盛会”,何以言素来心细,忽然想起这个蹊跷,顿时生疑,觉得这“圆真和尚”死而复活,其中大有古怪。她辗转想来,忽然生出一个猜测:“莫非圆真和尚,便是那陈友谅的师父,是我那日见到藏身青楼后院的老和尚?”
这猜测一生出,何以言越想越觉得像,只是她素来对和尚无有好感,但凡看到光头袈裟,便觉都是长得一般面目,难以区分,那陈友谅的师父的阴狠缜密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却仍然不记得那老和尚相貌。
何以言心道:不知道是不是,难道我不会去看?又想道,这猜测若果然成真,只怕那屠狮大会上也难以相与,不若早早绸缪打算,兴许还能撞破什么阴谋。当下何以言且不回昆仑,只传书命昆仑等人届时相见,自己打马转往少室山而去。
到了少室山脚下,便见许多江湖人聚集,何以言自也猜知必有许多人偷上山去,那少林自然更是防卫森严,虽然她武功高强,但此行为的是查明真相,却不是争强斗狠的时候。当下先换过了一身男装,又用水粉等物,略作描画,扮作个清瘦的中年男子模样。待收拾完毕,何以言无意中向铜镜里一瞥,却忽然怔住,半晌,方缓缓抬手,抚摸自己脸颊。原来,她随意所装扮的男子模样,竟无意中与张松溪形貌有六七分相似!何以言出神了一阵子,轻轻叹了口气,将那铜镜翻转过来,径自提剑出门。
到得少室山下,已经是天擦黑,何以言运起轻功,只捡偏僻小路上山,将到一片树林,忽然听得林中打斗之声,何以言随手抽了块面巾遮住脸,跃上大树,远远查看。
她才运目力瞧去,便听见一人惨叫,中刀倒地,随即另一个也毙命,三名僧人将最后一人围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那人拔剑刺向其中一名僧人,却在同时亦被另二僧砍倒。那三名僧人提了尸体入去,想是埋葬。过不多久,却又有另一队巡查少林僧走过,可见少林为了这次屠狮大会,实在防卫森严,就是比起皇宫内院,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以言当初在丐帮分舵来去自如,此时要瞒过这些和尚耳目,倒也不觉甚难,只是少林寺甚大,高手如云,要不声不响找出一个圆真和尚,却很是费神。何以言心想,且进去了再说,一间一间找,抓个和尚逼问,总能问出那圆真的住所。她略停一停,寻个机会,便如风般掠入墙内,那两队少林僧错身而过,虽觉这一阵微风有些蹊跷,却也未发现什么,只当自己眼花。
何以言顺着那罗汉堂,达摩院,一路藏藏躲躲,倒也有惊无险,未有人发觉,只是她出了达摩院后,却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暴雨来,何以言一身葛袍,都湿淋淋粘在身上,正没好气时,忽然见那竹林中黑影一闪。何以言目力极佳,看得明白,心想,少林寺守卫森严,竟然也有人如我一般混了进来。她潜体隐身,也跟着悄悄摸进那片竹林,只见那窗下伏着一人,似甚眼熟,何以言怔了怔,心道:张无忌?怎会是他?是了,少林和尚擒了谢逊,又放出风声,自然是引他前来了。她不欲惊动张无忌,当下从另一边悄悄绕过,要听那里面和尚说些什么。
那屋里灯光昏黄,何以言只听见有人说道:“师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另一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又听见一个苍老阴鸷的声音答道:“是!谨遵师父师叔吩咐。”何以言听那声音,立刻便知这说话的圆真和尚,果真便是那陈友谅的师父。她不由得一喜,心想这倒是省事,得来全不费工夫。
过得一会,便见一个瘦高黄衣僧人出来,撑着一把伞,向北而行。再过一阵,那张无忌也尾随了去,何以言稍一思考,便也悄悄缀在后面,看那圆真要去何地。
那圆真出了寺外,却向一座小山峰走去,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Сhā向天空,夭矫若龙。圆真走上,忽然恭恭敬敬对空气说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太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何以言隔得远了些,正在诧异这圆真和尚对谁说话。仔细一瞧,方见那两两斜对面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三位老僧眉目枯槁,身穿黑衣,与那树干难以分辨。
那三位老僧辈分极高,与那圆真对答几句,圆真便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何以言心想,原来这地下有一个地|茓,他们将谢逊关在里面,外面再派三个坐枯禅的老和尚看守,倒是好个监狱!果然那地下谢逊声音,与那圆真对答。只是无论那圆真反复说了什么,谢逊总是只回他一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那圆真说了半晌,便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何以言见他只身下山,顿觉机会,那三位坐枯禅的老僧不知练何武功,但看少林方丈将看守谢逊的重任交与,谅来必然是少林一等一的高明功夫。她意在拿下圆真和尚,可没兴趣理会这谢逊,当下便一闪身躲在树后,只待圆真离开这峰顶,即便要动手。
忽然,那坐枯禅的三位老僧齐声念佛,却有一人身形直冲上天,三条黑索如影随形,只追着那人而去,却不知张无忌怎地被他们发现了。那张无忌腾挪闪避,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
何以言见了那三条黑索,惊道:“金刚伏魔圈?竟然又有人练成了这门功夫?”说着又摇了摇头,心想,这些老和尚自去练他们枯燥无聊的神功,又与我何干?她见张无忌尚有心思自报名号,想来也没多大压力。当下也不理会他们这边打斗说道,只追着圆真下山方向疾奔而去。
何以言下了斜坡,忽觉有异,想也不想,一个鹞子翻身,身子高高跃起,只见一个巨大圆石直滚下来,此时恰一道闪电划过,将那隐在一边的圆真苍老枯槁面目照得雪亮。圆真亦是瞧见了她,面露诧异之色,却反身向山下奔去。
何以言心想,这圆真和尚埋伏在这里,只怕是早已发现了张无忌追踪前来,待要偷袭,只是被自己先撞上了。她也不迟疑,立刻直追而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山石间纵跃腾挪,圆真武功既强,又熟悉地势,便故意引着何以言绕圈子。
忽然,那圆真开口说道:“张四侠,贫僧素与你毫无过节。你乃是武当名门正派,如何也为那谢逊恶贼出头?”他口中虽然说话,身形却丝毫不缓,在山峰林间纵跃飞奔。
何以言无意中装扮与张松溪相似,但那女子声音却是隐藏不得的。见对方错认自己,何以言心想,我且拿下你这满腹坏水勾结鞑子的和尚再说!何必多话?当下也不答话,只是加快身法,又频频以手边可得石块松子等物,弹射拦阻那圆真身形。
只是渐渐追近少林寺,何以言无可奈何,心想今日多半奈何不得这圆真和尚,只能再寻机会。当下停住脚步,转而往林中去了,她却不曾瞧见,那圆真脸上露出一抹极狞恶的笑容。
那暴雨一直未停,何以言抬手扯去面巾,就手将脸上化妆擦去。这些时候,少室山上人一日多似一日,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何以言心知,错过了今日这次机会,那圆真和尚成了惊弓之鸟,只怕屠狮大会之前,再没有机会先行下手了。她只得悻悻罢休,心想,届时大会上,须得先下手为强,决不能放过这恶贯满盈的走狗妖僧!
屠狮有会
弹指间,端阳正日已到,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都挤满了各路英雄好汉。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与谢逊有仇,处心积虑的要杀之报仇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痴心妄想夺得宝刀,成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大多数却是为瞧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名知客僧接待,引着在寺中各处休息。
武当派乃是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前来,莫声谷前段时间因故失踪,幸而安然无恙归来。张无忌与武当数人见了,俞莲舟便道:“大师兄因要理事不来,六弟妹怀了孩儿,六弟要留下照顾她。”向张无忌道:“你义父得罪人甚多,恐怕此事难为,咱们也只能略尽绵力。”
张无忌想起谢逊一心求死,心中难过,只是这话也不便说出来,忽见张松溪立在凉棚边凝望风景,心想四叔最是智计不过,不如问问他有何办法。
张松溪听他讲那了三位使金刚伏魔圈的老僧看守谢逊,十分难缠,低下头想了半晌,道:“金刚伏魔圈乃是极高明的合击武功,只是若能有一位高手,以神兵利器斩断绳索,他们便也只能认输。”张无忌听说“神兵利器”四字,顿时便想起倚天剑来,只是赵敏早已失落倚天剑,不知何处去了。
他们正在谈谈说说,忽然知客僧高声传道:“峨嵋派周掌门到!”便见数十名峨眉弟子,簇拥着一个秀丽绝俗的翠衫女郎,张无忌因深感愧对周芷若,当下连头也不敢抬,只忽然莫声谷奇道:“青书怎地和峨嵋派的一起来了?”果然没多久,宋青书便匆匆走了过来,道:“见过二师叔,四师叔,七师叔。”又笑着向张无忌打了个招呼。
俞莲舟皱眉问道:“青书,你怎地私自来此?”宋青书向峨嵋派那边望了一眼,道:“弟子并非故意不尊号令,只是受了周掌门所托一件事……”他话未说完,忽然又听知客僧高声叫道:“昆仑何掌门到!”
张松溪身子一颤,却凝目向那边望去,却只见何以言素衣白裙,背着一柄古剑,缓步徐行,身边却无半个随从,竟是只身前来,那知客僧将她迎到昆仑派位置,偌大一片空地,唯有她一人独坐,显得甚是冷清。
张无忌奇道:“我似乎前日还在山下见到昆仑派的弟子,怎地今日只有何姑娘一人来了?”张松溪心不在焉,便随口答道:“或者她并不想争这虚名,只是应个景而已。”他心思不宁,连张无忌何时离开的,竟也未曾注意。
何以言坐不多久,华山派的也到了,却安排在昆仑派旁边,白观见了她一人独坐,奇道:“言妹怎地一个人来了?”何以言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她游目四顾,却不见圆真人影,只觉得颇有些心惊肉跳的不好预感。她忽觉有人瞧自己,便转头看去,恰与张松溪目光一对,两人皆是一怔,何以言盯着瞧了一会,便缓缓移了开去,只是那人音容笑貌,却终究难以忘却。何以言微微垂了头,心想,他似乎瘦了些,那么上次我化妆成他模样,其实也并不太像的……
何以言正在沉思默想,忽然,峨嵋派有两名女弟子过来相请,何以言起身随她们而去。到了峨嵋派处,周芷若起身相迎,何以言忽见宋青书亦在其中,不由得奇道:“宋少侠?”宋青书温文一笑,周芷若解释道:“姊姊,宋少侠是我请来的。”何以言瞧了宋青书几眼,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含笑道:“宋少侠竟然也来了,无巧不成书,正好了却我一桩心事。”她招了招手,轻声道:“芷若,你先随我来一下。”
两人离了人生喧嚷之处,周芷若便先笑道:“姊姊,这些时我练功甚勤,倒也略有心得。咱们峨嵋派,还准备了一样极厉害的武器,正好压服一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何以言见她卖关子,笑问道:“是什么?”周芷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是霹雳雷火弹,十丈之内,无人可挡。”
何以言听了却皱了皱眉,摇头断然道:“这东西不要用,用了只怕是添乱。”她转而问道:“芷若,武穆遗书,你可带在身上?”
周芷若自怀中取出,随手放在她手里,问道:“姊姊要此物何用?”何以言收了,道:“此物对咱们确是用处不大,但交给旁人手里,或者能起意外之能。”周芷若不解其意,只噗哧一笑道:“姊姊,那你就拿去。”
何以言心中有了计较,因笑问道:“芷若,你与宋少侠何时如此好了?”周芷若脸一红,道:“我请他来,是为着他帮我一个忙,并没有其他的。”她似不欲说这话题,转而问道:“姊姊,这次屠狮大会,特穆尔郡主是必然会到的罢?”何以言知她心意,道:“多半就在明教众人之中。”
周芷若冷冷一笑,道:“真是好。”她拉着何以言走回峨嵋派处,向静轩道:“麻烦静轩师姐将倚天剑取出来。”周芷若接了倚天剑,抽出半截,只见那剑身依旧明如秋水,周芷若胼指轻轻一抹,却将倚天剑交在何以言手中,道:“此剑就借给姊姊先用。”
何以言道:“先放在你处,我总不能一直拿在手里。”周芷若想起她单身前来赴此盛会,必有深意,因此只点点头。
午时将届,寺中知客僧肃请群雄来到山右的一片大广场上。那本是寺僧种菜的数百亩菜园,这时已然压平,搭起了数十座大木棚。群豪随着知客僧引导入座。各门派帮会中人数众多的自占一棚,人数较少的则合坐一棚。众宾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来,按着圆、慧、法、相、庄各字辈,与群雄见礼,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着达摩堂九老僧。
空智走到广场正中,合十行礼,口宣佛号,说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少林派至感光宠。只是敝寺方丈师兄突患急病,无缘得会俊贤,命老衲代为郑重致歉。金毛狮王谢逊为祸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专,恭请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处置之策。”他本来生得愁眉苦脸,这时说话更是没精打采,说毕便即合十退下。
何以言忽然转头向周芷若问道:“这人不是少林方丈?”周芷若一怔,以为她说笑,便道:“少林方丈是空闻大师啊!”何以言道:“是么?我瞧这些老和尚都长得差不多。那空闻是不是有个徒弟叫圆真?”周芷若道:“是啊!”
何以言那日原偷听得圆真与他师父谈话,心想,今日空闻圆真这一对师徒忽然皆都避而不见,只怕是有大图谋。那圆真身为掌门弟子,投靠鞑子,固然已经令人十分惊异,难道现在竟连这少林派的掌门,也当了蒙人的走狗不成?若是这猜测不幸成真,只怕当初光明顶万安寺中,少林派其实真乃元廷内应,那么今日召集群雄,或者也是不安好心?她生出这般念头,不由得蹙了眉,但她放眼望去,只见广场上黑压压数千群雄,又心想,就算少林寺的龌龊和尚有什么不轨心思,这里许多人,他们应当也奈何不得罢?投靠鞑子,便是与整个武林为敌,少林寺数百年古刹,又岂敢做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何以言想不出个头绪,只纷纷乱乱,茫然不知。
空智才说完话,便有人提出,要求杀了谢逊,为众人报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数百人随声附和,都说这样恶贯满盈之辈,应该及早杀了为是。
混乱之中,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乃是落在谢逊手中。少林派既得谢逊,岂有不得宝刀之理?人家杀谢逊是宾,扬刀立威才是头等大事。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啦,痛痛快快的将那屠龙宝刀捧将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是正经。你少林派千百年来就是武林中的头儿脑儿,有此刀不为多,无此刀不为少,总之是武林至尊就是。”这说话之人,乃是“醉不死”司徒千钟,这话一出,场中许多人跟着附和,皆要少林寺拿出宝刀。
空智缓缓说道:“屠龙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从来没见过,不知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一把刀子。”群雄一听,立时纷纷议论,广场上一片嘈杂,与会诸人原先都认定此会必与屠龙刀有莫大关连,岂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认,谁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后跟着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红袈裟。待群雄嘈杂之声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两步,朗声说道:“屠龙刀本在谢逊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时,那刀却不在他身边。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详加盘查。谢逊倔强桀傲,坚不吐实。今日英雄盛会,一来是商酌如何处置谢逊,二来是向众家英雄打听那屠龙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讯的,便请明言。”群豪面面相觑,谁都接不上口。
忽然,有一个清美女声道:“若是这里果然有人得知屠龙刀音讯下落,明言又怎样,不明言又怎样?”
这话一出,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峨眉掌门人周芷若端然而坐,神色自若。空智老眼中精光一闪,问道:“周掌门……”他话尚未完,忽然被外面知客僧大声传报打断,“丐帮史帮主,率领丐帮诸长老,诸弟子到!”
空智说道:“有请!”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他亲自迎去。只见一列人快步向广场走来,约莫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衫褴褛的汉子,丐帮近年来声势虽已不如往时,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极大潜力,群雄谁也不敢轻视,大半站了起来。但见当先两名老年丐者,身后,却是个十二三岁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阔口中露出两枚大大的门牙,正是史火龙之女史红石。史红石手持丐帮帮主信物打狗棒,之后是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其后依次是八袋长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帮这次到来的,级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见持打狗棒的是个女童,心下踌躇,不知帮主是谁,该当向谁说话才是,只得合十行礼,含糊道:“少林僧众恭迎丐帮群雄大驾。”群丐一齐抱拳还礼。传功长老说道:“敝帮史前帮主不幸归天,众长老公决,立史帮主之女史红石史姑娘为帮主,这一位便是敝帮新帮主。”说着向史红石一指。空智虽大感诧异,却也不缺礼数,合十道:“少林门下空智,参见史帮主。”史红石福了福还礼,嗫嗫嚅嚅的对答不出。传功长老道:“敝帮帮主年幼,一切帮务,暂由兄弟及执法长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辈大德,多礼甚不敢当。”两人谦虚了几句。知客僧引着群丐入木棚就座。
何以言见状,转头瞧向宋青书,恰宋青书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一触,宋青书便低声道:“只怕是咱们那日在丐帮所见的黄衫女子……”周芷若在一边也听得真切,当下也是蹙眉,不解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何以言淡然道:“搞什么鬼,也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那边丐帮传功长老却是来者不善,指责少林寺害死丐帮前任帮主石火龙,旁人听了这大出意料之外的消息,都惊讶莫名。那丐帮传功长老声音极是洪亮,场上数千人大部分听得清楚,“……丐帮今日到此,是要当着天下英雄之前,请空闻方丈指点迷津。我们史前帮主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帮主之后,对寡妇孤女也要赶尽杀绝,连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空智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史帮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听到讯息。长老口口声声说是敝派弟子所为,只怕其中大有误会,还请长老言明当时详情。”传功长老道:“少林派千百年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们岂敢诬赖?便请贵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来对质。”空智道:“长老吩咐,自当遵命。不知长老要命哪二人出来?”
传功长老刚要说话,忽然“啊”地一声,偌大一个身子飞出五六丈远,砰地砸起一蓬尘土,只见那原地倏然出现一个素衣女子,却是昆仑掌门何以言。
群丐顿时大哗,掌舵龙头怒声道:“何掌门,你这是何意?”忽然,那传功长老爬将起来,走到何以言面前,低头恭敬行了一礼,道:“多谢何掌门救我性命。”他撕下自己半截衣袖,只见那袖上Сhā着一枚黝黑的细针,细针落地,竟然滋滋有声,顷刻将那青石砖地腐蚀出一个洞来,可见上面淬了极毒的药物,多半是见血封喉。
传功长老怒目望向少林僧人,他本性粗豪,此时差点遭了暗算丧命,顿时开口痛骂道:“他奶奶的少林秃驴,你以为暗算老子,就没有人将你们做的恶事公之于众么?那圆真和尚就是杀害咱们史帮主的凶手!”他虽然大怒,却也小心,不敢再站在少林诸僧面前,只立得远远的,丐帮众人也纷纷大声喝骂起来,叫花子的污言秽语,实在难听之极。
何以言出手相救丐帮传功长老,自然也是猜到对方与自己来意差不多,丐帮人数众多,对付这少林和尚,便更有优势些。这昆仑女掌门人原本俏生生立在原地,忽然仰身一拧,长袖在空中卷了一个花,随即淡声说道:“向本座发射毒针的,是想必是圆真大师了?不知身化何人,又藏在何处?这毒针,是用机关发出的罢?速度倒是挺快。”衣袖一摆,又将一枚与前般无二的毒针拂落地上。那第一枚毒针本是偷袭,旁人都瞧着传功长老,无人注意,待何以言出手将传功长老击飞,也不知那针从何而发;而这第二枚毒针,却是何以言立在原地不动,以巧妙袖劲接下,那空中蓝光一闪,虽不知何人发出,却分明是从那群少林僧的方向射出无疑。
空智脸色铁青,回头向着少林群僧,缓缓说道:“本寺自达摩老祖西来,建下基业,千百年来历世僧侣勤修佛法,精持戒律,虽因学武防身,致与江湖英豪来往,然而从来不敢作何伤天害理之事。方丈师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岂再恋此红尘……”他目光从群僧脸上逐一望去,说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作敢当,给我站了出来。”数百名少林僧无一接口,有的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何以言忽然转头向丐帮传功长老问道:“阁下要对质之人,想必是圆真与陈友谅了?”见传功长老点头,她便道:“陈友谅作恶多端,已被我所杀,难道贵帮尚且不知?”传功长老先是一惊,随即鼓掌道:“何掌门杀得好!”
何以言又道:“陈友谅固然已死,圆真我前些时却见过,确是在少林寺中,何不请出?空闻大师乃是圆真师父,为何今日也托辞不见?”
空智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合掌宣了声佛号,盯着何以言道:“何掌门这是要指证,敝派掌门人,竟然是杀人凶手不成?”
何以言漠然道:“是与不是,叫出来一问便知。”丐帮亦是大声附和,叫道:“让少林方丈空闻大师和圆真和尚都出来,和咱们当面对质!”
张无忌见何以言此举,竟然隐隐有挑动丐帮与少林为敌之意,他虽然要救义父谢逊,迟早要与少林对上,但也不愿现在就立刻大动干戈,寻思如有回环余地更好。此时见何以言针锋相对,暗暗为她担忧。
空智怒道:“掌门师兄患病不能见客,圆真此时并不在寺中,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丐帮龙头道:“是真是假,谁知你是不是骗人,除非让咱们上搜一搜!”少林僧人齐声冷笑,其中一个大红袈裟的老僧冷笑道:“何掌门武功高强,那枚毒针,还不知究竟是不是咱们的人发的,刚才大家只见何掌门接下毒针,又有谁亲眼见得了是哪一个和尚发出的?”言下之意竟要倒打一耙,说何以言故意栽赃嫁祸。
忽然,周芷若霍然起立,身形疾速飘起,只见翠色一闪,便见她不知以何手法,制住了达摩堂九名老僧中的左起第四位,那老僧身材高大,却被周芷若五指成钩,抓着脑门,提在手里,宛如婴儿般动弹不得。这一下兔起鹘落,旁人竟不得反应,却纷纷惊疑,这峨眉掌门人武功竟然如此惊人。
周芷若将那老僧往地上一掼,掌中劲气震破老僧袈裟,众人只见那和尚腰间绑着一个小小钢筒,筒头有一细孔。人人尽皆恍然:这钢筒中自必装有强力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钢针,发射这暗器不须抬臂挥手,即使二人相对而立,只隔数尺,也看不出对方发射暗器。
周芷若盈盈一笑,向何以言微微一躬身,说道:“姊姊,妹子为你擒下适才发射暗器贼人,请姊姊发落。”她手一松,那老僧天灵盖上五条鲜血缓缓流下,周芷若缓步走回峨嵋派,重又坐下,含笑不语,似甚文静,只是谁也不敢再小看这年纪轻轻的峨眉女掌门。
空智大怒喝道:“空如,原来是你!”却只见那空如脑袋一歪,竟然已经气绝死了。少林派与丐帮重又争吵起来,丐帮一定要圆真出来对质,甚或牵扯方丈空闻,而少林寺群僧坚决不肯,说丐帮无凭无据,自己这边却先死了一个人,就算抵命也过得去了。两下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边,丝毫没有阻止之意。
忽然,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瞧丐帮报仇来么?”夏胄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嘴里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么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
杨逍走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
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使能令死人复生么?”
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要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未杀过人么?”
忽然,周芷若出声道:“杨左使这话毫无道理。江湖中人,讲的是血债血偿。倘若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才有资格报仇,按照杨左使此理,不会做饭的人也不该吃饭,不会织布的人也不得穿衣,不会盖房子的人,统统去做乞丐睡在路边,就算公平了?”杨逍噎了一下,却觉无言可答。顿时群豪便叫道:“周掌门说的是!谢逊罪孽深重,人人得以诛之。休听这魔头胡缠乱道,他与谢逊是一伙的!”
张无忌听她这般落井下石,不由大惊,心想自己得罪芷若甚深,眼下她要向自己报复,竟然要致义父死地,不由得出口叫道:“芷若,求你……”周芷若回头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张教主觉得我说的不是?”
张无忌定了定神,走到峨嵋派前,长揖道:“周姊姊,张无忌得罪你甚深,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同我一般见识罢!”
周芷若也不避让,大刺刺受了他这礼,却温温然笑道:“过去的事情,那就一笔勾销。”张无忌正要大喜,却听她又道:“只是天下英雄在此,若是我偶然替别人说句公道话,便成了记恨报复于你,难道我就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张教主如此想法,也太小瞧我峨嵋派的气量罢?”她一抬手,忽然笑道:“张教主若是无事,这便请回吧!”
此时恰何以言走到旁边,张无忌见了她,想起种种前事,内心颇有些惴惴,只是仍然低声道:“何姊姊,那日我为了相救义父,确是做得差了,辜负,辜负……”何以言抿了抿唇,抬手止住正要说话的周芷若,问道:“我见谢法王被关在地窖之中,怎地你那日不曾救出来?”张无忌听她口气松动,不由微微一喜,忙道:“何姊姊,原来那时候你也在!你也晓得了,都是那成昆奸贼害我义父,是不是?”
何以言奇道:“成昆是谁?”昔日光明顶上一战,她伤重晕倒,后来随同明教众人入密道躲避,自然不晓得明教这些内情,只是她心念一转,想起圆真与地窖中谢逊对答,便省道:“成昆就是圆真和尚?”
张无忌连连点头,深深作揖,道:“成昆密谋勾结鞑子,陷害我义父,后来又和徒弟陈友谅阴谋杀害丐帮帮主,这些都是真事。何姊姊你已经除了陈友谅这奸贼,待会相救我义父,还请你不吝施以援手。”
何以言思索一下,微微点头,道:“到时候再说。”张无忌见她不曾明确拒绝,生出些喜意,又连声道谢,虽然周芷若态度客气疏离,令他有些没趣,但谢逊一事上,总算放了半颗心下来。
那边明教韦一笑说不得二人,已经出手立威,群雄吵吵嚷嚷,商议一阵,那司徒千钟更在其中Сhā科打诨,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说道:“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以老衲之见,与会群雄,英才济济,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
周芷若轻声道:“何姊姊……”何以言却瞧着那老僧,低声道:“难道空闻方丈,并非故意藏匿不出,而是又一个史火龙?”宋青书低声道:“何姑娘的意思是,圆真挟制了少林方丈?”何以言道:“这难道不是他们师徒惯做的勾当么?”因道:“当下之急,确实要赶紧找出圆真来。此人甘为鞑子走狗,我当初打探时,万安寺一事皆是他在后出谋划策……”说到最后已经银牙紧咬,恨声道:“除了汝阳王一家,这圆真贼秃也绝不能轻轻放过!”
周芷若省悟道:“所以姊姊适才叫我莫要说话,是想借助明教之力,好从少林寺中捉拿圆真?”何以言见她似有小小不满,轻笑一声,在她耳边略说几句,周芷若顿时重现笑容,连连点头。
剑利无伦
那边群雄吵吵嚷嚷,却要定下比斗规矩,又说该请何人公证,一时间有人说:“少林忝为地主,空智大师自然该算一位了!”有人道:“武当俞二侠为人严谨,做这公证人最好不过。”那司徒千钟尖声道:“我推举昆仑何掌门和峨眉周掌门,这两位武功高强,又刚刚揭破贼人奸计。况且咱们这虽然是英雄大会,也没有不给英雌们留一席之地的道理!”他这话引得许多人纷纷发笑,周芷若皱了皱眉,道:“这人一直在胡言乱语,究竟是什么来历?”
何以言淡淡道:“不管什么来历,只是这人所说言语,应当不是圆真同党。”她忽然一怔,却见张松溪正立在芦棚外面不远,正瞧着自己,似有话要说。周芷若起身招呼道:“张四侠是来寻宋少侠么?”
宋青书忙走过去,恭听师叔教诲,张松溪道:“我找何掌门有些话说,能否暂借一步?”宋青书望一眼自己四师叔,见张松溪神色严肃。他素知武当众人中,唯有这个师叔最富智计,况且这次少林大会,颇有蹊跷,只怕当真是被张松溪看出了什么。当下宋青书便向何以言道:“何姑娘,我四师叔想必是有要事。”周芷若亦道:“姊姊,你去罢!眼下还早,谅来还不会有什么高手。”
何以言缓步走出芦棚,低声道:“那边树林清静,咱们走罢!”张松溪随在她身后,场上群豪皆心系即将到来的比斗,更无人注意到他两个。
默默行过一段,渐渐林间茂密,人声远去,何以言倏然停下脚步立定,却不回头,只低声道:“四哥,你竟来寻我,为的是什么事?”
张松溪眼中但见那一袭素影单薄寥落,只觉又痛又怜,但他此来确是有事,并非无端。张松溪定了定神,柔声道:“以言,你适才与少林针锋相对,只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
何以言淡淡道:“我并不惧怕那些和尚。”她忽然转身,目中微露笑意,道:“四哥你还是这般细心,专为人着想。”
张松溪胸口一酸,却切切道:“我知你如今武功甚高,又有周姑娘相助。只是这屠狮大会,恐怕并非所见那般简单。”
何以言轻轻点头,道:“那是圆真的奸计,他多半是要让武林大伤元气,然后就中渔利。四哥,我来此大会,那谢逊什么,却也不在我眼里。我是来杀那圆真,还有……”她停了停,又微微笑道:“四哥,你却是来做什么呢?”
张松溪心中一颤,低声道:“五弟为了保守谢大侠秘密,不惜一死,他又是无忌义父,咱们武当,总不能坐视不管。”
何以言点头道:“这话,适才张教主已求过我,要我帮忙。”她眼睛不眨望着张松溪,眸光清清如许,“四哥,你既然好意来提醒我,我便也说了,适才我与芷若宋少侠商议,猜测只怕少林方丈已经为圆真所制,四哥你觉得是否有这种可能?”
张松溪一凛,道:“或者真有。”何以言道:“我前些时夜探少林,险些便擒杀了那圆真,只可惜差的一步,给他逃了。今日我便没见他人影,不知有何图谋。这和尚甚是狡诈,万安寺一役,是他在背后捣鬼,出谋划策,这是我亲耳听见。”
何以言不待他回答,又道:“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眼下既寻不见元凶奸徒,也只好先去比武,看看少林最后打什么鬼主意。”她忽然嫣然一笑,道:“四哥比我聪明得多,你赶紧去想个万全的法子,好让大家照着办罢!”她云袖一拂,身形一掠上树,竟飘然而去。
何以言回转场地,只见全场寂静无声,不知怎地回事,正在诧异,忽见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来,说道:“适才明教操演行军打仗的阵法,模样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胜克敌,咱们不是元帅将军,学的也不是孙吴兵法,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周芷若轻声解释道:“姊姊,适才你不在的时候,杨逍带着明教五行旗上来,用预备好的毒水火器等物,倒好耀武扬威了一阵。”何以言听她语气中颇含不悦,握了她手,道:“五行旗在张无忌手里,派不上用场。”周芷若笑道:“就算派不上用场,至少好威风,好煞气么!”
群豪商议一阵,约定单打独斗,不许偷袭,每派各出两人,若两人皆输,便不得再行派人上场,而每人打斗两场之后,便下场休息,防止车轮战,如此决出第一人,便将谢逊交与他处置。
忽然,那明教中范遥大步走出,向空智大师抱拳道:“空智大师,咱们在万安寺结下冤仇,自然也该在那里解决。你空智大师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虚名,今日较量,若是你胜了我,江湖上便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大师只不过占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侥幸得胜一招半式,无知之辈加油添酱,只怕要说苦头陀上得少林寺来,打败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师不怕触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万安寺中讨教大师几手绝艺。”空智对范遥的武功也是颇为忌惮,加之寺中方有大变,实无心绪与范遥动手,再被他这么一激,当即点头,说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们在万安寺相会,不见不散。”范遥抱拳施了一礼,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听空智缓缓说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狮王,不敢和我动手,是也不是?”范遥一凛,立定了脚步,回头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并无胜你的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无胜得施主的把握。”
周芷若忽然盈盈起立,朗声道:“苦大师且慢。”她缓步走出,秀目中似有锋芒毕露,“当初万安寺中,你出言不逊,辱及峨眉。这少林寺不是峨眉山,想来没有什么地头蛇之说,便在这里了结了罢!”
范遥哈哈一笑,道:“周姑娘,你是现在就要与在下动手么?”周芷若道:“迟早都要动手,有什么分别?”范遥道:“你是一派掌门,原也不必如此着急。在下必定奉陪便是。”转身走到张无忌身边站定。此时赵敏穿着一身男装,立在范遥与张无忌之间,倒少有人认得出她来。
此时广场中人声渐静,空智身后那达摩堂老僧朗声说道:“咱们便依众英雄议定的规矩,起手比武。刀枪拳脚无眼,格杀不论,各安天命。最后哪一个门派帮会武功最强,谢逊和屠龙刀都归其所有。”这话却分明是挑拨,怂恿各派多多杀人结仇。
此时既然比斗开始,宋青书便回了武当处,只周芷若瞧着那达摩院的老僧,目光冷然,转头向身边一个老尼说道:“待会若是事情有变,先招呼那个和尚,断其羽翼!”
既议定每人胜得两场,便须下来休息,先比迟比倒无多大分别,登时便有人出来叫阵,有人上前挑战,片刻间场中有六人分成三对较量。只一盏茶时分,三对中已有两对分了输赢,只有一对尚在缠斗,跟着又有人向胜者挑战,仍是六人分为三对相斗的局面。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伤,方始分出胜败。
只见场中丐帮的执法长老一掌将华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喷鲜血。华山派高老者破口大骂:“臭叫化,烂叫化!”纵身出来,便欲向丐帮执法长老挑战。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声道:“师弟,你斗他不过,咱们暂且咽下了这口气。”高老者怒道:“斗不过也要斗!”嘴里虽这般说,其实深知师兄的武艺与自己招数相同而修为较深,师兄尚且败阵,自己也是非输不可,被老者拉着,不住口乱骂,却回入了木棚。接着,执法长老又胜了“梅花刀”的掌门人,连胜两阵,在丐帮帮众如雷掌声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周芷若起身道:“我去会会那苦头陀。”她手上也无剑,只空着手走到场中,忽然抬目向明教那边一望。范遥一跃上来,喝道:“我来领教一番峨眉掌门的高招!”呼地一掌击去,范遥所学武功十分驳杂,无论刀枪剑戟诸般兵器,还是拳脚指爪等招式,都精通无比,因见周芷若手无兵刃,他便赤手空拳相对。
忽然,周芷若皓腕一翻,那缠在腕间的丝带一抖笔直,竟是一条银白色的软鞭,只见周芷若身形闪动,那条软鞭快捷无伦,宛如灵蛇出洞,忽左忽右,飘渺难测。范遥大吃一惊,变掌为爪,喀地与那鞭梢擦过,只觉得那鞭上所带内劲阴寒诡异,捏之不住。周芷若“哼”了一声,软鞭犹如柔丝,连抖成圈,兜头盖脑向范遥攻去。
范遥矮身躲过,双手一错,两片极轻极薄的银白利刃执在两手之中,那小刀并无刀柄,只是两片细薄刀刃,被范遥拇指食指捏起。只见他双手连连划出,周芷若的软鞭与银刃相交,嘶嘶发出响声,似有火星溅起。
周芷若长鞭疾甩,左手骈指点向范遥上身各处大|茓,她鞭势来得甚急,范遥双手小刀脱手,疾打周芷若胸腹,自己长啸一声,纵身跃起丈许,在空中一把抓住她鞭梢,用力一拉。周芷若就势放手,她身形飘动无方,范遥那两枚薄刃未曾伤着她分毫,只见周芷若清啸一声,五指成勾,疾Сhā向范遥天灵盖,她身法原本高出范遥些许,而范遥身在空中,下落之势避无可避,竟然立刻便要血溅五步。
张无忌大惊叫道:“手下留情!”赶上去要架开周芷若这一雷霆之击,哪知周芷若身形一转,带着范遥转了半圈,手下力道一松,只将范遥头发抓散。
周芷若飘开两步,微笑道:“张教主,请!”
张无忌怔怔地瞧着她,范遥此时已算落败无疑,范遥站起,惭然道:“教主,范遥有负所托。”他原意自己落败之前,能多多为张无忌消除一些敌手,哪知才上阵不久,便致败绩。
周芷若郎朗道:“张教主,今日争夺这天下第一,各凭本事,咱们这就动手罢!”张无忌终究旧情难忘,见二人终成陌路,心中十分难过,低声唤道:“芷若……”周芷若斜睨着他,道:“别让我瞧你不起。”长鞭一甩,在空中挽成一道鞭花,说道:“张教主,你不肯和我动手,那是要认输了?”
张无忌一抬眼,忽然见周芷若眨了眨眼,目中似有笑意,稍微往旁边一瞟,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张无忌顺着她目光一看,恰见何以言背剑而立,顿时心中明白,心想,芷若这是应允相助我救出义父了!她适才对范右使也有留手,可见并不是要为难我。她既想要这个天下第一虚名,我就让与她何妨?当下大声道:“在下自认不是峨眉周掌门对手,甘愿认输!”
张无忌这话一出,群雄顿时大哗,赵敏顿足道:“这个张大教主,又着了他周姑娘的道儿!”明教众人也极是诧异,惊疑不定地瞧着周芷若,不知她对教主做了什么。
周芷若却神色自若道:“承让了。”又微微向张无忌点了点头,张无忌心下大定,一拱手,转身下台。
那丐帮掌钵龙头不忿,站起来道:“女娘们能有什么真本事,不是仗着兵器之利,就是弄些歪门邪道的手段,嘿嘿,嘿嘿!”他这话一出,峨眉众女皆怒目而视。这掌钵龙头是个粗人,见此情景,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
周芷若丝毫不怒,软鞭一扬,道:“便请上来赐教。”她已经算是斗过两场,但与范遥不过片刻就分了胜负,张无忌更是直接认输,算不得车轮战。那丐帮掌钵龙头走上前来,摆了个威猛沉雄之势,道:“周掌门请罢!”
周芷若长鞭一抖笔直,冷冷道:“丐帮既然都是这等人,既瞧不起女子,又只顾争名夺利,不念恩德,那么今日我是不能留手的了。”她这话意有所指,虽然先前周芷若抓出偷袭僧人空如,口中说的是请何以言发落,但实际上仍算帮了丐帮的忙,此时群雄便稍觉丐帮之人,做事有些不大地道。
掌钵龙头自知方才失言,心想我话说的不对,现在大不了让她赢了便是。周芷若道:“我动手了。”她话音刚落,身子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经到了掌钵龙头身前,蓦地左手一伸,噗的一响,五根手指直Сhā入掌钵龙头的脑门。那掌钵龙头翻身栽倒,立时气绝。
旁人齐声惊呼,周芷若冷冷道:“还有谁以为峨嵋派浪得虚名?”武当俞莲舟瞧得清楚,眉头大皱,忽地转头向张松溪问道:“峨嵋派曾经有过这种功夫么?”他虽然说的是周芷若,目光瞧的却是那边端立不动的何以言,显然知晓这二女同气连枝,又见周芷若竟能令张无忌主动认输,不由心生疑窦。
张松溪也是惊讶莫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俞莲舟皱眉道:“四弟,你适才去那边,与何掌门说了什么?”
张松溪略略沉吟,却断然道:“以言不是这样的人,此事必有内情。”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但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走上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龙头,给人害了!”
那黄衣女子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她上峰来时如此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年纪较长的都想:“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他们曾听过“九阴白骨爪”的名字,但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有见过,哪知今日竟在峨眉掌门手中使了出来。
周芷若亭亭立在台上,见了黄衣女子到了,目光直瞧过去,轻声道:“这位姑娘,也是前来争夺天下第一的么?九阴白骨爪不是最强的武功,那么想必姑娘定然懂得更高明的武学了?”
那黄衣女子站起来,淡淡道:“周姑娘,你已入魔道而不自知,我原想放你一马,你却非要自寻不是。”她轻轻一跃,踏着草木山石而行,身形灵动,飘逸如仙。
周芷若长鞭一挽,左手上多了一柄短刃,她目光凌厉如刀,正要出手。忽然,另一个清美女声缓缓道:“芷若,你累了,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声音低沉柔美,听在周芷若耳中却是一震,她转头望去,只见何以言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下来。周芷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背后竟然汗湿透了,她一低头,瞧见自己指爪上血迹未干,心中惊疑不定:怎地我适才只想将这许多人都一齐杀了?她这时才晓得自己练功出了岔子,险些被引起了心魔,成为残忍嗜杀之人。周芷若心道:姊姊她又救了我一次。
黄衫女子立在对面,道:“周姑娘,你还打不打?”周芷若轻轻一笑,道:“昆仑何掌门是我义姊,武功高出我许多。自是比我更够资格领教姑娘的高明武学。”身子一晃,自那高台上跳了下来,她刚回到峨嵋众人中,忽然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峨眉众女大惊,连忙扶住。
这边何以言步上高台,平端长剑,眼眸微挑,道:“昆仑掌门何以言。”这却是打斗之前互通名姓之意。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姓杨。”她目光在何以言脸上一转,却忽然突兀地问道:“何姑娘,你究竟是谁?”
青锋一尺莫能当
黄衫女子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也颇为无礼,昆仑派虽只来了何以言一人,但峨眉弟子中立刻便有人叱道:“何掌门名震天下,你既不知晓,这等孤陋寡闻之人,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那随同黄衫女子前来的黑白女婢顿时喝道:“大胆!”黄衫女子却摆了摆手制止,温和笑道:“我并非此意,何姑娘莫要误会。”她唇边带笑,目中却颇含冷意,“江湖上各般高手,我都晓得些许。但何姑娘之前声名不彰,一年前忽然显出高明武功,倒是令我颇有些意外了。”
何以言听了这话,胸口忽然有些发闷,却淡淡道:“杨姑娘也并没有替自己在江湖上扬名。”她铮然抽出半截长剑,清喝道:“请罢!”
黄衫女子忽然扭头,向张无忌叹道:“张教主,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别人说甚么,你就信甚么!”足尖轻点,手中作势,姿态美妙,攻向何以言。
张无忌听了她这话,心中一惊,寻思道:这位黄衣姊姊是什么意思?难道芷若与何姊姊,合起来骗我的么?此时,赵敏凑到他耳边,悄声笑道:“叫你刚才随随便便就下来了。现在被人像小孩子一样教训,张大教主,你可高兴么?”张无忌无奈苦笑,只是心中仍不敢相信,只是他忽然想起,无论是何以言还是周芷若,都并不曾明确答允什么,自己也只是以为周芷若有意相助,便自动认了输。他这样一想,顿时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那边高台上一淡黄一素白,已经过了数招,黄衫女子身法灵动翩跹,举手抬足之间,态拟神仙,似与周芷若的功夫颇为相似,却要高明得多。何以言一柄长剑,只简单的削挑劈刺,将黄衫女子的招数一一接下,较之上次在光明顶上显露出变化无端的精妙剑招,显然剑术境界亦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二女又皆是一等一的美貌佳人,群雄纷纷大声喝彩起来,深觉屠狮大会至此,已经不虚此行。
武当等人原本为了相助张无忌营救谢逊而来,莫声谷瞧着高台上二人相斗,兴致勃勃道:“二哥,你觉得何姑娘和这位杨姑娘,谁人会胜?”
俞莲舟目视那相斗的二人,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好说,这两人手里只怕还都留了余地。”
黄衫女子与何以言斗了数百招,始终攻不进她身边三尺之内,忽然,黄衫女子虚晃一招,飘退丈许,清叱一声道:“剑来!”那台下一黑一白女婢顿时拔出身配长剑,一掷上台,黄衫女子接住双剑,说道:“何姑娘剑法超群,恰好本门也以剑法为基,正好讨教一番。”她左手挽了个剑花,右手却直直刺出,竟然双手各使出一套不同剑法来,左手细剑,招式飘逸美观,右手宽剑,剑法厚重朴实,偏又相辅相成,便如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合击一般。那剑光交织成一片银网,一时间竟然将何以言的剑势牢牢压制包裹在内,隔着数丈远之人,都觉剑气扑面森寒。群雄从未见过这等激烈恶斗,又是两个妙龄绝色女子,虽不绝后,亦是空前。
莫声谷叹道:“看来何姑娘多半要输!不过人家年龄比她大,功夫好一点,那也没什么。”
张松溪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场上,双目一眨不眨。忽然,何以言一声清啸,自那双剑交织成的剑网脱出,整个人凭空直升,宛如白鹤翩然而起,手中长剑自上而下直取,她在空中连着转折三次,也不知出了多少剑,旁人但听得兵刃交击声连成一片,竟如一声长音,顷刻,那两条人影陡然分开,何以言立在原地,黄衫女子后退一步,挽了一个剑花立定。只是群雄见何以言手中,竟然已经只剩下半截断剑,那地上零零碎碎,全是一块块的碎铁片,显然是那黄衫女子所为。
黄衫女子笑问道:“何姑娘可要换把剑再战?”她激斗了许多时,却也鬓发微乱,略有些气喘,脸上微红,但也不失仪态,反而更觉娇艳。何以言紧紧抿着唇,面色却显得颇为苍白,不知是否已经受伤。
周芷若叫道:“姊姊,用这把剑!”将一柄长剑掷上,那长剑直Сhā入青石砖的地面半尺有余,露出部分恰似一泓秋水。黄衫女子瞅了那剑一眼,笑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原来这倚天剑究竟还是落到了周姑娘手里的。”这黄衫女子虽然脸上带着笑意,眼中神色却小心起来,显然对这神兵利器还是颇有些忌惮的。
何以言望了一眼倚天剑,又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剑,忽地笑了起来,声泠泠然若冰下碎玉,“司徒先生,素闻你身边常带名酒,不知是否能借我一壶?”
那“醉不死”司徒千钟笑道:“何掌门也爱喝酒么?在下不胜荣幸!”将一个小巧酒壶扔了上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西域葡萄酒色泽艳红,正合何姑娘这等佳人饮用。”
何以言一抬手接住,道:“多谢!”伸指挑开酒塞,将那酒细细倾倒在半截断剑锋上,那色泽殷红的酒液沿剑锋滴落,恰如鲜血一般。司徒千钟捶胸顿足道:“我这美酒来之不易,何姑娘自己喝也罢了,怎么倒拿去洗剑!”心疼之状,简直如人割了他的肉一般。旁人见了何以言这番作为,也都大为不解。
何以言随手将酒壶掷了,将那半截断剑平端身前,平静道:“杨姑娘,再战!”下面周芷若急道:“姊姊,何不用倚天剑?”黄衫女子略略惊异,问道:“你果真不用倚天?何姑娘,就凭你这半截断剑,能奈我何?”
何以言平静道:“请!”黄衫女子脸色微微作愠,唇边噙了一抹冷笑,手中两道寒光闪动,身形竟比先前更快,宛如追风逐电,直指何以言身上数处要害,她剑势极快,简直就如十数柄长剑一同刺来一般。
何以言先前双目低垂,此时倏然睁开,那半截断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玄妙的轨迹,竟然毫无阻隔地撕入了那仿若水银泻地的剑势之中,随即,群雄但见白光一闪,那漫天剑光忽地不见,黄衫女子连退数丈,目光极是惊异,她手中那两柄长剑,竟然只剩下不到两寸。黄衫女子一皱眉,将剑柄扔在地上,只是禁不住抚胸轻咳嗽了两声,樱唇边流下一线鲜血。
忽然,群豪中有一人大叫道:“剑芒!那是剑芒啊!”随即众人大哗,议论纷纷,瞧向何以言的目光中皆极惊异,又含着敬畏之色。
何以言依旧静静立在原地,黄衫女子面上复杂神情一闪而过,便坦然说道:“我输了。”转身下了高台,那黑白女婢正要来扶她,黄衫女子一挥袖轻轻拂开,也不再多言,带着那来时八名女婢,飘然去了,倒也干脆利落。
莫声谷颇为神往地道:“听说剑芒三尺,无坚不摧,没想到今天竟能见识到剑芒奇术。”俞莲舟淡声道:“何姑娘用的还是昆仑派的心法剑法。”莫声谷奇道:“二哥,这是怎么说?我似乎不曾听说过昆仑派的剑术里有这种奇招。”
俞莲舟却不再答言,转而另有一人说道:“何姑娘能使出这一招剑芒,乃是因为她武功极高明的缘故。一个人在剑法上登峰造极,并不是说便是学得了天下无双的剑法,剑法有多么精湛,而是在这个层次上,武学已经领悟到了极处。剑法如此,内功亦是如此。”却是那醉酒鬼司徒千钟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只见他两眼清明,却并无半分醉意,瞧着台上何以言,满脸羡慕地道:“我年轻时怎未见江湖上有这样女子?若是酒鬼年轻二十岁,哪怕脸皮给人家垫了鞋底,也定要去提亲!”莫声谷知这人性格诙谐,倒也并不以为他出语轻薄,只是哈哈笑着拱手道:“多谢阁下指点。”司徒千钟摆了摆手,又一摇一摆地走了开去。
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来,合十说道:“昆仑派掌门人何姑娘技冠群雄,武功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连问三声,无人出声不服。那老僧便道:“既然无人下场比试,咱们便依英雄大会事先的议定,金毛狮王谢逊交由昆仑派处置。屠龙宝刀在何人手中,也请一并交出,由何掌门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谁不得异言。”
何以言略带疑窦地瞧了这老僧一眼,问道:“谢逊在何处?”张无忌心头一震,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老僧道:“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时已暗,各位必然饿了。明日,咱们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导何掌门前去开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何掌门并世无双的武功。”
何以言道:“何必明日?今日一并了结,岂不是好?”她这话一说,立刻又有许多人附和叫道:“不错,谢逊恶贯满盈,容他多活一日,岂不是便宜了这奸贼!”又有人叫道:“这位大师,你赶紧带着何掌门去罢!咱们也好跟着看看热闹。”张无忌一颗心怦怦直跳,那老僧道:“何掌门今日力败天下英豪,想必也十分劳累,休息一晚,方才适宜。”
何以言一摆手,道:“那么,圆真又在何处?”那老僧神情一变,道:“圆真师侄无端失踪,咱们实在不知,兴许遭了什么人毒手也未可知。”何以言微微抿唇,道:“也罢,那就再多等一日。”
却说张无忌白日里提心吊胆,又惦记不知明日何以言将如何对待自己义父,草草用过晚饭,便对众人道:“我出去一会儿。”他是教主之尊,既不明说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询,唯有赵敏瞧着他,神色又关怀又担忧,张无忌向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张无忌走出茅棚,抬起头来,只见明月在天,疏星数点,他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精神为之一振,径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见昆仑派掌门,相烦引路。”那知客僧见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来。”引着他向西走去,约莫行了里许,指着远处几间小屋,道:“昆仑派掌门人与峨嵋派在一处,僧尼有别,小僧不敢近去。”
张无忌走了几步,忽然见西边另一人走了来,月光下青袍长剑,却是华山派的掌门人白观,那白观恰与他打个照面,微露诧异之色,客气拱手道:“张教主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张无忌含糊道:“今日昆仑派掌门人技压群雄,在下特地过来,恭贺一声。”白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狐疑之色不减,只说道:“华山派就在附近不远,恰好在下也要前去探访,正好与张教主一道。”
两人走不多远,便有两名青衣女尼飞身过来,叱道:“是谁?”瞧见白观,便收了剑,施礼道:“白掌门怎地又回转了?可还有他事么?”
白观道:“这位是明教张教主,有事要求见两位掌门人,我路上遇见,因此陪他一道。”两名女尼见了张无忌,神色颇有些如临大敌的意思,见白观这等说,一个便道:“两位请稍候,待贫尼去通报一声。”
张无忌隐约瞧见四周人影幢幢,显然是峨嵋派的人在守夜,戒备十分森严。张无忌旋又想道:何姑娘单人赴会,夺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恼恨妒忌,这少室山上,可谓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她们这样小心,也是应该。不过华山派掌门人是她未婚夫,芷若又是她义妹,想来也无人敢悍然捋这三大派联手的虎须罢!
不久,那女尼出来,道:“两位请进。”张无忌进了屋里,见堂上摆着三副茶具,杯中茶水犹温,座上却只有周芷若一人,那青衣女尼过来撤了残茶,又重新换上新的,请张无忌与白观就坐。
张无忌见此情景,倒不知如何开口了。倒是白观问道:“周姑娘,以言何处去了?”周芷若欠身道:“姊姊刚刚出去。白掌门有什么话,等她回来了,我替你说罢!”白观踌躇了一下,讪讪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一人外出的好。”周芷若噗哧一笑,道:“好,这话我一定转告。”
张无忌两边瞧瞧,硬着头皮道:“白掌门,可否容我与周姑娘单独说几句话?”白观瞧向,见她轻轻点了头,便起身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周芷若淡淡道:“张教主深夜来此,有什么指教?”张无忌知她不愿与自己再有瓜葛,低声道:“周姑娘,你白日里答应我的,究竟算不算数?”
周芷若偏头瞧着他,目光似奇似笑,半晌,方道:“这话问我没用,我又不是天下第一。”张无忌急道:“你!”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何姑娘在哪里?我能否见她?”
周芷若屈指轻轻扣着桌面,笑道:“她刚刚出门去了,大约天明之前总会回来。不如,张大教主先喝杯清茶,稍等一等?不过这里皆是女流,不好留宿,张教主内功深厚,现在天气又不冷,想来在外面多待一会,也是无妨。”
张无忌险些气得半死,十分懊悔白日里竟然自己认输,忍气站起身,深深一揖道:“芷若,你和何姑娘是金兰姐妹,求你念着……再帮我一次,大恩大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相忘。”
周芷若似乎意有所动,道:“是么?虽然你记性不大好,答应别人的往往办不到。不过这次我也问你一件事,你如答应,我便向何姊姊讨个情面如何?”
张无忌忙道:“什么事?若是不违背侠义之道,张无忌必不敢辞。”
周芷若斜睨着他,却忽然笑道:“这话怎么听起来耳熟得很?”她一正颜色,道:“我要你杀一个人。”
张无忌心中一颤,却有种不祥预感,似乎猜到什么,他颤声道:“……是,是什么人?”
周芷若笑道:“这个人作恶多端,既是我的大仇人,又是姊姊的大仇人。你如能乘今晚将她头颅带来,我保证到了明日,姊姊必会全力保下谢大侠性命。”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这个交易,大约不违背侠义罢?你做不做?”
张无忌牙根打颤,道:“芷若,你,你终究还是恨我的……可是,是张无忌对你不起,你要取我性命,我绝不还手,可这事与赵姑娘毫无干系,求你放过了她罢!”
周芷若目光生寒,却仿佛语重心长劝道:“张教主,你素来为人侠义,眼下又是抗击鞑子的首领之人,你果真要为了那蒙古郡主,舍下你义父性命,还有明教与武当派的声名么?”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就不恨你了,你爱去和谁好,就和谁好,我绝无二话。但是我师父大仇,芷若不能不报,我也求你谅解。”
张无忌心中混乱,心中一时想到义父待自己恩重如山,一时又想起赵敏那双明眸,她不顾荣华富贵,生死相随,这等情分,又怎能辜负,张无忌嗫嚅道:“可是,可是赵姑娘已经洗心革面,她从前那些过错,我……”
周芷若一直瞧着他脸上挣扎神色,见他无话可说,却仍要维护那赵敏,自是心中透亮,不禁叹了口气,道:“罢了,我现在也不为难你。你所求之事,我会向姊姊说明,但她肯不肯应,我却不敢担保。”望了望窗外,道:“天色不早,你去罢!”扬声道:“静慧师姊,送客!”自己起身到里面去了。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响起,群雄又集在广场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朗声说道:“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昆仑派掌门人何姑娘艺冠群雄,便请何姑娘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
何以言依旧一身素白,皎若霜雪,身佩长剑,娉婷端庄,紧接着便是峨嵋派诸人,众英雄跟在后面,一齐向后山而去。张无忌不知周芷若向何以言说了没有,更不知对方今日将如何施为,心中惴惴。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达摩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长老。何姑娘武功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我们大伙儿再瞻仰何姑娘的身手。”
何以言冷眼瞧着那三位老僧,缓缓道:“这样安排,倒也并非不妥。”她目光扫过人群,“只是比试之前,这地牢里囚禁的究竟是谁,谁也不曾见过真面。这样贸然比武,恐怕有失公道。”
那老僧道:“金毛狮王谢逊乃是由圆真师侄亲手擒回,天下人所皆知,难道何姑娘还信不过敝派不成?”
何以言挑眉一笑,道:“这么说,大师是必须叫我先过了这一关,才能知道下面是什么人了?”
那老僧合掌诵道:“阿弥陀佛!”显然是默认了这话。那围观群豪昨日见了何以言风采武功,虽然也有人嫉恨,倒有多半是赞叹敬羡的,当下便有人叫道:“先把人带出来看看是不是谢逊,不然万一是个假货,岂不是让何姑娘空忙一场?”更有许多与谢逊结下死仇之人,也是纷纷出声赞同,要少林先将谢逊带出。
张无忌原本忧心忡忡,昨日杨逍赵敏等人商议,早早在四周设下人手,打着万一不对便乘乱抢人的主意。眼下何以言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正是不解,赵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若是他们肯放谢大侠出来,一定混乱的很,那些有仇之人,见了谢大侠未必能够冷静,咱们正好乘乱将他救出来。”
虽然群雄吵嚷一阵,少林寺却坚持不肯,何以言见状,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违背贵派的规矩。但总是心有不安,既然谢逊是圆真大师擒来,不如就请圆真大师出面,作个证见,我便信了。”
忽然,张松溪排众而出,向那老僧一拱手,朗声说道:“昨日丐帮上山问罪,事情却多有蹊跷,而后更是有些不明不白的人出现,多半是另有内情。何掌门先前不知端地,为人蒙骗,错怪方丈大师和圆真大师。此时既然说开,武当便斗胆做个和事佬,双方揭过,不知可否?”丐帮昨日吃了大亏,这时不甘示弱,一群叫花子纷纷气愤大骂起来,只是声音乱七八糟,倒也没多少人理会他们。
那老僧望了几眼,正在犹豫不定,群雄中就有人叫道:“你们藏着谢逊不让见也罢了,这点面子,也不肯给么?何姑娘武功是天下第一,难道少林派比天下第一还要第一?”“少林寺如此拿大,只怕何姑娘打败了这三个老和尚,少林派又要出什么别的花招!这屠狮大会,不开也罢!”
那老僧无奈,叫过身边一个小和尚,低声嘱道:“你去寺里找找,看你圆真师叔此刻在何处。”
忽然,何以言偏头向少林僧众中瞧了一眼,面露狐疑之色,道:“敢问第三排左起第一位大师,如何称呼?”众人不知何故,顺着一看,只见乃是一个弓腰曲背的白发老僧,那老僧咳嗽一声,合十道:“老衲……”
话音未落,峨嵋派一个老尼倏然立起,只见嗖嗖两响,破空之声极强,两枚小小念珠激射而出,一上一下,疾向那说话老僧打出,那老僧身形急转,大袖挥出,群豪只听得两声巨响,那老僧跃退三丈,掌风一摆,那着火僧衣即被扑灭,只是两条袖子却被炸成碎布,露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来。
那主事老僧大怒喝道:“峨嵋派这是何意?”众人皆是悚然,却不知峨嵋派使了何等厉害的暗器。周颠叫道:“乖乖不得了!这是甚么暗器?”杨逍低声道:“听说西域大食国有人从中国学得造火药之法,制出一种暗器,叫作‘霹雳雷火弹’,中藏烈性火药,以强力弹簧机括发射。看来这老尼姑所用,便是这个家伙了。”
何以言缓缓走来,道:“圆真大师,不必再装了,你既然甘心做鞑子的走狗,就该想到有这一天。”她倏然拔剑,喝道:“万安寺一役,六派死伤大半,我昆仑派尤其惨烈,门下弟子,十不存一!你道旁人不晓得你的奸谋,却不料我跟踪陈友谅,恰听得了你们这一对奸师恶徒的诡计!陈友谅已被我杀了,今日,便轮到你这贼秃授首!”她一字一顿地道:“杀父深仇,破门血恨,为人子女,不敢不报!少林派还有谁是圆真同党,都给我站了出来!”
何以言本是绝色美人,此时心情激动,秀目蕴泪,愈发令人堪怜,当下便纷纷有人喊道:“何姑娘,父母之仇不可不报,赶紧杀了这贼秃!”“是啊,这圆真贼秃昨日藏着不敢见人,一定是怕见了何姑娘,戳破他的奸谋,现在决不能放过他!”“少林寺内竟然藏有这等妖僧,真是武林之耻!”
周芷若漠然起立,扬声冷冷道:“我峨嵋派亦是此意。少林寺内藏奸徒,凡是勾结鞑子之人,便请他试一试峨嵋派的霹雳雷火弹!”她陡然转身,目光恰扫过明教这边,与赵敏目光一对,周芷若冷冷笑了笑,只一挥手,峨嵋派人人擎剑在手。
张无忌见此状况,心中也是大定,当下也出声应援道:“这圆真便是成昆!当日光明顶上,也是此人奸谋令六大派与我明教自相残杀,张某在此为证!何姑娘之言,千真万确!”他只盼着越将众人眼光引到成昆身上,便越有把握乘乱救出谢逊。
忽然,圆真大喝道:“且慢!”何以言长剑遥遥指着他,道:“有什么话,留给阎王爷去说!”圆真冷笑道:“何姑娘,你害怕贫僧说出不是,因此要杀我灭口,是也不是?”
何以言不屑道:“你这贼秃和你徒弟都是谎话连篇,谁来信你!”长剑一摆,便要动手,格杀这圆真和尚。
圆真只觉那剑气锋寒逼人,他昨日曾见何以言以剑芒败敌,自思自己也未必能打得过,当下向后远远跃出闪避,大声喝道:“何姑娘,你身为一派掌门,却勾结奸夫,要害死自己未婚丈夫白掌门,被老衲知晓,便要杀人灭口么!”
何以言猛地睁大了眼,竟觉得头脑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恍惚间听见周芷若怒声喝斥道:“贼秃胡说八道!竟敢污蔑我义姊清誉。”峨嵋派几枚霹雳雷火弹皆向圆真射出,但圆真武功之强,实在不逊于三渡,此时离得稍远,又有了准备,闪避腾挪,竟然都躲了开去。
只听那圆真大声道:“这奸夫,便是武当四侠,张松溪!张四侠,你五日前乔装打扮,偷来少林寺,想要杀了贫僧灭口,可惜不曾得逞!你们自以为私情无人知晓,却瞒不过贫僧!”
莫声谷大怒拔剑道:“贼秃!四哥一直与我们一起,未曾离开半步!你再妖言惑众,休怪我不客气!”他回头一扯张松溪,叫道:“四哥,你何曾上过少室山,且与这贼秃当面对质!戳破他的谎话!”却见张松溪面色苍白,只道自己四哥被这颠倒黑白的贼秃气得狠了,当下更是怒不可遏。
圆真冷笑道:“张四侠舌灿莲花,要分辩不认帐还不是容易得紧?老衲只问他敢不敢对天发誓,若是说谎,便身遭报应,日日受人唾骂,永世不得翻身!”莫声谷不待他再说,早已长剑刺去,喝道:“贼秃恁地歹毒!”
其时,张松溪乍听那圆真说话污蔑以言清白,又惊又怒,几乎立刻便要出言反驳辩白,只是他瞧见何以言神色漠然,目视手中长剑,既不辩解,也不答言,顿时心中剧痛,想道:这奸贼败坏以言名声,须得我替她辩清,就是永堕地狱何妨!只是,以言尚在这里,我,我怎能当她的面说……他素有急智,只是此时情境,竟然无可辩驳,张口结舌。
圆真哈哈大笑,面带狰狞之色,他又逼问道:“何姑娘,你可敢答贫僧一句,先杀华山白掌门,再改嫁武当张四侠,如有一人多言,全部杀了!这句话,你有没有说过?”
张松溪大惊,顿时猜知那日在何以言背后出剑,与他对了一招之人,正是这面前圆真和尚。而后两人相见,心中震动,竟然未曾察觉圆真尚躲在暗处未走,却教他听了去!此时便来胡说乱道。
张松溪心道:以言性子,这时候只怕竟是不肯说谎,岂非要坐实了这妖僧污蔑之语!只除非我与这和尚拼个同归于尽,以言能领会我的深意,晓得我九泉之下,也是惦记着她,只盼望她好的……当下踏步走出,说道:“圆真大师……”
却见何以言缓缓抬头,神色无悲无喜,道:“这话……”这时,忽然有一人喝道:“这话乃是你这妖僧胡编乱造,自然不是她说的!”蓦地人影一闪,白观持剑挡在何以言身前,怒声道:“妖僧,你先串通鞑子图谋武林,又在此大放厥词,辱我未婚妻子,白某与你势不两立!”他转头向何以言一笑,声音嘶哑地道:“你放心……”长剑一横,高声喝道:“华山掌门,领教少林高僧的手段!白某倒要看看,你手头上的功夫,是不是也和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样高明!”
本来人群中已经交头接耳,对这圆真忽然爆出来的八卦猛料半信半疑,何以言虽然略嫌冷傲,却素有孝义之名,而武当四侠张松溪更是素行谦冲,清淡自持,要说这两人有什么私情,那旁人是决计不信的。当下便有人问道:“这事究竟是真是假?”立刻便有人回道:“自然是那圆真和尚胡编乱造,要败坏何姑娘名声了。你想,若真有其事,华山的白掌门又岂会如此大怒维护?唉,这女子行走江湖,可比男子要艰难得多了,何姑娘这么高的武功,却还要受这等鸟闲气!这贼秃真是混账忘八蛋!”当下众人也皆以为如此,纷纷道:“白掌门,杀了这胡说八道的秃驴!”“出家人不得妄语。这贼厮鸟满口胡柴,佛祖也要遣他下地狱的!”
张松溪略松半口气,但似乎刹那胸口忽然被挖空了一块,竟不知作何想法。何以言但凝视手中长剑,默然不语。那边白观早已拔剑,与圆真相斗。
圆真内劲深厚,招式毒辣,又心机深沉,一边过招,一边高声道:“白掌门,你不信贫僧的话,只怕头上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意图乱白观之心。他也深知这里高手众多,自己极难脱身,若是受伤,更是难以活命,因此欲待先败此人,再别想他法。
白观冷冷一笑,道:“就凭你这几句颠倒黑白的谎话,想给白某乱扣什么帽子,倒还没那能耐。”长剑倏然刺出,正是华山一路最凌厉奇险的剑法。
何以言怔了半晌,忽然提剑缓缓而前,向那激斗二人走去。顿时群雄中有人鼓掌道:“何姑娘,快快杀了那贼秃!”又有人赞叹道:“虽然这贼秃颠倒黑白,挑拨离间,但白少侠和何姑娘感情深厚,两不相疑,如今夫妻联手,杀了这圆真贼秃,正是武林的一段佳话!”“不错!白少侠和何姑娘正是一对神仙侠侣。怎么扯上武当张四侠!这贼秃撒谎也不打草稿,便说是武当宋少侠还像点!”“呸!胡说八道!武当宋少侠人品清正侠义,难道就会做出这等事了?”
白观虽然精擅华山剑法,究竟较之圆真相差甚远,只是他此时势若疯虎,一柄剑使得矫若游龙,身上已受伤数处,竟是不顾命地打法。何以言跃入战圈,也不说话,只一剑从旁划向那圆真颈项,剑法轻描淡写,但旁人见识了她的绝世剑术,谁也不敢小觑这一剑的威力。
圆真自知自己一人,已经不是何以言对手,眼下再多一个一流高手的白观,更是难以为继了。只是他心机甚深,顿时掌势加急,要先打伤白观,最好能擒住为质,好教何以言投鼠忌器。当下闪避开何以言的一剑,一指点出,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幻阴指。圆真浸淫此武学数十年,此时一指点出,虽然看似平淡,实则厉害非常,要逼那白观向左闪避,便正好落入他的虚招陷阱。
哪知白观见此一指点来,竟然不闪不避,长剑当胸递出,竟是两败俱伤之势。圆真大惊,正要闪避,腰胁却中剑一麻,只缓得些许,白观一剑刺入他左胸,圆真自知再无幸理,右手亦是疾探而出,狠狠Сhā入白观小腹。他刚觉手中沾了温热血液,便忽然脖子上一凉,竟然看见了下方自己一个无头的身子。
旁人只见何以言一剑削去了圆真的头颅,那白观自圆真尸身上拔出自己的剑,摇摇晃晃站起,他身上皆是鲜血,脸上肌肉扭动可怖,却瞧着何以言微微一笑,道:“我赢了。”
白观膻中|茓中了一指,小腹内肚肠几乎全被搅断,自知命在顷刻,他眼前恍恍惚惚,似瞧见何以言伸手要来扶他,白观勉力一笑,低低道:“你好好的……”这话尚未说完,他便仆倒在地。
何以言半跪下来,以衣袖拂拭白观脸上溅上的血迹,只见少年脸容笑意犹存,何以言凝视了一会,忽然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肯为我死,却仍不信我……”弯腰抱起他尸身,一步步走下山去了。四下里寂静无声,群雄皆面面相觑。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原本昆仑派掌门人何以言夺了天下第一的名头,正该再战三渡,取得处置谢逊的权力,完成这屠狮大会最后一节。哪知忽然横生枝节,何以言径自离去,不知所踪,令人十分扫兴。当下便有人叫道:“这屠狮大会还开不开了?”“何姑娘伤心出走,那现在该谁来挑战?”“少林寺出了一个奸徒,这屠狮大会莫非也是假的?”
忽然,那司徒千钟跳上一块大石,叫道:“大家静一静,且听我说一句。”众人声音稍静,只听那司徒千钟大声道:“何姑娘虽然走了,但屠狮大会乃是天下英雄之会,自然不能随意中断。其实那谢逊作恶多端,任落到了谁手中,也须还大家一个公道。既然天下第一不在,那么天下第二,天下第三,自然也是可以代替的。”群雄哄然应是,有人道:“那么谁算第二?周掌门么?那位杨姑娘么?”司徒千钟道:“周姑娘自认不如何姑娘,但是她在场上时,连张教主也要暂避锋芒,更不曾有其他人挑战。这天下第二,自然非周姑娘莫属了!”这话说了,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乱糟糟七嘴八舌,一片混乱。
周芷若微感诧异地望着那司徒千钟,不知对方为何要维护自己这方,只是她固然对擒捉谢逊,并不热衷,心里又记挂有别事,当下便默然不语,并不对此发表意见。
当下唯有华山派冷冷清清,适才掌门人与圆真相斗,却两败俱伤,竟然同归于尽。乍逢大变,华山之人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而何以言抱着白观尸首一言不发地离去,竟然也无人去阻挡她。矮老者苦笑两声,说道:“华山派这便告辞了。”又命弟子赶紧各处寻找,务必寻到何以言及掌门人遗体。
俞莲舟忽然转头,对兀自静静出神的张松溪道:“四弟,咱们武当派素与昆仑派交好,何姑娘伤心过度离去,咱们也帮着找找,免得出了意外。”张松溪默默点头,独自下山而去。莫声谷怔了怔,忽然凑到俞莲舟耳边,低声问道:“二哥,四哥这……难道是真的?”俞莲舟瞥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什么是不是真的?”莫声谷摇了摇头,走到一边擦拭自己长剑,不知作何想法。
张松溪下了少室山,被那山脚冷风一吹,方才清醒了些许,想道:二哥教我去寻以言,可是,我该到哪里去寻她?纵然我寻回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觉浑身似在冰水里泡过,思维运转不灵,既不晓疼痛,更不知冷热,只是空荡荡的。这天地之大,似只自己是个孤魂野鬼,不知何处可去。
张松溪并不知何以言去了何处,只随心而走,不辨南北。日将西下,忽然前方三骑飞奔而来,为首一个乃是锦衣华服的蒙古军官,后面两个随从打扮,这三骑来得甚急,似乎是有何要事。张松溪眉头一皱,心生怀疑,正要出手截下,那蒙古军官见了他,却滚鞍下马,施礼叫道:“四师叔!”
张松溪定睛一看,那人抹去脸上虬髯,竟然是宋青书,那后面两人也下了马,却是正宗的蒙古人,张松溪惊疑不定,问道:“青书,你这是何故?”
宋青书抱拳道:“青书昨晚下山,去了数百里之外的一个镇子,见了昆仑派的同道,得知蒙古大军攻打,因此特来报讯。”他又道:“昆仑派的同道未曾上山,正是奉了何姑娘的吩咐。”
张松溪恍然而悟,何以言自怀疑少林派起,便着手一一安排,令昆仑派人分头打探消息动静,而自己却孤身上山,吸引注意。张松溪心道,我却是小瞧了以言,她既然有所生疑,又岂有不设对策之理?那会上种种作为,峨嵋派的周姑娘自然也是参与其中了。只是她眼下却不知身在何处。他这样想着,既为她深觉自豪,又十分难过。
张松溪问道:“你既然与她们商议好了,为何事先不说?若是早早知道,我也可替你们帮忙一二。”
宋青书踌躇一下,便道:“并非信不过师叔,只是三位师叔这两日都与张师弟与明教等人在一处,弟子恐怕……”张松溪油然叹道:“你担心瞒不过赵姑娘?”宋青书垂手道:“弟子正是此意,因此不敢禀告,擅作主张,请师叔恕罪。”
张松溪道:“你做的很好,哪有什么错!”因又问道:“你穿着这一身蒙古军官服饰,那又是为何?”
宋青书禀道:“弟子原本接了昆仑派秦少侠的传讯,不出何姑娘所料,那圆真果和蒙古人勾结,意图以五千大军压境,里应外合,压服武林群雄就范。因昆仑派别有任务安排,便让弟子先上山,给大家传递消息。但弟子途中遇到汝阳王之子,杀了此人,截下印信,知道鞑子军情有变,因此留下暗号,请秦少侠重新派人送信。弟子擒下了这两个随从,对他们下了毒药,意图先乔装打扮,绰着口气,骗那蒙古人多拖延些时候。”他将马后一个匣子取下,打开一看,果是那赵敏之兄王保保的头颅。
宋青书又道:“眼下遇到四师叔,却是正好,就麻烦四师叔去送信告知大家,鞑子前锋约莫傍晚便到,必须早作准备。事情紧急,请四师叔赶紧去罢!”说着抱拳一揖。
张松溪沉吟一下,却道:“你将这身衣服脱下给我,将印信也给我。”宋青书急道:“四师叔!”张松溪道:“你装扮也太不象,这事交与我罢!你且上山传讯,组织群雄,预备脱身。”宋青书素来尊敬师长,只得将印信衣服等物交给张松溪,道:“师叔小心!秦少侠带领昆仑派众人,将伺机焚烧粮草劫营,届时若是鞑子营中乱起,师叔可赶紧乘机脱身。”
宋青书到了少室山上,此时张无忌已经击败三渡,救出谢逊,少林方丈空闻原被圆真余党所挟持,幸而为明教烈火旗,厚土旗自地道中救出。谢逊仇人既死,又受少林高僧点化,竟然大彻大悟,甘愿身受众人辱骂,以赎其罪。
宋青书上山时正见这一幕,周芷若一转眼瞧见了他,心急问道:“宋少侠,你可曾见到姊姊?”宋青书道:“山下见过,不过何姑娘与昆仑派众人还有其他安排,叫我先上山报信。”周芷若急道:“那她还好么?”宋青书并不知白观身死之事,只奇道:“她很好啊!”他因身负报信重任,便略向周芷若拱一拱手,匆匆去寻张无忌去了。
张无忌与少林,崆峒等人正在厢房叙话,忽听宋青书来报信,少林方丈知事情重大,召集群雄。哪知这些武林人士心高气傲,又皆是血性之人,虽然空闻大师相劝众人赶紧散去,但仍有许多人意图一战。杨逍道:“鞑子施虐,凡我汉人,皆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没法将鞑子引开,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刹受战火之厄。”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
宋青书面色如常,显然早已料到此等情况,当下向空闻大师道:“既然大家如此……”他话未说完,便有知客僧疾报,蒙古大军已至山脚,群雄闻言更是热血沸腾,几乎立刻就要下山去杀尽鞑子。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一片。宋青书原本还有话要说,此时也只得苦笑。其实行军打仗,千军万马之中厮杀,与那武林斗殴,江湖人出招拆招,全不相同。将这一群毫无秩序可言的武林人士拉到战场上,只怕同那乌合之众也差不了许多。宋青书知道自己名望不足,说也无用,便眼望张无忌,预备寻机告之。
元兵五千前锋,列队上冲,强攻少室山,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思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那些江湖人士虽然身具武功,却不谙兵事,竟然死伤惨重,幸而明教五行旗尚在,借着水火器械之利,倒也打退了不少进攻,只是依旧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张无忌见此情景,心中有些后悔,正想着是否该设法令众人安全撤退才好。忽然,宋青书自旁边走了来,一抱拳道:“张师弟,张教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张无忌忙道:“宋师兄有话请讲。”宋青书看他一眼,道:“鞑子兵马精强,非是江湖人可挡,须得另想对策。”张无忌道:“宋师兄有甚么高见?”
宋青书才要说话,忽见有人喊道:“鞑子退了!”果见那蒙古兵列队而退,行动之间,前后丝毫不乱。张无忌叹道:“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却是我小觑了蒙古人的军队。”
宋青书略略劝道:“张师弟,你又不是军中世家子弟,世上本无不学即会之理,你又何必为这些事烦恼?”他笑了一笑,道:“我倒稍稍有些主意,正要讲与你,但还需张师弟你亲来指挥。”张无忌听他说有办法,喜道:“不如我将指挥之权交与宋师兄……”宋青书只摇头拒绝,道:“且跟我来。”
……
却说那蒙军万夫长,接下了攻打少室山,剿灭江湖武林的任务,本意仗着自己手下精兵,一战成功,哪知攻打到半途,却听见鸣金。蒙古人治军极严厉,闻鼓而进,鸣金而退,如有不遵军法者,杀头无论。这万夫长不知其故,也不得不先退兵,到了营中,便前来质问道:“呼尔哈赤将军,你虽然奉了王爷命令,我敬你三分。但今日分明士气如虹,眼看就要拿下贼党,你无端鸣金,却要给我一个交代!”
那呼尔哈赤身材高瘦,一脸虬髯,傲然道:“我此来,奉的是王爷机密命令,这少室山上情况,非你所想,事关重大,你不听我的,将来有得后悔!”
那万夫长忍气道:“什么机密情况?难道我身为主将,也不能知道?”他手按刀柄,抽出一半,显然对方一个回答不好,便要拔刀相向。
呼尔哈赤却不答他,只将怀中印信往桌上一搁,鼻孔里冷哼一声,竟然连多瞧一眼也懒得。那万夫长气得发昏,但汝阳王将这枚极重要的印信交与此人,显然是王爷亲信,他也怕自己果真得罪了汝阳王,因此不得不忍气吞声,收了刀说道:“如此,我先下去整顿军士,明日再战!”气哼哼地一把掀开帘子要走。
哪知他才掀开帘子,竟然吓退了三步,双膝一软跪下,磕头道:“汝阳王恕罪,小人不知王爷亲自驾临,有失远迎,请王爷恕小人不敬之罪!”
那汝阳王一步跨进,却毫不理会这磕头的万夫长,他满面怒容,虬髯一根根竖起,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狠狠盯着堂上那呼尔哈赤,道:“本王何时派了特使前来,自己怎不知道?”他一眼瞧见那桌上印信,顿时虎目泛红,悲声怒喝道:“来人,给我拿下这奸细贼子,为王儿报仇!”这话音刚落,帐外众军士立刻擎刀出剑,要一拥而上。
那呼尔哈赤哈哈大笑,抬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四十余岁清秀男子脸孔,拔剑出鞘,喝道:“武当张四这柄剑,专杀鞑子!”张松溪原本依从计策,要先稳住蒙兵,哪知汝阳王忽然亲自赶来,却撞了个正着。那印信原是汝阳王儿子身上佩戴,见了如何不识?顿时急痛攻心,便要为儿子报仇!
张松溪自知今日绝无幸理,但杀敌而死,倒也并无遗憾,一柄剑舞开来,那些侍卫中也有汝阳王搜罗的高手,虽不及玄冥二老得力,五六个人一齐围上,呼呼刀剑生风,将张松溪团团困住。
汝阳王哼了一声,退出帐篷,喝道:“弓箭手预备!将这帐篷点着了!”竟是不顾里面手下性命,也要为儿子报仇,要将张松溪活活烧死在内!顿时便有军士抱来柴草,堆积起来。
那蒙古军士在柴草上浇上火油,汝阳王大声喝道:“点火!”顿时一蓬火舌冲天,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见此情景,放声大笑,目中却流下泪来,他年已五旬,唯有一子一女,女儿抛国弃家,跟随那汉人张无忌而去,今日又闻儿子噩耗,为人父母,悲痛之心,几可摧肝断肠!
忽然,汝阳王身边一名军士暴起,只见寒光一闪,早有一柄匕首架在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脖颈之上,四下军士齐声大喊,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刺客,却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手。
那挟持住汝阳王的军士清脆喝道:“诸人退后!谁敢上前一步,先削掉他一片耳朵!”以匕首架着汝阳王脖颈,一步一步往那燃起大火的帐篷中走去。其时汝阳王下令放火之时,内中人已有感应,有两个冒火冲出,却被弓箭手射成刺猬。哪知此时乍然生变,王爷落在人手,旁人再大胆,也不敢拿汝阳王性命做耍,眼睁睁看着那身材单薄的军士,挟持着王爷进了帐篷。
那帐篷内早已浓烟弥漫,何以言一指点晕了那汝阳王,单手拖着,自己屏住呼吸,摸索前进,忽然,她触到一只人手,顿时一喜,哪知那人手掌一翻,五指宛如铁钩扣住她手腕。何以言一惊,却认出那手势,脱口叫道:“四哥!是我!”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那只手一松滑落,对方却并没回应,何以言大惊,弃了汝阳王,伏身跪下摸索,果然触到一人,地面浓烟较之上方略稀,何以言勉力辨认,果是张松溪面目。
何以言低声问道:“四哥,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不能说话?”张松溪摇了摇头,只是指了指自己咽喉,又摇了摇手。何以言略略放心,展颜笑道:“我把他们王爷抓了来,我们一起冲出去。”
此时,那头顶忽然一条木梁烧的焦软,直直坠下,何以言还未回头,便被张松溪猛地一拉,两人在地上翻了个滚,堪堪躲开了那一条挟烟带火的木梁。何以言道:“四哥,咱们快出去!”弯着身子,将地上昏迷的汝阳王拽了过来。忽然,张松溪将一个湿淋淋的东西罩在她头上,何以言但觉腥气刺鼻,自猜到是什么物事。两人互相搀扶,自火势稍小处冲出,虽然二人俱是武功高强,此时也浑身衣衫焦黑,唯有头面以死人鲜血浸透的衣衫包裹,未有伤损。
何以言扯掉头上罩着的血衣,没好气地瞪了身边张松溪一眼,见他亦是满脸炭黑,混着血迹,只除了一双眼睛明亮如常,瞧着自己。此时张松溪手持长剑,架在汝阳王脖颈上,那弓箭手搭着利箭瞄准二人,却不敢放箭。这两人一步步走来,所过之处,那些蒙古军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让出一条道路来。
待要走出蒙古大营,忽然,一名蒙古将军领着一彪军飞马而来,还未靠近,便大声喝道:“众军士放箭!射杀这两个汉人贼子!”那蒙古将军不过三十余岁,衣饰华丽,那万夫长嗫嚅道:“汝阳王爷……给他们擒住了!”
那青年蒙古将军大怒道:“汝阳王一生英豪壮烈,纵然落入此等境地,又怎会顾惜自身,弱了名头!”斜眼向那万夫长喝道:“你只知有汝阳王,不知我赵王么!”喝命手下,“上前将这两个贼子乱刀砍死,为汝阳王爷报仇雪恨!”
何以言挥剑挑开几支射来的长箭,那汝阳王身上却早已中了数十箭枝,顷刻毙命!他口不能言,却双目圆瞪,极是愤恨不甘心的神色。想来他征战一世,不曾死在敌人刀下,却被自家人乱箭射死。察罕特穆尔一代枭雄,竟至于此!
张松溪斩下汝阳王头颅,将他尸身一抛,两人对望一眼,纵起小巧功夫,只管捡蒙古兵人多处穿梭闪躲,蒙古军士大声呼喝,长枪马刀,棍棒矛戟,皆向二人劈砍而来。
那赵王骑在马上,周围十丈之内,军士团团护持如铁桶般,大喝道:“神箭手速速放箭!今日定不能容这两人活着出去!”
其时,张何二人,已经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两人纵然武功高强,只是这等千军万马之中,单人之力有时而穷,纵然武功天下无敌,能得自保,已是不错。而两军交战,有那等猛将能在敌阵中杀进杀出的,也必须依靠长兵马力,非拿刀弄剑的江湖人士可比。何以言长剑轻薄,早已折断,此时她手中握着,乃是从一名百夫长手中夺得的斩马刀。
何以言转头瞧了一眼,果见张松溪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微微一笑,手中长刀挥过,刀下头颅残肢飞起,鲜血飞溅。何以言轻声道:“四哥,咱们今天走不了啦!”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惊惶悲惧。
张松溪咽喉被浓烟熏哑,说不得话,只报以一笑,瞧着她目光温柔无限。两人苦战多时,内力损耗许多,而要在成千上万的蒙古精锐中脱身,机会微乎其微,因此皆是抱了个必死的决心。但何以言父仇已经报了大半,剩下一个赵敏,想必周芷若也不会放过,心中再没了其他挂念之事,况且心中最亲最近之人,正与自己并肩一道,如此,就算今日身死,又有何憾呢?她且战且向张松溪移过去,道:“四哥,咱们在一起。”神色尽是温柔喜悦。
忽然,那南边熊熊大火轰然而起,喊杀之声震天,何以言神色一喜,叫道:“四哥,咱们得救了!我的人烧了他们粮草,早些派去求援,义军也已经赶到!”只见黑夜里火光冲天,明如白日,马蹄声若雷震,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这里军士不过两万余人,而闻讯赶来的徐达常遇春等人,却有数万,当下厮杀一阵。
张松溪寻隙跃上一匹空鞍战马,何以言一纵落在他身后,乘乱冲出。星月漫天,两人一骑,狂奔一阵,渐至空旷处,方才慢将下来。何以言喘息道:“四哥,那边有水声。”这二人先遭火焚,又激战多时,身上衣衫都皆是结成了血痂,遂下马在溪水边稍作整顿梳洗。
沧海经年人不见
再说少室山上,原本宋青书与张无忌商议,定下次日诱敌埋伏突围之法,哪知过不多久,忽然闻得山下鼓噪,火光大起,方知是援军已经到了。张无忌便率领群雄,纷纷杀下山去,前后夹击,蒙军大败溃逃,这一场围剿中原武林的阴谋战役,终以失败告终。
徐常二人上来拜见教主,张无忌嘉奖一番,常遇春道:“原本教主被困,咱们也不知晓,幸而昆仑派的秦兄弟提前来报信,又力陈鞑子诡计,咱们才得及时前来。预先混入鞑子军中放火烧了粮草,也是这位秦兄弟带着昆仑派的朋友所为。”
张无忌叹道:“何姑娘心思机密,提前窥破成昆阴谋,实在是救了咱们大家。只可惜……”此时昆仑派众人上山,以秦渔为首,即与群雄见过。当晚,少室山上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欢饮达旦,彻夜未眠。
张无忌步出庭院,只见星月交辉,他心想,这场胜仗,实在大多赖了何姑娘之力,却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心中颇为担忧。忽然,只见宋青书向他走了过来,一拱手道:“张师弟,我有样东西给你。”却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卷薄绢,说道:“这是当年岳王爷留下的《武穆遗书》,专讲行军打仗之法,十分精妙。我先前说的法子,便是自其中体悟而来,现在这本书,交给你最好不过。”
张无忌忙摆手道:“宋师哥,你在指挥之才上远胜于我,这书还是你留着更有大用。”宋青书似奇似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张师弟,在其位,谋其政,你白天里不曾反对大家举你为首,现在怎么忽然拘谨起来了?”他将武穆遗书塞在张无忌手里,摇了摇头,叹道:“张师弟,我素来不喜你行事,对你颇有些成见。但武当弟子,当为则为,莫要推辞了!”转身径自离去。
……
张松溪在水边洗去手脸上血污,身上衣衫也洗净拧干,重新穿上。他瞧着水里,但见星月光辉相映,水中那人鬓边竟多了几许白发,张松溪苦笑一声,忽地回头,正见何以言袅袅地从林中走出来,身上衣衫虽有些破烂,那面容却格外皎洁如月,何以言走到他身边坐下,侧头微微一笑,轻唤道:“四哥。”
张松溪的目光殷殷滑过,蛾眉如月,娇颜似雪,相识十载,那娇俏动人的女娃儿,终究长成了风华绝代的佳人,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尽是眷恋不舍深情。
劫后余生,当真是劫后余生!但却该是怎样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余生?
对面姣丽的女子噗哧一笑,仿佛又变回了那俏皮淘气的女娃儿,何以言起身,道:“四哥,我来舞剑,你再将以前吹过的曲子吹给我听。”半截青竹扔了过来,不轻不重,正砸在他膝上。
……
次日,群雄纷纷告辞下山,张无忌与赵敏及明教众人辞别空闻大师下山,到得半山腰,忽然有人喝道:“赵郡主且慢!”只见何以言缓步行来,身后随着周芷若宋青书二人,昆仑峨嵋派等数百人,皆屏息静气,跟随在后。
张无忌顿知不妙,其时五行旗已随着徐达常遇春大军先行下山,身边止有逍遥二使,韦一笑,五散人等众。他素知何以言性子,言出必行,绝无悔改,正要出口替赵敏求情,却见何以言一挥手,顿时三名昆仑弟子各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掀开匣盖,只见两个里面盛着人头,一个却是空着。
赵敏惊呼一声,险些晕倒,原来那两个匣子中,正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与王保保的人头,张无忌忙扶着赵敏,赵敏珠泪涟涟,放声大哭道:“爹爹,哥哥,女儿不孝,连累了你们!”她哭得气塞咽喉,忽然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
何以言无动于衷,道:“赵郡主,只差你一人了。”赵敏恨恨瞪着她,神情怨毒,秀目似有火焰喷出,只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一口肉来!其实人皆有父母妻儿,肆意滥杀,离人骨肉者,当思他日亦被人诛杀,受这生离死别之痛,世间因果循环,不外如是。
张无忌一步上前,以自己身躯挡住赵敏,道:“何姑娘,你已经杀了敏妹两位亲人,这仇也报的够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张无忌求你高抬贵手!”
何以言目光一转,道:“若我只是一个人,答应也无妨。但我做了本派掌门人,却不得不为本派死去的弟子请命。”当下便有昆仑弟子上前,纷纷请道:“弟子兄长(师父)皆死于这妖女之手,请掌门人为我等报仇雪恨。”
张无忌无计可施,杨逍忽然走出,说道:“何掌门,你适才所说,自己之仇已经报完。江湖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哪些昆仑派的大侠和赵姑娘有仇的,不妨自己出来一战,这样庶几公平。”杨逍素知赵敏聪明,又是范遥半个徒弟,学得六大派各种精妙剑招,亦是一流高手之属,因此提出这个法子,希图挤兑住何以言,保得赵敏一条性命。杨逍这话说完,瞧了瞧自家教主,不由得心中叹息,其实赵敏身份,实在非是张无忌良配,但她既然是教主心上人,那也不得不出力维护。
何以言转头瞧了瞧众人,还未发话,忽然,周芷若排众提剑而出,道:“我师父被这妖女害死,想必我是有这资格的了!”她长剑一横,喝道:“赵敏,你昔日意图偷学我峨眉剑法,今日我便让你瞧个清楚,黄泉路上,也好走得安心。”
赵敏恨声道:“周芷若,你不过是仗着何以言的势,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你心里最清楚!”周芷若漠然道:“我若有错,自会向别人赎罪。但和你赵郡主之间,没有半句好说!”喝道:“动手!”长剑向前递出,正是峨眉剑法中的一招“轻罗小扇”。
周芷若使的这柄剑不过普通长剑,并非倚天利器,赵敏咬紧牙关,拔剑相迎,两女斗在一处。
张无忌原本害怕周芷若使出那等诡异的武功,若如此则赵敏全无幸理,此时见她一招一式,皆是正大光明峨眉剑法,并无半分邪处。赵敏亦是学得六大派中各种精妙剑招,一时间竟然也不落下风。
只是斗过五十余招,渐渐便分了高低,成了赵敏苦苦支撑,周芷若身法过人,一柄长剑愈使得凌厉,忽然,赵敏“啊”地一声,右臂被刺穿,长剑砰地落地,张无忌大惊,扑上前要去救护,哪知眼前一花,下意识出掌抵挡,慢得一拍。此时周芷若更不犹豫,一剑刺入赵敏心口,随即拔出,回剑入鞘,转身走入峨嵋派中了,再不多看赵敏一眼。
那阻挡张无忌之物,不过是一枚小小玉环,何以言面无表情,道:“咱们走!”昆仑峨嵋派之人,顿时走个干净,张无忌抱着赵敏尸身,也不哭泣,只是茫茫然然,仿佛整个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
杨逍等人皆上来相劝,这些时赵敏与明教诸人相处颇好,她又聪明过人,令人敬佩喜爱,此时身死,大家也都唏嘘。只是此事怪不得旁人,赵敏与武林中人结下的冤仇,只怕比谢逊还多!况且倘若明教教主为了一个蒙古郡主,公然与昆仑峨眉派反目,也实在有碍反元大业。因此诸人虽觉遗憾,也不得不以大义相劝,死者不能回生,张无忌终究只得痛哭一场,抱了赵敏尸身下山。
当晚,少室山下小镇,张无忌以棺材收殓了赵敏尸首,见她面色如生,不禁又抱着大哭。是夜,他心中难过至极,半睡半醒,只是不安稳。睡至中夜,忽然听见轻轻响动,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恍惚间竟似赵敏身形。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省起,心中更觉惨然。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只是他想起赵敏,竟然浑浑噩噩,追着那少女而去。他武功高出那少女许多,对方并不知觉。只是那方向,似乎是往少林寺而去。
忽然,张无忌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他再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心中不解,但想起表妹身世悲惨,对自己一往情深,又是一阵神伤,不由掉下泪来。此时法事已完,群僧纷纷离去,唯余周芷若一人,立在殿中,既不祷祝,也无动作,似乎只是在发呆。
张无忌想起自己追踪那少女,却发现对方早已无影无踪。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堪堪刮破西边窗纸,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张无忌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那殷离的脸一闪而没,似乎只是幻觉。
忽然,周芷若缓缓起身,道:“殷姑娘,你也晓得我是在祭你,因此特地来瞧我么?”窗外风声呼啸,素白灵堂内,白烛摇摇晃晃,愈显得鬼气森森,阴森可怖。
只听得外面飘飘渺渺,一阵冷风吹过,有人道:“你为甚么要祭我?”
张无忌躲在窗外,顿时心中大惊,他原以为殷离一死,但是听这话语声音,竟然是殷离至此,且听周芷若话中含义,竟然是殷离还魂而至!
周芷若沉默一下,说道:“不错,荒岛上,是我给大家下了十香迷魂散,但是我下药之时,并没想过要害死你。但你当时忽然气绝,或许真是十香迷魂散与你身上毒性相冲,因此害了你性命。算在我头上,原也不冤。”
张无忌听她竟然承认自己便是那荒岛上下药,杀害殷离,嫁祸赵敏之人,不由心中大惊,又觉寒气直冒。他白日里繁忙,却忘了去看谢逊在地窖中留下图画,此刻先听到了周芷若亲口认下所为,脑子嗡地一声,竟然不知所措。
殷离声音恍恍忽忽,若九幽黄泉传来,“周芷若,你暗地害我,做了亏心事,你定会遭报应!”
周芷若冷然道:“我要寻赵敏报仇,要遵守师门遗命,事不得已,唯有出此下策,就算重来一次,我仍旧会如此。事既做下,因果报应,又有什么稀奇!”她忽然低头,幽幽道:“但若说亏心,确实也有。那便是我为了圆谎,在你脸上划了几刀,这件事是周芷若欠你不假。如今为你做这一场法事,也只为了稍微弥补过错。你不肯领情,要来寻我索命报仇,也是江湖规矩,我无话可说。”
那殷离声音寂寂渺渺,不知说了何话,忽然,周芷若大声道:“好,今日我先还了你。你再来寻我报仇罢!”忽然自袖中擎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颊上划去,顿时鲜血直流。
张无忌在窗外看的清清楚楚,只见那如雪肌肤上殷红汩汩流下,他不曾想到,周芷若竟然举刀自残,大惊失色,脱口叫道:“芷若!”
窗外殷离身影一闪而逝,张无忌追赶一阵,不见殷离踪影,返回来时,见周芷若坐在堂上,一个女尼为她脸上敷药。张无忌见了她,竟不知说什么好。周芷若瞧他一眼,道:“你都看到听到了?”
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瞧着他,忽然静静道:“师父要我办一件事,取回倚天剑屠龙刀中的秘籍,我办到了;师父不许我对你动情,我现在总算也办到了;我自己想办一件事,便是替师父报仇,如今也已经办到。我欠殷姑娘的,这两刀算我还她。周芷若此生无论作好作歹,并无亏欠任何人。若你还要为你表妹、又或者赵敏报仇,尽管动手。”她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冰似雪,如钢似铁。
张无忌不知作何心情,半晌,方喃喃道:“周姑娘,你变了好多。”赵敏死后,他自是痛不欲生,但又无话可说,想要为赵敏报仇,也觉毫无立场。而此时此刻,张无忌亦是终于明白,那汉水船中,单纯柔慈的小姑娘,终是一去不复返。沧海桑田,人心变换,究竟该是谁对谁错,无从得知,或者真的只是如那句诗中所言:“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张无忌呆立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今夕何夕,只若初见
夔龙菱花镜,花面交相映。
一枝嫣红的梅花,不在美人云鬓上蟠曲,却在雪玉一般的颊上蜿蜒。
周芷若揽镜自照。左颊上细细一道纹路,右颊便是这连枝红梅。
“是不是很难看?”镜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面容,剑眉星目,俊朗如玉。
“不,很漂亮。”
“这是我做过亏心事的证据,怎会好看?你就骗我罢!”周芷若扬头,眉目却含三分倔强。
“……只因你是芷若。以前的芷若,是芷若;现在的芷若,更是芷若。”宋青书轻轻说着,却一字一句,坚定不移。
周芷若怔了半晌,缓缓伸出手去,“你,可愿为现在的芷若,长留峨眉金顶?”
“……好。”
————
“阿离,你为何要走?我是张无忌,我就是你要找的张无忌啊!”
黑衣的少女转身,脸上伤痕犹存,淡淡一笑却如初春雪融,“不,阿牛哥,你待我很好,但我爱的是张无忌,你不是他,我要去找他。”
手慢慢地松开,那黑衣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昏的天涯。
————
华山,玉女峰,白石墓碑上几行漆黑的大字。
风声,水声,鸟鸣,山幽。
“……我晓得,那时候,你是为了维护我才站出来的。你以为我不当你是丈夫,但你却仍当我是你妻子。”
纤白的手轻轻抚过墓碑,“……若没有这些如果,他日我也只能收拾心情,安安心心作你白家妇。只可惜,你终是不信,而这后来,你已永不能再知晓了。”
“……只愿你来世,能好生为自己而活。”
那一袭绰约素白盈盈立起,下山再不回头。
————
张松溪牵着马穿过树林,一轮明月,映着泉中点点星光。
“四哥,你要去哪里?”
张松溪缓缓转身,微微而笑,“去寻我自己的一颗心。”
“啊?”
“也许天涯,也许海角,也许永远也寻不回来了。”张松溪的笑容如山间清泉,“六弟,替我告诉师父一声,张松溪活了一辈子,唯有这一次,只愿追随心之所向。”
清瘦的男子涉水而去,背影渐渐稀远,殷梨亭立在原地,只怔怔地瞧着远方。
“松溪去了?”百岁老真人自林中走了出来。
“师父……”
“随他吧!这孩子,总算不再委屈自己了……”张三丰叹了一口气,袖中捻住了那一对摩挲得光滑的铁罗汉。
————
一叶扁舟,两岸清猿啼。
“船家!”素衣背剑的女子,自远处飘行而来。
竹篙一点,船行渐近,那披着竹蓑衣的舟子抬头,斗笠下分明一张清秀温和的熟悉脸孔。
何以言先是一怔,随即暖然微笑,“四哥,你来接我了。”她伸手搭上那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一跃,便落到舟中,“若是你不来,我便去找你。”
“自是要来,天涯海角,也必来的。”
“我不在天涯海角。”她仰头微微而笑,“我就在这里。”
江上越女,一曲清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何以言倚在他胸口,忽然说道,“……我们不一样的。”她略略支起身子,“我们,和那歌里唱的,不一样。”
男子的唇轻轻落在她眼皮上,清清浅浅,宛若蝴蝶微颤。
“四哥喜欢言儿,我一直都知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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