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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v章

104、v章

那个时候,时间好似静止了,三人身后万马千军,像是都不存在了。慕容湛看到他二人,眸中升起惊讶、喜悦、愧疚、痛楚,最终却归于温暖的宁静。

“若是黄泉路,你不会孤独一人。”步千看着他说,声音沉而哑。慕容湛一脸惊痛,破月走过去,扶住满是鲜血的身躯,他低头看着破月,眸­色­彻底柔和。

又有敌人冲了上来,步千横刀立马,面无表情,单刀亮如日光,斩落一个又一个敌人。破月护在慕容身前,为他抵挡一切袭击;慕容亦重新提剑,一起御敌。三人自成一块天地,护住身后脆弱的城门,任何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不能前进一步。

终于,敌人鸣金收兵。杀到三人跟前的神龙营兵士们喜出望外:“将军,敌人退了!”步千望着数万人有条不紊的龟缩、撤退,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看着慕容湛。

慕容松开破月,踉跄着上前几步。步千与他紧紧抱在一起。

破月站在两人身旁,又喜悦又难过。步千把她拉过来。她掉了眼泪,张开双臂,抱住他二人。

**

午夜的时候,银月清透如水,挂在头顶。三人处理完战役后所有杂务,坐在墨官城最高楼的屋顶上。

夜­色­看起来很美,所有离乱被掩饰在黑暗里。远山扑朔、星光闪耀、灯火朦胧。下方街道上亮堂堂的,四处是欢庆的士兵和百姓。

诛杀唐卿!收复国土!人们不停高喊着!在他们看来,是青仑王的誓死抵抗和步千的横空出世,战胜了君和人。大胥终于打了大胜仗,他们重新燃起了复国的信心。

步千和慕容并不知道唐卿为何撤兵。但墨官城困局已解,我方士气大振,这个局面已经很好了。

“若是唐卿不退,你岂不是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慕容问。

步千看着前方微笑:“其实我原本打算绕个大圈子,去打承阳城。”

慕容猛然挑眉:“……承阳?”

步千点头:“我已有五千人,如今全国各处都是战乱逃兵,估摸着等我走到北边境,至少能拉个万人队。只要能穿过白泽森林,拿下承阳,嘿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迟疑:“可是此计太过凶险。”

两国间两道天堑,一是千里沙漠,二白泽森林。森林从西、北部将君和边境包裹。比起沙漠,森林更加艰险,毒虫蛇蠹,蛮人瘴气,几乎是九死一生。当年楚余心元帅带着五万­精­锐,费劲千辛万苦才穿过白泽森林。最终却功亏一篑。

“破釜沉舟。”步千却不在意,“后来探得你在此处,就掉头过来了。至于唐卿围城,时局难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如今他不是也退兵了?”

慕容垂眸:“多谢。”

步千淡笑:“客气。”

两人又静默下来。破月坐在步千另一侧,见有些冷场,估计两人心里还有些尴尬,又温暖又好笑,开口:“小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小容笑意加深:“整顿各地军队,在南方拉起义旗,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与君和抗衡,收复失地。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破月心跳有些加速――小容他,又叫步千大哥了呢?

步千似乎想了一会儿,侧头望着慕容,缓缓笑了:“大哥去为你打下承阳。”

慕容一把抓住步千的胳膊:“太过凶险,不要去了!”

步千拍拍他的手,漫不经心的说:“我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慕容知他心志难撼,看向破月:“为破月着想,你也不能涉险。”

步千瞧着破月:“你委屈不?”破月将他胳膊一抱:“别废话,我要一起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步千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娘子。去给我们拿点酒菜。”破月推他一把:“我是看小容面子才跑腿,可不是你。”起身跃下屋顶。

两人望着她身影走远,慕容又感动又难过,他多想随两人一起去君和。可他走不了,他要主持南方军务大局,扶持新帝。

“小容,很多年了啊。”步千看着天空中遍布的星辰。

“是,许多年了。”慕容也抬头,原来不用百年,人生也会沧海桑田。

“我当爹了,有女儿了。”步千笑容放大,“这次将她留在缚欲山了,等仗打完了,带你去看­干­女儿。挺漂亮一妞,就是胖,圆滚滚的。”

慕容的表情彻底柔和:“我听说了,女儿是极好极好的。她……像你还是像破月?”

“像她多些。白、眼睛很大,整日爬来爬去不停,如今估计已会走了。”

“那一定非常可爱。”慕容觉得心尖某处软软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有点酸,更多的是幸福感。

“你呢?”步千很随意的问,“也该找个人成家了。”

慕容沉默片刻,微笑点头:“嗯。”

破月在街上酒馆买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跃上屋顶,远远便见两人并肩坐着,头顶是星光,脚下是灯火。他们都在笑,很放松的笑,看起来全无间隙,也无愁­色­。破月有点心疼,也有些难过。

**

墨官城一战后,大胥的抗战局面的确有了改观。各地游离的胥军,如同有了主心骨,迅速向南集结;君和各支部队悄无声息往北龟缩,双方划江而治,一时僵持。

胥帝加封慕容湛为太尉,参议军政大事。封步千为一品大将军,都督天下军事。十一月,天气初寒,步千颜破月秘密拜别胥帝和慕容湛,领一万­精­锐,从南方出发,佯装巩固边防,绕过君和防区,往北去了。

冬季往往是行军最难的时节,却也是越过白泽森林最好的季节。因为天寒地冻,毒虫蛇蚁减少大半,据说那些散乱的蛮人部落,也会躲进深山窑洞,抵御寒冬。

森林里的日光斑驳而柔和,树木满身湿气,地上则雪茫茫一片,就像一个冰冷的梦境,永远走不到尽头。开始的大半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有几名士兵误踏入大概是蛮人的陷阱受了伤,还有几人因为不适应北方天气感染风寒,队伍中并无死亡。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尽管带够了衣物和食物,日子却变得难捱。好在步千治军甚严,大伙儿对他死心塌地,虽然辛苦,却从无怨言。

十二月底的一日,大军在一处山脚扎营休息。过了这一片山,就会进入盆地,天气反而会温暖些,路更好走。再走上一个多月,就能抵达君和西北边境了。

步千的几个亲兵居然猎来了两头白熊,大家惊喜万分。步千割了一只熊掌,一块胸脯­肉­,与破月和几个亲兵在一处林子里烧烤,其他的吩咐伙头军炖汤,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此时正是晌午,虽然没有日头,但也不会太冷。升起火之后就更暖和了。十几个人围着篝火而坐,破月亲自­操­刀烧烤。­肉­香弥漫,步千和亲兵们吞着口水,眼睛都直了。

­肉­烤好了,步千却护短,大半个熊掌都要留给破月,大伙儿自然没有意见,破月望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熊掌苦笑,吃得千辛万苦,才完成一小半。她要给步千,他却舍不得自己吃,叫她留着,下一顿继续吃。

破月被他宠得心头甜丝丝的,听话的将熊掌放到一旁石头上,心想待夜间无人,再与他亲昵的分食。

大伙儿吃饱喝足,靠着营帐聊天。破月正收拾烤­肉­器具,忽的一愣――放在地上的半边熊掌不见了。

破月记得很清楚,刚才没人靠近过这边,熊掌一定是被其他人拿走了。可放眼全军,不可能有人来偷将军的食物。破月屏气凝神,果然听到前方树后,有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和呼吸声。

定是方才大伙儿说话声太大,她和步千才没听到树后人的靠近。破月给步千递个眼­色­。众人都是行军老手,见状也警惕起来。

步千忽的站起,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已掠至树后。只听那人一声重喘,雪地上“啪”一声,掉落一块啃­干­净的白森森的熊掌骨,那人已被步千拽了出来,呆若木偶的站着,看着众人。

竟然是个孩子。

个头不高,只到齐步千腰间,十来岁的样子。奇怪的是他的穿着打扮:海藻般的长发散落肩头,黑中带灰,颜­色­黯淡得有些奇怪。尖脸黑漆漆的,还有些红**彩涂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双眼睛却黑亮无比。他身上裹着块厚厚的兽皮,四肢都露在外头,旁人看起来都替他觉得冷。

大家如今都明白了,逮到了个偷食的小蛮人。

“小子,你从哪儿钻出来的?”步千问,“你父母呢?”

小蛮人眨眨眼,不做声,一脸茫然的惊恐。

“也许他听不懂。”破月说,拿起块­肉­递给他。他看着破月,沉默了一会儿,飞快的伸手把­肉­抓走,大口啃咬。这里的男人们已经觉得自己够粗鲁了,看到这小子吃东西,才知道人外有人。

很快,他就把­肉­吃完了,破月又给他喝酒,他居然一口气喝了一碗,还打了个饱嗝,眼神明显有点飘忽了。破月失笑――毕竟是个孩子。

大家都看着他,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约莫食指长短、弯弯的雪白兽牙,递给破月。然后咧开嘴笑了。破月接过兽牙,很是感动。

“问问他们有多少人?其他蛮人在哪里?”步千盯着小蛮人道。

破月奇怪的看他一眼:“我怎么问?他听不懂。”步千却笑:“娘子温柔聪慧,定有法子。”众人闻言都笑了。

破月想了想,拍了拍那小蛮人肩膀,伸手一个个数了在场的人,一共十一人。她从地上捡了十一根小树枝,堆在面前,再指指小蛮人。

小蛮人愣了一会儿,弯腰开始捡石子,直到在破月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众人越看越奇,这么简单易懂的法子,居然叫破月想出来,不由得钦佩不已。步千嘴角含笑,其实他要破月想办法,一是见小蛮人对破月极为信任;二是想起平日破月教萌萌识数,便是用贝壳。只不过萌萌从来不理她罢了。

破月数完,对步千道:“他们有二百七十四个人。”

孩子还在玩石子,众人都沉默下来。

虽然是万**军,但森林行军,队伍拉得很长。蛮人行动敏捷、力大如牛。单看这小蛮人,竟然能潜入到中军,不被亲兵发觉,可见其敏捷灵活。其余成年蛮人,只怕更难应付。若是与这三百多蛮人起了冲突,伤亡必定惨重。

“问他住在何处?”步千面­色­凝重道,可话出口,才想起这不是识数,破月要怎么做?

破月却胸有成竹,指了指自己的营帐,把孩子拉进去一起躺下。孩子很是新奇的玩了一会儿。破月拉他出来,指了指他。

他又懂了,朝身后一指,伸手拉破月跟自己走。

众人对望一眼,心头一喜。只要找到蛮人的住所,便能占据主动。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前方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惨厉,整个军营仿佛都为之一震。

“何事?”步千厉声高呼。

“大将军!东面树林飘来白烟!有兄弟吸入,似是中了剧毒!”有人远远答道。

那人话音刚落,惊呼声已此起彼伏。

“伏低!别吸入毒烟!”“啊!有人­射­箭!”“结阵!别让他们再­射­伤人!”

――“大将军!东面有敌人偷袭!人数不明!”

破月望着步千冷意凝聚的侧脸,心下惊疑不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偷袭?难道行踪已经泄露,唐卿派人来了?抑或是……——

作者有话要说:上午出去了,中午更新晚了,抱歉~~

☆、105

破月忽然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反应过来――是她牵着的小蛮人,在缓慢而迟疑的向外抽手。她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他高兴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笑呢?她想。

然后她就看到后面相隔不到几步的树旁,低低的飘过来一阵白烟,看起来­干­净、清新的白烟。

“背后!”破月喊道,众人回头,见状一惊。忽然,周围响起一阵阵悠长清亮的哨声。

“敌暗我明,先行避开!”步千低喝道。众人点头,朝前方发足飞奔。破月刚要迈步,手上一滑,小蛮人已趁她分神抽回了手。再定睛一看,他的身影已如小兔子般,闪入了那片白烟里。

如果那是毒烟,显然他并不惧怕。破月感觉到手上有柔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片紫­色­、狭长的树叶。她从没见过这种树叶,应该是小蛮人塞给她的。

众人往前跑了一段,便见许多士兵围在一起,地上似乎躺了不少人。白烟已经散去,但林子边沿还有丝丝袅袅的残痕。

步千和破月走近一看,情况十分糟糕:大概十来名士兵,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上。他们脸上、露在外面手背的皮肤,像是被毒液侵蚀过,又肿又烂,恐怖极了。可大概是怕引来敌人,他们只是低声□,没有一个**喊大叫,但表情十分痛苦扭曲。

“发生了何事?”步千问。

原来毒烟飘来时,这些士兵在最外围,并未在意,结果吸入毒烟,就成了这样。军医中不乏医术高明者,可这毒烟闻所未闻,竟无药可解。步千让人把猎户向导叫来,他看到士兵的惨状,吓得腿都软了。

“蛮人!”他惊恐的说,“这是蛮人的修罗烟!吸入这种烟,全身都会烂掉,痛三天三夜才会死!”

周围的人全安静下来。

“抓到蛮人了吗?”步千冷冷的问。

前锋将军上前答道:“……尚未,弟兄们已追出去十来里,但他们对地形太熟悉了,一晃眼就不见了。”事实上,连个正面都没见到。

“传令,加大搜寻范围。蛮人忽然出现,此处离他们巢|­茓­必定不远。天黑之前,务必找出他们,拿到解药。”

众将领命去了。破月心念一动,掏出那片紫­色­树叶说:“刚才的小蛮人给我的。”几名军医接过看了,都不认识。破月想了想,忽然咬下一点吃下去。众人见她以身试毒,都吓了一跳。步千一把抓住她的手,关切的望着她。

破月想的很清楚――她与步千百毒不侵,若真有毒,她会有中毒征兆反应,但能用内力排出。就是会不舒服,吃些苦头而已。

不过那树叶入口清甜,过了片刻,没有半点异常。她便将剩下的树叶,喂入一名看起来伤势最重的士兵嘴里。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过了一会儿士兵的呼吸明显顺畅了,他看起来舒服了很多,脸上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不少,溃烂的脓液,由稠转稀。

众人见状大喜,命令全军就地寻找这种树叶。可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他们重新陷入了困局。

**

天­色­将暗的时候,步千命令部队加强外围防范,而后躺在帐中,搂着破月沉思。

“偷袭者留下的脚印很奇怪。”他说,“浅、且小。”

破月一愣:“那表示什么?”

“都是矮子,跟你个头差不多。”他笑了笑,“或者……都是孩子。”

破月更疑惑了――蛮人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有意加害,为何那个小蛮人要给她解药?可如果真的有更大的陷阱,今日的行为,岂不是打草惊蛇?

“娘子不必忧虑。”步千眸­色­淡淡的,“君和人也罢、蛮人也好。我不会叫他们牵着鼻子走。”

第二日天刚亮,破月醒来时,发现步千已经不在帐中了。

“大将军呢?”她问帐外亲兵。

亲兵的神­色­有些奇怪:“将军带人到营外烤­肉­去了。”

她按照亲兵指明方向出营,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肉­香越来越明显,她看到前方一片低矮的山丘,燃着一堆篝火,上面烤着一大盘­肉­,香味简直要把树林点燃。

篝火旁并没有人,她听到一声低低的类似兽鸣的清啸。循声快步寻去,果见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有树枝轻轻摇曳。她一走近,就被人拉进去,落入个温暖的怀抱,不是步千是谁?

“胡闹!这圈套也太直接了。”破月低声说他。他笑笑:“不试试怎知道?蛮人与野兽无异。”

破月回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还潜伏着约莫数十人,用树叶掩饰着身形。

破月便安静的窝在他怀里。等一会儿,前方并无动静。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皮肤上,痒痒的很舒服,也令人很安心。她不由得望向他英俊安静的侧脸,他的眉头乌黑舒展,显得很沉着。破月心里种种担忧疑惑,忽然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冒出个念头――跟着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她心中突然有了很不合时宜的、亲近他的冲动。一抬头,在他脸颊飞快的印上一吻。步千明显停顿了一会儿,才侧眸看着她,眸­色­很深。

身后有人闷笑出声,显然是看到了大将军夫人的热情奔放。破月脸有点烫,她以前从来不肯在人前跟他亲热,他也不会。如今这么紧张的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冲动,有点懊恼,但不觉得后悔。

“不许取笑夫人!”步千低声喝道,隐有笑意,“本将军心疼还来不及呢!”后面一句声音很低,只有破月能听到。

身后有士兵一本正经答道:“是。”

破月被他们一唱一和弄得有点尴尬,脸上忽然一凉,是步千冰冷的手指,沿着她的下巴缓缓摩挲抚摸。她怎么不明白?是他在无声的倾诉衷肠。她轻轻抓住他的手指,步千反手握住她的,两人的十指紧紧交缠。

又等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众人­精­神一振,过得片刻,丘陵旁林子树叶摇动,快速闪出四个身影。

大家都暗吃了一惊。因为那是四个孩子。

昨日那少年赫然其中,他们装扮都差不多,大的看起来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他们冲到烤­肉­架前,很警惕的四处看了看,抓起­肉­串凶猛开吃。

昨日的小蛮人――破月在心里叫他小石头,只见他左手拿着­肉­串,右手从烤架旁拿起什么,露出笑容。破月一看下意识一摸腰间荷包,果然空了――小石头手里,不正是他昨日送她的兽牙?步千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明白,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小石头消除戒心。

果然,小石头把兽牙拿给最高的一个孩子看,比了个手势。高个子露出疑惑表情,两人来回比了很多手势,最后高个子点了点头,像是被小石头说服了。

破月忽然意识到这一幕的诡异。

原来她只以为小石头不说话,是因为语言不通。可他们自己人在一起,还是孩子,为什么是打手势,不说话?就算是蛮族,也该有自己的语言吧?

难道他们都不会说话?这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小蛮人们又发现了酒。很快喝得晕晕乎乎。步千看时间差不多了,叫远处士兵摇动树叶,发出声响,装作有人走近。

小蛮人察觉了,立刻取下没吃完的两条羊腿、几十串­肉­,还有喝剩的大半坛酒,抱在怀里,脚步飘忽的跑了。

**

晌午的时候,森林沉浸在微黄明亮的日光里,就像被一层朦胧水雾覆盖着。周围幽静空旷,不远处就是山顶,盖着厚厚的积雪。

这里是半山腰,笔直的乔木直耸入云,形态各异的巨石嶙峋满目。一座座老旧的、**的圆顶小屋散布在林中。屋子非常多,密密麻麻蔓延到山顶上,看起来是个非常大的部落,人数绝对超过五千。如果不是跟着小蛮人们到这里,步千等人绝对发现不了,这样云雾缭绕的陡峭山崖上,还有数量庞大的蛮人人居住。

村落里三三两两站着小孩,但没看到大人。小石头吹着某种哨子,声音很悠扬,很快,更多的孩子跑出来。小石头几个将战利品抬进最大一间屋子里,其他孩子们都显得很兴奋,纷纷冲进那间屋子。破月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背后,都背着弓箭,短小的箭矢看起来跟那日­射­向士兵的一模一样。

并且,从头至尾,没人说过话,全是打手势。

数百个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孩子,一直保持沉默,多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步千很有耐心,让士兵们一直等到天黑。这时,包围在村落外围的士兵已达到两千余人。迄今为止,他们没有见到一个成年蛮人。

“怎么没动静了?”破月盯着死寂的村落。

“因为我在酒­肉­里下了蒙汗|药。”步千微微一笑,挥手,士兵们从树后、峭壁后现身,逼近村落。

攻占蛮人村落进行得超乎预想的顺利。当步千带兵冲进最大那间屋子时,发现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呼呼大睡的小蛮人。步千命人将他们全绑了,并未急着用水将他们泼醒,而是带人检视整个部落,加快布防。

破月跟着步千进入其他屋子,越看越奇怪。

首先,依然没发现成年人。但是每间屋子里,都有成年人的用具:衣服、鞋、大碗。看起来还挺整洁,似乎离开刚刚不久;有什么原因能让父母离开孩子呢?破月推断,极有可能是外出狩猎了。这意味着他们随时可能回来,这里很危险;

其次,破月以为会见到极具土着特­色­的房屋,但事实上,这些屋子里摆设大多简单,也没什么特别的民族图腾,到跟中原的普通农户家里差不多。

让人惊讶的是,士兵在很多屋子里发现了米和­肉­­干­,甚至还有崭新的棉衣。有些屋子里煮着饭,看起来半生不熟,也许是孩子自己做的,所以他们才会被步千的美味烤­肉­吸引吧?这里的生活似乎很富足。但如果这样,关于成年人外出狩猎寻找食物的推测就不成立了。那他们去了哪里?难道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全都死光了?

幸运的是,士兵们在许多屋子后头,发现了能够医治毒烟的那种狭长的紫­色­树叶的植物。步千立刻命士兵摘了许多,往军营送回去。

最后一个,也是最令人震撼的发现――那些孩子。

他们的舌头,全部被人齐根割掉了。当一个士兵偶然间发现这个情况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破月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个七八个月大、正在甜睡的婴儿,小心翼翼掰开他的嘴,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昨日袭击他们的,很可能就是这帮孩子。也许他们的行为只是出于自卫和防范,因为破坏­性­并不大。可这个隐藏在山巅上的蛮人村落,到底有着什么样秘密?大胥长途偷袭君和的险招,又会不会受影响?

所有的疑虑,只能从这些孩子身上得到答案了。破月端来瓢水,步千点点头,她轻轻朝小石头脸上泼去——

作者有话要说:科幻新文最晚会在12月10号左右样子开坑哈~~只会提前,不会推迟。么么各位

☆、106 v章

小石头醒的时候目光很迷茫,看到破月却立刻笑了。他还有几分迷糊的醉意,抬手搂住破月的脖子,冲她可爱的眨了眨眼。破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步千站在两人身后,为了怕小石头惊恐,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破月拿出早准备好的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小石头。那匕首是步千从别处搜刮的,刀鞘镶着宝石珍珠、雕刻漂亮花纹,约莫是贵族之物。

小石头惊喜的把玩不停。过了一会儿,破月从旁边拿出一件成年人的兽皮衣,对小石头做出疑惑的神情。

小石头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扁着嘴,眼眶红了,很快掉落几滴眼泪。破月吃了一惊,又拍了拍他肩膀。他擦­干­眼泪,指了指地上。破月心头微惊。

小石头看她沉默,忽然站起来,做出一只手拉着什么,一只手挥舞的样子。步千立刻说:“他在比划骑马。”破月一看,还真像。然后小石头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弓箭,做出中箭倒地的样子。很生动。

破月和步千对望一眼,有点明白了。小石头指着地面,意思应该是埋在地下?看来这个村落的成年人,真的都死了。也许是部落间的混战吧。

他们不用再担心遭到成年蛮族人的攻击了,但也替这些孩子难过。见小石头继续低头把玩匕首,破月有些不忍,但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张开嘴,指了指自己舌头。

小石头很疑惑的看着她,伸手到她­唇­边,似乎想摸她的舌头,又不敢。然后指了指自己嘴里,摇摇头,表示没有。

破月原以为他会难过,万没料到他只是好奇。联想到之前看到的没有舌头的婴儿,步千低声道:“也许是生下来舌头就被割掉了。”

破月心头很不舒服,为什么?是部落的某种仪式吗?可有谁会狠心切断孩子的舌头?

看着小石头天真无邪的表情,破月真的不想再问了。但事关重大,她只能继续。她掏出一片狭长紫­色­树叶,对他挥了挥。他点点头,带着破月走出屋子。看到屋外的士兵时,他有些害怕,躲到破月身后。步千喝道:“笑!”士兵们一愣,全咧开嘴笑了。小石头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小石头带破月到了屋子后面,却是把这种紫­色­植物指给她看。她摇摇头,用手在空中比划风烟摇动。小石头很聪明,立刻又明白了,带她走到几棵大树旁,指着一堆针叶茂密的红­色­灌木。然后从腰间掏出火石,作势要烧。

破月拦住了他。步千立刻命人摘了些树枝去烧。不多时,士兵传来消息――毒烟果然是燃烧这种树枝造成的。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村落中间的**空地,燃起了熊熊篝火,饭菜的香味前所未有的笼罩着整个山峰。

孩子们一个一个醒来,迷糊的揉着眼睛走到屋外。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色­,都惊呆了。他们看到很多陌生人站在空地上,大多高大强壮,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有温和的笑。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对很好看的男女,小石头跟他们站在一起,很高兴的样子。而五大堆篝火上,烤满野味――那些都是士兵们猎来的,山­鸡­、野猪、野兔,什么都有。篝火前铺着十来块黑布,五个伙头军正将一碗碗热腾腾的饭菜,端到黑布上。那香味,足以令每个孩子咽口水。

孩子中有人开始跟小石头用手势交谈,破月注意到,小石头用手频频指着自己,然后拍了拍心脏。她猜想那是友好的意思,也用手指了指小石头,拍了拍心口。小石头一下子高兴极了。

孩子们看到她的手势,像是得到了保证,全都冲过来,端起饭菜,直接用手吃了起来。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破月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毫无疑问,身后的男人们也被感动了,全都沉默的看着孩子们的举动。篝火摇曳,映照着每个人温柔的脸庞。

忽然有个士兵走出来,从怀中掏出什么,递给一个孩子。破月看到,那是一块碎银。这东西在蛮人手上也许毫无用处,可孩子却很高兴,兴奋的举着看。其他士兵见状,都开始纷纷身上翻找。

破月觉得有点好笑,也很感动。他们掏出的有沿途收刮的金银、珍珠,或者只是自己随身的手帕、手套等。无论是什么,孩子都感到很新奇,兴奋不已。

这晚,两千士兵醉倒在山寨里。山顶上格外幽冷安静,一切就像童年旧梦,唯有稀薄的月光,无忧无虑照在男人和孩子甜睡的容颜上,照在士兵腰间佩刀上。

第二天队伍离开的时候,每个士兵胸前都多了一根手指长短的兽牙。那是孩子们回赠给他们的。这大概是部落的某种风俗。小石头一直追着破月的马,跑了几个山头,才肯回去,累得破月掉了许多眼泪。步千跟她保证,等打完仗,一定找人来收养或者照顾这些孩子。

春日正暖,神龙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出了白泽森林。

这日是个大晴天,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中的承阳城,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乐土。巍峨城墙、连绵城郭,在晨光中厚重而温暖。

步千格外小心,命队伍在城外五十里安营扎寨。他知道唐卿斥候厉害,派了几名高手去城门附近试探。过了一个时辰,斥候们回来了,但是表情都很怪异。

“大将军。”他们说,“承阳城门,是开着的。城楼下有许多君和士兵的尸身。我们怕有圈套,没敢进去。”

众将大吃一惊,其中老成者迟疑道:“大将军,会不会是唐卿发觉了我们的行踪,故意设下圈套?”

这个猜测虽然匪夷所思,但破月也深以为然。在她看来,唐卿的确有诸葛亮的潜质啊。

可步千沉思片刻,却下令:“全军开拔,日落之后动身进城。”

“啊?大将军三思!”众人比得到承阳城门开着的消息还震惊。步千却站起来,面­色­凝重的说:“承阳是君和帝都,唐卿傲骨铮铮为人坦荡,他用兵再诡谲,也绝不会拿承阳做饵。所以,承阳已经破了。”

众人瞪大眼,纷纷问:“若是承阳城已破,又是被谁打下的?难道青仑王这么快**了?”

步千沉吟不语。只有进城亲眼看看,才能印证他心中猜测。

**

夜风徐徐,城楼上破败的旗帜呼呼作响,月光将城墙覆上一层淡淡的光泽,深­色­­干­涸的血痕狰狞而醒目。僵硬的尸体像是引路石,越往城门,数量越多。在城门下,更是堆了厚厚一层。

城门朝里洞开,剧烈的风往里灌着。远远望去,城内竟见不到半点灯火。

前锋已探明,城内的确没有埋伏,步千命大军缓行入城。月光照在湿漉漉的大路上,人足踩在地面,就像站在沼泽里。

趁着火光一看,那潮湿竟是寸许深的血水,还有些地方尚未­干­涸。而赭­色­的尸身,一直蔓延到前方街道尽头。有士兵去查探,那些尸身大多冻得僵硬,至少死了两三日。可见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惨烈的恶战。

如此地狱般的景象,新兵早已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女兵更是捂嘴不发出尖叫。有些老兵都看得恶心不忍。破月虽然历经百战,这种场合也是少见,恶心得­干­呕。步千将她从马上抱过来,紧紧圈在怀里。

这是一座死城。在检查了城中大部分区域,包括皇宫、官员府邸、百姓民居,他们还未发现一个活人。一个时辰后,步千与众将在皇宫落脚。这里宫墙高耸、毁坏较小,歇在此处,有利于防御。

破月和步千找了一间小宫殿的偏殿住下。这里也许是某位妃子的住所,红帐暖被、雕龙画凤,清雅别致――如果不需要清理出十来具尸体放到殿外的话,也许破月心情会好一些。

步千安置好她,就出去检查全城防务了。这城如此恐怖,几乎所有将士们都要连夜值勤,仔细检查城中每一个角落。

破月躺在空荡荡的宫殿地上――妃子的床她是不敢睡的,感觉­阴­森森的,随便打了个地铺。若说是慕容湛派人破了承阳,她是完全不信的。且不说君和在大胥北部留下的数十万兵马,慕容湛根本不可能打到君和;就算打过来,以慕容湛的风格,怎么可能城中没有一个活人?可就算士兵都死光了,百姓又都去了哪里?难道也全死了?屠城?

算来算去,打承阳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当世第三国,流浔。可他们只是向来中立的小国,怎么可能有本事把唐卿打得落花流水?唐卿和十三,还有君和的皇帝官员们,又都去了哪里?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是出现刚才在街上看到的堆积如山的尸身。大部分是士兵,还有很多百姓。

慢着……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敌人的尸身呢?

为什么完全没看到敌人的尸身?真的没有!这怎么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在唐卿面前全身而退,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将敌军尸体全部藏起来了。

为什么?

她一下子坐起来,她必须去街上再看看。起身将狐裘拿过来正要披上,忽然一愣。

有声音,就在头顶。

那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短促、浊重,刚刚才出现的。

她只微微一顿,披好了狐裘。她的后背有些冒冷汗,但她强迫自己不抬头,伸手去拿椅子上的百破刀。

就在这时,头顶风声大作。她暗叫不妙,一个箭步上前抓起百破,刀刚出鞘抬头一看,一个庞大的黑影已朝她迎面扑来。

恍惚间只见黑影中一道形状尖锐的银光闪过,破月举刀便格。“铿”的金石交错,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竟叫她胸中气血翻涌。

然而也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也看清了对方的面目,大吃一惊。

那是个非常粗壮的男人,粗壮到令人感到畸形。身材比她曾经在电视里见过的相扑还要庞大,却完全不是赘­肉­,跟健美选手一样肌­肉­喷张。他很高大,看起来至少六尺多将近七尺,也就是接近两米了。

他穿一身宽大的蓝袍、脚踩皂­色­长靴,手持一根颜­色­深暗的长枪,枪头是­精­铁所铸,闪闪发光。而长发凌乱披散肩头,胡须荏苒的脸上,一双虎眸没有半点表情。

当他再次持枪朝破月攻来,一根细细的兽牙从他脖子上弹出来,又跌落在他胸膛上。破月往后一翻,堪堪避过他的枪,惊呼出声:“蛮人!”。

☆、107

破月身为一等一的高手,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对手。眼前蛮人的内力雄浑,竟与她相去不远。而且他完全不是凭蛮力乱打,招招沉稳、简洁、狠辣,稍不留神就会被他取了­性­命。

他竟是会武功的!破月升起不详的预感。

好在玉涟神龙功千变万化,破月亦足够沉稳。过得五十余招,他被一刀砍上左肩。然而,刀锋一触到他的肌­肉­,竟像砍在坚硬的石块上!破月暗惊,内劲催发,势如破竹!鲜血喷­射­,一整只肌­肉­纠结的肩膀,掉落在地上。可若换做寻常人,全身早被劈成两半。

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的动作竟无丝毫停顿,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枪直取破月面目!破月大吃一惊,翻身急跃,然而手臂依然被他枪势擦伤,隐隐生痛。

他没有痛觉!否则不可能连寻常人的神经反­射­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殿外的士兵们听到声响,已经冲了进来。见状大惊,数箭齐发。那蛮人一跃而起避开大半,却也有神箭手的箭矢后发先至,正中他胸口!

众人大喜,然后立刻震惊了――明明­射­中心口的箭,被他一手抽出,原来只­射­进去半寸有余――他的肌­肉­实在太硬了。就这一分神功夫,他砰然落在众士兵面前,一枪便刺穿一人。众人拔刀相向,他一支长枪却如入无人之地,纵横开阖,顷刻枪尖上又穿了三人,被他掼倒在地。

殿内已聚集了十余名士兵,大伙儿见状都惊呆了。须知他们都是步千洐亲手训练的­精­锐,墨官一役,神龙营威名响彻天下。今日却被一个蛮人杀得片甲不留。他们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羞愤难当,更多的人朝蛮人冲去。

破月原本还想抓活口,此时见他斩杀士兵,哪里还顾得许多?瞅准时机,一刀刺向他后心,对穿而过。他的动作终于有了迟滞,其余士兵万刀齐发,砍向他身躯。

小墙般壮实的身躯僵立不动,他全身各处被士兵们砍得血骨森森,虎眸呆滞的圆瞪。

他终于死了。

士兵们惊魂未定,破月亦是气喘吁吁。

他不像人。破月走到他狰狞的面目前打量,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的身体强壮到畸形,他没有痛觉,他只懂杀戮。

若是生活在森林中的蛮人,怎会变得像杀人机器一样?

“掰开他的嘴。”破月下令。

士兵用刀尖挑开,脸­色­微变。

“夫人,他没有舌头。”

步千洐原本在城中巡视,得到破月遇刺消息,立刻赶回来。他匆匆扫一眼殿门口雕像般的蛮人尸体,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坐在桌前的破月搂进怀里。

“我没事。”周围还有士兵,破月有些赧然。

“你们先出去。”步千洐低喝道,待士兵都走了,他低头注视着她,“我已听说今晚的凶险。今后半步都不要离我身侧。”

破月失笑:“那你连夜值勤,我也要跟着,岂不是累死?”

“那我便抱着你,在我怀里睡。”他神­色­很认真的说。

“大家会笑话的。”

“不必管。”他将她抱起来,放在大腿上。

“你不能这样粘着我。否则哪日要分开一段,我怎么舍得?”她将头埋在他怀里。

“一刻都不分开。”他低头吻住她,声音低哑,“娘子……是我的心头­肉­。”

破月很少听到他说如此­肉­麻的话,不由得笑了。两人成婚已久,按说早该习惯成自然,怎么到了她二人这里,一日比一日情浓,一日比一日不舍。这种感情太过炽烈,炽烈到让人惴惴不安,好像怎么爱对方都不够,甚至连他都变得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就错失了彼此。如果错失,她简直无法想象,生命要怎么继续。

或许,这就是古语说的,由爱而生怖,由爱而生忧吧?

“嗯……”破月勾着他的脖子,“你也是我……”

心尖上的人啊。

见她神­色­如常,步千洐放下心来,牵着她的手走到殿外,仔细打量那蛮人尸首。破月将今晚的经过详细对他说了遍,步千洐这才道:“方才我在街上,也被一只蛮人偷袭了。”

“啊!”破月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有无受伤?”

殿外几十名士兵都笑了。

步千洐失笑:“没有。只可惜没有抓到活口。另外,在一些民舍里,救出些百姓。”他的神­色­变得凝重:“他们说,四日前,一支蛮人大军,攻破了承阳。”

次日一早,步千洐命大军循着蛮人军队撤退的方向,往东南而行。一路不断见到被火烧过的村庄、君和士兵的尸体。也开始见到零散的蛮人尸首。

“不远了。”步千洐说,“全军急行。”

“你怎知不远?”破月与他共骑。

“一路过来,你可曾见到有蛮人尸首?”步千洐说,“如今必是来不及收殓,咱们打他个措不及防。”

原本要走五日的路程,被步千洐生生用了三日便走完。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日傍晚,大军前锋行至一座大山脚下,远远便见前方树林中,火光大作。

步千洐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唐卿的帅旗。赭­色­雄鹰旗随风飘扬,饶是颜­色­灰败、千疮百孔,也掩不住那绝世而立的风姿。

“会否是唐卿的圈套?”有将领问。

步千洐反问:“难道你未见承阳城生灵涂炭?”翻身下马,与破月领一千­精­锐,于夜­色­中潜行过去。

桔红­色­的火把,像一只只摇曳的眼珠,在夜­色­里闪烁浮沉。步千洐率众人伏在山丘后,首先看到的,是数十个高大到近乎畸形的蓝­色­身影。火光在地上拉扯出更加狭长的影子,令他们看起来与鬼怪无异。

而蛮人的包围圈中,数名赭衣人正奋力抵抗,具体情况看不分明。然步千洐和破月目力更好,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把长剑快若惊鸿,于林中纵横腾挪。

十三!

两人都在心底叫出这名字。

“大将军,咱们怎么做?”前锋将军问。

“全部活捉。”步千洐道,“谁有良计?”

立刻有名军官站出来:“大将军,蛮人有毒烟,小的也有。不妨一试?”原来是名善用毒的江湖游侠。前些日子见到蛮人毒烟后,他一直耿耿于怀。今日见有机会,立刻献计。

步千洐和破月都觉这样最好。于是那军官聚齐些树枝树叶,点火之后,从怀中取出个小白瓷瓶,全倾倒进火里。淡淡的轻烟缓缓升起,那人请步千洐连拍数掌,将烟雾朝树林吹去。

众人期待的看着,片刻后,果然有了效果,林中“扑通”、“扑通”数声,倒下数人。

可这效果绝不是他们想要的。因为赭衣人全部倒下了,唐卿帅旗也倒下了。所有蛮人静立不动,片刻后,全部转身,看着这边。

难道蛮人竟然百毒不侵?

可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们已经朝山坡冲了过来。

好在他们看起来只有五十余人,众人半点不慌。步千洐厉喝:“放箭!”

数张劲弩齐­射­,箭雨如蝗。每个蛮人身上都至少中了七八箭。然而匪夷所思的事再次发生了,除了被­射­中眼珠的蛮人停下脚步,原地胡乱挥舞长枪,其他蛮人哪怕全身如刺猬,攻势居然不减,朝山坡上冲上来。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步千洐抽出长刀,厉喝道:“杀!”

这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恶战。月­色­清亮,盈盈照耀在山坡上,也照亮每一个蛮人的脸,沉默、麻木而凶狠。沉甸甸的长枪,于他们手中有若游龙,追魂夺命。他们并非只懂蛮­干­,在冲到山坡上时,他们悄无声息的变化为尖锥阵型,再往两翼展开,瞬间冲破了士兵们的兵阵,分明五十人的队伍,气势如此磅礴沉稳,竟不把这步千洐的一千人放在眼里。

千钧一发之际,步千洐抽出长刀,刹那如漫天大雪纷飞。黑­色­身影拔地而起,雷霆万钧般落下,直扑为首一名蛮人。鸣鸿于半空隐有风雷声,直破那蛮人的­精­铁长枪,刀光亮如白昼,瞬间将那蛮人从头到脚劈为两半!

“好!”众兵士采声雷动,气血大振,方才被蛮人冲破的阵脚,也迅速恢复严密。而其余蛮人约莫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对手,全都是一愣,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包围圈已成,蛮人们深陷兵阵中。

两柱香后。

步千洐和破月提刀站在血泊里,心情都很沉重。五十余名蛮人终于被剿杀­干­净,没有活口――留不下活口。点|­茓­竟然对他们是无用的,而他们不到战死,绝不投降。可这边的伤亡也很大,战死八十余人,重伤一百一十人。若不是步千洐在这方寸之地灵活应变,几乎要将所有手段用到极致,伤亡还会更大。

可再想想,如果是两方大军交战,步千洐不可能这样事无巨细的临场指挥,正面对抗时,神龙营的伤亡会更大!

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两人带着一队亲兵,迅速冲下山坡。只见林中倒着二十余人。正中一辆马车已然残破不堪。马车前躺着的,不正是十三?步千将他扶起,破月掀开车帘一看,唐卿、唐甜兄妹晕迷靠在车壁上。

**

次日清晨。

步千洐二人走到营帐门口,亲兵低声道:“都醒了。”

步千洐点点头,露出笑意,掀开帐门。日光照进去,只见一人面目俊朗、容颜苍白,坐在榻上,另外两人站在他身侧,闻声都转过头来。

三兄妹长相各异,可那份清隽和沉静,如出一辙。唐甜一身红衣,目光探究;十三面无表情,眸­色­很难得有些复杂。唐卿的表情则简单许多――他含笑看着二人,既无紧张,也无防备,不似被俘的敌国元帅,到似老友到访,言笑晏晏。

“步将军,我兄妹三人,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温和道,十三和唐甜听他这么说,同时拜倒在地,他却道,“我行动不便,无法下地,失礼了。”

步千洐一愣,上前扶起十三。破月扶起唐甜,看着唐卿。只见他端坐于榻上,双腿一动不动。

他察觉到两人目光,苦笑道:“长期服药,终是伤了血脉筋骨。”

步千洐一路披荆斩棘往北而来,虽是为了复国破敌,但也存着与唐卿好好大战一场,一较高下的心思。如今见他也是国破家亡,甚至双腿残疾,竟生出几分知己罹难的伤痛。他沉默片刻,上前道:“元帅,我军中不乏能人异士,且让他们来为你诊治。”

唐卿摇头:“无妨,先说军事吧。”他顿了顿,脸上浮现笑意:“你带兵穿过了白泽森林?”

步千洐大为敬服,点头道:“正是。为了偷袭承阳,报你当日攻下帝京之仇。”

唐卿一怔,微笑道:“若不是蛮人大军,你想攻下承阳,倒也不容易。”

“极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唐卿点头:“假设已无意义。如今我三人为你所擒,敢问将军要如何处置?”

步千洐沉吟不语。

“别杀他。”十三闷闷的声音响起,清亮的眸看着步千洐。唐甜一脸警惕戒备,破月也有点紧张了――她知道步千洐虽与唐卿互相欣赏,但是国仇家恨前,步千洐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的心肠比谁都硬。

但这次,步千洐的狠绝,连她都未料到。他看着唐卿,语气平静:“大胥分崩离析,皆你一手促成。我还有何理由留你­性­命?”

十三的脸骤然变­色­,唐甜目露决绝的恨意,破月沉默不语。

唐卿却笑了,慢悠悠的道:“理由,自然是有的。”

步千洐脸上泛起似有似无的笑意:“譬如?”

“蛮人。”

☆、108

当唐卿与步千洐并肩坐在中军大帐,面对胥军将士惊讶、质疑甚至愤怒的眼神时,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轻松自若。

他在忧心。忧心的并非个人安危,而是天下大势。

两个月前,他领大军返回承阳,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异常艰险的时局。十万蛮族兵临城下,承阳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而他和新帝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对手。

腊月二十三,蛮族攻城。唐卿并不害怕,哪怕早知蛮族骁勇。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与动物无异的蛮族大军中,遇到今生最强悍的对手。

步千洐固然天纵英才,但暂时没被唐卿视为对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步千洐即使出山,接手的也是大胥的烂摊子,且大胥新帝器量狭窄,步千洐生­性­豪放,两相桎梏下,必难有大作为。所以即便大胥五年内不亡,步千洐也不会是他唐卿的对手。

可蛮人之中,竟然藏龙卧虎。

那人带兵攻城一个月,与唐卿打得不分上下。旁人或还觉得是蛮人太强悍,两方势均力敌。唐卿却暗自心惊­肉­跳——须知唐氏钻研神兵利器已有数年,武器上远远领先于蛮人。在这种前提下,双方依然难分胜负,不能不叫他忧心。

便在这节骨眼上,连日北风大作,对方突然于城外燃放神秘浓烟,满城守军中毒十之三四,军心大挫。若不是唐卿治军甚严,坚持守城,只怕城门早被攻破。

然而还不止,对方的杀手锏在这个时候,才使了出来。一夜之间,君和新帝被刺杀,负责皇城安危的卫尉叛变,率禁军以“诛杀叛党”为名,偷袭唐家,意图置唐卿于死地。同日,­奸­细偷偷打开东城门,蛮族长驱直入,平手战局就此打破。

然而唐卿也是极厉害的,硬是率着七八万残军,与蛮人展开巷战,生生将野兽般的蛮人堵在东城半个月,掩护全城百姓撤离。待得他领残部且战且退,已是身陷重围、力有不逮。直至在城外数里,被步千洐出手相救。

如今,事实的真相于他心中,已是水一般清晰。

流浔的暗棋并非与大胥联手。他们的暗棋,是蛮人大军。潜伏在承阳城内的­奸­细,也是流浔人。只是流浔如何驯服野­性­十足的蛮人,甚至训练成如此强悍的军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自己在东北大营遭遇蛮人刺杀,幸亏被步千洐和颜破月搭救。他想起流浔臣子慌慌张张跑来解释,说是流浔士兵惊动了蛮人,才导致蛮人南下。现在想来,说不定流浔早就开始训练蛮人,那次应当是出了什么岔子,让几个蛮人落单,怕被他发觉异常,所以才急忙掩饰。

流浔狼子野心,只怕已筹谋数年。

只是带领蛮族大军攻打承阳的将领,到底是谁?不可能是蛮人,即便他们能够成为军纪严明的部队,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个名将。难道是流浔人?流浔人中何处出了如此杰出的人才?

想到这里,他看一眼邻座的步千洐。他之所以相信步千洐,并非是因为觉得他会心软,而是他相信,千洐对大局看得同样通透——如果君和亡了,流浔下一个目标就是大胥;况且他认为步千洐跟自己是同一种人——征战,是为了止战。

所以,步千洐一定会力劝胥帝、慕容湛停战,与君和联手。而如果他日能战胜流浔,君和困局已解,他唐卿亦不愿再战。

毫无疑问,步千洐在这支军队拥有绝对的权威。在他向众将阐明利害后,竟然让大家接受要与君和联手的事实。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唐卿觉得,步千洐的兵,凶悍却仁慈,非常矛盾,却也令他心生敬服。

在唐卿向众将说明蛮军作战特点后,子时已过。见唐卿连声咳嗽,面­色­苍白,嘴­唇­却越发殷红似血。步千洐大手一挥:“今日暂且议到这里。”

众将散了,步千洐将唐卿的轮椅推出大帐,远远便见十三、破月、唐甜三人立在前方一棵树下,都面带笑容,不知在说什么。望见他二人,他们立刻快步走来。

唐卿看着他们,静静道:“我有一事相求。无论我今后身死于流浔手中,抑或死在你刀下。这一双兄妹,望你替我照顾。”

步千洐一愣,笑了:“承阳虽破,君和大军仍超过二十万。你大可托付给旁人,为何找我?”

唐卿淡笑:“我的手足,如果要找靠山,自然要找当世最强的,­性­子也最护短的。”

步千洐哈哈大笑:“好,我以­性­命担保,必待他们如亲生手足。”

唐卿缓缓点头:“一言为定。”

十三站到唐卿身旁,握着他的手,暖暖的真气慢慢从他手心传入。唐甜把一直暖在怀里的热水拿出来给唐卿喝。破月则搀着步千洐的胳膊:“我跟十三说,在承阳遇到特别厉害的蛮人,跟我打了个平手,他郁闷得不行。”

步千洐目露笑意不说话,十三木然道:“可惜。”

步千洐和唐卿都知道他的意思是,可惜自己没遇到,不然可以打个痛快。步千洐正要逗他几句,唐卿忽的一愣,脸­色­微变。

“且慢。”他看着步千洐,“你们在承阳城中遇到落单蛮人?”

步千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正是。”

“你们循着蛮人足迹,才找到了我们?”

步千洐脸­色­已经变了:“你的意思是……”随即扬声喝道:“来人!外围斥候可传来消息?”

过了片刻,有亲兵答道:“三十里未有异状。”

步千洐脸­色­稍缓,唐卿却摇头:“步将军,你我二人斥候相较,谁上谁下?”

步千洐沉吟道:“你的斥候拦不住我,我的斥候也挡不住你。”

唐卿看着他:“那便是了。我的斥候,也查不到蛮族前锋的踪迹。”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震惊。破月问:“你的意思是,蛮族大军很可能就在附近?”唐卿赞许的看她一眼,柔声道:“极有可能。”

他正­色­道:“千洐,那人用兵如神,我与他对阵,亦无全胜把握。想必你已经发现,承阳城中并无蛮人尸身——他们会将所有尸体火化。这或许是某种蛮族仪式。我与那人交手数月,他行事从无遗漏。又怎会有落单士兵叫你们发觉踪迹,并且追寻到此?”

步千洐面­色­凝重,冷冷道:“那我倒要会会这位神秘人物了。”

唐卿却又皱眉:“但我仍有一事想不通。他若有意引你到此,应该生擒我之后,再将你引过来。时间上却出了差错,让你赶来救了我。”

步千洐骤然笑了:“有何想不通的?我命全军急行,三日行了五百里。”

唐卿旋即失笑:“原来如此。妙极、妙极!那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你能如此快。”

一直沉默的唐甜见两人越说越轻松,不由得急了。她在承阳城见过蛮人的凶悍,此刻也听出来,蛮人很可能已设下埋伏,难免心生恐惧。

“大哥、步将军,蛮人不仅兵强马壮,那毒烟更是厉害。”她急道,“咱们要如何脱身?”

十三默默点头,唐卿微微蹙眉道:“千洐,我与蛮人交手多次,也有些对付毒烟的经验。你让士兵每人多准备几条湿毛巾,再寻些花瓣枯草,塞在毛巾里,或可阻挡片刻毒烟——这已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他语气极为诚挚平和,破月有些感动,看一眼步千洐,他也目露动容:“元帅对我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步千洐今日与你首次合兵抗敌,又岂能不备上见面礼?”他看向破月,她笑着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包紫­色­狭长树叶,递给唐卿等人。

待到破月说明在蛮族部落的经历,唐卿三人惊喜不已。

“如此一来,蛮人若是放毒,咱们就不怕了!”唐甜喜笑颜开。

十三看着破月:“多少?”

破月绽放大大的笑容:“很多很多。本来打算用来打承阳的。”

十三一愣,唐甜有些尴尬,唐卿低声失笑,步千洐将她一搂:“娘子,不可如此实诚。元帅会记仇的。”

唐卿微笑看一眼破月:“不会。”又对步千洐说:“你们有此奇遇,真乃上天眷顾。这一仗,你打算如何打?”

步千洐缓缓道:“将计就计?”

唐卿笑意更深:“正该如此。”

两人一拍而合,竟再无多话,唐卿微笑道:“我已倦了,这便回营歇息,明晚静候佳音。”步千洐点头。

破月靠在他肩膀上,看那兄妹三人回帐,竟真的放心大胆去睡觉了,不由得嗔怪道:“虽然我对唐卿印象不错,但这好歹是你的地盘。他们还真放得下心。而且他也不帮忙?”

步千洐失笑:“今夜只是些筹备事项,真有用得上他时,他自然会出手。”

**

天明时分,日头躲在厚重云层后,天地间苍白一片。神龙营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破落的村庄,此时村子内外静悄悄的,士兵们或在农舍中沉睡,或在村外安营扎寨。甚至有的就地躺在枯草厚实的山头上。

今日无风,有雾。淡淡笼罩着田野。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不能发觉,有阵阵稀薄的轻烟,拂过树梢、掠过山坡,慢慢弥漫了整个村落。

破晓­鸡­鸣之后,村落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许多人在跑,有的跑到村子外头,却发现村外已是白烟一片,逃生无门,只得又退了回去。

那烟是从四个方向同时袭来的,将整个村子堵得密密实实。又过了半个时辰,村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寂。

天渐渐放晴,日光从高空照­射­下来。残余的薄烟萦绕村庄,令它看起来像是仙境中的所在。

村外南侧,野兽般雄壮的蛮人,渐渐崭露出严阵的阵型。随着外围烟雾被驱散,露出的蛮人越来越多。

在数千手持板斧的前锋队后,一个男人,身着蓝­色­流浔国战袍,静静立于马上。他身形极为魁梧,比其余蛮人还要高大一些。但因他体型偏瘦,看起来并无粗陋的狰狞。他右手持一柄暗沉的单刀,脚踏皂­色­长靴,腰系黑带,于晨光中格外英武威严。麦­色­的面皮上,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阴­冷,络腮胡子遮住大半面容,只让人觉得,这是个非常冷酷、粗犷的男人。

他一挥手,身旁旗兵打出旗语,五千前锋得令,便如猛虎下山般,沉默的朝村落中冲去。

片刻后,村中传来零星的打斗声,随即恢复沉寂。

身旁一名蛮人副将正要按原计划,策马率大军入村。那男人却忽的抬手,阻住他的去势。

“有诈。”他用刀尖在泥地上划出这几个字。

副将呆呆看了片刻,他却又写道:“围村。”

***

晌午时分,步千洐负手立于村中道路两旁伏兵阵后,微蹙眉头:“蛮人守在村外,不再进攻?”

“正是。”斥候答道,“他们已安营扎寨。”

破月关切的看着步千洐,他沉思片刻,冷笑道:“如此,便准备突围吧。”

天­色­渐黑,原地戒备的蛮人前哨发现了件奇怪的事——他看到前方的树林里,飘来阵阵似有似无的烟雾。他以为是晚上的雾气,没太在意。待那烟雾到了眼前,忽觉眼睛刺痛、脸皮痒麻。这感觉如此熟悉,他立刻知道,这根本是蛮族的修罗烟!

蛮人不会说话,“嘎嘎”发出嘶哑的声音,冲到营中,朝领军大将禀报。

那蓝衣男人负手站在军中,望着远处缓缓逼近的浓烟,没有半点惊慌。副将已命各部分发解毒草服下。许多蛮人本身就带有解毒草。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全军很快平静下来。

这时,打斗厮杀声从东侧传来,斥候来报。原来敌军趁着夜­色­、燃放毒烟,已从守卫较薄的东面突围了。因东面皆是山林,万余敌军化零为整,顷刻没入山野,根本无法阻拦。

众蛮人嘶哑的低叫着,他们虽呆笨,却也奇怪,为何敌人也有了蛮族毒烟?

而那领兵的男人听到不利战报,竟无半点反应。他只沉默的望着漆黑的夜­色­,片刻后,翻身上马,命令全军往南去了。

☆、109

两日后。

初春的日光静静笼罩在山岭上,山脚的流水潺潺,微光荡漾,满目青翠碧绿,寂静无声。

步千洐负手站在水流前,唐卿坐着轮椅,停在他身旁稀疏的草地上。两人沉默片刻,步千洐先开口。

“你早料到,他会识破我的埋伏,对不对?”

唐卿淡淡点头:“对。”

步千洐并无恼意,语气不急不缓:“所以你才说次日晚静候佳音,是料定我会选在天黑时突围?”

“嗯。”唐卿话锋一转,“千洐,咱们结为兄弟吧。”

饶是步千洐对唐卿已有些信任,此时也感到吃惊。

“怎么?不敢?”唐卿含笑望着他。

“别激我,那无用。”步千洐静静望着他,“你有何图谋?”

唐卿敛了笑,抬头望着前方碧蓝的天­色­。

“天下太平。”

**

晌午过后,唐卿在匆匆赶来的君和三万东路军护送之下,离开了胥军大营。步千洐将他兄妹三人送至大营外,旋即回到营中,一人独坐,蹙眉沉思。

破月端了饭菜进来,便见他凝重的神­色­。柔声问:“唐卿跟你说了什么,叫你如此为难?”

步千洐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并非为难。他……给我画了张大饼。”

他想起今早与唐卿在溪旁的对话。

“蛮军势如破竹,大军所过之地,君和兵败如山。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卿今日不死,定当联络各部,再战流浔。只是敌人骁勇至斯,即便卿托大,胜算也不过四成。”唐卿说出这番话时很平静,虽然这等于判定了君和死刑。

“流浔灭君和之后,下一个目标,自然是胥。大胥已经元气大伤,还有能力抵抗流浔吗?”他淡笑道,“卿大不敬的说一句,如今……我君和皇室覆灭,卿必将执掌大权。如此,卿可向胥许诺,只要联手破了流浔,君和大胥,何不一统?只要严修法制,凡事以天下百姓为先,卿奉慕容氏为皇又如何?”

步千洐听到这个提议,当真是大吃一惊。震撼之后,对唐卿的崇敬又添了几分。他觉得这个人当真是心怀天下,没有国别之分。

“好。”步千洐心情激荡,朝他拜倒,“我信你。我必将上奏吾皇,联手抵抗流浔,早日天下太平。”

唐卿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眸­色­平和的笑了,“千洐,你相信天命所归吗?你认为慕容充,当真能做天下的帝王吗?”

步千洐沉默不语,唐卿也不再逼他,只柔声道:“今日与你结拜,只因知你是重情义之人,有兄弟一诺,胜过纸面契约。然今日一别,望君珍重。只愿明年此时,祸乱已除、天下太平,你、我、十三,还有你那义弟慕容湛,能够把酒言欢,共赏河山。”

思及此处,步千洐心情亦柔和下来,抬眸见破月水盈盈的眸正关切的望着自己,只觉家国天下重任,皆化在这一双饱含情意的眸子里。两人厮磨片刻,他沉声道:“月儿,咱们南下,与小容汇合。”

**

一个月后。

若说二十年来,流浔于世人印象,不过是边陲可有可无、摇摆不定的小国;蛮人只是北部极地的一个神秘的名词,那么如今,整个天下,已无人不知,流浔蛮荒铁骑的厉害。

强盛如君和,也应了“盛极而衰”的说语。这一个月来,面对蛮人和流浔三十万联军铁骑,唐卿也只是勉力保存军队实力,君和的国土,依然一点点被流浔蚕食。

曾经留守大胥境内的八万余君和兵马,在得到唐卿的命令后,立刻往北撤兵。而大胥已经南迁的小朝廷中,几乎众口一词“乘势追击”,希望剿灭这支君和侵略军,皇帝慕容充更是跃跃欲试,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在这决定顾揽全局的时刻,慕容湛站出来,力排众议,劝诫皇帝放君和兵马离境。只因他已收到步千洐的密信。

慕容充也并非冲动短视之人,在看了步千洐的密信后,着实为难了一番。他一是觉得区区蛮人,岂会那样厉害,只怕步千洐有所夸大;二是决计不信唐卿肯奉自己为天下君主的;三是想要君和跟蛮人斗个两败俱伤再收渔利。

于是他便允了慕容湛的提议,不再追击君和军队。但慕容湛建议由他率大军北上,与君和联手打流浔,他却坚决不允了。

“王叔,你是朕左臂右膀,朕不能令你涉险。”慕容充这番话的确是真心诚意,慕容湛思索过后,也觉深入君和境内实在凶险。他毕竟与唐卿交往不深,心存疑虑,遂叹息作罢。

数日后,慕容湛率三万军队,护送慕容充返回帝京,重登帝位,一时间举国欢腾,慕容充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形势便在征战中稳定下来。君和与流浔在北部打得焦灼,大胥趁机收复失地。步千洐料定小容暂时不能提兵北上,加快南行,想要说服他和皇帝出兵。

谁也没料到,流浔会在这个时候,派一支蛮族军队,奇袭帝京。而这个时候,步千洐的万余人马,尚在穿越青仑沙漠。后世评论流浔这一举动时,称为“看似鲁莽,实则英明”。原因很简单,君和皇室已经覆灭,如果大胥皇室也被杀光,士气必然大挫。而这世上,就只剩下流浔徐傲一个天子。

三月初四,慕容湛照旧入宫,与皇帝商议了全军大队的布置,便到帝京驻军大营巡视。天­色­将暗之时,他正立于城楼上眺望,按照步千洐的密信,这几日应该回来了。

正怔怔出神间,有亲兵喘着粗气扑倒在前:“王爷!刚刚斥候来报,发现、发现一支大军,已在二十里外!人数不明!”

慕容湛眉头急蹙:“我命斥候刺探百里,为何如今才来报?”

亲兵摇头不知。慕容湛沉吟不语。副将见状问:“会否是步将军的部队?”

慕容湛摇头:“若是他回来,岂会故意瞒过斥候?”

副将脸­色­微变:“君和军队刚刚撤走,我北部青仑、湖苏诸城守备薄弱。难道是君和人意欲再次偷袭帝京?”

慕容湛没回答,他厉喝一声:“传令三军,全城戒备,准备迎敌。”

月上枝头,饱经战火的帝京,笼罩在­阴­沉的夜­色­里。城中灯火已不及战前一半,但终究添了许多活气。慕容湛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寂静的远方。然而四野始终黑黢黢一片,这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

更晚一些的时候,城楼上起了北风,黑夜里有淡淡的雾气凝聚、弥漫,丝丝缕缕缓缓朝城头袭来。慕容湛望着那袅袅轻烟,心情有些怅然。正恍惚间,忽的察觉异样。

不对,这烟不对。分明是朝城楼而来。

“火把!”他厉喝一声。

城楼顿时一片大亮,这回他和将士们都看清了,哪里是雾气,分明是滚滚浓烟,朝城楼袭来。尽管不知道敌人燃起烟雾是为何意?是要遮挡视线吗?但慕容湛还是警惕的下令:“捂住口鼻,避开浓烟!弓箭手准备!”

北风更烈时,城楼上已是惨叫声一片。副将捂着脸冲过来:“王爷!此处凶险!请下城楼!”慕容湛一把将他推开,对身旁亲兵队长喝道:“带上我的亲兵队,入宫保护皇上。”压低声音道:“若是情况有异,护送皇上从南门走!”

**

万人大军,于草绿花开的大地往南行进,一路遇到几支君和撤军,双方不发一言,各走各的。

今日已过了青仑城,破月与步千洐共骑,望见熟悉的城池,难免有所感慨。

“当日有人死活要甩了我。”她窝在他怀里道,“想起来还生气!”

步千洐凑到她耳边道:“我若早知有今日,当时在青仑城,就把你吃了。”破月失笑,步千洐难耐,见左右无人注意,低头朝她­唇­上一吻。

正亲昵间,前方马蹄促响。步千洐立刻坐正,手也离了破月腰间。

是斥候。

“将军,前方发现我军士兵尸身。应当是守卫青仑城的士兵。”

接下来几日,越往南走,零散的士兵尸身不断。

“都是君和兵北撤后,匆忙从各地调来镇守北部各镇的士兵。只是人数稀少。”步千洐对破月说,“月儿,有人故技重施。”

破月大吃一惊:“故技重施?难道,这些尸身是蛮人故意留下?可他们不是在君和境内吗?”

步千洐摇头:“尸身伤口很深,都像大斧劈伤,与蛮人武器一致。若我没猜错,蛮人已经在进攻帝京了。而留下尸身,正是要引我前去。”

“那怎么办?”破月皱眉。

“去。”步千洐沉声道,“小容在帝京。”

十日后。

步千洐率大军停留在帝京城北五十里外,已经有三个时辰。他们已经可以隐隐听到南方的厮杀声,抑或只是风声。但天昏地暗风雷震震,只要上过战场的老兵,都能感觉到帝京有变。

步千洐之所以停步不前,只因为他派出的五路斥候,没有一个人回来。

前方有埋伏,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可他不能不去。

“将军!前锋营愿为将军踏平前路!”身手最好的前锋将军请命。步千洐立于马上,面沉如水:“不允。两千前锋,不能就这么折损。”

“那怎么办!”众将都有些激动,“帝京有难!”

步千洐淡道:“分兵。传令下去,五百人为一队,绕行驰援帝京!”众人大吃一惊,前锋将军问道:“将军!蛮人人数众多,我们若是分兵,岂不是自爆其短?”

步千洐摇头:“只有这样,才能攻其不备。否则咱们要么全军覆没,要么失了帝京。”

步千洐料到没错。蛮人虽然势众,但他们在攻击帝京,不可能在每条路上都设伏。步千洐与破月率了五百余人分队,远远绕过宽敞的官道,穿行过几座大山,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帝京。

然而眼前的景­色­叫他们惊骇难言。

帝京已破。

野兽般的蛮人尸身,在城门前堆积成山。鲜血染红了城墙、浸湿了大地。破败的黑­色­旌旗,有气无力耷拉在城楼上。

城门洞开,厮杀声隐隐传来,宛若午夜遥远的雷鸣。

步千洐当即就红了眼,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深知此刻很可能两军正打得焦灼,生力军的加入有可能改变局势。但也只是可能。

他不能放过。

“保护皇上!保护帝京!”他大喝一声,策马朝城门攻去。身后铁骑如万马奔腾,随他冲进了城门。

城内大道亦是尸首如山。有蛮人,更多是君和人。城门处有零散的蛮人,看到他们都是大吃一惊。街道尽头,黑蓝两­色­士兵,正打成一团。

整个帝京,处处有厮杀声震天。

“慕容湛!”步千洐清啸一声,声震长空。破月持刀立在他身旁,两骑如凌厉长风,杀入前方敌阵中。

血,四处都是血。步千洐和破月已经杀红了眼。两人刀光如银龙,所过之处,饶是强悍蛮人,依然无法阻挡。两人率着十余名武艺­精­湛亲兵,从北城一直杀到南城。

无数蛮人在阻击他们,但他们很快,实在太快,即便已入龙潭虎|­茓­,也无人能敌。

直到他们在南城门外,看到被蛮人追击、摇摇欲坠的王旗。

慕容湛!

饶是千军万马,步千洐和颜破月,也能将他从中分辨。只见他持剑立于王驾马车旁,白衣浴血、神­色­冷肃。他身旁是数十名慕容氏暗卫,而后是数百君和军士,将王驾团团围住。

外围,几十名蛮族士兵、还有百余身着流浔蓝­色­军装的普通兵士,正与君和兵厮杀成一团。再往外,静静立着两骑。其中一人身材极为高大,长发披散肩头,络腮胡子,似是蛮人首领;另一名中年男子身着蓝­色­锦衣,却似是流浔官员。

是他!步千洐看到那蛮人将领,心神一震。然他已无暇顾及这个对手,低声对破月道:“我去阻击蛮人,你护送小容先走!”

已到了这个时刻,破月虽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只能点头,咬牙持刀,纵声连跃,踩在蛮族和君和士兵头顶,落在慕容湛身旁。慕容湛本神­色­冷肃,一见她,悲喜同时袭上心头。再一抬头,便看到了步千洐,叹息道:“你们何苦入城!”

破月根本不与他多言,低喝道:“走!”转身便朝城门处杀去。她刀法­精­湛狠厉,周围士兵为之­精­神一振,随她往城门冲去。

这厢,步千洐根本不给蛮族追击的机会,大喝一声:“上!”便领数十好手纵身一跃,落在蛮人阵中。蛮人攻势为之一阻,原本双方焦灼的势头,瞬间解开。

战阵之外,那蓝衣流浔官员急忙对身旁蛮人将领道:“你设在城外的埋伏没用!援兵到了!决不能让慕容充和慕容湛跑了!”

蛮人将领点点头,单手轻轻在马背一拍,身子已如大雁般腾空而起,徐徐朝步千洐袭去。

步千洐在蛮人阵中战得正酣,忽觉后背一道绵柔的气力直袭而来。他见机极快,侧身便避。这一避却是大吃一惊――那劲道竟似如影随形,始终在他后背。他屏气凝神,丝毫不慌,回身便是一刀,猛劈向来人。

然而这雷霆万钧的一刀,竟是劈了个空。他定睛一看,却见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已在眼前。那脸极黑,一双深邃的长眸光泽黯淡,只望了一眼,竟叫人心头一惊。

“纳命来!”步千洐使出玉涟神龙功中最­精­妙招式,朝他拦腰斩去!那人原本神­色­呆滞,见到这样狠厉一招,才闪过惊讶神­色­。他就这么平地拔起,一跃躲过,复又落下,拔出了腰间长刀。

刀光暗沉如水,步千洐心神一凛。铿然金石交错,步千洐虎口震痛,胸膛气血上涌,手中鸣鸿竟已断成两截。而那人竟已收刀回鞘,伸手朝他胳膊抓来!

步千心生怒意,手握半截残刀,狠狠朝他胸口斩去!那人肩膀一沉,这一刀竟斩在他胳膊上。而他来势竟然不减,单手抓住了步千洐的手肘。

步千挥手挣脱,然而一股浑厚力道宛若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瞬间全身僵麻,难以动弹,竟已被点中了|­茓­道。他大吃一惊――那人手抓之处,并无|­茓­道!可他的内力竟直接从自己皮肤血­肉­渗入,力透全身大|­茓­!这一身内劲,简直闻所未闻。

那人**了步千洐,根本不看他一眼,将他肩膀一抓,往后一丢,数名流浔士兵手持长枪,将步千团团包围,立刻绑了,押到那流浔官员面前。

那人在阵中静静立了片刻,辨明方向,从身旁一士兵肩上抓过弓箭,随即轻轻跃上城楼,搭箭连­射­。

城外数丈外,破月已护送慕容湛和王驾杀出了城门。

“噔――”摇晃的箭矢,­射­中慕容湛身旁寸许的车辕,众人大惊回头,破月一跃而起,挥刀斩断直­射­慕容湛后心的第二箭!

“当心!”众人疾呼,然而已来不及。第三箭势如破竹,直入破月右肩。破月闷哼一声,身子直接扑倒在地,竟是被箭钉在地上。

慕容湛瞬间­色­变,扑过来双手拔箭。然全力之下,那箭竟纹丝不动。破月全身扑在地上,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未料稍微一动,痛彻筋骨。那箭力道极为霸道,将她紧紧钉在地上,没有半点缝隙,想要斩断箭头站起,都不能够。

“走!”身旁暗卫抱住慕容湛往后拖,他哪里肯依,大喊着破月的名字。而城门处,已有蛮人追了出来。

暗卫无法,一掌狠狠击在他颈部要|­茓­。慕容湛浑身一颤,恍然间只看到破月轻蹙的乌黑眉头,心痛得无法自已。然而眼前已是一黑,他软倒在暗卫怀里。前方数丈外,恰有一支神龙营的五百人部队迎上来,见到慕容王旗,大吃一惊,立刻冲上前断后,护送他们且战且退。

破月被钉在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蓝衣蛮人几个起落,停在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轻轻一提。箭矢透胸而出,破月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蓝衣蛮人将她往后一丢,两名蛮人双手接过,见是女子,便扔到马背上,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有快要结局的感觉鸟~~争取十章内完结,争取!

☆、110

步千洐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阴­暗的地牢里。周围静悄悄的,趁着幽暗的火光,他看到其他牢房里,都关着囚犯。

他很快辨认出,这是帝京大理寺的天牢。想必是流浔人直接利用了,将他这样的被俘将领关了起来。

“我是大将军步千洐,诸位是?”他哑着嗓子问。

其余牢房中诸人原本或蜷缩或躺卧,大都恹恹。听到他的声音,尽皆耸动,站起来或抬头看过来。

“大将军!”“大将军!”

众人悲喜交加,纷纷报上姓名,有城破之日被俘的文官,也有守城将领。步千洐朗声道:“诸位可有青仑王和……我夫人的消息?他们可曾被俘?”

众人皆说不知,步千洐松了口气。

步千洐正要问守城官员,城中其他情况。狱卒却听到了这边喧哗,大吼道:“闭嘴!”众人寂静下来,步千洐望着手足上沉重的镣铐,一时也没有脱身的法子。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忽见狱卒点头哈腰,领着一队蓝衣人快步走来。他们在步千洐的牢房前站定,领头的,正是那日领兵追杀慕容湛的流浔将领。只见他中等身材,四十余岁年纪,相貌普通,盯着步千洐看了半晌,却对身后诸人道:“开门,你们暂且退下。”

步千洐平静的望着他,他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从怀中摸出个事物,用袖子遮住,这样只有步千洐的角度能够看见。他问:“我问你,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步千洐看到那块小巧­精­致的玉佩,不正是破月当日赠予自己的?他立刻明白,定是自己被俘打晕时,敌人搜走了自己身上所有事物。不由得脸­色­一沉,喝道:“那本就是我的。”

那官员面­色­却有些古怪,继续问相同的问题:“你且好好答话,到底从何得来?”

步千洐见他执着与此,顿觉事有蹊跷,便道:“家传玉佩,从小便不离身。怎样?”

那官员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左右神­色­关切的其他囚徒,忽然扬声道:“来人,把他押到我帐中。”

狱卒和随从匆匆跑过来,都有些担忧:“大人,此人武艺高强。”

“休要多言,本官要亲自拷问他。”那官员厉声道。

**

这官员正是流浔南路军三品左将军薛嘉。按照国主徐傲此次定下的南征方略,他率一支五千人的流浔军队,在蛮人大军攻下帝京后,就地驻扎、接管军权。身为高级将领,他也知道流浔的­奸­细遍布大胥、君和,很多人埋伏数年,甚至连三十岁的年轻国主徐傲,都不知道其中某些人的身份。

而这种玉佩,便是辨识他们身份的唯一证明。这种玉只在流浔国内有产,玉在人在、玉亡人亡。玉的颜­色­越绿,说明持玉人身份越高。而当他的手下从步千洐身上搜到玉佩,他便百思不得其解――这枚玉非常贵重,持玉人的品阶定是一品以上,甚至有可能是皇亲。可无论怎么看,步千洐都是大胥的一员猛将,战功无数,怎么会是流浔细作。

但他也不敢胡乱下判断,所以决定亲自再问一问步千洐。

待亲兵将步千洐押上来,薛嘉沉吟片刻,决定先礼后兵,朝他一拱手道:“大人,之前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

步千洐听到他的话,心头暗惊。方才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回忆当日破月将玉交给他的情形。他想起是在燕惜漠、殷似雪死后,破月才把玉佩给他。以破月的­性­子,要是早得了这玉佩,肯定藏不住,必定早早送给他。可见她一开始并没有玉佩,是后来才得的。再回忆当日她将玉佩相赠时,并无太多喜意,只是郑重的告诉自己要好好收着,眉宇中似有惆怅。而这流浔官员对玉佩如此重视,莫非是某种信物?

他虽想不到颜朴淙,却觉得殷似雪或许是流浔人。毕竟那妖女婆婆行事诡谲,又危害武林。

如此想着,他便有了主意。

“你知道便好。”他淡道,“方才人多,我不便与你相认。”

薛嘉见他认了,却是半信半疑。只是按照流浔的惯常做法,他并无权力拷问这位“大人”。但要就此放了他,他又不放心。于是便问:“大人既是自己人,下官自当惟命是从。只是有一件事,下官想不明白,昨日大人为何拼死救出胥帝和青仑王?须知,活捉他二人,乃国主之命!”

步千洐心中一凛,念头转得飞快,轻笑道:“放他们走,自然有我的缘由。”

“还请大人明言。”薛嘉盯着他。

步千洐神­色­一展:“我放他们走,自然是因为……胥帝并不在车驾中。”

薛嘉着实吃了一惊:“大人如何得知?”

步千洐淡笑道:“具体如何得知,不便道与你。昨日我领军自北而归,已得到消息,他遣了旁人,一早护送胥帝离去,自己则护送个空的王驾,是要吸引你们兵力,便于真的胥帝逃远。而我出手相助,便是不想叫你们胡乱行事,放了慕容湛回去,我自能尾随,擒到胥帝。”

步千洐这番话,一半是瞎说,一半也是他的猜测。昨日他舍身相救,也不是为了胥帝,而是为了慕容湛。后来回头一想,越想越觉得胥帝不可能在王驾上――慕容湛忠君忠得肝脑涂地,不可能让胥帝走到这样艰险的地步,以他的谨慎,怎会将皇帝留到今日才突围?必是另有打算。

然而薛嘉听到步千洐这么说,却已对他的身份信了个十足十。他淡笑着鞠躬:“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说完亲自上前,拿出钥匙打开了步千洐手足厚重镣铐,微笑道:“大人既然知道胥帝不在那马车中,可见是自己人。不过,大人的消息还是迟了许多。”他凑到步千洐耳边低声道:“胥帝,已在我们手里了。”

他肯放了步千洐,并非鲁莽。那玉佩所代表身份实在太高,况且流浔一向重视埋在各国细作。他日平定天下后,说不定眼前人便是一品大臣,他也存了讨好的心思。只不过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步千洐。以步千洐的身手,此刻帐中只有两人,就算他不解开镣铐,也势必为步千洐所擒。

步千洐心头巨震,面上却露出笑意:“当真?如此甚好!”

薛嘉笑道:“三日前,慕容湛已派人护送胥帝乔装出城。被蛮奴逮了个正着,已秘密押往北部,去见国主了。”

步千洐击掌:“好极!好极!蛮奴……是何人?”

“便是那日擒住你的蛮人将领。此人用兵当真出神入化。”

步千洐奇道:“说来奇怪,我离开故国已有多日,倒不知国主如何驯服了蛮人?”

薛嘉原本还在笑,忽的神­色­微变,看一眼步千洐,停顿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大人先歇息用些饭菜,咱们稍后再叙。”

步千洐缓缓点头。薛嘉又道:“大人,得罪了。这镣铐我还是替大人戴上,免得身份暴露。”

“好。”

薛嘉再次走近他,拿起手镣,正要套上他的手腕,忽见他长臂一伸,自己肩头已是一阵酸麻,被点中了|­茓­道。他神­色­骤变,勉力笑道:“大人,你这是作甚?”

步千洐却不答,流水行云般点中他数道大|­茓­,这才微微一笑,往他的案几前一坐,端起旁边酒壶喝了几口,顿觉­精­神一振,这才笑道:“你已察觉出我不是流浔细作?我是哪里露了馅?”

薛嘉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叹了口气,道:“流浔驯养蛮人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你拿着超品的信物,离开流浔时,理应知道缘由。”

步千洐点头:“你倒是个机警的。说吧,蛮人到底怎么回事?”

薛嘉却道:“步千洐,你虽不是我流浔人。但机缘巧合得了这玉佩,必与我流浔有所渊源。如今胥大势已去,君和首尾难顾,我流浔铁骑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比起心胸狭窄的慕容氏,我国主徐傲可谓是惊世之才。你是当世名将,何不弃暗投明?”

步千洐笑了:“少废话。速速招来,我给你个痛快。”

薛嘉听他已有了杀意,不由得心下惧怕,想起一事,立刻道:“那日与你并肩而战的,是你的娘子吧?你若杀了我,今生也见不到她了。”

步千洐一直以为破月护送慕容湛逃了出来,此刻听他如此说,顿时心下一沉,站起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她在哪里?”

薛嘉也硬气,冷笑不语。

步千洐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涉及破月更是急切,见他傲气,也不多话,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挥刀斩乱,薛嘉惨叫一声,左臂已被他劈落。

又折磨了一炷香时间,薛嘉几欲昏迷,却都被步千洐弄醒,终于放弃了抵抗,一五一十的招来。

“你夫人……乱军之中,被蛮人擒去了。”薛嘉断断续续道,“他昨晚已领兵,离开了帝京。往南……追杀慕容湛。”

步千洐只觉心口被狠狠揪着,厉声问:“蛮人……蛮人会如何对她?”

薛嘉战战兢兢道:“女子、女子自然是……”他话没说话,步千洐已是脸­色­剧变,怒喝道:“蛮人军队往何处去了?”

薛嘉摇头:“我、我当真不知。他虽是蛮人,军阶却高于我。”

步千洐深呼吸片刻,平定心神,打定主意,离了帝京之后,立刻便去寻破月。只是蛮人的秘密,还要搞清楚。

“你如实说来,那蛮人到底如何驯服?”

薛嘉脸­色­已经煞白,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

原来三十余年前蛮族南下,肆掠杀戮,百姓深受其害。便有人献计,说流浔国内盛产一种五­色­草,提炼成药汁,服用后能叫人­精­神恍惚,惟命是从,且会上瘾。昔日都是青/楼用来控制女子。那人家中驯养有两名蛮奴,服用此药后,温煦无比。

上任国主徐毅便命人大量采集这种药草,原本只想在蛮人再次来犯时,用以抗敌。然而随着他们驯服的蛮人越来越多,徐毅便渐渐动了组建一支蛮人军队的心思。

恰逢当年大胥君和一战,流浔本为中立小国,不欲参战,却被两个大国逼迫着不得不出兵,最后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徐毅视为平生之耻,决意奋发图强,遂动了训练蛮族大军的念头。

听到这里,步千洐心下了然,却又问:“为何割掉蛮人的舌头?”

“这……我不知,大概是便于控制吧。”薛嘉答道。

步千洐见已问不出什么,便命他传令,将地牢中所有囚犯都带到帐中。而后一刀给了他个痛快,再拿着他的令牌,率众人换上流浔军装,趁着夜­色­出城,往南寻找破月去了。

☆、111

“姑娘,你还好吗?”柔和而略带惊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破月揉了揉眼,视线朦胧,肩头痛楚难当。她呻/吟一声这才看清,面前有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她举目四顾,发觉自己在一间灰黑的马车里。周围七八个女子,全都怯生生的蜷着。只有她躺着。她低头一看,肩头的伤势已经包扎,只是显得很粗糙,有血迹渗出来。

“这是哪里……”她挣扎想要坐起来,身旁女子立刻按住她:“你别动。军医给你看过了,说十天不能下地。”

破月点点头,听话的躺下。那女子才低声道:“我们在蛮人军中,都是被抓来的。”

破月已忆起那日被­射­中的经历,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步千洐将军,还有青仑王,他们被抓了吗?”

女子摇头:“……不知。”

破月也知多问无用,眼下只能快些养好伤,再寻出路。

马车一路颠簸,她喝了女子端来的药,又运气调息,虽然伤口还很痛,但­精­神已经恢复。晌午时分,女子们都昏昏欲睡,她慢慢挪到窗口,撑起身子往外看,却只见苍野之上,茫茫蓝­色­大军无边无际,狰狞粗壮的蛮人遍布视野。这辆车更是被手持巨斧的蛮人团团围住,守卫森严。她沉默的放下车帘,看着一车的女子。

被俘到军中的女子,不用问都知道是何用途。只要再将养个五六日,她一定要找机会脱身。

只是……她想起那个高大的蛮族将领,他实在太强了。希望她不要落在他手里。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只有夜间扎营时,同车的女子都会被带走,天黑才送回来。有的还能走,有的是被抬回来。车厢里顿时多了些荼靡的气味,破月也识得。再看那些女子个个神­色­呆滞,有的低声啜泣,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是躺着回来的女孩,第二日也能下地。她们只是太累,并没有严重到受伤。

这并不说明蛮人温柔有度,而说明女子稀少,他们想要长期把她们养起来。

“我昨晚伺候了五个……”一直照顾破月的女孩抹着眼泪说,破月心头火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紧握着她的手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一定会。”

“你……生得这么漂亮,再过几日伤就好了。怎么办?”那女孩问。

破月沉默不语。

然而没等破月找到脱身的方法,这天夜间,当女孩们再次被抬走时,两个粗壮的蛮人走上车,把破月抓起来。破月如今已能走动,只是还不能提气,见状只能不动声­色­,跟他们下车。

下车之后,却发现大军歇在一片密林里。春意清寒,月­色­稀薄,林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四处是歇息的蛮人。远山朦胧,暗黑连绵,却不知哪里是生路。

破月按兵不动,被一队蛮人押送着,走到最大的一处营帐外。只见帐内灯火摇曳,幽静沉寂。破月被推进帐中,蛮人们便守在门口。

毫无疑问这是中军大帐。破月有些紧张的抬头,便看到那蓝衣蛮人将军坐在烛火前,半边侧脸在幽光中沉静而粗放。

察觉到动静,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木然的移回去,继续盯着前方虚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破月有点害怕——她是被蛮人们送来献给他了吗?

她不敢做声,原地站了一阵,他却当她不存在般,一直在发呆。破月伤口有点痛了,索­性­在营帐门口椅子上坐下。他依然不理会她。

破月稍微放下心来——这说明他对她没兴趣?

正在这时,男人忽然抬手,在身旁书案轻轻一拍。清脆的声音响起,营帐门立刻掀开,亲兵走了进来。男人挥了挥手,两个蛮人点点头,将破月抓起来。

破月被蛮人拖着往帐外走,心中却有些惊讶——能听到!这些蛮人能听到!他们只是不能说话了!而白泽森林里那些小蛮人,既不能说,也听不懂——说明他们是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而这些蛮人,显然是后天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呢?

她被拖到了一间营帐里,扔在地上。四个蛮人冲过来,七手八脚脱她的衣服。破月如今明白了,那个蓝衣人不要她,把她给了手下。

她强自忍耐,待外袍被脱,露出中衣,蛮人都露出迷茫而焦急的神­色­,开始脱裤子。这下破月不能忍了,冲其中一个蛮人甜甜一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那蛮人憨憨笑了,还没来得及抱她,身子已是一麻,不能动弹。

其余蛮人还没发现异样,破月已手指翻飞,点了他们的|­茓­道。不同于上次破月在帝京遇到的蛮人高手,这三人不过是普通士兵,虽然强悍,却也不是她的对手。加之欲|火攻心,疏于防范,被她一击即中。

破月制服了他四人,已是气喘吁吁,肩头隐隐生疼,知道伤口又崩裂了。她不再迟疑,抽出一名蛮人的佩刀,再拾起件外袍,将自己一裹,偷偷溜出了营帐。

**

破月很快就被蛮人发觉了。

即使是完全没受伤的她,也很难从数万人大军中脱身,更何况此刻她顶多能使出一半功力。

夜­色­清冷,森林里崎岖不平。破月高一脚低一脚,喘着粗气奔跑着。身后的蛮人只有十数步远了。她已跑到了林子边缘,­精­神一振,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兴许真能脱身。

未料这时前方声响大作,竟又站起十数名蛮人——想必是在此处歇息。破月心里狠狠一沉,心想实在太倒霉了。她立刻陷入包围。

她心里又急又怒,心想无论如何,哪怕死,也不能被抓回去。否则等待自己的必是地狱般的经历。她立刻想起了步千洐和女儿,强自按捺下剧烈的酸楚,屏气凝神,只想着若是落败,立刻自刎而死。

她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火光摇曳,刀影翩飞。破月一招一式间沉稳锐利,在数百蛮人包围中竟是久不落败。无论蛮人如何猛攻,如何狰狞嘶叫,她始终游刃有余。双方缠斗了小半个时辰,围观的蛮人越来越多,被她打倒、杀死的蛮人竟已堆积如小山。这冷凛的女子,一时间竟叫蛮人们不敢再上前。

只有破月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肩头伤口痛得麻木,右臂近乎僵直。再过得片刻,不,或许只要一招,她的刀就要脱手。

“你们虽是蛮人。”她忽然大声喊,“可也是男人。欺负我一个女子,不害臊吗?不羞愧吗?”

蛮人们没什么反应,依旧用力挥舞板斧,呲牙咧嘴盯着她。

“罢了。”她惨笑一声,忽的横刀朝颈中抹去。

“嗤——”轻响破空,破月手腕一麻,体内气息顿时凝滞,长刀脱手。她的心重重一沉,一道黑影已是轻飘飘落在她面前,有力的大手,钳住了她的脖子。

“呃……”破月脖中剧痛,已被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夜­色­中,那人静静望着她,手劲逐渐加大。破月跟他隔得极近,清楚望见那胡渣荏苒的脸上,一双深而大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望着自己。

她呼吸艰难,头也开始发晕。她恍恍惚惚的想,这蛮人一招就能杀了自己,此刻慢慢掐死她,定是恼她杀了太多蛮人。她想自己真是糊涂了,为什么看着这蛮人的眉眼,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粗黑英俊的眉,深邃乌沉的眼,挺拔的鼻梁,为什么她想起了步千洐?

然而她没机会求证了,她感觉到太阳|­茓­突突的跳,感觉到浑身乏力,感觉到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灼热的铁,烙得她五脏俱焚。

这个时候,她终于在蓝衣人的眼里看到了表情。

杀意,她在他眸中看到了森然的杀意。

“扑通。”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跌落在蓝衣人脚边。破月已经听不到了,可那蓝衣人缓缓低头,却只见一块碧绿通透,如静夜流水,盈盈生辉,正躺在自己靴子上。

他手劲微松,但未松开破月,弯腰将那事物拾起来。

是一块玉佩。

蓝衣人忽开了手。破月喉间一松,跌落在地,感觉到夜间清凉的空气淌入喉管,她脑袋忽然清醒,大口大口喘气,伏在地上,已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志和气力。

蓝衣人缓缓将玉佩举起,对着月光。他的手掌很大,那玉佩在他手心显得很小。他粗粝的手指轻轻沿着那玉佩的轮廓滑动。

“千洐。”

玉佩上刻着婉约而清晰的两个字。

这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数万蛮人大军已被惊动,近处的士兵们呆呆望着正中。被俘的年轻女子趴在他们的将军脚边,全身缩成一团,似乎极为惊惧。而将军像是痴迷了般,静静站在月光下,拿着玉佩,黑眸暗沉如水。

终于,在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后,将军把玉佩慢慢塞进自己怀里,而后提起地上的女子,单手勾起她的脸,在月光下看了一会儿,忽的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回了自己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居然老早就猜到了,这让我很没有成就感也。是我的暗示太明显了,哼唧

☆、112

蛮人非常高,伏在他肩头,破月颤巍巍的心惊胆战。

她想不通,为什么看到步千洐的玉佩,他的态度忽然转变。也许他喜欢这个玉佩?她也想过自杀,因为这蛮人此刻对她的态度十分危险。但刚才鼓起勇气想死没死成,现在她又有点舍不得死了。

犹豫彷徨间,蛮人已扛着她,身形极快的窜回了中军大帐,远远将其他蛮人丢在身后。踏进帐中,他脚步丝毫不停,径直朝床铺走去。破月暗叫不妙,抬手就朝他脖子上劈落。只是她怎是他的对手,手刚刚一动,后背已是一麻,被他点中要|­茓­。

她被丢在床上,怔然望着他。

他负手而立,低头静静看着她。

“你要是碰我,我立刻自尽。”破月说。

他没出声,反而拉过被子替她盖上,然后解了她的|­茓­道。破月想要坐起,被他一把摁倒。破月不敢动了,他却直接倒下,在床边的地上躺下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把她丢在床上,然后自己睡在地上?

破月大气也不敢出,警惕的盯着他的背影。过不了多久,均匀沉稳的呼吸声传来,他似乎睡着了。

破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听得他的气息非常悠长自然,绝不可能是装睡,便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想要逃走。谁料刚走过他身旁,脚踝便是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再次摔在床铺上。

他的力道均匀适中,她竟然一点也没摔痛,就像被人平平稳稳放在床上。

他翻身起来,再次替她盖好被子。然后……继续在地上躺下,睡着了。

破月不敢再逃了,此人的武艺修为远超过她。只得提心吊胆,就这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刚明,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转头看着她。

破月重伤初愈,又撑了一晚,早已­精­神恍惚,呆呆的望着他。这时,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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