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般杂乱粗犷的脸上,厚厚的唇角缓缓弯起,那一双乌黑修长的眉,也有了弯曲的弧度,暗色的眼眸似夜色下的流水,微光荡漾。
破月全身都僵住了。他却在微笑之后,恢复漠然神色,步出了营帐。
日光渐渐强烈,破月等了很久,也没见有人回帐中。她实在撑不住了,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倒头大睡。
一直到傍晚,她才神清气爽的醒来。刚坐起,便听到轻盈虚浮的脚步声。
是与她同车时照顾她的女子。她端着盆热水,垂头快步走进来。
“小姐,洗脸吧。”那女子低声说。
破月奇怪极了:“你怎么来了?”
女子怯生生看她一眼:“蛮人让我来的。”她与破月也有些交情了,低声道:“你命好,做了将军的女人。哪似我们……”
破月想解释,却也无从开口,只得沉默。
女子服侍她洗漱后,军医就来了,非常仔细的为她重新包扎伤口,又亲自熬了药送来。
破月被服侍得舒舒服服,心里却更加七上八下。她实在想不通蛮人将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她须得小心谨慎了。
“小姐,将军真是宠你。”那女子临走时说,“听说大军半个月来从未停留,今日却破例在路上停了一日。”
破月这才明白,为何今日自己没被叫醒带上马车。然而不等她细想,将军已经回来了。
一起进帐的还有名蛮人亲兵,端了饭菜进来,居然有肉有鱼,相当丰盛。亲兵放下饭菜就走了,破月腹中早已空空,吞了吞口水,继续全身紧绷的躺着。
将军弯腰将整张案几都搬到榻前,这样饭菜就正对着破月的脸。破月神色不变的看他一眼,却见他又露出了那种微笑。
然后他在榻前坐下,拿起了筷子,夹起块肉,送到她唇边。
虽然只是一块肉,破月却真心觉得骑虎难下。
这……吃还是不吃?
他为什么要喂她吃?
按理说她此刻应当很有骨气的拒绝,也许他下了毒,也许他在麻痹她的意志。可望着他沉黑的目光,破月神差鬼使的被直觉驱使,张嘴含住了那块肉。
味如嚼蜡,她很快吃完。
她修炼玉涟神龙功,早已百毒不侵。吃掉肉后,并没有不适感,随即释然。
这时他忽然朝她的脸伸手,破月脖子一僵,侧头想避。然而他的手看起来明明直来直去,却仿佛无所不在,她避无可避,被他摸了个正着。
他捏住她的下巴,大拇指轻轻拭过她的唇角。她视线一垂,看到他拇指上的一点油渍。而后他从案几上拿起块毛巾,擦干净了手指,这才又拿起筷子,夹了筷米饭,递到她唇边。
破月恍然大悟――他刚才,难道不是想摸她,而是要给她擦嘴角?
一顿饭就用这种奇异的方式吃完,饶是步千洐,都未这样全程喂食过她。破月的胃舒服了,心却更慌了――因为这个男人太诡异太可怕。他还那么强,如果他真的加害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可如果还有一丝求生的希望,她又舍不得自杀。
她吃完以后,他才把剩下的饭菜装了一大碗,埋头吃掉。
亲兵收走了碗筷,又很快抬了个大大的圆形浴桶进来,装满了热水。破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已再次走过来,将她从床上抱起,走向浴桶。
“我已经嫁人了!还有个女儿!”破月喊道,“你要是轻薄我,我丈夫一定不放过你!”
他恍若未闻,将她放在浴桶边,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矮凳,破月这才发觉矮凳上放着一套浅蓝色的衣物,看起来是崭新的女装,还是丝质的。
“我不洗。”破月闷声道。
他静静看她一眼,忽的抬手,提起她的后领,扔进浴桶里。破月赶紧双手扶住浴桶边缘,肩头伤口才没进水。而他不发一言,转身出了营帐。
夜色渐深,营帐内外都静悄悄的。以破月的内力,听出丈许内都没有人的气息声,竟似都被驱走了。
除了他。
高大魁梧如修罗般的身影,在一侧营帐投下颀长的影子。可以看出他一直背对着营帐,负手站立。他的气息,破月是听不到的。
踟蹰片刻,破月终是狠下决心,快速脱掉湿衣,匆匆洗了。虽然很仓促,但不得不承认热水好舒服。而后她迅速换上那套新衣,松了口气――很普通的样式,没有暴露。
她重新在床上坐下,见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帐外,心头的感觉竟有些复杂了。
这个蛮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洗好了。”她轻声说。便见他转身,大步又走入了营帐。
他立在床边不动,也不看她。亲兵进来抬走了热水,屋内重新只剩他二人。
破月鼓起勇气问:“将军,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我?”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吊着胃口,她更难受。
他却不答,往地上一趟,背对着她。破月又问:“蛮族为何要帮助流浔?我见过蛮族的小孩,你们不像一个好战的民族,为何?”
他还是不答,片刻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这晚破月没有再整晚强撑不睡,但也不可能睡得放心大胆。她迷迷糊糊浅眠着,待到了半夜,忽见地上黑影站了起来。她心头一紧,暗自提气戒备。未料他伸手抓住了被角,替她盖好、掖好,随即又躺下了。
破月完全被他搞迷糊了。
次日醒来,又有女子服侍她洗漱。而后又由大将军“喂食”了她,只不过这一次,那女子和一名蛮族亲兵都在旁伺候。女子看得目瞪口呆,亲兵虽不至于有激烈情绪,但也看得目不转睛。
饶是破月脸皮极厚,也禁不住脸红了。吃了饭,她随他走出营帐,心头暗惊。
烈日高悬,无数粗狞蛮人沉默如铁塔,立在帐外,远远望去,从密林中一直延伸到前方山脚下,根本望不到尽头。他们显然已经集结多时,只等将军号令。这时亲兵牵了头黑色的高头大马过来,将军翻身上马,然后居高临下看着她。破月决计不愿意与他共乘,转头看向一旁,谁知却看到有士兵牵了头枣红色的小马,走了过来。
士兵将缰绳交给了她就退下。破月看着面前的小马――滑溜溜的鲜艳长毛、有些圆滚滚的头颅、墨黑的大眼睛、矮小粗短的身躯,当真非常可爱。
也许是她盯着马的时间太久,将军忽的弯腰朝她伸手,破月提气一跃想要避过,自然没有避开,被他拎起放在马上。而后他大掌在马臀一拍,小马便滴溜溜的往前走了。而缰绳……被他夺走了,握在手里。于是枣红的小马紧贴着黑色大马,徐徐前行。
破月看到他面容沉静的一挥手,大军顿时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徐徐开动了。
之后几日,破月的遭遇一成不变――骑着枣红小马随军,睡觉睡到自然醒、三餐有人喂食,晚上踢被子还有人细心的帮她盖好。直到五日后,大军在墨官城外驻扎。将军一早率军攻城,破月被点了|茓道扔在中军大帐。天黑的时候,墨官城已破,将军牵着小红马,带她入城。
这晚大军驻扎城内,他们宿在原城守大人的府邸里。府内奢华精致,晚餐亦是抓来的城内名厨炮制。破月在抗议了几次无效后,也习惯这种生活,吃饭的时候还会指着自己想要的菜色,他的筷子总是很听话,要什么夹什么。
第二日清晨,破月洗漱之后,坐在桌边等他服侍。谁知他例外的没有先伺候她吃饭,而是先端起桌上一碗乌黑的汤汁。
破月立刻想起,这碗汤汁是刚才一个流浔士兵送进来的。于是好奇的盯着他,他喝了一大口,察觉到她的视线,忽的放下,将剩下的小半碗汤汁,送到她唇边。
破月摇了摇头,他的手却依旧停住不动。破月无法,心想自己反正百毒不侵,也不怕他,便喝了。那汤汁看着浑浊,入口却是清甜的。
然而破月没想到,这次真的中毒了。只过得片刻,将军正在给她喂粥,她忽觉腹中绞痛无比,一下子软倒。将军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眸色焦灼。破月疼得满头大汗,勉力对他说:“扶我坐下。”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破月忍着剧痛,调息运气,额头阵阵冷汗。待过了小半个时辰,玉涟神龙功运行一个周天,她闷声连吐数口鲜血,先是乌黑,而后转淡,最后才变成殷红色。到这时,她方觉胸腹中浊气尽去,长长吁了口气。
她睁眼一看,将军竟始终静立在侧,低头看着她。这时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破月吓了一跳,随即一松――因为一股雄浑而绵和的真气,正从脉门输入。她运功祛毒后,原本气息微弱,得这股真气相助,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过得片刻,已是神清气爽,他也松开了手。破月低声道:“多谢。”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衣袖一挥,所有饭菜哐当打翻在地。而后他走了出去,过得片刻,他亲手端了些粥菜进来,重新喂食。
破月一边吃着,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她记得很清楚,刚才她喝过那汤汁,只吃了些粥,就中毒了。到底是哪样东西有毒?如果是汤汁,为何他服食了却没事?那是粥?可那汤是什么?为何如此古怪?
这晚,破月听服侍自己的女子说,将军当日将准备饭菜的厨子斩首,又彻底清查了墨官城中的大胥余孽。破月心里冷冷的,虽然将军未曾加害过她,但他荼毒大胥生灵,罪无可恕。
又过得四五日,那黑色的汤汁,第二次出现在餐桌上,依然是由流浔亲兵送上的。将军这回先喂食破月喝了一半,自己喝掉剩下的。这时,有亲兵进来,送上一封书信,将军看完之后,轻轻拍了拍破月的脑袋,转身走了出去。
破月无他喂食,轻松自在,拿起筷子刚要夹菜,似曾相似的剧痛再次袭击全身。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冷汗淋漓间,一个清晰的念头冲进脑海:汤中有毒!
流浔亲兵为何要喂蛮人将军喝一碗有毒的汤?而且看起来像是定期服食的。这毒的分量足以毒死正常人,将军为什么喝了没事?
等将军处理完紧急事务回到房间时,破月已经驱除了余毒,脸色苍白的重新坐在桌前。将军见饭菜半点没动,立刻拿起筷子。破月十分配合的吃完,柔声说:“将军,方才的汤特别好喝,以后能都留给我吗?”
将军静静望着她片刻,点了点头——
☆、113
破月很快发现了规律。
那种黑色汤汁,每五日送来一次,每次都是由设在蛮族大军中的流浔督军遣人送来的。除了将军,没有蛮人喝这种汤。
破月百思不得其解是为什么,但既然是流浔人要的,她只要反着来,总没错。
好在将军十分配合,第一次送汤来,破月说吃完饭再喝汤,他点了头。等吃了饭,破月说要如厕,偷偷将那汤倒掉了。
之后两次,她都如法炮制。大军亦在此时继续南行。只不过这时,跟之前所过之处一马平川不同,蛮族大军遭到了君和士兵的顽强抵抗,推进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只不过这几日夜间,将军开始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破裂的呜咽,倒真的像一头野兽。破月有点害怕,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难受。到了这日早上,破月醒来,却未像平时那样,看到他已经等候在床边,而是依旧躺在地上。
望着他小山似的沉寂背影,破月紧张起来。
“将军……你没事吧?”破月低声问。倒不是她关心他,而是目前他是她最大的依仗,她要等到步千洐来救自己。
回答她的,是他沉默的转身。她这才看到,他暗沉着一双眼,像是浑浊的水。而宽阔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嗷――”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勉强逸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忽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头,开始疯狂的撕扯。
破月看得心扑通通的跳,因为他扯得非常用力,直接将一撮撮长发,连带着头皮扯下来,瞬间血肉模糊。
他像发狂了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抱着头满帐跑。他抓起每一样东西扔在地上,摔得乒乓响。很快有亲兵冲了进来,他冷冷抬头,一把抓起往地上一扔,那亲兵撞在桌子上,瞬间脑浆崩裂,不活了。
如此杀了四五个亲兵,帐外的蛮人也不敢进来了。他已满手鲜血,忽的冲到桌前,拔出了长刀。
破月眼见情况不对,转身就往营帐一角跑,想要偷溜出去,谁知他人明明还在丈许外,她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从后掐住脖子,身子腾空而起,瞬间天旋地转。
“啊――”破月惊呼一声,已被他高高举起。隔着一臂之遥,他的眼像是被黑色的冰雪覆盖,又冷又暗。
杀意,那是杀意。
破月出生入死多次,此刻只觉得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阴冷的气息侵进来。他的杀气似空气般将她萦绕。
“千洐!千洐!玉佩!”破月没办法了,想起他只有在看到那玉佩时才有反应,现在那玉佩也被他夺走,只得这样喊出来,希望能够提示他。
他静静望着她不动。
破月被他掐得呼吸都艰难,哑着嗓子说:“玉佩、在你身上吗?刻字的玉佩、千洐……”嘴里这么说的,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忽然松开了她,让她直直坠落在地。破月惊魂未定,也不敢动,怕再刺激他,只往后微微缩着。而他如铁塔般站着,双臂微张似苍鹰展翅,忽的又抱住了头,显得极为痛苦。
“哐当!”他手上的刀掉在地上,而他猛的抬头,忽的施展步法,快速在帐内游走。而双手亦变掌为拳,极快的纵横开阖,竟然打起拳法来。
这拳法破月闭着眼听风声都能辨识出来!不正是步千教给她的“聪玉长拳”!只是她从未见过有人打得如同这蛮人将领一般龙行虎步、气吞山河。明明朴实简单的招式,到了他癫狂却轻灵的双拳中,竟似生出千变万化,叫人心惊胆战。
破月几乎都看呆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为何会这样?为何蛮人会打聪玉长拳?为何他武艺兵法独步天下?为何他看到千洐的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这实在匪夷所思,可天下间满足上述条件的,只有一个人啊!
可他,不是死了吗?不是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吗?为何会变成蛮人一个,割去舌头,懵懂残忍,浑浑噩噩踏平天下?
破月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一切都是流浔的阴谋?那么他与蛮人到底是何关系?联想到曾经在帝京刺杀自己的蛮人,武艺高强非凡,绝非寻常蛮人可比。而他军中似也不乏武艺高手。难道他们并非真正的蛮人?可为何变成现在的样貌举止?
跟那黑色的汤汁,有关系吗?
转瞬之间,他已经没有打拳了,而是持刀为笔,疯狂的在地上划字,神态极为狰狞疯狂。破月虽怕,却被想要知道内幕的念头驱使着,上前两步一看。却见字迹潦草至极,大多是四个字“聪玉”“千洐”,亦有些凌乱的词句“国破山河在”、“精忠报国”……
破月整个人恍然失神,仿佛一时间都懂了,心头有点痛,有点麻。
在他继续专注的写字的时候,破月缓缓走过去,悄无声息的走过去。这一次,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让她接近了他后背空门。破月伸手,轻轻点住他后背大|茓。寻常人早该一头栽下,可破月的劲力却似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他竟毫无反应。破月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死心的连点他数道大|茓。终于他身子一僵,眼睛一闭,砰然倒下。
破月望着他的脸,仿若只是睡着了,眉头舒展、嘴唇轻阖。她强忍着心头激动,走到帐门口,几个亲兵正在朝里望,她柔声微笑说:“将军睡着了,我会服侍他。你们晚点再过来。”
亲兵点点头,都走了。这些日子破月与他形影不离,被他几乎是捧在掌心呵护,没人会再怀疑她。
等帐外再无闲人,破月深吸口气,打来盆水,又从他靴中拔出把匕首,一点点剔去他满面胡须。胡渣很硬,硬得像铁丝,破月强自镇定,不让自己的手发抖。慢慢的,他的容颜一点点露出端倪,粗黑的眉、挺括的鼻,厚薄适中的唇,方正硬朗的脸。这脸与她记忆中的容颜,有十之八九的相似。只是他脸部的肌肉,比起千洐要僵硬许多,额头也有青筋爆出,看起来更加粗犷,千洐则比他俊逸许多。但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一定会想起步千洐。因为他们眉宇间那冷凝不羁的气质,是那样相似。岁月仿佛并未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痕迹,唯独深邃双眼旁,添了几道淡淡的皱纹,而乌黑长发的鬓角,隐有几根雪丝。
破月怔怔望着他昏睡的容颜许久,才将胡渣一点点拾起来。她自己多次易容,也懂得基本技艺,重新将他的胡子沾上,而后扶起他沉重的身躯,搬到床榻上。之后在床侧独坐一宿,天明时竟有泪水沾襟,满心难过。
第二日一早,又是喝汤药的日子。流浔士兵大概也听说了昨日将军发狂的事,矗在床边不动。将军刚醒来,看到送至面前的汤药,接过先递到破月唇瓣。
那流浔士兵脸色微变:“将军,此汤药是国主给你的。旁人喝不得。”说完还看一眼破月。破月脸色不变,笑道:“怪我,我以为是补汤,闹着要喝,今日将军才想给我试试。”说完将汤药轻轻推到他唇边。他约莫头还很疼,一口喝干。流浔士兵这才走了。
见他一走,破月立刻将将军扶起来。说来也怪,喝了汤药,将军的眼睛明显恢复平日的镇定冷漠,从床上站起。
破月鼓起勇气,将手指伸到他唇边。
“张嘴。”破月低声道,“刚才的药不好,吐出来。”
他有些呆滞的看着她,缓缓张开嘴。破月忍耐住心头的惧怕,将手指伸进去,轻轻抠他的喉头。他脸色一变,一口咬落。牙齿入肉,破月痛得一声低叫。好在他反应很快,力道立刻撤掉,她将手指抽出来,却见一片血肉淋漓,齿印深深入肉,好在没伤到骨头。
而他被破月这么弄了一下,虽然没有呕吐,却似乎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他脸色微红,似是在运气,很快干呕几声,便吐出了大半汤汁。
破月立刻找了布,将地上的汤汁残渣擦得干干净净。他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破月再坐到他身旁,正想说什么,他却往边上挪了挪,保持一尺距离。
破月知道今日大军要开拔,柔声说:“将军,我今日身子不适,你陪我坐马车好不好?”
他没出声,看她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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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马车上。
如今,不仅蛮人大军,流浔军队,几乎整个天下,大胥、君和,所有人都知道,神秘的蛮人将领得了个女子,宠得天上有地下无。到了最近,除了有仗打是,其余时间更是白日黑夜都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
马车加盖了厚厚的垂帘,旁人听不到车内半点动静。破月听得周围寂静,便看向对面正呆呆盯着自己的将军。
将军,楚余心。
“楚余心,你叫楚余心。”她柔声说,“你有个妻子,叫朱聪玉;有个儿子楚千洐。他还活着,他很好。他是我的夫君。你还有个孙女,小名叫萌萌,大名等她的爷爷,也就是你来取,好不好?”
楚余心没有半点反应,只僵直的坐着。破月注意到,每当她提及朱聪玉活着楚千洐的名字,他的手指都会有轻微的颤动。但他好像又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抑或是明白了,但是记不起来,所以更加迷惘。
流浔士兵已经不会再送药了。破月算了一下,他一共送过六次药。后面四次都被破月偷偷拦下。她猜想,如果那药物是某种控制手段,很可能是一年或者半年间,需要强化服药一次。
她不知道停止服药对他好还是不好。他如今每晚都辗转难眠,有时候半夜她忽然惊醒,会发觉他黑黢黢的站在床头,目光阴森。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轻轻念叨朱聪玉或者楚千洐,这个时候,他总能奇异的平静下来。破月的心里会很难受――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在忘记了所有后,仅仅听到名字,就能安抚所有情绪?
有时候白天,他也会发疯,在车里,或者在营帐里。这个时候破月会摈退所有人,陪着他,看着他。看他一遍遍打聪玉长拳,看他痛苦的抱着头,撞向车壁,血流满面。有时候他也会想杀她,但总会在看到她惊恐的双眼时,忽然撤手。而破月会找个机会,点了他的|茓道,让他躺下。
后来,这种失控慢慢少了。只是他更加呆滞,反应也变得迟缓。她跟他说话,他全无反应。
他在军事、武艺上,是相当游刃有余的。那仿佛是他的本能,是一种技艺,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发出命令,就能**敌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好像是已经坏掉了。每日只是傻傻坐着,有时候会看她一整天,有时候拿出玉佩看一整日。
破月猜想,他服用的汤药,可能存在某种抑制神经的成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时代的人能从自然植物或者丹药中提炼出成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能一遍遍反复跟他说,他是谁,他儿子是谁。他被流浔利用了,她多么希望他苏醒,带领蛮族大军反戈。
然而他从无反应。仗照打,人照杀。蛮族和大胥军队交战,依然如火如荼。而她没有半点步千洐的消息。
算起来两人分离已一月有余,破月的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她甚至没有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如果步千洐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甚至还是这样的身份,又会有如何的心情呢?想到这里,她就很难过,连带着对楚余心也心生怜惜。
这日一早,楚余心端起粥又要喂她,她心念一动,忽然冲他笑了,从他手里接过碗。他望着她,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爹,我喂你好不好?”
楚余心整个人仿佛都定住了,只看着她。
“爹,你是千洐的爹,也就是我的爹。”她柔声说。
他终于缓缓张嘴,含住了汤匙。破月心头一喜――有反应了。随即一勺又一勺喂给他吃,嘴里说个不停,都说些步千洐的事。而他只是静静听着,却似并未有太多情绪激动。
破月慢慢也明白了,他的精神很可能已经出现了问题,神经系统大概被那汤药严重伤害。但现在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了。
亲兵领着一流浔官员走进来时,恰好看到破月拿着手帕给楚余心擦嘴角。这一幕自然显得亲昵暧昧,那官员清咳两声,目光淡淡扫过破月,对楚余心道:“将军,国主有令,命你将这女子献给他。”
破月心头大惊,流浔国主?为何会要自己?
却见楚余心站起来,在地上写下:“为何?”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隐隐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那官员看一眼破月,低声道:“话与你知也无妨。这女子本就是另一名臣子养大,将来要献给国主的,只因为意外走失。这是国主的手令。你如今已占了她数月,速将她交出,国主不会责怪。否则……”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如醍醐灌顶般了悟。
颜朴淙。
她万万没想到,真的被他一语成箴,自己与步千洐战乱离别。而他人虽死了,却依然在祸害她!
她紧张的看着楚余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军,别把我交出去。”
楚余心没有看她,轻轻一抽,将衣袖收回。而后他朝那官员点点头,再一抬手,就点中了破月身上大|茓。破月瞬间动弹不得。
官员满意的点头,叫来两个流浔士兵,将破月抬起,出了营帐。破月心急如焚,僵硬着脖子回望,却见楚余心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全无表情。
☆、114
刚出营帐几步,便见前方停着一辆马车。一名蓝衣官员静立在马车前,看到破月等人,只淡笑一声:“还算蛮奴识相。丢上车吧,莫要误了王命。”
破月听到这声音,浑身便如雷劈般定住。可她被点了|茓,无法回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瞬间加重。
身旁的官员似乎极忌惮车上的人,点头哈腰道:“大人所言极是。”随即吩咐两个士兵将破月抬到车上。这下破月看到那人了。
只见他身着锦衣乌靴,腰缠玉带,负手立着,神色颇为倨傲。他的身材极为高大,看起来是个三十余岁、面貌普通的男子。可破月看到他的双眼,只觉似曾相识。那眼珠黑而湛,冷漠的神色却令她感到亲近。
他目光淡淡扫过破月,看不出半点端倪,随即上前一步,与另一名官员寒暄起来。破月心扑通通的跳,无法抑制而又匪夷所思的狂喜涌上心头。
破月被平放在车上,看着黑色车顶,强自平稳呼吸。过得片刻,只觉得车体一沉,一人已是掀开车帘,走了进来。
是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破月,黝黑的眸渐渐浮现深深的惊痛、怜惜之情。破月鼻子一酸,咬着下唇。他悄无声息的在她身旁蹲下,握起她一只手,握得很用力,隐隐生疼。
车子徐徐动了。因为身处数万人蛮族大营,他什么也没说。而她也懂,只怔怔望着他。待行了一会儿,似已出了大营。他掀起车帘一角匆匆看了眼,随即伸手,替她解开了|茓道。
破月一下子坐起来,扑进他怀里:“阿步!”
这军官正是步千洐所扮,他紧紧将她抱住,声音几近嘶哑:“月儿,你……受苦了。”
破月听他语气沉痛,知他是误会了,破涕为笑道:“不,我没受苦。真的。也没人碰过我。”
步千洐身子一僵,将她抱得更紧:“无妨……欺侮你的人,我定不放过。”
“你怎会在此处,还拿着流浔王令,扮成官员?”破月奇道。她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他的出现实在太令人惊喜。
步千洐微笑:“这些日子,我们一直与蛮族交战,也关注着蛮军的行踪,只待有机会,便将你营救出来。前日,有一队流浔官兵,从北方而来,被我的人撞见,才截获了流浔国主的密信,他竟想得到你。”他紧握她的十指渐渐用力:“我便来个将计就计。呵呵,想不到颜老乌龟,居然是流浔人。你给我的玉佩,可是他的?”
破月点头。
步千洐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的人在三十里外接应,你不会再受苦了。”
破月忽的想起楚余心,急道:“等等,那蛮军将领……”
步千洐脸色突变:“噤声!”
破月呼吸一滞,她也听到了。马蹄声,急促的马蹄声,宛如利箭破空,由远及近。车外风声大作,似有人踏空而来,雷霆万钧。
步千洐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却听到车外数声惨叫,扑通通有人栽落在地。而后车帘一扬,被人从外掀开。
楚余心神色木然的立在车辕前,日光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漆黑的眸直直盯着颜破月。
他朝她伸手。那是示意她过去。
步千洐听闻过蛮人宠姬的流言后,对他已恨之入骨,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人对手。于是他冷冷道:“蛮奴,你想做什么?你敢不尊国主命令吗?”
楚余心没做声,他的视线极缓慢的从破月身上移到步千洐脸上。
那眸子一暗,杀意森然。
“不要杀他!”破月看得分明,立刻从步千洐怀中挣脱,扑过去抱住楚余心的胳膊,“他是……”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楚余心抬手点中她数道大|茓,她的声音消失在嗓子里。而后身子一轻,已被楚余心扛上肩头。
步千洐心头一股戾气上涌,挥刀便攻了上去。
楚余心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只单掌对敌。然步千洐心情激愤,杀意盎然,这刀上的威力又强了几分,凌厉的攻击下,楚余心又扛着一人,倒难以似那日般,瞬间就将他击垮。
两人很快都跃出了马车,落在地上。然而此处离蛮族大营不远,很快便有士兵闻讯赶来。楚余心掌法大开大阖,步千洐竟被他迫得不得不抬掌相接。
这一拼掌力之下,步千洐只觉得自己雄浑的内力一到了他掌里,竟似无影无踪了般。随即只觉一股热力从掌心袭来,山呼海啸般直扑心窝。五脏六腑都如同被搅翻,全身脱力,重重向后摔去。
而楚余心扛着破月,只倒退了两步,随即站定,欺身再次攻上!
步千洐痛得难受,亦瞬间冷静下来。眼见跑过来的蛮人越来越多,他明白再缠斗,更无机会救破月。忍着心头剧恸,只匆匆看一眼伏在他肩头的破月,一咬牙,纵身向外掠去。迎面几个蛮族兵袭来,他随手砍翻几个,夺了匹马,策马跑远。
楚余心本欲再追,忽的脸上一阵湿热,他懵然抬眸,却见破月狠狠盯着自己,嘴唇上全是鲜血。他立刻停住脚步,扛着破月返回了营帐。
一直走回床边,他才将破月放下,解开她的|茓道。破月刚才为了阻止他杀步千洐,咬破了舌头,此刻剧痛难当,满口的血。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破月微微吃痛,不得不张嘴。他往她血淋淋的嘴里看了一会儿,走到桌边端来一杯水。
破月接过喝了,用极含糊、缓慢的声音说:“你不能杀他。他是你儿子,你和朱聪玉的儿子,楚千洐。”
楚余心静静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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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千洐逃出帐外,又怎么舍得就此离去?虽然内伤甚重,他也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今日见到了破月,要他再放手,根本不可能。
以往听到传言,他心痛难当,又嫉又恨。他只能对自己说,定要抢她回来,杀掉侮辱过她的人。只是一想到或许已有别的男人占有了她,他的头就刺痛难当,心里晦涩一片。
他已经想办法接近蛮族大军多次,也曾在战场上施展计谋,想要趁那人不备,将破月夺回来。然而那人竟将破月护得密不透风,一个月了,他也无从下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今日终于再握住她的手。可那人竟似将月儿看得甚重,不顾王命,追上夺了回去。
一想起那人扛着破月的模样,他的心就刀割般痛。他怎能、怎能再容忍破月与别的男人共处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他的心居然平静下来。生死置之度外,计谋无关紧要。他只运功调息了半个时辰,随即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整理了衣着,重新朝蛮族大营走去。
营门口蛮族兵拦住去路。他拿出流浔官员令牌,厉喝道:“都给我闪开。”
或许流浔人对蛮族威慑甚重,一路士兵看到他的服饰,不是绕道,就是看到令牌后怯懦的离开。他通行无阻,直至中军帐外,深吸一口气,掀开帐门走进去。
面前的一幕毫无疑问是刺眼的。破月坐在床上,抬眸望着那人,目光竟透着柔和。而那人静静立在身旁,面无表情的抬起大手,摸着破月头顶。
步千洐心头刺痛,面上冷笑:“蛮奴,你连国主的命令也不顾了吗?”
破月看到他,惊喜万分,站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腰身:“阿步,他是你爹啊!”说完一抬手,揭开了步千洐的人皮面具。又松开步千洐,走回楚余心身旁,扯下了他的胡子。
步千洐原本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听得她轻飘飘一句话,宛若惊雷在耳边炸响。
爹?
他的爹,楚余心?
他艰难的看着那人,那人也望着他。幽暗烛火里,只见那人相貌英武,如此熟悉而陌生。许多种猜测、许多的疑惑,统统涌上心头,却又朦胧不清。他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都有些发烫,那人的身影仿若从他茫然的视线里极为深刻的凸显出来,而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热又促。
“爹?”他疑惑的开口,看向破月。
然而破月没能详细解释,因为楚余心忽然动了。高大的身影灵巧如鬼魅,倏然移动,一手提起破月,再飘上前几步,另一只手提起步千洐,闪身便出了营帐。
帐外重兵防守,于他却如入无人之境。只见他足尖几乎不点地,便似踩在水面浮萍上,顷刻便出了大营,奔进了黑黢黢的密林。
“爹!你要带我们去哪里!”破月喊道,因为急速奔跑,周围凌厉的风声几乎要将她的声音吞没。
“月儿!这到底为何?”步千洐厉喝道,听到她叫他爹,步千洐心里莫名的抽了一下。
“爹这些日子待我很好,如同亲生女儿般,阿步,他真是你爹!他被流浔人控制了!”破月喊道。步千洐听得越来越奇,低头只见那人神情僵木,看不出半点喜怒。而他思及父亲的遭遇,心头骤然一疼:若真是父亲,若真是父亲……
他双手紧握成拳,心头激荡却又滞涩难言。
楚余心健步如飞,崎岖山路于他如履平地,很快便至了山顶。他放下破月,却依然提着步千洐,走到一块巨石前,将他放上去。而后在月光下垂眸,安静的看着他。
破月见他没有加害步千洐,心情稍定。之前她跟他说步千洐是他儿子,他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相不相信。这山顶光秃秃的,四处都是碎石,唯有那块白色巨石躺在月光下,光洁干净。步千洐被他放在巨石上坐着,立刻滑下来站起,谁料他手一抬,又提出步千洐衣领,将他放上了石头。
步千洐于沙场武林纵横至今,还未如此被人想捏圆就捏圆,想揉扁就揉扁。虽然面前的人极可能是他父亲,他也下意识蹙眉。
破月忙道:“阿步,你顺着他,他被流浔毒害多年,有时候会像个孩子。”
她这么一说,步千洐心里的不悦变成了莫名的心疼,再抬头看面前的男子,只见他长发凌乱、满面风霜,眸色木然,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不由得放低声音问:“你……真是我爹?”他迷惘之下,甚至忘了眼前的男人已被割去了舌头,不会说话。
楚余心只静静望着步千洐,也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破月心念一动,说:“阿步,把他的手记拿出来。”那本手记,步千洐一直随身带着,闻言点头,从怀中掏出,递到他面前。
楚余心还是没反应。步千洐心思极快,拿出朱聪玉给楚余心画的小相。
楚余心终于有反应了。只见浓眉一挑,脸色大变,一把从步千洐手里抢过那张小相,抬起粗粝手指,轻轻拂过落款处娟秀的字体。
见他如此反应,步千洐哪里还有怀疑?只是至亲终在眼前,他喉中哽咽,径自握拳,沉默不语。破月悲喜交加,走上来轻轻握住他步千洐的手。
步千洐一把抓住楚余心的手,颤声喊道:“爹!”
楚余心缓缓抬眸望着他,深邃沉黑的双眼满是泪水,而他的表情依旧冷漠呆滞,仿佛惘然不知自己的伤悲。
☆、115
月色清冷、旷野寂静。眼前深黑的山脉,像是地狱鬼府般望不到尽头。步千洐一把抱住楚余心,重重的抱住。
“爹!”像是从胸膛深处喊出的声音,低沉而用力,似悲似喜。楚余心的体格比步千洐高大一圈,跟其他蛮人一样粗壮到接近畸形。步千洐感觉到怀抱中的躯体冰冷、僵硬,心头更痛,眼眶湿热。
楚余心没有任何反应。尽管一滴泪水已经从他眼眶滑落,晶莹似珍珠般,点缀在这蛮人的脸庞上。
破月颤声说:“爹,他是千洐,是儿子,你的儿子。你和妻子聪玉的孩子。”
楚余心依旧没有对步千洐做出任何反应,但他伸手,将破月拉了过来,让她站到步千洐身旁。
三个人紧紧的站在一起。
破月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知道他其实是有反应的!太好了!
步千洐强忍着眼中泪意,松开父亲,未料一抬头,却见他静静望着自己。突如其来的泪水,侵蚀了步千洐的眼眶。热泪滚滚落下,他一双黑眸于夜色里闪闪发光,写满喜悦的慕孺之情。
在破月惊喜的目光里,楚余心缓缓抬手,抚上了步千洐的脸。粗粝如砂纸般的手指,拭去了他的泪。
步千洐忍痛道:“爹,儿今后定好好照料你老人家。咱们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破月牵起步千洐的手,又找到楚余心的手,将两人手握在一起。未料楚余心忽的挣脱,后退几步,身子骤然腾空,冲进了后方的密林。
“爹!”
步千洐和破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抽身离去,快步追上。然而他身形极快,瞬间便没了踪迹。两人沿着脚印一路往下,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块葱郁的树林中,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在打拳,酣畅淋漓的聪玉长拳。他似已经痴了,粗犷的脸上,双目紧闭。可厚厚的唇角微弯,竟有迷幻般的笑意。他在林中奔走翩飞,唯有孤寂的影子作伴。
他很快活,谁都看得出来。一个呆滞凶残得近似野兽的蛮人,快活的在月下舒展自己的身姿。像动物,更像孩子。
步千洐二人同时止步,望着他的身影,心头悲喜难言。
“爹他怎会变成这样?”步千洐沉痛的问,随即眸中闪过厉色,“是流浔的毒药控制?”
破月奇道:“你也知道了?”随即将自己发现那黑色汤汁的事简略告诉了他。又说觉得奇怪,因为其他蛮人似乎无需服用。
步千洐冷冷道:“这不难推测。爹他一身内力出神入化,控制他,自然比其他人难一些。”
破月点头,叹了口气道:“阿步,我觉得流浔控制的,不止是你爹,很可能还有当日随他北伐的其他大胥将士。服用药物之后,他们失去意识,于寻常蛮人混在一起,旁人难以察觉。难怪蛮人的舌头会被割掉,定是流浔怕有人察觉爹的身份,所以干脆将所有蛮人舌头都割掉,混淆视听。”
步千洐脸色变得难看。
破月握着他的手:“阿步,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已经阻止爹吃药了,但他并不能恢复正常人的意识。我怀疑……他的脑子,已经被毒药弄坏了。即便他如今模糊认得你,今后大概也只能浑浑噩噩。”
步千洐沉默不语。两人同时望向楚余心,却见他已打完拳法,收掌而立,转身看着两人,而后大步走了过来。
“爹,你跟我们走吧。”步千洐道。楚余心跟没听见似的,忽的伸手,已抓住两人衣领。浑厚的力道从他指端直透两人肩头大|茓,瞬间动弹不得。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么都相认了,爹还点|茓?然而不管两人怎么劝说,楚余心恍若未闻,嘴角始终微笑,提着两人,大步朝山下去,居然又回了蛮族大营。
步千洐原本想就此带父亲离开,回到大胥军中。万没料到他如此动作,不由得惊疑不定。
楚余心回到帐中,将两人丢到床上,随即转身出去。过得片刻,他又回来,身后跟着两个蛮人,挑着一桶热水。
然后在步千洐惊讶的目光、破月似懂非懂的目光里,他走过来,提起步千洐,扔到了水桶里。又从一旁箱子里取出套干净衣物,然后解开他的|茓道,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何意?”步千洐疑惑,“让我沐浴?”
破月隐隐感觉到,之前楚余心那么对自己,就是看到玉佩后,把她当成了亲生孩儿。如今正主回来了,他的满腔懵懂的父爱,似乎……要转移到步千洐身上?
她有点心疼楚余心,又觉得有些好笑。如今她已确定,楚余心一定不会伤害两人,又跟步千洐重逢,索性微笑道:“别太担心,你就洗吧。”
步千洐也不迟疑,快速洗完。不多时,楚余心走了进来,见他两人坐在床上,竟然又露出微笑,随即在地上躺下。片刻后,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
步千洐自然没睡着,迟疑的低声道:“月儿,爹这是……”破月对他说了自己的推测,只听得步千洐心头恻然。破月道:“爹他如今对我们的话似懂非懂,咱们只能再劝他,跟我们走。”
步千洐点头,将她搂进怀里道:“如今爹身在虎|茓,我断不能丢下他不管。只是委屈了你,要陪我留在这里。”
破月柔声道:“有你俩在身旁,比哪里都安全。”
步千洐默了片刻道:“既要留在这里,爹他已年迈,让他睡床上。”他想起身,破月扯住他:“没用的。他不干的。他觉得自己是父亲要照顾孩子,你顺着他。”
步千洐只得点头作罢。这晚楚余心果然起来给两人盖被子,步千洐看着父亲在夜色里安静的身影,心头又软又痛。
步千洐第二天就戴上面具,因为他如今也穿着蛮族服饰,所以出入楚余心营帐,并未遭致他人怀疑。然而当亲兵送来早饭,楚余心将他提到桌旁,端起碗和调羹要喂食时,步千洐不干了。
“爹,我自己能吃。”步千洐皱眉推开他。
然□道就被点了。
楚余心漆黑的眸定定望着他,盛满软粥的汤匙,坚定的放在他唇边。步千洐老脸一红:“月儿,你告诉爹,不要这样。”
破月自己端着粥碗,看着步千洐满脸红云,忍不住笑了:“阿步,恐怕不成。他执拗得很。你还是先配合几次。”
步千洐原本还是不肯,父子俩僵持片刻。不经意间,步千洐看到父亲虎口皮肤暗红皴裂,宽厚的手背上亦是遍布伤痕。
他忽的就心软了,张开了嘴。一口又一口,很快吃完。
父爱这种东西,他从小几乎没有享受过。饶是靳断鸿对他爱护有加,亦是严厉多于慈爱。而今日懵懂痴愚的老父,执意要亲手喂食,竟让他险些掉下泪来。
吃完饭,蛮族大军开拔的号声响起。破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要攻打另一个城池,便对步千洐道:“你这些日子,多劝劝他,多跟他说话。我看蛮族士兵只听他的号令,要是能令他不再与大胥为敌,流浔还有何可惧?”
步千洐眼睛一亮。
三人步出营帐,楚余心依旧木然,步千洐倒觉得有趣――他堂堂胥朝大将军,此时却潜入蛮族大军中,说出去都让人瞠目结舌。破月却四处张望,待看到亲兵牵了一匹枣红的小马、一匹黑色的小马过来时,立刻对步千洐说:“阿步,你要镇定。流浔人在军中有监军,你别引起他们注意。”
当楚余心将点了|茓的步千洐扔上憨态可掬的小黑马时,步千洐才明白破月的话的含义。他简直哭笑不得。想他步千洐纵横半世,即使乌云踏雪这样的神驹死后,他的坐骑,也是一等一的骏马。就算他少年时,都不曾骑过如此娇小的马。如今却要骑着招摇过市,他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
破月原本还忧心将来,待见到步千洐僵直着脊梁,端坐于半人高的小马上,亦是很不厚道的笑出声来。而楚余心浑然不觉,转身看到步千洐骑着小马就在自己视线内,又露出那懵懂的微笑。
接下来几日,仗照打、日子照样过,除了楚余心的军帐里多了个步千洐,一切似乎并无不同。第三日傍晚,楚余心攻下了大胥一座城池,大踏步走回营帐。而步千洐二人已得到消息,只恨他依旧混沌,无法沟通。
用了晚饭,步千洐将楚余心拉到营中无人的空地,破月站在外围替两人把风。步千洐拉爹在空地坐下,照例开始跟他说话。
“爹,你认准了,我是你儿子。娘已经死了,就是被流浔人害死的。你不能再帮他们打仗了,跟儿子回大胥去。我现在是大将军,你我父子联手,平定天下。”步千洐面不改色,细数流浔的种种过错,其实他母亲是病死的,但他为了煽动楚余心改变主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说了蛮多,楚余心始终沉默的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步千洐说得口干,朝破月喊道:“水。”破月将水囊扔过来,步千洐伸手接过刚要喝,见楚余心舔了舔嘴唇,心头一软,先递给他:“爹,你先喝。”
楚余心接过喝了一大口,步千洐这才喝了,正要继续给他“上课”,谁知他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拉他站起来。
步千洐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有反应总是好的,于是微笑问:“爹,你要儿子做什么?”楚余心走到离他几步远处,抽出腰间长刀,目露凌厉,竟在月光下使出刀法来。
但见夜色凄迷、月光清晰,他刀意如游龙潇洒纵横。不急、不凶、沉稳、利落。他野人般的身材,竟将这套刀法使得清逸灵动。步千洐和破月看得赏心悦目,他却刀锋一挑,刀意忽变,瞬间凌厉狠辣,越使越快,渐渐竟目不暇接……
一炷香后,他方才收刀而立,看着步千洐。这套刀法步千洐闻所未闻,只觉看似质朴简单,却又蕴藏着千万种变化,其中妙处,难以用言语描述。他不由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楚余心此刻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将手中刀丢给他。他顺手接过,入手一沉,提起一看,刀刃扁阔锋利,青光掩映,刀柄雕刻两条蟠龙,只是上头字迹已然模糊。步千洐大吃一惊:“龙雀!”
龙雀刀,传说中楚余心的佩刀。想不到今日得见,入手已觉刀随意动,刀锋隐隐低鸣。步千洐大喜,跃到场中,按照记忆中他方才的刀法,使将起来。这一路下来,竟让他记住了十之七八,虽精准、威力与楚余心仍有较大差距,但已经得了要领。
见他使完,楚余心又从他手里拿过刀,再使了一遍,又把刀给步千洐。这下步千全记住了,一套刀法使得酣畅淋漓。
父子俩都出了一身汗,步千洐看着父亲笑,他的神色却淡淡的,只是从腰中解下刀鞘,扔给步千洐。
步千洐吃了一惊:“你把龙雀给我?”
楚余心依旧沉默。步千洐却将刀递还给他:“爹你身边亦不太平,这宝刀还是你留着。”楚余心根本不理他,转身就朝营帐走去。
步千洐和破月面面相觑跟在后头,还是破月道:“爹送给你,你就拿着。”步千洐感慨万分,见父亲远远在前头,估摸听不到两人说话,便低声对破月道:“要让爹听咱们的话,估计还需些时日。不能再让他与大胥为敌了,这几日咱们便找个机会,先将他带出去。”
破月点头。她想实在不成,只能强行弄晕了带走。
然而第二日一早,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两人的安排。
刚用了早饭,便有亲兵领着流浔监军、还有几名面生的官员,来找楚余心。步千洐二人原本想在旁听着,谁知那些官员执意摈退众人。他二人便在帐外等着。过得小半个时辰,那些官员才离开。
两人连忙进去,却见楚余心静静立于帐中,手里拿着张书笺。步千洐见左右无人,从他手里一看,脸色微变。
破月凑过去一看,也是一愣――是流浔国主徐傲的手令,大意是说大胥慕容湛会在十日后率五万大军,前往墨官城。命蛮族大军挥手东进,重返墨官,务必剿灭慕容湛全军。如此慕容王室已无嫡系存世,天下指日可平。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又喜又忧。不待他们交换主意,楚余心已击响帐中传令鼓。两人只得退到一旁。片刻后,蛮族众将,以及军中流浔军官,全都聚集帐中。楚余心又恢复了冷漠神色,以刀代笔,在地上写下六个字:
“攻墨官、诛慕容。”
☆、116
天色昏暗,四野无声。慕容湛手撑着城垛,一身白衣于风中飘飞。只见他面容沉肃如雪,清黑的眉头微蹙,扣在乌黑城垛上的十指,苍白修长。
隔着四五步远的身后,士兵都被摈退,锦衣朱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个个深埋着头,不发一言,看样子已跪了有些时候了。
“我意已决,你们无须再劝。”慕容湛低声道。
“王爷!”群臣动容,齐声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臣含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上被流浔所掳,若是您再以身犯险,万一有所差池,大胥群龙无首,还谈何复国?”
众臣纷纷附和,慕容湛转身看着众人,语气凄然:“皇兄临终前将充儿托付于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我岂能见死不救?你们退下吧,明日发兵墨官。”他最后的语气已十分严厉,亲兵见状上来,请各位大臣离去。
城楼上很快安静下来,亲兵们也不敢上前,只远远望着这位年轻白发的王爷,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着苍白阴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两个月来,情况对大胥已有所改观。虽然蛮人大军直入胥境,势如破竹。但他率全国军队蛛丝抵抗。伤亡是惨重的,杀死一个蛮人,或许要付出十个胥兵的代价。但大胥上下,从未如此团结过。他们与蛮人在多个城池,展开激烈的争夺。一个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伤亡代价再夺回来。他打得惨烈,打得艰难。虽然如今仍是蛮族大军占着上风,虽然对手神出鬼没的用兵,让他吃尽苦头,但他有信心,大胥不会亡,因为百姓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个月前,步千洐领了一小队人,去蛮族大营营救破月,就此一无音讯。他每晚难以成眠,只想起关于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归来的步千洐,心痛难言。
他不愿去想可能的结果,只盲目而专注的一日复一日打仗。直到三日前,接到了慕容充的亲笔书信。
帝京城破之前,他已遣人将慕容充往南送,未料正中流浔圈套,帝驾就此了无音信。他派人沿途搜寻多日,也一无所获。
没料到终于有了消息,他在信中说,自己本被流浔一支小队所掳,辗转百里,原本要被押往流浔国。万幸恰好被大胥一支千人队撞上,救了出来。如今正躲在墨官城外孤风岭,请慕容湛立刻发兵去救。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刻,副将毫不掩饰的问:“王爷,这会不会是圈套?”
慕容湛摇头:“这的确是皇上亲笔信,亦盖有帝印。”
副将摈退左右,说得更加露骨:“皇上为流浔所擒,岂能轻易脱身?皇上,能信吗?”
慕容湛不能不信。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能让皇兄的骨肉罹难。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而且他信慕容充,他们是骨肉胞亲,血浓于水。此事若换成慕容澜,或许真的会屈服于流浔;但慕容充虽有些戾气,但生性坚韧,他不会出卖自己。
想到这里,他决意遵从自己的心,发兵墨官。
隐隐的,也带着些不太理智的发泄的念头,想要大战一场的念头。这念头在破月被箭矢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想要抱住她却不能挪动半分时就有了。及至破月成为蛮族宠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前所未有的被某种戾气充斥着。
这跟破月选择离开他时是不同的。那时他难过、痛苦,却不会不甘,不会怨恨。可如今,他有了恨,这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的情绪。
他很想很想杀人,想看到鲜血染红自己的剑,仿佛这样,才能一舒胸中郁气,才能将破月被残害那一幕抹去。
这让他想起皇兄驾崩前对他说的话。除了让他保护慕容充之外,还说:“湛儿,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慕容氏的血。”
强韧而冷漠的慕容氏,策马平定天下的慕容氏,会为了一己所求变得疯狂的慕容氏。而他慕容湛短暂的半生,与其他所有慕容王族是不同的。他永远温和谦逊,永远干净无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时候,他在与邪念作战,在与欲望纠缠。他只是在控制,一直在控制。
而今,他不太想控制了。发兵墨官,若一切属实,他迎回慕容充,不辜负皇兄的托付;
若真是圈套,那就决战吧,哪怕代价是兵败身死,与月儿、大哥,共赴黄泉。
**
十日后。
已是傍晚时分,两万人的军队,在平原上蜿蜒成黑色的屏障。飞扬的尘土中,慕容湛望着前方巍峨的群山,忽然伸手,命全军停下。
“王爷,如何?”将领们拥上来。
慕容湛沉默,只盯着前方狭窄的山谷豁口。
是藏匿的好地方,如果慕容充和救了他的胥军的确在里面的话。
也是伏击的好地点。
“斥候探得如何?”
“报——谷中的确有人际,看旗帜服饰是我军。”
慕容湛拿出亲笔信:“送过去。”
那是用慕容氏的暗语写成的书信,如果慕容充在谷里,只有他看得懂。如果他有危险,可以用暗语告诉自己。
半个时辰后,亲兵回来了,送上了回信。
慕容湛一看,放下心来。的确是慕容充的字迹,他就在谷中,并无伏兵。
“前锋营,随我入谷,迎回圣驾。”他淡道,“其余各部,原地待命。”见到皇帝的亲笔,众将也无怀疑,随他带三千前锋,缓缓策马入谷。
天色已暗,谷中绿树环绕、流水清浅。片片丘陵起伏,地势都不是很高,千人兵马如履平地。唯独两侧山峰高耸入云,树林茂密,难辨端倪。
慕容湛在众兵簇拥下,行至一处山坡后,远远望见坡上竖起了黑色胥旗,一行人从坡后走上来,正中那人,正是身着常服的慕容充。
“皇上!”慕容湛心头大定,策马快步迎上去。
慕容充露出微笑,很淡的笑。
“王叔,朕还怕你不来。”
慕容湛隔着丈许远,翻身下马:“臣不会。”
“嗯,你若不来,这皇位便是你坐了。”慕容充笑了笑,“你对朕的确忠心啊。”
慕容湛察觉他语气有异,心头一凛,止步不前。
慕容充忽然露出阴冷的笑:“咱们都被他骗了。你怎会是我的叔叔?”他脸色一沉,厉喝道:“传朕口谕,今日起,传位于青仑王。二哥,速去!”
慕容湛瞪大眼看着年轻的侄子有些阴戾的容颜,脑子里朦胧而混沌,又有什么清晰的东西呼之欲出。
“充儿!”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去。
然而已经晚了,慕容充身旁士兵拔出佩刀,直刺他的心窝。明晃晃的刀尖透胸而过,慕容充的神情瞬间凝滞,双目圆瞪,仰面倒下,已然不动了。
慕容湛脚步一滞,全身僵硬似木石。
“杀!”震天的吼声从山坡、四面悬崖响起,无数士兵冒头,箭矢如疾雨纷落。
“王爷!”身后诸将已从震惊中清醒,全都扑上来,抱住慕容湛的身子,“快撤!”
慕容湛神色惊痛,死死盯着慕容充的尸体,毅然转身,在亲兵的护送下往谷外撤离。
**
慕容充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到胸口剧烈的痛,感觉到意识一点点涣散。他心中有些悔恨,但他庆幸,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保护慕容湛,他的亲二哥。
被流浔俘虏后,对方专门派了名能说会道的官员,游说他放弃抵抗。
“陛下依然可以做大胥皇帝,两国建交,陛下高枕无忧。”对方这么说。
可是他很清楚,那是冠冕之词。在流浔的扶持下重登帝位,他和大胥,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
所以他不肯。
后来就是酷刑,百般酷刑。他也不肯,尽管有几次差点屈服,他还是挺了过来。他很绝望,因为他快撑不住了。
这个时候,流浔人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们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的妻儿,然后对他说:“陛下,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可您如果死了,大胥的江山,就不是您的了。”
“慕容湛会坐这个位子。别以为他不会,他跟您一样,是先皇的亲骨肉呢。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呵呵,若不是我流浔暗卫潜伏大胥数十年,也无法得知这惊天的秘密。”
“陛下,你若不答应,我们便将这个消息散布。您认为,大胥军民会费精力去救您这个落魄皇帝,还是另立一个更加英明的,也名正言顺的君主?”
“陛下,你和慕容澜,都不过是先皇给慕容湛的垫脚石。”
“陛下,当日帝京城破,慕容湛派兵将您提前送出城,只怕是故意吧?您只要一死,皇位于他如探囊取物。”
后来,他便允了。
他是先帝嫡出,九五之尊,岂能将皇位拱手相让给一个野种?他有些恨,恨慕容湛当日让自己落入敌军之手,受尽折磨;他也嫉,昔日只觉得父皇宠爱幼弟的诸多举动,如今看来,这样刺眼。厚此薄彼,独宠一人。他也是父皇的儿子,却是大哥战死后,皇位的替补。其实父皇,是想把皇位给慕容湛吧。
引慕容湛前来,诛杀他和大胥精锐。这念头便如无根的杂草,在他心头悄无声息的滋生。他有些不忍,但全部被冷漠的嫉妒驱赶。
直至今日,看到慕容湛真的前来。
风尘仆仆、神色坦荡、目光痛惜。
他忽然就难过了。以慕容湛的聪明机智,怎么不会怀疑这是流浔阴谋?可他依旧如约而来,舍身赴死。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始终当自己,是初登帝位,风雨飘摇的皇侄。
慕容充忽然后悔了,后悔加害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
“二哥!”他对他说,“速去!”
但愿他能明白,他真的无心加害!他们,原来是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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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湛撤到谷口时,已经看不清慕容充的尸体了。三千前锋,折损九成,尸血堆满了阴暗的山谷。
他在短暂的浑噩后,已经彻底清醒。充儿已经死了,他不能再败,再败就是慕容氏的覆灭。而随他来的两万精锐,他要带他们安全的回去!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坚毅满心,大喝一声:“随我杀出去!”两万兵士齐声应和,悲壮,却同样无惧。
然而流浔精心设下的埋伏圈,逃生谈何容易?
月上中天的时候,慕容湛已率军且战且退三十余里。他想要正面对敌,可对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躲在暗处,他们像幽灵一样,驱赶这支万人大军。慕容湛也不能不退,此处步步艰险,安知敌人的埋伏圈在何处?
折损已超过两千,他在夜色最暗的时分,率军强渡前方乌泠河。已是初夏,河水清凉,他们如蝼蚁般苦苦求生。也许他们的坚韧是超过敌人预期的,在他成功狙杀了两次敌人的伏兵后,被抓获的流浔人交代,主力就在乌泠河南岸。
乌泠河,南归的必经之路。
“渡河!决战!”他厉声下令。
两万将士毫无怨言,随他渡河,一身湿漉的登上南岸。而身后北岸,追兵已至,茫茫蓝色流浔士兵,如暗色萤火,遍布原野。
那前方的伏兵呢?过了河,出了树林,已经不需要斥候去查探了。因为蛮人,在夜色中粗壮狰狞如野兽般的蛮人,手持板斧,沉静如死去的雕塑,矗立在目力可及的每一寸夜色中。
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湛眸色暗敛,一抬手,身后鼓手一咬牙,敲响蛇皮大鼓。而前方蛮人阵中,一口巨大无比的红色皮鼓也被推了出来。雷鸣般的巨响,瞬间压过大胥的战鼓。
“进攻!”蛮人阵营中,有人一声长啸,气吞河山,响彻这个肃杀的原野,响彻超过十万军队集结的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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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说个事,枭宠和慈悲城的实体书,都会在12月上市。出版版本老墨精修修改,删减了一些冗余情节,应该说质量更高。其中慈悲城出版结局跟网络版有些不同,应该说更加自然合理。等过几天上市了我会挂通知。等实体书的同学欢迎去购买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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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慕容湛在听清这个声音后,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不等他细想,便看到蓝色的蛮族大军,如蓝色的暗潮,汹涌而缓慢的袭来。
“王爷!”副将惊讶的低呼一声,慕容湛也看出了诡异。
蛮军的阵型很奇怪,不是水平的战线,也不是楔形冲锋阵,而是分扇形徐徐拉开,那阵型像是要将胥军包裹在正中。
但这决不是一个适合对攻的阵型,而后胥军背后有河,蛮人根本无法形成包围圈。
匪夷所思的事进一步发生。蛮军两翼拉得远远的,在离胥军很近的地方,却并不上前。他们埋头猛冲,冲入了乌泠河。慕容湛回头,看到对岸的流浔兵也略有些耸动,像蓝色的波浪轻轻浮动。
然而沉寂很快被打破了。
因为涉水过岸的蛮人,如狂风骤雨般,杀入了流浔军中。
“他们内杠了?”众将看得惊奇,亦不敢放松警惕。慕容湛亦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对岸越打越凶,前方蛮人中军,却依旧纹丝不动。慕容湛心念一转,忽的提气高声问道:“敢问是流浔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个低沉含笑的声音,越过对岸喧嚣的厮杀声,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楚千洐。”
慕容湛浑身一震,不由得策马上前,越出军阵:“……大哥?”
黑黢黢的夜色中,但见对方茫茫军阵中,一骑快马纷沓而出,竟似全不顾忌胥兵,顷刻已至面前,跃下马来。
一身黑色戎装,表明他的身份。俊朗的脸庞于夜色中灰暗却生动。
“小容,是我。”楚千洐盯着他,目光欣慰,“你没事太好了。”
慕容湛翻身下马,三两步抢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大哥!你怎会在此?”随即看向他身后,声音有些颤抖:“破月呢?”
楚千洐将他肩膀一搂:“她也没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此事说来话长,先俘虏这一万流浔兵,再与你详谈。”
慕容湛激动的点头。
众将看到自家王爷与流浔阵中冲出的一人勾肩搭背,都是震惊万分。再趁着夜色看清那人容貌,竟是失踪多日的大将军步千洐,又听他自称楚千洐,更是不解。待看到蛮族大军竟似听他号令,与流浔作战,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楚千洐才没空管这些琐碎,拉着慕容湛走到河岸边,两人一同驻足观看战势,楚千洐亦细细将这些日子遭遇、楚余心的存在,道与慕容湛。只听得他暗暗称奇,待听到楚余心这些年的遭遇,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楚余心没死,大哥多了位至亲,而皇兄所犯的错,亦少了几分;忧的是楚余心造此大难,实在令他痛心不忍。
一个时辰后,蛮军大获全胜。
火把点亮了对岸,流浔折损三千,俘虏七千,无人逃脱。这正是楚千洐要的结果,不由得喜出望外,将慕容湛的手一拉:“走,带你去见我父亲。月儿正陪着他。”
慕容湛听到月儿两字,心尖微颤。其实见楚千洐神色无异,他也推想破月应该平安无事。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没有被旁人欺侮吧?”
这个敏感的话题,他问得如此直白,已是非常少见的事了。楚千洐脚步一顿,目光温和的看着他:“放心,她一直跟着我爹,安然无恙。”
慕容湛脸上慢慢浮现微笑,楚千洐拍拍他的肩,两人对视一笑,翻身上马,直入蛮军阵中。身后诸将见状大惊,终是不放心。可慕容湛只丢下句让他们去清理打扫战场,人就已行得远了。
看着前方热闹的战场,破月身处沉寂无比的蛮族中军,激动不已。
但她没忘了自己的责任——看守、陪伴公公,一旦他有异样,立刻通知楚千洐。
好在前方那高大的身影始终矗立不动,威严沉默得像具雕塑。在楚千洐朝蛮族下达进攻命令时,在他策马入胥军阵中时,楚余心一直保持稳定的情绪的神态。
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进步。数十日前,看到他接到围剿慕容湛的命令,只叫夫妻俩愁白了头。好在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楚余心已经对他们有了感情和信任感——他不会说,但是会在一些细微的动作里表现出来,要扭转他的行为并非全无可能。破月仔细分析了过后,对楚千洐说:“虽然不知道流浔人到底对公公做了什么,但有三点可以肯定:一是他行军打仗的能力依然保留,说明他的智力并不低;二是他失去记忆、性情大变、反应迟缓,我怀疑他可能受过强烈的精神刺激,加之常年服用毒药,才会如此;三是他对流浔人惟命是从,很可能是在毒药作用下,流浔人帮他建立了一些新的……怎么说呢,条件反射……”
当时楚千洐怪异的看她一眼:“你怎么会懂这些?”
破月理直气壮:“颜朴淙教的。”
楚千洐顿时释然,但也有些醋意,谈话被打断,他狠狠亲了她一会儿,才让她继续。
“所以……”破月说,“我们需要推翻他脑子里已经有的一些东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脑子坏掉的楚余心像孩子,更像动物。起初楚千洐对他说要打流浔兵,他默默的听着,第二日照样带着蛮族见到胥兵就杀,见到流浔人则不会冒犯。后来破月灵机一动,想起那日,他为了自己,杀了流浔士兵。
于是夫妻俩专程在他面前演了场戏。那日傍晚,破月带楚余心到营中遛弯,回来时,恰好看到一个流浔士兵举刀要“杀”楚千洐。楚余心当时就发了飙,一掌把流浔士兵拍成了血泥。
之后如法炮制,接连让楚余心杀了“想要轻薄”破月的流浔监军,楚千洐又当着楚余心的面,将蛮族军中的千余流浔士兵,全部集中到营中,就地正法。
当时不光楚余心看到了,全军蛮人也都看到了。气氛沉寂而压抑,而楚千洐在砍下最后一个流浔士兵的脑袋后,提着刀走到楚余心面前跪下。
“爹。帮我杀流浔人。”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残忍、决绝、无法挽回的一幕,楚余心真的改变了。他从地上扶起楚千洐,点了点头。
这支十万人的大军,是蛮族精锐。另有十万蛮人,在君和境内与唐卿作战。军中本就有六万余人,是当日楚余心北伐残部,抑或其后人。大多是二十至四十岁的壮年。其余三万余人是白泽森里土着蛮人。他们虽受流浔训练,但已习惯唯楚余心马首是瞻。在楚余心发出攻打流浔人的号令、又斩杀了两千不服军令的蛮人后,其余所有人都安分下来——他们或许被毒药麻痹得完全不怕死,但是他们习惯服从强者。
而破月这晚旁观了父子俩下令屠杀数千人后,虽高兴于他们控制了这支大军,却也心有余悸。她一直都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楚千洐可以比谁都凶残,比谁心肠都硬。
好在,他是爱她的。
想到这里,她重新看向前方策马而来的两人,柔声对楚余心道:“爹,千洐和他的兄弟来了。”
待两人走近,楚千洐拉着慕容湛到了楚余心面前。慕容迎面拜倒,楚余心却全无反应,只拍了拍楚千洐的肩头,继续僵立不动。楚千洐关切的问:“爹,你无恙吧?”楚余心不吭声。
他父子俩亲近,破月便看向慕容湛。只瞧了一眼,便让她心头微微有点难受。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安静、悲伤,却又喜悦,清澈的眸亮过头顶的月色。
破月微笑朝他点头,他眸中暗涌的神色立刻褪去,重回温暖的平和。
“你们都安然无恙,这……实在是太好了。”他低声说,甚至还有点不流利。破月笑着说:“嗯。都会很好的。”她已经知道了慕容充被杀的消息,顿了顿又问:“小容,你……是不是要当皇帝了?”
慕容湛一怔,旋即苦笑不语。破月望着他:“其实我不想你当皇帝,太累。”慕容湛点头:“我如何做得好……”
“你会是个好皇帝。”破月打断他的话。
慕容湛眸色一震,紧盯着她,沉默不语。
楚千洐听着两人对话,此刻也有些动容,走过来握紧破月的手,对慕容湛道:“皇帝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小容,你想走什么路,我们都会陪你走下去。”
慕容深深望着他二人,目光不着痕迹的滑过他们期待的容颜,滑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一种温暖的疼痛,隐隐侵袭他的心口。只是那温暖太宽广,无所不在,将那份疼痛温柔而亲昵的包裹,变得似有似无,变得无足轻重。
沉默许久后,他点点头,露出大雪初霁般的笑容。
“我是……父皇的儿子,慕容氏唯一的血脉。我会……做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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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慕容湛返回帝京登基,年号“永平”。大胥举国沸腾,百官朝拜,万军归心。步千洐为元帅,都督天下兵马。他集结各地军队,在一个月内,迅速荡平大胥境内流浔军队,随即提兵北上。
而蛮族大军在北部边境与他合兵,全军共计三十万人,踏过青仑沙漠,直赴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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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结局,摸下巴
☆、118
七月是大胥最炎热的月份,却是君和最好的时节。虽然热,但空气温湿、日光明媚、树绿花开,仿佛天下最美好的景色,都盛开在君和。
唐卿便在这最好的时节里,全身肌肉麻痹、经脉失觉,彻底卧床不起。
流浔的入侵,已经有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失去了很多城池,但他正一点点夺回来。战争的漫长和僵持,让所有人开始丧失信心。而唐卿却看得透彻,局势正在改变。敌人攻打下一个城池,需要的时间更长了;而他们原本源源不断的兵力,似乎也变得枯竭,不再增加;而自己这边,士兵们似乎已经熟悉了与蛮人的作战,不再盲目惧怕,唐氏的军队,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顽强。
虽然南部断绝了一切消息,但他敏感的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按照他推断的徐傲的用兵,应当会在给予大胥迎头痛击后,将蛮军另一支主力调回君和境内。毕竟,与君和人相比,大胥整体兵力确实孱弱许多。可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那只有一个可能,大胥战局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要么大胥已经覆灭,要么他们完胜了流浔。尽管目前看来,第一个可能性更大,但他始终觉得,步千洐不会让他失望。
今日是十五,花好月圆。前方的战事经过几个月的焦灼,也有所迟滞和停歇。唐卿便在这宁静的夏夜,躺在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静静望着头顶的月光。
“阿荼,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唐荼十三缓缓抬头,目光触到哥哥苍白的脸色,立刻移往脚边阴暗的角落。他放下手里的书,那是本医术,记载着痛风、瘫痪等病症的救治方法。他在大胥、君和武林混迹多年,多少江湖名医的医书都被他获得。
但没有一本,能救哥哥。
“你无需这样。”唐卿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何需强求?”
“不。”干脆的声音。
唐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只又提起最关心的话题:“据我推测,天下不出三个月,便会平定。那时我要是不在了,你记得,找个姑娘,替唐家传宗接代。”
“你先。”
唐卿失笑,正要说他迂执,却听见零碎的脚步声,亲兵低头走了进来。
“元帅,大胥密信。”
唐卿一怔,伸手接过,从信封中抖出书柬,首先看向落款。这一看,先笑了。
楚千洐。
他不由得想,这个落款,表示步千洐要公开恢复身份。为什么?待展信一看,却只有寥寥数字:“八月下,决战玲珑城。”
唐卿拿着信,足足沉思了有半个时辰。十三也看了信,默然片刻:“不懂。”
唐卿这才将信一折,于烛火上化了,笑道:“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学你,言简意赅。”
十三神色一滞,唐卿这才解释:“君和境内,流浔主力便在玲珑城附近。他与我相约,八月下,与流浔大军决战。
他既跟我如此约定,定是已荡平了大胥境内的流浔兵马。这着实让我未料想到。
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儿心性,总不忘逮着机会,给我出些难题。故意语焉不详,看我能不能猜到,他为何有恃无恐,为何能大获全胜,为何能够提兵北上?”
十三眸中陡然升起笑意:“你猜中否?”
唐卿微微一笑:“傻气!我为何要费脑子猜?命斥候去探便是。他如此大张旗鼓提兵北上,岂能瞒过我的眼线?”
五日后,唐氏斥候传来令人惊讶而振奋的消息。唐卿看到三十万大军和十万蛮人两个数字,这下倒真的怔住了。
斥候又说,大胥军打出了“楚”字旗号,唐卿足足愣了半个时辰,终是释然而笑。
“尽管匪夷所思。”他对十三说,“蛮族大将,应当就是楚余心。”
十三却只愣了一瞬间,随即眉目平静下来:“哦。”
唐卿奇道:“你不惊讶?”
十三很淡定:“想不通,故不想。”
唐卿骤然失笑,招手让十三坐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这个虚弱的,已经躺在床上指挥战斗数月的青年,露出灿烂的欣慰笑容。
“阿荼,我会好好打完这场仗,我要给你们,一个太太平平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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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大胥能够迅速击溃入侵的流浔部队,主要原因是楚余心的反目,但也跟唐卿拖住了徐傲大部分兵力,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唐卿在北部支撑数月,越打越强,大胥的光复之路,还要走很久。但同样的道理,如果不是大胥及时取胜,唐卿的复国之路,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快,这么顺利。
也不能在八月下,意气风发的发兵玲珑城。
这两个月来,两人同在一片战场,从不曾见面,书信往来也是只言片语。但两人的默契简直浑然天成,你偷袭粮仓,我便阻击援军;你正面对抗,我便背后奇袭。一切仿佛演练好似的天衣无缝。
有时候破月会问楚千洐:“你俩商讨得这么细致啊?”
楚千洐摇头:“未曾。”
“那……”
“见招拆招便是。”
唐卿一直住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收到最后的消息时,距离决战之日已过去了半个月。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快马往返于他的住所和玲珑城,便需七八日,更何况这场决战据说还打了足足十日。
但来报信的,竟然是大胥兵。
他们的速度比唐家军的斥候更快,这令唐卿不得不多看面前的胥人一眼。
是个高大的青年,身材修长、面目憨厚。垂首低眉立在离床五步远处,等候他的询问。
唐卿让十三扶自己坐起,靠在墙壁上,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微红,笑道:“见笑了。”
青年抬眸看着他,一双眼倒是纯黑有神:“元帅以病体支撑天下大局,实乃当之无愧的英雄。”
“过誉了。”唐卿平静道,“既然楚将军派你来报信,详细的说,战况如何了?”
那青年语速适中、言辞清晰,只说八月二十九,三军决战玲珑城,遭遇徐傲顽强抵抗。苦战十日有余,终是大获全胜。俘虏四万,歼敌十万,溃逃四五万,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浔境内,占领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听完,并未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虏四万,却死了十万。虽是恶战,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帅宅心仁厚。另外,将军让我转告:徐傲双目已盲,是幼时被母亲刺伤,据说只因为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亦有些疯疯癫癫。”
唐卿极难得的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见天下,却想要拥有天下?何其悲壮,何其执拗!多谢你家将军,让我想通了,为何徐傲如此偏执?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进,搅得天下大乱。原来他是不甘,不甘罢了。”
“所以……”青年沉声道,“元帅此刻虽双腿不能行,却也不能放弃踏遍天下河山的念头。”
唐卿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将军呢?”
青年恭敬道:“领兵攻打流浔了。他派我来,还要问一问元帅,是否已猜出当日的关窍?”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家将军,和夫人。”
青年看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断:楚余心既成蛮族将领,只有三个可能:威逼利诱、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楚元帅。楚元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已家破人亡了无牵挂,前两种均无可能。那只可能是第三种。
这手段,也不难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医书,其中一本上记载,流浔境内盛产五色草,其叶若鳞,其花似蛇。入药可令人心智迷失,似梦似痴。长期服食令人痴傻愚钝……其他的,让你家将军自己翻医书吧。”
话音刚落,十三先开口了:“何时?”
唐卿微笑:“我无聊时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读书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问的很多余。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谢元帅赐教。末将告辞了。”转身欲走,唐卿却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这是楚将军军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试一番吗?”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说话,已拔剑拱手:“请赐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后跃出两步,哈哈大笑道:“元帅双目洞若观火,勿要再戏弄千洐。我这便跟你赔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张脸,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骤然嘴角上翘,唐卿亦是莞尔。楚千洐扬声道:“月儿进来。”随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关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厉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却一脸平静:“迟早有这一日。”
楚千洐此次与他联手对付流浔,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也暗暗存了一较高下的跃跃之情。乔装而来,也是战胜后实在身心大悦,存了戏谑唐卿的心思。如今见他以瘫痪残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更是知微见着洞悉一切玄机,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唐卿,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名将。
他一握着唐卿的手,源源不断的醇厚真气,从他掌中渡过去。唐卿苦笑:“勿要再浪费你的真气,无用的。”
楚千洐却卖关子:“这你就不懂了。”话语间,破月已走了进来。只见她也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娇艳婀娜难掩。她原本脸上带笑,看到唐卿的模样,笑意一滞,明显一副准备寒暄,却又被他的惨状生生堵住的样子。
“颜破月,别来无恙?”唐卿微笑看着她。破月点头,忽然说:“你会没事的。”
唐卿和十三都是一愣。
楚千洐的话语更奇怪了,他对唐卿说:“唐兄,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但凡卿能做到。”
“你与破月,结为兄妹吧?”
“……”唐卿愣住了,但见他夫妇两人神色认真,心知必有玄机,也不扭捏,点头道:“有如此冰雪可人的义妹,卿求之不得。”
楚千洐随即扶唐卿坐起,与破月捧土对月结拜。十三原本抱剑站在一旁,忽的闪过来,也跪下。破月失笑:“你拜什么?”
十三看着她:“妹妹。”
破月横眉:“弟弟!”
楚千洐抄手站在一旁:“十三比你大。”
破月不干:“心理年龄!”
但三个男人都不太懂心理年龄,很快盖棺定论,破月沦为三妹,虽然憋屈,但欣喜更多。
拜完了,楚千洐对十三道:“你先出去。”十三掉头就走,屋内只剩他三人。楚千洐还没说话,唐卿已开口:“原来你们要为我治病。”
楚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愣,这人脑子实在太快,当真叫人不好招架。
楚千洐笑道:“北上途中,苦无大师到军中找我。他参透数年,我们夫妇修炼玉涟神龙功或许能助你康复。”
原来苦无一直记挂唐卿的病,亦推断他的病情会在今年加重。他本就擅长医道,琢磨数年后,终于得出玉涟神龙功或可治愈唐卿的结论。那修炼本就延年益寿,夫妻双修更是益处无穷。而他想到,若是合夫妻两人真气,替唐卿调理,当真有可能起到奇效。于是他根据唐卿的病因,仔细钻研出一套调理方法,亲自到楚千洐军中,传授于他二人。
唐卿默然片刻,动容道:“苦无大师待我如此,当真无以为报。劳动你二位千里迢迢,战事一结束便来找我,当真过意不去。”
破月道:“大哥,你这话就客套了。”楚千洐点头:“开始吧。唐兄,我这就脱掉你的上衣。”
唐卿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楚千洐让他和破月结拜的意义。然而他纵然能洞悉天下,却依旧无法抑制的脸红了。
“劳烦二位。”他只迟疑了片刻,便任由楚千洐脱掉上衣。虽然楚千洐心无旁骛,却也不由得看一眼破月。却见破月目光停在唐卿高大、白皙却瘦弱的背上,目露怜悯,楚千洐不由得心底一柔,与她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坚定。
要救好他。他是世人最可贵的瑰宝。
半个时辰后,楚千洐扶唐卿躺下,破月柔声问:“你觉得如何?”
唐卿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热气在全身肌肉中流动。饶是他早已心静如水,此时也有些欣喜过望:“极好、极好。”他将感觉描述出来,他二人也是十分高兴。
“好吧,元帅大人,叫你的亲兵准备好客房吧。”楚千洐笑道,“苦无大师交代了,一年才能根治,三个月或有小成,算着到那时候,战事也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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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已是深秋,北地清寒,雾色深重。唐卿裹一身狐裘,坐在轮椅中。楚千洐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一张黑白棋子,正在对弈。
楚千洐并不善此道,但他生性骁勇狠厉、精于运筹,在唐卿大海般深不可测的棋艺前,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越战越强,时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棋,倒让从无敌手的唐卿提起几分兴致。
反观破月和十三两人,则简单得多。两人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在摇骰子比大小。输的跑腿出去给赢的买吃的喝的,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填饱肚子。
过得片刻,棋下完了,他二人也胀得肚圆,都说不肯吃晚饭了。
仆人将晚膳端上来,楚千洐却停箸不前,看着唐卿:“唐兄,我刚收到消息,五日前,大胥军队已攻入流浔王宫;君和军队,也已荡平流浔南部残军。”
唐卿抬眸温和的望着他:“是时候了。”
楚千洐点头:“吾皇已于数日前抵达玲珑城,算着明日便能到这里。睡一觉,用过早饭,你们便见面吧。是战是和,痛快了断。”
破月心一紧,十三也抬头看着楚千洐。
“好。”唐卿神色平静,“我不会顾忌你我交情。”
“我亦不会心软。”
☆、119
五年后。
临近初夏,天黑得晚了。傍晚时分,天空还是金黄的,远而浓烈,绚烂的颜色在头顶晕开。楚千洐从宫门出来,策马沿着青石巷往家里走。行得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见宫顶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宛若那人熠熠生辉的容颜,叫人心头暖暖的心疼。
他忽的翻身下马,在随扈们惊讶的目光中,朝后方跪倒,三叩九拜之后,他抬起脸,已是神色舒展意气风发,跃上马背,踏着暮色,滴溜溜返回元帅府。
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府邸,却并不比寻常将军府大很多。楚千洐踏入府门,将缰绳扔给家仆,远远便望见破月抱胸站在葡萄架下,女儿萌萌骑在老父肩头,伸手去够头顶的葡萄。霞光温柔的洒在院落里,她站在一地光彩中,他们也是。
楚千洐咳嗽一声:“谁又在偷摘葡萄?”
三人全都循声望过来,破月在笑,楚余心没什么表情,萌萌却很兴奋,麻溜的从爷爷身上滑下来,冲到楚千洐面前:“爹!爷爷在偷葡萄!”
楚余心这才笑了,将手中葡萄塞进嘴里。季节未到,葡萄又青又涩,他似也察觉不出,含了一颗轻轻的嚼。楚千洐抱着女儿走过来,对破月道:“都收拾好了吗?”
破月点点头。
萌萌不干了,搂着爹的脖子:“葡萄还没熟,我们就要走了吗?”
楚千洐点点头:“爹、娘、爷爷带萌萌走遍天下河川,有很多更大更甜的葡萄。”萌萌心满意足:“马上走!”
大人们都笑了,将她放在地上,家仆的小孩子们都跑过来,一群孩子自己去玩了。当然,楚余心沉默的跟着萌萌身后,跟孩子们一起去玩了。
楚千洐将破月搂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你跟……皇上道别了?”破月问。
“嗯。”楚千洐柔声道,“你以为我这几日在宫中做什么,都陪他喝酒了。只是他如今比从前忙碌许多。咱们明日一早就走,不要再惊动他了。”
“好。”
“想去哪里?”
“先去承阳吃包子,那里的包子皮薄馅大口感好,顺道看看十三。”
“好。再去白泽森林,看看你的义子。”
“对!然后再去南边,萌萌都不记得小时候在海边生活过了,我要带她去抓鱼。”
“还得去趟神龙教。虽然如今大部分都已从军,一些老弱教众还留在缚欲山,咱们去看看。”
“好。”
“找时间再生个儿子吧。”
“……嗯。”
“事不宜迟。”
“好多人在看!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你又白日点灯,萌萌一会儿回来打扰的!”
“她敢!夫君我好不容易卸下一身重担……别挣扎了,我点|茓了啊!真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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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他们走了?”清泓似水、不急不缓的声音。
宦官的头埋得很低:“回皇上,走了。天一亮,就出了城门。”
九重宫阙静若森林,晨光从殿门□进来,漆黑的地板透出盈盈的光泽。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上,一手拿着奏折。细心的宦官发觉,皇帝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许久没有翻阅了。
“皇上,他带走了天下兵马元帅的印鉴。”宦官细声细语的说。
皇帝这才抬眸,冠玉般的面颊,缓缓浮现笑意。
“知道了。”
宦官见龙颜已悦,这才笑道:“楚元帅说是辞官,却把印鉴也带走。他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要有何吩咐,他必会赴汤蹈火,保卫社稷安康。”
皇帝点头,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开始翻阅奏章。宦官又道:“皇上,三公九卿全在外头。他们已经跪了一下午了。”
皇帝失笑:“还没走?倒显得朕是个昏君了。”
宦官看着年轻的帝王,刚过二十五岁,已有了半头白发。宦官看着帝王从登基时的谦逊温和,变得内敛果决。某些方面,他变得越来越像先帝。
不变的,是他春风般的笑容,和对所有人一致的温柔。无论臣子、楚元帅,抑或是小小的宫女太监。
这是……天下的帝王啊!
宦官大着胆子跪倒:“皇上,您就允了他们吧!您一日没有子嗣,臣子们一日不安心啊!这也是为了君和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太平啊!已经五年了啊!”
皇帝抬眸看着一脸坚决的宦官,神色怔然。
已经……五年了啊!
自从当日与唐卿、楚千洐在君和境内达成君子之约,已经过了五年了吗?
定国号为君和,慕容氏为帝君,楚千洐为天下兵马元帅,国制沿袭君和旧制――只有唐卿才想得出如此令人惊叹的解决办法。而他只在朝中留了一年,辅佐自己熟悉了治国方略后,便悄然退隐。
只是与楚千洐相同,唐卿也带走了宰相印鉴。若是他慕容湛有所求,他们都会出山。
这天下,从此是他慕容湛的了。
他一人面对。
“……告诉他们,朕允了。”皇帝淡淡道。
宦官惊喜不已,连忙起身,从桌上拿起本早已准备好的奏折,送到皇帝面前,柔声道:“大鸿胪之女赵鲁、唐卿之妹唐甜、还有大司马的外甥女……”他念了一串名字,而后道,“都是上上之选……”
他忽然发觉,皇帝根本没听。
皇帝从袖中取出块手帕,缓缓打开,静静垂眸盯着。那竟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绣像,那女子的面容……
宦官怎会认不出?虽他早知旧事,此刻见皇帝公然拿出臣子妻子的画像,还是吃了一惊。只得深深低垂着头,假装看不到。
皇帝低头看了许久,复又细致的折好,放入怀中,再抬起脸时,已是神色如常,微笑温和:“将名册送给母后拿主意。你退下吧。”
“是。”宦官捧着名册,缓缓退出,小心翼翼关上殿门。在朱红大门合拢那一刻,他神差鬼使的犯大不敬的抬头,却见皇帝凤眸微垂,静静望着前方虚无,似已痴了。宦官本是诚王府旧人,见状鼻子一酸,眼中泪水已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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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洐辞官隐退的消息很快传开。
彼时唐卿正站在潮起潮落的海岸边,看着恢弘无边的美景。听到十三安静的说出这个消息,他只弯唇一笑。
“看来我要做好待客的准备了。”他笑道,“他定会到我这里走一遭。”
十三目露喜意:“好。”
唐卿冷冷瞥他一眼:“别光顾着说好。我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你应承我的事,是不是该兑现了?”
十三沉默,目光看着蔚蓝的海水。
“走吧,阿荼。”唐卿也看着闪闪发亮的海水,是那样的澄碧通透,汹涌澎湃。他抬起手,摸了摸十三鬓旁的黑发,而后温柔的说,“哥哥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走吧,入朝去帮皇帝,做个官也好;做大侠持剑走遍天涯也好。去过你的人生,找一个可人的姑娘。哥哥我,也会有自己的路要走。”
十三有些惊痛的目光看着唐卿,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舍。”
唐卿失笑:“什么不舍?又不是就此不见!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去吧,我知道你喜欢独立自在的生活,况且,哥哥我也要去找个姑娘成家了。”
“当真?”
“千真万确。阿荼,我会如楚千洐所说,踏遍千里河山。咱们不妨比比,看谁先寻到心上人,好不好?”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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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大结局啦!
感谢大家能一路陪伴到这里,这其实是我近年来第一次写古言长篇,中途遇到一些困难,也有很多新的感悟。但无论这次尝试是否成功,都离不开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我才能坚持下来。我爱你们。
结局收在唐氏兄弟这里,是因为有点想写他们故事的冲动。如果以后能构思出满意的故事,可能会写唐十三和唐卿作为男主的古言,不会很长,估计各十几万字。但以后会不会动笔,可能要看当时的心境。本文番外由于准备新文,还没写(orz……原谅我),会在后面慢慢补上的。
这本书有出版社在跟我谈出版,但能不能出现在还不好说,毕竟不是正统的言情,武侠和战争戏份很多。随缘啦。有上市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
好啦,辞旧迎新是最令人兴奋的事啦。新文《独家占有》已经开坑,墨最擅长的题材哈。我知道有些读者是看现言和古言跟过来的,但是墨的科幻真的不会生涩难懂,主打还是跌宕起伏的言情。这次的男主强势阴郁忠犬,1v1的爱情,应该算得上蛮甜的,希望能够萌到大家。废话少说,传送门送上,墨在新文等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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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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