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了据说十五年没见的爹,我感觉并不好,他语气和突变的花婶一样,给人一种生疏的感觉。见了我就问我想要什么,仿佛我是他养的宠物,只懂得吃喝玩乐。花婶说的故事里,他其实挺惨的,儿子死光了,老婆也死了一大半,被自己的其中一个老婆关了十五年,好不容易卷土重来,找到了当年最宠的小女儿……我本以为,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我哭呢。
那样我才好安慰他啊。戴小星淘气时没心没肺,但是很会安慰人,大家都知道的。
还好我没有失望了就失去理智,问他要了花喜。事实证明我太明智了,花喜到了皇宫,还真是如鱼得水。
父皇派人接花喜进宫,自己又专门到我寝宫来候着,为了见她一面,说是“看看是什么人物,让小星公主亲问朕要人”。
父皇头一眼看到花喜,端着茶碗愣了好半天,那时花喜还是低头跪在他面前的。等花喜听他吩咐抬起头来,他就又愣了好半天,谁叫都不应。
花喜胆子大,就和我父皇对望。
我咳嗽几声,问父皇:“花喜好看吧?”
父皇这才回过神儿来,连说:“好看,好看,好看……”说了许多个好看之后,忽然说了句,“和你长得很像。”
哎哟,这不是夸我呢么!我禁不住就张开大嘴傻笑起来。在香溪村里,花喜是公认的最好看,我是公认的肉包子脸,连花婶都怀疑是她给我吃了太多包子闹的。结果被我父皇说出来,竟是花喜和我挺像的,这不就是说,我其实也挺好看的么。
我沾沾自喜,给花喜个得意眼色。花喜却没有笑意,依然和我父皇严肃对望着。
我仔细想了想哪儿不对,还真想出一点儿不对来:父皇说花喜和我像,反过来想,那不就是说花喜也是肉包子脸么?花喜当然不会得意了。
想明白这一层,我放心了:戴小星要是像花喜那么好看,那多奇怪。而且我还是喜欢肉包子脸的,毕竟是娘给我的脸啊。
可是父皇和花喜就这么互相看啊看啊,有些诡异,到底谁和谁是父女两个啊,父皇怎不这么看着我呢……
我把脸凑过去看父皇,父皇这才把目光从花喜脸上收回来,转而问我:“最近还好?”
我说:“好,很好,就是我这些侍女……”
父皇一听这话,肃穆眼神瞥过那些侍女,眼见她们头埋得低低得,个个抖得像筛米,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她们怠慢了你?你直说,哪个敢欺到你头上,朕即刻治她死罪。”
啥?这就要杀人?我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觉得人太多,还得记那么多名字,麻烦。”
父皇的眼神这才松了下来,笑道:“原是这样,那也简单,你点几个中意的,其他人都送往别的殿阁去吧。”
我也笑:“那好,那好。”
送走了父皇,返身回来,侍女们已经跪了一地,头磕得捣蒜一般,求我留下她们不要送走。我纳闷了:“哎你们起来啊,我又不是什么好主人,连你们名字也记不住,给你们找个更好的主人不好么?”
春好胆大,扑上来抱我的腿哭道:“求公主留下我们吧,从一处赶到另一处,要给人瞧不起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们这么好面子?于是劝她:“哎,没这回事儿,这又不是要赶你走,他们谁敢瞧不起你?”
春好哭得梨花带雨好可怜,抽噎了好久才说:“公主不知……宫里这样的下人们,最后大多没了活路了……”说得一干侍女都哭起来。
哦……皇宫里还有这样的讲究啊,那怎么办?我看向花喜求救,花喜却只站一边儿看着,表情高深莫测。我赶快安慰侍女们:“好了好了,那就不赶你们走,别哭啊。”一干人才抹着泪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二天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父皇,不仅多走了很多路才找到,还得勉强编出个理由:“啊……那个……我宫里的侍女还是都留着吧,长得挺好看的,留着也养眼。”
父皇就笑:“正是的,你一个女孩儿,怎能不要些人陪你玩儿?留着最好。”
我赔笑,心想玩个屁,都是些麻烦丫头。
然后回宫,宣布了人员没有变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颇有成就感,毕竟按春好的说法,我是救了她们的小命。正要叫花喜去吃糕,花喜却走上前来,叫住了一班窃喜的侍女们:“都站住,先别走。”
花喜发威,好事必定随之而来,我就端了胳膊站一旁听着。侍女们见我默许花喜训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都蹭了过来,洗耳恭听。
只听花喜说:“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心底嘿嘿笑,心想花喜这是什么话,我也知道啊,春好都明说了。不过看样子,那些侍女脸色都瞬间白了,难道花喜还知道我不知道的?
花喜接着说:“你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也看过了不少大事小情,都知道宫里面的主人们都是什么样子吧?都学得差不离了吧?”
我继续满头雾水,侍女们已经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我一看又跪下了,赶快就给花喜眼色,花喜却反瞪了我一眼,声色更厉,训那些侍女道:“察言观色你们最擅长,偷奸耍滑你们毫不逊色。都看出来公主是个实诚的人,不会使唤你们做事,也不会摆布你们去害人,所以才死赖着要呆在公主这里吧?”
侍女们哭道:“奴婢们不敢作此想。”
花喜冷笑:“这宫里当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最近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你们没亲眼见到,总听说过吧?宫女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们别当不知道!同是宫女,有多少是为着主人的驱使送了命的,你们心里清楚。只有我们公主,连对你们大声吆喝都舍不得,反而听你们支使。这样好的事儿哪里找去?如今上头的主人不多,宫女倒多得是,若是赶你们出去,皇上身边必然去不得,你们要么须得贬了身价去做下贱活计,要么须得到冷清殿阁里,打扫以渡余生。纵使皇上正当壮年,还将立妃,你们可以另攀高枝。但后妃间明争暗斗,主人们要你们死你们敢不去死?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昨日是谁说的:到了别处就是死路一条。说得一点儿没错。”
春好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领着侍女们不住地磕头。
花喜任她们磕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道:“今儿就不计较了。你们但凡有点儿主意的,日后都要多安个心眼儿,别总捡软柿子捏。须知公主今天能一句话就留下你们,他日也能凭一句话杀得你们,明白了么?”
众侍女齐声答:“奴婢们明白。”排成队规规矩矩地退下去了。
我眼睛瞪得老大:好神奇!一下子就把些个穷嚷嚷的侍女们治得服服帖帖。我追着花喜,像个跟屁虫一样,不停地说:“花喜你好厉害哦!”
花喜扭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朝我喊:“你就是个笨蛋,都当了公主了,生杀予夺不在话下,干吗还由得她们那么欺负你?”喊完了冲我脑门戳一指,道,“还好脑子不算完全坏掉,知道把我叫进来,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我一头扎进花喜怀里:“花喜花喜,小星想你。”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皇宫太不好了。”
花喜把我的脸扳起来晃晃:“说什么傻话,皇宫挺好啊。有个皇帝爹宠着,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人伺候,这不比村子里好多了?”
我摇头:“我觉得他不像爹。”
“对你那么好还不像爹?那你要个什么爹?”花喜把我丢开,“你看你稍稍抱怨下侍女,他就要为你大开杀戒了,多紧张你啊。”
我吸吸鼻子:“就这样才不像爹……为了我随便杀人,就是爹了?你看他今天,只盯着你看,他从来都不那么看我……”
花喜的眼神中仿佛划过一丝异样,不过我看得并不确切,因为她随即大笑起来,说:“傻小星,你吃醋啊?”
我低下头,把嘴撅得高高的。
花喜就笑:“爹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还怕他被人抢了?”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点头:“怕嘛。”
花喜无奈道:“小星,你怎么就是长不大。”
我咬着指头不说话。花喜这话我不同意,我十六岁,连婚都可以结了,为什么还叫长不大?不过她到底是花喜,我就不和她争吧。
花喜在香溪宫四处转着,带着一种我无论如何也描述不清的表情,既像是新鲜玩味,又像故地重游的慨叹。不过花喜这样子很好看,我看得开心,就说:“花喜,你来当‘花总管’吧,把那些侍女们看管着,我看她们都听你的话。”
花喜点点头,单说了一个“嗯”就继续四处晃悠去了。
星之所在 04.训导嬷嬷
花喜变成“花总管”之后,可以和我同居一室。按规矩应是我睡里屋她睡外屋,实则我的床特别大,每到晚上小宫女都退下了,我就叫花喜到里屋来,我们还同在香溪村一样,窝在一个枕头上说私房话。
几年前,我们两个还是黄毛丫头,花婶讲的我的“家事”还只是隐约能让人捕风捉影的市井传闻,那时我们也曾如此并排仰卧在炕上,一面批判着皇室生活的荒唐,一面假想着自己若成了公主将会如何。
那时我就很得意地问花喜:“哎,你说公主要是我这样儿的……那会怎样?”
花喜想都不想就答:“如果公主是你这样儿,那天下百姓都得吐了!”
想到那时的玩笑话一不留神成了真的,我扭头问花喜:“过两天我要正式登凤台,入皇籍了,届时好多百姓都要去围观的,你说他们会不会看了我就吐……”
花喜咯咯笑了:“傻小星,这么个玩笑你也记得,假的。”
我清清嗓子,故作严肃道:“花喜,你不要以为我是公主就畏惧,这样拿好话敷衍我。”
花喜一巴掌轻轻拍我头上:“你装严肃永远装不像,而且别个怕你我可不怕你,我才不和你说假话。谁还能比我更了解你那小破性子,打死你也成不了让人畏惧的主儿,你也不希望那样吧?”
我哈哈大笑,抱着花喜不松手,就听花喜叹了口气。
花喜说:“不过你以后不能懒散了,得好好学规矩,否则天下百姓可真的看到你就吐了。”
十多年了,花喜一直非常到位地扮演着我姐姐的角色,姐姐嘛,能抵半个娘的人呢,她说的话一定就是有道理的,就是为着我好的。于是我很乖巧地满口答应下来,且把花喜的胳膊抱在怀里才肯入睡。
花喜由着我抱了一夜的胳膊,第二天就起个大早,把学规矩这事排入我的日程。她派人同父皇传了话,立即得到了父皇的全力支持和迅速回应,其结果就是等我吃完早饭,已经有两个训导嬷嬷等在院子里了。
看来皇宫里面的人手的确是太富余了,训导嬷嬷都一次性派两个。我悄悄把花喜拉到一边,笑得相当僵硬,问:“那个……学不好的话,她们会不会打人啊……”
花喜没忍住就笑了:“你当是看戏呢?她们怎么敢动你一根头发?”
我稍稍松口气,又试探性地问:“你确定?她们看着蛮和气,也不知道……”
花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想什么呢?看着和气就真是和气了!她们还想要脑袋,所以必定连大声喊你一句都不敢。”
我一拍胸脯,长舒口气,笑容瞬间奸诈化,花喜瞅着不对,补了一句说:“还没开始学你就问‘学不好’的事情,什么态度?要不我还是去找个棍儿来敲打你吧?反正我不怕掉脑袋。”
我一听就蔫儿了,忙摆手说:“别,别,给我造成太大压力可不好哇……”
花喜盯着我看了会儿,确保我真不会偷懒,才把我交到那两个嬷嬷手上。我照例保持僵化微笑,私下却假想自己一副泪流满面状。所谓规矩,就是人们自虐的一种方式。我呢,就要开始被迫将这自虐实践一番了。
我跟着两个嬷嬷走到院子里,开场白是自我介绍。我是谁我多大我来自哪儿这种通通略过,主要却是说让她们不要老低着头,并且可以直接叫我小星。那两个嬷嬷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种随性的模式,仍然紧张兮兮的,不过她们的自我介绍却如出一辙,因为她们都姓张。
我不由得相当窘迫,抬头打量面前两个高高瘦瘦的嬷嬷,如同看一双很高大的筷子,心道父皇和花喜怎么弄来这么没有区分度的训导嬷嬷组合。于是只好先同她们商量称呼的问题了。两个嬷嬷抵死不肯自己拿主意,我就挠了挠头,说:“要么叫大嬷嬷,二嬷嬷吧?”
两个人愣了片刻,低头称是。我大喜,就来区分谁是大嬷嬷谁是二嬷嬷,几番斟酌,她两个大约谁都不想当那个“二”,于是扭扭捏捏不肯给个定话。
我想了想,看她们一个白些一个黑些,又说:“干脆叫黑嬷嬷,白嬷嬷?”
黑张嬷嬷脸色铁青,白张嬷嬷略有得意。
这么着也不成,我思考着,忽然喊道:“有了,干脆别叫什么嬷嬷了,一个叫张姑,一个叫张姨,这多好?”
两个人齐齐抖了一下,又低头称是。
我看着她们的表情都别扭,心知这样称呼也是不能用的。
花喜不耐烦了,远远地说:“嬷嬷们有主人赐的名字么?没有的话小星你赐名吧。”
我忽然记起当初花婶的话了,她说母后给她赐名“梨馨”。脸色顿时红透——我怎么就忘了呢?
这两个嬷嬷主管训导,之前并不曾跟过主人,所以没有赐名。于是,作为她们的第一个主人,我清清嗓子,脑子急速转动,开始想名字。末了我很镇定地说:“陶渊明诗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句,我甚喜欢,这位张嬷嬷便称作‘云岫嬷嬷’可好?”我点那个白张嬷嬷,她没料到我忽然跟她大扯起古诗来,颇惊愕了片刻,然后大喜,接受了这个名字。我便松了口气,心想跟着先生偷学的那点儿诗还挺有用的。
那黑嬷嬷脸上也露出期待神色来了,我转向她说:“洪咨夔有诗云‘禁门深锁寂无哗,浓墨淋漓两相麻。唱彻五更天未晓,一墀月浸紫薇花’,其中末句我最爱,这位张嬷嬷便称作‘月墀嬷嬷’吧。”黑张嬷嬷也大喜受了。
花喜在一旁笑得真像个总管似的,我知道她笑什么,我所说的诗,倒并非我真的喜欢,不过个中意象一在黑天,一在白日,我到底还是好以黑白分辨人。
云岫嬷嬷是负责讲理论的,首先就教我背宫中各种品阶职位。其实经过花婶的“秘史普及”,后宫那些事儿我早明白得差不多了,自不必再提。至于士大夫,我只觉得他们天天早朝,必定都是一群驼背,这么想着,也就没了兴趣,听嬷嬷简单说说了事。然后是禁忌条例,常用的律法,我一边听一边认真点头。
到学礼仪时,就换了月墀嬷嬷。我有些不忿,她们都能换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歇会儿。扭头看花喜,正吃桂花糕,吧唧吧唧的,一点儿也没有要来跟着学的意思。
月墀嬷嬷这时已经讲完了行礼,正讲宫中走路的步子:帝王是龙步,皇子是太平步,文臣是端步,武将是虎步,公主和宫妃都是莲步,宫女是猫步……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个不住,忙招呼一旁悠闲地喝着冰掬花茶的花喜:“花喜你瞧这步子好玩儿,你快也来学。”
花喜瞪我一眼说:“我早会了。”
咦?花喜好像什么都会,我愣了一下。花喜喝完了茶,又补充:“这些步子都是祭祀啊大典啊之类的场所才用,平时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不过,过两天你可得走莲步登凤台,还不快学?”
我吐个舌头,立即就把莲步给她走出来了。
花喜惊讶得直瞪眼:“戴小星你那么会偷懒的,怎么一下就学会了?”
我清了清嗓子,学着花喜训斥我的样子,道:“花喜,这又不是看戏,并不是所有流落民间的公主都成长为了傻子。”
花喜敲我脑门:“我也没说你傻,我说你这人真是的,这不是可以不偷懒么?平常怎么没这么勤快?”
我向她勾勾食指,她走了过来,我就凑过去神秘地说:“其实嘛,你在旁边吃吃喝喝多碍眼啊!我赶快学完,之后尽情偷懒,跟你抢吃的。”
气得花喜追着我打,半路上还抄过来一把扫帚,仿佛扑杀家禽那般。
两个训导嬷嬷看着我们大闹,面面相觑。
星之所在 05.凤台之礼
花喜说,父皇的意思,是要把我改造得可以“见人”了,再拉出去遛遛。
她说这话的时候咬糯米糕咬得正欢,我却在和一个头冠搏斗,身上还穿着一套由不下十个部件组成的礼服。针房的小丫鬟们在玉锦玉帛的带领下围着我转,不停地说:“公主让我们来做吧,您、您把头发都、都拔掉了……”
废话!我要不把头发拔掉,这个头冠就摘不下来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头冠摘掉了,我长吁一口气,字正腔圆地喊:“给我换一个头冠来!”
玉锦一招呼,立即就有两个针房的小丫鬟抬了一个花里胡哨的东西进来。玉锦道:“回公主,刚您戴过的那个是八斤的,这儿还有个十斤的。”
我当时就要高调晕倒,被玉锦玉帛联手扶住了。玉锦说:“公主,您还是凑和凑和,戴那个八斤的吧。”
我眉头皱作一团,心想着:反正就戴一天,八斤也就八斤吧。
花喜的耳朵仿佛是长在我心里的,只听她把糯米糕“咕”地一声咽下去,嘿笑道:“反正就戴一天,不如戴那个十斤的,还赚他两斤。”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气得就要伸手去拍她,不小心把一截袖子甩了出去,那截袖子是金丝线绣的,串了好些珠玉宝石之类,也有些分量,被我一甩,就径直向花喜飞了过去,打在花喜肚子上。这下小丫头们都乱了套,有帮花喜揉肚子的,有帮我捡袖子的,有转来转去瞎着急的,有撞成一团的……花喜捂着肚子边笑边往外走:“我不招惹你了,我找人准备饭去。”
花喜一个“饭”字,激起了我的斗志。好歹我把试衣服这种事情做完,就能吃饭了,吃饭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动力。我一边努力地配合玉锦戴头冠,一面就想:小姑娘们的脑袋里面肯定都是少了几根筋的,要不怎么一个个那么向往漂亮衣服呢?
到了正式仪式那天,所有人都很紧张,除了花喜和我。临出门前,花喜说:“小星我就不去了,春好跟着你。”就在众侍女的惊叹声中,把一个惊喜的春好推给了我。
我一点儿异议也没有,给足花喜面子,笑着拉了春好就走。倒是春好手足无措,被我拖着走了几步,才走稳了步子,摆出一副扶着我的姿态来,脸上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小声说:“别紧张,没啥。”让她放心,春好却更紧张了。直到走到寝宫门口,上了镶金顶的轿子,春好才长舒了口气,虚弱地说:“这可得大半天哪……”
我“噗”地笑了,惹得几个宦官隔帘子问我是不是颠晕了,我乐呵呵地说好晕啊给胃里多装点儿糯米糕就好了。春好哭笑不得。
父皇带着群臣迎我,我一下轿他便问:“花喜怎没随你来?”
我正要说:“她吃坏肚子躺在床上哼哼呢。”一抬头,就看见文武百官宫女侍卫一大堆人,立即换上一副训导嬷嬷们教的那种公主招牌笑,答道:“回父皇,花总管突染风寒,不能前来。这是负责儿臣起居饮食的春好,很是可靠,请父皇放心。”
这话说完,我明显觉得偷看我的目光多了许多,父皇满意地点头,连春好也不抖了,于是我很开心,这说明我肯定没说错话。父皇点头过后就吩咐人抬銮舆过来,他带头坐上那个大的,春好很有眼色,立即扶我去坐那个小的。
銮舆嘛,周围定会围着一层薄纱。帝舆周围是上等的金纱,公主銮舆周围是轻白纱。父皇那层纱虽然没我这个那么透,但我也能看清他的动作——一旦看清了他正在干什么,我就禁不住笑出了声,捏了捏春好的手,面上波澜不惊,悄悄靠向她。春好以为我有吩咐,连忙靠近,借扶我之势把耳朵恰到好处地递上来,又不至于使人察觉异样。我甚满意,小声说道:“你看我父皇。”
我稍停,让春好有机会把视线投向父皇,然后继续说:“他挖鼻孔诶,皇帝也会挖鼻孔耶。”
说完以最快的速度立正,四下张望,做无辜状,一步登上銮舆坐好。留下春好,突然听了这样一句话,想笑又不敢笑。顷刻间,方圆三米内的人都能觉察到春好剧烈的抖动。
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不过我相信春好,她是代替花喜来的呀,又怎么会因为玩笑乱了阵脚?
果然一路稳妥地到了凤台,春好扶我下了銮舆,将我送到父皇身边,安安分分地退到一旁。父皇眼含笑意,与我携手步上高台。
凤台是个好地方,皇室结亲,皇家子女成年冠礼笄礼都在此处。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父皇和母后应该也曾这样,在各种走奇怪步子的人们簇拥下,携手登台,俯对万众瞩目。
然后才有了我。
如我今日登台,日后会有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人站在一定的高度,看不到未来的时候,要么充满绝望,要么就像我,充满期待。
从礼官手上接过籍册,高举,前走几步,面向台下——妈呀,乌压压一片人!吓得我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我偷偷回头瞥父皇,高台风冷,吹得他衣袂剧烈飘荡。他见我看他,向我使个眼色,示意我不可造次,眉眼却是微微含笑。
如此,我真正成为公主了,“小星”无论多么平凡,也是个载入史册的名字了。那个大众脸很威严有点儿疲惫非常陌生的人,是我的皇帝爹。
这场面,应该是我做梦才会有的吧。我小时候学完了诗就自个儿编故事,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那当中,就有个场景,是我和我爹在一块空地上两两对望,各自流泪,风还一定得特别大。现在这情形,和我想的特贴切。想象中的爹没有脸,因为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现实中,爹就在我身后几步开外,一张大众脸相当耐看。我就闭上眼,努力地想找那种遐想中模拟了千遍的感觉——片刻间,天地当中就剩了我们父女两个,血脉相连。
我自感慨了许久,听得礼官宣布仪式结束,让我起驾回宫,才把籍册收好,睁开眼睛。回头看,父皇已经先一步走了,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看样子是并没有和我共鸣。
我摇头叹息,自嘲一句,把学会的莲步发挥得淋漓尽致,跟了上去。
回到香溪宫,曲里拐弯地走过那些弯弯岔岔的路,我一脚踹开卧房的门,坐在地板上不起来。花喜看了说句:“你把衣服换了再乱坐,弄坏了你又不会缝补。”就跑去命人开饭了。倒是一群侍女们吓得够呛,急忙就想把我从地上弄起来,有人拽胳膊有人抻腿的。我大吼一声:“干嘛呢!都给我放手!”就听“噗”地一声,我被丢在了地上。这就更让人来气了,多少衣服在身上啊,摔到地上都没感觉,我又不是个包子,需要那么厚的皮。
我转头去瞪春好。这班侍女中我最喜欢春好,不只因为今日是她陪我耗了一整天,更因为她是领头给我端糕点的,还有股子爱挑三拣四的劲儿,特别像小时候的花喜。春好被我瞪着,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小汗珠,问我:“公主,我、我找人给您拿换的衣服来吧?您中意哪一套哇?”
我嗷嗷大叫,在一坨不知道是裙摆还是袖子的布里面乱踢腾:“哪一套都不要,你自己的衣服给我拿一套来!”
春好“哇”地就哭了。
星之所在 06.树上小鱼
春好大约今天太累,又被我吓了一跳,情绪失控,在一旁哭个不住。我则当即穿起春好的一套衣服晃来晃去。这衣服我穿有点儿紧,但是简单且耐看,比那套礼服轻便了不知道多少倍。花喜传了饭之后,到春好身旁坐下,一看我正扭来扭去自我欣赏,便说:“小星,皇上当日不是赐了你几套衣服?当中有套藕荷色的,那个虽是典礼服,却并不奢华,你穿又小,给了春好也属恰当。”春好大惊,忙起身推辞,我把她摁回花喜身旁坐了,笑嘻嘻说:“花喜都说给你了,你还推什么推?”
随即我“奔赴”饭桌,招呼大家都过来吃,一面招呼一面很正经地说:“以后花总管说什么就是什么,爱给谁什么就给谁什么,不用跟我打招呼,知道了吗?”心想这就又能摆脱好多麻烦了啊。
花喜挨着我坐了,和我抢丸子吃,边抢边说我:“你就是个懒蛋。”忽而停了筷子,转向春好,说道:“那你这套衣服就给了公主吧,她是想溜出去玩儿呢,常备套侍女的衣服也好。”
我乍一听见这话,丸子就卡在嗓子眼儿里了。周围的小破丫头们“嗤嗤”笑个不住,唯有玉锦和春好赶忙上前来拍拍我背,给我递上汤碗。我瞪花喜:“溜出去玩儿得偷偷的才好吧,你干嘛都说出来?”花喜也正色道:“你除了馋和懒也没别的特色,这要是真偷偷溜出去被抓,谁认得你是公主哇?还不先劈头盖脑打回来?我看还是先跟大家串通好了吧,然后你爱给头上Сhā些花草也好,爱翻墙钻洞也好,玩儿你的就是了,我们其他人当看不见你。”
一番话说得我张嘴也出不来话,只好继续吃丸子,顺便哀叹自己的形象。
吃饱喝足,我大摇大摆地往寝宫门口走,果然没人阻拦,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所有人都遵了花喜的指示,把我视作空气。我暗喜,索性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心想宫里路既多且绕,前些日子经过大都是坐在轿子里,隔着很厚的布帘子,未曾好好看过,一直都挺遗憾的,这回自己走,可得好好看看,万一日后发生什么,逃跑时我也不至于迷路或者被人拐了。
出门右转,我沿着寝宫的围墙走,这一路左边尽是高树,右边则尽是围墙,一眼望不到头。走得我都快失望了,才到了香溪宫围墙的转角处,再往前看,前面隔着一棵老松,又绵延下去,是另一处殿阁的围墙。那老松粗壮异常,根部土壤略显松散,显然是从别处移来,并非原本就长在两座殿阁之间。两座殿阁间本有一条窄路,老松恰好将那窄路挡住,仿佛植树者不希望别人走这条路。
老松两侧尚有缝隙,我倒是可以挤过去,可惜我向来做惯了“良民”,若这条路摆明了不让人走,那么……我就不一个人单独走了,改日捉花喜来陪我一探究竟才好。
现下嘛,我挺想去看看另一处殿阁叫什么名字。这处殿阁应和香溪宫差不多年月建成,但香溪宫虽是旧寝宫,却在父皇登基后,为了迎接我归来,早已重新修缮过一番;这一处殿阁相较之下就明显荒凉得多——围墙斑驳失色,却尚能感到隐约的红色,仿佛陈年的血迹固执不肯退去。宫阙们多多少少和花婶说过的那些故事有关联吧,我忍不住伸手触碰。
“你不会是想翻进去吧?”头顶上传来突兀的声音,一听就像是街边那看热闹的少年。
我抬头看,果然老松枝枝杈杈间坐着一个少年,少年着棕衣,又捡了老松最为枝繁叶茂的一杈坐着——怪不得方才我没看见他。
“我翻墙做什么?自然是要走正门去。”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拼命忍住笑。
少年看我的样子,皱眉道:“你想笑就笑,别憋坏了啊。”一面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笑的哇……”
偏生让我听见他嘀咕,索性直说了:“哎,你怎么上去的?也不怕松针扎花了脸。”
少年“哦”了一声,摇摇头,一副“小丫头,你没见过吧”的表情,对我说:“这是软叶松,扎不花脸。”
软叶松?我作势就要爬上树去验证一下,少年惊起,挥舞着两个胳膊道:“不许上来!”
我嘿嘿一笑:“我脸是大了点儿,实际我不沉的,压不折树摔不死你的。”
少年打个哈哈道:“那你也别上来,孤男寡女同坐一树成何体统?两个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万一把持不住……岂不是徒生事端?”
这都是什么啊,说到“孤男寡女”肯定就不是好事,再说哪有用“血气方刚”形容女孩儿的?听着就不像好人说的话。我脸一拉,把扒着树干的手脚收回来,拍打拍打衣服上的灰,回他一句:“嘁,你自个儿血气方刚去吧,我可是柔情似水的女的。”
“咚”地一声,再抬头看时,少年不见了,原是已经掉了下来,笑得捂了肚子蜷在地上,边笑还边说:“你好……你好……你是个正经人……”
我可没功夫等他笑完,我还要去逛这个荒废的殿阁呢。正当我拔腿要走时,那少年却不笑了,幸灾乐祸地说:“哎你别过去了,郁棠宫不让人进的。”
“郁棠宫?”我回头问。
少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欠打:“你连郁棠宫都没听过,新来的啊?”
我?那当然是新来的啊。我点点头。
少年满意地笑了:“果然还没调教好呢。那我告诉你,这郁棠宫是先虹妃娘娘住过的殿阁,先雪帝即位时就废了,敢随便进去?要杀头。”
“先虹妃?”我一愣,“不是住玉露宫么?”
“改名了呗。雪帝即位之后都改了名字的。”少年淡淡地说,忽而瞪大了眼睛吼道,“你怎么知道‘玉露宫’这个名字?”
哦哟,露馅了。我赶忙嘿笑:“进宫之前道听途说的,小百姓中间关于皇宫的传言多了去了。”
少年冷哼一声:“我就知道。”然后感叹道,“当初知情的人该死都死了,无辜的人也牵连不少,这传言还是止不住,也不知道皇家的人脑袋怎么长的,只晓得杀人灭口,不懂什么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似乎忘记了他正在对一个陌生人大发批判皇室的言论,我还正是这“脑袋不知长何处”皇室的一员,若我不厚道一点儿,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啊。我不由得皱眉:“你这话可别随便说。”
少年听了,顿时咧开嘴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你不是那种会搅是非的人。”
诶?这话听着好像夸奖啊,我爱听,连忙追问:“怎么看出来的呀?”希望能得到一点儿进一步的,具体性的褒奖词句。毕竟这么活泼的一个少年,应该不会吝惜把好词儿用在女孩子身上吧。
少年正儿八经地说:“你不是柔情似水嘛。”
我晕!
大概玩笑开够了,少年说:“好了好了我不揶揄你了,和你说话挺有趣的,这样吧,以后允许你到树上来玩。”
敢情……刚才不让我上去是维护地盘么?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刚在墙角撒完尿的卷毛小狗形象,不由自主就傻笑起来,心想反正我长个包子脸,不碰到个像小狗的才怪呢。
少年看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啊?”
我忽然来了兴致,心想,我可是公主哦,说出名字来,吓死你。于是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做出最正经最严肃的样子,说:“我是香溪宫的小星。”然后憋着口气等他反应。
少年立即微笑:“好啊,你这小破名字挺好啊。我是书院的小鱼。我们俩一个水里,一个天上,嘿,嘿……”
我舌头僵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也好,让他把我当做一个小人物,他就不会像花婶那样,忽然脸上再也没有自然的表情了。
“看你是新来的,还挺有趣,我带你去个地方,怎么样?”小鱼摆出一副“我知道最多”的架势问我,末了还添一句,“有关皇室隐私喔。”
无可否认,“皇室隐私”四个字彻底吊起了我的胃口,我赶忙点头。
星之所在 07.疯人疯事
“你看,那老一点儿的,是霓妃;年轻一点儿的,就是文徽公主。”
小鱼附耳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很低。我依照小鱼的指引,从布满灰尘的窗棂缝隙间望进去。室内十分昏暗,我又是从缝隙看,一时看不真切。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许久,我才看出来,榻上躺着一个少女,躺椅上歪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两人相对无言,皆在发呆。
那会儿小鱼神秘兮兮地以一句“皇室隐私”勾起了我的胃口,顺着老松背后的窄路,三拐两拐把我带到了这荒凉的寝宫前,要我从围墙残ρo处翻进去,我尚以为他是骗我。后来听小鱼说这寝宫叫做雅晴宫,正是当年的歆乐宫,我也懵懵然,只觉得宫殿名字有些耳熟,还纳闷为何父皇不来把这破地方修缮修缮。
而此时,我眼看着屋里的霓妃与文徽公主,自己也发了半天呆。当初花婶细细碎碎讲那些故事时我只觉得混乱,此时有关霓妃的部分,却忽然就回到我脑袋里来了。在花婶告诉我的故事里,霓妃曾经投过毒,但她没承认;曾经进过冷宫,又被雨妃救了出来,还生了文徽公主;曾经疯疯癫癫,虹妃死时,却把一双女儿托付给了她。
原来,那些疯狂的,病弱的,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我回头问小鱼:“谁照顾她们呢?”
小鱼一把把我从窗口拉开,做个噤声的手势。我乖乖跟着小鱼走,心里却想:我也没说她们的坏话,只是关心她们嘛。病人尤其需要关心,纵使她们听到了我说话,大约也会很开心吧?
走远了些,小鱼才说:“你那么突然说话,小心吓到他们,平日里这边都没人的。”
我纳闷:“就没宫女?没侍卫?来了坏人怎么办?”
或许我表现得太急切了,小鱼不由得一笑:“新来的啊,她们都那副尊容了,还会有谁想害她们么?必然没有侍卫了。至于宫女,上面倒有指派,但谁肯真心留在这儿服侍她们呢?”
我很是悲愤:“坏人坏起来还需要理由么?还管你是什么尊容么?你看我若是这会儿突然发疯把你掐死,谁能救得了你啊?那些宫女也够坏的,一点儿用也没有,不如都捆作一堆,扔出宫去。”
小鱼“扑哧”一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替人家着急,那也别乱举例子啊。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有个老嬷嬷,从前跟过霓妃的,现在留在宫里打扫伺候。但那老嬷嬷也疯疯癫癫,之前我遇到过一次,差点儿掐死我。我看咱们快找个隐蔽地方再说话吧。”
我点点头,沉默了会儿:“我们倒好,说说笑笑……那霓妃她们,就一直不说话?”
小鱼耸耸肩:“母女两个相对十几年,有什么话也说尽了吧。况且,我估摸着文徽公主无力多说话,霓妃疯癫不知道说正经话,反正我来看过许多次,两人总是这么坐着躺着的。”
小鱼说还有更隐秘的地方可以躲着聊天,我便跟着他走。他一路走在前面,十分雀跃,且给我指点雅晴宫里原本的景色样貌。这宫阙比我所住的香溪宫小了一半不止,相较我那宫里一堆女孩子吵闹的情形,这里着实是太冷清了,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病态的郁闷之意。原本也并不很多的景致,这些年疏于打理,早已被丛生的荒草或是藤蔓覆盖。
我皱眉:“这儿看上去能闹鬼。”
小鱼道:“没错啊,当年是闹过鬼的。”
见我忽然停了脚步,愣看着他,小鱼笑道:“哎,你也别太当真。只是当年,有个宫女曾从这宫里冲出去,喊着说霓妃把文徽公主杀了,但文徽公主却好好地活着。那会儿就有人说文徽公主是鬼。”
我觉得神奇:“这宫里为何净出些疯子呢?”
小鱼歪着脑袋开玩笑:“每个地方都有特产,这宫里就盛产疯子。”
这个比喻很不厚道,却让我的思绪不免飘飘然发散开去:当年父皇的后宫里,到底住着怎样的一伙人啊!
霓妃不必说了,自己疯疯癫癫,手下的人也都疯疯癫癫。雪妃更了不得,是个冲动的直肠子,发怒了就杀人,将我父皇软禁,自个儿当皇帝。雨妃在传闻中,倒很有女人味的,但她那花花肠子是扯也扯不直的,宫中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全与她相关。虹妃相比之下很正常了,她出身商贾之家,大约是想低调处事,明哲保身,可惜做了别人的盾牌,香消玉殒。
疯子,火药桶,惹事精,倒霉蛋……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怜我的娘亲,还要管着她们。那时,我娘可有受过她们的气?
我发散思维的时候,小鱼已领着我走到了一片柳树林子里。他轻车熟路,左钻右钻地找了个隐蔽位置,对我夸耀道:“这个柳树林子好久不曾修剪,荒得很,钻进去绝对没人能看见。喏,这里又有半截断木可作为‘木凳’,不错吧?我们坐着说话。”
我跟小鱼在“木凳”上坐了,随即把问题继续问下去:“所谓皇室隐私,不是带我看了她们就完了吧?”
小鱼瞪我一眼:“刚看你还挺伤感的,这会儿又两眼放光地要听故事了。”
我也瞪他:“谁叫你吊我胃口。”
小鱼清清嗓子道:“好!那我就讲!其实啊……”他压低了声音,“……霓妃和文徽公主这副模样,全是霓妃自己做的。”
我轻声“啊”了一下,表示惊讶,知道霓妃疯,不知道竟是主动要疯。这在小鱼意料之中,他甚满意。
“霓妃的父亲虽是大将,她却并没有从小习武,反而是个很淡泊的性子,精研易理,擅长推演之术。”小鱼说,“嗯……你怎么看起来不明白?推演之术就是……你就当作算卦来理解吧。”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小鱼换了个姿势,道:“霓妃初进宫就看出了其他妃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她无心帮家族争权弄势,只想保全自己,退出争斗中心。那‘霓妃投毒案’真就是她做的,手段干净些,只毒死雨妃儿子的|乳母,随后不承认,最多也就是罚一个打入冷宫。谁知道雨妃心太高,一心上位,拉拢了虹妃后不能成事,便想拉拢霓妃。雨妃再度生子后,故意‘以德报怨’,把霓妃从冷宫里弄了出去。霓妃没办法,只好装疯卖傻。”
我Сhā问道:“她都装疯了,皇上也没嫌弃她?还和她生了孩子?”
小鱼道:“这却也奇怪,不过那时皇上虽在高位,却仍还心慈面善,说是体恤她也好,总之文徽公主很快就出生了。霓妃本不愿生孩子,毕竟帝王家的孩子,是男的便要争王位,是女的便要联姻,都没什么好下场。但文徽公主生下来已是事实,要改变这事实,便只有杀了她……小星你怎么了?
我想我是听到那句“都没有好下场”时,忽然发抖了吧。之前在村里,听说书人讲野史,这样的话没少听过,那会儿大多是“事不关己”,纵然听到了许多悲剧,也不过替人伤怀片刻。这会儿,我却忽然明白了感同身受的意思。文徽姐姐逃过了当日之死,却逃不过如今病卧寒宫,我当日逃过了骊居之乱,日后又逃不过什么,没人知道。
我对小鱼笑笑,说:“没什么,听到霓妃竟然要杀女儿,吓着了。”
小鱼盯着我看了片刻:“别害怕,你刚也看到文徽公主了,她还活着的。只是当年那宫女几声疯喊,就有人猜测,其实霓妃是想杀文徽公主的,但因为虹妃没有下手。”
“因为虹妃?”
“据说虹妃是劝过霓妃的。虹妃入宫是为家族生意稳定坐大,并非要争高位,所以早就看不惯雨妃,只是为着自保,不能够与她翻脸。霓妃也并非争位之人,却被雨妃百般拉拢,十分苦恼。这两个人渐渐投缘,有人说虹妃曾夜访霓妃,两人相拥而泣;还有人说,甚至虹妃之死,也是雨妃担心这两人一同背叛自己,先杀了一个作为‘警告’。事实如何无从考证,现在也只能看到霓妃和文徽公主……就那么活着。”
“听说虹妃把女儿托付给霓妃了?那两个公主呢?”我最关心的不是谁和谁怎么斗,而是她们的孩子们。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可能的结局会有哪几种。
小鱼摇摇头:“霓妃精于推演,又是个自私的人,知道那两个孩子留不得,就主动请旨,早早把她们嫁出去了。我记得一个嫁给了某年的状元,一个嫁给了御医局的医官,两个都在骊居之乱时被她们的夫家害死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们的夫家害死她们?为什么?”
“大约是怕招致祸患。那时候雪帝疯狂杀人,若留着公主,他们全家都有危险,想保大多数人的命,就得牺牲这两个人。”小鱼淡淡地说。
我愣了好久。竟然都死了!方才那屋子里躺着的,就是我唯一的姐姐了?
“自文徽公主小时候,霓妃就一直给她吃药。人都说文徽公主天生病弱,需要长期服药,不能出宫,实则,那大约就是毒药。所谓‘天生’病弱,呵呵,大抵便是人为!为了逃过不幸的联姻,留下了这条半死不活的命。”小鱼看我不说话,就继续讲,“真不知道皇室这些人的脑子如何长的,竟没有一个正常。”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小心隔墙有耳。”
小鱼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我怎么想便怎么说。我就是觉得这皇宫阴森森的,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
我情不自禁地说:“我也是……”
小鱼就笑了:“我就知道咱俩想法肯定一致!哎好了,不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儿了。你知道哪儿能弄到吃的么?跟你讲这么多我可饿了。”
吃的啊,找吃的我最在行。只是今天,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胃口。
然而看着小鱼灿烂的微笑,我仍是点了点头。
星之所在 08.陪读书童
“我服了你了,这地方真好。”我和小鱼蹲在香溪宫的糕点房里,各抱着一盘梅花糕大嚼特嚼时,小鱼仍不忘夸我。
我满嘴糕点,呜呜哇哇地说:“就是,找吃的,我最擅长!”
方才听小鱼讲当年的惨事,我有一瞬间真的胃口全无,然而食物摆在面前的时候,我立即彻底屈服于自己的口腹之欲。一面罪恶地往嘴里填糕点,一面安慰自己:多吃点儿是好事,营养好,活得久,说不定就有很好的下场了。
小鱼说:“这地方我记得了,香溪宫糕点房,厨房里做出好吃的糕点都往这儿摆。你说也怪,以前从没听说过哪个殿阁里有糕点房这东西,新找回来的小公主刚住进香溪宫,香溪宫就添了个糕点房。所以哇……”
然后呢?所以什么?我瞪大眼睛等着听。
小鱼把嚼好的糕点咽下去,接着说:“……所以我估摸着吧,这小公主一定是个好人。”
我顿时冷汗。小鱼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呢,这小公主怎么着也在民间呆了十多年了,说不定哇,和咱们是同道中人!”
我连连点头,这说法我严重同意。
两人继续埋头猛吃,小鱼含糊地说:“水在哪儿?”我就指指案板上放着的白瓷壶。小鱼爽快,却并不鲁莽,找到了壶也找到了杯子,将水倒入杯中才喝,还给我也倒了一杯。
我一面嚼,一面微笑表示感谢,小鱼却又惊叹了:“呀!这可是极品毛尖啊,我喜欢这个,虽然冷了。没看出来啊,小公主不仅爱吃,还懂喝的。”
我脸色微红,看着被自己鲸吞牛饮干净的一杯极品茶发呆,心想我向来不分辨饮品,是茶是汤是白水,能喝就好。这里所有茶叶都是花喜挑的,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这个夸奖,我只好冒名生受了。
吃饱喝足,小鱼满意道:“看不出来啊,你这新来的运气倒好,被分到这么个好殿阁。有好吃的,还有空闲出来玩。这样吧,以后我们做好朋友,找到好吃的好玩的,可都要分享。”
我忙不迭的点头,这主意真好。皇宫这么大,凭我一人可找不到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我对小鱼说:“那你先领我四处转转吧,我还连路都认不全呢。”
小鱼得意道:“皇宫这么大,要认全路又谈何容易。好在你遇见了我,这皇宫不敢说每个角落我都见过,至少一多半殿阁我是熟悉的。以后你有了空闲,随时找我,我带你玩去。”
我乐得嘿嘿笑:“那要去哪儿找你?”
小鱼也乐了,把我一拉说:“走,走,干脆现在就带你去吧。”
小鱼是个热闹的人。他闲住了腿就闲不住嘴,闲住了嘴又闲不住腿了。这会儿他腿和嘴都不闲着,一面带着我跑跑跳跳,一面说:“我现在带你去书院,那就是我当差的地方。”
我故作惊讶:“你是个先生啊?看不出来。”
小鱼瞪我一眼:“你才是先生!又老又傻的先生!”
我笑了:“那你做什么?哦!你是哪家的小少爷,在书院读书?”
小鱼又瞪我:“你才是小少爷!你见过有什么少爷穿我这样衣服的吗?”
我仔细看看,果然小鱼没穿什么细绸的袍子,也没戴那织锦缎的腰带,更没有把纹着家族标记姓氏图腾的古玉佩饰专门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他身上那衣服的料子和我现在这身差不多,是较上等的轻罗布,却到底还是布衣。
可是衣服和人又不一样。人是活的,可以换衣服啊。我心理嘀咕着:我还不是抢了春好的衣服穿?我就不是公主了?
小鱼看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认自己理亏,满意地说:“告诉你吧,我是做陪读书童的!”
我顿时哈哈大笑。
小鱼脸色有点儿绿:“你别听这名字不威风,就嘲笑我,其实这差事已经很好了。能读书,不用干粗活儿,很多人羡慕的。”
我边笑边说:“我真没嘲笑你,我就觉得……为什么要叫‘书童’……你明明也不小了。”
小鱼明白了我的意思,也笑了:“唉,所以说这是皇帝的问题嘛。皇子公主们小的时候,把我们弄进来,叫个‘陪读书童’,结果皇子公主长大了,我们还得叫‘书童’.我说这也好,听上去我们是怎么也不会老的。”
我不以为然:“听上去你们是永远|乳臭未干的。”
小鱼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立即反唇相讥,而是微笑着指了前方道:“你看,到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红砖白石门,金匾琉璃瓦。小鱼说做成石门,是因为这书院门常年大开,不仅皇子公主可以,大臣们的优秀子女也可申请入读,并无苛刻限制。我随他走进去,内里是寻常的四方宅院,高大轩敞的书堂门口照例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各衔着一幅字,道是“修身养性”和“齐家治国”。
这两幅字可以看出是后来贴上去的,但距今也算有些年头,纸张泛黄,其上还有修裱的痕迹。这不免又勾出了我的怀旧心绪。我忽然想起小鱼刚说的话,便突兀地问了句:“小鱼啊,你说你在皇子公主小时候就进宫了?那是什么时候?你……是哪个皇子的陪读呢?”
小鱼伸手抚摩着那幅“齐家治国”,说:“我来的可是很早了,永御9年你知道吗?就是骊居之乱前一年,我6岁,就被送进宫里当陪读了。”
我大气不敢出,永御9年是什么年份我很清楚,我就是那年生的。我静静地等着小鱼往下讲,片刻的沉默,忽然使气氛有些凝重起来。
小鱼的语气却并不像应有的那么凝重:“说起来啊,我陪读的那家伙,还是才找回来那小公主的亲哥哥。”
我撇撇嘴:“随便抓一个皇子出来,不都是……公主的亲哥哥?”
小鱼笑道:“后宫妃子那么多,公主也得有好多同父异母兄弟吧?当年皇后所生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小公主,另一个是皇长子,我说的就是这个皇长子。”
我敲着脑袋悟了:小鱼口中的皇长子,便是既和我有同一个皇帝爹,又有同一个娘的人。想到娘这层联系,顿时传说中的“亲哥哥”便真的很亲切了。我很想小鱼快点说些关于这个哥哥的事情,小鱼却忙着把玩那两幅字。最终我也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长子……一定很会摆架子,哦?”
小鱼立即反驳:“哪儿啊,戴元基那小子比我还淘!我这么贪玩儿都是他带出来的。我们那会儿称兄道弟,满皇宫乱跑。白天去偷砍霓妃的柳枝编筐,晚上钻去虹妃的池塘里抓鸳鸯烤来吃,什么都干过。喏——”他指一指石狮子衔着的字,“这还是他的主意,我们一人写了一幅贴上去,然后在书院里开了赌局,让人猜哪幅是他的字,哪幅是我的。先生气不过,告到皇上那里,皇上倒觉得好玩,就把这字留下来了。”
我见他总摸那幅“齐家治国”,便问:“这是皇长子的字?”
小鱼点点头:“很像吧?我要替他写功课,练了一笔他的字。”
我不由得也伸手去,摸摸那幅“齐家治国”。这是我亲哥哥的字啊!他当年也很淘气,也充满好奇,贪玩得要命,他脑袋里寻乐的法子比我多得多。可他的字却一点也不潦草,很好看,比我写得好多了,端正多了。
小鱼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大声号哭起来:“那么淘气的小子,怎么会那么短命?我都没死,他死什么死啊……”
我被他哭的心一软,也跟着哭起来:“是啊,他死什么死啊……”
小鱼听见我哭,自己反而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喂,我自伤怀,你哭个什么?”
我抹了抹泪,气鼓鼓道:“我不能感动一下嘛?”
小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把泪擦干净了说:“真是的,和你对了脾气,就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哎我们别说过去的事儿了,走,四处看看去。”
当下小鱼带着我绕到了书堂侧面,那里有小开窗可以偷看。小鱼悄悄告诉我:“现在书堂里读书的都不是皇子公主了。大多是皇室远亲子弟,也有大臣们把儿子送进来的。你看,最近多了几个学生,都是男的,我看,八成都是冲着公主来的。”
我吓了一跳:“为啥?”
小鱼说:“你不知道吧?皇家替公主招的准驸马,都是要先送到书院读书的!”
“驸马?”一阵冷风吹过,我肚子疼了起来。
“是呀!”小鱼很自然地说,“小公主这不是找回来了么?听说好像也有你这么大了,那还不该早早找个驸马?那些权贵们听闻风声,就把自家儿子们都先送过来了。不过我猜这些纨绔都不是皇帝中意的人选,那驸马必定得是个有军功的少年将军。政权新定,最需要便是拉拢军队里的人,你说是吧?”
我愕然,胸腔里忽然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有东西汹涌而出。
“喂喂!你怎么吐了!”小鱼又急又气又好笑,“给公主招驸马,又不是给你找!喂!你怎么还吐!这可是书院……”
大约是吃多了吧……我吐得说不清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星之所在 09.小型家宴
依稀记得我刚吐得差不多了,就被小鱼拖着跑出了书院,在先生发现窗下有一滩呕吐物之前,跑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据小鱼说那地方是全皇宫收集夜壶马桶来清洗的处所,只在子、丑、寅三个时辰有人当值清洗,平时没人肯接近。
我们躲在一大架子牵牛花后面,不用说,这地方也是小鱼提供的。我之前从没有这样吐过,捂着肚子乱哼哼。小鱼却好像见惯了,直说没事儿没事儿,把我后背轻拍了几下,我就好得差不多了。他还很神奇地拿出了一条像模像样的帕子,递给我,让我擦拭。
这回轮到我夸他:“我说小鱼,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或者不会的啊?”
小鱼一如既往地得意:“暂时还没有。”
小鱼说我可能是吃了过多的糕,喝了冷茶,又跑来跑去吸进去许多冷风,才会骤然呕吐,只要吃清淡些,睡一觉就好了。我瞪着两个眼睛做乖巧状点头,依然有点儿虚弱。
回香溪宫的一路我都是半挂在小鱼胳膊上,小鱼皱着眉头嚷嚷:“你还说你不沉。”
我赔笑:“这不是多吃了几块糕嘛……”
小鱼送我到了糕点房里,嘱咐过我要多休息,养好了病就找他玩儿,然后悄悄溜走了。我也就想悄悄溜回房去,睡上一觉。没料到刚进了寝宫院子,就被花喜一把抓住,劈头盖脑吼道:“你怎么玩儿了这许久?刚皇上派人传旨,晚上过来用膳。”
我一哆嗦:“啥?”
花喜道:“你赶快打扮打扮吧,你皇帝爹要来了!”
这是个什么爹哇,早不来晚不来,人家什么时候呕吐他什么时候来。我心里很不舒坦,不由得就想起小鱼的那套“驸马论”来。
我苦着一整张脸和花喜撒娇:“我刚吃了好多糕,喝了好多冷茶,还不知在哪儿吐了一堆,现在哪儿有力气打扮啊……”
花喜愣了一下:“小星你吐了?”
看花喜这副关心的模样,我一下子满心柔软,含了一包泪委屈道:“就是嘛……可难受了……”
“哈哈哈哈……”花喜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到一半觉得不厚道,把嘴捂住了,憋着笑对我说,“哎哟不好意思没忍住,我、我给你拿热水去,你赶快上床躺会儿,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打扮……嗯……”
我大窘:“有、有什么好笑的!”
花喜很认真地说:“你是戴小星啊,只吃不吐的啊,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就舍得吐了……嘿嘿……”
我无语。破花喜,就知道讽刺我。
不过花喜虽然讽刺了我,却一点儿都没有怠慢,亲自把热水给我端来,看着我喝了,又把我摁在床上,压了两床被子。我被捂得发懵,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这么睡过去,并不多么踏实,仿佛做了几场荒谬的梦,又仿佛还能听见花喜指挥侍女们在外面忙碌。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花喜又进来了,拿了套干净的衣服。
我赖着不起来:“花喜我不要吃饭。”
花喜哼一声道:“真难得,那就别吃了,一会儿皇上吃饭,你坐一边儿看着。”
我只好说明白:“那……我要吃饭,不要见爹。”
花喜皱眉:“怎么还喊爹喊上瘾了,一会儿见了记得叫父皇。”
我使劲扯住一角床单,蜷成猫状。
花喜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变成一个奸诈的笑:“你不起来也好,就在这儿开饭,也好让皇上看看你这小猫窝多么乱。”
我“蹭”地爬起来,使劲瞪一眼花喜,开始梳洗打扮。
父皇过来的时候穿着便服,身边只跟了那个在初进宫时迎接过我的公公。我规规矩矩拜过了父皇,把他请到上座,随后坐在他下首。春好玉锦等人帮了应帮的忙便退到了外面,花喜带着几个小侍女上完菜也要告退,父皇却把她叫住了。
我有些惊讶。父皇叫下了花喜后,又问我:“小星,朕听闻你在宫里,平日饮食起居都同花总管一起,可有此事?”
我点头:“有啊,花喜多好啊,我们一起吃一起住的十多年了。”心想他这表情挺和蔼的,不像是要追究。
果然,他听完就微笑了:“如此甚好,我之前尚担心你独个寂寞,如今有花总管在,我也省心不少。今日家宴,花总管便不用拘礼,一道坐了吧。”边说还边指指自己另一边的空位。
花喜微笑拜谢,就依父皇的意思,坐在了他另一侧。
我看着花喜坐下,笑得合不拢嘴,心想这个爹真开明,不由得张口道:“就是就是,花喜像我姐姐似的,父皇就把花喜也当女儿呗。”
父皇神色一黯,花喜依然不动声色,我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不明所以。后来还是父皇先开了口:“正是,朕与花总管也算……”
他“算”了半天,没“算”出个所以然来,花喜这才微笑接了一句:“皇上,您一直叫奴婢‘花总管’,奴婢实在惶恐。”
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觉得了父皇话中的别扭,父皇似也作此想,便欣然道:“是了是了,以后我也随小星叫花喜吧。”
这话说完,花喜与父皇又互成对望微笑之势,我叹了口气。
父皇转而看我:“小星怎么了?”
我嘿嘿笑:“你们只说话没人吃饭,我又不敢先吃,这不就饿了嘛……”
父皇哈哈大笑,提箸夹了几片糖藕,又示意我和花喜,花喜含笑瞪了我一眼。
我从善如流地也夹了几片糖藕。
父皇一面随意吃几口,一面随意问几句近况,我一般都随意推给花喜,花喜便也随意答上几句。气氛如此和缓,我很喜欢,心想小鱼那些言论可真是危言耸听。
父皇似乎吃饱了,放下筷子,拿起了茶盏。依礼数,我做女儿的也不应再吃。那边花喜反应很快,依样放筷子拿茶盏,又给我使眼色,我却很不甘心地看着还剩大半盘的肉丸子,心想都说了是家宴,那我至少得再吃个丸子。
就这当儿,父皇开口:“小星,你今年十六岁吧?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这么突兀?我伸向肉丸子的手一抖。
“不、不急吧?”我声线颤抖。
父皇仿佛没听见,继续说:“那逍遥关守将沙净天,是先虹妃的侄子,只比你大七岁,已做到了三品的天武少将军,年轻英武,配你倒也相当。”
我一副噎住的表情,脱口便问:“这、这是要把我嫁去边关么?就是说……只比和亲稍好一点点的么?”
父皇见我这副德行,失笑道:“朕好不容易寻了你回来,如何舍得送你远嫁?朕可保你纵使嫁与他,也不必随他守关,他出征时,朕便特许你住回宫里来吧。”
条件倒是不错。“可我不认得他啊……”我还是有些担忧。这么年轻就这么有成就?这人肯定不正常嘛。
父皇饮口茶,道:“这你莫怕,他不日便将还朝,入书院研读数月,你到时便可与他会面,熟络熟络,大有机会知他品貌如何。”
我赔笑:“哦,先熟络熟络啊……那、那就先熟络熟络……”
父皇满意而去,我和花喜并一干侍女们送他到了宫门口。折回来的时候,我无精打采,花喜却笑得诡异,一把敲在春好头上,斥道:“你就别憋着了啊!”
春好领头,侍女们便都“咯咯咯咯”笑起来,仿佛一堆小母鸡。边笑还边说:“恭喜公主,不日便有驸马啦。”显见方才个个都在外面偷听。
我悲愤万分:这些小破丫头!
小破丫头们对驸马这回事儿叨叨个不停,我虽不很乐意,却并不阻拦。她们平日没什么乐趣,拿我当个乐趣也好。花喜倒没对这事儿过多评价,只到晚上睡觉时候,她才问了句:“小星,你不会讨厌武将吧?”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耶……怎么这么问?”
花喜道:“皇上二次登基,最需要武将的支持。你这个驸马,就算不是今日所说的沙净天,也会是另一个武将。”
和小鱼说的一样。
想到小鱼,我乐呵了,拉了花喜就说:“驸马是武将便是武将吧,父皇中意那个沙净天我就嫁那个沙净天呗。花喜啊我跟你讲,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花喜梦呓般道:“男孩子吧。”
“是啊。”我眯缝着眼睛笑。
花喜哼一声:“我就知道。”
“哎,你听我说嘛。这个人很奇特啊,我最初发现他时他可是坐在树上的呢。皇宫里哪儿好玩他都知道,又敢大肆批判皇室的人没头脑。他跟我都还不是很熟络,就对着我呜呜哇哇哭了一通。我们去偷吃了糕点,我还差点儿吐他一身。哦对了,他还带手帕的,还知道怎么治呕吐呢!”我越说越开心,“花喜,你以前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人吧?”
“他叫什么?”
“小鱼。”
“外号不算,全名叫什么?”
“不知道哇。他也不知道我全名呀。”
花喜翻个身,幽幽地说了句:“小星,都快有驸马了,别随便喜欢人。”就睡过去了。
我瞪大眼睛,愣了半天。
星之所在 10.谁是驸马
父皇昨晚说那沙净天“不日便将还朝”,不料便是今日。
我很忿忿,这个破皇帝爹,借家宴之名,却压根不是来问我的意思,而是来通知我的!譬如当场定罪,发个圣旨,第二天便斩首了。
还好不是立刻就要见面,我决定先去找小鱼。吃过早饭我便仍穿了春好的衣服跑出去,然而小鱼却不在他指点给我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绕了一大圈,在书院门口多等了半个时辰,甚至还去了收集马桶的处所,但是小鱼仿佛仙人一般,突然出现过,又突然消失了。
我回到老松那里,爬上去坐了,自己生闷气。
父皇是始作俑者,花喜觉得我应当顺着父皇的意思,其他的小破丫头们都乐意看我嫁人,大约只有小鱼能听我发牢骚了吧。
但是他消失了!
胸口要炸开了一般。我一赌气,就开始用最坏的意思揣度父皇的用心:把我弄回来,是不是因为文徽姐姐嫁不得人,需要找个没病的嫁出去?他是真的在意我么,若文徽姐姐没有病,他还会不会找我?哈,还有拉拢花喜,是不是要认花喜当干女儿,顺手丢出嫁到倭国之类的地方去?还有突然冒出的小鱼,会不会……
小鱼不是沙净天吧?!
我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顿时陷入五雷轰顶状态。
脑袋里迅速开始陈列,小鱼可能是沙净天的理由:小鱼是主动招呼我的;沙净天是虹妃的侄子,小鱼和我初见的地方,正是原虹妃寝宫和我寝宫交汇之处;小鱼知道那么多秘闻还没有被杀头,肯定大有来头;父皇这会儿应当与沙净天饮茶倾谈,而小鱼恰好不见了……
然后,小鱼不可能是沙净天的理由:沙净天据说今天还朝,小鱼昨天就在了,当然可能他偷偷提前回来;小鱼知道皇宫里许多隐秘之处,若是常年带兵在外,应该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他也可能有耳目在宫内;小鱼比我大6岁,沙净天比我大7岁,当然小鱼可能讲假的;小鱼懒散,不像个将军,当然他可能是装的,你看连树都会爬,仗应该也会打的吧……
啊啊啊!啊啊啊!我抱着脑袋在松树上面抓狂。
“喂……你干吗呢,呕吐后遗症啊?”
熟悉的声音,我几乎要流下泪来。向下一看,不好的预感直冲天灵盖——树下赫然站着换上了一身丝质的院生服的小鱼。
我适时地红了脸。
小鱼很无语地看着我:“喂,不是吧,你脸红什么?我不过换了衣服,又没有变好看些……”
“你……你是来娶我的么……”我一副认命的样子,小声说。
小鱼一头撞在树干上,“咚”地一声巨响。
“我说你这个人,为啥总这么搞笑啊!”小鱼听我讲述整个“由产生怀疑到确切推理出小鱼是沙净天”的过程,一直笑个不止。
“我……”
“没逻辑就不要瞎想啊。”
“我……”
“要么就是你想嫁人想疯了。”
“我——”
“唉你想嫁人了就尽快告诉我啊,我现在升任那传说中准驸马重要人选之一沙净天的随身侍读,可以帮你传话的哦!”
“你、你你!”
“不过话说回来,你居然就是小公主哇……”小鱼终于说了句正经话。
“那……”我本想说“那当然”的。
“……我还真看不出来。”
小鱼捂着肚子笑,我Сhā不上话,铁青了一张脸瞪着他。
小鱼笑够了,拍拍我肩膀,安抚道:“好啦好啦,这又不是批评你,你现在就挺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要不要给我下跪啊?请安啊?”
“不要。”
“你之前骂我们皇室的人笨,要不要道歉啊?”
“本来就笨!”
“那、那……你要不要百般巴结我啊!”
小鱼嘿嘿笑起来:“说不定下次我饿了,可以巴结巴结你。”
我也跟着傻笑。小鱼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刚才见了沙净天,哎呀,那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傻人傻福啊,如此人中之龙也冲着驸马之位来了。皇上还亲下旨令他入书院,又特准他暂居郁棠宫,你以后想见他就日日能见了。”
这回是我掉到树下去了。
“反应也太大了吧?”小鱼扶我起来,帮我揉扭歪了的脖子,一面奸诈地笑道,“不过等你见过他,肯定就不排斥了,到时候说不定直着两个发光的小眼睛就扑上去了。”
我一掌拍在小鱼左肩,打得他直叫唤。我大怒:“我又不是花痴,专门喜欢人才!”
小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小丫头,别太早下结论哇!这么着吧,一会儿他便将回到郁棠宫,不如我们先翻进去,躲起来偷看几眼,看你反应,到底是不是花痴。”
“哼,去就去!”我正义凛然。
郁棠宫比先前热闹多了,饶是小鱼经验丰富,带着我溜进去也差点被来回走动的宫女撞破。
小鱼挑了个好地方,据说是通往茶室和居室的必经之路,我们就躲在路边的一丛月季后面,背后还有一大座紫藤架做掩护。
小鱼盯着来路看,我则四下张望,这么一望,倒叫我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身法灵活,穿行于小路花丛之间,步调也极快,从一众宫女身后掠过竟无人发觉。若不是我眼神不差,此刻又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偷看”,定然发现不了这影子。
我纳闷:谁这么有雅兴,也要溜进来看沙净天?再仔细看看——哟!还是个男的!
那人越过一扇拱门,钻入我和小鱼对面的一座紫藤架下。
我激动地拉了小鱼看:“你看那边,还有男的也溜进来要偷看沙净天呢,他怎么有这么大魅力呢?”
小鱼顺我指的方向看去,捕捉到那个偷窥者的身影,吓了一跳,脱口道:“那不就是沙净天嘛……”
我不信:“也太巧了吧?”
小鱼看起来并不像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那他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来?不是自家院子吗?还偷偷摸摸……”
“谁知道呢,但人我绝不会认错。”
我和小鱼都满头雾水。但见那沙净天从紫藤架后一个鹄跃掠出,我看不清他正面,只看见他手里多了一件黑色的小包。随即有一个看着有些木呆的武将打扮的人从茶室方向走来,沙净天便把东西交给了那武将,且道:“金石,这个你替我收好。”
叫金石的武将答应了,把小包收入怀中。忽然讷讷地问了句:“将军,你曾言未成大业绝不娶亲,如今为何要答应皇帝娶小公主?”
沙净天道:“何谓大业?单靠我一身本事也不过如此。虽说想来那流落民间的公主必定仪态不佳,习惯颇差,并非良配,但既是皇帝主动请求,他必是有些好处与我,我便娶了又有什么损失?”他一面说一面背手转身,半扬起面孔,对空长叹。
此时我恰能够看到他的侧脸,英朗脸庞,炯然双目,一丝惆怅若有若无,被眼中凌人之气势所掩盖,则显出更多桀骜神色。若不是他正贬损我,我就要惊他为天人了。
这个家伙,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他呢!就算看到他的脸,我的怒火丝毫不能消减,他不就是一个长的好看的男的么!能有什么本事!
我气不过,当即一拳砸在地上,就想冲出去找他算账。
小鱼拉住了我:“喂,你干嘛?真要扑上去啊?我们是在偷看啊偷看!”
他强调了“偷看”,我只好忿忿不平地又缩回来。
然而只这点声响,已经引起了沙净天的警觉。陡然,如电目光直射向我和小鱼藏身之处,一袭白影随之而来。未及我反应,耳畔生风,衣领骤紧,脚底一空,已被人拎了起来,随即又被丢在一处开阔之地。
好、好快的身手!我躺在地上晕头转向间,还能想到评价他的速度。
小鱼也被拎出来了,趴在我旁边,金石以剑指着我们两个,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是什么人!我要打他!”我不顾面前的剑和小鱼的阻止,爬起来指着沙净天喊。
“哦?为何?”沙净天似乎从未被小女孩指着鼻子骂过,眼中有怒意,暂时却仍比较镇定。
“你、你骂人!”我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踩他。
“大胆!”金石就要挥剑,动作却不及沙净天快。
“咔”地一声,右臂剧痛。
我的胳膊!
我大怒,这什么人啊!还没娶呢,就打老婆。
我忘了这人是少将军,力大如牛的,把他惹急了也没防备。眼见他一掌打来我胳膊就折了,不由得又气又闷,忍着眼泪,瞪他一眼,吼道:“快给我叫御医来!”
沙净天对于我没哭这件事略略动容,待听得我说要叫御医,冷冷一笑道:“你这小丫头,胆子忒大了,御医是你可以随意叫的么?”
我疼得要命,顾不得那么多,就扯了嗓子“嗷——”地大喊一声。这一嗓子喊得沙净天和金石都目瞪口呆,且引来了几个小宫女。
那些小宫女赶来一看,都慌了神,热锅蚂蚁般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公主的手断了。”“快请御医,快请御医。”“也不知是谁干的。”“肯定是那灰头土脸的小子。”
那“灰头土脸的小子”指的正是小鱼。可此刻小鱼却比那些宫女都管用,一言不发,已经上手折了几根树枝扯了几条衣襟帮我简单固定了胳膊。我龇牙咧嘴地笑笑,坚定地维护小鱼,用那仅剩的左手指向沙净天,冲那帮嚷嚷的宫女道:“不是他,是准驸马干的。”
小宫女们都傻了眼,沙净天的冰块脸终于有了一点松动,那大约就是他想要表达“目瞪口呆”的意思吧。
星之所在 11.很不高兴
“准驸马把公主的胳膊打断”事件,在皇宫里传的十分邪乎。本来父皇向我透露他有意向把沙净天收进来当女婿是在保密度相当高的家宴上,对外他还并没有说明,只是很冠冕堂皇地鼓励各家有公子都往宫里送。我那句“准驸马”喊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看上沙净天了,对他死缠烂打,还带着小跟班去偷窥。于是这事儿传出来基本就成了“小公主迷恋沙净天,翻墙进入其寝宫表白,因纠缠过度被打成重伤”。
真是的,我就算长一百个舌头也说不清了,何况我本来的舌头也并不很长。
所以,这事自然也惊动了我父皇。
我本来在被小鱼“救”回寝宫,被御医包扎成粽子一般后,就一直半躺在床上哼哼。春好带领众侍女帮我做吃的喝的哄着我,且帮我打听最新消息,花喜则亲自作为代表来向我传达。最初是“这下你出名了,好色民间小公主,见了少将军像狗见了肉包子一般”,然后就成了“哟,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你还不知道人家大名是吧?现在正式成为你跟班了”,又有“最新的说法是你看见沙净天眼睛会变成绿色的,而且他把你胳膊打成了三截”。
她越说我就哼哼得越厉害。后来花喜终于喜笑颜开地进屋来时我才终于放心了些,问她:“这么高兴,是误会澄清了么?”
“不是,是皇上来了。”
我郁闷,皇帝爹跑来有甚么好事?高兴个啥呢……
然而父皇来的时候却是面带微笑的,一进来就屏退了所有侍女,连那个随身的老公公都遣了出去,只留下花喜。他看见花喜关好门窗后,立即喜上眉梢,道:“好小星,你能接受朕的安排,很好,很好……决定由你做出来比朕做来的好,朕总算放了心。”
啥?我瞪着俩眼睛,嘴巴张得如茶杯大。父皇看我这副德性,忽然有些内疚地说:“朕知你受了些苦,那沙净天也不过是年少火气大了些。但你总归是翻入了他寝宫,他大约也不是很认得你吧,你也得体谅些他。”
父皇颠来倒去总有话讲,我无从辩解,只希望自己真能长出一百个嘴,在父皇议政的朝堂上齐声高喊:“沙净天这坏——蛋——”
大约我还不是释怀的表情,父皇想了想,又补充:“那陪读书童朕也不罚他,朕本就命他做沙净天的随身侍读,不料他如此机灵,不必提点便促成了你两个相见,虽然情况有些失控……总之,只赏不罚便是了。”
我稍稍松了口气,但想想以后小鱼要日日对着沙净天,不由得替他担心。
父皇见我不说话,讪讪地呆了会儿,终于开口问:“小星,你怎的也学会穿下人的衣服偷跑玩耍了?”
说这个我就不气闷了,理直气壮地答:“回父皇,这身衣服比其它都轻便。而且穿上之后不用偷跑,堂而皇之,去哪儿玩都行。”
父皇笑道:“你也不知去和针房说一声,让他们做几套便服还不是极方便的事?”
我悻悻地说:“原来还能主动要衣服穿啊……”
父皇怅然:“你自是太乖巧,从不肯主动索要,我竟也忘了替你打点。”
花喜忽地从旁Сhā了一句:“皇上,容奴婢说一句,这些事情本该由皇后或贵妃娘娘主持调度,再交由我们下人去办,若然要皇上分心,却太不应当了。”
父皇看花喜,眉尖微挑:“继续说。”
花喜就继续说:“所以,奴婢觉得,皇上该选妃立后了。”
父皇沉默片刻,问花喜:“你觉得朕可以选妃立后?”
花喜恭敬道:“为国为家,有何不可?”
父皇未置可否,甚至也没看我一眼,自己思索片刻,说:“这个容后再说,花喜你好好看着小星,你们想要什么衣服就同针房知会一声。”
你们。父皇说,“你们”。那就是说,花喜和我一样的待遇!我给花喜使眼色,然而花喜却望向门口,那厢有人敲门道:“禀皇上,公主,沙将军求见。”
父皇笑道:“是沙将军便请进来吧。”
我表示抗议,这可是我的卧房啊!然而没人理睬我,父皇一副已经把我嫁出去的架势,就亲自开门把沙净天接了进来。
沙净天仍是一身白袍,潇洒地进门后便对父皇一拜,道:“罪臣该死,不识得公主,多有冒犯,请皇上责罚。”
父皇表示大度:“小星淘气,是她先冲撞了你。实则不妨事的,未来便是夫妻两个,纵有打情骂俏,也实属应当。”
我两个眼睛瞪得铃铛大:什么打情骂俏能把胳膊打折了啊!
真是气死了!!
我使劲瞪着沙净天,希望他能死在我的眼神之下,至少也是半死,然而他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只同父皇讲过些场面话,最终对我草草一拜算作赔罪,就头也不回地去了。
父皇自顾自夸了沙净天半晌,我则一直气得翻白眼,花喜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父皇,想笑却不敢。好不容易送走了父皇,花喜先自笑了半天:“托皇上的福,你和沙净天,注定是一对冤家了。”
我大声抗议,花喜却突然严肃起来,说的是另一件事:“小星,皇上如若重新纳妃,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一时半会儿思维没有转过去,待转过去了,却兀地很怅然了:“这就是说……要有后妈了啊……”
花喜点点头:“是的。”
那……方才父皇为什么不问问我,他可不可以选妃,我才是他女儿啊,他问花喜,也不问我,这种事情上,花喜可不能代我出头啊。
我低头生闷气。
花喜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气什么,你先听我讲道理。如今皇上二次登基,先前的后妃大多去世,儿女也夭折大半,正正常常住在宫中的就只剩了你,后宫也太单薄了。一来为了稳定后宫,二来也为了笼络各方势力,三来也为了照顾你,纳妃立后势在必行。皇上不问你的意见,是因为你势必需要‘后妈’,无论你本身愿意与否。而他问我的意见,却是因为都是我在照应你,如若当真纳妃,无论良莠,我都是第一个要做好准备去应对的。再者,我本是草民,现在又是你的侍女,多多少少能代表些普通人的意见,他也需要‘民意’。我把道理说明白,你现在还气不气?”
我从善如流地摇头:“不气了。”
花喜就笑:“那我拿糕点来吃。”随即喜滋滋地去了。
花喜刚关上门,我就歪倒在靠枕之上。花喜最擅长劝慰人,尤其是劝慰我,且此番她的道理又的确不错,按理来说我该释怀才对。
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像堵着块年糕,总觉得什么不对劲。
我很想开心,我很想笑。
我很想小鱼。
星之所在 12.姐妹殊途
十天,胳膊还没有多大起色。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坐在床上叹气、吃糕点;站在院子里叹气、吃糕点;绕着房子走来走去叹气、吃糕点……
胳膊被绑得结结实实吊在脖子上,我走来走去,不能爬高上低,也不能写写画画,糕点也吃腻了,太过无趣。瞅着看门的小丫鬟开小差,我就溜了出去。
这公主当得太憋气了,我想,要不要逃个婚啊。
反正,连公主都当了,索性一闹到底。
我一路直奔最近的虚华门,心中盘算着如何蒙骗那些侍卫,趁机出宫,大不了还可以翻墙。然而快到宫门口时我却踌躇了:就算我真逃出去了,难道还去找花婶?她肯定二话不说立即把我送回来。可若不找花婶,谁来给我买东西吃?这才更是愁人。
只好一路悻悻地走回来。
香溪宫早呆得腻烦,郁棠宫我是抵死不去了,又不好去书院找小鱼,他的新差事正是寸步不离沙净天……一想沙净天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沿着宫墙走,越走越郁闷,不知不觉间,抬头惊起,面前宫阙似曾相识。
却是霓妃那破败院阁。名叫雅晴宫的,既无雅,又无晴。
我轻车熟路,找到小鱼曾领我翻墙之处,翻了进去。
翻进去后又不免感慨,父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将一座皇宫修得宫中又有宫阙,考究至极;竟也可以对自己的妻女疏忽成这样,我一个半残废不会武功的懒丫头都能轻易地翻入她们的休憩之所。
纵使被人利用,那被利用者也都能自嘲:我好歹值此分量!如这般闲抛闲置,才真正叫人心寒。
我想寻那柳树林静坐片刻,待回身时却陡然发现身后立着一个人,那人枯瘦身形,苍白面容,微微颤抖得似乎无风都会自行跌倒,我吓了一跳,认出那竟是文徽公主。
我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忽然却想起自己还穿着春好那套衣服,便放宽心,喜滋滋地按宫女礼仪拜了拜文徽公主,顺口问安。
文徽并不回我的礼,反而微微一笑,开口问:“你便是小星妹妹?”
她声音细软无力,说完一句竟开始咳嗽起来,我却登时大惊,彻底不知所措了,茫然间脱口道:“呀……你咋知道……”
文徽止住咳后,轻声道:“若真是宫女,不见得认得我。便是认得我,也不见得会拜。”
她那副病容病声,语态苍凉,我不由得低头感伤起来。
文徽却仍微笑:“且你又不是头回来了。”
我再次沉不住气问:“呀?你又知道?”
文徽似乎喜欢看我随她所言神情立时变换的模样,笑道:“我记得你的脚步。”
一个人要多孤单,才会去分辨别人的脚步?而身边的人多么少,才能记得所有的脚步?
我不语。
文徽本是倚着一棵树立着,此时却挣扎着要走到我身旁来。我见她那副情态,便上前去扶,真个扶着她时,才发觉只有一条左臂堪用,竟多半是有心无力。
我只好陪笑。文徽也笑:“但凭这条断臂,也知你是那偷看驸马的小公主了。走,去柳树林坐坐吧,余君禹带你去过。”
她说前半句时,我又气又恼,心想我这丑事一定传遍宫内每个角落了;说到后半句时,我却愣了一下。待明白“余君禹”指的是小鱼时,我又不免出神片刻。
两个人不再言语,互相搀扶着缓缓而行,一路各自沉默。直到在那“木凳”坐定,我才问:“姐姐你知道小……余君禹?”
“姐姐”两个字我叫得顺口,文徽却听得怔了半晌。她随即却不着痕迹地优雅微笑,答道:“父皇二次登基之前,宫里知道他的人,只怕比知道你的人多。”
我顿时来了兴致:“呀!他是贪玩出名了么?”
我问完这句话,文徽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也随即恍然:听说父皇曾大肆杀过一批宫人的。他二次登基前?那时宫里的人,大多早已零落成尘。
文徽道:“余君禹那时的确有些贪玩,整日里神出鬼没,疯言疯语。他曾做过元基哥哥的随身侍读,知道不少事情,什么话也敢说。可是雪帝登基时没有杀他,只派他去照料幽禁的皇上。人们都猜他背后根基深厚,查出来他却只是个公公的养子。呵呵,不料后来父皇二次登基,杀了那么多人,竟也没有杀他。”
小鱼竟如此神奇?我瞪大了眼睛。片刻后,我却哈哈笑起来。
文徽皱眉:“你笑什么?”
“这事儿说出来挺神奇,但我觉得小鱼,本就该如此神奇。”
文徽眉尖一挑。她本天生蹙眉,此时更显得愁绪满满。她缓缓地问:“你叫他‘小鱼’?”
她似乎知道我说的是哪两个字,不是“小余”,而是“小鱼”。
我就诧异了:“小鱼怎么了?有什么典故?”
文徽微微一笑:“没什么典故,当年只有元基哥哥能这么叫他,他不许别人这么叫。”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真的么!”那厢文徽说多了话,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伸了左手去帮她捶背顺气。文徽优雅一笑道:“见了你我很开心。”
我感动得要命,连忙也说:“我也高兴!宫里太无聊,以后我们常常说话就好了!嗯,是了,还能叫小鱼来,咱们一起说话。”
文徽眼色黯然。
她呆了片刻,又笑道:“我该回去了,我不愿母妃知道我能走路。”
不愿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能走路?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问,她却一副不想答的表情,我只好作罢。
回去问小鱼好了,我想着。神一样的小鱼,自然能给我神一样的答案。
送了文徽回去,我心里乐呵呵的,就打道回府。
走过老松的时候,我特意往上面望了望,没有小鱼。
没看到小鱼我也很开心,这是神奇小鱼的地盘啊,他那么维护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地盘,自己知道的秘闻,却都跟我分享了,这不就说明我很重要么!
我乐得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就撞上一个人。
一见那人是白衣皂靴,我先抖了抖。
“胳膊好了么?”柔和的声音响起,天衣无缝的温柔中,掩不住一丝淡漠。
果然是沙净天。
我没好气地说:“骨头断了十天就能好么?亏你是将军都不知道。要是十天就能好,我每隔十天敲断你手臂一次你愿意不?”
我的问话算是很没头没脑,沙净天却悠然道:“你若敲得断,大可以试试。”
这什么语气!分明便是调戏!
我即刻便要发怒,然而想想,他又不和我一起怒,单我一个人怒来怒去,他不是正好看热闹?
想通此节,我转而笑了笑,反调戏:“好呀,赶明儿我问父皇要个大锤子,肯定能敲得断。”
沙净天面无表情,转而望着老松背后的小路:“这路通何方?”
我答:“雅晴宫。”
见他不语,我又补充:“不过不好玩,里面住着病人。你若想练习翻墙,倒可以去看看。”
沙净天举步便要过去。我一想文徽刚回去歇着,他再去闹腾大约不好,便叫住他:“哎,别去。”
沙净天顿住脚步,回头问:“为何?”
我敲着脑袋想理由:“嗯……文徽姐姐刚睡下。”
沙净天眉尖微挑:“你见过了文徽公主?”
我纳闷:“自己姐姐,不能见么?”
沙净天没理会我,自顾自仍向着雅晴宫方向走去,远远传来他一句话:“我不扰她。”
沙净天这么一去,我倒反应过来了:他是一个人啊!一个人啊!他既然一个人去了雅晴宫,那么小鱼是不是就自由了?
我连忙转身,一路狂奔跑向书院。
隔着一道窗,我看见小鱼正跟金石讲话。先生和其他学生早散去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居然有说有笑。
我对那个木呆木呆的金石没有好感,大多是因为他是沙净天的侍卫。不过此时见小鱼和他谈笑,倒不那么讨厌他了。我拿左手敲敲窗户,两个人的视线都向我转过来。
小鱼当即向我招手:“快进来,听金石讲打仗的故事。”
一句话把我堵在那儿,我撅嘴道:“不听,爱打仗的人还爱打我。”
金石挠挠脑袋,小鱼扑哧一笑。
小鱼连忙跑出来,想把我拖进学堂去,我偏不去,瞪着金石对小鱼说:“我要和你单独说话,不让他听。”
金石还是挠脑袋,小鱼皱眉道:“哎,金石是个好人……”
“好人也是沙净天的人!”我愤愤道,“我不管,我就只和你说话。”
小鱼笑眯眯的,嘴上却嘲笑我:“你是个什么公主,刚和‘准驸马’死缠烂打过了,又来说只跟我说话,你的‘准驸马’该打翻醋坛杀我灭口了。”嘲笑完毕还仰天长叹,“皇家的人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啊……”
我拿左手使劲敲他,他也并不躲,额头上挨了我一个栗暴。我敲过了他,便问:“怎么你们两个能在这儿说话,你们不用跟着沙净天么?”
金石坐在屋里抢着答:“沙将军是大人,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咱们跟着不好。”
我不语,小鱼也不语,给我使个眼色,意思是:看吧,听金石说话好玩吧。
我这下明白问什么都不用回避金石了,这倒是好事。我便笑了,张望着拉了小鱼走进学堂,问道:“这儿有纸笔的吧?余君禹,你赶快把名字写给我看。”
这回轮到小鱼敲脑袋:“我竟没把名字同你说过?”
我笑:“是呀,还不快写给我看!”
小鱼陡然严肃起来:“那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明所以:“我文徽姐姐啊。”
小鱼吓了一跳:“你见她了?”
我满头雾水:“怎么你们都这么问?我的姐姐,我不能见么?”
小鱼几乎把我拎起来:“‘你们’?还有谁也去了?沙将军?”
我点点头。
小鱼立即回头对金石说:“金石你多叫点人去香溪宫,怕要出事。”
然后拉了我的左手,一路狂奔。
我被拉着跑,颠得难受,却不忘问个明白:“谁要出事?”
小鱼头也不回:“你家文徽姐姐。”
我大惊:小鱼怎么知道文徽姐姐出事?又为何让金石带人去香溪宫?
然而到了香溪宫门前,我这点儿惊讶立即被更大的震惊取代,一圈惊恐的宫女太监当中,披头散发的霓妃拖着文徽,举刀架在她颈上,高声狂喊:“徽儿你为何不听娘的话!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文徽身子无力,被拖着乱晃如同风吹纱帘。她的眼神飘忽不定,飘向我后却再没有移开。
我不是眼花吧?文徽怎能如此冷静?那眼神中,分明有三分倔强,三分傲然,三分不屑,另一分却模模糊糊,竟好似是……厌倦。
我便要冲上前救人时,那里却陡然生变,只听霓妃哀叫:“徽儿啊,你想要的太多,可是娘的命已经耗不起了……”随即猛然推开文徽,回手一刀刺入自己的心窝。
文徽轻飘飘地倒下,周围的宫人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接她。小鱼在我后面推了一把,便只有我一个,堪堪赶上将她抱住。却不知文徽哪儿来的力气,狠命一挣,撞在我右臂上,便从我怀中挣了出去。
我右臂登时大痛,倒在地上,小鱼忙来看我,那厢却有白影一闪而过,扶住了将要倒落的文徽。
文徽唇角含笑,沙净天依然面无表情。
星之所在 13.为何薄命
文徽倒在沙净天怀中,我倚靠小鱼坐着。我问:“文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文徽轻道:“我嫉妒你。”
我讶然回望小鱼,小鱼皱眉不语。我又望向文徽,却更惊恐地发现她眼中神色在渐渐消失。
一时死寂,没人开口讲话,周围的宫人们既害怕又不敢走。
“霓妃娘娘竟在用魇术替公主续命。”最终开口的是沙净天。
“若不……害我,何须……何须续命……”文徽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只怪她……只怪她……”
她这一口气并没能提上来,手却直楞楞地伸起来,指向……
指向了我?
不是的吧?我茫然。小鱼也似乎觉得不妥。霓妃的尸身倒在我们侧后方,文徽大约想指的是霓妃,可那个情形,所有人都看到,文徽指的是我。
她还躺沙净天怀里!还说了她嫉妒我!
别人会如何想?文徽本来喜欢沙净天,然后被我抢了?
可是当文徽眼中最后一束光消退之时,我却懵了,不再想什么嫉妒,什么错怪。我的姐姐死了,我唯一的姐姐死了。我才刚和她携手倾谈,她这就死在了我面前……
公平点讲,她比花喜和我亲的程度差远了,可是,毕竟同一个爹生的,血缘的概念在脑中挥之不去。就算一个路人死在我面前我也多少有些感慨,更何况她和我之间脱不开这个“名份”,更何况她本身也很可怜。我不会为她悲催到食不下咽,可是,那一刹我真的是懵了。
金石带了一队侍卫过来,向沙净天请示,沙净天淡淡地说:“派人禀报皇上,霓妃娘娘与文徽公主薨逝。其余人等速通知御医局、司礼局,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
花喜听到了动静也带了春好玉锦等人从寝宫里赶了出来,一看我在地上坐着,忙奔过来看我,以目光问我如何。我摇摇头,笑一笑,示意她我没事。
花喜转身抓过来一个小宫女,声音不大,却十分严肃地问:“你说说,发生了何事?”
她不明问我,不问小鱼,不问沙净天,不问金石,却抓了一个宫女来问,所有人皆以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那小宫女也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只是路过……见到、见到霓妃娘娘挟、挟持文徽公主一路跑到香溪宫门口,喊、喊些疯话……”花喜厉声道:“确定是疯话?”
那小宫女眨了眨眼,忽然道:“奴婢确定,霓妃娘娘说的是疯话。霓妃娘娘带着刀,一直……一直勒住文徽公主的脖颈……”
“然后呢?”
“然后文徽公主……文徽公主……”
“便窒息而死?”
“是!是……文徽公主身体弱,便、便窒息而死……霓妃娘娘、霓妃娘娘伤心不过,立时自尽了……”
“小星公主呢?”
“小星公主碰巧赶到,想要救霓妃娘娘母女,却没来得及,她、她自己也被伤得不轻。”
花喜松开了那小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道:“奴婢叫巧枝。”
花喜点点头:“巧枝,你随金侍卫禀报皇上。切记住要据实禀报,若皇上有半分误解,你知道如何……”
巧枝诚惶诚恐地去了。周围的宫人们见这一番情形,各自低头而去,半点交头接耳也没有。
我几乎泪流满面。不愧是我家花喜!
花喜回到我身边,敲我脑门一下,小声说:“你净惹事,这番解释可以避免皇上查问多余,但私底下流言只会更多。若不想杀人灭口,你就自己受着吧。别坐久了,一会儿回来我烧排骨给你吃。”
言毕起身,领着春好玉锦回去了。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瞪圆了眼睛:居然不是来扶我!我还在地上坐着呢。
沙净天指挥一些侍卫妥善安置霓妃母女尸身,仿佛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我这边。倒是小鱼愣了片刻,忽然莞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爱敲人脑门了。”
我和小鱼不想看尸体,就躲回了香溪宫的糕点房。花喜在厨间忙活顾不上,派了春好来看我,顺便帮我叫了御医。春好一走,上次那个我断臂后把我包成粽子的老御医颠儿颠儿地跑来了,替我重新包扎了断臂,又将我臭骂一通,说我不得爬高上低,招惹是非,否则将来右手成了歪的怪不得他。我笑着把他送走,他也只是冷冷地哼一声,于是我问小鱼:“这个御医是老资历吧?”
小鱼摇摇头:“不是,他以前走江湖的,皇上二次登基后才招了他进来,比你早进宫不到半月。”
我大叹:“怎么这样!新人欺负新人啊!”
小鱼笑:“牛御医就这脾气,他是为你好。”
我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姓牛,牛大夫牛脾气,以后就叫他老牛好了。”
小鱼亦说:“很好很好,你啥时候再把胳膊摔断一次,让他来给你医治,我们就能趁机叫他老牛了!”
我伸手又要敲小鱼,这回小鱼躲开了:“别敲我,本来这动作挺娇羞的,但现在可好,让我想到你那个‘铁血花总管’.”
铁血花总管?我想拍手称妙,发现手拍不成,就借用了小鱼的肩膀,使劲一拍道:“这称呼好,太形象了!”
小鱼哎哟哎哟叫:“还有你,你这‘铁掌小星’,手断了还不老实,不让敲就用拍的,你当初怎么没去学武功啊?”
这话说中了我心里最大的遗憾,我悲愤地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学武功了!没人教我!”
小鱼想了想:“那也可以不用人教,你去和村里的小子们挨个儿打架,都能打赢了,就差不多是功夫了得了。”
我顿时耷拉脑袋,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小子们倒是都打赢了,没赢花喜。”
小鱼笑起来:“以后可好,你家驸马是少将军,身手不凡的,让他教你。”
我瞪着小鱼:“不许再提那个家伙!”
小鱼示意他投降,我甚满意。满意完了发现不对劲,我是典型的“眼不见心不烦”,离开了生离死别的场面,竟也没了方才直面死亡的震颤。我随即冷静下来,便想起自从和文徽谈了谈心后,就积攒了许多疑虑,都等着小鱼来回答。例如为什么文徽知道他的名字,他怎么那么大难不死,他到底知道多少八卦,怎么他一听文徽告诉我他的名字就知道文徽要出事……趁此间没人,我就一口气都问了。
小鱼皱眉头:“你是个问题篓子么,装了无数个为什么……”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神一样的答案。
小鱼想了想说:“我的事情,大多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你想知道,改日我们再聊。既然今日是文徽公主出事,我就说说她好了。我很早就入宫,一直和戴元基那小子呆在一起,上天入地地淘气,宫里都传出‘恶名’来了。文徽公主虽然病弱不能去学堂,但肯定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这个好懂。
“文徽公主本来是个正常的人,但是,被她自己的娘害成了那副模样,所以,她对我们这样能自由自在玩乐的人,自然有憎恶感。”
“你不会恰好曾经招惹过她吧?”
“差不多……”小鱼不好意思地承认,“我和戴元基那小子去她们寝宫里砍柳条的时候,文徽公主发现了。那时候她还能走路,就要求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俩是爱疯跑的,哪里会带她?她被拒绝当然不开心了,后来她就再没出来走动过,渐渐就再不会走路了。”
“她会走,”我说,“她不想让她娘知道她会走路。”
小鱼沉思片刻,点点头:“竟是这样……那比我想象的还要糟一点儿。传闻中,是霓妃给文徽公主下慢毒,让文徽公主成了病人。如今我才知道,霓妃当初早已经害死了文徽公主,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以魇术将自己的命与文徽公主连了起来,替她续命。你也看到了,霓妃自尽,文徽公主随即就死了。”
我一如既往地瞪大眼睛表示惊讶。霓妃不是装疯,她真是彻底疯了。一般的疯子发疯,不过是喊两嗓子,像她这样有本事,还有点儿歪门邪道手艺的疯子发起疯来,才最具有毁灭性。
“这种术法宫中是不允许的,难怪霓妃宁愿文徽连路都不会走,一旦得知她不安心做一个‘病人’,就选择了死。”
“霓妃够极端的。”我叹,“可是文徽姐姐也怪怪的啊。那会儿你推我去救她,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关心’她,可她推开我,她就根本不要我‘关心’.”
小鱼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固执。其实想想也对,她不仅羡慕你身体健康,能跑能跳,又嫉妒你身处各种宠爱当中。她大约觉得如果她是正常的,你这一切本来都该归她所有,她看到你开心自己就不会痛快,当然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关心了。譬如你说文徽公主告诉你我的名字,那么你们肯定说到了我,我当年不愿她一起玩乐,现在却和你玩得好。她听了肯定不会痛快。后来你又说沙将军也去看她,我就觉得大为不妙。虽然沙将军是什么目的我不敢猜测,但我想,她若看见沙将军那般丰姿的人都将成为你的驸马,估计恨得肠子都紫了,肯定是要死要活的。一旦闹起来,惊扰到霓妃,就闹成我们所见到的样子了。”
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都是可怜人……”
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冷嘲,我和小鱼都是十分惊讶地转头去看,只见沙净天斜倚在外门边,眼神直向我射过来。小鱼惊讶过后,懒洋洋地向沙净天行了个礼,我和沙净天都没动。
“你觉得她们可怜?”沙净天连提问都平淡得并不特别像问句。
“当然啊。”我疑惑地反问,“你不觉得么?”
“你在外面一副难过神色,到了此处却有说有笑,你当真为他们难过?”沙净天的表情中有一丝鄙夷与不信,他并不去掩饰,于是我能看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我不由得笑起来:“难为你还关心我是不是难过!她们死时我自然难过,可后来仔细想想,死对于她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早登极乐,比活着挣扎好得多。”
小鱼接着我的话讲:“再者,如果小星难受得要命,文徽公主在天之灵看到了,倒是高兴得很,平衡得很,可惜皇上啊、铁血花总管啊、准驸马沙将军啊、我们这些下人们啊都要遭殃。不如小星乐呵呵的,省的大家跟着闹心。”
我大力点头:“很对,更重要的是活人,不能总把一副哭脸给活着的人看,给大家找不自在嘛。”
沙净天若有所思地看我们两个一唱一和,末了问小鱼:“余君禹,你管她叫什么?”
小鱼答得很顺:“小星。”
沙净天眼中划过一丝异样。小鱼倒是满不在乎,我看在眼里,却有些担心:他在乎小鱼怎么称呼我?那他会不会找小鱼的麻烦?虽说小鱼几番动荡都能大难不死,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能放心。
三人正沉默,突然通往厨间的内门开了,花喜一身厨娘打扮走进来,见是我们三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哟,也不是黄道吉日,人怎么这么齐了?”
沙净天回身要走,我和小鱼都暗自庆幸,那边花喜却说:“正好,今儿个我烧了很多排骨,还炖了乌骨鸡,你们都进来吃吧。”
沙净天仿佛正等着这句话,悠然顿住脚步,回转身,几步越过我和小鱼,便随着花喜进了门。我和小鱼相对吐个舌头,一百个不乐意,却也只能随他们进去。
星之所在 14.突然试探
这大约是我吃的有史以来最别扭的一餐饭了。我和沙净天坐在最中间,我右手边坐着花喜,沙净天左手边坐着小鱼。其他的侍女们见沙净天和小鱼来了,扭扭捏捏不敢像平时一般入席,花喜冲她们喊一嗓子道:“还不快坐下来?还想站着围观沙将军么?”
一群小丫头羞红了脸,往沙净天和小鱼那边挤,春好抢到了小鱼旁边的位置,却瞪了小鱼一眼,仿佛嫌他碍事。小鱼一脸无辜直视前方充当透明人,沙净天则含起一个微笑来,似乎默许小丫头们胡闹。这下小丫头们炸了锅,一个个抱着饭碗看沙净天,边看边往嘴里扒白饭,似乎这个白衣冷面的家伙真是秀色可餐。
在一片小丫头的环绕下,花喜和沙净天镇定自若,小鱼也装透明装得十分称职,我则像个石头,板着脸不知下一步该哭还是该气。
花喜推推我,小声提醒:“你好歹也是主人,去和沙将军说话。”
我气鼓鼓地答:“没话好说。”
花喜的眼神能杀了我:“没话找话说啊,就夸我烧的排骨!”
我无可辩驳,只好回瞪花喜,一边想要怎么“夸排骨”。这当儿,沙净天却悠然开口:“排骨烧得不错。”
我“刷”地转过头,不愧是习武之人啊,他耳朵还真尖!只见他搛起一块小排,像模像样地品评:“选料上乘,刀工精细,极显功夫;腌制时将佐料分三次刷于其表,入味匀称;初过油时倒是有些急,若火再文些更好;酱汁薄厚适中,焖制也够了火候,肉质软烂,入口生香。”
一干小丫头登时倾倒。花喜连忙给我使眼色,让我接话。我张口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沙净天巴巴地把好话都说了,我还能干什么?一急之下,我脱口道:“这么好?那我再吃一块。”
说完我伸了筷子就要夹排骨。这下不只花喜,所有小丫头都给我使眼色,让我说正经话。
我把她们挨个儿瞪回去。瞥到小鱼,他仍是一副透明人状。
最后还是花喜开口解了围:“沙将军不单沙场驰名,亦对厨下之事所知甚细,奴婢便斗胆请教沙将军,排骨初过油时如何使火更文些?”
沙净天道:“或可以增添新柴,或可以火上加盖,或可以‘套双锅’,都可得文火。”
花喜“哦”了一声,继续不耻下问:“何为‘套双锅’?”
沙净天也不吝作答,甚至放下筷子如此这般地比划起来。
两个人就隔着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烧排骨的锅。
我看着小鱼,仍是一副透明人表情,便绕过沙净天背后,一脸假笑地问他:“你吃了几块排骨?”
小鱼终于忍不住,“噗”地笑起来,答道:“我是透明人啊,怎么能随便吃排骨。”
我也笑:“不能吃排骨那你吃乌骨鸡呗,花喜炖的鸡也不错。”
小鱼一笑,就去夹鸡腿,夹起来放我碗里:“果然不错,公主吃鸡腿。”
我会意,就去夹另一个鸡腿,放在小鱼碗里:“你这人不错,你也吃鸡腿。”
于是趁着花喜和沙净天讨论技术问题,我和小鱼先把仅有的鸡腿收归碗中。他两个中有停顿,看了我们一眼,又继续讨论。
我拍拍沙净天:“这么说话多累,我们换个座位好了。”
所有人都愣了,连小鱼都有些错愕。花喜盯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定好的席次,不方便改的。我这就不说话了。”
我没听出花喜的话中话,也没照她的台阶下,手一挥就说:“没事儿,今天又不要谁掏饭钱,还分什么席次呢?你们说,继续说,讨论好了烧更好吃的排骨。”
花喜有气不得出,却也没再说什么。沙净天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起身和我换了座位。
小丫头们顿时都低下头,鸦雀无声。小鱼看我一眼,暗示我:你闯祸了。我也回看他一眼:不一定。
小鱼眼含笑意,陪我一起默默地吃鸡腿。那边沙净天和花喜静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地,又开始讨论烧排骨的锅……
吃完饭,花喜坚持让我去送沙净天与小鱼回郁棠宫,我抵死不从。
花喜奸诈一笑道:“以后再也不给你吃肉。”
我也奸诈地笑:“那我告诉父皇去,你欺负我。”
花喜耸耸肩:“你也知道皇上的意思,你若不好好跟着沙净天,他连饭也不给你吃。”
这下我再也奸诈不起来,只好在一堆小丫头的“欢送”下,随沙净天和小鱼出门。我一面恨恨地想:就这两步路还要送!居然还让女孩子送!居然还让我举着只断掉的胳膊送那把我胳膊打断的人!一面胡思乱想着:本来小鱼作为一个无人可陪读的书童,是住在杂役处所的,如今却要随沙净天住在郁棠宫。我一想到我和花喜的那种住法,再想想小鱼和沙净天,就算是一个住内室一个睡外间那也……想到一半,我突然使劲挥手,要赶走脑海中令人郁闷的情形。
小鱼凑过来问:“你怎么了?吃太多了么?”
我道:“你才吃多了!你吃的最多了!”
小鱼摊手做无奈状:“怎么会?前半程我可一直做透明人,什么都没吃。”
我笑:“早知道我就早换位置,你还能多吃点儿。”
小鱼摇头:“那不好,不好,我可不要像你这样能吃。”
我恼了便要去敲小鱼,想到他不让我敲,“嘿嘿”一笑,换成抬脚去踢他。预料之中,小鱼没想到我会用上脚,哭笑不得。
我和小鱼说笑打闹,沙净天则独自负手走在我们一侧,时不时看我们一眼,若有所思。
到了郁棠宫,沙净天叫了小鱼进去,又让金石把我送回香溪宫。我十分郁闷,心想皇家真麻烦,以后都要这么送来送去的,岂不是要烦死。一路上我都没理金石,好在金石呆呆的不喜欢开口,送到了地方他也不说半句话,直接扭头就走。
花喜看着金石的背影,撇嘴道:“想不到那么丰神俊秀的人,手下却是个木头。”
我也撇嘴:“花喜你都能赞人‘丰神俊秀’了,不一般啊。”
花喜敲我额头:“得了,那将来就是你相公,我不得多赞几句?”
我反敲花喜,花喜跳开了,笑道:“你是害羞了吧,早睡早睡,明天我还下厨,再帮你把他请来,让你看个够。”
我拿花喜没辙,只好作罢。
不料第二天,沙净天主动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让我去郁棠宫玩。花喜乐呵呵地替我应下,又将我好生打扮了一番,把我交给来接我的金石。这回我满腹疑虑,沉默不能,就问金石:“沙将军叫我去做什么?”
金石闷闷地答:“去了就知道了。”
我只好跟在金石后面闷头走,果然到了郁棠宫金石就自顾自走开,把我一个人扔在个小园子里。
我四下一张望,就看到凉亭里坐着沙净天,他正捧着一卷兵书在读。
见了我,沙净天放下书,踱出凉亭,也不说请我坐,单刀直入地冷冷道:“你和余君禹关系不一般。”
好像不是问句?他莫名其妙问我和小鱼做什么?我茫然地说:“是不一般啊。”
沙净天看着我:“你当日亲口认我作‘准驸马’,心里却并不作此想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却有五雷轰顶之感:他竟为了这事儿专门把我叫来?我有点儿失望,这气量也太小了吧!他不喜欢我在先,凭什么我不喜欢他他就不乐意呢?这人真自以为是……虽这样想,但顾念到父皇,我还是赔上了笑:“哪儿有,哪儿有……”
“哪儿有”了半天,也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
沙净天冷哼一声:“你叫他小鱼,他叫你小星?”
我老老实实地答:“是呀……唉你若不乐意,以后……”
我话未说完,沙净天忽然尖锐地Сhā道:“昨夜我问余君禹是否心有所属,他却告诉我,他喜欢香溪宫的小星。”
我下意识地乐道:“真的?”
沙净天眉尖微挑:“你觉得好笑?”
我这才想起我面对的是所谓“准驸马”,他大约很愤怒,还觉得我很傻。可不傻就不是戴小星了啊。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能笑么?谁听到有人喜欢自己不开心呢?”
沙净天看着我,唇角微扬,似是布下个陷阱等着我跳:“我告诉那余君禹,你是公主,他是奴才,事实无可更改,你猜他如何说?”
我脱口道:“他能如何说?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嘛。”
沙净天扬起眉毛看着我,不发一言。
他不说话?那我大约是说对了。若他不承认,若他还要观望,那我只好更进一步了,我还是很倔的。我笑道:“小鱼连我都不怕,又怎会怕你?他大抵想了想,又说了一遍:‘我喜欢香溪宫的小星’。香溪宫的小星嘛,是一点儿也不像公主的‘公主’,这点小鱼知道,你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你拿公主说事,根本就不管用。”
沙净天冷厉的神色顿时雪释冰消,他悠然微笑道:“你说对了。”
认错都认得这么高雅啊,我不由得感叹。忽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想——这应该是花喜会喜欢的人。
念想只有一刹那,因为我陡然害怕起来,慌慌张张不管不顾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你、你把小鱼怎么了?”
沙净天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放肆地大笑,或许沙场上他才会这样恣意吧。他笑完了,一挥手,就有两个黑影架着被点了|茓道的小鱼从他身后的树丛中闪现,走过来,放下小鱼,倏忽又不见了。
沙净天道:“我和他打了个赌。若你刚刚听了我的话,表现出不相信他的意思,或是失望哭闹的话,他就立时没命。”
我看着小鱼,他也看我,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是笑嘻嘻的,很得意。
我忽然说:“无聊。”
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我说:“真的很无聊,有这样时间,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啊?”
小鱼明白了我的意思,由愣转为乐呵,不停地点头。沙净天则眼神略变:“你倒还会关注正经事?”
他大约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正经事吧,所以……竟好像是有些钦佩我的样子?
那我还是不要拆穿自己的真面目好了。于是我清清嗓子,很正经地说:“是啊,毕竟是我父皇坐天下,我若不关注些正经事,只教天下人耻笑。”
沙净天看着我的神情有些愣,我头一次觉得,他没有那股“居高临下”的架势。
小鱼却愈发乐呵,我瞪他一眼。
沙净天忽而叹口气,走过去解开小鱼的|茓道,道声:“抱歉。”转身微笑着缓缓踱步而去,背影很是悠然。
小鱼等他走远了,过来把我一拉,眯着两个小眼睛故作豪气道:“走,干正经事儿,哥哥带你吃糕点去。”
我顿时欢欣鼓舞。
星之所在 15.致命一击
沙净天自从玩了那么一手“试探”之后,再也没理过我。我也乐得不必招呼他,天天只找小鱼玩。而且我每每找小鱼,小鱼都是自由自在一个人,真是可喜可贺。听小鱼说现在沙净天除了去书院便是带金石四处“走动”,基本对他是一副“放羊”的态度,我很有点纳闷,但更多的却是开心。
小鱼见我乐得手舞足蹈,也笑道:“你这人整日乐呵呵,也不见你发愁。沙净天对驸马之位很看重,这回知道我们两个关系不一般,居然能放手不管,你有没有想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还真没想过。但再怎么想,也不过如此:“我觉得吧,他看重驸马之位,也就是看重那么个位置,他是很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啊。之前不是有误会,大家都盛传我特别喜欢他么?估计他害怕娶了我我会缠着他,影响他干大事,于是就那么试探了一下,发现我真不喜欢他,就放心了呗。”
小鱼笑着点头:“你说的还挺有道理。”
我忽然心血来潮,问小鱼:“你呢?有没有害怕过?”
小鱼反问:“我?害怕什么?”
我皱眉:“你这个人也整天乐呵呵啊……好像把什么都看得特别开,我就好奇,你有没有纠结害怕的时候。”
小鱼哈哈笑道:“那太多了,这宫里多危险?我天天害怕得要命。比如那天沙净天抓了我,我就害怕他杀我。”
我不解:“那你当时还敢说你喜欢我?”
小鱼嘿嘿一笑:“为什么不敢?我这张嘴里什么都说得出来,皇上也知道的。我提着脑袋过了十几年啦,天天怕人杀我,但也知道害怕没用,不如索性顺着自己的意思,怎么爽快怎么讲。”
我由衷感慨:“真好,我要能像你就好了。”
小鱼忽然严肃起来:“你可不要像我。我能这么不管不顾,是皇上默许了的。你要是乱讲话,皇上可要失望。”
我有些纳闷:“父皇还真是奇怪啊……”
小鱼说:“他是皇上,心思比常人复杂多了,不过他想得再多也是为了这天下好。嘿嘿,我看你也别多想了,还是想想有什么好糕点吃吧。”
一提到糕点,我又开心起来:“最近糕点房又研制出来一种金丝枣核桃糕,什么时候我们去吃?”
小鱼大笑:“不如现在!”
于是一拍即合。
我和小鱼到了糕点房,里面却没有核桃糕。
我四下翻了翻,糕点房里什么糕点都没有,心下纳闷,就要去找花喜问,不料花喜也不在。
在院子里遇到玉锦,一问之下,才发现是花喜带着春好出门了,处理些有关我谣言的事。我脑袋“嗡”地一声响,心想:居然真的又有谣言!还严重到要花喜和春好两个人出马解决,这回不知道怎么编派我和沙净天呢。
我于是拉了玉锦让她仔细讲。玉锦叹口气,说:“回公主,这还是因为上回霓妃娘娘和文徽公主的事儿。一直都有人在传,说您是不祥之人,是您……是您克死了她们。花总管和春好姐堵了不少张嘴,但还是传到了皇上耳中,今儿个皇上发了怒,抓了二十多个参与传谣言的宫女太监,全部杖毙……皇上还要抓人呢,花总管是带着春好姐去劝皇上了。”
花喜当时就说过,谣言必然会有,若我不想有人死,就承受这谣言。可是,这么多天过去,谣言尚未传到我耳朵里,却先死了人。
但不能啊……父皇?那个大众脸好脾气的爹?下旨杖毙了二十多个宫人?别人对我说三道四我是很生气,但我也不会要他们死啊,父皇怎么就……怎么就能……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看着玉锦和小鱼。玉锦脸色苍白,小鱼略有叹惋,但他们都没有惊讶,似乎觉得这虽然惨了点儿,却总归是理所当然。
只有我不能接受。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吧?我、我爹不会杀人的……”
一想到爹的一句话,立即便葬送二十条活生生的人命,我就坐立难安。这不是我爹,我还没接受自己有这么一个爹。
玉锦不敢接我的话,小鱼却苦笑:“你‘爹’不是一般的‘爹’,你要想想他的身份,他这么做不是只为了你,也为了帝王家的威严。你是没见过他二次登基后杀了多少人,这回不过只有二十多个。”
我知道的,父皇作为一个皇帝,已经够惨的了,现在好不容易重新大权在握,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杀过自己的老婆孩子,杀过成百上千的旧宫人,我是听说过的。但是那和我大抵无关,只听见某某名字的人死了,某某数目的人死了,不像这回。二十多个人因为我而死,这些人或许还是我见过的。我不由自主地把这个数字和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把血腥的杀人场面和爹联系起来,忽然就脊背发寒。
小鱼看我不舒服,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也有些冷,忽然慨叹,就说:“小鱼,我想去……走走。”
他皱眉,又恢复正常神色,点点头:“我陪你去。”
玉锦送我们到门口,欲言又止:“其实花总管她……”
我恍恍惚惚地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小鱼明白我是想去雅晴宫。他一路上唉声叹气:“早知这么麻烦,当初就不带你去那儿了。”
我摇摇头:“不,我还得谢谢你带我去呢,你比我爹还称职。”
小鱼嘿哈一笑。
不多时便到了雅晴宫墙那个缺口,我们两个轻车熟路,一先一后翻了进去。
一进去便感到气氛不对,本来就荒废的地方,更加凌乱,似乎有人在这儿大肆发了一通疯。我拉小鱼:“这儿好奇怪!”小鱼也神色肃穆。
忽然“嗖”地一声,小鱼回身来护住我,自己却随即受创,“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我吓傻了,连叫小鱼,他也不醒,我一看他背后,倒吸一口冷气——那里,深深地Сhā着把菜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死了!死了!”尖厉的女声响起。我抬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宫女。
小鱼说过这儿有一个疯嬷嬷,莫不是她?
那老宫女一步一步地朝我逼近,头发凌乱,目眦欲裂。虽然她步履蹒跚,但那副凄厉的模样却着实慑住了我。她看清我面貌之后神色一变,蓦地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扑过来,厉声喊道:“是你!你!你这不祥之人!死的竟不是你——”
“嚓!”
金属切入血肉的钝响,切断了她尖厉到极致的凄喊。老宫女的手捉住我前襟的同时,头颅却以诡异的弧度上升,滑向一旁,坠落到荒草丛生的地面。“咚”的一声闷响激得我周身猛烈一颤,随即,湿热的腥气扑面而来,使我眼中沾染了无尽的红色。
她死了,在我家里,在我对面,死了。我下意识地捂住了懵然发痛的头,随着老宫女失去头颅的身体一齐倒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片刻后,思绪便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有人救了我,肯定是站在父皇这一边,要维护我的人;可一上来就出杀招,下狠手,却不知为何。遇见不致命的事儿,我早就叫破喉咙了,可生死攸关的时候,作为公主,我该怎么做?
我睁开眼睛,隔着血色隐约辨认出对面的沙净天——净白的衣服纤尘不染,收剑的手法干净利落,与他冷漠的表情搭配,实在完美。
这么多事都牵扯到他。他在这儿救我一回,我也是有惊讶,不意外。
沙净天适时地递上了一只右手,我也顺从地让他拉我起来。起来后,他没有松开拉着我的右手,且用左手将我整个环抱起来,靠在他怀里。作为一位准驸马,这反应完美无缺。
我仰头看他,他也在看我,若有旁人看,这副模样一定是恩爱的,不过他的眼神空若无物。还未等我开口,他漠然说:“最近散谣言与闹事者多,宫中须加强防范,我不过巡查路过。”
我还要开口,他“哼”了一声,又说:“此人老来无用,又好生是非,恐怕要害你,杀了也罢。我在疆场多年,杀人无数,你怕了么?”
他倒是将人心思拿捏得很准。受尽惊吓的无知小女孩,面对从天而降前来搭救的完美情郎,会问什么傻问题?第一个无非是惊喜:“你怎么会来啊?”第二个大抵是惊诧:“你、你怎么会杀这样一个老人?”
就是这两个问题,就是我下意识想问的。我盯着沙净天的眼睛看了很久,他见我不说话,眼神里就透出些莫名令人不舒服的意味来。他知道我的心思在他那里一点点都藏不住,所以,他高高在上,目无下尘,肆无忌惮地看不起我。
我忽然觉得好笑,我竟然没有先去担心小鱼!我竟然在乎沙净天怎么反应,怎么想我呢!真是的,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我好歹活了十六年多,怎么就成了如此惹人讨厌的一个人?
沙净天看我平静了,挥手一招,就有四个人从不知什么角落里冒出来,二话不说,两个去处理起地上的尸首,两个去照顾受伤的小鱼。沙净天也不多吩咐,帮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扶着我就走。
“我要守着小鱼。”我说。
“你这会儿该在香溪宫,什么都没看到。”沙净天说。
见我不动,他又说:“余君禹不会有事。”
我这才随他走。
在寝宫门口站定,我又一次仰视他,确保他不会再打断我的问题,才问:“如果,我不是公主,你是不是也能这样面无表情,一剑杀了我?”
沙净天将视线移向别处。
“是的。”
回答淡定,语气平稳,不愧是少将军。
我没再说话,静静地转身进入寝宫。他有没有目送我,我不知道,也没打算回头看。此时此刻,我真是连走路也有了公主范儿。
星之所在 16.有天然呆
小鱼的伤不致命,但也在床上趴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我被花喜勒令留在寝宫里养手臂,几乎没怎么去看他。终于等到手臂好了,我不待花喜同意,就飞奔向郁棠宫。果然沙净天不在,金石也不在。守门的侍卫认得我,给我指了小鱼的住所。我依着指示寻到了小鱼,这才知道他是单住在一间下人房里,并没有和沙净天那么“随身”。小鱼说,沙净天只肯让金石住寝房的外间,也只肯带金石出门办事,最近借小鱼受伤,干脆连随身侍读的位置也是金石顶替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略带雀跃,似乎在炫耀他得到轻松的差事。我则一边听一边活动我的右臂:三个月,手臂终于不用再吊挂在脖子上,我也十分雀跃。
“真是的,我快要闷死了,你也不来看我。”小鱼雀跃完了,却开始抱怨我。我耸耸肩:“我也没办法嘛,发生那么个意外,所有人都不许我乱跑,只准我呆在寝宫里养手臂。你看我手臂一好,立即就来看你了,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小鱼笑眯眯地点点头,又说:“我伤是好了,但一肚子好奇没人来满足呢。当日被救回来昏昏沉沉只能趴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沙净天吧,根本没见几回,见了也不好说,问金石吧,他根本不懂我问什么。还好你现在来了,赶快告诉我当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顿时就有点儿萎靡,小鱼看出我不甚乐意,便一脸恍然的神情:“一定又是有人死了。”
我点点头:“是啊,你被那个疯嬷嬷伤了之后,沙净天就把她杀了。”
小鱼惊讶道:“杀了?疯嬷嬷也死了?那么先前霓妃宫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啊。”他沉思半晌,又问,“对了,你说沙净天杀了那疯嬷嬷?沙净天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摊手:“他说谣言多要加强防范,是巡查路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会儿你不知死活,疯嬷嬷还要来杀我,沙净天就从一旁‘嗖’地窜出来,把那个嬷嬷杀死了。”
小鱼低头皱眉:“他不会是跟着我们吧?巡查也难得能这么‘恰好’啊……”
我说:“我也觉得奇怪,文徽姐姐死的那天,他就曾经莫名其妙地到雅晴宫去,发生点儿什么意外他都刚好在。他是不是养了什么奇怪的动物,能随时追踪到我们的意外呢?”
小鱼扑哧笑了:“你脑袋转得倒快,什么奇怪的动物能追踪意外?还不被人发现……”
我吐个舌头:“那我怎么知道,他天天打仗,不定身边有什么怪东西呢。”
小鱼哈哈大笑。
我却忽然极其担心地问小鱼:“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讲得那样,是个不祥人啊?我一回来,霓妃和文徽姐姐就死了,你跟我一出门,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小鱼把一只手摁在我脑袋顶上,将我的脑袋晃一晃:“乱想什么啊,把和自己无关的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摇摇头:“不是的,我觉得和我有关。父皇下令杀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们传我的谣言;沙净天杀那个老嬷嬷,也只因为她说我是不祥之人。这不都是为了我么?那些人,都因为我死掉了。”
小鱼笑笑:“所以我说皇宫里的事儿乌七八糟,但你不妨往好的方面想,这说明你父皇啊,沙净天啊都很关心你照顾你,都想尽办法不惜杀人来维护你啊。”
我愈发哀然:“我觉得他们不是在维护我!”
小鱼纳闷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说:“那时我问过沙净天,如果我不是公主,他是不是也能这样面无表情地一剑杀了我……”
小鱼瞪大了眼睛,似乎考虑了好多种继续提问的方式,但终于没有问出口。
我于是继续说:“他说,是。”
小鱼问:“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叹口气,嘿嘿笑了说:“我想说他这人挺实诚。”
小鱼歪在一旁,一言不发。我继续傻笑。
忽然“吧唧”一响,脸颊被温软的嘴唇触碰了,我惊起,小鱼却气定神闲地说:“哪,喜欢你就亲你,我才实诚呢。”
本来我是越说越郁闷,被小鱼这么一亲,顿时只顾着害羞,脑袋里一阵蜂鸣,倒忽然有点儿欢乐起来。我觉得脸颊很烫,大约看起来也是很红的。小鱼看着我笑眯眯的,只让我更害羞,我决定继续说那些煞风景的话:“你、你别闹……我本来还想问沙净天,当初拿你威胁我的时候,若我反应不对,是不是真会杀了你,但我没问。”
小鱼果然不笑了:“为什么?”
我说:“我怕他又是很镇定地说一句‘不会’。”
小鱼担心地看着我:“小星你想得太多了。”
我却笑起来:“想多点好,我大概也明白了。别人不杀小鱼,是因为小鱼是小鱼;别人不杀小星,却因为小星是公主。”
小鱼哭笑不得:“你别把我想得太特别,也别把自己想得太不特别。虽说你进宫来没哭没闹没使性子的,但我看铁血花总管也比你适应得好啊。”
他这话正戳中我的软肋,我垂头丧气地说:“所以说嘛,我总不惹人喜欢,连皇帝爹都喜欢你花喜不大喜欢我……”
小鱼先对那个“皇帝爹”的称呼大加赞赏一番,然后歪了脑袋问:“你怎么就断定你皇帝爹不喜欢你?”
我也歪着脑袋想:“我进宫来,皇帝爹就只问我要什么,给我这个宝贝那个宝贝,好像我就只喜欢那些物事,花喜进宫来,他就盯着花喜看个不停;之前花喜就说了句要他纳妃,他也不问我乐不乐意,就直接征求花喜的意见,把这事儿拍板了。”
小鱼问:“还有么?”
我摇摇头:“先说这两件吧,就算有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小鱼笑笑:“你这是吃醋,去找个理由把花总管支开不就好了?”
我立即瞪大眼睛使劲摇头:“那怎么行?花喜和我虽不是名份上的姐妹,可是实际就是我姐姐,打死我也不支开花喜!”
小鱼抚掌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紧张花喜紧张成这个模样,你‘皇帝爹’是当皇帝的,那么聪明一个人,还不一眼看出来?你和花喜如此亲密了,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自然要优待花喜啊。”
我的脸皱成一团:“可是不一样……”
小鱼笑道:“那!谁说花喜是姐姐的?‘虽无名份’这事儿你皇帝爹也知道,所以第一次见还不得好好看看?既然看准了,认定是个合格的姐姐了,那爹有事儿要商量是找姐姐商量还是找妹妹商量?”
我张个大嘴,似乎略有所悟。
小鱼很有成就感地说:“看样子你差不多明白了,算我口才不错。”
我很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哎呀,我自己心里一点点别扭嘛,其实根本也不会和谁计较。”
小鱼点点头:“你若一直都这么想也好,你家铁血花总管不是一般人,但愿如你所说,她能一直是你合格的姐姐。”
我瞪他一眼:“喂喂,你这个口气好阴森,我家花喜当然不一般了,当然一直是我姐姐了。”
小鱼嘿哈一笑,我却说到花喜就开始话唠:“你看嘛,我家花喜人见人爱,又漂亮又善解人意,特别会把握分寸,关键时刻一点儿不拖人的后腿。虽然说讲话像个火药桶子一样,但她想要温柔的时候也会特别温柔啊。这是多么合格一个姐姐啊……”
小鱼看着我捂肚子笑:“啧啧,一口一个‘我家花喜’,你是想往这方向努力吧?然后未遂吧……哈哈哈哈”
我瞪他一眼:“我想倒是想过,但没努力,那多累啊,我最懒了。”
小鱼憋住笑,严肃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勉强装样子算什么?咱们直来直往的。”
我挠挠头:“不过,有时候得装傻吧?”
小鱼继续做认真状:“你是说,太多人自作聪明,实际很傻,所以,不如直接装傻来的稳妥,是吧?”
我点头:“就是就是,还是小鱼了解我。”
小鱼“嘿”就笑了:“这倒好,你不用装就挺傻。”
我大怒,就要扑打他,但想一想,好像确实如此,只好瞪他一眼,作罢。无话可说之际,忽然想起我们最初倾谈的主题,我不免笑起来,把小鱼推一把,说:“每次和你说话我都天马行空。你看说了这许多,早跑题了。”
小鱼眼睛亮亮的,把我肩膀拍一拍,说:“说这许多!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哇,重点是,我们都死不了,活得好好的。还有你家铁血花总管,也活的好好的。”
小鱼这么一说,我登时释然,之前的纠结与彷徨之情尽数散去。是呀,管他为什么,我最在乎的人们都死不了,就足够了。
一想到这样总归是好事,我又手舞足蹈起来,伸手把小鱼一搂,大声说:“是呀!都活得好好的就很好!我也实诚,我也抱你——嗷!”
刚说着这话,我后脑勺上就挨了一下,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砸在脑袋上生疼,落在地上也是一声闷响。小鱼连忙护住我,帮我揉脑袋。我被砸得头晕眼花,却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很不高兴地说:“公主红杏出墙,哼!”
一听就是金石。
他怎能如此说我?一来我和沙净天这回事儿本就不是我愿意的,名份能不能定还难说。二来我觉得红杏出墙可是个很严重的贬义词,我和小鱼光明正大,也不过就是伸手搂了一把,他就一上来给我定这么大罪,我可不认。我气得就要去和金石理论,小鱼把我摁住了,他很悠哉地问金石:“金石哇,你知道什么是红杏出墙?”
金石老半天不说话。我此时头不那么疼了,就转过身去看,只见金石蹲在地上,一手伸出去,想抓一块大桃木令牌——那大约就是他用来砸我的东西;另一手敲着脑袋,做思索状。
我大乐,这金石原来比我还笨那!连红杏出墙是什么也并不知道。他想了半晌,站起来吭哧吭哧地说:“……那、那你们抱来抱去的……”
小鱼一脸正经相:“我和小星是好朋友,好朋友可以拥抱。”说完走上前去,很认真地拥抱了金石,“你看我们也能抱,难道就是红杏出墙?”
金石的大饼脸“蹭”就全红了。我乐不可支,也凑热闹般上前去,马马虎虎抱了金石一下,不忘很正经地说句:“都能抱,都是红杏出墙么?你家红杏真是多。”
金石闷闷地继续挠脑袋,小鱼则说:“嗯,说到红杏出墙呢,可是个很形象的词啊。‘出墙’嘛,至少也得从墙上翻出去,你说是不是?”我在一旁憋着笑。
金石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小鱼不再逗他,问了句:“沙将军呢?你不跟着他?”
我听间问,才反应过来:是哦,金石是那随时跟着沙净天的人,这会儿却一个人跑了回来,也不知道那沙净天又神神秘秘做什么去了。
金石的眼神骤然警惕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沙、沙将军说他不去书院了,让你帮他把功课做一做。”
小鱼也不追问,答应下来:“这简单。”
我却大脑一热,问道:“金石,沙将军为什么又不去书院?他干什么去了?”
金石略低下头,“嗯……嗯……”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有情况!我不顾小鱼给我使眼色,把金石一拉,盯着他问:“他是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啦?他又是给你传递神秘布包,又是满地乱跑,现在还无故失踪,肯定有问题。”
金石急了,使劲一挥手把我甩了出去,辩解般说:“我——我——我不……”然后就没了下文,一看便是知道情况,但抵死不愿说。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理直气壮地冲着我吼道:“哦!沙、沙将军红杏出墙去了!”
我和小鱼对视一眼,皆是一身冷汗。
怪不得沙净天这么倚重金石,这家伙忠心耿耿,还长一颗石头脑袋,可真是个大宝贝。
星之所在 17.群起夜行
被金石砸过的后脑勺起了一个大包,我很心虚地找花喜,花喜果然又敲我额头,差点儿把我前面也敲出个包来。她帮我涂了些药,随即支派春好去煮安神补脑的茶,说是怕我被砸得更傻。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茶就算了,给我煮点儿吃的吧,不如烧一只猪头补补?”
春好“哈”地笑了半声,被花喜瞪了回去,花喜道:“听见没,你叫她们都去烧猪头,小星要把自己补成一个猪脑袋,大家都加把劲儿。”
我愤愤地说:“我一时说顺了嘴,谁知道什么东西能补脑呢?”
花喜笑着看我,对春好附耳几句,转身走了。
过不一会儿,春好地把一个小锤,一个小筐交到我手上,可怜巴巴地说:“花、花总管叫公主坐前面小池子边上砸核桃吃去。”
我瞪着两个圆眼睛与一筐子圆嘟嘟的硬果儿对视,半晌,撇下春好举着个锤子昂然而去。
坐在小池边,我捡几块碎石围了一个细长的栏,把核桃在栏内排成一排,哐哐哐地一溜儿砸过去,瞬时便砸出许多。以往在村里都是用石头,或许砸了手,如今有个小锤倒还真方便。我把核桃仁剥出来,自己吃一颗,瞅见小池里还有两个小水禽惊恐地盯着我,一副饿坏了的模样,就把核桃仁抛两颗给它们,大方道:“你们也吃。”
小水禽们扑棱棱游到小池另一边去,可怜我那两颗核桃仁,生生沉入了水底。我趴在池边看了好久,确信捞不起来,才气鼓鼓地指着两个小水禽骂道:“坏鸟儿,不吃早说啊,这不浪费么!”
“鸳鸯不吃核桃,亦不会讲话。”斜对面不知何时站着个看热闹的,此时更是出言调侃。他那声音打死我都记得,可恶的沙净天。
我拿核桃壳丢他:“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你。”
沙净天微微侧身避过,同时略一伸手,稳稳捞住了那核桃壳,向我道:“何必丢人?”
我顿时黑了一张脸,的确是我拿核桃壳丢他了,可“丢人”这俩字儿说出来,也太顺了吧?怎么听怎么像讥讽我。我刚要再回他几句,他却云淡风轻地说:“听说金石冒犯了你,我替他陪个不是。”
沙净天赔罪态度很是不好,不过他这么个人,肯为了那天然呆亲自来和我道歉,我也满意得很,当下表示不计较,继续低头砸我的核桃。
沙净天还没有走,我砸核桃也觉得别扭,就扔下核桃抬头问他:“还想干嘛?”
“最近可有谁来拜访?”他开门见山地问。
“你。”我也简单明了地答。
“将要出阁的公主,门庭居然如此冷落?”沙净天自顾自摇摇头,似乎不信。
我冲着他冷哼一声:“还有谁会亲自跑来看我啊?讨好我父皇不就行了。我听人说,有意思要攀亲的,都把儿子往书院送,那里面估计多得很,你若不逃学,也能见着许多了。是了,你还是我父皇亲自送进去的呢,我估计他就是看上你了。”
沙净天眉尖微挑。
他那副模样客观来讲确然养眼,但我却觉得实在恼人,我连忙说:“算了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天天出门玩儿的。就算哪家来人看我,也都是花喜接待,你进去找花喜嘛。”
沙净天唇角忽然扬起,似乎是在微笑,也不再答我,举步往里面去了。
我继续砸核桃,心想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且阴魂不散。
待我将那一筐核桃吃去一半的时候,沙净天又悠悠然走了出来。除却杀疯嬷嬷那一回,我每每见到他时,他不是正在翻墙,便是这副慢悠悠的架势,一点儿也不像那能带几千几万个人冲锋陷阵威严无比的将军。我玩心大起,便调侃地问他:“哟,你就走出来了?怎没翻墙?”
沙净天不以为忤,只是笑笑,顺着我的话答:“麻烦。”
我讨个没趣,悻悻地端了核桃筐站起来,低着头往里走,那边沙净天却忽然开了口:“慢些走,猪头尚未烧熟。”
什么?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倏”地回转身去预备狠劲瞪沙净天一眼,沙净天却早走得远了。我就要把手中的筐冲他背影扔出去,却想起筐里装的是核桃,那可是补脑的好吃的,而我又肯定扔不了那么远,只好作罢,一个人嘟着嘴去找花喜。
花喜果然正在厨间,领着春好打理一整个猪头,我只见过村上祭祀所用或是送给媒婆的生猪头,从未见过在酱锅里亮闪闪这么大一个,此时看得胆寒,躲在一旁。花喜见了我就笑:“你这就回来了?没和你那‘准驸马’多说说话?”
我哼一声道:“他还和我说猪头呢,我不理他。”
花喜笑得花枝乱颤,把酱汁溅了春好一身,春好也跟着笑。旁边还有几个平日挺低调的小丫头们,此时也偷偷摸摸地笑。
我纳闷:“有什么好笑?我又没说笑话。”
花喜道:“谁笑你?刚沙将军进了厨间,把这些小丫头们高兴坏了。”
我又哼了一声。
花喜笑盈盈地看我一眼,没说什么,待那猪头颜色好了,她让春好和其他侍女端猪头上桌,自己却把我拉到一角,悄悄说:“你当真不喜欢沙净天?”
我拼命点头:“这人烦得很。”
花喜道:“那好办,你先别烦这事儿,我想我有办法。”
我刚要问她什么办法,玉锦推门进来了:“花总管,还有菜么?”然后看见我,连忙行礼,“公主……”
“看把你吓得,行那么多礼做什么?快去开饭吧。”我想把她支派走,继续问花喜,花喜却说:“一起走吧。”
她那眼神告诉我:此事容后再说。我也就不再追问。毕竟花喜说有办法,那我自然可以放宽心。
我吃多了核桃,再吃了许多猪头肉,很是油腻。到晚上花喜带春好出门领下月的物资,我就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消食。走过来风阁,前面场院上有个侍女正在打扫,我一看却是玉锦,就跑去问:“怎么你不在寝房呆着,跑到前面来打扫了?”
玉锦又小心翼翼地行个礼,低头道:“是花、花总管……罚的……”
“罚?罚什么罚?”我不明所以。
玉锦踌躇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其实……其实花总管她……”
“小星!”
玉锦的话被熟悉的呼唤打断了,我循声望去,远处墙头,依稀能看出冒着两个脑袋,一个自然是小鱼,另一个我依照形状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来那竟是金石。
小鱼一如既往地雀跃:“喂!你猜怎的?沙净天又出门去了,今晚都不回来,我和金石摆些茶啊酒啊,你来凑热闹如何?”
我“呀”地欢呼一声就向他们扑过去,要翻墙,玉锦紧张地叫了我一声。我略回过头去,匆匆忙忙地说:“其实花总管人挺好,赶明儿我赔你工钱,听你诉苦如何?我先玩儿去了。”三下五除二,越墙而去。
小鱼和金石在外面接应我。小鱼见我翻出来了,上来扶了我一把,金石歪着脑袋看我翻墙,赞了一声:“你动作很快!”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啦,不就是翻墙么,我很拿手!”
金石憨憨一笑:“沙将军也拿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鱼在一旁嘿嘿哈哈,我把他抓过来问:“去哪儿摆咱们的小酒席?”
小鱼指指对面的郁棠宫墙:“喏,翻进去就成,那边是个小桃树林子。”
我吼道:“还翻?沙净天不是不在么?”
小鱼耸耸肩:“他不在我们也不能太过分不是?何况金石还在呢。要悄悄的。”
我了然。
当下三个人依次翻入郁棠宫,那边果然是片小树林,此时花季早过,树叶尚很葱翠。小鱼当先,我跟着,金石断后,曲曲折折地拐了两个弯,寻到了一处较为隐蔽之处。那儿有一方石台,四个小石凳,一看便知,是个幽僻的棋枰。
可叹如今大雅之物要被我们大俗化,不过三个人倒也开心。石台旁他们早预备了一堆物事,小鱼和金石把那些东西一一取出摆放好,我只坐那儿看着。不多时,面前便有了一坛酒,一壶茶,几套小杯,一碟花生,一碟炒小豆,一碟梅肉,一碟酥糖。
我大乐,便倒好了三小杯酒。小鱼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会喝么?”
我点头:“会呀,当年和花喜没少偷喝家里的米酒。”
小鱼失笑:“米酒和这个不同,这个你一喝就晕了。”
我不以为然,看那一小杯白水似的东西,闻起来也与米酒差不了多少,怎么就能晕。我想了想,先喝了一小口。
“呸!”我立即就吐了,真难喝!小鱼歪在一旁笑,连金石也嘿嘿地笑我。
我扔下小杯,看他俩喝,自己转而去吃梅肉和酥糖。
小鱼边喝边问,金石就断断续续地讲些他随沙净天打仗的事儿,一会儿说沙净天如何不着盔甲,素袍上战场,杀敌无数;一会儿又说沙净天独自冲入敌阵,斩杀对方将帅,自己却连个擦伤都没有。
我这会儿已经晕乎乎了,他说什么,我只表示不屑。金石急了,哼一声道:“你瞧不起沙将军,只因为你见识短!我们曾与蛮族将领作战,那蛮族将领骑着一头高大的驼背野猪,踩死我们无数兄弟。最后还是沙将军制服了那蛮人,将他那野猪头砍下来烤了祭旗……”
小鱼笑:“金石连骆驼也不认得。”我却只听金石说“猪头”,便乐道:“这算什么?我寝宫厨间就有好大一个猪头,等我去取来,吓死你。”
小鱼跟着起哄:“好极好极,拿来下酒。你认得路么?我和你去?”
我大手一挥表示不用,扭头便走。三步两步走到那翻墙之处,冲着墙嘿嘿一笑,心道:待我来翻你这个墙,我能翻进来也就能翻出去!
我一撸袖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便往上一撑——“咚!”
我跌回地面,痛得说不出话来,人倒是忽然清醒了。我的脑袋啊!今儿个绝对不宜出行!
可是、可是……那与我脑袋相撞的,也绝对是个脑袋。
我忍着痛,拼命骑上墙头,往下一看,一团黑乎乎的人影蜷缩在墙角,看来是被我撞晕了。我叹口气,翻了出去,把那人推一把,道:“哎,你是谁?怎么也翻墙?撞痛了么?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然而这一推,我手上却觉察到了异样的潮湿感,味道也不甚对。
我一个激灵:难道是血?
是刺客吧?我当即就要逃跑,却猛然想起了什么,抓起那人衣袖一瞧,斑驳难辨,但——并不是黑乎乎的,那人穿的,原是一身素白的袍子!
倒霉!又是沙净天。
沙净天此时也认出了我,一贯淡定的眼神中骤然冒出精光,人常说的“杀意”大抵如此吧。便是以我的反应能力,也明白他这是不信我。但他自己都快死了,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脑海中乱糟糟闪过几个念头,真个到了该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却是像花喜惯做的那般,伸手敲了他额头一下,怒道:“瞪什么瞪!又不是不认得我,一会儿你不准闹腾,我背你去找人治伤。”
我说完便去背他,他仍不肯。一番推推拉拉之后,两个人均喘着粗气,他又呕出一口血来。我急了:“看你平日是个正经人,这会儿都要死了,使什么性子啊?”
“不能……不能让御医……知道”他虚弱地说。
这声音听到耳中,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气若游丝。他是真的不行了,竟是在求我。
我语气也软了下来:“谁说找御医?我、我要回我的地盘,找花喜去,我家花喜比御医强多了。”
沙净天眼中闪过一丝迷离,一丝讶异,随即失去了光彩。他似乎想点头,却一头栽过来,整个人倒在我身上。
好、好沉。我调整个姿势,把他架在后背上——当年在村里我如此背过柴火,如今虽背的是人,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我顺着墙角小步快跑,直往香溪宫跑回去。彼时宫内冷风嗖嗖地吹,路上竟连个人影也没有。而我,终于庆幸这皇宫是如此清冷了。
星之所在 18.秘密疗伤
回到香溪宫里,我先松了口气。侍女们此时都在何地,做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想躲便能躲得开,只不知道花喜是否已经回来。我抄小路走向寝房,见灯亮着,连忙上前轻轻拍门,低声叫:“花喜,开门。”
我和花喜的默契从小就有,但凡谁用这种低沉严肃的声音讲话,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我刚说完,门立即便开了,我一步迈进门去,便冲着开门的人道:“你来瞧瞧沙净天。”
那人一愣,盯着我犯傻,我说她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原来却是春好。
花喜这时从床上走下来了,给春好使个眼色,春好当即点点头,闭门而去。花喜从我背上接过沙净天,想了想,安置到里间的大床上,自言自语道:“哼,不自量力。”
花喜最近哑谜很多,我猜不透,便问了句:“什么不自量力?”
花喜指着昏迷的沙净天说:“这个人不自量力。官场不比战场,他上了战场会防冷箭,到了这皇宫里不见得就可以。”
我仍是不懂,花喜就笑笑:“你别瞎担心,有我在,绝不叫那些冷箭伤到你就是了。”
花喜随便一个承诺就已经是打包票了,此时她明明白白地对我打个包票,我还担心什么,当下也笑了:“我不担心,我自在得很,只是这家伙快死了,我皇帝爹还挺喜欢他,由着他死了不好。”
花喜点点头:“春好去叫御医了,他死不了。”
我忙拉住花喜:“他说不能叫御医知道啊。”
花喜道:“这我晓得,春好去请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开了,春好带着个黑衣蒙面的驼背人走了进来。我好奇地盯着那人看,看他把面罩摘下来,顿时,我五雷轰顶,叫道:“老牛?”
这人曾把我包成粽子,又曾对我跳脚大骂,小鱼说他是江湖医生转行做的御医,还姓牛。
小老头很不乐意地瞥我一眼:“去去去,你才是老牛。”
花喜也瞪我:“牛御医曾细心治好你那胳膊,你还不尊重点儿?”
我挠脑袋:“我这不觉得叫老牛叫着亲么……”
老牛很敬业,我在这边又端茶又赔笑他不理会,撸袖子便上去察看沙净天的伤势。花喜这会儿功夫也换了身爽利的衣服出来,有模有样地给老牛打下手。老牛和花喜交换个眼色,花喜便很快地找到老牛想要的药品或是器具递给他。我只站在一旁看得眼花,还不如春好能时而帮些忙,忽然却想到:我是扔下小鱼和金石回来的,他们还并不知道。
好歹是他们跟的主人,受了这么重伤在我这边,应该告知他们才对。然而想到花喜和老牛这般光景,沙净天还醒着时又是一副不想让人知情的架势,我就踌躇了。瞅着花喜得了一瞬的空闲,我连忙问:“我刚还和小鱼金石在一起玩儿的,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们?”
花喜瞪我一眼:“我说你怎么能遇到这么个麻烦,原是溜过去玩了啊!”我大气不敢出。花喜又说:“这事儿金石必然会知道,但那叫什么小鱼的,日日哄着你玩,真的可信?”
我直翻白眼:前日小鱼把花喜说得阴森森,今日花喜又怀疑小鱼……这可是两个死心塌地把我当宝贝的人啊,按理说喜好很一致的,怎么相互就成不了知音呢?
我使劲点头:“小鱼绝对可信!”
花喜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淡淡地说:“那你去吧,叫他们过来,说不定能帮上手。你是个爱翻墙的,知道如何不惊动别人。”
我连忙跑着去了。到那边一看,小鱼和金石还在对饮,我过去把他们杯子按下,严肃地说:“别喝了,沙将军出事了。”
小鱼方才还拉着金石东倒西歪地唱,听我说完,却不晃了,忙问:“你没说错吧?沙将军出事儿?沙净天?你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他?”
金石却是真得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说:“听、听她瞎扯,她刚才不信我说沙将军好,现在、现在她是哄我呢……”
我使劲推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谁哄你!你快随我回去,他要死了,说不定还要找你交代后事呢!”
金石只是喝酒,就不信我。
小鱼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我的手问:“小星你手怎么了?”
我把手举起来一看,满是血迹,想是推了沙净天一把染来的。如此说来,也背了他一路,身上应该也尽是血迹了吧。
好,多亏小鱼提醒,这回有了证据,金石该信我了吧?我把手伸到金石鼻子底下,赌气地说:“你看这是什么?你家将军的血!你看我是不是哄你!”
金石愣愣的,似是醒了。
小鱼忙给他灌茶,边灌边说:“小星不像是开玩笑,她虽贪玩,正经事却从不开玩笑的。你赶紧醒醒,咱们过去看你家将军。”又问我,“花喜照看着他?”
我点点头。
“偷偷叫了私交好的御医来吧?”小鱼怕金石晕,把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
“是啊,还好就是老牛。”我说着,也帮他扶金石。
小鱼一愣:“老牛?花喜请的?”
我纳闷地看着他:“花喜让春好请的。”
小鱼大皱眉头:“怎么还有春好?这事儿到底多少人知道?”
我忙摇头:“没了,没了,统共就我们六个知道。”
小鱼“嘿”了一声:“六个,够麻烦的。”
我叹气:“再麻烦也都这样啦,总不好见死不救,咱们过去再说成不?”
小鱼不再言语,扶着金石随我回寝宫。
再回到寝房时,老牛、花喜与春好早已清理出了沙净天肩头与腿上两大创口。老牛说沙净天是中了毒箭,他虽自行逼出箭支,但余毒未清,须得灸|茓拔毒。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商议后,春好先回房歇息,趁机安抚那些侍女们,让她们不至于起疑。金石是侍卫,不懂得疗伤,正好派他去外间门口守着。花喜告诉金石要仔细防守,“有人进来只管打晕,不得打死”,金石也不争辩,一口应下。剩下的人都呆在里间,将烛火吹得只余两支,便开始给沙净天拔毒。
老牛把银针针递两根给花喜,递两根给小鱼:“你们助我。”
他如此做,仿佛理所当然,我却有些纳闷:他知道花喜手巧,会些许疗伤之法,却怎么也知道小鱼会这个?他怎不来问我?我急忙问:“我做什么?”老牛扔给我一个桶:“血出来就接着。”
我莫名其妙地端着桶发呆。老牛叹口气:“这傻闺女,站病人肩膀那边去,对准了别走神。我须得找出一个主|茓位下针,他们须同时在辅|茓位下针,这事儿你干不来,你就专心接毒血吧。”
我了然,这事儿我还真干不来,只好乖乖站到沙净天负伤的右肩膀旁边去。他那肩膀青紫一片,垂在床榻边。我心想,都是打断我手臂的报应啊。
花喜和小鱼默不作声,将手中第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老牛自在沙净天创口周围探察,定出主|茓位与辅|茓位。
“花总管,你近来,背后的动作多了点儿啊。”小鱼忽然瞥一眼花喜,轻声道。
我大惊,忙拿胳膊撞他一下,他却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直直盯着花喜。
“余君禹,你一向,都知道的太多了点儿啊。”花喜当即回他一句,针尖对麦芒。
我看这两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如芒在背。
老牛倒是不紧不慢,找好了|茓位便和缓地招呼他俩:“下针。”
老牛的银针当先刺入主|茓,花喜和小鱼随即出手,两根银针同时刺入辅|茓,看老牛的表情,应是不差分毫。
沙净天肩头创口处顷刻涌出大量黑色的液体,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忙端桶去接毒血。
“小星把你当亲姐姐,你可对得起她?”烤第二根针时,小鱼又突兀地说了句。
花喜骤然抬头,眼中放出凌厉的光芒来,我吓了一跳:小鱼这话可是冒犯花喜了。
就在我要上前劝解他们时,老牛过来,一把把我拖开,扔到一旁的水桶前,喝令:“你,蹲这儿,拆布带。一会儿包扎要用。”
我使劲瞪他,他给我个“不准捣乱”的眼色,扭头继续找沙净天腿上创口拔毒的|茓位去了。
我只好气鼓鼓地蹲下来拆那卷布带,花喜和小鱼还在对峙。
末了花喜“哼”了一声:“竟让你先开了口,也好,你若说出这样的话,那我同样的话就不必出口了。”
小鱼嘿嘿哈哈:“你竟也要问我这句?却我是错看了你?”
花喜神秘一笑:“咱们心知肚明。”
“下针。”老牛适时Сhā上一句。
主|茓银针刺入,花喜和小鱼又同时出手,刺入辅|茓。沙净天腿上创口也涌出大量毒血,老牛自个儿持桶接了,转向我,使个眼色要布带。
我把布带递上去,帮老牛撒药粉,包伤口。那边花喜和小鱼便去收洗针具。
忽听花喜开口:“日后我也叫你小鱼可好?”
小鱼答:“好啊,那日后我也叫你花喜。”
“没问题。”
这两个人,刚还气势汹汹,一下子就和好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牛御医,你说说看,他们这是怎么了啊?”我看看花喜,又看看小鱼,他们相对微笑,都不理我,我只好望向老牛,莫名其妙地问。
老牛吁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还是叫老牛叫着亲。”
星之所在 19.忠心无用
一夜无眠,到四更时,沙净天才终于醒了过来。他睁眼只见一圈人影,足有五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便先是一惊。
一双眼对五双眼,所有人都愣了片刻。最后是花喜开口,说了句:“没有闲杂人等,没有舌头长的,你放心。”
沙净天眼神略一松动,却还有些戒备。
老牛转身端了碗药过来,递给花喜,示意花喜喂沙净天吃药。花喜接了药碗一摸:“冷的?”
老牛说:“沙将军所中之毒性烈且热,我这碗药性凉而慢,如若热饮,药效太快也不好。”
花喜点点头,转而看我,我吓了一跳,连忙往小鱼身边缩了缩。这是示意让我喂沙净天喝药么?那还不如给我也戳两箭,让我去躺床上哼哼。
花喜知道了我的意思,很快收回目光,端起药碗给沙净天喂药。沙净天仿佛没看见我们这番推脱,虚弱地对花喜说声:“多谢。”低头一勺一勺,将药汤喝尽。
老牛看着沙净天喝完药,便说情况大好,只需要静养,留了个方子后先行离去。沙净天缓了会儿,也提出要回去。我当然乐意他走,长舒了口气。小鱼在我旁边打呵欠,懒洋洋的什么也不说。金石闷了一晚上不开口,这会儿忽然连连赞同,就要去扶沙净天。唯有花喜,冷哼一声斥道:“这会儿天尚未亮,你出去,不怕再着几箭?”
咦?花喜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按理说,皇宫里类似“百晓生”这样的人物,该是小鱼。这会儿小鱼都不说话,花喜怎么一副“我知道内幕,你最好乖一些”的架势呢?
我看看花喜,又看看沙净天,沙净天也略有些纳闷,沉声问:“你都知道什么?”
花喜淡淡地反问一句:“哟,你还真要我说出来?”
沙净天扫视我们站在周围这一圈人,沉默不语。半晌道:“我若在此呆到天亮,必被宫女看见,那么……怕是于公主声名有碍吧。”
我大力点头,他每日不知道要说多少句话,就只这句像人话!
花喜却忽而笑:“她什么名声?‘好色小公主’么?早都因为偷看你名扬宫内外了。”
沙净天仍沉默,金石挠挠脑袋,小鱼咧着嘴笑,我大惊,忙去扑打花喜:“喂喂!你说什么啊!”
花喜一面笑嘻嘻地被我扑打,一面说:“香溪宫里有一处好地方,叫做糕点房,不如咱们去那儿。”
于是到了五更天,侍女们起床打扫。负责糕点房的两个侍女刚进来,就“恰好”撞见我与花喜将包好的几盒糕点递给金石和小鱼,并送他们陪同沙净天离开。
那俩小丫头吓了一跳,在一旁低头候着。待沙净天一行走远,却忽然雀跃起来,缠着我和花喜问:“公主,花总管,那来的可是沙将军?沙将军几时娶公主?”
花喜笑盈盈地说:“快了,快了。”便拉我回房。我甚悲催地想:快什么啊,快……
回到寝房时,玉锦玉帛在门口候着,见我和花喜过来,忙行了礼。玉锦被莫名其妙地罚过后明显还怕着花喜,头埋得很低,反而一向不爱说话的玉帛开了口:“公主,花总管,春好姐一个人在屋里,不许我们进去呢。”
昨日疗伤,床单等等必然惨不忍睹,好在有春好照应,我先松了口气。花喜与我对视一眼,淡淡地对玉帛说:“昨晚上公主把糕点带入寝房,撒得到处都是,我让春好收拾去了,不妨事。你们带公主去开饭吧,她吃了那么多,还饿呢。就别等我和春好了。”
她们肯定是要悄悄地收拾好那一摊脏乱之物。既然脏活累活她们包了,我就牺牲一下形象吧。当下我连说“就是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呢”,忙拉了玉锦玉帛迅速离开。
急匆匆赶着去吃饭,却去得早了,饭桌上一道菜也没有,我和玉锦玉帛坐着等。玉帛忙惯了,不好意思干等,就叫着玉锦去厨间帮忙,玉锦则迟迟不肯去。玉帛疑惑地笑了笑,自己先走了。我隐约想起之前玉锦就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吐不快,果然等玉帛走开,玉锦站起来,对我深深一拜,道:“公主,玉锦有话要说。”
我把她扶起来,拍拍她肩膀,按回座位坐了,说:“还行什么礼啊,有话就说,别怕。”
玉锦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公主……玉锦这番话,都是关于花总管的。”
我一听,讲花喜的,那太好了,这花喜最近哑谜多多,我正要找她问呢,现在有个玉锦告诉我,我先听听,何乐而不为。于是我很开心地说:“是么!那你讲讲,花喜又怎么了?”
玉锦深吸一口气:“公主您每每出门玩的时候,花总管她也出门,做了什么,统统都是瞒着您的。”
花喜做什么本来不需要告诉我啊,玉锦忽然拿这个说事,里面一定有玄机。我愣了一下,听玉锦的说法,倒像是……在说花喜的坏话?
玉锦又说:“花总管出门,私会过宦官总管余公公,宫廷侍卫长刘亲卫;又私自去拜见过新上任的王宰相与彭将军;有一次趁您不在,还请了些匪里匪气的少年们到宫里来;更多时候,却是去陪皇上谈心了。”
我不说话,只听着。心想见宦官总管和侍卫长,大抵为了疏通关系,拿到更多的物资,或是我若跑丢了好发动他们找我。见宰相和将军说不出为什么,但花喜提过父皇纳妃,估计和这事儿有关,也是为我父皇着想。所谓匪里匪气的少年,难不成是我们香溪村那些孤儿?可叹我只觉得他们跟着花婶我很放心,却没想到接他们进来玩玩。至于陪父皇谈心,更是补我的疏忽。怎么想,花喜都没做什么坏事啊。
玉锦眼里含着一包泪:“公主……玉锦、玉锦实在是看不过,您这么信任花总管,她却瞒着您,做了许多……许多……”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却明白了。玉锦说花喜如何如何,固然是担心我受到蒙蔽,更有一方面打算,却是要讨好我,顺便取代花喜的位置。可是,她好像没有弄清楚我和花喜的关系。无论花喜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因为,天下最不可能害我的就是花喜。
我眯缝着眼睛,对玉锦说:“是嘛,那么我可要问问花喜。”
玉锦眨巴眨巴眼。
果然,晌午吃茶点时跟花喜一讲,花喜就笑,转而叫了玉锦进来。玉锦看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愣在那儿不动。花喜冷笑一声,道:“听说你在公主面前替我美言了几句啊。”
玉锦一哆嗦,虽然犹豫,但是没有跪,只是看我。
我也做严肃状:“玉锦,你说的话,我怕我传出什么差错来,还是你当着花总管的面说说吧。”
玉锦仍没回过神儿来,我想逗逗她,就继续说:“没事儿,你想什么就说什么。花总管平日里忙得很,若有什么不周到,我还可以替她解释解释呢。”
我知道花喜的冷脸是硬充出来的,可惜玉锦不知道。玉锦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说不出话来。
花喜开口了:“小星你去找春好要糕点吃吧,我跟玉锦说几句。”
我答应了:“好哇。”就往外走,那边玉锦脸色苍白,看来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了。
我知道花喜也就是吓唬吓唬她,便很安心地出了房门,很安心地顺手把房门掩起来,然后就招来了春好。
春好见是我招呼,笑嘻嘻地端起一个大盘子走过来,我闻味儿也知道是枣泥核桃糕和雪莲马蹄糕。我大乐,颠儿颠儿地跑过去,伸手就抓。春好看着我吃糕点,愈发笑得开心。她往屋里看了一眼,问道:“公主,花总管找玉锦训示啦?”
我嘿嘿一笑:“训啥?这叫安抚。”
我拉春好跟我一起偷听,春好吓得直说不敢,连忙就跑了。春好刚走,玉锦也就出来了。她脸色苍白,见了我先一哆嗦。
“公、公主……我……我……”玉锦结结巴巴,仿佛不敢相信花喜就这样放过了她。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没事了?走,有好糕点,我们回房吃去。”
玉锦坐在凳子上,拿着块马蹄糕发抖的时候,我去关了房门。花喜几句话就肯放了玉锦,那么玉锦一定不是有什么坏心思。可是能把玉锦吓成这样,花喜的话还是没有点透。
我心想,那只好我亲自出马啦。就说:“玉锦,对我好的人,就算对花喜不好,花喜也不会动她一根指头。”
玉锦猛然抬起头来:“您、您原来都知道了?花总管正是这意思……”
说完她眼睛里又包起了一包泪,抽抽搭搭地说:“呜……早知您和花总管如此心有灵犀,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啊……我、我以为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只不知道,我说、说那些坏话,吓成了什么样子……呜……”
我给玉锦倒了杯茶:“压压惊啊,压压惊。”
玉锦一只手仍举着那块马蹄糕,另一只手接过茶,忽而又呜呜地哭起来。
春好当日陪我去过凤台,紧张得回来就哭,玉锦如今就是说了别人几句坏话,也吓得使劲儿哭。我很郁闷,这些小丫头,好歹入宫早于我,怎么比我还胆小,比我还爱哭呢?
我就劝她:“玉锦呀,我不是从小长在宫里那种娇贵公主,我知道挣一口饭吃不容易。你今天这‘反间’法子用得不恰巧,碰上了我和花喜。也并不是你笨,若碰见那些肠子弯弯多一点儿的人,肯定能奏效。但是,一旦奏效了,你自己怎么办?从此以后一直帮人四处打探情报?小心翼翼地讨好主人?帮主人陷害这个,铲除那个?你自己说,累不累啊?”
平常都是我撒娇,花喜来劝,我乖乖点头,索要拥抱或者糕点。今天轮到我劝人,玉锦还真听进去了,很乖地连连点头。我十分得意,心想:我也不是没用武之地的人了啊!
于是接着讲道理:“我这人懒,花喜勤快。我只喜欢吃喝玩乐,不像花喜那么有担当,会做事。她知道我信她,她也铁了心照顾我。所以我才懒得管她打点什么,她也省事儿,不必事事对我讲明。这层纸既然捅破了,你也别瞎操心了。反正花喜收了春好做跟班,正经事有她们打理就行,你跟着我,咱俩只管偷懒。”
玉锦呆呆地想了片刻,拿手背抹抹眼泪,小声说:“我家里穷,若不是皇上二次登基,也不能进宫做事,领皇家的工钱。我也想偷懒,也想过安稳日子,可一份工钱不够一家子人活命,爹早死,娘一直病着,大弟游手好闲……娘托人送信问我,能不能把二弟也送进宫。二弟那么小,没读过书,没学过功夫,做不得书童,也做不得侍卫,只能做宦官。我就想,是不是我到了花总管那个位置,就能说得上话,给二弟一份好点儿的差事……”
“这些事儿你告诉花喜没?”我轻声问。
“说了……花总管派人给我家送了一笔钱,还说,还说可以让我弟弟去王宰相府上做杂役……”玉锦说,“公主您说得对,花总管是个好人……”
那当然啊,哪个会比我家花喜还能干?
我又拍拍玉锦,说:“以后别想太多,你看咱们香溪宫伙食多好!咱们自己先得注意养生,活得长久,才能顾得上照应家里,是不?”
玉锦听我已经开起玩笑来了,破涕为笑,把手上的马蹄糕咬了一大口。我对自己的“劝慰”结果很满意,也拿块糕点吃着。我们两个正开心,门开了,花喜走了进来,皱着眉头说:“你们在?那就好了。小星啊,皇上传召,说要和你还有沙净天一起在郁棠宫吃午饭。你赶紧的,收拾收拾,先过去等御驾。玉锦就陪着过去吧。”
玉锦大喜,忙应承下来,就着手帮我准备衣服饰物。我手上拿着糕点,心中唏嘘不已:花喜再能干,也挡不住父皇不遗余力见缝Сhā针的撮合;玉锦再忠心,也没看出来我实在是不喜欢沙净天那样人见人爱的家伙。
我甚悲催,甚悲催。
星之所在 20.绢帕题像
我在郁棠宫的茶室,与沙净天各自占据一个角落,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等御驾也不过是父皇见缝Сhā针的撮合。
一个时辰前我来的时候,沙净天独自埋头读兵书,不见小鱼和金石。相互招呼过,他仍读书,我就离他远远的捡个位子坐了。玉锦见我们这样,有些不好意思,拉拉我袖子,小声说:“公主,我去门外守着吧?皇上来了我帮着通报。”
我急得反手拉住她袖子:“不行,那外面有通报的人,你去干什么啊!”
玉锦见我急,反而笑了:“公主别害羞,啊。”把我一扔,自个儿就出去了。
我看看门,又看看毫无反应的沙净天,索性望着屋顶发呆。
就这么望了快一个时辰,脖子撑不住了。我缩回来揉揉脖子,心想:玉锦在外面还没一点儿动静,肯定是父皇故意迟到,故意把我和沙净天放一起闷着。
再看看沙净天,倒是会自娱自乐得很,已经把书扔在一旁,拿着一个绢帕画着什么。
我顿时有些好奇:这是个打仗的人啊,居然拿着那么细一支笔,聚精会神地往小手帕上画画。我得看看他画什么。
主意打定,我就一点点蹭了过去,探头一张望:那是上等素丝制的绢帕,白净如沙净天一贯所着的白袍。上面工笔细描一个少女,回眸一笑,色调淡雅,容颜却难掩明丽。
怎么看,都是花喜。
我呆呆地看着绢帕上的小像。沙净天发现我看,也不动声色,仔细收了最后几笔,拿着绢帕端详。
我们就这般各自发呆时,玉锦在外面喊:“公主,沙将军,皇上驾到。”
我一惊,就要跑,父皇这会儿倒手快,推门就进来了。看见我与沙净天凑在一块看绢帕,先愣了愣,然后微笑着问:“朕来早了?”
早什么早啊!故意迟到还净挑这种时候闯进来……我心里嘀咕。沙净天起身一拜道:“皇上来的恰好。”
我赶忙也行礼,上前扶父皇坐了主位。
父皇一坐下,便一刻不停地发问,时而问我和沙净天相处如何,时而问沙净天书院的功课是否适应。沙净天应答自如,我则一边赔笑,一边想:天子又有何不同?碰见了儿女婚姻这档事,还不是唠叨成这样儿。
好不容易应付到餐饭结束,父皇满意地说:“朕甚开心,隔几日,往小星宫里头再聚一次可好?”
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果不其然,才过了三日,又是“皇上传召,要往香溪宫同沙将军与小星公主用膳”。
花喜要张罗茶水饮食,玉锦便全权负责我的梳妆打扮。
玉锦特别开心,非要我穿一套素纱白裙,说是“为着和沙将军般配”。我泪眼婆娑地求玉锦:“咱能不能喜庆点儿,啊?”
玉锦“哦”了一声,福至心灵,就给我换了套大红的。
我更加悲愤:“这颜色不到嫁人我抵死不穿!”
换了好几套,最终我焦头烂额不愿再换,就耍赖穿着一套绿裙子不肯脱。玉锦急得跟我喊叫:“这裙子穿得您跟粽子一般,哪里喜庆了?”
说我圆鼓鼓的就算了,还粽子……我不服气地也跟她喊叫:“那你看见院子里有粽子跑过,难道不觉得喜庆?”
玉锦小声嘀咕:“那是喜感,不是喜庆……”最终却拗不过我,哭笑不得地由着我“粽子一般”地走到了来风阁。
来风阁雅室比郁棠宫的茶室大些,茶桌却是小方桌。沙净天端着杯茶坐在方桌一面,听花喜论茶。花喜没有坐,立在沙净天侧后方,见我进来,指指沙净天对面的位置,对我说:“你坐这儿和沙将军喝茶吧。”
我坐下了,花喜就走。我叫住她:“你别走啊,不是正说茶呢么?”
花喜皱着眉说:“唉,皇上今儿可不迟来,我去催催上菜的。”一刻不缓地走了。
玉锦也故技重施,站去了门外。
人一走,又成了我独对着沙净天,他倒是安之若素,只管品茶,我却觉得气闷。
不能再仰着脖子望天,好歹今天是在我的地盘,我做主人的不能怠慢客人。于是我没话找话地问了句:“对了,我上回见你描一副小像,后来如何?给那个姑娘了么?”
我没明说那是花喜,也不指望沙净天笨到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花喜。
沙净天仿佛回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只是点头道:“给了。”
真是滴水不漏。
我便也随之嘿嘿哈哈了:“哎呀,给我说说,那小姑娘高兴坏了吧?”
沙净天听我如此问,端着杯茶竟就微笑起来,自笑了片刻,才说:“她那会儿的眼神,像个叹息似的,不知悲喜。”
花喜的眼神,像一个叹息。我在心底重复这句话。我和花喜认识这么多年,见过大笑的花喜,生气的花喜,倔强的花喜,调侃的花喜,幸灾乐祸的花喜,甚至哭喊的花喜,只没见过她如叹息一般的模样。所谓叹息,是不得已的妥协,无可奈何之后的自怜,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与花喜相联系的。
我自己暗暗唏嘘了会儿,转而恢复了正常,问沙净天:“小鱼去哪儿了,这些日子怎么看不见他?”
沙净天低头饮茶:“书院,替我写功课。”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
好哇,我这个“主人”已经主动找他说话,做的很够意思了,他既不肯多说话,我也就只管喝我的茶。
一直应付到吃完饭,父皇竟没说下面还要不要“再聚”,我松了口气。把他们都恭恭敬敬地送走,我便甩手不管,直接去了书院。
书院早散了学,其他公子都领着各自的书童回去了,只小鱼还留在书堂读书。我跑到曾在其下呕吐的那个窗口,叫他:“小鱼!”
小鱼见是我,咧开嘴笑了:“今天中午饭好吃吧?沙将军又穿白衣服了吧?”
他两句话就把我堵得撅起了嘴,我说:“不好吃,你陪我偷吃糕点去。”
小鱼哈哈笑,把手中的书向我扬一扬:“多亏你家准驸马沙将军,我得先读完这个。不如你进来说话吧,你今天怎穿得像个粽子?”
我从善如流地钻进书堂:“我爱穿成粽子,怎么样?我问你,你除了写字啊,读书啊,还会些什么?会不会画画?”
“画画?”小鱼皱眉头,“这东西嘛,我倒也会的。”
说完就四下里找纸笔,我很有眼色,便去研墨。等纸页铺好了,笔墨到位了,小鱼却对着白纸发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赶在我说话之前抓抓脑袋说:“真的不是不会哦,只是以往临摹惯了,忽然要我自己画一幅,想不出来画什么。”
这话很有道理,就像我过去跟先生学诗,古人的诗我可以倒背如流,自己作一首却难上加难。
我也抓抓脑袋,出着主意:“郁棠宫是不是有个荷塘?挺不错的,你画那个吧。”
小鱼“哦”了一声,即刻下笔,不多时,便成了一幅荷塘夕照图。
我两眼发直:“这、这是你画的!”
我这不是问他,毕竟眼睁睁看他画出来的。我只是惊叹,只知他平日里爱自夸,爱讲些宫廷秘史,谁料还有这么好的画技?这哪里是“也会的”,分明就是“很会的”!我暗想,这画署个像样的名字,拿出去也能卖好几两银子的。
小鱼这会儿得意了:“怎么样?怎么样?我画的好吧?”
他一问,我忽然冷静下来了,就想泼他冷水,于是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好是好,但没他好。”
小鱼也明白,“他”,自然指的是沙净天。
其实我说的也是事实。自从不小心撞见沙净天画花喜,脑子里就全是素白绢帕上,花喜那略一回头,含笑微嗔的样子——所谓“传神”当如是。我只觉得,以后都不会有那么好的画了。
小鱼不生气,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了!他是谁啊?先虹妃的侄子,大少爷!我是谁啊?不过是公公的养子,能当陪读书童就不错了。”
这理由俗得很,以小鱼的功力和潜质,若非不认真,超越沙净天应当不成问题吧。我说:“纵是身份有别,那又怎样?”
小鱼嘲笑我:“所以说你傻啊!身份有别就是有别。他家出钱让他画得好,国家出钱让我画得不如他。我们当陪读的,若是抢了他们的风头,可没有银子拿。”
哦!我想明白了,哈哈大笑,小鱼也笑起来。笑够了,我说:“我看沙净天给花喜画了一个帕子,你哪天也给我画个吧。要不,我总觉得不公平得很。”
小鱼听了这话也没半分惊讶,只拍胸脯答应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小鱼答应得快,做得也快,第二天中午散了学,就匆匆地把一个绢帕送过来了。小鱼还要回去,所以东西是玉锦收了交给我的。当时我正吃饭,见到玉锦一脸茫然拿着那个帕子进来,大喜道:“呀!这是小鱼给我画的小像吧!”
众侍女听见了,都围上来看,花喜自然也听见了,明白了怎么回事,却只顾吃饭,还故作严肃、连敲带打地说:“倒是快,只不知像不像。”
说我们学得快却学不像?怕小鱼画得快却画不像?
我哼一声,当众抖开了帕子,要看看小鱼画了什么。不料未及我看清,侍女们已先掩了口,“嗤嗤”地笑作一片。我定睛一看,大怒——帕子上画的,原是一口大花猪。
花喜像模像样地点评道:“哟,还挺惟妙惟肖。”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我红着脸看那帕子,忽然一挥手招来玉锦:“给我裱起来!”
哼,你们爱笑笑去,反正这是小鱼给我的,我就稀罕!
星之所在 21.撞破私情
小鱼的绢帕送过来之后,我让玉锦帮我裱起来,顺便就跟玉锦摊牌了。我说:“你以后别跟着他们瞎撮合我和沙净天,我喜欢的是小鱼,知道不?”
玉锦吓了一跳:“您骗我吧?哪个能不喜欢沙将军呢?”
我立即举手:“我啊。”
玉锦哭丧着脸摇晃我:“公主,我知道沙将军平日对您是冷淡了点儿,他、他这也是‘近乡情怯’吧?您千万别伤心,别拿自己的真心开玩笑……沙将军若是一块冰,您怎么着也得是块炭火,烤化了他,可不能当那北风一阵,嗖嗖地吹他走啊……”
这段日子和玉锦熟起来,我也知道玉锦喜欢打比方和引用,但用得那叫一个鬼斧神工。我连忙打断她:“行行行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沙将军,要不你替我嫁了吧?”
这种威胁向来有用,玉锦果然低头思过:“我、我说错了……可、可我就是替您着急。您这也太委屈了……喔!”
我被她“喔”的一大声吓得连忙捂住耳朵,仍能听到她激动得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我、我好傻。公主您这是‘欲擒故纵’对么?别人自投罗网,有心讨好沙将军,可那都是送到嘴边的肉,沙将军不喜欢吃。公主您呢,越说不中意他,越说中意其他人,就越是水中那猴子怎么也捞不到的月亮,沙将军这下顶多对您冷淡几日,之后肯定追着您跑呢……”
玉锦痴痴地运用她能想到的所有比喻,夸赞我“欲擒故纵”用得好极妙极,这一刻,我忽然由衷感到她和金石特别,特别地般配。
好不容易打发了玉锦,我溜出去找小鱼诉苦。正值黄昏,小鱼又穿了他的棕色布衣,歪在老松的横枝上打盹。我踮起脚尖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他立即睁开了眼。一见是我,张口便问:“我送的绢帕你收到了么?大家都笑了么?”
我就知道他是故意逗乐的。我便也故意逗他,装作很失落的样子说:“没有哇,大家都没反应。”
小鱼伸手拉我坐到树上,说:“你好好跟我说实情。你每次说谎话的时候,耳朵就一抖一抖的。”
耶?耳朵还能一抖一抖,我怎么不知道?
我好奇地伸手摸摸耳朵,想感受下“一抖一抖”是什么情形,手刚摸到耳朵,就反应过来,反手使劲拍了小鱼一巴掌,吼道:“你又耍我!”
小鱼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嘴巴咧成一张瓢:“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谁把你当‘别人’了啊?”我反驳。
破天荒,小鱼脸色有点儿红,他自己嘿嘿笑了一会儿,问我:“哎,说到那个绢帕。看来你知道你家准驸马沙将军,喜欢你家铁血花总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把沙净天给花喜绢帕的事儿对小鱼学了一遍,又提起花喜曾给我没头没尾的一个保证:“花喜说她有办法,让我不嫁给沙净天。”
小鱼哼哼一声,说:“她有办法?皇上现在铁了心拉拢少年将才,而满朝堂上够年轻又够格被‘拉拢’的也就沙净天这么一人。除非花喜抢了你公主的位置,自己嫁给沙净天;要么,她干脆替你把沙净天弄死,驸马这位置就轮到皇上心中排位第二的人来坐了。”
他的语气很严肃,措辞也有些激烈,譬如说花喜抢我的位置,或是弄死沙净天。然而经过了给沙净天疗伤那次,我只觉得他们都和好了,如此说说,也便像我们日常相互“拆台”,相互调侃一样,就没当回事儿。这会儿我两眼放光,只管好奇地问:“父皇心中还有‘排位’?他是按什么排的啊?你说他会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个十六岁的女孩儿,然后自言自语:某某某好好看啊,排第一;某某某好能干啊,排第二;某某某长得好高啊,排第三……”
小鱼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发了会儿呆,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严肃劲儿一点都没了,嘿嘿哈哈地笑:“你说呢?肯定是你自己就这么给人排过。”
我当即摇头:“这我倒是没排过,当年村里面的男孩打都打不过我,我还会花痴一般地把他们排个榜么?”
可是,与此相关的白日梦,还是做过的。按照一般的想法嘛,最容易引起少女花痴的,最能占据少女们心中第一这个位置的,应当是一个很个性的少年,或许青年也成。他必定要有有丰富的学识,高贵的气质,容貌出众,家底儿也不能太薄弱,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但是对自己爱的人温柔到不行,对了,最好还得会那么几招,在天底下排不上前十也得排前二十。
我就美滋滋地把想法跟小鱼说了,小鱼笑眯眯地也听了,然后懒洋洋地说:“所以,沙净天肯定排第一咯。”
我闻言大怒,敲着树杈喊了一嗓子:“——那种坏蛋!”
小鱼大笑,指着我说:“你这个女的……”
我气得要命:“我这个女的怎么了?”
小鱼说:“你这个女的就是花痴。皇上肯定猜准你这些想法,按你这个标准,才找到沙净天的啊。”
我仍然气冲冲的:“鬼才找他!”
小鱼一点儿也不生气:“你自己比对你那标准想想看嘛。”
我就撅着嘴想。沙净天是虹妃的侄子,这个背景不用说,是很显要的了。他初回宫就被破格录入书院,我宫里那些小丫头天天嚼舌,说他学问让最挑剔的常先生都啧啧称奇。他是少将军,战功赫赫,说“会几招”都是辱没了他。他那张脸,更是没得挑了,如果我不是这么讨厌他的话,我会说他真是很好看的。再仔细想想,沙净天对花喜挺好的,不像应付我的那样,是真的挺好,还主动给她画个帕子。
唉,其实我也不能说“鬼才找他”吧?万一花喜也喜欢沙净天,那花喜不成了鬼?
白日梦和现实的差距太大。我不说话了,一个人歪在那儿生闷气。
小鱼拍着手笑:“小星这是吃醋了!”
我瞪他一眼,很虚弱地说:“我能吃谁的醋?”
“花喜啊。”小鱼说,“都这般形势了,你一点儿不吃醋?”
我冲他回了一句:“花喜又不是喜欢你,我吃什么醋?”
小鱼吐个舌头。
我们俩谁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小鱼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小星好傻啊。”
我叹口气:“对,我是好傻,乱做白日梦。”
小鱼依然笑嘻嘻:“我看你是羡慕他们,因为你比他们普通,而他们都是有才有貌人见人爱,怎么看怎么般配。可你记住我说的话,他们不一定比你过得好。”
“就算父皇硬要撮合我嫁给沙净天?”
小鱼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又不是女的,还玩儿直觉……呃……”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调侃小鱼的机会,小鱼却忽然挠了我的腰,让我的话憋在肚子里说不出来。我最怕痒,当即反挠回去,两人闹作一团。
“谁在树上?”有人喝问。
听见这声,我第一个反应竟不是惊讶,而是松了口气:是女声!这回突然冒出来的,终于不是沙净天了。
我和小鱼停止打闹,往树下一望,那仰着脖子走过来的却是花喜。
花喜看见我们两个,紧张的神色一松,就冷笑道:“好哇,你们两个!没事儿干坐树上,还挺纯情,啊?”
小鱼眯眼睛笑。我问:“花喜,你到哪儿玩去?”
花喜说:“我可没空玩,才刚去找金石对了对前几日两宫宴会的账目,这就要回去了。”
我惊讶地问:“金石还会算账?”
花喜简单地嗯了声,小鱼在背后扯我袖子。
我明白了,要对账目,八成找的也是沙净天。
我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父皇能够见缝Сhā针地撮合我与沙净天,为什么我不能撮合撮合沙净天与花喜?
一边想我一边脱口而出:“花喜,晚饭我不回去吃了。”
花喜眉尖一挑,而后笑一笑,说:“那就不回来吃吧,我也省事。我叫春好给你留几盘糕点,你饿了自己去拿。”
花喜走后,小鱼说:“沙净天今日也不回来吃饭。你打定主意要帮他们牵线搭桥了?你真不吃醋?”
我被他三番两次地问,心里也有些不坦然,但嘴上却说:“那当然,我有什么醋好吃?今天再叫了金石,我们还去桃林摆小酒席。有两座寝宫归我们支配还真是好事,他们肯定在香溪宫相会,我们就在郁棠宫摆酒。一家一边儿,互不干扰。”
小鱼嘿哈一笑,说:“金石不知开心成什么样子,这几日他可忙得够呛。”
我也笑:“过两日抽个空,我把我宫里的玉锦姑娘介绍给他。”
小鱼捏我鼻子:“得了吧,当媒婆还当上了瘾。还不快去把糕点取出,速速摆起小酒席来,我可饿了。”
金石很乐意和我们喝酒,他最近见我就笑,再也没和我吵过,也不知是受谁的启发开了窍。我们一直吃吃喝喝,但看月亮升得老高,估摸着也到了睡觉的时候,我才回到香溪宫去。
守门的宫人靠在门边打瞌睡,我没吵他们,直接走了进去。小风吹过,我来了兴致,索性慢慢走,又一次仿佛初进香溪宫一样,仔细观察沿路景物。夜里景物如何看不真切,但住了小半年,闹也闹了几次,翻墙也翻了多回,虽然此时没人陪伴,却也感觉熟悉了不少。想半年前初来乍到,我厌烦这寝宫太大,如今一面感慨一面走,没用多久也就走过了大半的路程。
今夜月色挺好,可惜小鱼明日须得早起去书院,要不叫他过来,我们偷偷溜上来风阁赏月也不错。
我自顾自地遐思,绕过了来风阁,没料到后面那片竹林中有人,一步跨过拱门去,便呆住了。只见月色朦胧,穿透竹影,有一对璧人在绿竹间执手相望,赫然是沙净天和花喜。
我脑袋“嗡”地一下就热了。心里不断重复着:他们俩?还真是他们俩?
脑袋这一热,我瞬间就明白了:小鱼总问我会不会吃醋,可我实在无醋可吃。我此时并不生气,更不嫉妒,甚至都没有羡慕,只是有种最好朋友那隐藏得不是太好的恋情终于被撞破落实之后的激动心情,比自己嫁出去了更要激动。原来喜欢花喜的人花喜也喜欢!啊哈哈哈哈……我几欲仰天大笑:他们这么快就成了啊!我终于可以有一个话题,在茶余饭后揶揄花喜了。
沙净天和花喜都是敏感的人,瞬间就觉察了我的闯入。花喜除了稍有吃惊,总的来说倒还镇定。可惜了沙净天并不了解我和花喜的交情,于是,借着月光也能看出他脸色有些白。
沙净天虽然不在我面前掩饰他喜欢花喜,但大约也并不想要我这么快看见这一幕,此时他一副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踌躇神色,真是大快人心。花喜一开口就帮外人,对我淡淡地说:“哦,是小星啊。你先回去吧。”
这话出口,沙净天脸色更白,我却完全放松了。很激动地点头笑道:“好的好的,要给你留寝房门不?”
花喜瞪我:“当然要留,我马上回去。”
我笑个不停,乐颠颠地越过他们两个,快步走开。但我可不想走远,听人讲野史传闻,不如听自家姐妹的壁角。我看看有一丛竹子生得密一些,就钻进去,躲在后面偷听。
沙净天说:“你……就这么把她……赶走了?”
花喜哼一声道:“赶是赶了,小破丫头肯定没走,在那边偷听呢。”
沙净天:“……”
花喜又说:“要不我们扔块砖过去吧,给她打晕了拉倒。”
沙净天:“……”
许久没了动静,我偷着乐。沙净天这么一直沉默,大约是被我和花喜这架势吓得傻眼了吧,他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然而正当我觉得他还是老实人的时候,他却忽然语气如常道:“如此真不妨事?”
花喜答:“不妨。”
有动静!这两人居然就开始找砖了!
我吓了一跳,忙喊:“啊!我真的走了!”捂着脑袋一溜烟跑开。
星之所在 22.两全之法
花喜回来的时候我还没睡着,抱着一个枕头歪在那儿等。她坐到床边,把我一推:“往里面去点儿,瞧你占多大地方。”
我往里蹭蹭,摇头晃脑地说:“唉,唉,你也只好现在这么欺负欺负我,以后你相公可不是好欺负的喔!”
花喜柳眉倒竖:“你现在这么贫嘴,以后你相公肯定比你更贫嘴。”
那倒是很有可能!我想到小鱼,觉得开心,却不知花喜是否和我一样,就问她:“花喜啊,你说有办法让我不必嫁给沙净天,原来竟是你自己去和他好。可这么做,你有没有委屈自己?”
花喜捏捏我的脸,摇头说:“没有,你不喜欢他,我倒挺喜欢他。”
我放了心:“那就好,你是真的愿意就好。挑个日子我去和父皇说说,让他不要再瞎撮合了。”
花喜在我旁边躺下来:“说也得讲说法,我如今这个身份,是万万攀不上沙净天这门亲的。小鱼那样身份,也并不足以做驸马。”
我红了脸:“说你呢,干嘛扯到我和小鱼?”
花喜说:“你年龄到了,这一两年就得招驸马。皇上急着用人,你就算打发了沙净天,那还有其他公子排着队呢,到时候你又怎么打发?你这时候不提小鱼,我怕你来不及。”
我撅嘴:“我还可以打发给玉锦……”
花喜极不屑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有她可以帮我打发这些多余的“准驸马”,玉锦根本没这个资格。我疑惑地看着她,她随即恢复了常态,说:“别想没用的了。想想如何使个法子,让我们两全其美。”
我叹口气:“只怪这些什么‘身份’.人都是好人,何苦执着于身份嘛……若不必讲门当户对,直接论一论性格相谐,那就很容易两全其美了。”
花喜幽幽地说:“身份?如今是什么身份,将来是什么身份,还不是会变的?”
她这个语气使我心里发寒。想起父皇两次登基,中间那十年幽禁,再想起我一夕平步青云,而我一众哥哥姐姐们却都没了性命,我不由得声音发颤:“哎、哎别说这些吓人的了。只要我身份不是从‘活人’变成‘死人’,那无论怎么变都还是好的。”
花喜露出个微笑:“有我在,你变不成‘死人’.”
我也笑了,花喜总能让我觉得特别安全。我们各自发了会儿呆,谁也没说话。
“小星。”过了不知多久,花喜叫了我一声,她声音有些迷糊,大约是快睡着的样子。我应了她,她就说:“如果我……真的变成你姐姐,那就好了……”
我一时间怔住,待反应过来,忽而便悄悄流下两行泪。我轻轻说:“是啊,那就好了……”花喜没有再答话,片刻后,已有些均匀的微鼾。
第二天醒来花喜已经起床走了,吃早饭时也没有在。玉锦看我神不守舍,就说:“您最近和花总管是发生什么事了么?花总管早上出门时也如霜打的茄子一样呢。”
“她没说她干什么去了?”我问。
“……我、我没问。”玉锦的表情似乎是在埋怨我记性不好,“您和花总管心有灵犀,我、我可再不打探了。”
原来上次那回事,是着实把她吓坏了。
我只好作罢,强打精神等到了下午,准备去找小鱼问问,不料小鱼一散学就自己先跑了过来,一见我便说:“我预备去考个状元。”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受什么刺激了,啊?”
小鱼皱皱眉:“你别一副看疯子的眼神看我啊,我现在是认真同你商量。这回应试,只为了娶你。”
几个月前,我因为误会,怯生生地问小鱼“你是来娶我的么”,他一头撞在了树上。今日我听他一本正经,拿“我预备买棵白菜”的语气说出“我预备考个状元”,又以“这回买菜,只为了屯着过冬”的语气说出“这回应试,只为了娶你”,差点儿一头栽在地上。
我哭丧着脸:“小鱼啊,昨天你还是正常的人啊……”
小鱼嘿然一笑,扶住了东倒西歪的我:“昨天以前,我还真不正常。你先别晕,找个僻静地方我详细说给你听。”
我想起了昨晚的月亮,有气无力地说:“那,不如我们爬高点儿。”
两个人站在来风阁顶的高台之上,风吹过来,脑袋清醒了不少。
我问:“你一向闲云野鹤一般,怎么就忽然要考状元了?”
小鱼说:“有人对我说,不单将军能娶公主,状元也能。”
“花喜跟你说的?”
“不,金石跟我说的。”
我又差点儿栽倒。小鱼说:“你别瞧不起金石,金石说得很对。”
没错,这话说得何止很对,简直太对了。但它既然是金石说的,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质疑它的可信度。
小鱼见我还一脸茫然,就说:“我这样说吧,那话也不算全是金石说的,金石只是传话,这多半还是沙净天的意思。”
我这才点了点头,看来被我撞破之后,沙净天和花喜已经有了要彻底翻盘的打算。这样也好,四个人一齐想办法,总有机会可以“两全其美”的。
小鱼见我点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反而很严肃地说:“那好,接下来我跟你讲讲我到底是什么人。你问过,我也一直想说,但总没有特别好的机会说。”
我睁大了眼睛:小鱼还能是什么人?
小鱼讲起故事来,语句就又像平日那般,有些慵懒,有些琐碎:“我嘛,自小就是孤儿,流落江湖,五岁被余公公收养,六岁规矩学全了,就送到了宫里来。”
“余公公……是现在的宦官总管?”我问。
“是啊,义父日日随在皇上身边,你肯定见过好几回。”小鱼答。
我须得努力回想,眼前才能浮现出那个老公公的面容:不慈祥,也不严厉,看不出精明,也并不似愚钝。如同父皇一般,都是大众脸。
小鱼接着讲:“我虽学了规矩,但性子还是不能受一点儿约束,义父总担心我出事。但皇上却并不觉得我不好,他悄悄地召见我,问:‘朕有一份好玩却危险的差事给你,你可愿做?’既然好玩,我有什么不愿的?当下就满口答应下来。
“皇上又问:‘你竟不问朕要你做什么?’”我那会儿大言不惭地说:‘好玩的事必定不难。’“皇上就大笑,说:‘你的差事,便是在宫中为所欲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觉得这差事简直太好了,根本看不出能有什么危险,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结果当晚我就被人一口袋罩住丢进了井里,呛个半死才被义父捞了上来。我想去找皇上退了这要命的差事,义父却叹口气,说我这个位置虽然尴尬,但福大过于祸。“他现在好端端地在我面前站着,两次政局变动他都活过来了,自然是“福大于祸”。可听故事听到一半,我也不免要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呢,义父时常会给我透漏些‘秘闻’,我就时常‘大发谬论’.我没少被人追杀,也没少被人威胁,但我命大,那威胁我与伤害我的人总会比我先死。我虽然不大懂皇上这么做的理由,却也隐约明白了他的目的:这皇宫就是一潭深水,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而我则是你父皇投入潭水的石子,所谓‘搅局’,搅出那些按捺不住的虾兵蟹将们,一一清除。”
我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得就想起某天晚上沙净天一身是血的事儿来,那会儿,又是什么“虾兵蟹将”忍不住浮出水面了呢?这个皇宫我一见就不喜欢,现在越发不喜欢了。可怜我那皇帝爹虽长了张大众脸,却绝没长普通的头脑和心思。我想想他还算和蔼的面孔,不由得有些诧异:绸缪这么多事,杀那么多人,起起伏伏这么多次,他竟没有疯?倒真是个奇迹。所以正如我一贯坚信的那样:能干大事的人,心智绝对不正常。
“你怎么忽然告诉我这些,影响你娶我么?”我问小鱼,紧接着又补上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其实你不必讲那么多,这些你清楚就够了,我喜欢的也不是你的身份。”
小鱼摇摇头:“你这意思我知道。我只想说,以往你觉得我‘正常’,是因为你无事烦心,倒有的是空闲;而我有好多故事,也能随性玩乐。我们都喜欢自由自在,于是相当合拍。但你的无忧无虑是花喜帮你打点的,除非花喜一辈子都不离开你,你才能如此悠闲;而我的随心所欲是皇上授意的,除非我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我才能如此自由。我若应试,我若娶你,便是和你绑作一团;花喜若嫁给沙净天,也不能够时时照顾到你。所以那些故事、那些玩闹,恐怕以后就没有了,反倒是伤人的暗箭,怕是得自己去防。这样你还能够接受么?”
他说得虽多,道理却很明白,我仔细想了想,迅速点头:“我很贪玩,但也知道活着不能只贪玩。宫里没人能真的自由,我都自由了这么久,很知足啦。”
小鱼又问:“嗯,这是最好的状况。但还有不成功的可能。我们初见面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公主,我义父发现我们一起玩乐,也只是默许,丝毫没有点破。义父的意思多半就是皇上的意思,想来那个时候是皇上要试探我,但我直到如今也没有摸透他是什么打算,想试探我什么。不确定因素一大堆,皇上又是极力撮合你与沙净天的,很有些误会在当中,你怕不怕?”
我摇头:“应该是不怕的,误会挺多,但总能讲清楚。”
小鱼终于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样子:“这我就放心了,我回去准备应试去。”
我却还有点儿不放心:“你就这么有把握考取状元?”
小鱼哈哈笑道:“有信心,没把握。”
刚严肃完了就开起玩笑来,真是小鱼作风。我瞪眼睛敲打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只要他还是那个乐观的小鱼,我就愿意嫁他。
小鱼临走时,嘱咐我再和花喜谈谈,照他的说法,要“两全其美”其实也并不难。
我想想昨晚花喜那迂回的话语,又经过小鱼的点拨,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意思。要“两全其美”,关键是要名正言顺。小鱼可以考取状元,堂堂正正地来娶我;沙净天那“准驸马”的称号在宫中几乎传遍,大约能堂堂正正娶的,只有公主。
所以,若花喜也成为公主,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
想到此,我不由得暗自雀跃起来:父皇从我们一入宫,就对花喜十分亲厚,和对亲生女儿一般无二。况且他又只剩下我这一个孩子,后宫尚比国库还空,所以眼下几年我不会有弟弟妹妹,那更不可能有哥哥姐姐了。他收花喜做个干女儿想来也并非难事。
我盘算好了,就回到寝房,花喜这会儿也回来了,愁容还没有散去。但她明显比昨晚坚定了不少,当先对我说:“小星你回来了?我有话和你说……”
我打断了她的话。
我觉得我明白花喜的意思。我把公主看做一个苦差事,所以一直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花喜考虑到了,却顾虑我的感受。她迂回地试探我多回,此番终于下定决心和我直说,已经将自己的面子看得很淡。其实,这话我该替她说,她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儿,我也该替她分担一回。
我说:“我也有话,我要先说。”
花喜盯着我看,渐渐地,微笑起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就接着说下去:“花喜你明日去看父皇么?去的话带上我,我向他求一求,求他让你真的做我姐姐。”
花喜低头微笑,轻轻地说了句:“小星,谢谢你。”
“自己姐妹,有什么好谢的?”我终于也可以豪气一把。
谢天谢地,费尽周折,总算可以两全其美。
星之所在 23.当面对峙
花喜说,见父皇这事儿不能急,须待小鱼应试完毕再说。若小鱼真中了状元,那么一切都好说;若小鱼未中状元,或是一开始就没有应试资格,那就说明父皇可能已经看穿了我们的意图,暗示我们他不同意,我们须得另做打算。我得了这个意思,便按兵不动,也不再总去找小鱼,让他安心读书。
金石近来跑香溪宫跑得很勤,隔三差五给我一封小鱼的信,然后就乐呵呵地去找花喜。那股乐呵劲甚至胜过于我吃到新糕点,若非我知道他为沙净天跑腿,我都要以为他是看上花喜了。
花喜却一反常态,也不出门,也不下厨,满面愁容,对谁都爱搭不理。似乎仍有一个极大的烦恼郁结在心中,一时难解。我实在不忍见到花喜是这副软趴趴的模样,有一次忍不住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好烦,她长长地叹口气,说:“终身大事在此一举,能不烦心么……”
我顿时了然,花喜这是深陷情网了。
只是,我很纳闷,那网要多么深才能陷得住花喜?沙净天那样在我看来只有相貌算个优点的人,也能织成如此一张深网,网住我家花喜么?
何况,“终身大事在此一举”,怎么听都太严重了点儿。我们又不是要造反,皇帝爹虽然杀人不手软,但对我们几个都好得很。形势还是挺容人乐观的。
所以这些日子,我常常一面纠结于此类矛盾的思绪,一面读小鱼的信调剂调剂。小鱼的信不像他说话那么雀跃,文辞简短,多是汇报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饭之类日常活动,很令人安心。我看着诸如“今日饮茶读《资治通鉴》,打翻茶杯两次,全书尽毁,记‘读书破一卷’,距‘破万卷’尚远”或“与金石抢掬花糖,仆地,摔肿右脸”之类的句子,心中立即就舒坦许多。
将将一个月又过去了。其间玉锦告假回家,花喜把春好打发过来照顾我,她自己忙着做怨妇。整一个月没见过沙净天,花喜不提他,底下的侍女也就没人提他,甚至父皇也忙着张罗院生应试一事,没再跑来做媒婆瞎撮合。我从之前每日出门撞见沙净天,回来被强迫听些沙净天的奇闻异事,骤然变作耳根完全清净,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后来习惯了,反而自在许多。唯一见不到小鱼较为可惜,但小鱼的信一直不断,我也甚为满足。
便如此,花喜一劲儿充怨妇,我拼命装淡定,过了这一个月。某天花喜突然下厨,烧了她最拿手的排骨,喜滋滋地对我说:“瞧你,近来那小包子脸瘦了不少啊,可得好好补补。”
我吓了一跳:“怎么了?什么好事儿把你乐成这样?”
花喜搓搓手,说:“明儿就是应试的日子,小鱼是唯一得了应试资格的陪读书童,我看咱们的事儿有希望的。”
我开心地欢呼过,又惊叹地问:“我说花喜,你也没出门啊,哪儿来的消息?这么快!小鱼都没来信跟我说呢,是真的么?”
花喜白我一眼:“当然是真的!我不出门,不代表别人不出门啊。自然有人跟我说这些事。”
那天晚些时候,果然金石颠儿颠儿地跑了来,给我一封小鱼的信,乐呵呵地又去找花喜。花喜要请金石喝茶,倒把我赶回寝房去。我“哼”一声,灰溜溜地走了,回房躺床上,读小鱼的信。
信上只两个字:“嘿嘿!”底下画着一条神色奸诈的大头鱼。
这人!应试前调戏我,就这么好玩么?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倒头就睡,梦里逮住小鱼使劲敲他脑门。
第二天醒来,早过了晌午,我不生气了,就跳下床去,把昨夜揉成团子的信纸复又展开,收在我存放小鱼信笺的盒子里。收好了信,我躺回床上发愣,花喜推门进来,咯咯地笑。
她这么一笑,我忽然发觉:她昨晚没回来睡!
我跳下床去,拉着花喜问:“你昨晚哪儿去了?”
花喜答非所问:“小鱼真不赖,真就考了个状元。”
我听了这话,立即忘了问花喜为什么夜不归宿,惊道:“啥?都考完了?”
花喜点点头:“是啊,你反正不能去看,睡过了就睡过了吧。那边大殿应试,当场点的前三甲,小鱼是第一名。”
我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小鱼最棒了!那么我们这就去跟父皇商量成亲的事儿吧!”
花喜也笑:“皇上下午要同吏部商议新举子的职位部署,晚上宴请众举子,估计不得空,咱们明日等下朝了再去。”
于是又堪堪待了一日,这晚我几乎一点儿也没睡着,三更半夜爬起来坐门口台阶上数星星等天亮,好不容易天放亮,我却没撑住,在门前睡着了。花喜起床不见了我,慌忙出来找,稍不留神就一脚踩在我怀里,俩人顿时摔作一团。
花喜拎起睡眼惺忪的我,斥道:“你是高兴疯了吧?睡门口?”
我哼哼唧唧地说:“走,咱和皇帝爹说亲去。”
花喜失笑:“没出息,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得。快洗脸,不洗脸不准出门。”
我只好仔仔细细洗过脸,又按花喜的指示,选了身“颜色柔和,显得乖巧”的便服穿上。花喜自己也穿了身“乖巧”衣服,然后叫来春好,让她去知会余公公一声。
我帮花喜系腰带,问她:“我们直接过去不成么?”
花喜说:“皇上政事繁忙,不跟他说好他才没功夫理你。哪像咱们这两个殿阁,翻个墙就过去玩了。”
我了然。
过不一会儿,春好回来了,说:“余公公请公主和花总管只管过去。”
啊,我心里“咯噔”一跳。
前面那么多准备,那么多商议,那么多唠叨,那么久揪着心,如今是不是就要马上出个结果了?这一路走向父皇寝宫,我很是忐忑。
父皇刚下朝,正吃茶点,见了我们去,就邀我们一起吃。我和花喜像上回家宴那般,分坐在他两侧,各自做恭顺状,陪他吃茶。
父皇先开口:“难得你们两个一道来,朕正好有事同你们商议。你们与那余君禹,很是熟悉吧?”
我和花喜对视一眼,心中暗喜:这难道是父皇看出我们的心思,主动来成全我们的好事?当下都应声“是”。
父皇就点头:“那很好。”低头品茶,吃茶点。
我差点儿跳起来。娘说过,当大官儿的人讲话不紧不慢,与人谈事更是讲半句留半句,以示“我比你沉得住气”。如此说话,一是为了给自己留个思索时间,不至于出错;二是为了引你猜他的意思,替他把这意思说出来,他便显得威严。
我瞅着父皇的意思,就是这第二种。我理理思路,决定先人后己,从花喜的身份说起,就开了口:“父皇呀,我自小就和花喜一起,都是她照顾我,真和亲姐姐没什么两样。”
父皇抬眼看我:“若要朕赏花喜什么,尽管开口。”
既说“尽管开口”,那我便不客气了!我忙说:“那能不能赏花喜个名分,我叫姐姐也叫得顺口!赏完名分若能再搭着赏个驸马,就更加好了。”
父皇微笑:“你这丫头,倒说中了朕的意思。”
我张着大嘴十分惊喜:父皇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不反对的!原来爹真的会和女儿心有灵犀啊!
父皇见我如此开心,又转向花喜,问道:“花喜,你意下如何?”
花喜低头回一句:“全凭皇上做主。”
父皇笑道:“那好,那好。”停了片刻,又说,“那么我请余公公叫那余君禹来,正式和花喜见见。”
不对!不对!怎么是花喜和小鱼?我有些傻眼,忙看向花喜,期待她能有些反应。不料花喜竟比我还吃惊,整个人就愣在那儿。
父皇见我两默不作声,接着说:“那余君禹是余公公的养子,虽说出身不比沙净天,也并不差。他是帮着小星与沙净天相会的功臣,又救过小星几次,此番中了状元,更是今非昔比。朕有意封他官职,将他重用。他是个有潜质的孩子,与花喜相称。”
花喜仍愣愣的不说话。她只这么愣着,我也不好陪她愣着,毕竟这个话题是我挑起来的,又关系到小鱼,我得说点儿什么。
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吧:“我、我不同意。”
父皇失笑道:“哦?你常和那余君禹一道玩,应该知道他这人品质如何,怎会不同意?”
我连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是质疑他品质。我就是觉得他好,自个儿想嫁给他嘛。”
这回轮到父皇一惊。他吃惊过后,却转身淡淡地向随侍的余公公吩咐:“余公公,你们退去外面守着,我单独和小星花喜说话。”
余公公领命,招呼了室内的侍女宦官,排成一列,低着头往外走。
他是小鱼的养父,小鱼牵扯进这样一桩乱七八糟的事件中,他必然也会心急的吧?我想趁与他视线交汇之时,跟他表达一个抱歉的意思,他却并不看我一眼,脸色看起来平静无比,仿佛小鱼与他毫不相关。
余公公关上门后,父皇又转向我,开口问道:“朕没听错?你说想嫁余君禹?眼见你与沙净天你情我愿,好事不好事皆在宫中传遍;你方才又高高兴兴提起花喜的婚事,朕尚以为与你意思一样。不料你突出此言,这是为何?”
我冤啊,当初我答应和沙净天熟络熟络,没答应一定就得嫁给沙净天啊。那么声“准驸马”是我喊出来的,可我哪知道就因此让大家认为是我追着赶着去喜欢沙净天。父皇几次三番地撮合,我要么就是临时被通知,来不及拒绝,要么就是不好意思拂他的面子。搞出这么多误会,我空长了一张大嘴也无从解释了。方才原是我太激动,与父皇彼此会错了意,我还以为父皇那么神通广大,肯定知道花喜才是和沙净天“你情我愿”的人呢。
我很委屈地说:“那都是误会!误会!传闻好多都是附会的,我又懒得解释,就成了这样儿了。其实我中意的是小鱼,花喜才中意沙净天。不如换换,让我嫁余君禹,花喜嫁沙净天吧。这多好,该是驸马的还是……”
“放肆!”
没料到父皇忽然发这么大火,我吓得一瑟缩,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父皇面寒如铁:“皇室婚姻,岂可儿戏?喜欢一个便闹得天下皆知,不喜欢了就推给别人,朕何时有你这样自私的女儿?”
我、我的确是自私了,可这事儿我问过花喜,她是愿意的呀。我忙说:“花喜愿意的!花喜真的中意沙净天,不是我逼的!”
父皇的视线扫向花喜,花喜虽然仍是低着头,做一副谨慎的姿态,此刻也顺着我的话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说:“看吧,花喜愿意的。”
父皇盯着花喜看了一会儿,渐渐收敛了怒气。正当我以为他是开始重新考虑我们这混乱的婚事时,他却淡淡地说了句:“花喜什么事儿都帮你揽下,你说她愿意,她敢说不愿意么?”
我真是冤大发了!
我有些急,声调转高:“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早就不喜欢沙净天,闹出误会来大家才乱传我们的谣言,你还跟着瞎撮合呢!真正喜欢沙净天的人是花喜,我就只喜欢小鱼。这都是事实,花喜对我那么好,我干嘛去逼花喜嫁人啊?”
父皇皱眉道:“你自小虽不在宫中,好歹也是随着你母后的,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本没道理的事,倒冲着朕喊?”
他不提娘还好,提到娘我的火气更往上窜。曾经是他自己的妃子自己搞不定,闹出了变故,才使我变成野孩子生活了十五年的,他当爹就不够格,还指责娘没尽到责任么?
我说:“娘教给我的东西多了,但她也没想到,我有个会乱点鸳鸯谱的爹,不管我愿不愿意,就随便让我嫁人。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肯信我。”
父皇半晌不语,随后冷冷地说:“早知你如此劣性,何必寻你回来?”
这话说出来,当真是把我存在的意义都一概否掉了,客观来讲杀伤力是很大的。换做别的小姑娘来听,估计立即扁了嘴便哭闹起来,抓着爹的袖子连连问“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么”“你就真的如此狠心么”。可他以为我听了这话就继续生气吗?我生来是这样一种人:在情境语境不确定的时候,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生怕别人看低我,把自己纠结得要死。但若是明知道受了气,我却能忽然冷静到一点儿多余的愁绪都不会有,立即反击。
我接着他的话答道:“我看你说得对,我本来十五年前就该死了的,如今不怕杀,更不怕被赶出去,只不想乱嫁人。反正我已经在村里做了十五年的野孩子,你不想要我就不要吧。”
向来做傻孩子乖孩子,我很清楚什么话能让人开心,自然也知道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伤人。
父皇抬起头,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说话,继续摆出一副冷静的样子。父皇则仿佛天生如此沉着,更是一言不发。只可怜花喜,此番落在了我以往常处的位置,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两边说不上话。
我和父皇对峙良久,没有结果,门外的余公公却忽然开了口:“皇上,沙将军求见。”
星之所在 24.谁先背叛
听闻沙净天求见,屋内三个人都是一愣。父皇当先恢复镇定,不再与我比谁更沉稳,就传了沙净天入内。
沙净天带着金石走进来,行了礼后,将个小黑布包递给了父皇。
父皇打开布包,看看当中一块色泽润黄的古玉,问道:“沙将军为何交出兵符?”
那小黑布包我认得,最初小鱼带我去偷看沙净天时,他曾偷偷把这布包交给了金石。原来,那就是调动逍遥关守军的兵符?
父皇盯着沙净天,我也盯着沙净天,眼角余光瞥过花喜,她脸色很不好,煞白煞白,只见茫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情。
只听沙净天恭敬地说:“请皇上另觅贤才。”
我忽然松了口气:沙净天虽然一贯阴魂不散,举动莫名其妙,但他今天这出唱什么戏我却看明白了。太够意思了,来得恰到好处!单凭我和花喜,就算抱着父皇的腿哭闹,也不见得就有效。而沙净天仗着自己是个人才,来威胁父皇一下,然后说明实情,父皇肯定明白他真心喜欢的是花喜,与我只是误会,说不定就答应了我们这两对呢。
我立即给沙净天个赞赏表情,不料他竟也还我一笑,随即向皇上拜了三拜,道:“末将对公主一往情深,若不能娶公主,心中必定大乱,又何以安心守边?”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空得什么想法也没有,再下一刻,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
花喜有些失魂落魄。父皇听了这话,脸上却是忽然就浮出个若隐若现的笑意。他把兵符拿起来端详片刻,置于桌上,伸手入袖,又取出同样的两件古玉,一件偏|乳白,一件偏碧色。父皇将三件古玉统装在那黑布包中,递给沙净天,道:“逍遥关、靖北大营与西通山的兵符俱在此处,就算公主与你文定之物吧。”
那三个名字我听过的,据说西北最最主要的兵力就是在这三个地方。父皇如此做,便是定了要沙净天做女婿,把整个西北交在了他手上。可是……这做得也太直白了吧?用三块石头,就当场把我卖了?
沙净天含笑把黑布包接过来,又对父皇一拜道:“多谢皇上。”
父皇把视线投向我:“小星,你还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我不想和这人讲话,直接能咬死他那是最好。但看着花喜一直默不作声,眼眶里似乎还包了些泪,我便知道她是想开口但不好开口,须得我替她说点儿什么。于是我气鼓鼓地瞪着沙净天,质问:“你为何这么对我们?”
沙净天那副无辜略带忧伤的神情,看得我想打人,他轻声反问:“公主,你又为何如此对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头一次见我就说不喜欢我了,后来一直冷淡应付,再说,你在绢帕上画过花喜的,有那绢帕在,你抵赖不了!”我回头就拉花喜,“花喜,那帕子他给了你的,你拿出来给父皇看看,让父皇做主!”
父皇皱了眉头看花喜,花喜稍一迟疑,那边沙净天就朗声道:“皇上,公主所说的绢帕,末将的确画过,只不过,画的却是公主。皇上请看——”
他回头示意金石,金石很难过地看我一眼,就上前把一条绢帕呈给父皇。父皇接那绢帕时,竟好似有些焦急,一时没有拿稳,待他看见画上之人,却又恢复那一贯淡定的微笑了,向我道:“小星,你自己看。”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画的是我,以沙净天的丹青水平,就算是勉强来画个我也能画得很逼真的。可是花喜手里有他送的绢帕,只要花喜把那帕子拿出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刚要反驳,忽然却被那绢帕吓了一跳——那不是上等素丝白绢帕,是普通的柞蚕丝帕,和小鱼送我的那条一样。
我从父皇手里一把夺过绢帕,仔仔细细地看——是我啊!的确是我啊!这分明是我在吃桂花糕的样子啊!那笔法……那取景……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干啊……
我觉得我快哭了,冲着沙净天就喊:“你这回又把小鱼怎么了!”
沙净天疑惑地问我:“你说余君禹?怎么忽然问他?他刚刚高中状元,我尚未见着他。”
有这么无耻的人么,装得还真像回事儿啊!
我还要再问,父皇忽然开口:“莫同沙将军胡闹,余状元在御书殿整理典籍,一时半会儿不能见客。”
我一愣,下意识地想到了很不好的一个词儿——这就是所谓的“软禁”?
我不由得心里发酸,这皇帝爹当年受的刺激就那么大么?如今对着自家女儿讨论婚事,也先走了这么一步,扣押个人质?
可是他既然扣押小鱼,拿小鱼来威胁我,就该是明白我对小鱼心意的。那么他还要硬生生撮合我与沙净天?他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楚?他到底想什么呢啊……满朝堂不独沙净天这一个将军,比他资历深的我虽不认得多少,但猜着也该有很多了,为什么偏要拉拢沙净天?难道……难道这算是为先虹妃善后?难道是看在一个死人的面子上,提携她侄子?父皇当年也没见得多喜欢虹妃……
我脑袋里面无数思绪闪来闪去,纠结不出所以然来。旁边没人说话,各人都怀着自己的诡异心思,我猜不透,也懒得猜。
一片沉寂中,父皇忽而沉声说道:“罢了,这事情到此为止。花喜的事情容后再说,小星你莫要再闹,准备嫁给沙将军吧。”
我冷笑。亏我之前那么欢欣忐忑,比去什么盛大典礼都还激动,现在不过是一腔热情被浇灭。眼看着花喜和沙净天开始卿卿我我,我和小鱼已经和谐得立即可以拉去成亲,父皇却“哐哐”两脚把我们踹散伙了,然后摆起一副家长面孔,说必须让沙净天娶我,花喜要嫁也成,就去嫁小鱼。
若父皇这会儿给鬓角Сhā一朵小花,脸颊上点一颗黑痣,拎着红手帕甩来甩去,说一句:“哎呀咱这张嘴啊,但凡说下亲事没有不好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我还送个猪头给他。
所谓心灰意冷,大约就是我现在这个感觉。
沙净天却平静得很,上前一拜:“谢皇上成全。”
他今天卑躬屈膝数次,这话说得特别顺口。
“啪!”
忽然一条上等素丝白绢帕被拍在了父皇面前,父皇吓了一跳,我吓了一跳,沙净天和金石也吓了一跳。
花喜自己仿佛也吓了一跳,把拍帕子的手缩回来,帕子上花喜的小像随即映入所有人的眼帘。其余人目瞪口呆,花喜则瞪着沙净天一言不发,眼眶略红。
我从未见花喜如此失态过,突然相当地惶恐起来:花喜她……已经陷得如此深了么?
惶恐过后,却是一喜:花喜把证据拿出来了,这下父皇该信我没说假话了吧?这下父皇该明白这沙净天耍了我们所有人吧?
我看父皇,父皇却看花喜,神情玩味,眼中一点很凌厉的意味,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末了父皇淡淡地笑一笑,说:“花喜,你多才多艺,画一条帕子岂能难得住你?别总不顾自己,纵着小星胡闹,替她作假。你快带她回去吧。”
这、这还是爹么!我说的话,就算有了证据,也就那么不可信么?
花喜知道再无希望,长叹一声低头应了,就要拉我回去。我却脑袋一热,甩开花喜的手,对着父皇大声问:“父皇,你对自家人的婚事,总是如此固执己见么?”
父皇看着我:“什么意思?”
“你想让我比姑母还惨么?”
父皇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就大声跟他解释:“就是你的姐姐,我的姑母,当年的长公主啊。花嬷嬷给我讲过的,姑母有自己喜欢的人,但那人只是个画工郎,不遂你的意思。所以那画工郎被你杀了,姑母也被你赶出去,至今生死不明。你如今也把小鱼关起来了,我若不听话,你也杀了他,赶我走么?那还好呢,死或者出宫去起码都是个自由,我却被你卖给这个伪君子了!”
我这番是豁出去了,什么失礼的话都说。小鱼说我若学他那般想什么说什么,大约父皇会失望,我却深知道我这番话说出来绝不是只让他失望的。若他被我刺激醒了,那很好;若他被我刺激疯了,我也就跟着疯吧。我说完就顺势呜呜哇哇地哭起来,父皇和花喜两个都十分震惊,盯着我看。连金石都知道事情不妙,皱起了眉头,沙净天却一直仿佛事不关己。
好像……真的闹僵了?我边哭边想。
父皇和花喜的表情都仿佛我刚杀了人,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我那眼泪一旦流出来,竟然止不住,更是我没料到的。当初在入宫的路上,我就哭过一通,可那时候我也不曾如此失控。哭得差不多没有力气了,我才有功夫去看父皇一眼,他脸色苍白,以他本来那种沉稳的姿态来看,他现在也不比我好过多少。
我很任性,大家都说小星最乖,其实我对着亲人,总是很任性。
这样想来,我又有点心软。我虽然觉得父皇和我有距离感,但还是一直把他正经当个亲人的,所以我才会跟他哭闹成这样儿。此刻他大概心里也堵得够呛,那么,我不如就不闹了吧……他是皇帝啊,不只是爹,他爱给我什么路走,我似乎也没有资格反抗。我向来自诩宁可自己委屈些,也是不愿亲人不高兴的,可关键时候,却总给最亲的人添堵。
想到这里,我擦擦泪不哭了,就走上前去,想抱他一下,服个软。花婶和花喜安慰我时,都把我抱在怀里。父皇见我走上前去,一直僵硬的表情霎时一松。
我哀然想:他大约也觉得对不起我吧。
“啪!”
谁料是这样。
被打过耳光的人都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脸颊火辣辣地疼”,我不觉得疼,只觉得脑袋“嗡”地一震,整个人就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好,被爹打了,圆满了。
星之所在 25.公主接旨
父皇生病了。
那情形挺可怕的,我尚躺在地上发晕,他就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嘶号,捂着脑袋也倒下去,不停地抽搐。我爬不起来干着急;沙净天动作快,上前去扶父皇;金石愣了愣,就去喊余公公;花喜出门去叫御医。很快老牛小跑着过来了,掏出银针,灸了父皇几处|茓位,止住了他的抽搐。随后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父皇抬入内室,放在龙榻上安歇。
此时我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正要去内室看父皇,老牛出来了,拎了我扔出门去。他在门内瞪着在门外一副呆相的我,又是劈头盖脑一通骂:“没见过你这般能闹的,你不知皇上脑有宿疾,经不得刺激么?”
父皇脑袋一向有疾?我还真不知道……可老牛怎么就喊出来了,他又不是小鱼,能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下意识地四下一张望,却发现没有一个人:那些宫女宦官,早已被余公公支开。我于是认真地受了这通骂,心想我这包子脸倒还能经得住巴掌打,父皇那超凡脱俗的脑袋,的确是不能被刺激的。
老牛骂完了我,又急冲冲地进去看父皇,不多会儿,花喜、沙净天与金石也都被赶出来。花喜比方才镇定了不少,只是眼圈还有些红,她当先冲我走过来,将我揽住问:“小星你怎么样?”
我说:“我没事儿,我皇帝爹怎么样?”
花喜摇摇头:“还晕着。”
我垂首默然。
这时候,沙净天与金石一前一后也走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住了脚步,似乎有话要说。花喜戒备地看着他们两个,我却是直接就对沙净天说:“你离我远点儿,我都能把自己爹气成这样,你若再敢惹我,我将来定让你家鸡犬不宁。”
沙净天一言不发,轻笑一声,领着金石走了。
金石跟在沙净天身后,不停地回头看我与花喜,五官皱作一团,似乎是想表达歉意。我给他一个相当无力的微笑,示意我并不生他的气,也不知他看懂了没有。他们两个拐过弯去,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花喜忽然冷笑。
我疑惑地问:“花喜你笑什么。”
花喜说:“想我这一个月心神不宁,失魂落魄,刚才在皇上面前居然又自乱阵脚,失礼于众,真是可笑。”
花喜这会儿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和从前一样,仿佛方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
我担忧地问:“花喜你不是受刺激了吧?”
花喜哈哈笑道:“没错,我是受刺激了。”见我愈发担忧,她又微笑着补了句:“但这是好事,以后你的铁血花总管又回来了,再不会如今天这般沉不住气。”
我很焦急地拉着她晃晃:“花喜……你、你这样子很吓人。”
花喜捏捏我的鼻子:“不吓人,我恢复正常了。”
不可能,她明明陷得那么深,怎么可能就这么一刹,便恢复正常?
我还要再说点儿什么时,花喜先开了口:“闹成这样实在不好,既没有结果,又白白伤人。不如我们先回去,这事儿,也只好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摇头:“不我不回去,我在这儿等我皇帝爹醒。”
花喜拉我:“我们今天气他不轻,他不见得这么快能醒。他就算很快醒了,也不见得想见你。”
我则拼力想从她的手中挣脱:“不,他就算不见我,我也得守着,什么时候知道他醒了我什么时候走。”
花喜气鼓鼓地将我一把甩开,我没站稳,再一次往后一仰,骨碌骨碌滚开去老远。花喜见我又摔了,也不扶我,就俯视着我说:“你现在着急了?那方才为什么非但不劝着我,还口无遮拦提那么多旧事?”
我两眼冒金星:“你却怪我,我口无遮拦的时候你也没劝我啊……”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一个躺,互相瞪着对方。
“吵死了。”忽然,门再次打开,老牛露出他白花花的老头儿脑袋,且拿他的小眼睛对我与花喜放出刺人的精光。我一惊,不管他明摆着烦我们,从地上“蹭”地跳起来,扑到了门边。
“老牛,若……若父皇醒了,你告诉他我什么都答应。”我跳得虽快,话说出来却相当扭捏。
老牛“哼”一声,道:“皇上已经醒了,不想见公主,只下旨请公主移居郁棠宫。”
“好、好,什么都行,只要……什么?”我答应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
——移居郁棠宫?住沙净天的寝宫里?
我拉住老牛问:“什么时候?就我一个过去么?我过去沙净天住哪儿?”
老牛回头对个人说:“余公公,公主还在这里,你跟她说了吧。”他这么一说,余公公便从门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金黄|色的卷轴。
圣旨?
“公主接旨。”余公公语调如常,那张脸上但见皱纹,不见悲喜。
花喜拽我,我方想起要跪下来低着头接旨。余公公把圣旨念了一遍,那意思就是我必须立即搬进郁棠宫去,与沙净天同住,只能带几身衣服,一个侍女,还不能带花喜。念完之后,余公公把圣旨放在我手上。
我这辈子头一回摸到圣旨,光溜溜的丝绸手感大好,可这旨意,却是让我去与人同居?
我拿着圣旨愣愣地站起身来,捉了余公公袖子一角,问道:“余公公,我答应嫁给沙净天,也得现在住过去?”
余公公没有甩开我的手,只是和气地答:“皇上说:早晚便要同居一室,晚不如早。”
我脑袋一个有两个大:“那……那这么说,我们就只能住一间房?”
余公公又答:“郁棠宫大得很,公主随意。”
我稍稍松了口气:“我真不能带花喜?”
余公公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皇上说公主太依赖花总管,是时候自己照顾自己了。”
离开花喜,独自面对沙净天,我要怎么活啊!况且还见不到小鱼……我小心翼翼地问:“余公公,那么小鱼呢,小鱼什么时候……整理完那些典籍?”
余公公抬起眼皮看我一眼,有那么一瞬的停顿,随后仍是和和气气地答道:“那些典籍多呢,约莫到了公主成亲后才整理得完吧。”
哈,果然,我不实实在在地“就范”,皇帝爹就不放人。
我放开了余公公的袖子,低着头转身就走。
余公公却忽然问:“公主,你不想进去看看皇上?”
我笑一笑:“我若说想,他肯不肯让我见?”
余公公答:“那是不肯。”
见我一副“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余公公又说:“他固然不愿意见,却又希望你能想着。”
我哑然,当皇帝当久了,父皇竟成了如此别扭的人。只能别人把他挂在心头,而他可以选择无视别人的挂念。这么做就能显得他高高在上么?这么做,他方才被我们拂逆的面子就找得回来了么?
花喜见我不说话,忽然对余公公说:“公主方才执意不回寝宫,在此等皇上醒转。”余公公点了点头,花喜又补了句:“您……就跟皇上说,公主是很挂念皇上的。”
余公公破天荒地讲了这么多话之后,听得花喜这几句,又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去了。他这一进去,我才猛然觉得:我自己又何尝不别扭?还不是花喜替我服了软,我自己也并不肯“屈尊”直接把那关心说出。
似乎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吵闹也是理所当然的,被人捧在手心更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自以为天底下理所当然的事情太多,所以我们最不讲理。
我拉拉花喜:“咱们走吧,回去搬家。”
回到香溪宫一看,玉锦假满归来,一脸喜色,指挥着侍女们,已经把我的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见我和花喜回来,玉锦急冲冲地过来行礼,又喜气洋洋地说:“恭喜公主,您这‘欲擒故纵’总算是初见成效啦!您看连皇上都明白您这心意,准许您搬去沙将军宫里住呢。”
这些小丫头们,消息一贯很是灵通。可如今我听玉锦这么说,便知道父皇真心要封锁什么消息,是一定封得住的。方才的事情,真的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走露。
花喜却问:“春好呢?怎不见人?”
她一问我才想起来了,还有春好。往常春好经常乐呵呵地端了糕点来回跑,今天却没见她人影。
玉锦沮丧地说:“春好姐早上出门,不知怎么就病了。半个时辰前忽然被几个传口谕的宦官抬回来,整个人烧得好烫呢。”
半个时辰前,我们正和父皇纠结那姻亲之事,父皇随即就被气晕了。这皇宫当真不是个吉祥的所在,那边父皇一病,这边春好就病到被人抬着回来……
我近来每天要叹许多次气,这会儿想到周围的人不是被逼迫、被软禁、被蒙在鼓里,就是病卧在床,忽然连叹三声。花喜看我这副萎靡样子,反而微笑:“没关系,这边你不要担心,放心带了玉锦去郁棠宫,我看着春好。最近我叫她多穿些她不听,一大早就出门,或许就是着凉了。”
我那铁血花总管的确又回来了。不哀怨,有主意,会安慰我。可是,我也马上不能日日见着她了。
我看着花喜蹬蹬蹬地往侍女的住所走去,有点儿发怔,玉锦却涨红了脸颊,拉拉我,迫不及待地说:“公主,咱们这就往郁棠宫走吧!春好姐有花总管照料一定好得快,您这边的好事儿可拖不得呢!”
正说着,金石带着一队侍卫来了,说得好听点儿是“护送”我去郁棠宫,说难听点儿根本就是“押解”。我心里窝着不知是火气还是郁闷之意的一团诡异气息,此时看见侍卫就有些不高兴,干脆派他们去当苦力,抬我那些沉重的大箱子。
玉锦只帮我拎着个随身的包裹,紧跟在我身后。金石指挥众侍卫抬着箱子排成一队走在前面,自己也慢慢地挪到我们身边。我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乱点鸳鸯谱的皇帝爹,然后就想到了不久前我曾经觉得玉锦和金石很般配。我忽然就抢过玉锦的包裹,塞给金石,气鼓鼓地说:“你,帮玉锦姑娘拿包。”
金石见包裹递过来,愣愣地连我的胳膊也一把抓了过去。我刚腹诽他笨,却觉得手中多了一个小纸团。
金石看我一眼,笨拙地把我胳膊放开,拿着包裹转身走了。
金石,是来给我送信的?
我连忙拖了玉锦加快脚步,不多时就到了郁棠宫中。沙净天腾了一大一小两间相套的厢房给我和玉锦,我让玉锦指挥那些侍卫在大房整理箱子,自己躲进小房,忙不迭把那纸团展开——果然一眼便看见熟悉的“嘿嘿”,熟悉的大头鱼——是小鱼的字与画,他还好好的,还能给我传信,还会跟我开玩笑!
我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恨不能一目十行。我此时最需要的,便是小鱼那雀跃的话语,让我能够瞬间忘却一切烦恼。
然而只刚看了一眼,我便惶恐地把信丢开了。那不会是小鱼写的啊……小鱼、小鱼不会想出那样的办法啊……
信很简短:“你与花喜差不多年岁,面容有相似之处。老牛医术高超,可替你二人易容,化为彼此,从此花喜做你宫中的替身,你可作为‘花喜’,随我一道,诈死离宫。”
星之所在 26.傲气耗尽
小鱼的信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要我和花喜互相化妆成彼此,欺瞒住父皇?不……似乎不是的,既然提到了老牛的医术,那么,就不只是化妆了吧?我想起了传闻中最极端的易容之法,那就是换上另一个人的脸。
所以,小鱼的意思,是让我和花喜“换脸”?然后,我顶着花喜的脸“死去”,离开皇宫;而花喜顶着我的脸替我嫁给沙净天,一辈子活在皇宫里?
先不论成败,不论这主意有多疯狂,我单单想了一下“一辈子”的长度,就忽然一抖。
不行!
我坐不住了,金石既然能拿到小鱼的信,肯定是有办法和小鱼见面的。我一定要找金石问清楚,想尽办法也得见小鱼一面,看看他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我推开门,叫玉锦和金石:“你们来一下。”
玉锦和金石正商量着摆放我最大的一个柜子,见我叫,就双双走过来,那脸上愣愣的表情,居然很像。
金石不吭声,玉锦问:“公主您叫我们做什么?”
我刚才似乎还有个好理由,这会儿看见玉锦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呆了半晌,只好说:“你帮我拿点儿笔墨纸张来,快去。”
玉锦跑得快,金石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拿了纸张笔墨,放在了我面前桌上,问:“要笔墨做什么?公主您向来不喜欢笔墨的。”
我说:“我在这里等得很无趣,我要练字。金石劲儿大,来给我磨墨,玉锦去拿字帖。”
玉锦当即激动不已:“公主您终于要练字了,在咱们宫里您可不碰纸笔的,一到了沙将军这儿,您就想练了。这是‘近朱者赤’吧!这是‘爱屋及乌’吧!这、这就是因爱生痴吧……”
“行了行了行了……”我连忙把玉锦推出门去,“少说话,去多拿几个字帖来,各式字体每样一份,找齐了再过来。”
总算勉勉强强地独个留下了金石。
金石不知道我故意留他,就去老老实实地磨起了墨,我追过去拍拍他,问:“你能见到小鱼?”
金石停下了磨墨,想了想,点点头。
我又问:“那你有办法让我见小鱼么?”
他太老实,让我见小鱼希望并不大,但是我还是要问问。
果然金石摇摇头。
“那么,他把那封信给你时,有没有说什么?”
金石挠着脑袋想了想,忽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巴结你……”
我愣了愣,这是什么?金石呆一点儿我知道,可是这个答非所问的答案,也差的有点儿太远了吧?
金石急得又抓抓脑袋,吭哧了半天,说:“我想……吃糕点……”
“糕点”二字在我听来是如此耳熟,曾经花喜替我操心着备好糕点,我则与小鱼一起去偷吃。然而现在没有花喜张罗,更见不到小鱼。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金石盯着我看,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解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认真说:“我饿了。”
我忽然灵光一闪:我是问他小鱼说什么啊,他说的这些话,难不成是小鱼给我的暗号?
在记忆力搜索了半天,也只能想到小鱼初知道我是公主时,我很担心地问他要不要百般巴结我,他却嘿嘿笑着说:“说不定下次我饿了,可以巴结巴结你。”
真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单是想吃糕点吧?一定是借这个典故“求”我做什么事情,那么,是不是求我答应他那个提议?
……真是不太可能的啊,一辈子,用花喜的脸不见天日的活着,而让花喜压着性子帮我撑着宫内的一切,我不能答应!
不懂,还是不懂。小鱼那么精灵古怪的一个人,怎么就想到让金石传暗语呢!我不由得也如金石般,狂挠脑袋,想不出办法。只好这样了!最后我想:干脆我来动手做些糕点,让金石送去给小鱼,糕点中夹着我的回信,这应该可以送到小鱼手中吧?金石若只是传递书信,应该是没什么闪失的吧?
我当即拿出纸笔,写了封简短的信,大致说了我脑中疑虑。
刚把纸条折起来,玉锦就抱了一叠字帖过来了,开心地说:“公主,咱们带了的就这些,不是很全,但也够您练一阵儿了。”
我对她笑笑:“那好嘛,你继续帮我磨墨,我一会儿回来练。我先去做些糕点吃,金石,你带我去厨间。”
玉锦本是管服饰梳洗的侍女,对糕点做法并不熟悉,听我如此说,只好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放我们走了。
有多久没动手做吃的了?我想,该有很久很久了吧。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锅碗瓢勺都很亲切。
我随意做了最简单的蒸糕,挑了最好看的七八块放在食盒里,把那信纸往当中两块蒸糕间一塞,就把食盒交给金石:“也不知道成不成,总之,这个你先带去给小鱼吧。”
金石拿了食盒就走,刚一出门,却撞见了捧着书卷踱过来的沙净天。
好啊,他这可又开始阴魂不散了!
“哦?送什么给余君禹么?”他淡淡地问。
“糕。”金石把盒子递给沙净天看,呆呆地回答。
沙净天似乎想掀起盒盖来看,但是看了盒子一眼,又看我一眼,停下了动作,对金石说:“送去吧。公主亲自下厨,可真是抬举他。”
金石答应着去了。
我松了口气,他大约也知道我有信要传给小鱼,最终却还是没拦着。
但这个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好心,什么时候是使坏呢?我心中犹豫不决,很是堵得慌,忽然脑袋一热,就回厨间把那些剩下的品相不大好蒸糕捡了一盘子端出来,一把塞在沙净天手中。
沙净天端着糕微愣,我则大手一挥,豪爽道:“我做的蒸糕,你也吃,使劲儿吃!”
说罢转身,一溜烟跑了。
回到小房,玉锦已经磨好了一大盒墨,我打发她去继续督促人收拾大房,自己躲在小房里,拿着笔发呆许久,开始往纸上画大花猪。
不知画了几千头,那花猪终于有点猪样儿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我只当是玉锦,头也不抬就说:“把饭给我端到这屋来,咱自个儿吃。”
“也好。”那令人讨厌声音淡淡地响起,我不抬头也知道是谁。
“算了!”我立即阻止他,“我还不饿呢。”
沙净天带着个小茶壶,拿着张纸走了进来,关上了门。他把茶壶放在桌上,就在我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立即起身,退开几步。
沙净天失笑:“你毕竟还是公主,我又不会真杀你。”
我不理他。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余君禹的回函。”
我大怒:这个人扮好心放我给小鱼传信,却原来是要截小鱼的回信啊!早知道我一块糕都不给他吃!我一掌打飞了那信纸,冲他吼:“这一定又是你做出来的假的。”
沙净天喝着茶说:“我上回拿余君禹画的绢帕,你隔那么远也一眼认了出来。他的笔迹你一定不会认错。何况,他这回,写得倒真是很合我意。”
我将信将疑地把信纸捡回来,那上面果然是小鱼式的腔调:“糕点很好吃。上封信吓了你一跳是么?若你看了那信当即扔掉,我就没有看错你。你只当我开个玩笑,乖乖嫁给沙净天吧。又及:小星很聪明,竟然想到了借糕点传书,嘿嘿。”落款是大头鱼。
没错了,沙净天就算要伪造,也绝没有这个味道,没有这种令我忽然放心的感觉。这才是小鱼真正的意思。我松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他总算不是真心想让我不计后果兵行险着,但他让我乖乖嫁给沙净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我既为他的放弃而安心不少,又暗暗有点儿失落。
“就算讨厌我,也坐下说说话。”沙净天的语气依然那么欠打,“毕竟以后得常年相对。”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讨厌你么?”我停止了胡思乱想,收起小鱼的信,坐回沙净天对面,硬生生地问。
“有许多,我姑姑就不喜我恃才傲物。”沙净天道,“但我傲我的,她可没活到今日。”
我听他这种口吻,也觉得他姑姑就该不喜欢他。忽然却想起件事儿来,这事没人提醒我,我也直到此时才觉得奇怪。于是我问:“我记得先虹妃是儒商家的女儿,姓李的,你姓沙,那她怎么是你姑姑?不会是你改了个姓氏吧?”
沙净天摇摇头:“沙家是世代书香,李家是当世儒商,两家先祖一辈起结为兄弟世家,自此以往,两家的后人虽不同姓,却都是亲戚相称。”
我问:“竟然是结为兄弟世家,没有结个姻亲么?”
沙净天瞥我一眼,道:“从当年,到如今,什么世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姻亲大抵都是些权钱交易。如当初我姑母入宫为妃,不过是李家爷爷捐了十万两银的军资,助你父皇登基;如你我成亲,不过是你父皇要笼络我,而我欲攀高位而已。我沙家先祖爷爷与李家的先祖爷爷同一学堂,诗词相和时大有得觅知音之感,后几十年都以对方为生死至交,是以终结为兄弟世家。非为利,乃为义,这你又如何懂得?”
我忽而默然,一时间忘了反驳他对我的轻蔑,只顾着暗自唏嘘:原来,父皇那些妃子,都是给这么硬塞进宫里来的;原来,这样的世上,竟真有诗词中得来的生死至交,不得不使人感佩。那所谓“生死”,多半却仍与先虹妃以及我父皇有关,宫中一人起伏,牵动却是宫外全家的生死。个中况味,我纵使难以体会,却也能想个大概。
沙净天见我不说话,还以为我真不懂,便轻笑道:“这些无甚紧要,你以后爱玩就玩你的,不需要明白太多。”
我没理他这句话,而是仰脸问他:“你从军很苦吧?”
他眉尖微挑,将我略盯了片刻,才悠然道:“我乃先虹妃侄子,做个一官半职有甚辛苦?”
“不是官职的问题。”我说,“我是说,你是书香门第出身,要和出身将帅世家的人争,挺累的吧?譬如被人暗箭扎成刺猬一般,又譬如做那么多,最后娶了我这么个人。”
他重又把我盯着看了两遍:“那也不算什么。”
看来我说的没有错,而这话题他也并不想再继续。
我叹了口气。他嘴角微微舒展,就是一个轻微的笑,看不出什么笑意,但足以让我知道他是笑了。他说:“你有什么可叹气的。”
“我叹,实在和你没话好说了。”
他想了片刻:“我倒是有个话题。”
我心里一跳,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忽然被另一个念头打乱,我脱口而出:“哦是么?我忽然也想到一个话题了!”
沙净天道:“那你先说。”低头又去倒他的茶。
“过两天我也要去读书。”
沙净天轻道:“女孩子……”
我没让他说完就补了句:“……而且我也要个陪读女侍,不如就花喜吧。”
沙净天蓦然抬头,端着茶盏思索。我心想,就知道是这样。他不过觉得花喜比戴小星会办事儿,那么一定也比戴小星有文化,有花喜陪着,戴小星读个书也不是什么胡闹的事了。
“那改天我去和父皇说,他还生我的气,也不定答应不答应,但若某天在学堂见了我们,你别惊讶啊。”我说,“然后该你了,你的话题是什么?”
沙净天放下了茶盏,从袖中抖出一份红封的帖子,交给我。
礼单?我扫了一眼,又看他。
“既然说定了要成亲,总不好拖着。”沙净天重又拿起茶盏,“这些作聘礼,你看着可好?”
我把礼单丢回他怀里:“就这样吧,没什么好不好,反正我也还有嫁妆,不过是两家换东西玩儿。”
“我便当你是应下了。”他收起了单子。
两两沉默了片刻,沙净天说:“我以为,你会拼着不要聘礼,也让我去求皇上放小鱼出来。”
我这时也渴了,要去倒茶,沙净天很自然地替我倒了一杯。
曾经,小鱼也这么给我倒过一杯冷茶,我记得是在香溪宫糕点房中。茶叶是花喜精心选的,微苦当中有一丝清甜,很适合我喝。此时沙净天倒来的这杯茶是热的,但茶叶的味道却一模一样。
我边喝茶边说:“小鱼的命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由不得的事情,我强求过一次,没甚么效果,所以不再强求。反正我乖乖成亲,小鱼总能出来。”
沙净天看着我:“你天生就如此没出息的么?”
我喝着茶笑道:“是呀。”
“那便好。”沙净天不再看我。
“金石能见小鱼的话,你也一定能见了。哪天方便的话,替我告诉小鱼,让他放心,他说什么我都一定照办。”
“可以。”
姻缘已定,我们的傲气耗尽,全都是没出息的人。
星之所在 27.重返自由
不知道是沙净天和父皇说了什么好话,还是父皇气色转好后不再那么固执,总之那聘礼的单子刚递上去,小鱼就被放了出来。
听说小鱼尚没有地方住,只能住回郁棠宫的杂役房。这下可好,我那房间距离杂役房比距离沙净天的寝房还近。我坐立难安,只等着小鱼回来,玉锦却很不高兴,说:“沙将军怎么给公主安排这么间房子,一点都不方便啊。”
我知道玉锦的心思是无论如何不会从沙净天身上转开,只能自己暗暗地想:怎么不方便,这真是太方便了,小鱼一回来我肯定能第一个见他。
小鱼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我就独自跑了过去。那会儿金石带人“护送”小鱼进来,还和他有说有笑,一见我却领着手下的人,转身就跑。
我喊金石,想找他算账,之前传个暗号传得没头没脑,害我担心半天,弄不清楚小鱼的意思。小鱼却拦着我:“别喊他了,他还觉得对不起你呢,让他去吧。”
小鱼这么一说,我却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转移话题:“你还好吧?看脸色这么白,是不是我皇帝爹欺负你了?”
小鱼嘿嘿一笑,说:“欺负倒没有,只是我不适合被圈养。”
我无论多烦的时候,听小鱼说话总能笑起来。我拍拍小鱼的肩膀:“那现在被放出来了,好好休养休养。什么时候我们再去躲起来,你给我讲讲那个易容的提议是怎么回事儿。”
小鱼说:“怕是没有以后了,我现在就给你讲。皇上说我以后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别在宫里干了。”
什么?我一愣:“不在宫里,那在哪里?什么意思?”
小鱼耸耸肩:“在哪儿都行吧,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马上要出宫了。”
我还愣着,小鱼说:“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懂了么?”
“我去找那个破爹算账!”我“霍”地起身就往门边窜。
小鱼扑上来拉住我:“公主您行行好吧,小人受不起折腾了,啊。”
我剧烈一颤,声音都变了:“小鱼你叫我什么啊!”
小鱼瞪我一眼:“你再这么冲动,我还叫。”
我迅速跑回来坐到一个凳子上,缩成一团:“不冲动了,绝不冲动了!”
小鱼也找了个凳子坐我对面,说:“那易容,诈死的法子是老牛的主意,他要我写给你的,我自己并不同意。”
“你和老牛原本就认得?”我惊讶地问,难怪当时给沙净天治伤的时候老牛似乎知道小鱼会针灸,他们认得?
“我认得老牛,比花喜早。”
花喜说老牛是“自己人”,小鱼说老牛从前是走江湖的,现在又说自己认识老牛却比花喜早。
这都是什么混乱的关系啊。
我疑惑的看着小鱼,小鱼说:“我在骊居之乱后就和老牛认识了,老牛那时候还在江湖上漂着,通过我义父与皇上暗中时有联络。皇上的脑疾是那时候的病根,老牛断断续续治了皇上十多年才把症状压住,前些日又被咱们闹得爆发出来,老牛可是气得不行。”
老牛当日拎着我骂了半天,我当然知道他“气得不行”。我忽然反应过来,小鱼说闹的时候用了一个“咱们”,显然也把他自己包含了进去。他倒应该不会像我那样当场发疯,但他还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我很欣慰。
小鱼没跟我一起傻乐,继续说:“老牛是个医痴,但凡和病患有关的事情,他便不辨黑白地一心扑上去。他忧心皇上的病情,不想让你们再这么闹下去,才想出那易容诈死的法子。怕你不同意,逼着我和你说,他自己则亲自和花喜商议。我觉得这办法很不妥,所以请金石告诉你,我本身不是那个意思。”
“金石似乎想和我说暗号,但是我没懂。”我说。
“那个不是暗号,是金石弄巧成拙。咱们好多典故他也都知道的,他大约是想借此打个比方,告诉你我并不是非要和你成亲,但是貌似说反了。”
我本身是很喜欢小鱼这种开玩笑就笑得人发昏,正经起来也相当严肃的腔调。的确,我也一直认为我并不是一定要和小鱼成亲的,不能因为我一门亲事让所有人陪着我发疯,我甚至已经点头同意让沙净天把聘礼单子递上去了。可今天不知怎的,我仍然有些灰溜溜的感觉,张口就说:“我却是非要和你成亲啊,否则父皇也不会被我气成那样了。”
小鱼很无奈地说:“你都已经住进郁棠宫了,皇上把西北三大重镇兵符都给沙净天了,沙净天聘礼单子也都递上去了,此时你再悔婚?你觉得皇上能受得了?”
我发愣,小鱼又说:“况且,你身边还有一个花喜。自从花喜入宫至今,也快一年了,她这一年可拉拢了不少人,老牛算是她最早拉拢的人之一。老牛早就知道花喜想做公主,也知道她有手段做好公主这个位置,才会去和她商议易容的事,但你知道花喜怎么回答老牛么?她说‘要诈死让他们自己去诈死,别换我的脸,就算我要做公主,也得用我自己的脸来做。’”
我就笑:“很像花喜说的话嘛!没错啊,那么我们自己诈死吧,我们一起离开多好!”
小鱼皱眉:“你想什么呢?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皇处境很不好!沙净天要不到兵权不肯罢休,花喜又对皇储的位置虎视眈眈,你父皇脑有宿疾,随时可能发癫。你却只想着自己逃出去,有没有想过你皇帝爹怎么办?就算我果真肯同意带你诈死离宫,谁又能保证哪个不会出来使个绊子,让你的‘诈死’变成‘真死’呢?”
他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看着他坐在我面前,脑中就只能想到:和他走吧,和他走吧,和他在一起,这些烦心事儿就都没了。
我说:“真死挺可怕的,你不会让我‘真死’呀。”
小鱼摇摇头:“我现在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你。”
我突然明白为何今天一直感觉特别不好了。往常小鱼冷静的时候,眼神总是认真而明亮的,今日他却仿佛那阴魂不散的沙净天,连眼神都布满了“冷淡”两个字。
我如被人敲了一闷棍,歪着脑袋不说话。小鱼似乎犹豫了片刻,忽然快速地说:“我直说了吧。义父早就告诉我,在宫内搅浑水并不是长久之法,你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女儿,也就是唯一的皇储人选,只有攀附你,将来才可能稳定地活着。也因为你有最好操纵的个性,机缘巧合,我才走到了要娶你这一步。但现在既然皇上不同意,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攀附不上你这个高枝,能全身而退也很不错。”
我脑袋发麻:“小鱼!你说什么呢啊!”
小鱼说:“公主,我早说你一定是个好人,没错,但你是个没什么原则的滥好人,什么人你也肯信。如今我要出宫了,看在你我脾性相投,一起玩了这么久,我提醒你一句:我就是义父派来蛊惑你的一颗卒子而已,你身边如我一样的人还多得很。以后后会无期,你自个儿多保重。”
我看着小鱼半死不活的样子,想着他方才劝我的话,料想到他是故意疏远我。我并非一贯都是以硬打硬的人,我耐着性子,可怜巴巴地对小鱼说:“小鱼啊,你的话早露了你的底啦。你若只是余公公派来蛊惑我的卒子,你就不会关心我的处境,关心我与父皇的关系,更不会鼓励我去支持他。有你这些话,我也知道你是替我着想的,我不放你走,我就是拼着和父皇决裂,也要嫁给你。”
小鱼看着我,仿佛看一个小孩:“小星,很多事情,你也别骗自己太久,马上十七岁了,该长大了。”
我心里一堵,哀然问他:“小鱼,你这些话,真不是故意说出来气我的?若我不是公主,当真你们都不会理我的,对吧?”
小鱼说:“你向来只担心你若不是公主,别人会不会在乎你。可你已经是公主了,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别人在乎你?”
我愕然。
小鱼说:“对不起,你若一贯这样,我还真不能在乎你。”
脑袋又一次懵懵的:入宫近一年,我一直都觉得脑筋转得再快,也不很够用。
我曾经以为我就是村里面那最淘气的小女孩,可是某天忽然就被塞进轿子抬走,很多人对着我耳朵喊:你是公主你是公主你真的是公主。
我接受了。
我曾以为,娘虽走了,还有花婶,还有花喜,还有其他孩子陪我,没有爹不要紧,没有兄弟姐妹不要紧,可是某天忽然被花婶灌输了一大堆“身世背景”。我有爹,我有兄弟姐妹,他们不是饱受摧残就是小命不在。
我接受了。
我曾以为,皇宫就是无聊的地方,再也没有漫山遍野疯跑的快乐,可是某天小鱼出现了,带我无所顾忌地玩,仿佛皇宫就是供人游乐的大园子。
我接受了。
我曾以为,只要有小鱼,我就没有烦心的事儿,他就是我随时不懂就问的“百晓生”,告诉我“你要什么都包在我身上”,别人拿刀架他脖子上他也说喜欢我。可是现在小鱼告诉我:我不带你走,你做什么我都不管了,我和你没关系。
我的世界被推翻了很多回,每次我都接受了,然后重新开始;每次刚刚重新开始,又被推翻。
那么多是是非非,想不明白,我便一直按下不想,活得倒也很洒脱。可如今这个态度也要被推翻了。小鱼明摆着告诉我:你若把自己当个公主,就不得不想,否则没人会在乎你。
曾经和他沉浸在彼此间大段大段的对话中,他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如今,我亦是如此。
即便小鱼说他根本就不想要我,我也接受了。
末了我笑一笑,说:“那好,以后我慢慢改吧。你到时候出宫小心些,我就不送了。”
我是说真的,不知为何小鱼的表情却有那么一瞬间,是极度痛苦的模样。
他不是说和我没关系了么?不想在乎我了么?还痛苦什么,我都不再做出痛苦的样子了。
离开杂役房,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掏出帕子捂在脸上,结果半天也没哭出个所以然来。
唉,我大约是真想明白了,小鱼说不在乎我,就是不在乎我了。虽然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实如此让人疑惑,但却不可更改,不可勉强。
一群人扑着赶着,哭着喊着做深情状,实则古话早都说过了:情深不寿。
戴小星一贯不是会拖拖拉拉的人。为了“寿”,我也不能太情深了不是?看来我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就是对自己,特别硬得起心肠。
这下自由了,大家都很自由。
星之所在 28.大哭大闹
我没有去送小鱼,我们这些与他曾有过或深或浅交情的人当中,也只有金石去送了他,大约还是带着一队侍卫去的。
金石回来的时候,玉锦正帮我选衣服,之前穿过的衣裙我通通丢开,想重新捡些颜色喜庆点儿的。捡了半天刚换上一套淡红套白纱的裙衫,玉锦就指着门口“呀”地叫了一声。
我没回头:“不就是金石回来了么。金石呀,小鱼走得还顺利吧?”
金石在门口哼哼了半天,似乎有话要说,又说不利落。反倒是玉锦着急地拉着我喊:“公主您快看呀,不只有金石的!”
不只有金石?我一抬头,果然——花喜在门边,挎着个小布包,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嗷”地扑过去,一掌排开金石,就将花喜整个抱住,激动地跳:“我没看错吧?你真的是花喜吧?你不会是沙净天乔装改扮的吧?”
话一出口,我便发觉说错了话,连忙捂嘴,花喜却毫不生气,说:“当然不是啦,沙净天给皇上递聘礼单的时候,说了你想去书院读书,还让我来做陪读女侍。皇上答应了,特许我住过来。”
沙净天?他只听我提过,就主动帮我跟父皇说了?我愈发搞不懂这个人。
花喜没看我一脸惊异,倒是对着玉锦说了句:“所以呀,我是来换玉锦回去的。”
玉锦瞪大了眼睛:“花总管!”
花喜瞪她:“怎么?还想赖在这边不走?还怕我吃了你家公主?”
玉锦低着头说:“不是……”
花喜就笑:“快回去吧,东西不用带。回去帮着春好收拾东西,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们两个一道搬过来。这是皇上准了的。”
玉锦重新欢欣鼓舞起来:“这是真的?春好姐身体大好了么?我们两个都能过来?那我现在就回去帮春好姐收拾。”
说罢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过门口的时候见金石愣在那儿碍事,又一掌将金石排开。
金石被先后打了两掌,晕头转向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跑走的玉锦,一劲儿挠他的脑袋。
花喜看玉锦去了,就揽着我上下打量:“几日没见瘦了许多,我这回可要给你改善改善伙食。”
我大力点头:“好哇,一会儿她们两个过来了,咱们一道吃茶点。”
说到“吃茶点”的时候,花喜神色还是稍微暗了暗,我冷眼看着她,心想咱们现在说说笑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可各自心里面都有那么一块地方,又酸又软,却彼此不说。我很好奇花喜能撑多久,毕竟都是被人泼过冷水的,我觉得我淡定不了。花喜虽然比我强,却也没大我几岁,也还只是个年轻姑娘。
不到一个时辰,玉锦和春好果然过来了。春好的面色还有些发白,但是至少人是清醒的,还有点儿笑容了。玉锦提着两个包,傻呵呵地进门就喊:“我们来啦!”
花喜和金石忙去开柜子,帮她们置放东西。玉锦不让春好动手,自己抢着把包都放入柜子里,又开心地喊:“这下人齐了!”
这下人齐了,没有了最讨厌的沙净天,可也没了最讨喜的小鱼。
我扫视一圈,每个人脸上都多多少少带着喜色。于是我忽然字正腔圆地说:“既然你们都来了,我就要开始大哭大闹。”
一干人愣愣地盯着我,连花喜也一副预料不到的神色。
我甚满意,随手从桌上抄起一个花瓶,掼在地上,“啪”地摔个粉碎。
两行泪随着那震颤人心的“啪”声,从我眼眶涌出。我仰起脖子张开大嘴嚎啕大哭,那一堆人,估计都被我吓傻了。
又一个时辰后,我基本哭干了眼泪,也砸完了屋内的瓶瓶罐罐,环顾四周,再没什么能一下摔碎的东西,我又没了力气,便即坐倒在地,大喘粗气。
玉锦捂着耳朵躲在柜子后面,金石挡在她前面,花喜护着春好躲在门边。
一见我不哭不砸了,春好当先怯生生地问:“公主累了?我给您倒杯茶去。”
是了,隔壁屋子里还有茶具,说不定还有几个花瓶,一会儿春好端来了茶我先砸茶杯,再扑过去摔花瓶。今天我豁出去了,看见什么摔什么,谁敢拦我我就拿瓶子砸谁。
春好一出去不见进来,我隐约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却被花喜挡着,当即大喊:“茶呢!我的茶呢!”
花喜冷眼看着我:“我让春好不要端茶来,你正生气,拿到了茶也肯定摔杯子。吓坏了她怎么办?”
我恼火:“不管,我就要茶!我就要茶!”
花喜想了想,给门外的人使个眼色,春好就把我那杯茶端上来了。我一看:哟,杯子!顺手拿起来往地上一扔。
“啪叽”一声,杯子摔的粉碎,我不喊了,瞪着花喜道:“还有么,我还要摔。”
花喜拍拍春好的肩膀,回头叫了玉锦,让她带春好出去,然后回瞪我一眼,道:“这杯子值三百两。”
我脱口而出:“抢钱啊!”
一面却寻思着有没有什么不值钱的可以让我摔。
金石似乎也想逃离这个地方,一点儿一点儿往门边挪动,我一看:哟,想逃!抄起一个凳子扔过去。
金石跟沙净天上过战场,我那凳子砸过去他立即就反应过来,伸手去接,按理说是应该是砸不中他的。但他不知道想些什么,一刹那竟忽然有些愣愣的,伸出去接那凳子的手停在半空,所以,被我一凳子砸在脑门上。
花喜忍不住了:“戴小星你太过分了!砸什么也不能砸金石的头啊!万一砸得……傻了,你赔不赔得起?”
我哈哈哈大笑起来,花喜是想说“砸得更傻”又不敢明说吧!哈哈哈……
我笑得满地打滚,花喜把我拎了起来:“戴小星!你发疯了!”
没错!我今天要发疯!我对着花喜大声喊,“你为什么不陪我一起疯!你也应该疯啊!”
花喜把我使劲晃晃:“你是不是想我也打你一耳光,让你清醒清醒?”
我哈哈大笑:“我清醒得很!我故意闹的!没小鱼和我玩了,我自娱自乐不成么!”
花喜手一抖,把我扔了。
我得寸进尺,抓着花喜衣襟说:“花喜你也来,咱们一块儿闹。沙净天不和你花前月下了,你怎么能这么冷静?”
花喜哼一声说:“我走了,你要闹自己在这儿闹吧。”
我还不放手,喊:“你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憋出病来不好!”她已经把衣襟从我手中拽出,转身走到门外去了。
门外还有一个人,我听见花喜问:“是你?”
那人没回答,却问了句:“她喝醉了?”
花喜答:“没有啊,也不知怎么了,正发疯呢。”
花喜还能和他这么好言好语地说话?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给她弄点儿吃的。”
那人这么吩咐之后,自己走了进来。我早握着个凳子腿儿等着他。
哟,果然是沙净天!这么张小白脸,不扔白不扔!他露面的一刹,我又抄起张凳子,对准他的脸扔了过去。
沙净天伸手把凳子接了,放到一边儿,转而看着坐在地上的我,问:“你又怎么了?”
“不怎么,看你不顺眼。”我说着,又四下里找凳子砸他。
“不用砸,我就走了。”沙净天说。我手刚摸到一个凳子腿,听他说,就回一句:“那还不快走啊。”
“我是将要去靖北大营,得去些时日。”
我愣了一下,随即问:“那不用成亲了?”
“皇上的意思,是成亲之后去。”
我哼了一声,那个凳子还是扔向了他。
沙净天接下了凳子,放在前一个凳子旁边,说:“你以为皇上会无端把北方三大重镇的兵符给我?即便是娶公主,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此番北方异教徒很是不安分,勾结了些游牧民族来犯,我便要出征了。趁那些异族尚未有所动作,我们的驻军须先做好准备,一旦他们有异动,便即出击。”
我把头歪向一边:“那是你的事儿,父皇说我不必跟你过去。”
沙净天说:“这我知道,你的确不必过去。”
隔了片刻,他又说:“所以,我想请你把这件东西转交花喜。”
我没听清:“什么?你再说一遍。”
沙净天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来,打死我都认得那是什么。
“当天她没有带上这个便走了,我想请你转交……”
“她不会收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想也是。”停了会儿,沙净天自语般说。
我忽然醒悟,这是他第二次求我办事。头先一回,是求我救命;这一回,是求我给花喜传物。这两件事一旦联系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他也并非那么可厌了。我故作冷静地问:“你为何叫我把这绢帕给花喜,怎么不叫春好传?”
沙净天苦笑:“春好?呵呵……春好……”似乎春好曾拿锅盖当头打过他似的。
我见他这副神色,忙说:“好了我不问了,你把绢帕给我。”
收下绢帕,他神色又恢复成惯常那种淡淡的感觉,刚刚进门时唯有的一点儿担心也不见了。我看得心烦,就说:“你出去,让我自己待会儿。”
沙净天随即转身走出去,不说谢谢,也不说抱歉,只是替我带上门。
我起身过去,拿起方才被他接住的两个凳子,一个扔向大门,一个扔向柜子。扔完了过去捡起来又扔。凳子砸得四处“咚”“咚”巨响,也没有一个人再来理我。
我拿着画了花喜的绢帕,又坐在地上号哭起来。
我是父皇仅剩的孩子,虽然他表面不说,但他实际上很希望仅剩的是个能征善战的男孩子,像沙净天那样的;或是个积极果敢的女孩子,像花喜那样的,而不是时而唯唯诺诺时而嘻嘻哈哈时而不知深浅的我。所以,他才一定要沙净天做驸马,一心撮合我们两个,不惜牺牲小鱼和花喜。
小鱼说的没错,我太懒太幼稚,只顾着问别人为什么不在乎我,却没想过有那么多人,因为我而生活错位。
不是哭晕便是笑死,不是无聊便是大闹……我这心惊胆战肝也颤的日子啊……
其实我运气也不是超乎我想象的好,我不过是把平常的日子,放到了不平常的地方而已。人各有愁,不是愁这个就得愁那个,本质上是差不离的。只顾着羡慕别人不必忧虑自己的忧虑,却没有看见别人愁着自己不用愁的东西,才会觉得世上自己最忧愁。
我一面哭,一面笑,一面又起身扔扔凳子。戴小星的生活最简单,吃饱了就思考,思考不通透就哭闹,思考通透了就傻笑,无外乎这么几个状态。
我没去吃饭,晚上睡觉时,我直接偷偷溜进花喜房里,睡在她旁边。花喜看到我就皱眉,我却笑嘻嘻了。
花喜问我:“你闹了一天,这会儿高兴了?”
我笑眯眯地闭上眼睛:“我不高兴,但我也不闹了,明天我要去书院。”
花喜惊讶地看着我:“说真的?认真说的?不是疯话?”
我点头保证:“绝对不是疯话,书本纸笔我准备好了,连你那一份也都准备了,咱们明日早起。”
花喜将信将疑的表情很可爱,我看得舒心,就乐呵呵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多人想让我一直当小孩子,我以往都顺着这意思。可抢了孩子的糖又不让孩子闹,我这孩子当来也没有什么意思。小鱼说我该长大了,那么,我便长大吧。
星之所在 29.书院联句
我头一次比花喜起的早,起来换上了院生服,自己倒水洗了脸,对着镜子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这时候花喜翻了个身:“怎么这么早就起?”
“第一日去书院,可不能迟到。”我把花喜的衣服丢给她,“你也起来吧,我给你倒水去。”
花喜“霍”地坐了起来:“小星,你一冷静,就不正常。你不会等到去了书院再像昨日那么闹一场吧?”
我说:“不会,我从来不骗人,昨天闹之前我就说我要闹,这会儿我说不闹,就是再也不闹了。”
花喜的神情愣愣的,我对她笑笑,转身倒水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春好和玉锦看我与花喜突然一副院生打扮,都觉得惊奇。花喜说:“她已经决定去书院读书了,去书院就得穿得像回事儿。”她们才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玉锦像往常那样愣头愣脑地问了句:“公主,您为什么突然要去书院了啊,是不是为了多和沙将军见面?”
花喜瞪了玉锦一眼,连春好也有些抱怨的神色看着玉锦,我却很随意地答:“不是,我想正经学点儿东西。”
“学东西做什么呀?您不愁吃穿,又不需要自己讨生活。”
“别的公主什么都会,我也要像她们一样。”
玉锦撇撇嘴:“哪儿呀,您不需要和她们一样。咱们宫里有吃有穿,那叫一个荣华富贵啊!您又要嫁那么能干一个驸马……还有我们呢!我们照顾您,您应该无忧无虑才是嘛。”
我一边回想着小鱼临走前那些冷冰冰但是沉甸甸的话,一面笑着跟玉锦说:“正因为公主享受着平民甚至一般官员都难以享有的富贵,所以才更应当无所不能。不劳而获很可耻,任何富贵和权力的背后都有等重量的责任。什么都能干因而享有高贵生活的是公主,什么都不会还要享有高贵生活的就是无赖!”
花喜玩味地看着我,春好默不作声,一时气氛忽然凝重起来。那边玉锦自己想了想,忽然略带向往略带沮丧地说:“我、我好想当无赖哦……”
大家莞尔,玉锦不好意思地笑笑,像金石那样挠了挠脑袋。
我和花喜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书院,其他院生还没有来,只有沙净天独个坐在学堂最后一排的角落,捧着卷书读。
见我们来,他抬头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迟来。”
我问:“我在哪儿坐?”
他指指他旁边的位置:“就这里,这是皇上‘钦点’的位置。”
那桌子挺大,我和花喜并排坐了也不拥挤。我甚满意,又问:“今天是哪个先生教学?教些什么?”
沙净天答:“今天是常先生,教诗词。”
常先生?我似乎听说过,是个最挑剔的先生,但对于沙净天却赏识得很,难怪沙净天第一个跑到学堂上等着。原来这个常先生是教诗词的,那么也好,诗词我曾经学过,就算半路Сhā进来跟他们学,也不至于差距太大吧。
先前我不知道书院都讲授些什么内容,就把各种书都带了几本,装了两个大包。这会儿我和花喜在那两大包书里面翻找,想找出诗词相关的书来。沙净天看得无奈,忍不住出声道:“你们看书名找,只找《诗经》,《古风十九首》,《全唐诗》,《全宋词》即可,我们统共就讲了这四本。”
哦,这样。我把那四本书捡了出来,两小本,两大本,摆桌子上看着很顺眼。
我拿起《诗经》来翻,翻到《小星》那篇看,当初娘亲就是默诵着这篇,把尚在泥地里打滚的我命名为“小星”的。
花喜捡了《古风》看,那边沙净天又说:“待会儿常先生来了,你们第一回进学堂的都要先拜先生。常先生十分注重礼节。”
我懒洋洋地说:“那好嘛,我上去给他鞠个躬。”花喜拽我一下,问沙净天:“是不是还要讲究拜法?”
沙净天点点头:“院生三拜,陪读九拜,不是鞠躬,是‘敬书拜’.”
“何谓‘敬书拜’?”花喜问。
他们两个这么一问一答,忽然让我想到几个月前那些关于排骨的讨论。
“大约就是捧卷书上去磕头,花喜,这回要辛苦你了。”我Сhā话。
沙净天皱眉:“也不是磕头。”
“你一口气说完成不?”我有些急。
沙净天看我一眼,接着说:“‘敬书拜’,就是每人各持一卷书册,双膝跪地,面向先生,书卷举在眼前高度,不能过头顶;对先生垂首而拜,但头不可点地。所谓上不顶天,下不及地,书在眼前。”
真是麻烦,我心道,果然人不读书是无赖,但读书太多了也不行,爱钻牛角尖得很。那个说辞也相当不吉利,不顶天?不及第?一辈子对着书啃?
沙净天似乎猜到了我这想法,笑笑说:“常先生从未应试,从未领过官职,他在书院教书,也是兴之所至,时不时来教上几日,又出去云游。”
我有些纳闷,常先生对争名逐利的事如此不上心,又怎么会赏识为了攀个高位坐,连感情都可以出卖的沙净天?
正想着,门口传来几声明显刻意为之的咳嗽,沙净天低声说:“这就是常先生了。”
我一愣,先生就来了?我与花喜到学堂也有好一会儿了,想必也到了该开课的时辰,怎么先生都到了,学生却只有我和沙净天两个?
我周身一寒:不会今日的学生,就真的只有两个吧?
想到这里,我“倏”地站起来,瞪着沙净天:“你说!你和我皇帝爹说了什么?怎么学生就你和我?”
“其他的人,以往也都迟来些。”沙净天还没答话,门口那老人便替他答了。
我听了这话,一下子安静下来,倒不是他说的内容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的声音厚重沉稳,十分令人心安。
顺着声音转头去看门口,那里站着个圆脸高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略有些驼背。他整个人似乎是从孔庙的圣人像上面走下来的,只是眉眼间多了一分威严,一看就很值得拜一拜。
我二话不说,拉了花喜就上前去,按沙净天说的方法,对那常先生拜了三拜,花喜拜了九拜,常先生看我们如此懂规矩,很满意地说:“很不错,拜得像回事。”又冲着沙净天点点头:“你指点得很好。”
沙净天起身谢了常先生,又坐回去读书。我眼见都不说话了,就凑过去问常先生:“先生啊,您有多大岁数了?”
常先生疑惑地看我一眼,道:“七十有三。”
我扳着指头数了数七十三岁和十七岁的差距,不由得惊叹了:“您真能活啊!孔圣人这么大都作古了,您比圣人还圣啊。”
花喜在我身后拽我,常先生却笑问:“你除了知道圣人何年岁作古,还知道圣人什么?”
我想了想,说:“圣人收徒时,徒弟都给他交一束干肉!”
常先生抚须笑道:“早听闻小公主乃是‘美食家’,果然名不虚传。”
花喜在我身后黑着一张脸,沙净天也在角落里抬头看着我们。我只觉得这常先生真好,明明我贪吃,他一说出来就成了“美食家”。我还想多和常先生说几句话,门口又有几个声音传来:“听说今天小公主就来了,也不知生的娇俏不娇俏。”
“王二公子妻妾成群,小公主早许给了沙将军的,你还惦记着?”
“是啊,听说那公主是村里找回来的,野蛮得很,不知道打不打人。”
“哈哈,怕是只有沙将军能应付得了她吧?”
那几个公子哥大笑着一进来,就看见了站在先生身边的我,顿时停了说笑。我向他们说:“我生得不娇俏,最喜欢打人。”
几个人的表情都仿佛吃了苍蝇。
“好了,都回自己位置。”常先生说。花喜连忙拖了我坐回去,小声在我耳边说:“你记得你说过什么啊?不许闹事。”
我没闹啊,好言好语的,还和先生套了套近乎呢。这时候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贵族公子,每个人都是先懒懒地向先生行礼,再看看我和沙净天。我也依次看回去,看得他们略有些不好意思,各自带了陪读书童落座。
常先生这才说道:“今日有新院生入学,我们不讲新,只做个总结吧。”
大好!我正好听听他们都学了些什么,和我当年学过的有什么不同。
“如此,便造联句吧,老规矩。”常先生说。
联句?老规矩?不是总结么?我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去看沙净天,沙净天看我这副表情,叹了口气,起身道:“先生,公主没有造过联句,可否请她先旁听一回?”
常先生看了我一眼:“凡在我这学堂中坐,就不得例外。”
我现在知道为何都说常先生严厉了,他闲聊的时候和蔼可亲,一旦开始授课,就严肃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我忙说:“那、那我也造联句吧,怎么联?联输了罚几杯?”
学堂上众人轰然大笑,花喜叹了口气。
常先生和沙净天皆皱眉看着我,常先生道:“甚么荒唐话。”
沙净天小声对我解释:“所谓联句,就是首句一联取自《诗三百》,次句要一联《古风》,第三句取《全唐诗》,末句取《全宋词》。四句押韵,意思要顺。哪句意思错了,韵脚掉了,便将那句的出处抄写一遍。”
常先生叫沙净天:“你先给她做个示范。”
沙净天张口就来:“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
真想不到,他还是个婉约派的。那馨香盈怀袖,让他茶饭不思梦魂无据的,怕不是什么野花野草,而是个绢帕吧。
常先生赞道:“你这‘相思’之意颇浓,化解得却好,若一贯是这样心态处事,将来不可限量。”赞完了转向我,“你照着样子也说说看,错了不打紧,回去可慢慢抄书。若实在想不出什么句子,许你现翻书找。”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有几个公子还嗤嗤地笑起来。
那我也来婉约一下好了,我一面想着小鱼,一面清了清嗓子:“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那些公子不笑了,好奇地打量我,沙净天和花喜的脸色则都有些灰暗。常先生道:“取了这一首,挺好。有个人刚与你作别不久吧?后面接什么?”
我接着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常先生又道:“嘿,也是个诉相思的。”
我点点头,继续说:“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
常先生竟笑起来:“我料到你最后一句了,可惜,可惜。”
我不理他,把我的句子说完:“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
直截了当地把“相思”说出来,学堂上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那些公子们、陪读们,都在窃窃私语。一边“私语”还一边以暧昧的眼神看我与沙净天。
爱看便看,我虽然“相思”来“相思”去,却不是说给沙净天听的。
散学后,我和花喜最先走出学堂。沙净天抱着一卷书追上来,走在我们身侧,对我说:“没想到,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我从前进过村里面的学堂,不过只学过诗词和算术。”我指着他抱的那卷书问,“是什么书?借我看看。”
他把书递过来:“正是要给你看的,这是《三十六计》,明日李先生讲战略,你回去先把它读一遍。”
我嘿嘿一笑:“读完了就能打仗么?”
他莞尔:“若是敌方的武器也是凳子,你倒可以去试试。”
花喜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沙净天微微一震,不再说话,紧走几步往前面去了。
星之所在 30.浮生一醉
讲战略的课我就不那么轻松了,一是之前从未读过兵书,完全不懂;二是根本不感兴趣,听也听不进去。花喜当年学诗词学得比我慢,这会儿学战略,倒是上道快得很,短短几日学下来,已能常常替我和沙净天论辩。
这么几日书院生活,学堂上的情形我大致也看明白了,最主要的院生不超过五个,其他全是陪来做样子的。我、花喜还有沙净天自然都是一心向学,另外还有彭将军的幼弟,王宰相的长子也较认真。王宰相还有个幼子,却是个泼皮一般的人物,就是先前被人说“妻妾成群”还惦记着小公主我是否娇俏的那个胖墩儿,我见了他就叫“王小胖”,他见了我扭头就跑。
王小胖那个陪读书童倒精乖得很,照花喜的话说“是个人物”,他家公子惹了事他几句好话就说得别人再不想追究,我看着总觉得像个男花喜。那书童是王家家养仆役的儿子,也随主人姓王,生得细瘦,我与花喜都觉得既然公子被叫做王小胖,那么陪读就可以叫王小瘦。
李先生讲“走为上计”那课的时候,王小胖逃学了,留王小瘦替他听讲;我这边却是花喜逃学了,留我一个听讲。好不容易挨过一堂课,散学的时候王小瘦跑过来寻我,嘿嘿一笑说:“公主,我看你倒像个书童似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又想小鱼了。我瞪他一眼:“你说什么?你再说我打你家公子。”
王小瘦最怕别人欺负他家公子,连忙赔笑:“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这时候沙净天也收拾了东西走了过来,见到我们就问:“你们在说皇上纳妃一事?王二公子还是不愿意么?”
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冷汗:听这话,难不成我父皇要纳王小胖当皇妃?
王小瘦说:“我正要和公主说呢。你们花总管和我家老爷商议过,说公主的意思,让我家小姐入宫做贵妃,日后很可能就是皇后,我家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日他们就一道和皇上说去了。”
沙净天看我:“真是你的意思?”
我想了想,很早之前,花喜的确当我的面提过皇上纳妃的事,我也同意了,后来玉锦又说她见王宰相彭将军的,那大约就是商议这件事。我就点点头:“嗯,这事儿花喜跟我说过,我同意了的。那王小胖不愿意又是怎么回事?”
王小瘦说:“唉,这就是了,你们都同意,都觉得好,但我家二公子不乐意,觉得他妹妹只比公主大三岁,却要嫁给公主的爹。公主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这样,我松了口气。想了想,对王小瘦说:“你回去跟你家公子这么说:‘别难过了,要想啊,你以后就是公主她二舅……’”
王小瘦恍然大悟:“公主太聪明了!”说罢一溜小跑,回去劝他家公子了。
我敲着自己的脑袋:真是的,为了劝那个胖墩儿,就给自己认了个舅舅。
沙净天看我敲脑袋,忽然说:“你去看看皇上吧。”
我疑惑地看着沙净天,他很耐心地说:“不仅我们,皇上自己的姻缘也是身不由己,他大病初愈又要商议这事情,你最好去看看他。我替你把书拿回去。”
这副神态,太像认真时眼睛亮亮的小鱼。我情不自禁地点头应下,把手上的书塞给他,转身往父皇寝宫跑去。
花喜和王宰相刚走不久,据说直接敲定了王家小姐做皇后,彭将军的甥女杜家小姐为贵妃,同时纳入宫中,却不知为何还贬了彭将军的职。此时父皇送走了那些人,又在吃茶点。我听余公公这么说时,不由得就抖了抖,进去一看,父皇一个人,拿着块核桃糕发呆。眼角,似乎还挂着一颗泪。
我凑上去叫:“父皇?发什么呆呢?”
父皇抬头见是我,那颗泪“噗”地掉落,掉在核桃糕上。他忽然问:“小星,你母后埋在哪里?带朕去看看。”
父皇似乎一点儿也不记得之前和我闹僵过,反而对于马上要出宫这事,激动得像个小孩子。余公公劝他带些侍卫,他抵死不答应,余公公劝得紧了,他就一把塞了块核桃糕在余公公嘴里。我在旁边冷眼看着,心道:还说我劣性,看看我到底像谁?
换了便服,稍稍乔装改扮了一下,就已经耗了许多时辰。到临走时父皇还要拎两壶小酒,我说:“我不会喝。”他就说:“朕也不会。”
余公公悄悄告诉我:“早先已喝了两壶了……”
我摇摇头,多么冷静的皇帝,喝完酒也得原形毕露。我也悄悄对余公公说:“这么着不行,一去肯定到天黑了,遇上什么事儿我也不一定保护得了他,您得派两三个功夫好的悄悄跟着,别告诉他就行。”
余公公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答应着去安排了,我就半拖半拽地带着父皇出了宫。
最初学战略的时候也学作地图,花喜曾把皇宫的图,皇都的图,香溪村的图都画过给我看,依稀记得香溪村是在皇都北郊之外,娘埋骨之处更在香溪村北。我没打算从村里面过,而是从外面绕行,路本来就长些。一路上父皇又不说话,低着头只管走,好不容易走到时,天色已有些向晚。
村北一带很荒凉,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埋在这里,凡埋下就只有一堆土,仅娘亲的坟墓比较特别,这还是当初花婶拗了全村人意思,在坟头植了棵会结出扁扁小桃儿的桃树。
那桃树枝桠蟠曲,父皇远远一见便指了说:“那一定是阿佘,阿佘最爱吃蟠桃。”
阿佘是在叫娘亲?他倒还记得我娘爱吃什么,想我小时候天天缠着娘亲要吃“扁小桃”,后来娘亲去了之后,这棵桃树倒是年年结果,蟠桃我却一口也没再吃过。
我们两个过去在娘亲坟头的蟠桃树下席地而坐,父皇拿了壶酒塞给我说:“喝!”自己把自己那个壶举起来,对着嘴咕咚咕咚灌。
我也喝了一口,这酒比上回小鱼和金石给我喝得还辣些,一喝便想吐。但我忍了忍,把酒全部咽了下去,曾经娘就说过,肚里盛不下二两小酒,肩头就挑不起千斤重担。
一口咽下去,后面就变成了对灌。我与父皇两个壶撞得砰砰响,都喝得晕乎乎。父皇对着蟠桃树絮叨:“阿佘啊,你留下的这个丫头,很是让人闹心……你知道么……”
我也不管不顾地拉着父皇撒酒疯:“我说——你这人才闹心!就是不像个爹……”
父皇第三壶下肚,早忘了什么是皇帝样子,把我脑袋一推上,扯着长音道:“谁——谁说不像……哪儿——哪儿不像……”
我努力想端稳酒壶,酒却还是一点儿点儿洒了出去,我索性丢开酒壶,凑到父皇身边,扯着他晃来晃去:“你……你跟我不亲……”
父皇忽然沉声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扑在蟠桃树上:“阿佘……我就知道!十……十五年……啥都错过了……”一会儿又扑在我身上,“你就是恨我……我不该打你……你就是恨我……给你什么,你也恨我……”哭得连“朕”也不说了。
我大手一挥:“呸!自家女儿,客气什么,打了就打了……我告诉你,不打女儿的爹,那叫什么爹?我最、最烦你跟我客气,打一巴掌就想给个金山赔罪,谁稀罕你那些破——玩意儿……”一个“破”字喷出口之后,没了力气,就顺势倒在父皇怀里。
父皇哼一声,说:“我、我看你是欠打……”随我一同倒在地上。
脑子迷迷糊糊,我应该是正笑得厉害,想着想着,大着胆子伸手敲在那大众脸爹的脑袋上:“笨爹。”
父皇嘿嘿呵呵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爹不笨,是你不懂……你不懂……”
我梗着脖子喊:“我就是不懂!明明知道我喜欢小鱼,你……为啥欺负他!为啥?明明知道花喜和沙净天两个相好,为、为啥不让他们在一起!为啥?”
父皇苦笑:“爱与江山,不可兼得……”
我这会儿也哭了:“你醉了说话不腰疼,你爱过谁……”
父皇的神色突然恍惚起来:“我?爱?呵呵,我曾以为……可是她拿剑指着我说: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坏蛋,别做皇帝了……”
让他别做皇帝?这是在说先雪妃,后来的雪帝,那个把他幽禁十五年的女人?我太冲动了,竟忘了他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父皇根本没注意我的一时感慨,自顾自说下去:“皇帝的位置,只能有一个人来坐……若你把……沙净天让给花喜……她……她可要和你抢位置……”
我大约是发怒了:“呸!从……来都是花喜让着我!”
父皇眯着眼睛,轻声说:“你可知花喜……”
嗯?我迷迷糊糊听到这么半句,就把耳朵凑过去:“说完啊,花喜怎么了?”
“……本来并不叫花喜……”
嘁,当然不叫花喜了,花婶收养的孩子本来都不姓花,除了我一直叫戴小星,其他孩子都是花婶改的名字。
那么花喜能有什么不同?我再推推父皇,想要问个明白,父皇却已经睡过去了。
星之所在 31.婚典之夜
我不知何时睡过去的,醒来之后独自躺在郁棠宫那间小房里,天早放亮,去书院已是赶不及了。
我迅速穿戴好,开门喊人,玉锦就在门边候着,听见我叫,就端了水盆进来说:“公主,今日书院不开课,我就没早早叫醒你。”
哦,这样便好,学完战略之后该是一个秦先生来讲算术,我还以为错过了算术的第一堂课呢。见玉锦异常激动,我问她:“不开课有那么值得高兴么?还是你听说沙将军升官了?”
玉锦摇摇头,笑得合不拢嘴:“比这还好呢!”
我一面洗脸一面说:“什么好事?你讲讲。”
玉锦声音都有点发颤:“今儿个皇上颁了三道圣旨,定了三件大事!头一件,就是纳妃立后。皇后定了王宰相的女儿,贵妃定了彭将军的甥女,咱们的香溪宫要还原作凤仪宫,请皇后与贵妃搬入同住。”
我眉毛一挑,父皇这道旨意下得奇妙,当年四个妃子分住在四座寝宫里,尚斗得不可开交,最后连我娘亲也没能幸免,这回倒让两人住在一起。也不知,是让她们门一关,窝里斗;还是父皇自己想图省事,要宠幸就一次把两个都幸了。
玉锦喘了口气:“这第二道旨意嘛,就是沙将军与公主您的婚事啦!您的喜事就定在皇上大婚次日,本月连着有两个吉日,皇上说,喜上加喜,一并办了吧。”
说完她又皱了皱眉:“可惜地方据说不甚好,皇上赐了骊居给您和沙将军做宅邸,那当年不是发生过‘骊居之乱’的么?”
骊居之乱,乱的是人,骊居却是无辜的。当初娘亲带着花婶与我从骊居开始逃亡生活,如今父皇让我回去,不知是不是警示。我安慰玉锦说:“没关系,有房子住就好。”心想父皇是真有能耐啊,昨晚上醉成那样,今天一早就能起来上朝,且能把事情一条一条地吩咐明白,吩咐下来的事还能看出他“别有用心”。唯一的缺憾是他昨晚没有讲清楚花喜到底有什么问题,改日寻个机会我一定要问清楚,确切点儿说,是跟他解释清楚。花喜这人太强势的确让好多人认为她要和我抢什么,但在对我好这方面,花喜做得很到位,实在是没什么可质疑的。
我一面想,一面问玉锦:“还有第三件事,是什么?”
玉锦说:“第三件事挺奇怪的,皇上说,要收花总管做义女呢!”
我惊得张大了嘴:“父皇这就答应收花喜做义女了?”他昨晚还说花喜和我抢位置,今日就把这位置给了花喜?
玉锦说:“收是收了,不过只封了郡主,低您一级的。公主还是只有您一个。”
我忽然有点儿明白了,父皇对于花喜,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时不时给一颗甜枣,却总是只给一小颗。
玉锦忽然一拍脑袋:“哎呀,最重要事儿我忘了说,皇上大婚定在本月十五,您的大婚定在十六,那可就是明后两天,咱们现在就得做准备了!”
明天后天?好歹也是皇家婚事,敢再匆忙点儿么?
然而再想一想,来个人忽然说“后天你成亲”,也总比来个人又把我的世界颠覆一次好得多吧。
我坦然了,发现自己正在一点点开窍,心情大好,就对玉锦笑笑说:“别着急,咱们慢慢来。”
玉锦一脸钦佩。
父皇大婚当夜又喝醉了,那两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皇后小贵妃几乎是拖着父皇进凤仪宫拜了堂。酒席上,彭将军因为变作彭副将而相当低调,王宰相却是新做国舅,满面春风,专门敬我一杯酒,要“答谢公主厚爱”,最终是花喜替我饮了。王小胖跟在他爹后面也找我喝酒,说辞却是:“乖,叫二舅。”被他爹一巴掌扇到了一边去。
轮到我大婚时,我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被抬着走了许久,才终于听见点儿喜庆的声响。盖头盖着看不见人,我下轿后只好听凭玉锦摆布。玉锦作为引领喜娘,一点儿也不镇定,一会儿将我引得撞在门边,一会儿又撞在柱子上,好不容易拜完天地,我进了洞房坐着,沙净天出去陪宾客,玉锦就哭着说:“公主,我是不是给您丢人了……”
我说:“咱都是头一回,没经验谁会怪你?不许哭。”
玉锦还是抽抽搭搭的,就这么等了许久,等得沙净天进门来,一身酒气,哼哼唧唧,原来他也喝醉了。
玉锦替我们备好了茶水,就退下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个。
大概男人喝醉了酒都是一个模样,沙净天也像之前父皇似的,一醉就东倒西歪,满嘴胡言乱语,平日的淡定姿态早不知哪儿去了。唯一不同的是,父皇喝醉时说话磕磕绊绊,有气无力;他却是说胡话也越说越快,中气十足。他一把掀开我的盖头,仔细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哈”一声,说道:“真的不是!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花喜么?他还指望着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了,我就会自动变成花喜么?
我伸手拽他袖子,把他拽倒在床上,又搬了床被子撒网似的将他蒙住,说:“乖乖呆着。”转身想去倒茶。
他翻身起来,丢开被子,将我一把抓过去,一头扑入我怀中。
这姿势太危险了!我踹一脚想把他踢开,他却抱得很紧。我没得逞,只好使劲拽过被子来,把被子往我们之间的缝隙塞,企图让他去扑被子,不要扑我。
他忽然又说一遍:“你不是花喜。”
我一个头顿时有两个大:废话,我当然不是花喜,那不用嚷嚷一晚上啊!他若是接下来拿个食指指着我说“变花喜!变花喜!”我就算拼了小命也要把他舌头割下来。
他接下来,却是很轻地叫了一声:“花喜……”
完了,这人神志不清了。
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勉勉强强地说了句:“行了行了,或许日后你把我当花喜,我把你当小鱼,我们也能过得很好吧。”
那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错了。沙净天猛然抬起头,两眼发红,扑上来一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就来扯我衣服。
“我已经耐着性子对戴小星好了,我已经对她很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这还是“对戴小星好”?曾经他一掌过来我胳膊就折了,那到底还能治好。如今他一用力,我脖子就要折了,那可再也治不好的。
况且还扯我的衣服……我拼命地蹬他,挠他,他忽然大力捏了我手臂,不知按在什么|茓位上,我登时就半边身子发酸发麻。
沙净天眼神迷离,声音低沉:“当初让我去找文徽,你就算准了她心中有病,会因妒忌自寻死路,从此皇储的人选就剩了小星一个,你只需操控这一个傻丫头便好。
“当初在宫内散布谣言,你算准了皇上要大怒,杀掉不少大臣们派进来的亲信,你好借机安Сhā你自己的人手。
“当初你提皇上纳妃,暗示王宰相和彭将军谁听你的话,就使谁家做国舅,又让我去会会王宰相,你就算准了彭将军要坐不住,暗箭伤我,你借机便救了我,后来更打压了彭将军。呵呵,日后皇上难保要升我的官职,你岂不是手握宰相与大将军,文臣武将俱全?
“当初你忽然约我赏月,怂恿金石去让余君禹考状元,又鼓动小星去和皇上摊牌,就是算准我对你一往情深,小星与余君禹两情相悦,你极有可能得皇上封个公主,嫁给我。
“可惜!可惜!皇上并不答应,我到底比你想得更重要些,皇上只许我娶他的亲女儿!这你也算计了么?也算准了么?”
他说得很快,所有这些事,我基本都是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又并不完全明白的。他这是……在质问“花喜”?可是为什么每质问一句,我衣服就少一层!
不成!我想喊却喊不出来!他是喝醉了,迷糊了,才能这么快把我当花喜,我却绝对不能把他当小鱼!
“一旦你算计错了,你就推开我,让我对戴小星好。你还想操纵我们么?戴小星让你操纵,那是她蠢,我偏不遂你的意!”
脖子一紧,我心想:花喜,我这是替你死了。
没想到我还能再醒来,醒来时天仍是黑的,蜡烛早灭了,我则躺在地上,脖子疼得要命。一摸身上,衣服果然是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怎么回事儿?我只记得他又撕我的衣服,又掐我脖子,难道说撕开发现不是花喜,就直接踢到床下了?我敲着脑袋发晕,太丢人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譬如拆开一个包子皮,发现里面并没有肉馅,就把包子扔了?这真是太不负责了!
我爬了起来。被他这么闹一番,黑灯瞎火的我也面红耳赤,只觉得腰肢酸软,手脚发凉,许久都愣愣的不知所措。沙净天倒是一个人霸占了床,睡得呼噜呼噜雷打不动。我试着踢他小腿肚,揪他耳朵,他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着实无聊,去翻出了火折子把烛台点上,就坐在桌边喝冷茶,边喝边看他睡。嘿还别说,沙净天是习武之人,不会特别瘦,此时裹着被子向前蜷成一团,在我这角度看来,整个人就像极了一个大腰子。
我看着“大腰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自己咯咯咯咯笑得肚子疼,笑着笑着,一吸鼻子,眼泪就哗哗地流个不住。
我想小鱼。
其实我还隐约觉得对不起花喜——花喜曾为了沙净天萎靡一整月,沙净天也是一听花喜就爆发那么一通质问,恨不得弄死谁。他们两个闹到这个地步,谁也不能把对方从自己心里剜掉。
但是现在,小鱼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思维。小鱼很瘦,肯定不会睡得像个大腰子;小鱼很机敏,肯定不会在我这么踢来打去的情况下还死睡不醒。对了,小鱼要是睡我床上,我肯定不会觉得对不起另一个女人。
唉,小鱼这么好,父皇为什么不许我嫁给他?只因为沙净天头上有个“虹妃侄子”的名份,又立了许多战功,就理所当然是国家栋梁,又是我的良配了么?把沙净天“让出去”就一定坐不稳皇位么?小鱼比沙净天更幽默、更体贴、更仗义、更正直、更理智,父皇怎么就看不到呢?
不过……父皇又不是我这种小女孩,当然不会觉得小鱼好吧,要是父皇知道小鱼这么好,兴许早纳作男宠了。
好苦恼啊。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把这些诡异的想法通通赶出去。初入宫时花喜曾经数落过我:“你这脑子里天天都不知装着些什么?只能想出村姑才有的念想,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公主风范,难怪是个谁都肯欺负你。”
可是有了公主风范,那还是我戴小星么?戴小星向来都是被人欺负完还打个哈哈的滥好人,巴不得调停世界上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得了闲就杞人忧天思绪无边发散,放到人堆里连声儿也不敢吱,就被埋没成了路人甲。
纵使我头上金光闪闪明明白白写着“公主”俩字,我也注定只是个小人物。
就连成亲这么大的事,也不能提一点儿自己的意思,没头没脑地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住到了别人的家里。
我本以为我已经开窍了,可现在我又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特别笨,根本不配做任何故事的主角。
老天爷,小星向你讨一个好结局,行不?
星之所在 32.重登凤台
我最后是蜷缩在椅子上睡的,醒来还是蜷缩在椅子上,只是身上多了条被子。我看看天色,大约到了该去书院的时辰,于是起来找院生服换。床上没有人,沙净天已经走了。
走了好,以后他干脆另找间房睡吧,我的脖子也安全点。这人年纪轻轻就上战场闯荡,杀人无数,大约平日里不扭断几条脖子也是不舒坦的。
玉锦听见动静进来了,帮我换衣服,她今天不开心,把一个幽怨的表情挂在脸上,只在看见我一身吉服如玉米叶子一般皱巴巴挂在身上后,才稍稍缓和。我还没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就说:“沙将军出征了。”
我一愣,换衣服的动作就一停。玉锦连忙安慰我:“公主您别难过,沙将军那么厉害,肯定能活着回来。况且……”
况且什么?我看着玉锦。玉锦很不好意思瞥了我衣服一眼,小声说:“况且……还好咱家沙将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我大怒,心想:这有什么还好的!你也把脖子拿出来给他掐一次试试?
但终究忍了没和玉锦喊。
玉锦犹自替“咱家沙将军”抱不平:“皇上也真是的,沙将军为了保家卫国,大婚次日便出征,舍小家顾国家,这本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应当昭告三军激发士气,却非得弄得静悄悄的。要不是今日我当值早起,我都错过了呢。”
我问:“他几时走的,如何走的?”
玉锦说:“大约是寅时快到卯时走的,只带了三五个人。据说此次大军早由金副将带着去了靖北大营,只有少部分精锐在皇都北面待命,与沙将军一起走。”
金石原来是金副将。我想到他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又想到他前段时间常常带着一小队侍卫“押送”我或是小鱼在各殿阁间转移,还只觉得他顶多是个侍卫长。
玉锦见我思考,误以为我是闷闷地发呆,就唉声叹气地说:“公主您好可怜的,沙将军一走,这么大个院子就剩了您一个主人……不过您也别太伤心,您要是觉得闷了,玉锦陪您散心,咱们上高台转转,拉拉家常,我做糕点给您吃,保证天天不重样的……”
这话说的……沙净天走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好不容易一个人自由了,本来就不是个怨妇。结果生生被玉锦说得像整年在家闲来无事,又长吁短叹又独上高楼的,天灵盖上还会生出绿苔来,以示没人搭理。
我打断了玉锦的“劝解”:“咱们动作快点儿,如今在宫外,要进宫去书院,路上可得走好久。”
玉锦吐个舌头,不说话了。
自从父皇下旨封花喜做郡主,花喜就成了正式的院生,玉锦做我的陪读,春好就做花喜的陪读。到了学堂后,我看见花喜和春好已经在沙净天那个位置上坐下,我就领着玉锦过去坐在她们旁边。玉锦活泼好奇,很快就和周围的书童们打成一片,那些书童还都挺喜欢逗玉锦玩,尤其喜欢逗她讲成语、打比方,玉锦也不在乎自己说的不好,小嘴巴巴儿地说个不住。我看着玉锦,转头对花喜说:“看这小丫头乐的,咱们好久都没这么乐呵过了。”
花喜笑着瞪我一眼:“都成亲了,还天天想着乐呵。”
这时王小胖带着王小瘦进来了,王小瘦恭恭敬敬地给我和花喜先后行礼,然后就帮他家公子擦拭桌椅,摆放纸笔去了。王小胖站在我面前不走,神色暧昧,忽然开口:“二舅问你,沙将军为何没来书院,是否是洞房之后……体力不济?”
周围几个书童和公子闻言嗤嗤地笑,花喜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玉锦和春好也瞪起眼扫视四周。那边王小瘦听见了,赶忙过来鞠躬赔罪,一面想拉他家公子回座位。
我白了王小胖一眼:“沙将军体力济得很,一早就起来出征去了!”
王小胖闻言,捂着肚子大笑,周围围观的公子书童们也都跟着笑。王小瘦脸“刷”地绿了。
我任他们笑,预备不当回事儿,那边花喜却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紧不慢地出手——“啪!”
给了王小胖一个耳光。
原本喧闹的学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些震撼——王宰相家的二公子向来在学堂称王称霸,那新封的郡主,连名号都没有,就打了人家一巴掌?
王小胖吓懵了,连王小瘦也被这一巴掌镇住,愣在那儿。花喜盯着王小胖说:“你爹见我尚要敬三分,我见公主亦要敬三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公主和驸马取笑,很好玩是不是?你若再有下次,我便不是打你耳光这么简单。你不信,尽管再笑一声试试!”
花喜的话光听内容,对于王小胖并非绝对具有威胁性,只是配着花喜的声势和气场,我顿时觉得,王小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当着花喜的面取笑我了。
“怎么回事?怎的都不落座?”门口有个先生进来,说话语调软软糯糯,眼睛瞪起来如同一对铃铛,却尽透出些无辜的光芒来——看上去的确很像个教算术的人。这怕就是秦先生了,他这话一说,王小胖忽然捂着脸坐回座位,拿出书本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再也不回头看我们一眼。
那说话如同嚼糯米的秦先生很纳闷:往常学堂上最捣蛋的王二公子,今日竟成了最乖的一个了?
他随即咧嘴一笑,点了王小胖起来念书。
“十日后又是吉日,就举行我的凤台之礼。”散学后,我和花喜一路往外走,花喜说。
我点头:“那挺好啊,衣服什么的,都备好了?”
花喜说:“备好了,我到时候也得戴八斤的头冠了。”
我就笑:“那东西特费事儿,你最后临走前再戴,否则脖子疼。”
玉锦Сhā嘴:“郡主的头冠不是八斤,郡主的头冠至少也是九斤呢。花总管这回可比公主去年辛苦呀。”
花喜笑了笑,又说:“日后我就住郁棠宫了,皇上赐郁棠宫给我做寝宫,我出嫁前就住那儿。”
“那很好嘛,省的再搬。”我也笑,“哎呀,你以后也要叫父皇的。”
“叫皇上叫惯了,反正是义女,封的又是郡主,你那‘父皇’还是你自个儿叫去吧,啊。”花喜拍拍我脑袋。
“好,那你就还叫皇上吧,‘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我捉着她的衣袖问。
其实我知道这会儿跟她讲成亲不大好,但沙净天昨晚那个表现吓到我了,我知道他们之间并不像表现出来这么淡,所以存心想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是否还对沙净天种种事那么耿耿于怀。花喜听我问,神色如常,只是摇摇头:“这他没说,大约也快了吧,我尚比你大两岁呢,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我看着花喜,真的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当初那种萎靡焦躁的情态了。
花喜笑了:“哎我说,反正沙净天不在,你还要去书院,不如你别回骊居了,就陪我住在郁棠宫吧。住在外面,来回跑也麻烦。”
这主意不错啊!我立时把发散开去的思绪收回来,欢喜地说:“好啊,咱们去跟父皇说一声,他应该能答应。”
花喜拉着蹦蹦跳跳的我:“看把你急得,这事儿他肯定不会拦了,叫春好去说就行。”
我终于找回了久违的乐呵感。
我在郁棠宫,仍住当初沙净天分给我的那小房子。花喜就搬来我隔间的大房住。我们两个睡前玩玩聊聊,早上同去学堂,过得悠闲,又仿佛回到了最初入宫时的小日子。
其间父皇派人来问我,要不要将骊居的名字换了,换做“天星宫”,取我与沙净天名字各一个字,以示这是我们两个的宅邸。我推掉了,改名字这事儿太麻烦,何况骊居说出去大家都知道,“天星宫”却完全没了这样的知名度。
但又不忍驳了父皇的面子,我对派来的小公公说:“你去回皇上,就说宫名不改了,把主殿阁改称‘天星殿’就成。”
反正主殿阁最后方是寝房,叫个“天星殿”也算合适。
有了自己命名的地方,那骊居仿佛更像家了。我便想着,若能把小鱼、花喜、春好、玉锦、金石等人的名字都融在这骊居中就好了,就仿佛他们都陪着我一般。
于是便拉住那小公公,花了半个时辰,把那赏月的高阁改作“星花阁”,把书斋改做“星玉斋”,把两个厢房分别改称“金星居”和“春星居”。想了半晌,想得我眼冒金星,总觉得小鱼和我的名字不好合,合起来只能让人想起“鱼腥草”之类的东西。又过了半个时辰,我才想起,小鱼是有个大名的,有“余君禹”三个字可以用,于是把会客的茶室改称“君星堂”。
那小公公被我拉着写了这许多名字,累得够呛,终于到了能走时,大松了口气。
我也大松了口气:这下再回骊居去,就不会觉得是陌生地方了吧?
悠闲地等到了第十天上,花喜的凤台仪式,又是一番忙乱。
父皇这回命针房制的礼服比我的那件略简单些,但也是层层包裹,镶金缀银,花喜穿在身上,足足胖了两圈。她低头打量下自己,就皱眉:“小星啊,想当年也没觉得你穿上有多圆,为何我穿了就成了个桶呢?”
我笑得直不起腰来,指挥玉锦又把个钉满翡翠的腰带给她系上。
春好第二次送人登凤台,已经不紧张了,扶着花喜稳稳当当上銮舆,也没有笑场。倒是玉锦,因为之前做引领喜娘很失败,留下了阴影,扶我上个銮舆手都剧烈颤抖。我把她手捏捏,小声说:“别怕,今天没有柱子也没有墙,不会撞的。”
玉锦快哭了。
我赶忙缩回銮舆好好呆着,让玉锦去自行调整。
花喜和父皇的銮舆在前,我的銮舆在后,透过薄纱,能看到两边的大臣们各列作两队,文武相间,以各自的步调走着。
当初黑白两个张嬷嬷给我讲礼仪的时候就讲过不同官职的人走不同的步子,这些正式的步子只在皇族大型典礼上才会用到,一旦用起来,却如此有趣!直到下銮舆上高台,一路我都盯着他们看:一群人体态各异,各走各的步子,时而撞在一起,还要故作镇定地化解开去,聚在一起就相当壮观了,仿佛到了狩猎园林一般。头先我登凤台的时候,只顾着发散思维感慨,没注意这么一副众生百态的情形,此时恰好,补了一个大饱眼福。
越看,就越觉得登凤台这事儿,和人生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各色人等,学着某些个禽兽的姿态,走在拥挤的路上。
高台还是那么大的风。我远远望向父皇,父皇只定定地望着花喜,花喜接过籍册时眼神飘忽,不知道望着谁。
花喜,时至今日,高台俯瞰,你也是皇族的人了,你可有我当初那么浓烈的感慨,你可有如愿以偿?
星之所在 33.分道扬镳
距我生辰不到五日的时候,常先生云游回来了。我让玉锦春好歇着,单拉了花喜早早去书院。一见常先生我就扑上去,激动地抓了常先生的手晃来晃去,连说:“您可回来啦!就等您回来呢!”常先生大惊失色,把我甩开,蹙着两弯浓眉斥道:“公主长这么大了,又已嫁人,怎可以拉老夫的手?”
我退在一旁傻笑,花喜上前来给常先生行了礼。
常先生抚须眯眼,对花喜说:“老夫回来得迟了,没能赶上雪溪郡主凤台大礼,恭喜郡主。”
我由衷地赞叹:在外云游也能得知花喜封郡主,且连封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常先生真不简单!
花喜的封号也是她自己想的。她比我麻烦,我这“小星”俩字虽然很随便,但毕竟也是出自《诗三百》的,做公主的名号算是差强人意。“花喜”这俩字却不能做皇族封号了,须得重新想一个出来。父皇也是命文官拟了几个让她选,她却说,不如就叫雪溪郡主吧。
落雪的雪,山溪的溪,花喜解释说,她就是在落雪时一条山溪边降生的,所以想取这个名号。父皇皱了皱眉,最后到底答应了。这个名字的确很文气,但究竟有些小家碧玉的柔弱意思,既和郡主的身份不怎么搭调,也和花喜的气势相去甚远。当时花喜一说出来,我就想起父皇喝醉了,跟我说“花喜本不叫花喜”那回事儿来。后来我悄悄问花喜:“这个‘雪溪’,其实是你的本名吧?”
花喜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没想到上了几天学,也变机灵了么。”然后摸摸我脑袋,“但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花喜。”
嘿嘿,那当然,我也只喜欢管她叫花喜,她以前什么名字都好,全不及“花喜”两字贴心。这两个字大俗,合一起则越念越顺口,如同广原上踩不死也烧不灭的草,虽然风来会折腰,却年复一年地生机勃勃——其实这才像极了花喜本身。
我一面想一面笑嘻嘻,常先生则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册子,分递给我和花喜:“这是老夫遍访隐者才寻到的佚名诗家散集,誊录了两份,送给你们,也算作贺礼吧。”
小册子入手温温热热,纸张柔软,翻开一看,字迹洒脱不羁。我不大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如白云出岫,又如鹤翔晴空,与书院中崇尚的那种工丽风格截然不同,异常好看——这是常先生的字迹哇!我顿时感觉常先生无比可亲,差点儿又扑上去拉着他跳。
我笑着问:“常先生呀,你怎么知道快到我生辰了,还给我也带份贺礼?”
常先生眉毛一扬:“这是贺公主大婚的。”
我也眉毛一扬,哦,我完全忘了大婚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常先生抚须又问:“公主要到寿辰了?还想向老夫讨贺礼么?”
我很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收到常先生这份贺礼,激动得什么似的,哪敢奢望还有一份呀!”
常先生呵呵地笑了:“我倒真要再送公主一份礼,却不知公主肯不肯收。”
“什么礼?是礼为啥会不肯收?”我纳闷。
“一个建议。”常先生说,“公主何不出宫转转?”
出宫?我愣了,傻呵呵地说:“我先前曾出过一次皇城,现在也并不住在宫内。”我和父皇拼酒那次,肯定是在皇城之外了;骊居呢,也算是在皇宫之外了。
常先生摇摇头:“不然,骊居我虽没去过,但想必里面氛围与宫廷一般无二。老夫的意思,公主应当深入民间去看看。”
哦!微服私访么?我忽然瞪大了眼睛,很感兴趣起来。
花喜的语气却似乎带了些不屑:“我与公主从小在乡下长大,可算是‘深入民间’十五六年了吧?”
也对啊,我不就是那所谓的“民间小公主”么?当然很“深入民间”啊。
我看看常先生,又看看花喜。
常先生说:“不然,不然,你们十多年,一贯生活在同一个村落里,村人和睦,村庄封闭,你们从何知道世间争斗,又何以得知天下奇闻?你们两个在书院都是极好学的,书本功底也不弱,可你们从未如老夫这般云游天下,所以就连那‘见多识广’四个字,你们也还当不起,更别提一肩挑起身为‘公主’和‘郡主’的重任了。”
常先生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我忽然想起先前某一天,小鱼冷冷地对我说:“你已经是公主了,有没有做过什么,让别人在乎你?”
他一定是为了我好,才坚持要刺激我,离开我,我现在更加坚信这一点。
花喜忽然问:“那么皇上也‘深入民间’过么?”
常先生哈哈大笑:“皇上年少时无心帝位,并不是先皇最中意的皇储,他曾在江湖上隐姓埋名闯荡过五年,做游侠,当时也还小有名气。”
我皇帝爹?少年时闯江湖?还小有名气?我一面想一面就惊呆了。那可是大众脸的皇帝爹啊,那可是会乱点鸳鸯谱以为自己是好媒婆的皇帝爹啊,那可是喝了三壶小酒就倒地不起的皇帝爹啊……他做过游侠?
花喜也在一旁玩味思索,而后略带试探地问:“皇上当年,一定结识不少生死至交。”
常先生露出个赏识的表情,点头道:“不错,别看士大夫出身的人看不起江湖义气,我却觉得江湖义士往往更能负得起天下。”
他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诸如老牛之类的人物。小鱼告诉过我老牛入宫之前是行走江湖的,又说过老牛是个医痴,在父皇幽禁时期,就曾偷偷替他诊症。那“不少生死至交”一定也如老牛一般,低调地行走在宫廷某个角落。
“如何?老夫这份贺礼,公主收么?”常先生眯着眼睛笑。
可是父皇曾出宫游历,我就一定要去么?我赔笑说:“我再想想,再想想……”
这会儿陆陆续续又有院生来,常先生不再问我,踱到学堂前面,开始授课。
散了学,常先生单留我说话,花喜欲言又止,最终一个人回去了。
常先生见周围没任何一个人逗留了,才沉声对我道:“你真不如郡主开窍。”
这我知道,花喜比我聪明能干,我从小就知道了。
常先生叹了口气:“我说起皇上做游侠的事,公主首先一脸惊诧,就思绪飘飞了;郡主却能立即反应到,皇上曾在江湖上,拉拢到一股能为自己效力的势力。公主,你可是比郡主慢了不止一拍。我劝你别再想了,趁早同皇上说说,就出去历练历练吧。皇上当年凭借这股‘暗势力’登基,遭遇政变后又是借此反击,他没理由不答应你也走这条路。我看你若是在宫内勾心斗角,未必能赢得了郡主,但你这人直爽实诚,或许能结交到生死与共的义士。”
我不乐意了:怎么连常先生也不能免俗,去批判花喜?花喜就是跟我生死与共的,我也不想赢她,还需要结交什么?
常先生看我表情,也知道我不愿意,他语重心长地说:“论理我一个教诗词的先生,不该同你讲这种问题,但以我和皇上的交情,我可不愿见他唯一的女儿如此不开窍,更不愿见他一手拿下来的江山,被他唯一的女儿输给一个村女。小星,我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为何同样一个村里出来你们两个,差距却如此之大?”
常先生那声“小星”叫得我有些沮丧:“先生……你们都只说我皇帝爹当年在江湖上怎么怎么拉拢人,怎么怎么借此成功登基,后来受到挫折又怎么怎么借此反击。我知道这是我皇帝爹能耐!可是你们谁想到过,当年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自由自在的,如今却必须闷在宫里,看着自己的亲人或死或散,还要娶那么多不中意的小姑娘当老婆?我皇帝爹也是人,可他都不会喝酒也不会哭不会笑了,你们看到没有?让我离开他,也为了自己闯江湖去?我才不干呢!”
常先生没料到我说出这么一大篇话来,愣了一会儿,忽然眉眼一蹙,就有了些泪意,他叹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意思……那我也的确不能强求你什么……”
他停了停,又说:“可你也要想,若你一直呆在他身边关心他,你的确是他贴心的乖女儿,却永远不是他的左膀右臂,永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只能空对他的愁苦做感慨。他还得分心来担忧你。那么,你再关心他又有什么用?你是想空这么心疼你皇帝爹,还是忍痛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脑海中一片澄明。先生不愧是先生,七十三年不是白活的!之前小鱼那么刺激我,我也是时而明白时而糊涂,这会儿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我该做什么。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又拉了常先生的袖子晃晃:“常先生,你这份贺礼比那诗集好得多,我收了!”
常先生抚须笑看我:“去吧,皇上这会儿定又在吃茶点了。”
我欢呼一声,扭头就跑。
我选了生辰那日离宫,一年后再回来。父皇觉得不办寿宴亏待了我,我安慰他:“这寿宴等我真的长大了再办给我也不迟。”父皇听得一瞬怔忡。
花喜也获准与我一同走,我们同父皇作别后,玉锦春好把我们送到了宫门口。
“公主您可要小心,郡主您可要看着公主点儿啊。”玉锦挥着个小帕子,眼泪汪汪的。
“没事儿。”我笑着说,让她们回去。花喜也笑嘻嘻的,说:“以往也不是没有在宫外呆过,别瞎操心。”
出了宫门,我和花喜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该往哪儿走,这是个问题。
“你是不是想去找小鱼?”最后是花喜先问。
我低头不语。心想:干吗要我明说出来,我想羞涩一回都不行么……
“那么去找吧。”花喜说,“我听说小鱼并没有走远,咱们就先在皇都落脚吧,再不行回香溪村也成。”
我说:“花喜,我不和你一起走。”
花喜愣了愣:“为什么啊?你这么一个人,不得走丢了?”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递给花喜:“喏,因为这个。”
花喜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什么啊,这都是什么你也拿给我看。画得不好,你丢了它吧。”
我把绢帕往花喜手上一塞,盯着花喜的眼睛:“沙净天得知自己要出征,唯一拜托我的事就是把这个绢帕给你。那天大婚之夜,他喝醉了掐着我的脖子喊你的名字,差点儿没把我掐死。”
花喜急道:“他掐你的脖子?他凭什么掐你?”
我笑着说:“你也觉得这事儿不妙是吧?所以你现在就去靖北大营找他吧,你们两个本来好好的,别因为中间隔着一个我,就闹成这副样子,我夹在中间也难受。姻亲这样的事,父皇看得太重,我却反而不想看重了,你知道我要去找小鱼的。”
花喜看着我,忽然有些愁容:“小星,别人看得万般重,而你不看重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我替你着急,又佩服你。”
她接过绢帕,放入怀中,又从手上脱下一串东西递给我:“这件东西,还给你。”
娘亲留给我的佛珠!当初我入宫还戴着它,后来就一直存在箱底,怎么会突然到了花喜的手中呢?
花喜自嘲地笑了笑:“这一年,我都是以你的名义各方张罗,也只有以你的名义,才能做到这许多。如何让别人信我是以你的名义,便是凭了这个信物。如今还给你,以后我不需要再借谁的名义做事,而你,也应该到了能用上它的时候。”
我把佛珠放在掌中摩挲,忽然心中一酸,问:“花喜啊,我知道你是为我能不受欺负而奔走,别人却都说你是为了想抢我的位置,我虽然一直告诉他们不是,但也没能力站出来替你做个辩白,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冤屈?”
花喜使劲摇摇头:“我自己也不是没好处,你看我现在已经做了郡主,风光无限。别人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你肯一直信我,我就不冤屈。”
我松了口气:“那么,一年后回宫里再见吧。”
花喜笑得很明朗:“一年后再见,我且等着看你做出几件大事!”
“不如比比,谁做的‘大事’比较多?”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于是分道扬镳,彼此都是独自一人,去触碰传说中的“江湖”。
星之漂泊 01.糕饼铺子
花喜走得快,一下子就走远了,我则一路慢慢悠悠往皇都城内最繁华的集市挪,一面还动脑筋想着:我能干些什么来养活自己?
带出来的钱肯定不够花一年,我一是嫌带钱多了又麻烦又重,二是故意要迫使自己勤快点儿,找点儿事情做。我都盘算好了,侠客嘛,有些当然是在荒郊野外飞来跑去的,更多却是大隐于市,既然要去结交那些江湖义士,我干脆便在市井里讨生活吧。
走到了街面上后,我认真地查看两旁的铺子。酒家饭馆林立,我都忍了没进去,只寻思着什么店铺里面能既让我做零工,又让我更快地遇见江湖义士们。
打铁铺子?还是算了,我连一个大点儿的锅铲都拿得费劲,更别提打铁了。
客栈?这倒是南来北往人群集中的所在,可……暂时也还是算了,我得学着多长个心眼嘛,这表面看着像个正经地方,里面或许就是黑店。
勾栏?啊哟那更是算了,故事中的风流侠客或许也到这个地方来,还经常从这个地方挖掘些红颜知己,但是……不合我的风格啊。
走着走着,看见一家糕饼铺子。
糕饼铺子?这里面大约不会有什么江湖义士,但却很合我的心意,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糕饼铺子很冷清,没什么客人,掌柜独自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摆放各类糕点。这小铺子干干净净,各式糕点都有,最普通的蒸白糕,常见的马蹄糕、桂花糕,秘制的芙蓉糕、葡萄糕,还有一样特别精致,我不由得凑上去看,看了一眼惊叫起来:“金丝枣核桃糕!”
这种糕点,可是我们香溪宫糕点房自己鼓捣出来的啊,怎么外面也有?
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那个掌柜,那掌柜听到我叫,也诧异地抬头看我。
这么一对视,我眼眶忽然湿湿的——这个臭小子!我还预备天南海北去找他的!花喜说他没走远,却原来就在皇都!还、还开糕饼铺子!
那边的“掌柜”先是一愣,随后却忽然皱起眉头,抄起一个盛满核桃糕的盘子,向我当头扔过来,且对着我喊:“谁叫你跑出来的!”
“皇……爹准我出来的。”我躲开了那扔来的碟子,说。
“鬼才信你!”又是一碟子葡萄糕。
“余君禹你够了啊!我真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我一挥胳膊打开丢来的碟子,也冲着小鱼喊。
小鱼扬着下巴瞪着我,慢动作拿起旁边一碟桂花糕,忽然“嗖”地又扔过来。
“我不骗你!我和花喜一起出来的!”
“那花喜呢?”
“我让她北上找沙净天去了。”
小鱼脸几乎变成酱色,回头看看身后,还有做糕点的配料,就径直端起一小桶荸荠扔向我。
喂喂,之前好歹是糕点,还是软的,这荸荠砸人可疼死了!
我跳来跳去躲开那些荸荠,还是被几个大个儿的砸中了脑袋,有几个还嵌在我发髻里拔不出来。我捂着脑袋叫:“余君禹!我专门出来找你,你就这么打人啊!”
小鱼哼一声说:“找我干啥?我早说了我跟你没关系。”
此时我的心境与当初在宫中忽然听到小鱼说出一番绝情话语时比,已经大有不同,似乎是因为思考通透了,这会儿看着小鱼装冷酷无情我觉得特别好玩儿。我笑眯眯的:“我说啊,你敢在皇都开糕饼铺子,摆明了让我找上门么!还敢说自己不在乎我,和我没关系?”
这回飞来的是两盘蒸白糕。
“小鱼啊……你脸红了。”
两盘马蹄糕。
“小鱼……你能不能先别急,听我说完再砸啊?”
“不能!”
一盘新出炉的芋头糕。
“太浪费了!”我看着那些热腾腾的芋头糕,很想接住两个,立即塞在嘴里,“呜!好歹先让我吃一块啊!”
小鱼手边没了糕点,才气鼓鼓地说:“你就记着吃!”
我凑过去,拍拍小鱼的肩膀:“我并不是只记得吃的!你走前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本来我也不想出宫,但常先生说,不到民间看看,江湖上闯闯,就不算见多识广,也不能帮到我爹,我想这不就和你说的是一个意思么?你们都这么说了,常先生说的更好,我就听他的话出来啦。不是偷跑,是我爹准了的。哎,你神通广大,有没有什么门路让我结交几个大侠啊?要不,我先在这儿帮工成不成?我会蒸白糕。”
小鱼定定地看着我,我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会儿又一炉芋头糕烤好了,小鱼转身去拿,我就蹲到一边把头捂起来。
“你干嘛?”小鱼问。
“等你砸……”我说。
“那不浪费么?”小鱼叹了口气说,“过来吃糕。”
我立即跳起来,扑向芋头糕,一手抓两个,左右开弓。
小鱼看我吃,又说:“一会儿你把铺子里收拾收拾,太乱了。”
我就噎住了:喂,这乱糟糟的一堆是谁弄出来的啊?好意思让我收拾。
刚要抗议,再一想,明白了:哦,这就是答应收我来“帮工”了吧?
我连吃了小半盘子芋头糕,很满足,随即乐颠颠地开始拾掇地上散乱的糕点和碎碟子盘子,小鱼在一旁看着我:“你当真是打算自己出来闯?”
“嗯,是呀。”我一边扫地一边说,“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怎么‘闯’,我寻思着先找找你吧。找到你之前,就一路寻些店铺帮工。好巧,进的第一家店就是你开的。”
“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小鱼一边嘟囔,一边过来帮我扫。
“谁稀罕卖我啊?”我笑了,“我现在出去喊三声‘我是公主,快来卖我’,也不会有人理我的。”
“也是,你能吃得很,谁买去了都得赔钱。”小鱼看看那剩下的小半盘子芋头糕,说。
我吸了吸鼻子,差点儿哭出来:小鱼在跟我开玩笑?小鱼终于又肯跟我开玩笑了……
“好了,别难过了。”小鱼拍拍我脑袋说,“既然你不是胡闹,那么出来闯闯也好。外面比里面有趣得多,也比里面危险得多,你须做好准备。”
我想了想,说:“那没关系,当年我爹还在外面当过游侠呢,也没听说谁把他怎么样;反倒是回去之后,被人摆了一道。我在里面都没什么事儿,出来更不怕,就算我准备好了吧!”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豪气了不少,小鱼却有些惊讶:“你连你爹当游侠这回事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常先生还是老牛?”
“常先生告诉我的!”我有意炫耀一番,“我现在和常先生可熟了,我一背诗,他就高兴。他出门云游还记得带个诗集回来给我呢!”
“他啊……”小鱼嘿嘿笑了,“你可知书院里流传一句话:常先生最赏识死心眼儿的人?”
我愣了,不知道诶。
不过,这么说来,常先生也是当初父皇结交的一位好友了?这么说来,常先生那么赏识沙净天,那么在意父皇,沙净天和父皇也都是死心眼的人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果然比我想的神奇。
“你爹让你出来多久?”小鱼又问。
“一年整。”
“嗯,时间也不算短。挺好,挺好,以后就跟我混吧。哥哥带你闯江湖去。”
这话说出来后,我忽然忍不住了,丢开扫把就扑上去,抱了小鱼哇哇大哭。
最喜欢听小鱼说话了!“哥哥带你吃糕点去”……“哥哥带你闯江湖去”……一听就像是一副要去做大事、做正经事的样子,怎么听着这么舒服啊!
我哭得稀里哗啦,小鱼一脸无奈。我捧着他那无奈的脸,使劲揉了揉。
“好了……好了……咱们还在做生意呢,哭丧个脸客人都吓跑了……”小鱼拼命想把我的手从他脸上拽下来。
“哟,小鱼。”门外忽然进来个青年,“几日不见,你身上怎么贴了个小妹妹?”
我本来还哭着,听见那青年的形容,“噗”地又笑了。低头一打量,果然!我这副模样,真像是块狗皮膏药,贴在小鱼身上。
“这小妹妹真可爱,头上顶个荸荠。”那青年指着我,笑呵呵地说着,走过来帮我把嵌在头发里的一颗荸荠摘了下来。他背着一把大刀,略带点土气,但也算是相貌堂堂。
“多谢,多谢。”我笑道。
“小妹妹,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呀?”那青年又问。
嗯?这是什么意思?变相打劫?我有点儿愣,转头询问地看向小鱼。
“咳咳……”小鱼忽然Сhā了句,“小星,这位是单刀大侠颜枫。”
我一听“大侠”两个字,眼睛都绿了:小鱼真是太靠谱了!刚知道我想闯江湖,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大侠?
虽然这大侠并不怎么有侠气,但好歹名号里是有“大侠”二字的,功夫肯定不差!
大侠问我要什么来着?值钱的东西?我当即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我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找了半天,除了日常换的衣服也没别的,我摊摊手。忽然想起了什么,补上一句,“哦对,除了钱。”
我从衣袋角落里翻出了二两碎银子:“喏,这些够不够?”
那“单刀大侠”颜枫看见银子竟像我看见他一般,两眼放光:“够了!够了!”
的确,二两银子在宫中不算多,但对于普通人家,买能维持一年的米粮都不成问题,我原先在香溪村,也见过如此见了银子眼睛冒绿光的人,但那人是个臭名昭著的赌徒,并不叫“大侠”。
“小妹妹你这人很好,银子算我向你借的。”颜枫捧着我的银子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忽而回头,举着银子补一句:“我就不还了,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颜枫消失在门口,转身拉着小鱼皱眉问:“这真是大侠?有这么无赖的大侠?”小鱼也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半晌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他总之不会做坏事就是了,你大可以放心。”
放什么心啊……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做坏事儿,那是我要用一年的银子啊!是父皇给我的本钱啊,我还没闯荡,本钱就没了,我遇到的这叫什么大侠啊!
我这么数说着,小鱼就听着,等我喊得没劲儿了,小鱼才眯着小眼睛说:“你穷嚷嚷也没用,收拾好了,咱们就关铺子,我带你回我家。”
回小鱼的家!
这就仿佛初次见面,他邀请我坐上那只属于他的树枝一样吧。
我顿时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只觉得好日子“噗”地一下,全都回来了。
星之漂泊 02.单刀大侠
小鱼说,他开的这个糕饼铺子不是用来赚钱的,而是江湖盟的联络点。所谓江湖盟,便是近年来江湖各大门派集结起来共建的一个组织,设有盟主和理事帮派,担任盟主的人不可以出自理事帮派。盟主和理事帮派一起颁出自己所持的调令,就可以调动江湖所有大小帮派和游侠。据说如此一来,若遇着诸如外族入侵邪教东来之类的大事,便好统一调度了。
他关了铺子,就带我往南走。自出宫以来,小鱼一直住在皇都以南的过仙村,与颜枫比邻而居,也认识了不少侠客。后来跟着他们学学功夫,开了糕饼铺子,做了江湖盟在皇城脚下的联络人。
我听得发呆,简直钦佩到无以复加。我最向往的两样事情,一是学功夫,二是开糕饼铺子,小鱼可一下子就都做到了。
“常先生的意思,怕不是像你理解的那样,如你爹当年只能结几个‘生死之交’,他大约是想要你直接深入江湖盟吧。毕竟当年江湖人士散在五湖四海,如今却拧成了一股绳。”小鱼说。
江湖盟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存在!而且小鱼就守着个联络点,那岂不是省我不少事?怪不得常先生催着我快些出宫看,也不怕我找不着北,原来他早知道有这么个现成好用的组织呢!我嘻嘻笑着说:“谁再说这个常老头儿无心功名,我跟谁急。”
小鱼笑道:“也不能这么讲嘛,常先生那人,爱替别人着急,你敢跟他说他自己当官赚钱的事儿,他还不拿本诗集子拍扁你啊?”
我脑袋一转,就自己在眼前勾勒出那么一副圣人面孔,长长胡须,和善可亲的老人,眯了眼睛笑着,拿出本《全唐诗》来打人脑袋的景象,随即几乎笑倒。
“但是常先生毕竟不是在官场打过滚的人,替别人着急也未必急对了。”小鱼说,“如今的江湖和当年大不同,人一旦聚在一起,结成了组织,就又是一个官场,这点他又怎么想得到呢?”
小鱼这话说得很高深,我一时没有明白。
“所以我当初不愿你太早出来,你在里面,虽然也在各方勾心斗角之中,别人却碍着你的身份不会伤你;出来就不同了,你又不能把身份摆出来,有时就算摆个身份出来,也没人想管你是谁。”
“那……”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已经出来了,到底咋办啊?”
小鱼哈哈笑了:“不必想太多,出来就出来吧,有些事情自己亲眼看看,仔细想想,自然会明白。慢慢来,慢慢来啊。我看你被打击了也并没有萎靡,这就挺好的。”
他是在夸我啊!我顿时飘飘然,把他胳膊拽过来一抱,做亲密无间状。
小鱼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笑笑,不再说什么,就这样继续任我拽着走。
到了过仙村口,我先愣了愣,这村口与香溪村竟也有些相似。这回出行因为身份问题,我并没有打算回香溪村去,见不到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村子,不免十分遗憾。可此时看见过仙村一带竟有似曾相识的景色,我忽然就相当满足了。
进村迎面就遇上了颜枫,颜枫看我和小鱼这样子走,打趣地说:“小鱼啊,你太本事了,来村里没几天就开了铺子,开了铺子没几天就又吸引了个小妹妹,吸引了小妹妹没多久她就跟你这么亲了。我看咱们这一带的人,数你能耐!”
小鱼很谦虚地说:“一般能耐……一般能耐……哪儿能跟颜大侠比呀?”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看错,那颜枫听了小鱼这话,却忽然有点儿受伤的神色,随后又恢复了正常。我心想,这个大侠是不是以前被女人欺负过?
“银子给了么?”小鱼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给了给了。”
“还够吧?”
“一两拿去给乔大婶抓了汤药,剩了几十文我也一并给大婶了,另一两留给过客。”
“过客呢?”
“走了。”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有事儿自然就回来了。”
“那也好,你吃了没?”
“吃过了吃过了。对了,今日多亏小妹妹的银子。”
他们说话跟讲暗号似的,我很有自知之明,只在旁边听着,一句也不问,只在听到感谢我时,才嘿嘿地笑一笑,咬着牙违心地说:“不客气,以后我再赚了银子还借给你。”
颜枫眉开眼笑:“这个小妹妹好得很,小鱼有福了。”然后转而问小鱼,“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儿的?”
“哦,她自小就卖给人家做丫头的,前几日那家老爷要将她收房,她不愿意,自己翻墙跑了。都是江湖上漂的,她遇见我也是投缘,咱们都叫她小星,别问她本名了吧。”小鱼嘻嘻哈哈间,就编了这么一通说辞,我听得钦佩不已,不免就有些发呆,那边颜枫却以为我是伤感了,忽然点着头,很惆怅地问:“小星啊,那你的银子……”
我想了想,像模像样地叹口气,顺着小鱼的意思,做一副老老实实的姿态说:“我家老爷给我的,说是什么聘礼,我却只当他是补给我这十年的工钱。你别担心,尽管拿去用,我本来也不稀罕钱。”
颜枫大为赞赏:“小星真是个爽快人,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小鱼说:“那我先带她回去,日后她住我家,咱们都是邻居了。”
颜枫点头:“很好很好,那你们回,我出门一趟。”
颜枫大踏步出了村子,那单刀在他背上十分招摇地闪啊闪。
真是……怎么看都像假的。
小鱼家房子与颜枫的房子在一个大院子里,所谓“近邻”,真的很近。这房子很小,但很精巧,里面有三个房间,一是吃饭待客的地方,另两间都是卧房。小鱼让了较大的一间给我住,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住最小那间就行。”
“不成,这房子是我头一次自己盖,没掌握好,小屋那边房顶有些松,你这么闹腾的人住那边去,还不得给我把房顶闹塌了?”小鱼正色说。
我激动得握着两个小拳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小鱼还会自己盖房子啊!
一面收拾屋子,我一面就问:“我几时才能见到江湖盟的人啊?”
“刚不是见颜枫了么?现在是个大侠都归江湖盟管。”
“哦,他啊……不像个大侠啊!我几时能见到江湖盟里有头有脸的人?”
“我没有头,我没有脸么?”
“不是啊……我是说……”
“去院里取一筐芋头回来,我要准备做明日的糕。”
“啊……哪儿?”
“东墙边上,草垛后面,摆着好几大筐,你搬一筐回来就成。”
这事儿,听起来咋这么不像女孩儿干的呢……
我把正整理的衣服交给小鱼代为整理,自己出了门。这时天已经黑了,风有些冷,我快步走到了东墙边,呆了:怎么那么大的一堆干草垛?从房子的东墙开始,就堆到了院墙角,只有条窄缝儿,我根本挤不过去嘛。
这个小鱼,干吗把芋头放在草垛后面啊?这不是要我翻过去么?
不过好久没翻过什么了,翻个草垛找找感觉也不错啊。我撸起袖子,就从草垛上翻了过去。
果然有许多芋头,我挑了一筐看起来最轻的,就准备往回搬,然后傻眼了:搬着筐我可没办法翻草垛……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个人的声音从草垛那边传来
“下午我在村口看见小鱼了,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和小鱼有关?我不由得往外挪了几步,偷听起来。偷听虽然很不仗义,但此时天黑,草垛又挡住了我,我恰处于一个能隐约看见那说话两人的身形,他们却是一点儿也看不到我的位置,于是也就顺应“天意”,不仗义地继续听下去了。
“他今日带回来个小妹妹,提前关铺子了。”
“什么样的小妹妹?可靠?”
“说是叫小星。看着既不像勾栏女子也不像正经门户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什么身份,两个人亲亲密密就走在一起。小鱼说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丫头,我有点儿不信。”
这回答的人是……颜枫?
我很悲催地想:你好歹是个大侠,说我不像勾栏女子就好了,干吗还加后半句啊!白天还说我很可爱很爽快的……
“我远看着,也就像是普通田家女儿,小鱼肯为她作保,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保险起见,改日我试她一试。”颜枫对面是个蒙面人,声音冷淡而深沉。
好,你们来试呗,我这么乖的人,绝对不是奸细。
我忽然想起了颜枫和小鱼说到的“过客”,这个蒙面人,会不会就是那个“过客”?
只听那蒙面人又问:“她不会是邪教的人?”
颜枫立即说:“不会吧?邪教哪儿能有这么……的人?”
这么怎么样的人啊?你怎不说清楚!我在草垛背后干着急。
蒙面人说:“也对,那……她会不会是江湖盟的人?”
耶?我倒很想“是”江湖盟的人啊。
可是……难道说,这蒙面人不是江湖盟的人?可明明颜枫是啊。
我糊涂了,把脑袋又往外伸了伸。
“那也不大可能……咱们先别急猜,等着看看再说吧。”
“好的,先说说咱们自己这回事儿。”
“又有生意了?”
“嗯,明天晚上就有一单。”
眼见颜枫背上那把巨大的单刀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直冒寒光,他的镶金大牙齿也随着奸笑熠熠生辉:“那好啊,明天得了空,咱们就去干他一票!”
“好,干他一票!”对面那蒙面人也简单有力地应了一句,“这回你保证不腿软?”
“不敢保证,但我尽量,我尽量嗯。”
我躲在草垛后面,守着一筐筐黑黢黢的芋头,听了这些话顿时恶寒:到底什么样的“大侠”,会在这月黑风高夜,嘿然一笑,说一句“干他一票”啊……
唉,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星之漂泊 03.软脚大虾
颜枫和那蒙面人说完了话,蒙面人跃过院墙走了,颜枫就去敲小鱼的门。小鱼立即开了门,且问:“怎么搬个芋头搬了这么久?”
颜枫愣了一下:“什么?”
小鱼也愣了一下:“你没见小星?她去院子里搬芋头了。”
颜枫的声音有点儿不自在:“没见啊,刚院子里只有我和过客,哪儿有小星?”
小鱼问:“草垛后面,没有么?”
颜枫大惊:“草垛?我没注意啊,哪个草垛?”
“东墙边上不是有个草垛?后面我放了不少筐芋头呢。”
颜枫忽然哈哈大笑:“那个草垛?骗谁啊,你把芋头筐放在那个草垛后面?”
“你笑什么?”
“那草垛太大了呀,把路都堵了,难不成她还会翻过去?”
“有那么大了?”小鱼是认真在问的,听起来,他自己也忘了这草垛堆了多么大。
颜枫不笑了,有点儿急:“你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那她方才……”
是担心我听你们说话吧!我就说你们肯定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儿!
小鱼也有点儿急:“不行,咱们看看去。”
啊,这么几步路,他们马上就过来了。虽然我偷听没什么恶意,但是方才颜枫和蒙面人在谈话间都表示不大信任我。他们说话很有些匪气,一旦发现我真在这儿偷听,会不会就要灭口?
怎么办?我又不能躲起来当没事发生。
看着面前装满芋头的筐,我忽然脑袋一热,就一头栽了进去。
果然不多时,小鱼就把我从筐里“拔”了出来,我任他摆弄,就是不动弹,开始做我最擅长的某件事儿——仰面闭目嘴微张,装死。
小鱼使劲拍了拍我的脸,声调都变了:“小星!小星!”
颜枫在一旁也急得手足无措:“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啊?”
大侠会急得团团转?我差点笑场。
“没有一点呼吸……”听小鱼的声音,竟仿佛快哭了。
我不免有一丝得意:哼,当初那么冷冰冰的,甩袖子就走,说跟我没关系,现在还不是这么紧张我?正想着,忽然愣了
——湿湿软软的物事触碰在我嘴唇上,随即感觉到轻轻的压力,然后有那么一股气息,略带一丝丝清甜的芋头糕味儿。
小鱼……该不是真以为我死了吧……
我登时脸红,“嗷——”地一声就坐起来了。
面前两个人都是震惊的目光看着我,我哭丧着脸说:“许久不翻,生疏了……谁知道草垛后面就是筐嘛……早知道不翻了……”
小鱼的脸有点儿红,眼神由惊变为愣,由愣变为无奈,半晌才急冲冲地数落我说:“你看见草垛高也回来和我说声儿啊,自己在这里闷着头楞翻,万一我出个什么事儿,晚上没人管你怎么办?你还不真闷死在筐里……”
我低着头听他训话,颜枫在旁边咧个大嘴傻笑。
小鱼说完了,干瞪了我片刻,转身搬起一个筐,“嗖”地越过草垛回去了。
我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我是见过小鱼翻墙的呀!他有时候尚没有我翻得快,这、这会儿……怎么能就、就一下子过去了?
颜枫望着小鱼的背影,很得意地说:“看见了吧?才学了不到一个月,轻功就这么好了,我说啊,小星你眼光很不错,跟小鱼那是跟对了。”
他说完就撸起两个袖子,把手往草垛上一搭,脚拼命地往上跷,企图翻过去。他一面爬还一面往下滑,我忍不住,出手推了他一把。
“多谢!多谢!”颜枫闷闷的说了声,又继续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我刚回复原位的下巴,差点儿又掉在地上。
到底谁是大侠?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小鱼搬着筐也“嗖”地一跃就过去了,那“单刀大侠”却翻个草垛也要手脚并用,还得我在后面推着?叫“单刀大侠”,不会是只能用刀,不会翻墙翻草垛的吧?况且他那刀看起来也不像是真货。
我盯着颜枫的背影想:这哪里是大侠,弓腰驼背的,分明就是只软脚大虾……
回到屋内,小鱼正在分捡芋头,我凑过去问他:“颜枫不是好人吧?”
小鱼看我一眼:“怎么这么说?”
“他刚才翻草垛都翻不过去……”
小鱼大笑:“你倒是翻过去了,还不是栽筐里了?”
“我和他不一样!”
“你比他年纪小嘛。”
“……我是说,他是大侠,我只是小姑娘!”
“大侠就该会翻草垛?”
“……也不是……”
“好啦,好啦……”小鱼说,“你们这些小丫头,总觉得大侠这种东西神乎其神,一定是高人一等神通广大的。但实际上什么是‘侠’你知道么?凡事不能太过苛求。不一定功夫好就是真的大侠,也不一定看着像颜枫那样的就不是大侠。你出去喊三声‘颜枫不是好人‘,我怕那卧病三年的乔大婶也得爬起来打你。”
“可是……”我踌躇着:要不要把偷听的事情说出来呢,那个蒙面人果真就是“过客”的话,小鱼应该也认识他,应该也知道他们要“干他一票”,这么想来,或许也真的并非坏事。我若多说两句,倒显得我不相信小鱼似的。
小鱼忽然嘿嘿一笑:“这么说吧,有你这样的公主,为什么就不能有颜枫那样的大侠?”
呃……有这么打比方的么?我涨红了脸,却无言反驳。
“好啦好啦,我煮了粥放你房里桌上了,你去喝点儿,就早睡吧,我还得忙一会儿。”
唉,那么改天再想吧,我茫然地回到房间里,喝粥睡觉。
半夜,辗转反侧,我睡不着了,头疼得厉害。
我隐约觉得,粥里似乎是有迷|药的,而且就是那种你失眠烦躁,大夫就会给你抓一小包让你大睡一场的普通迷|药。大约是八岁的时候,我总是一晚上接一晚上睡不着觉,闹着要出去挖泥巴玩,锁在房子里也没用,喊得周边好几户人都睡不好。花婶没办法,就去找大夫给我抓了一点点这种迷|药。结果别人吃了都是蒙头便睡,只我吃了却愈发精神,还头疼起来,往往扯了嗓子嚎叫得更加响亮。
小鱼给我下药干什么啊?他也要去和颜枫“干他一票”?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屋子里静得可怕。
推开房门,我试探地喊了声:“小鱼……我要喝水……”
没有人应。
摸索着走到小鱼的房间,门是锁的。我略想一想,就照着门猛敲了一通,大喊:“小鱼!给我倒点儿水喝!”
还是没有人应。
这下确定了,小鱼真的不在。
我忽然灵光一闪,想:难道……颜枫他们所谓“干他一票”,就是把小鱼抓走,卖了?
那也不对啊……为啥我还在这儿,他们只抓小鱼不抓我,是嫌我太傻,不好卖?
我抓着头发使劲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穿起衣服,悄悄出门。
到了院子里,我还专门往颜枫那边看了看,听了听:黑着灯,静悄悄的,连个呼噜声也没有——我便只当他也不在。
直到出了院门,我才终于觉察到有不对劲了——北边有人打斗!
那叮叮咣咣,听上去就肯定不是普通菜刀互相砍能发出来的声响,一定是上等的刀剑相击才会发出的脆声。都说江湖人解决恩怨喜欢挑晚上,黑灯瞎火地解决,现在看来果不其然。放着这么大一场热闹我也不能不看啊,有热闹的地方,就有真相。
我连忙往北奔去,过仙村坐南面北,往北一直走就是村口,快到村口处,有个不大的空地,此时那空地上就有两个人缠斗在一起。
两个人都是深色衣服,蒙着脸,黑乎乎打成一团看不清楚,但两人各持兵器,在月色下闪得人眼花,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一刀一剑。
想必当中那个持刀的,就是颜枫了,此时刀光大盛,剑影渐渐落败,我不由得惊叹:颜枫生了一张吃软饭的脸,却原来这么能打?
“有贼啊!捉贼啊!”
喊声突然响起,恰是刀剑交击,胜负立判之时,持剑的人踉跄倒地,就被颜枫摁在地上,点了|茓道,捆扎起来。
喊捉贼的声音,很像是……小鱼?
我连忙张望,想辨别出小鱼在哪里喊,然而随着这声喊,陆续便有许多村民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走来。
我往角落里缩了缩,避免被人看见。
那边黑衣拎刀的颜枫听见村人脚步,一个鹄跃,抽身离去。
嘿嘿,做好事不留名,果然是大侠!我忽然对颜枫充满钦佩,顿时觉得他不是那么可恶了。
然而刚这么一想,黑暗中,有个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蹲在了那贼的身边。他没有蒙面;刀也没有拎在手上,而是背在背上;他动作笨拙,一直在发抖,抖得连刀也跟着他抖,所以让人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真刀;随后,我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脸
这、这才是颜枫?那么刚才的人是谁?
村民们很快聚在了真正的颜枫身边,抢着说自家失窃的事儿:“哎呀……我家丢了一整袋米啊……”
“我家丢了一箱子钱呢。”
“都不如我惨,我家祖传的玉石枕头没了哇。”
“你们吵啥吵!我家丢了一个闺女!”
颜枫站了起来:“大家别急,这贼已经被我制服,他随身携了个大包,偷的东西必然都在其中,大家快打开看看吧。”
方才打斗时,那大黑包就落在了一旁。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打开了大包,果然里面有米面,有钱箱,有玉石枕头,有磨盘,有草帽,竟然还真有个俏生生的晕过去了的姑娘。也不知这贼是什么心思,偷些该偷的,也偷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偷那么多,也能背的动。
“多谢颜大侠啊!”“多亏了颜大侠!”“颜大侠帮我们抓贼可不是第一次了,平日里也接济着我们,可怎么感激颜大侠啊。”
“不必谢我,大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若咱们村里,但凡谁有困难时,人人都肯伸手帮一把,那我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了。”
“哎呀你们瞅瞅,大侠说话就是有道理啊。”“就是啊,大侠人又好又谦虚,咱们可得学着点儿哟。”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都回去睡吧。”颜枫笑得像是街面上最红火那家酒楼的招牌。
村长带人押走了贼,村民们千恩万谢地对着颜枫拜了又拜,折腾了半天,才扶老携幼拿了东西领了闺女各自回家。
颜枫等人都散去,才颤抖地擦了擦汗,转身往回走。
哼,他不擦汗才怪了,别人抓贼,他来领赏,白捡人家便宜还被称作大侠?不怕折杀了他啊!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这家伙!我小时候也经常和人打架的,我翻墙也比他翻得快。反正他不是真的大侠,不会功夫,就算拿着他那把假刀对着我砍也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主意打定后,我猫着腰,蓄势待发。只等着他一拐过来,就扑出去迎面拦了他,吼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冒单刀大侠?”
颜枫如听到晴天霹雳,登时两腿发颤,抱着脑袋委倒在地,呜呜咽咽不成样子。我揪起他的领子问:“你到底是谁?你根本就不会武功嘛!干吗说自己是大侠骗人?”
“我、我……”颜枫支支吾吾说不出人话来。
“我什么我?快老老实实说出来!要不要我一嗓子把人都喊回来,让大家看看你这软脚虾的模样?”
颜枫几乎哭出来,忽然却睁开了眼睛,直视我脑后方向,微弱地喊了声:“救命啊……”
后脑一痛,我晕过去了。
星之漂泊 04.陈年旧事
被打晕后,我直接转入了睡眠状态,竟还睡得相当好。醒来时,天微微亮,有几个人在不远处争论,听声音是小鱼、颜枫,似乎还有那个“过客”。
“我昨晚给她喝了下迷|药的粥,谁知她还能起来?”这是小鱼的声音。
“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故意没喝你给的粥?你也太放心这孩子了。”这是那“过客”。
“昨天我与过客谈话时她是在草垛后面的,虽说……虽说后来看到她是一副栽入筐中晕过去的模样,但谁知道……”颜枫还在那儿对于我是否偷听纠缠不休。
“首先,小星见了吃的肯定吃得一干二净,给她粥她怎么可能不喝?第二,小星不会耍心眼,至少不会耍坏心眼。”小鱼几乎拍案而起。
还是小鱼懂我!
小鱼接着说下去:“小星莽撞得很,又喜欢急公好义,最见不得别人不干好事,本来咱们瞒着她就不对。她也是误会颜枫抢过客的功劳才那么生气,又不是为了别的。”
这么说,那很能打的刀客就是“过客”了?这么说,他们其实是串通好的了?我再也躺不住,睁眼坐了起来。
颜枫吓了一跳,就往“过客”身后躲;“过客”仍是黑衣蒙面,背后背着把沉重的大刀,看不出表情;小鱼见我醒了,过来问:“你醒了?头还疼不?”
我摇摇头:“不疼了。”
小鱼点点头:“那就好,我去给你端点儿东西来吃。”
我拉住了他:“先别急,我有话说。”
大约是我样子太严肃,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那边三人都盯着我看。
我想了想,开口这样说道:“其实,我是公主。”
小鱼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我忽然公布身份想做什么;“过客”忽然仿佛被呛了,低头咳嗽两声;颜枫呆了半晌,忽然拉着“过客”很凄凉地说:“完了……你把人家小妹妹打傻了。”
我很愤怒:“我讲真的,谁和你们说笑!你们那天的对话我的确是偷听了,不过我怀疑你们是要欺负小鱼,所以当时掩饰了掩饰,没告诉你们我偷听。小鱼下的那种迷|药我小时候吃过,对我不管用的,我越吃越精神,出去看到你们打打杀杀互相假扮那也是意外。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你们是串通好的,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你们不是怀疑我,想知道我到底什么身份么?那我明说好了,我封号‘小星公主’,自小在香溪村长大,一年前皇帝爹才把我从香溪村接回去的,现在皇帝爹让我出来四处看看,长长见识,别的歪门邪道的目的一概没有。我可说真话了,你们最好也把实情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