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枫和“过客”面面相觑,小鱼却笑了:“听见没?小星不是坏人。”
颜枫还有些不乐意:“皇帝从香溪村接回公主那事儿咱们附近一带的人都有所耳闻,但真正能去凤台看的没几个,谁知道封了什么号?她说了就是真的了?我可不信……”
“颜枫,小星这个人,若不把你们当自己人时,或许还可能骗你们一骗;但此时她已经把你们当作了自己人,那么她对你们就是毫无保留,一句假话都不会说的。”小鱼说。
我使劲点头:“小鱼你太懂我了,你简直就是我肚里的虫……啊——”
小鱼一掌拍在我后脑,我连忙闭嘴。
“小鱼,你说这些年你随义父四处云游,实则,你是进宫了吧?”许久不说话的“过客”忽然开了口。
小鱼点点头:“没错,前些日子被赶出来了,这事儿不提也罢。”
“过客”也点点头:“那便是了,你难得肯这么没原则地护着一个人,原来是旧识。”
颜枫还要抗议,那“过客”定定了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把蒙面的布揭了下来,道:“小星,我叫做封无刃,这位‘颜枫’,本名叫做黄二。”
我只顾着看那“过客”长什么样子,待看清楚却吓了一大跳,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
脸上是纵横的刀疤,翻开的皮肉;一只眼睛没有了,眼眶空空的,仿佛是个能将人卷进去吃掉的黑洞;鼻子也萎缩作一团;上唇被削去一半,外翻的黄牙隐约露出来。如此可怖的一张脸,看不出年龄,只觉得无比沧桑。
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是、是什么仇家将你害成这样了啊?”
“不是仇家,是我自己。”封无刃说。
自己?
“曾经我年少轻狂,为了出名不择手段。正经拼武艺打擂台拼不过别人,就专门暗杀行侠仗义之人,最终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是恶名昭著。
“后来人杀得多了,被人追杀得多了,武艺精熟不少,却对自己厌恶起来,于是某个晚上,我悔悟了,细细回想曾杀过的好人,想起一个,就在自己脸上砍一刀。我没有面目见人,干脆不要这张脸。”
我有些纳闷:“为什么厌恶自己的行为就要毁自己的脸?难道把自己毁了,就能弥补回来了?”
封无刃呵呵笑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做任何事,那死去的性命也补不回来。那会儿太年轻,走了一个极端之后,往往就走另一个。我毁伤自己的脸,也不过想让自己心中好受些。”
我一想到有人竟自己拿刀砍自己,就浑身发抖:“咋能好受啊……疼死了……不如把砍自己的功夫用去砍其他坏人。”
封无刃点点头:“的确,当时那么一疼,我忽然清醒了,心想就因为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人存在,才那么不安宁。我在坏人堆里混了那么些年,也知道谁是黑谁是白,不如去将那些和我一样的坏人都杀了。谁知,我悔改后第一次除恶,就遇见了棘手的事。”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想必坏人之间也不是全不看重义气的,若他忽然对之前的同类下手,那些人还不立即群起而攻之?他所说“棘手的事”,大约就是被之前的“坏朋友”们识破了吧?
封无刃继续讲下去,却和我想得不同:“那天也是夜里,我杀了一个旧日的同伴,从他手上救下了一个小孩。小孩早被折腾得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我自然立即哄着他,替他疗伤。不料小孩借着月色,看清了我的样貌,吓得大叫,宁死也不让我给他包伤口。我点了那孩子的|茓道要强行施救时,黄二过来了。
“是了,那时的颜枫还叫黄二。我当时一惊之下,竟丢下孩子自己躲在了一旁,眼看着黄二走过来,发现了小孩,扭头就跑,我是又急又怒。正打算强行救了小孩,再去杀黄二,他却又回来了,领着一个迷迷糊糊的老大夫,两个人把孩子抬回了医馆……
“我一直跟在暗处,看黄二陪了孩子三天,又四处凑钱替孩子抓药,后来那孩子痊愈了,黄二就把他带回家养着,直到有人上门来把孩子接走。我这才确定,黄二是个好人。
“确定了黄二是好人后,我找上了他的门,请他帮我一个忙。我想,之前杀了太多正义的侠客,我就算站出来说我除暴安良,估计也没有人信;况且后来我与那些狐朋狗友决裂,又引来黑道的不断追杀。呵呵,两边都难以立足,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端端正正活在这个世上的,更不配别人叫我一声大侠。不如这个大侠的名声,就让一个真正的好人来当吧。
“开始黄二不答应,因为他也如你一样,觉得这是‘抢别人的功劳’。可我说,先不论功劳,这事情总归是个要命的事情,但能够帮很多人,他这才答应了。
“从此,就没了黄二和封无刃,而有了颜枫和‘过客’。谈捉贼就是谈‘生意’,有时候想匪气一把,就说‘干他一票’,大约你听了我们的谈话,还以为我们是要杀人越货吧?”
封无刃讲完,我愣了半天才说:“封大侠,你说你不配叫大侠?我却觉得你很配。人能悔悟就是勇敢,你只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不敢面对曾经愧对的人罢了。你现在就在做正义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划归在正义的一方呢?你太不相信自己了。”
那声“大侠”叫得封无刃周身一颤,一时无语。颜枫却在旁边搭腔道:“是啊,我曾经也是这个意思,封大哥这么些年做的事,足以称为大侠了。但封大哥就是不愿意露面。唉,可惜我跟封大哥这么多年,也没学成点儿功夫,遇见追杀什么的,还要封大哥护着。唉……我真是白担了‘大侠’之名……”
“不,颜枫,你肯助我这么些年,着实不易,我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有你这般义气。我却是不成的,相貌丑陋都有人憎恶,何况是曾经如此黑的心?”封无刃怆然道。
这两个人说着说着,都开始自怨自艾。我听得愤懑,就说:“其实说来说去,都怪当年那个小破孩嘛。若不是他嫌弃封大侠相貌,封大侠也不会如此不相信自己。那是个什么小破孩儿啊!别个救他他还嫌人家丑……”
颜枫和封无刃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小鱼叹了口气,举起了手:“是我。”
我被自己的话噎住了,深感到这个故事其实还很长,封无刃并没有说完。果然封无刃听见小鱼开口,便说:“小鱼,我们都各自讲各自的故事吧,到你了。”
但小鱼很反常,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说一长串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很简单地说:“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亲爹也是个侠客,被歹人害死了。歹人折磨了我一番,还要将我丢入河中时,我就被封大侠救了。当时我年龄小不懂事,见了封大侠的脸怕了,惹出了那么回事儿。后来颜枫一直救治我,直到我义父来带我走。我说这些年我随义父云游,实际上,我一直跟着义父在皇宫里当差。前段日子被赶出来,我就近来到了这过仙村里,不料恰好遇见旧恩人,就一直到了现在。”
他又是这种淡淡的态度,我不免大皱眉头:“小鱼,你也不内疚……你看你当年把封大侠吓的……”
小鱼看着我,并没有准备答话,倒是封无刃忽然说:“不怪他,他那时候能有多大?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任何一个正常小孩见了难看的脸都会害怕,不怕的就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大侠是做给谁看的?并非要做给少数超群的人,而是做给普通人的。小鱼那时的害怕,只是提醒我,我并不适合作为英雄出现在普通人的视野里,说起来,我尚要感谢他。”
“那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说。
封无刃似乎在微笑:“因我的一时冲动,已经使这么多人生活在‘不公平’当中了。我自己再‘不公平’,又如何?只要‘颜大侠’的形象一直如此深入人心,这便够了。人们有个可以信赖可以作为目标的人在身边,就会积极向善得多。所以小星,你可以批判我们,抱怨我们,但请别拆穿我们。”
我怔然半晌,点了点头。
送走了颜枫和封无刃,我对小鱼说:“你刚才那通话,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隐瞒了我什么吧?”
小鱼说:“的确有隐瞒,但不是想瞒你,而是想瞒着他们两个。这事儿,他们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又皱眉:“小鱼,我觉得我不认识你了,你、你随口就能编一套假话出来,现在,还瞒着你的救命恩人?”
小鱼嘿嘿一笑:“救命恩人……嘿,救命恩人……若有一个救命恩人也是杀父仇人,怎么办?”
我猛然一抖,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星之漂泊 05.善恶难辨
小鱼说:“我亲爹就是封无刃没悔改前杀死的,这我哪儿能告诉他啊,不得瞒着?他现在好不容易悔改了,我若再提他的过去,他怕立即就在我面前自尽了。”
我使劲摇一摇脑袋:“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封无刃以为我是嫌他丑才不让他救,其实那会儿,我根本就以为他要来杀我。他手臂上有和我爹打斗是留下的一条长疤,我爹的兵刃是双钩,钩尖带毒,钩入皮肉就永远留下深色的疤。所以我认得他。”
小鱼这会儿才像往常那样,眯缝着眼睛,开始话痨。
我则呆呆地看着他——是啊,他的确一副很“小鱼”的样子,可又很不像小鱼……我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只觉得不真实。
小鱼说他亲爹和义父都是游侠,年少时拜为把兄弟,一起行侠仗义的。后来因各自都要成亲,便分道扬镳。他五岁上,爹娘都被封无刃杀死了,便自己流浪了一年。到六岁时,他遇见一个专门虐杀孩童的歹人,不想却又被封无刃和颜枫救下。那之后他渐渐痊愈,某天余公公找到了他,将他带入宫廷,做了陪读书童。
他义父也是游侠?我脑袋里浮现出余公公的样子——看不出表情的和顺老人。
那可真是……好老的游侠……
大约想到了我为何纳闷,小鱼笑着说:“你别想余公公了,我叫他一声义父,也的确是他当时把我从颜枫那儿接走的。但这都是皇上的授意……其实,我真正的义父是皇上嘛。”
我腿一软,坐在地上。
小鱼赶忙把我扶起来:“吓着了?”
是啊!吓着了,吓死我了!
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把小鱼带进宫,让他做陪读,让他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义父,是我皇帝爹?
开玩笑的吧!
可是,父皇一直在“保护”小鱼,让他随心所欲,一直不杀他,甚至当初文徽都觉得,这样是“过分”了……我还以为是父皇思维不同常人,或许就是因为脑有宿疾,才能这么做。可若小鱼真是他故人之子,一切的确也有些道理。
“哥哥带你吃糕点”“哥哥带你闯江湖”……小鱼这就是真以我哥哥自居了?
哼……那他亲我干什么……
我胡思乱想一通,两眼发直。
“唔……这回,我总算是把真相都说出来了。”小鱼长出了口气。
我忽然苦笑一声,小鱼皱起了两条眉毛:“你不信我了?”
怎么说呢,不是不信,只是……
一年了,我听故事听得太多,这些故事,又都太让人惊讶。我总是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支起下巴等着听人讲传奇一般的故事,可是听来听去,都是大致相同的人物,完全不同的情节,以致我现在满脑袋都是混乱。
我很无奈地说:“小鱼啊,你对我来说,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你总能告诉我秘闻,你总有新的身份,我也总听得津津有味,跟着你转。可是……你也得想想听者的感受啊,就算是天大的传奇,听了太多次那也会麻木的……”
小鱼愣了愣,低下了头:“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说什么,你都毫无保留地信。可是我做不到一次性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自小见得好人坏人道貌岸然的人太多,虽然随性,却不像你是那么直爽的人。你交朋友的法子,是将网一把撒出去,静等着捞上满满一网鱼,抑或是鱼死网破;但我不是,我必须慢慢地试探过,才敢倾我所有。”
他更加无奈地补充了一句:“我头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值得信的人,可惜,就因为你太相信人,让我对你,也不敢那么毫无保留。”
我看到他眼中的郁结,忽然释怀了,把他肩膀一拍,问:“你所讲文徽姐姐和霓妃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小鱼愣愣里看着我,待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忽然笑了,傻乎乎地答:“是真的!”
“你做我元基哥哥的书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你是余公公的养子,叫余君禹,是不是真的?”
“不是,我叫余君禹,但不是余公公的养子,我义父是你皇帝爹。”
“沙净天威胁你,你说‘喜欢香溪宫的小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我的小心脏跳了一下。
“那我皇帝爹赶你出宫,我跑去找你,你说你是利用我,并不想关心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我是怕你一时想不开,偷跑出来找我,做傻事。”
我“噗”地笑了:“还说我做傻事,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的表情很像金石……”
小鱼嘿嘿一笑:“金石其实不傻,打仗厉害着呢,要不沙净天也不会要他做跟班。”
提到沙净天,我忽然又萎靡了,很酸涩地问:“既然你是皇帝爹的义子,那就很亲了啊,为啥就不能让你当个驸马呢?难道他觉得义子和女儿成亲也不合规矩么?我当时和花喜做得那么明白,他也只当没看见,就把我推给沙净天,到底为什么呀……”
小鱼叹口气:“这事儿我当初也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却觉得有点儿难过。皇上一直任我们两个在一起玩,从来没有阻止过吧?可是一旦提及婚姻,就立即斩钉截铁地阻止。一定要你嫁给沙净天,太奇怪了不是?”
是啊,为什么呢?是什么事儿能让小鱼这么难过?我眼巴巴地等着听。
“可那只因为皇上想到将来你做皇储之时,可以依靠的,统共就这么几个人。他知道,沙净天不坐在驸马的位置上,就不一定肯帮你,或许会去帮花喜;而我,呵呵,无论在哪儿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会站在你这边,哪怕你嫁给别人。”
小鱼说得云淡风轻,好像陈述无关紧要的事实,我却忽然想起那天皇帝爹喝醉了,拉着我说:你爹不笨,是你不懂……爱与江山,不可兼得……
我顿时觉得脑袋“嗡”地一响,变作两倍大:我单知道要帮皇帝爹,要多学东西,多长见识,多学着拉拢人,帮他坐稳皇帝位子……可没想到,原来所谓的“帮”,就是日后我自己来做皇储、坐皇位啊!我哪儿能想这么远。
况且,小鱼说他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我隐隐约约是知道的,否则我也不会一出宫就来找他。可我没想到,这份“无论如何”会如此坚决,又被如此利用。
“别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小鱼轻声劝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正准备各自回房休息,咚咚,咚咚,有人敲窗。
不是敲门,而是敲窗?还如此有节奏。我望着小鱼,心想这是不是他和封无刃颜枫的暗号。不料小鱼也很困惑,问了句:“是谁?”
“里面可是余君禹、戴小星二位小侠?”
我听见自己和小鱼的大名,后面还被冠以“小侠”的称呼,吓了一跳,小鱼也皱起眉头,却没有惊慌失措,镇定地答了声:“正是。”
门外那声音听上去是个中年男子,语气平缓,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谄媚:“在下江湖盟青乌帮陆昕,请二位出门叙话。”
青乌帮?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彪形大汉被人一拳打出个乌眼青的景象,寻思着:这个帮派肯定极为擅长拳术。
小鱼听到那个名称,却愣了一下,小声说:“这可是今年江湖盟理事帮派的帮主,他怎么会专门到这里来找我们?”说完又高声道,“原来是陆帮主,失敬失敬。我们这就出来相迎。”
我们对视一眼,打开房门,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外面站着四五个人,当先一人个子不高,却背着手,想必是那个帮主了。小鱼略挡在我前面,对那人拱手一拜说:“陆帮主。”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拜了一拜。
那自称陆昕的矮个子回拜一下,笑道:“余小侠,戴小侠。”然后侧身一让,指着地上直挺挺躺着的一个黑衣人说,“此人可有骚扰过两位小侠?”
我有些纳闷:不会这就是那被抓的贼吧?原来在香溪村,村里面抓到了贼时,村长也会挨家挨户问问,贼都偷了什么,伤人没有,若情节严重,就去报官,若不严重,也就打出去算了。这过仙村,难道都把贼人交给江湖盟,让江湖盟的人来查问?那也不是大半夜干的事儿啊。
我这么想着,就要凑过去看,小鱼已经先一步看了一眼,回身把我拦住,低声说:“别看了,人已经死了。”
我却已经瞥见了那人的脸。太让人难忘的脸,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昕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不怀好意:“此人是横行江湖多年,专门残害侠士的封无刃,我们江湖盟一直追查他的下落。今夜我派来的人追踪他到此地,本想替天行道,却被这贼人接连害死,所幸有单刀大侠出手,总算除了一害。”
陆昕的身后走出来一个人,那人步子很慢,却很稳当,我看到了他背后的刀——不是那很像假刀的劣质品,而是封无刃的刀。
颜枫的声音十分镇定:“封无刃已被颜某手刃,请陆帮主看在颜某的薄面上,留他一个全尸……”
他怎么能这么镇定地说出这么一番假惺惺的话来?我立即就像上前揭穿他,小鱼拉住了我。
陆昕连连点头:“毁损尸身泄恨这种事,江湖盟绝对不为,颜大侠请放心。您为民除害,辛苦了。不过那封无刃或许有什么同伙,您一个人住在下不放心。正好这两位小侠也是我们江湖盟的联络人,又是大侠近邻,大侠不如就在他们这里歇息几日吧。过几日,盟主想请颜大侠面谈。”
说完又向我和小鱼道:“两位小侠,颜大侠就拜托二位了,过几日,我与盟主亲自来接大侠。”
小鱼答应了,就带我和颜枫回屋。我瞥见陆昕和他带的几个人,都很迅速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关上了门,颜枫一下子瘫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这会儿,又是那副土里土气,软趴趴的模样了。
小鱼叹了口气,就去给他倒水压惊。我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送封大哥出村,就遇见了青乌帮派来的杀手,封大侠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那时有个杀手透露出后面还有援手的意思,封大哥就拼着自己一条命,杀了他们所有人,让我在后面的人到来时,假装是我突然赶到,杀了他。”颜枫半死不活地说。
“那你就答应了?”我质问,“以前怎么都好,可这回是封大侠自己舍命救你,你也把功劳抢了,把恶名给他坐实了?”
“封大哥说……‘封无刃’这个名字早就毁了,他的命也早就该偿。可是‘颜枫‘这个名字不能毁,定要一直是清清白白高高大大的。我只是想着,我们两个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看他将死,就答应了……可是……”
小鱼把水端了来,喂颜枫喝,颜枫只刚喝了一口,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地上打滚。
“……我只道认下这个‘除恶’的名声就好,我只道腿不发软地说几句话就好,我只道装一装大侠就好……谁知……谁知……”颜枫大喘了口气,“……谁知那来的却是理事帮派的帮主。陆昕跟我说说:颜大侠素有令名,此次又除大害。其实上面早有意思,颜大侠,明年你就等着接任盟主吧……这、这又如何是好……”
我眼看着颜枫时而伏地大哭,时而锤胸大闹,闹不多时,竟一翻白眼就晕过去了。
星之漂泊 06.神话背后
我忽然觉得,颜枫和我同病相怜。我看他土里土气不像个大侠,却在封无刃的隐忍之下,撑起个大侠的名号,十分不屑。那么别人看我,是不是也土里土气不像个公主,却在花喜的奔走和众多“军师”的不断提点中,担起个公主的称呼,于是也十分不屑呢?
我帮小鱼把颜枫抬到了小鱼那间小屋里,小鱼还给他喂了一颗定神的丹药。安顿好了颜枫,能睡人的房间就只剩下我那大屋,小鱼对我说:“你赶快回去休息会儿,这大半夜净陪着我们闹腾了。”
我摇头:“我还晕过去会儿,就算休息过了,你比我忙活,你进屋去睡。”
小鱼推我回屋:“你就乖乖进去吧,我去隔壁拼两个凳子就能睡。”
我也很固执:“我拼俩凳子也能睡!”
小鱼瞪着我说:“再闹我就点你|茓,把你扔到屋里去。”
我愣了一下,咧嘴笑:“嘿嘿,你才学了多久功夫,能学会那么多本事么?”
没想到还真让我说准了,小鱼无奈地说:“算了,算了,反正快天亮了,咱们就坐着。”
那就坐着。
两个人相对坐了许久,忽然同时开了口。
我说:“我有点儿饿了。”
小鱼说:“我错看了皇上。”
说完两人又都愣了愣,小鱼就要去给我煮粥拿糕点,我拉他坐下,学着他方才那无奈的语气说:“算了算了,我一听你说我皇帝爹,就饱了。”
小鱼就坐下,我问他:“怎么错看了,说说。”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方才陆昕知道我们两个的名字?”
我听他一问,也纳闷起来:是啊,陆昕一来就叫出了我们两个的全名,还把我也算作了江湖盟的联络人,这不奇怪么?
我就反问:“是不是他看我接近你,觉得不妥,就派人跟踪我了?”
小鱼摇摇头:“咱们一路过来,我还专门注意了你四周,竟然是一个暗中跟随的侍卫都没有。”他顿了顿,补充了句,“这也很奇怪了,唯一的公主与新立的郡主出行,皇上竟然不派一人跟随,还就这么任你俩分头行动,他也能放心?”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或许……江湖盟,就是皇上的手笔。”
“不是吧!”我大吼一声。
小鱼指指颜枫休息的房间,小声说:“你鬼叫什么?”
“我觉得不可能!”我也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是我皇帝爹派来保护我的人和陆昕派来跟踪我的人都躲得太好,你没发现呢?”
小鱼笑了笑:“倒也不是没可能。但仔细想想,我当初出宫,除了会识字能读书,一点儿本事也没有,却很快当上了江湖盟的联络人,这也太轻易了些。难保不是有人专门扶了我一把,让我替你打开前路。另外,封无刃这么多年隐忍无事,忽然却被江湖盟的人围击身死?江湖盟成立甚至都在他悔改之后,按理说不应与他结仇,除非……江湖盟背后那个人,曾有个结拜兄弟死于封无刃之手。”
我讷讷地问:“我皇帝爹是不是以为只有颜枫救过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就算他知道封无刃也曾救过我,怕也不能原谅吧。他和我爹那样的闲云野鹤,毕竟不一样……”
我忽然想到,其实小鱼,是没有正经叫过我父皇一声义父的。要么尊称皇上,要么就很模糊地称一声“他”。
“……听说他做皇储之前,老皇上不喜欢他,他便仗剑而去,一去五年。后来他回宫后,老皇上却改变了心意,竟把一大堆儿子都杀死,单把他扶上了皇位。他这么坐在皇位上,唯一的姐姐靠不住,也被他赶了出去;尽可能多纳后妃,稳定朝堂势力,却还是被后妃和朝臣夺了权。大约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很想把江湖也抓在手里吧……”
父皇的皇帝爹?就是我该叫皇爷爷的那老头子,也曾对自己的儿女大开杀戒?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老园丁的样子,这老园丁辛辛苦苦种出了一棵结满鲜果的果树,却将大多数果子连枝砍去,只剩下一颗最小的,单放在哪儿,任之腐烂。
“这都是真的?”
“或许是吧,很多我也只是听说,只是猜测。”
我拉住了小鱼的手:“小鱼你千万别再想这么多了,我怕。”
小鱼微笑:“嗯?想想又不费劲儿,怕什么?只是想完有些感慨罢了。”
“可我觉得费劲儿!你看我皇帝爹,老牛说他‘脑有宿疾’啊!本来就是嘛,想那么多,算计那么多,这脑袋怎么会没毛病呢……你可不能也小小年纪‘脑有宿疾’!”
小鱼眼睛亮亮的:“我这脑袋特别硬,一点儿都没毛病。”
他把我一揽,轻轻地说:“杀戮大约是皇族遗传的病,所幸……小星你不会得。”
我和小鱼两个就这么靠着,渐入梦乡。我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推我,便睁眼一看:此时天已经亮了,门庭大敞,小鱼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我眼前正站着个小孩,看着模样,大概是许大爷家的小孙子。
许小朋友捧着一碗干炸小河虾,笑眯眯地问我:“姐姐,颜大侠是不是住你家?”
我揉着眼睛点点头:“是呀,你找他么?”
许小朋友涨红了脸:“不了,不了,我不打扰大侠啦,姐姐你帮我把这碗虾带给他好不好?我爷爷说,颜大侠替民除害,累着了,应当补一补。”
说着就把碗塞在我手里,很羞涩却很坚定地说:“姐姐你告诉颜大侠,我长大也要像他一样,打坏人!”说完一溜烟跑出去了。
许小朋友刚走,颜枫便神出鬼没地从我身后蹭了出来,去把屋门关了。回来便一ρi股坐在我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把我看得发晕。此时他那两个黑眼圈,让我立时怀疑他是不是被“青乌帮”的谁打了两拳。
“小鱼做饭去了,你陪我说说话,我快疯了……”颜枫使劲地抓他自己的头发。
我被他那副模样吓得够呛,生怕他抓完了头发又来抓我,赶忙说:“好好好,你说咱们说什么,我都陪你说,你别抓头发了。”
颜枫呆呆地说:“我不想当盟主。”
“那好办啊。”我说,“跟陆昕说你不干,不能胜任,随便找个借口,都可以啊。或者,干脆就承认你根本不是大侠嘛。”
“我也不能承认我不是大侠。”
“为什么?你不敢?”
“是,我是不敢。”颜枫说,“你看到刚才的孩子了?你看到他的眼神了?他已经认定了‘颜枫’是大侠,若这个大侠忽然告诉他:你错了,其实我是骗子。他会是什么感受?他那种单纯而坚定的信念,就全部没有了。那样……封大哥的苦心,也就全废了。”
我想不出话来说,他自己便接着说下去:“毁人信念,有时候比毁人性命还残酷啊……我的确,很不敢承认……可若是继续当‘颜大侠’,就得去接任盟主,呵呵,撑不了多久,便要露馅了吧……”
“你不想当,他们还会逼你不成?”我问,“你现在是‘颜枫’,是个有名望的大侠,逼大侠做盟主和逼良为娼有什么两样?”
颜枫苦笑:“小鱼告诉过你江湖盟的制度吧?”
我点点头:“告诉过,每年选盟主,选理事帮派,盟主不可以来自于理事帮派。若要号令江湖,必须集齐盟主和理事帮派两个令牌。”
“没错。我虽不知道江湖盟是怎么来的,但它背后的支撑,不会仅仅是几个帮派,几个大侠那么简单。它背后一定有一根轴心,才能使它才建立便有如此制衡的制度。但某些帮派,想脱出这个制度的约束,独霸江湖很久了。所以,若是某个帮派想一家独大,那么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盟主’,大约也就是我这种人了吧……”颜枫笑得像个傻子。
我忽然明白了,若盟主是个有名望却不醉心权位的傀儡,那么江湖盟,实际上就落入了一个帮派的控制当中。
陆昕那不怀好意的谄媚相又浮现在我脑海中,若江湖盟真是我父皇授意创立的,那么,是不是青乌帮便是那要破坏我父皇基业的害群之马?
我登时很愤怒:“不行,若是如此,这个盟主你一定不能当。”
颜枫被我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怎么就能不当?”
“不如,归隐吧。”小鱼忽然推门进来,玩杂耍似的端着三碗粥,两盘小菜,头上还顶着一筐馒头。
“归隐?”我和颜枫同时说。
小鱼脚一勾,关上了门,把饭菜摆放好,边吃边说:“嗯,放个大话出去,光明正大地号称要归隐。青乌帮若是再敢逼迫你,他们就是违背道义,那时,自然有人不会放过他们。”
“这真的可行?”我问。
小鱼咬一口馒头,嘿嘿笑:“他们不是自诩正道么?自诩正道,便要循规蹈矩,面子上总不能触碰这些条条框框。我看如果时机够好,颜枫你一放出话去,就马上走得无影无踪,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好主意!”颜枫忽然很兴奋起来,“那你再教我,如何能‘放话’出去?”
“这简单,留个字条给我们,我们两张大嘴,保证帮你喊得满世界都知道。”小鱼拍胸脯保证。
“挺好挺好,颜枫,就这么干吧!”我也附和。
颜枫却犯难了:“我若走了,那青乌帮难道不会为难你们?他们杀人可是不眨眼,万一没等你们放出消息,就被害了,我怎么……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们替我犯险。”
小鱼搭着颜枫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你忘了小星是什么身份了?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难办,有时候还最是好办,你就放心走吧。况且,我小时候,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现在就算替你犯险,那也是应当的。”
他这话一出,颜枫呆了半晌没有说话,我也豁然开朗,哈哈笑道:“哎呀我把身份这个人事儿都忘了。我说颜枫啊,你就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了,我们俩命大得很,靠山硬得很。”
颜枫略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们,我太无能,活了这么些年,也总是麻烦着别人。”
“你能把这‘单刀大侠’当二十多年,就是很大的能耐了。”
我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可能是嘲笑。颜枫低头不答,我宁愿相信他心里会好过一些。
唉,任何时候,给予都是一种享受,但是没有能力给予时别人却对你百般索求,那就是折磨了。
想来每个神话背后,都有若干个隐忍的人生吧。
这夜颜枫没再闹腾,早早就睡了。我拗不过小鱼,让他去睡了凳子。结果大半夜,小鱼还是跑来叫醒了我,递给我张字条说:“你看。”
字条上只有四个字,道是——“归去,勿寻”。
我仔细看了好几遍,又跑到小屋察看一番,小鱼说:“别找了,我听见动静起来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终于感叹:“这家伙真心要做什么,倒也不拖泥带水。想不到那么土里土气的家伙,字倒写得很好。”
小鱼笑了笑:“但愿真是他写的字。”
我拍拍小鱼:“是谁告诉我不要小看颜枫的?虽然他不比你写字好,你也别把他看得太扁嘛。”
随后我很欢快地说:“他以后就能海阔天空,做回自己,真是太好了。”
小鱼又笑了笑:“若真能够海阔天空,的确很好。”
小鱼似乎话中有话,我却对传说中的“归隐”心驰神往。我们两个一齐出了会儿神,门外忽然又有人喊了:“颜大侠在否?”
想起之前陆昕的话,我想,这大约就是来接颜枫的吧,不由得便很是忿忿:这江湖盟,有完没完啊!怎么每次都是大半夜来骚扰人。
我很没好气地抢在小鱼之前说:“不在,归隐了!”
但听门外“嘿嘿”一声,我就心中发毛。
那发出“嘿嘿”之声的人紧接着说:“老大,这可太好了!颜大侠不在,咱就可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了!哈哈,哈哈,哈哈……”
星之漂泊 07.邪魅乍现
门“轰”地倒下,小鱼护在我面前,喝问:“来的是哪路好汉?”
门外一个衣衫破烂须发虬结的人嘿嘿呵呵地说:“我们不是好汉,我们是正儿八经的盗匪,你们有什么值钱的财物,都拿出来,让我们抢走。”
旁边有个比他矮一头的人敲他脑袋一下:“啰嗦什么?直接杀了这俩人进去抢就完了!”
被敲的说:“老大……咱们盗匪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杀人抢东西,那别人知道咱们是干啥的不?”
“老大”气急败坏地说:“废话!你都杀人抢东西了,别人还不知道你是干啥的?”
“老大,不对!官府里抄家的时候也杀人抢东西,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咱得说明白……哎呦……”
果然“老大”又敲了他脑袋。
我听他们争执,有点儿冷汗,就Сhā了一句:“那个……我们东西任你们抢,你们能不杀人不?”
“不能吧……不杀人别人咋知道我们是坏人!”那被敲脑袋的人小心地看看他老大,又看着我,说。
小鱼又把我往身后拽了拽,问那“老大”:“阁下叫‘老大’,难道竟是沙盗‘潘老大’?”
那“老大”眼睛一亮:“你怎知道?”
旁边总被敲脑袋的人也“蹭”地钻到前面来说:“唉你这个小伙见多识广,我是萧老二,你知道不?”
小鱼皱了皱眉:“萧老二?”忽而双手齐出,左手捏住了萧老二的脖子,右手扯住他手腕,将他整个胳膊猛地反扭。萧老二一声惨叫,已被小鱼牢牢地捉了过来。
我看得眼花:传说中沙盗是很厉害的盗匪啊,小鱼可是只刚学了轻功,连点|茓都没学完的一个小侠。他就这么伸手……一抓……就把个沙盗抓到手了?
“沙盗皆在更北方的沙漠中行动,能到过仙村已很奇怪,况且我知道潘老大,他手下并没有萧老二这个人。你们敢冒充沙盗,不怕真的沙盗将你们灭口么?”小鱼瞪着那些盗匪,手下一紧,萧老二就嗷呜嗷呜直叫唤:“老大……我说啥来着,咱还是要自己的名号……比较好……你偏……偏说人家名号响亮……”
“闭、闭嘴!”那假冒潘老大的“老大”也没了脾气。
“无论你是什么‘老大’,都请速速离开村子吧。”小鱼对他说。
那“老大”自己也知道打不过小鱼,但似乎并不甘心,咬牙切齿了好久,才说:“唉!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这个小伙子,把我兄弟放开。”
小鱼依言把萧老二放了回去。萧老二屁滚尿流地躲到了他“老大”身后,又被他“老大”使劲敲了脑袋。
“唉。”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叹。
我听得有点儿发呆。这一声叹忽远忽近,很是飘渺,似乎是男,又似乎是女。带着相当慑人的力量,明明是没有多大起伏的平淡语调,却让人听得随之渐有愁容。
一个人从天而降,似乎是被人从空中丢下,“大”字形趴在了我们面前,小鱼登时很紧张地将我护在身后,四下观望。那些盗匪早已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潘老大,冒你名字的人,原来尽是些蹩脚角色,尚不如一个少年。”
那飘渺的声音又响起来,地上趴着的人微微“哼”了一声。
眼前这人,难道就是真的“潘老大”?
我还在吃惊时,小鱼却说:“不对,我不是少年,我是青年。”
沉寂片刻,萧老二“哈哈”笑了一声,小声对他“老大”说:“你看这小伙子真逗。”
那声音又缓缓响起:“啰嗦。”
随之有东西嗖嗖而来,打在小鱼身上,小鱼闷哼一声,往后仰倒在地。
我吓懵了,立即扑到小鱼身上,拍拍脸,摸摸鼻息,听听心跳——没反应,没呼吸,没心跳!
……死了?
我脑袋里“嗡”地一下,什么都没有了。转身抄起门边放着的砍柴刀,踩过“大”字形的潘老大,撞开一群盗匪,就冲了出去,也不管那声音从哪儿来,就对着黑暗一通乱砍,大约口中还喊着“还小鱼命来”之类的话。
那声音冷笑道:“小女孩有意思。”
我正要下意识地学小鱼那样,辩驳一句我才不是小女孩,至少也是个少女。眼前忽然一花,已有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我面前。
那人穿深色的衣服,辨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觉得十分凝重,他轻轻一抬手,我手腕就剧烈一痛,“当啷”把柴刀丢开了。
在我丢开柴刀的同时,周围“啊”“呀”接连响起,转眼间那些盗匪也纷纷中招倒地,倒是小鱼,忽然“咳”地一声,坐了起来。
“小鱼!”我喊他一声,眼泪哗哗流下,就要扑过去抱他。我现在总算知道,当日我假死,他为何那么惊慌失措。我看他如此“死去活来”,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刚喊出一声,还没迈开步,我就被人拎了起来。那出手伤人的家伙将我拎到面前,仔细地打量。他戴着垂下纱帘斗笠,看不清面貌,只是目光清亮,在黑夜中冷得好似寒霜。他身上还隐约散发一股异香,并不像中原会有的香料。
“呵。”
那人发出似笑非笑的一声,忽然将我丢开,我只觉得胸前凉凉的如针刺一般痛了一下,也不负众望地晕过去了。
醒来时,天阴沉沉的,我躺在一片草地上,手上绑着条绳索。
我立即坐了起来,第一反应不是看看四周,有什么人,是什么地方,想想发生了什么,而是在心中大吼一句:怎么出宫闯个江湖如此憋气?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人不说,任谁稍微动动手指,我就得晕过去啊!
然后气鼓鼓地打量四周:一干盗匪睡得仿佛死猪一般,鼾声震天;真正的潘老大盘腿坐在远处,闭目养神;小鱼在我身侧安静地睡着,眉头皱起,一只手搭在我腰上。
另一边,远远能看见一架轻纱软轿周围,围着一堆穿黑袍戴斗笠的人,押着些服色各异的人,静静地候着,仿佛等人命令。
我听见昨天那个声音,从轻纱软轿中传出,轻轻地说:“杀”
当即便“咔咔”连响,有一些黑袍人手起刀落,砍下自己所押那人的头颅。
被砍去头颅的人腔子里鲜血狂喷,我“啊”地叫了一声,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捂了许久听不见任何动静,我睁开眼,正对上近在眼前的一顶轻纱软轿,就吓得“嗷”地仆倒在地。心想:那么许多人,竟然瞬间抬着轿子落在我面前,却让我毫无知觉?
这是人还是鬼啊!
“唔?”
那声音又从轿中传出,还是只说简单的一个字,将人吓个半死。
我睁开眼睛,周围的盗匪和小鱼都不见了,只有潘老大被反绑了,倒在我正前方。我疑惑地坐起来,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陡然却瞥见侧后方,有几个黑袍人,站成一排,各持尖刀,胁迫着小鱼以及那几个窝囊的盗匪。
“小姑娘,你若能亲手杀掉眼前这人,那边七个我便放他们活命。你若是下不了手呢,你面前这人倒是能活,那边七个要送命。”
轿中又传出那冷冰冰的声音,随即有人将一把短刀塞在我手里。
不是真的吧?我试图看清楚轿子里到底是什么人,竟开这种玩笑,分明就把我们当做玩物。
“小姑娘,你觉得我骗你?”那声音问了句。
与此同时,轿中人微微一动,有个黑袍人当即下刀,割断了那盗匪“老大”的咽喉。
“只剩六个了。”那声音带着一丝欢愉。
其他盗匪都瞪大了眼睛,但苦于|茓道被点,说不出话来,小鱼闭上了眼睛。
我吓得一哆嗦,赶忙把刀举起来,直对着潘老大。
下手吧……下手吧……不过一瞬间的事儿……我这么想着,便握着刀,慢慢地挨近潘老大的胸口,刀尖触及时,潘老大“哼”了一声。登时便有金属与肉体相触的感觉顺着刀柄传到我手心。我不由得周身发麻,脑袋嗡嗡作响。
扭头看看身侧,小鱼和其他五个人被黑袍人持刀抵住脖子。除了小鱼,人人都盯着我看。小鱼大约知道我紧张,并没有直视我。
我又把头扭回来,看着刀下的潘老大。
他是个沙盗啊,坏人啊。我对自己说,杀了没事儿的,不必自责。
只要往下一戳,就完事儿了,小鱼就得救了。
想到此,我把刀往下按了按。
又是一阵肉体绵软的感觉传入手臂,刀尖已经在潘老大的胸口划出一个血痕。
潘老大倒没有惧怕的意思,可是血使我的脑袋愈发懵懵然。
盗匪也是人,也会呼吸,也有血肉。若我当真下刀,光是那种真真切切拿刀切入生命的感觉……那可能立即喷射而出的血……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我埋低了头,每一条神经都绷得紧紧。
当初沙净天那么冷静地在我面前杀人,我都没有乱了阵脚,还以为自己很是勇敢,只觉得他瞧不起我这事儿很是令人不舒坦。此时我亲自拿起刀来,根本不能下手,才明白有些事情,看别人做是一会儿事儿,自己动手,却是另一回事儿了。
可我不能只看……那六个人中,有小鱼……
那阴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小姑娘,你若不下刀,我这边可要下刀了。”
他一开口,小鱼他们脖子上的刀便架得更紧。
那些刀一紧,我心也“扑通”一跳。脑中骤然闪过许多念头:我若戳歪一点儿,或许只会让他昏死,还是有可能救回来的吧?我若戳得快一点儿,他是不是就会不那么疼呢?我若……
可无论如何,还是有那切肉的感觉,还是有那喷薄的鲜血……
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我整个人仿佛要爆炸一般,“啊——”地尖叫一声,举起刀往下一戳
“噗!”
刀锋碰在潘老大的肚皮上,他习武之人,大腹便便,肚皮本就比常人硬些,竟将我的刀弹得走势一歪,只顺着他腰间划下长长一道划痕。
潘老大破口大骂:“我操!你敢不敢多使点劲儿?你这是杀还是剐啊!”
我把刀狠命丢开,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心想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丝毫没注意到那被杀者还在叫骂。
“小姑娘到底出了手,可惜这功夫,太差了。”轿子中那人叹息道。
我隐隐约约听他说话,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我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杀人未遂,那么那个怪人,会不会杀了小鱼他们?
“不过,这么笨的小姑娘,连同那个伶俐小伙子一起,活埋在我那棵胡杨树下,倒也很合适。”
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心里一松,又一紧。
下一刻,小鱼被丢到了我身旁,他脸色苍白,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星之漂泊 08.路有盗匪
几个黑袍人过来,将我和小鱼分别绑了,又替潘老大和萧老二等一干盗匪松绑,给他们每人喂下一颗朱红的丹丸,又在他们面前丢下几个水囊,一袋干饼。
黑袍人做完这一切便皆退下,软轿里那人又说:“两个孩子带着很是麻烦,就由你们押过来吧。”
萧老二当先抢过了那袋饼,愣头愣脑地问:“押到哪儿去?有工钱的么?”
那人道:“一路往北,若你们有造化,本祭司便赏你们一人一条命。”
“咦?你这意思是没工钱了,那谁还给你干活?什么赏条命?我不是活着么?”萧老二又问。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那软轿内传出一声不大愉悦的:“呵……”
萧老二还要问,潘老大却瞪了他一眼,估计那眼神相当凌厉,萧老二被瞪过之后,立即一个寒颤,再不言语了,比他那已死的“老大”敲他脑袋还管用。
软轿中那人随即也不再言语,又轻轻抬手,一干黑袍人旋即抬起软轿,足下轻点,瞬间便像飞一般地飘远不见了。
我看得惊诧,发出“哇”的赞叹。萧老二过来把我脑袋使劲推了一把:“你这个丫头!刚才让你杀人你手软,害我老大被人弄死了!现在马上就要被活埋,你咋不害怕?”
我愕然。方才那个形势,轿子里的怪人一声令下,手起刀落立即就能要几条命。如今虽说就要活埋,可却是被押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活埋,或许就得走很多天。这当中,就该十分有机可趁才对,那么我当然不害怕了。
小鱼忽然说:“她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连忙嗯嗯啊啊地点头,以示“说不出话”。
萧老二对着我哼了一声,转头走开,去数他袋子里的饼。
我一回头,却看到潘老大肚皮上还在流血,我吓了一跳,也不顾刚表示了不说话,就叫道:“潘老大!你的伤口……还、还好吧?”
潘老大瞥了我一眼,道:“这点小伤,能有什么事?”
想到方才,最终还是预备下手杀他,我就坐立难安,很是内疚起来:“那个……方才……太对不住……”
潘老大拿个鼻孔冲着我,大“哼”一声:“我鄙视你。”
我心一酸,他当沙盗的,想来常年在沙漠上打打杀杀,也没个亲人关怀。如今被那怪人抓到这里,又被我一个小姑娘折辱一番,他肯定不好过。我想着想着,忽而“哇”地哭了起来:“我真不是有意要戳你一刀哇……”
潘老大又“哼”了一声:“你若刚才麻利一刀子戳给我,我还肯佩服你,如今……哼!”
我愣了一下:“啊?”
萧老二跟着起哄:“就是,没个胆量的小笨丫头。”
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江湖饭不容易吃啊……天天号召除暴安良,除暴安良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小鱼在旁边轻轻地蹭蹭我,表示安抚。
萧老二数完了饼,凑到潘老大身边,小心地问:“喂,你这个好汉,我们冒你的名号,你生气不?”
潘老大道:“你们肯冒我的名号,是看得起我,我不与你们计较。”
萧老二面露喜色:“那我们以后就跟着你,叫你老大,成不?你看……我们老大死了……”
潘老大嘿嘿一笑:“有没有以后,难说。不过你们愿意跟我,也好。”
他说这话,萧老二忽然把大腿一拍,问道:“对了,对了,老大,你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意思不?为啥不发工钱还让我们干活?”
潘老大说:“那黑袍看着像是风云门门徒的衣服,轿子里那个自称‘祭司’,大约就是风云门的妖孽祭司了。风云门向来和江湖盟不对付,我刚有要加入江湖盟的意思,就被他们捉了,杀灭一众兄弟,独剩下我一个。此番这两个小侠大约也是江湖盟中人吧?那祭司给我们喂下毒药,我们须得在几日内北上找到风云门的老窝,把这两个交给他们。到那时,或许我们能得到解药,留下条命。”
萧老二等人听了皆是骂骂咧咧,小鱼反问:“潘老大,我们只是江湖盟小小的联络人,又没参与什么大事,更没有什么好功夫,那风云门怎么会盯上我们?”
潘老大嘿然道:“你们和这帮兄弟说单刀大侠退隐之事的时候,我们正在院门之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为何却说要活埋?难道不应是向我们逼问与颜大侠相关消息么?”小鱼诧异。
潘老大摇摇头:“这我却不知道了,那些歪门邪道打些什么主意,我辈岂能知道?”
萧老二适时地Сhā了句:“老大,啥是风云门?”
这问题我也想问,却不敢问。我很想知道,能让沙盗称为“歪门邪道”的,会是什么样的门派。
潘老大说:“风云门么,在他们来灭我之前,我也只有耳闻,据说门徒个个不仅武艺高强,还会术法,行动飘渺,如同鬼魅一般。它们的老巢大约得往西北走,比我们沙盗活跃的沙漠更北。”
“老大,那咱们就赶紧走吧,咱还吃着毒药呢,万一赶不及,不就死了?”萧老二很着急。
小鱼道:“一起走不是办法。潘老大熟悉地形,轻功又好,不如麻烦潘老大先走一步?留下记号,我们慢慢跟着走,也少走些弯路。”
潘老大瞥了小鱼一眼,神情玩味。萧老二在旁边吼道:“你这个小伙子不厚道,你能打过我们几个,却打不过潘老大。想支走老大再逃跑么?我们才不上你的当!”
我急道:“谁会跑哇?我们跑了你们不就死定了么?小鱼才没你想得那么坏!”
萧老二还要吼,潘老大笑了,说:“这个小兄弟说得对,潘某先走一步。你们若见岔路,只须往树上Сhā着我金标那边走便是。”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几枚金标,萧老二过去仔细认过,很不甘地问:“老大,你真要走啊?”
潘老大哈哈大笑:“他们就交给你了。”说罢提起口气,一跃而去。
萧老二回头瞪了我们一眼,十分不乐意的模样。
盗匪们先埋好了他们原先的“老大”,随后一行人往北走,遇见岔路便找金标,随着金标指向走。走了几日,越走越荒凉,四周看着满眼是沙土,偶有一簇簇干草杂生。那萧老二几人十分能吃,一袋干饼已经不很够吃。萧老二想了个法子,便是让我和小鱼断水断粮。
那么大太阳,没吃没喝怎么能受得了?
又走了两天,我腿脚发软,靠在小鱼身上硬撑,赌气说:“不行,打死我也得跟他们理论。”
小鱼摇摇头:“给必死之人食物?那不是浪费么?他们是盗匪,却不是傻子。若不能都活,他们肯定不会把食物给我们。”
我也摇摇头:“那不见得,我也不是傻子。说什么我也要试试。”
说完这话,我想了想,还真没什么好理由,只得硬着头皮蹭了蹭离我最近的一个看起来很瘦小的盗匪,他吓了一跳,跳脚大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赔笑:“你去和萧老二说说,给我们点儿吃的吧。”
那瘦小盗匪拿刀背敲向我脑袋,想将我打晕:“没门!”
小鱼侧身一挡,刀背砸在小鱼臂膀上,小鱼闷哼一声,我心里一颤。
坏蛋!我可不能让小鱼白挨这一下!
我急道:“大哥!那怪人下的命令是把我们带回去活埋!活埋懂么!我们若在半路就饿死了,那还有活埋的效果嘛?”
此话说出来,那瘦小盗匪一愣,周围的盗匪也把头都转了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小鱼扑哧笑了,赶快劝我:“得了得了,咱快一边儿呆着去吧,别丢人了啊……”
不料那瘦小盗匪却歪着头想了会儿,道:“对!人家说要活埋!”旋即起身,排山倒海一般冲向萧老二,两人耳语片刻,萧老二闷闷不乐地拿出干饼袋,拿了一个饼一小袋水过来,把绑小鱼的绳子解开,又把食物递给他。
“看你还算乖一点,松绑了不要紧,你自己吃,然后喂这个女娃吃。”萧老二说完,坐到一边的沙土剁上,叼着根干草看着我们。
我听他说小鱼乖,怎么听怎么奇怪,不由得笑得相当放肆。小鱼也不气,受了这个“乖”的称号后,悠哉悠哉地把饼掰成小块喂给我,又喂我喝水。
我十分享受,啊呜啊呜地连吃了小半个饼。
那边的盗匪们坐不住了,刚被我蹭过的瘦小盗匪红着脸和萧老二耳语片刻,萧老二随即便也红了脸。他瞪了那瘦小盗匪一眼,起身把小鱼按回原位,绑了起来。
“他还没吃东西呢!”我急得大叫。
萧老二瞪了我一眼,又过来将我松绑。
剩下的饼和水递到我手上时,我只顾着发愣,萧老二却抓抓脑袋,闷哼哼地对我说:“弟兄们要看女娃喂男人,你去喂他,快去!”
我大窘。小鱼却再也不顾,放声狂笑。
随着他的狂笑,整个山坡渐渐响起盗匪们嘿嘿哈哈轰轰的狂笑。所有人都一边狂笑,一边盯着我,还有我手上的饼。
我哀然。这世道,咋这么淫乱呢。
又过两日,所有的干粮和水都吃喝殆尽,周围渐渐连草丛也没了,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漠。先前还能在石堆、仙人掌丛中找到潘老大的金标,这日我们绕着一座沙丘走了好久,连个金标的影子也没见着。
“不会是老大迷路了吧?”萧老二很着急,一巴掌拍在一个小盗匪ρi股上,“你去,绕着沙丘喊老大去。”
小盗匪依言过去喊:“老大——老大——”
喊声起时,有阴风飘过。
小鱼往我身边靠了靠,依然挡在我前面,虽然双手被反绑,仍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帮我打人的架势。
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阴沉,我们一堆人渐渐缩作一团,互相依偎着抵御狂风。
陡然一个盗匪“啊!”地叫了一声,身形下陷。他周围的盗匪还没反应过来,也纷纷下陷。
“流沙!”小鱼刚叫了一声,就看见我被身边一个盗匪拽住,倒向流沙凹陷之处。他连忙过来将我们撞开,我受他一撞,倒回硬实的地面,他却陷入流沙当中。
“小鱼!小鱼!”我拼命想挣开绳索,但是力气太小,徒劳无功。眼看着小鱼即将没顶,我忽然脑袋一热,一头扑了过去。小鱼大声呵斥:“你滚回去!”我还是陷在了他身旁。
要死一起死。我想回他一句,但话语转眼就被沙子湮没。
星之漂泊 09.风云祭司
啊呸,满鼻子满嘴都是沙子……
还在不停地下陷,我闭着眼睛,情不自禁地想:什么时候才能死啊……
先前在宫里头,我有时候一边回味那些哥哥姐姐的故事,一边就想,我会像他们中的哪个?最后会是什么死法?想了许多种,却还真没想过,会死在一堆沙子里。
感觉实在不好,料想平常的死,总是痛那么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可是掉入沙子,一时死不掉,只是往下陷啊……陷啊……越来越闷,越来越憋气。
身边,已经感觉不到小鱼的存在了,我想哭。
忽然,脚底一空,我整个人从沙堆中滑落,扑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上。那人被我一撞,“噗”地一声,大约是吐出去不少沙子。
那人“噗”完了,把我一推,吼道:“咋又是你!”
一听就是萧老二。
小鱼呢?我不理萧老二,乱踢乱踹,借着踹他的力道,硬挣着让自己坐了起来。又拼力将眼睛睁开,想寻找小鱼。周围盗匪们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满耳朵听得都是“嘿哟嘿哟”的叫唤声,然后是“噗”“呸”的吐沙子声。
都没死,那好啊,可是小鱼呢?
“别动,给你把绳子解开。”身后传来小鱼的声音。
这个家伙!这才刚掉下来,就有办法把绳子解开了!谁能比他还机灵啊!我呜呜地哭起来,几天没好好喝水,竟还有这么多眼泪。
“赶紧哭,使劲哭,把眼睛里的沙子冲出来。”小鱼一边给我解绳索,一边给我鼓劲儿。
我哼一声,回头“噗”地吐了他一裤子沙子。
“你这坏蛋!”小鱼敲了我脑袋一下,“这大沙漠的,没地方洗裤子,你怎么就乱吐啊!”
“反正在沙堆里滚来滚去,早脏了。”我说。
这会儿,绳子被解开了,那群盗匪也都爬了起来。萧老二喊着:“谁有火石,拿出来点火!看看这是个什么鬼地方!”随即便有个盗匪点起了火。
一帮人四下打量这个黑黢黢的地方:空间狭长,两侧面是坚硬却不规则的沙石墙壁;一端地势略高,是细软的沙堆,我们来时便是从那堆沙子中滑下来的;另一端则是一面光洁的石门。
“不会这就是入口吧?”我问小鱼,“咱们找到风云门老窝了?”
小鱼说:“难说,或许还真是。”
那边萧老二却领着一帮盗匪拍门大哭:“哎哟……出不去了……又没吃的……咱们兄弟也要给这俩小东西陪葬了……”
盗匪们哭得正欢,我们滑落进来时那沙堆又有异动。我和小鱼转头去看,果然有一团黑影从沙堆里滑了出来。那团黑影滑出来之后,我才隐约看清竟是个穿风云门黑袍、蜷缩成一团的人。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哗”地一展双臂,张开黑袍,抖落沙土,然后转向了我们。
“潘老大?”小鱼叫了声,那边盗匪们一听,纷纷也扑了过来,接连叫“老大!”“老大!”那潘老大拍拍衣襟,道:“嘿,听到有人喊我,便出来接,不料还是慢了一步,你们竟已经进来了。”
萧老二钦佩地仰望潘老大,问:“老大啊,你才这么几天,就弄到了风云门门徒的袍子穿,还能出来接我们,真是能耐!真是风光啊!”
潘老大冷笑:“这袍子不是风云门门徒穿的,乃是风云门囚徒穿的,他们大门设在流沙之下,进门都须得穿袍子遮挡风沙。谁说我就成了门徒?还不是别人的阶下囚?况且,成为邪教徒,又是哪门子风光事儿?”
萧老二一抓脑袋,嘿嘿笑道:“我是个大老粗,看见个衣衫齐整点儿的人,都觉得十分能耐,十分风光。老大,你能弄到好衣服穿,就是好老大。”
我忽然Сhā了句:“我也衣衫齐整,你咋不认我当老大呢?”
萧老二很是忿忿:“你这个女娃最是麻烦,谁认女娃做老大?晦气死了。”
我还要和他理论,小鱼拽了拽我袖子,我扫视四周,只见盗匪们都一副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不免很是郁闷——我不过就是当初杀人未遂,怎么就晦气了?我一路屈尊表演喂小鱼让他们观赏,他们不也乐呵呵的么?
潘老大拍了拍萧老二,说:“时候不早,进去吧,咱们还有毒未解,别耽搁了。”
萧老二瞪我一眼,又对潘老大嘿嘿笑:“还是老大主意正,咱们走。”
当下潘老大走到石门边,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几声,石门应声打开,露出背后阴暗的秘道。潘老大带头,萧老二和一个盗匪断后,其他几人围在我和小鱼身边做出押送的样子,一行人鱼贯而入。
每走一段,就有荧绿色火焰从秘道两边的火把顶端冒出,替我们照亮前路,待我们走过这段路,又次第熄灭。我看得惊奇,问小鱼:“这火把好神奇?是怎么一回事?”小鱼摇摇头:“这火光诡异,类似冥火,为何能随人脚步时亮时灭,我却不知道。”
走不多时,几个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四周,潘老大早就知情,回头知会大家,其他人却都吓了一跳。那些黑袍人给我们每个人头上都罩上一个黑色布袋,又将所有人右手拴在一根细长的木杆之上,随即有人牵动木杆,带我们前行。
我悄悄凑上前去,跟小鱼说:“咋这么像古时候捉奴隶?”
小鱼还没来得及回话,我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大约是刀背打的,闷生生的疼。我“嘶”地叫了声,道:“我本就傻,你们还打我脑袋!像不像话嘛!”
刚说完,肩膀上又挨了一下。
呜……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些都是什么坏人啊?闷着不吭一声,还打女人……
小鱼的左手轻轻地伸过来,拉住我的左手,我使劲捏捏他手掌,示意我没事。
拐了有十七八个弯,眼前才终于有了正常火光的感觉。套头的黑布袋被取下来,我先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光亮,才四下打量:这地方比方才那个入口处宽敞多了,百十个人站在里面应该也不算挤。四周墙壁仍是不规则的石壁,共有四个巨大石柱支撑顶端,每个石柱旁都有一圈火把。与入口正对的方向,被布置成个书案的样式。那书案也是石头雕成,与屋内其它装饰的粗犷格调相反,书案倒是雕刻得相当精致。书案后面斜倚着一个紫衣男子,我视线移到他身上时,忽然眼前一亮
略长的面颊,白皙得正像是常年过着地底生活;嘴唇微抿,似乎多有事务扰心;眼睑低垂,眉尖微蹙,一副忧郁神情,配上他深紫色的衣服,真是恰到好处。我看得呆了,竟忘了随便说话要挨打,连忙拽拽小鱼,很开心地说:“你快看啊,那人的脸真好看。”
其实不只脸,若他直立起来,应当也是相当颀长的身量吧?我走江湖虽不久,也总算遇到个好看的了。
小鱼使劲瞪我。我反瞪他一眼,心道:我说的没错嘛,这人比沙净天好看多了。
果然,这话说完,就有个黑袍人出手要打我,小鱼这会儿能看见了,慌忙过来替我挡,那边紫衣男子忽然抬头,说:“住手。”
那人一抬头,连萧老二都“哇”了一声,他那眼睛,蒙着薄薄一层紫气,竟然煞是好看。
可是……这声音!正是那坐在软轿里,逼我杀人的怪人!
我对他仅有的好感顿时基本消散殆尽,十分痛心地想:为何长相好看的人,都是怪人啊?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带着一副蛊惑人的邪魅腔调说:“小姑娘,你也喜欢我的脸么?你知不知道,许多人为了我这张脸,投怀送抱,俯首称臣。那么你呢……你要怎么讨好我?”
“干嘛要讨好你?”我立即反问。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小鱼则很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人。
我继续说:“我也就觉得你皱眉的样子还挺好看,那么干吗还要讨好你让你笑啊?你一直都不高兴那才好呢。”
萧老二等人方才都没鄙视我,这会儿倒恶狠狠地看着我,似乎我伤害了他们心中美男的自尊。我看着他们那表情,差点儿笑出来。
那紫衣男子轻轻笑了:“嗯,小姑娘有意思,有意思。”
笑完了,轻道:“在下风云门祭司颂夜,恭迎各位。”
一时没人答话,萧老二小声说了句:“这是不是,就算完成任务了?是不是就可以给我们解药了?”
颂夜点头示意,便有黑袍人送来药丸,给潘老大萧老二等人服下。
那接下来,是不是要活埋我和小鱼了啊?我有点儿怕。
颂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转向我道:“小姑娘,那活埋的事儿,过几日再说。”
我听了这“再说”,头就“嗡”地大了:“你别‘再说’了成不?就直接给免了吧?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颂夜微微露出个笑:“小姑娘,免了你也并非不可,那须得有人替你,我看那边那位兄台不错,不如让他替你吧。”
颂夜伸出纤长的一根食指,点了点萧老二。
我连忙摆手:“算了算了,当我啥都没说,你喜欢‘再说’,那就‘再说’吧。”
颂夜听了,笑得相当暧昧。倒是萧老二,听完之后愣了半天。
沉寂片刻,颂夜似乎打量我打量得足够了,抬手招来几个黑袍人,吩咐道:“给客人换身袍子,领下去休息。”
就只盯着我看了几眼,就能让我们换掉囚徒的袍子,成了客人?我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他打量我时,我就不瞪他了,那样是否能享受点儿上宾待遇?
那些黑袍人默默地点头应下,就带我们几个走向一旁的小侧门。
忽而,头顶上方,隐约响起了阵阵马蹄声,间或有几声狼嚎。
颂夜唇角微扬:“呵,来了。”
他这么说着,手腕微微一翻,掌中就多了一管绿玉箫。他立起身来,单手持箫,凑在唇边,气息运到时,箫管仿佛拈在了唇上,他一只手来回抚弄,竟也吹出了一段旋律。
身后的黑衣人推我进了侧门,我便只看到了这么多。但听得狼嚎随着箫声愈发响亮,原本齐整的马蹄声已经相当混乱。
小鱼走在我身旁,皱着眉头,似乎也在回味那颂夜弄箫的诡异之处。我却忽然想到:这个颂夜,一身紫衣,颀长身量,一对桃花眼眨巴眨巴,就拿着个绿玉箫吹。这哪里像人,分明就是一条长长的牛角茄子。
星之漂泊 10.地底迷城
风云门的老巢,不见风,更不见云,而是一座地底迷城。那群黑袍人给我们换了袍子,交给我们一些粮食和水,继而押着我们在暗道间来回转悠。待转到一处四五个岔道交汇之处,忽然相互做个手势,就瞬间丢下我们,分头从几个岔道退走了。
“喂!喂!不是带我们去休息么?怎么没带到地方就走了?”我喊着追了两步,他们太快,看着是定然追不上了。
我悻悻地回来,问小鱼:“这可怎么办啊?”
小鱼却转向潘老大,问:“潘老大,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么?”
潘老大说:“这就是休息之处了,你们若不喜欢,随便挑条路自己去找更合心的地方也好。床铺什么不用想,肯定没有,累了裹着袍子在地上睡吧。”
“那他们也不怕我们自己找出路跑了?”我问。
潘老大道:“风云门这个老巢就似个迷宫一般,岔道蜿蜒交错,一般人被扔进来根本出不去。所以他们抓来了人,就随便找个岔道丢进去,反正人跑不了。”
我本来还巴在一条岔道口张望,想鼓动大家找出路,听见潘老大的话,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那还是算了,我就在这儿歇着吧,瞎走迷路了可不好,他们找不到我我就饿死了。”
潘老大笑笑:“那倒不然。无论你在哪儿迷了路,只要敲敲墙壁,就有些门徒去找你,带你回去;或是给你些食物,让你继续原地呆着。”
潘老大竟然对我笑,他不鄙视我了?我很诧异地看着他,他又笑了笑:“小姑娘,刚才你不肯让萧老二代你死,还算讲义气,也不是一无是处。以后潘某也把你当个朋友。”
哦!这样啊!我眯起眼睛笑笑:“我就说其实我这人挺好的嘛。”
刚说完,就觉得脖子一紧,原来是被人粗枝大叶地抱了一下。
绝对不是小鱼,小鱼抱人绝不会跟掐脖子似的。我被“抱”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看清了抱我的人,却是萧老二。
这个人打什么主意啊?一会儿让我表演喂小鱼,一会儿嫌我晦气,一会儿又来抱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胳膊又一痛,又被个盗匪抱了。这些盗匪,居然在萧老二的带领下,次第走过来,熊一样将我抱一下,转身就跑。
我反应过来,连忙跑到小鱼身后躲起来,小鱼护着我,应对着众人的七手八脚。
都轮过一遍之后,萧老二很得意地宣布:“你这个女娃对我很够意思,我跟兄弟们说了,你绝对不是普通女娃,以后也算是我们兄弟了,你绝不晦气,抱你就能交好运!”
小鱼忍不住,和潘老大一起哈哈大笑,萧老二红着脸抓抓后脑勺。
我怒发冲冠。
把我算“兄弟”倒也不错。可……人家都是兄弟相惜,为何我遇见到的,却是兄弟相戏啊!
似乎配合我的感叹,某条岔道深处,隐约传来了奇怪的啸声。
我说:“哎,你们听,有人在啸。”
萧老二撇撇嘴:“老大和这小子在笑嘛。”
我说:“不是哈哈大笑,是……奇怪的长啸。”
小鱼打趣道:“哪儿有啊?你是不是被他们抱晕了?”
潘老大却说:“都别出声,小姑娘说不定真听到了什么呢?大家静静,都仔细听听。”
然而众人都不说话,安静下来之后,那啸声也没了。
潘老大是我们当中功夫最好的,他运起内力来仔细听了听,最后摇摇头,道:“没有啸声。小姑娘或许听错了,这里有时候听地面上的声音也很清楚,说不定,是上面正有风沙。”
我想了想,没有辩驳。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相当好用,很能分辨地面和地底的声音,方才那声怪啸,一定是某条岔道深处传来的。那发出啸声的人,似乎十分……孤独。
小鱼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轻轻问:“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要不我陪你各处看看?”
小鱼的提议正合我心。当下我们两个和其他人商议过,拿了点干粮和水,预备四处看看。
潘老大又递过来几个金标,说:“去看看也好,说不定真有什么古怪,这风云门诡异之地,你们拿着这些玩意防身。我们就在这儿原地睡着,你们最好别走远,还回来找我们。若不小心迷了路,记得敲墙三声。”
我们谢过潘老大,我挑了条岔道,小鱼领着我走了进去。
岔道里那些随着人脚步,忽亮又忽灭的荧火十分令人不舒服。我拉紧了小鱼的手,小鱼感觉我的紧张,笑了:“一肚子好奇,就该胆子大点儿嘛。”
我把他手一甩:“我、我胆大得很!”
小鱼嘿嘿哈哈笑过,又把我的手拉过去:“我胆小,你拉着我。”
我听他这么说,略有些害羞,就岔开话题:“哎,我刚才真听到啸声了,就像是……呼唤同伴那样。”
小鱼说:“那不是狼么?先前颂夜吹绿玉箫的时候,地面上就跑过一群狼,那个嚎叫声很大。我看啊,你八成是听到哪个离群孤狼的嚎叫了。”
我摇摇头:“我耳朵好得很,那声音分明是从这条岔道深处传出,分明是人的啸声。”
小鱼把我肩膀拍拍,笑着说:“小星啊,你耳朵也太好了吧?其实说起来,你有时候,眼神儿也蛮好的,我看,你不学功夫可惜了。一定是个好武学胚子,嗯,一定是。”
我被他夸得飘飘然,扬着下巴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嘛!我是游侠的女儿!”
小鱼哈哈大笑:“我还是游侠的儿子呢!难道我耳朵不好?不行,我要和你打赌,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发出啸声的人。”
我嘟着嘴说:“赌就赌,赢了有好处没?”
小鱼说:“不如赢了的叫输了的做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
我说:“这太俗了!还不如赌一盘子芋头糕实在。”
“我看你是怕输。”小鱼说,“你赢了就可以叫我做芋头糕给你吃啊,做马蹄糕也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十分得意地想,等我找到那个发出啸声的人,就有很多糕可以吃了。
可是,走了许久,过了岔路又是岔路,最后确然迷了路,我才终于有了放弃的意思,坐在地上抱怨道:“那个发出啸声的兄台实在可恶,早听出他十分寂寞,呼朋唤友的,我才这么费劲来找他,这会儿他也不再叫一两声,给我指路。”
小鱼哈哈笑着说:“你又不是个狼,听到嚎叫召唤就奔着去了。快认输吧,就没这个人。”
我哼了一声:“不行,我们先歇会儿。过会儿再找。”
小鱼也坐在了我身边,把袍子一裹,打个呵欠,倒头躺下了:“也成,那我先睡会儿,起来陪你找。这回再找不到,你可要认输。”
“一言为定。”我也裹起袍子躺了下来。
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听着小鱼那边已经传来均匀的微鼾,我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长啸。
我看看小鱼,还睡着,这回声音已经很近了,为何他还能睡得着?不该惊醒了么?小鱼是很警觉的啊。
我推推小鱼:“喂,醒醒,醒醒,那声音又响了!”
小鱼不理我,鼾声依旧轻微而均匀。
再使劲推推,拍打拍打,他还是不醒。
“小鱼!别玩了!吓着我了!”我做出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小鱼还是没有反应,只是很安稳地睡着。
到底怎么回事呢?小鱼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中了毒,要说他睡我身边觉得安心,那也不能睡这么死啊!真像被谁点了睡|茓似的。
隔空点|茓?我听说过这种功夫的,难道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刚想到此,又传来一声长啸。
难道,就是这个发出啸声的人隔空点了小鱼的|茓?难道,他就在我们周围?可是,听着声音,并不像如此之近。
难道……他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声音听上去比较远,人其实就在我们身边?要么……就是他能隔很远很远,准确点|茓。
若果真如此,那也太不可思议了。我当即停止胡思乱想,背起小鱼,顺着啸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我顿住了脚步:好奇怪,身边绿莹莹的荧火火把间,忽然出现了四个正常火光的火把。
该不会是建造地下迷城的时候,荧火火把不够了吧?那么多都凑齐了,难道还缺这四个?
肯定有奇特之处。
这时候,忽然又响起一声长啸,声音从左边来,几乎把我耳朵震聋。
没错了,那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我大声喊:“谁啊,吵死了!”
左边有人应声道:“哟!小姑娘!哎哟,有个小姑娘!”
是很好听的男声,语调却太戏谑了。
那人很急切地说:“小姑娘!过来陪老子说话。”
我仔细看看左边,发现两个正常火把之间,有一个方形的小洞,还不如海碗的碗口大,也被几条铁栏杆挡着。那发出啸声的人,就被关在这洞后面的暗室里。
“你是谁?为何被关在这里?”我凑过去问。
“你是谁?为何能找到这里?”那人十分无赖地反问。
“我叫小星,是被颂夜抓来的。听见你的啸声,就找过来了。”我很好脾气地说。
“颂夜那混小子,怎么肯抓小姑娘了?开窍了?哈哈哈……”那人泼皮般大笑起来。
我不管他大笑,把小鱼拖到那狭小的洞口,问:“请问……是你隔空将他点了睡|茓么?他怎么一直睡?”
“我?隔空点睡|茓?哈哈哈……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明明中过了颂夜的针,过几天就得死睡几个时辰的。哈哈哈,这小子长得不怎么样,怎么颂夜也肯给他一针啊?哈哈哈……”那人似乎觉得颂夜肯拿针扎小鱼是一件荣幸又好笑的事,一面说一面哈哈哈大笑。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被风云门的人关在这里?”我好奇地问。
“呀呀个呸!老子就是风云门主,老子还是逍遥关守将,老子还是……管他是什么!你是哪里来的小东西,不好好陪老子说话,无关紧要的问题问个不停?”那人又发起疯来。
我听的一愣:“逍遥关守将?那不是沙净天么?”
听到这个名字,关在暗室里的无赖人骤然沉默。正当我以为他被吓住的时候,他又忽然“呵”了一声,极像是颂夜要杀人时发出的简单声响。
紧接着
刷!
一只苍白的手臂冲透铁栏,直向我袭来,一把扣住我的咽喉。
星之漂泊 11.白面狂生
“你说沙净天是什么?”那人手上越来越紧。
“逍遥关……守将啊……”我喘不过气来,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
“什么时候的事儿?”
“当驸马……之前……就是了……”
“什么?”
脖子“喀”地响了一声,我眼泪都出来了:“你都要掐死我了,我还怎么说?”
那人“唔”了一声,又“哼”了一声,终于把手放开,很不屑地问:“他怎么还当了驸马?”
我退开几步,把歪倒在一旁的小鱼安置好,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说:“皇上让他当的。”
“什么蠢皇上!”那人破口大骂,“真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脑袋长在脚后跟上,一点儿都辨不出谁是小人!”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人说话的口气像是与我初见的小鱼,打比方的架势又像是玉锦。
“你认得沙净天?”我问。
那人怒气冲冲地说:“就没见过比他还讨厌的家伙!神出鬼没,阴魂不散,在人背后捣鬼!”
这话我深有同感。
“那沙净天怎么惹你了?”我问。
那人又一拳,石墙再次被砸出一个洞来:“我本来该是逍遥关守将,被他抢了!”
哦……原来他从前也是从军的。怪不得也和沙净天似的,喜欢掐别人脖子!我怎么净碰上这种人啊!
“这怎么抢?你们打了一架,你打输了?还是他参了你一本……嗯……皇上生气了?”我很没好气地问。
“都不是!”那人“咣咣”几拳,把墙砸得满是窟窿,“我爱喝酒,那家伙就在酒里下药,把我给毒死了!”
这墙壁也太不结实了吧?还是……他力道太大?
我“咦”了一声:“他把你‘毒死了’,你咋还在这儿活蹦乱跳的?”
那人大怒:“他以为他把我毒死了,就对外号称是北胡人干的,自己领兵攻打北胡。其实我早被颂夜救了。”
北胡?似乎是北方某个民族,和我们的军队打过不少仗的。
我又“咦”了一声:“你被颂夜救了啊,那咋不去戳穿沙净天的谎言,找沙净天报仇?难不成就一直被颂夜关在这儿?”
那人忽然恼羞成怒:“你这小丫头问题太多,老子懒得说了!”
我有些诧异,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不过也是,他被关在这么个暗室里,也不知道有多久了,天天没事儿干就长啸,也很可怜。
哦!他还自称风云门主呢!说不定,他原先从军和沙净天争当守将,后来被就之后又和颂夜争当风云门主,两次都不得意,就愈发郁闷了。
“颂夜那人就是奇怪。”我做出一副很同情他的样子说,“你看,我们也是被他抓住关起来的。”
那人闷不作声。
忽而“轰”地一声,面前的石墙整个塌了下来,我慌忙抱着小鱼再往后退,才没被砸中。那人已经跳了出来,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披着一个大大的灰袍子,胡子里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干草烂泥,沙石碎屑。
“咳咳……咳咳……”我被呛得不停地咳嗽,“你不是被关起来的?”
“谁能关得住老子?”那人吼道,“老子专门在这儿躲颂夜呢!”
原来颂夜这么可怕!我唏嘘,这人是被他所救,还千方百计地躲着他。
“不行,和女人说话就是费劲,老子要把这小伙子弄醒。”那人把我推到一边,凑过来摆弄小鱼。
太好了!我被他推得趴在地上,还在想:巴不得你有办法把小鱼弄醒呢,小鱼比你正常多了。
那人在小鱼胸前戳了几指,小鱼“啊”了一声,渐渐醒转,坐了起来。
“你是谁?”小鱼第一句也是问他身份。
“你是谁?”那人照例反问。
“我叫小鱼。”小鱼和我一样,好脾气。
“我还叫小虾呢!”那人气得两个腮帮子鼓起来。“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什么小星小鱼的,都不告诉我大名!”
说完,一ρi股坐在地上,开始生闷气。
小鱼见我还在一边儿趴着,先过来把我扶了,又笑眯眯地说:“我说这位大侠,行走江湖的人多用别号,我们两个不是大侠,只好叫小鱼小星了呀。”
那人眼睛滴溜溜地转,忽然“嘿”了一声,把小鱼肩膀一拍,笑呵呵地说:“你这人是个贫嘴,老子喜欢!”
我“哎哟”一声,赶忙把小鱼拉到我身边来:“这是我家小鱼,你不准喜欢。”
那人又滴溜溜地转他眼珠,忽然过来把我也一拍:“你刚咋不这么爽快呢?”
“你刚还掐我脖子呢,我怎么爽快?”我也伸手去拍他。
那人下意识地满眼戒备,就要躲,忽然却一顿,被我拍中肩膀。我拍了一手的沙土,赶忙搓手,叫道:“你怎么这么脏!”
那人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多干净么?一脸土!小土丫头。”
小鱼看着他笑,忽然问:“大侠,你知道哪儿能洗澡不?”
我愣了愣,那人却说:“别叫大侠,叫大哥,白大哥。”
小鱼看我一眼,我当即明白了,和他一齐开口,拖着长音叫道:“白——大——哥——”
白大哥哆嗦了一下:“肉麻死了……肉麻死了……不这么肉麻白大哥又不是不带你们出去……”说完指点着小鱼,“去,小鱼去敲墙,敲三次。”
小鱼将信将疑,还是去敲了。
白大哥又说:“咱们躲起来。”拉着我和小鱼躲进了他方才藏身的暗室——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洞。
不多时,有三个黑袍的风云门徒走了过来。白大哥“嘿”了一声,抄起三块小石子,“嗖嗖嗖”接连弹出,瞬间将那三人打晕。我看得张着大嘴发呆,白大哥已经跳了出去,说:“快,快过来换袍子。”边说边手脚并用地把其中一个门徒的黑袍子扒下来,往自己身上套。
“这么就能出去?”我边换袍子边问。
小鱼问的却是:“我们还有几个盗匪朋友,能一起去不?”
白大哥“啧啧”两声:“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女人就是麻烦。小星,你和小鱼学着点儿,相信你白大哥的能耐。”
我撇撇嘴,心想:那会儿不过是说到颂夜,你就恼羞成怒。现在你在颂夜的地盘上打人抢衣服,能有什么把握?还让我信你……
我故意问:“哎,白大哥,我们两个是颂夜要拿去活埋的人,你带我们出去,颂夜不会找你算账?”
白大哥一愣:“颂夜怎么又要埋人?”随即却嘿嘿一笑,“怕啥?你白大哥专门和颂夜抢人!”
当下,白大哥和小鱼勾肩搭背走在前面,一副老朋友的架势,有说有笑,我在后面气冲冲地跟着。白大哥对风云门的地道很熟悉,小鱼大略给他描述了盗匪们所在地的岔路数目,大致形态,他便摆摆手说:“知道了。”不一会儿便带着我们找到了一干盗匪。
盗匪们这会儿围成一堆,除了潘老大盘腿静坐,其他人都在互相打闹着玩。见我们带回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所有人都有些诧异。萧老二更是劈头问一句:“这家伙是谁?也是被抓来的?怎么像个地老鼠?”
我和小鱼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大哥已经瞪了他一眼:“真不识抬举!我本来只带小星小鱼出去,他们说还要带你们,我才勉强过来,谁知道却被你说成‘地老鼠’,气死了!真是气死了!”
潘老大站了起来:“这位大侠,我兄弟不懂规矩得罪了你,你别和他计较。若你真能带我们出去,潘某感激不尽。”
白大哥“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一行人跟着白大哥拐了无数个弯,终于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石室。这石室与入口类似,但并没有沙堆,只有一个石梯,石梯向上延伸,约有二十几个台阶,上面就是石门。石梯下有四个风云门门徒守着,白大哥这回摸出了几个弹丸,同时撒出去,那四人随即倒地,无声无息。
潘老大轻轻叫了声好,白大哥很得意:“嘿,爬上去就行了。”他自己领头往上爬,爬到石梯顶,把石门一把推开。
阳光骤然直射进来,所有人都或大或小地“啊”了一声。
白大哥跳了出去:“走,白大哥带你们去见见光天化日下的风云门!”
风云门原来真有两个,地上一个,地下一个。门主白乘风——也就是我们那灰头土脸的白大哥,率领一众门徒,住在一座石头城中;祭司颂夜,则率领另一众门徒,住在地下。
随祭司住在地下的门徒们,都是入门时便喝下毒药,成为哑巴;而随门主住在石头城中的门徒们,则都随了门主的性子,大嘴巴说个不停。
譬如带我去洗澡的那个梨儿姐姐,便是如此,我在屏风里面,她在外面,抱着一叠衣服走来走去,巴巴地说个不停。一会儿讲门主曾经多英勇;一会儿讲门主如何被人陷害,九死一生;后来就讲门主和颂夜如何“分家”,门主又如何经常钻到地下去和颂夜捉迷藏。总之说来说去,都只是在说四个字——“咱们门主”。
“咱们门主啊,去地下城五十多天啦,胡子长了那么长,也不出来。又不敢去找他,真是急死。还好遇见你们,把他劝出来了。要不,我看他得呆半年呢。”梨儿姐姐说着说着,自己就“咯咯”地笑起来。
“白大哥为什么要躲颂夜?还专门去颂夜的地盘上躲?”我问。
“咱们门主说了:好玩儿呗!”梨儿姐姐答得理直气壮,我差点儿呛口水。
“咱们门主啊,生得可好看了,都不像是大漠里晒出来的人,你一会儿可得仔细看看。”梨儿姐姐的嘴一刻也闲不住,“哎呀对了,咱们门主啊,特别好客,你们千万别拘谨,知道么?让你们吃就吃,让你们玩就玩,让你们骂人就骂人,知道么?”
我打趣她:“梨儿姐姐,‘咱们门主’这么好,你嫁给他算了。”
梨儿姐姐忽然一顿,说:“什么啊……谁敢嫁给咱们门主……那还不被……”
说了一半,不说了,又催促我:“你快洗!我因为来伺候你,都不能先看一眼门主去,你还不洗快点儿。”
好,我洗快点儿。为了可爱的梨儿姐姐早去见她的门主,也得洗快点儿啊。
结果,我倒是早早洗完了,出去和焕然一新的小鱼和众盗匪汇合,白大哥却还不见踪影。
梨儿姐姐一会儿跑来一趟,说:“咱们门主洗第四遍啦。”过一会儿又来一趟,说:“还在洗第五遍呢,别急。”
我和小鱼都露出无奈的表情,潘老大依然雷打不动地盘腿静坐,萧老二率领一众兄弟睡得东倒西歪。
白乘风一共洗了九遍,梨儿姐姐还偷偷跑了来,红着脸说:“咱们门主换上了新做的白袍子,里里外外都是白白净净的。”
我忽然就想到了沙净天,一身白衣,没有表情,大冰块一般。白大哥当然不会像他一样,可是,听到他也穿白衣服,我还是不大舒坦,心想:不知把沙土洗掉后,白大哥是个什么模样。
梨儿姐姐又跑过来,说:“咱们门主在茶室了,叫你们过去吃茶点。”
这种石头城里,有茶室?白大哥那么一个人,也和父皇似的,吃茶点?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小鱼拉拉我,问:“走啊,不看看去?有好吃的。”
我很恍然地被他拉着走。
然而进入茶室一看,所有人都愣了,萧老二甚至气得“嗷”地大叫一声,握起了拳头。
只见我们的白大哥,穿了一身白衣,在茶水桌前扭来扭去。忽而一只脚踏上凳子,就顺势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沾些茶水,梳理他那飘逸的额前发。一边梳,还一边哼小曲儿。
……分明,就像个小白脸。
星之漂泊 12.压寨门主
梨儿姐姐十分陶醉地看着白乘风梳理头发,感叹道:“哎呀,咱们门主就是好看。”
我一个寒颤,身边的小鱼也明显哆嗦了一下。萧老二“呸”了一声说:“你这个门主,那会儿说话利索得很,怎么打扮起来,就不像个男人?”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刷!”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一把长剑瞬时点到了萧老二喉头,梨儿姐姐瞪着大眼睛,怒斥:“你再说一次!”
萧老二吓得大气不敢出,其他盗匪呜哇乱叫,潘老大冷眼看着,小鱼皱眉却没说话,我只好开口劝:“梨儿姐姐,他就是爱乱说话,你别冲动啊。”梨儿姐姐一点儿也不理我,仍瞪着萧老二。
“梨儿。”白乘风压低了声音,神色忽然正经起来。梨儿姐姐这才哼了一声,收剑退后。
白乘风随即咧开嘴“嘻嘻”笑了笑,招呼我们:“来,来,都过来坐。”
我们过去坐了,梨儿姐姐叫了几个人来,给我们倒茶。萧老二手快,“蹭”地拿大手抓起茶杯,如小儿抓花生米一样,看了两眼,龇牙咧嘴地说:“咱们都要喝酒,谁稀罕喝茶。”。
白乘风不以为然:“你喝喝看,风云门的茶比酒好喝。”
小鱼闻言喝了一口,就笑了,对萧老二说:“对,你尝尝看,这茶好喝。”
我总觉得茶和酒都不很好喝,一个苦一个辣,全不如乌骨鸡汤味道好。但听了小鱼的话,我心中痒痒,也觉得手里拿的这小杯东西一定是很好喝的,就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一口刚喝进去,我就差点儿哭了。小鱼吓了一跳,连忙握住我的手。萧老二和我同时一口喝尽杯中物,却激动地跳起来,大叫了声好——吓得我把含在嘴里的“茶”咕咚就咽下去了。
白乘风很高兴:“大家都很爽快嘛,好样的,梨儿,上茶点。”
我晕头转向地沉浸在“茶”的味道中,那“茶点”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果然梨儿姐姐领着众多门徒煞有介事地端了几个盘子上来,都是制作并不精细的大鱼大肉。
萧老二红着眼睛蹲在了凳子上,撸起两个袖子,伸手抓肉吃,他那帮兄弟见他放开了大吃大喝,也不再拘束,都呼喝着挤作一团。
白乘风只顾着和盗匪们大喊,碰杯,勾肩搭背;潘老大捡了几块鱼肉吃过,又去一旁盘腿静坐;梨儿姐姐看他们热闹,过不一会儿也端了杯子和他们大呼小叫起来;我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头倒在小鱼怀里。
白乘风探个头过来说:“小星豪爽倒是很豪爽,量却不行,小鱼你赶紧把她弄走,放这儿晕着,大家都喝不舒坦。”
小鱼无奈地笑了笑,把我扶出了“茶室”。梨儿姐姐跟了出来:“走,领你们去客房休息。”又随手捉来一个小丫头,吩咐,“去烧点儿汤和菜给我们拿到客房来。”
我晕乎乎地问:“梨儿姐姐,明明是酒肉,为啥白大哥说是茶和茶点……”
梨儿姐姐哈哈笑道:“咱们门主说:好玩儿呗!”
我头更晕了,以后我再也不问关于白乘风的事儿,这家伙,什么都是“好玩儿呗”!
梨儿姐姐把我和小鱼送到客房,立即又去找她的门主喝酒去了。饭菜送到后,小鱼照看着我,时不时帮我灌碗汤,喂口菜。我看着他,说:“你也喝酒去吧,我自己歇会儿。”
小鱼说:“不去,他们太闹。”
“别装了,你比他们还能闹。”我说,“都怪我没酒量。”
小鱼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行行行,我不装了。我是很想闹腾闹腾,不过现在就算了,等你把酒量练出来了,咱们一起闹才好。”
我揉揉眼睛:“现在就练!”说着就要喊人拿酒。
“不成,你还晕着呢。”小鱼拦着我。
“晕就晕,谁一生不晕个几回?”我大手一挥,做豪气干云状。
小鱼摇摇头,笑着说:“你也是个能闹的,你也别装了。”
石头城比那地下城热闹许多,门外总有一两个门徒走来走去,我们叫人拿了两坛酒,就坐在房里相对而饮。
和父皇在娘亲坟前对饮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那时我可是喝掉了一整壶才醉倒的。
我努力回想当时那种不管不顾的感觉,大声说一句:“干!”
小鱼就跟一句:“干!”
两个杯子撞在一起,不少酒撒了出来,我满手湿湿的,有些冷。酒水入肚的时候,更是一顺冷到了底。
“真是……越喝越冷静啊!”我大喊。心想父皇和沙净天都是喝醉了就狂态毕露,眼前小鱼喝得不比他们少,却一直很冷静。
我“嘿嘿嘿嘿”地笑着,扑上去捉住小鱼的肩膀,晃啊晃啊,小鱼眼神迷离。
很好,他也是醉了。我晃着他问:“小鱼!你是不是神仙?”
小鱼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忍?”我迷迷糊糊地说,“……不像个年轻人……”
小鱼摇摇晃晃地凑到我耳边:“……谁说我是人,我是小‘鱼’嘛……”
我拍打着他,哈哈大笑。
两坛酒还没喝完,我已经倒了,醒来后好端端躺在床上,还盖着床被子。我不由得感慨:小鱼就是好,知道随时想着我,让我舒舒服服,开开心心,不像某个一点儿不负责的驸马,把我扔凳子上自己就走了。
我爬起来出门,梨儿姐姐在外面,见了我,两眼放光,甜甜地叫了声:“才女!”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还没反应过来,萧老二走了过来,见了我,脸忽然通红,小声嘿笑着说:“才女!”说完就跑。
我拉了梨儿姐姐问:“姐姐,到底怎么了啊?”
梨儿姐姐说:“你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是才女了?”我很纳闷。
“问你家小鱼去,在前院和门主说话呢,去吧,乖。”梨儿姐姐说完,笑着也跑走了。
去就去,我到底干了什么啊?我一溜烟跑到了前院,一看,潘老大,白乘风,还有小鱼都在,见了我,三人相互笑了笑,齐声说:“才女!”
受不了了!
我怒吼:“到底怎么了?”
小鱼很小心地说:“你那会儿喝醉了……”
“然后呢?我把你怎么了!”
“噗……没怎么,拽着我,非要给我背《将进酒》……”
我怔住:“什么?”
“嗯,背了两遍,还要跑出去,我没拦住……”小鱼继续说。
“什么?”我快跳起来了。
“然后,你就冲进茶室来,搂着梨儿又背了一遍。”白乘风说,“揪着我领子,又背了一遍。”
我脸“腾”地红透了。
“呵呵,还勾着萧老二的脖子,也背了一遍。”潘老大笑着说,“萧老二念叨几个时辰了,说他平生头一次听人背诗,就是这么被小姑娘勾着脖子听的,激动得什么似的。”
我正要逃跑,小鱼把我抓住了,指着院中一杆大旗说:“最后你就拉着潘老大,一路跑到旗杆下,又背了一遍。”
白乘风笑得嘴都歪了:“咱们风云门偏远小地方,几时见过这么好玩的小姑娘,那会儿你没见那个围观的人啊……”
我气得直跺脚。
白乘风把我肩膀一搭,豪气地说:“小星,以后你就跟着白大哥混吧,白大哥这儿有肉吃,有酒喝,就是少个会背诗的小姑娘……”
小鱼把他推开:“去去去,小星才不跟你瞎跑。”
白乘风放开我,反手又把小鱼脖子一勾:“哎哟,小鱼来陪老子喝几杯,咱不喝酒,咱们喝醋去!老子最喜欢看你们两个打情骂俏了。”
小鱼忽然很奸诈地笑了:“你这么勾着我,怕有人先要喝醋。”
我心想,就是,梨儿姐姐一会儿看见了,还不把你们两个都拆成八块?
然而白乘风此时就像当初在地下城,听见我说颂夜一般,忽然恼羞成怒:“要你多嘴!”
我愣了一下,小鱼和潘老大都哈哈笑起来,白乘风气得拿起拳头往小鱼鼻子上招呼。
小鱼和潘老大反应都很快,功夫却稍逊一筹,不过到底两人齐出手,潘老大先挡了白乘风拳势,小鱼再一挡,就将白乘风拳路彻底锁死。潘老大“嘿”了一声:“颂夜惹的事儿,别拿小鱼兄弟出气。”
我纳闷:“颂夜惹了什么事儿?”
小鱼问我:“你知道白大哥当的是什么门主?”
“风云门门主啊。”我答。
“咳咳!”白乘风使劲给小鱼挤眉弄眼,不让他说。
小鱼却不紧不慢地说:“咱们白大哥,是被颂夜祭司抢回来的,当的自然是风云门的压寨门主啊。”
“老子打你!”白乘风跳脚大怒。
我吓了一跳:“压寨门主?那是什么?”
小鱼凑到我耳边:“咳咳,和压寨夫人差不多吧……”
白乘风冲着小鱼狂喊:“老子和你没完!”喊完却是红着脸,扭了头,大步跑开。跑过一个在墙角偷偷撒尿的盗匪身后,还扑过去把那盗匪脊背一拍,大吼:“兄弟!小心尿鞋上!”
我们三个看着他的背影,笑作一团。这会儿我心里平衡多了。
不料白乘风跑去不久,又铁青着脸跑了回来,到了跟前站定,只沉声说了句:“哼。”
“压寨门主又怎么了?”我笑问,“梨儿姐姐他们也打趣你?”
白乘风瞪了我一眼,脸色冷冷的。
不是玩笑,是真出事儿了。我看小鱼一眼,小鱼也严肃起来,问:“白大哥,出了什么事儿?你说话,我们都帮你。”
白乘风恨恨道:“江湖盟的人破坏了风云门入口的法阵,那混小子受伤了。”
“那混小子”一定是指颂夜。
“江湖盟?”我和小鱼对视一眼,心想:我们前脚刚到风云门,江湖盟后脚就跟来了,该不会又是为了我们吧?
“江湖盟,哼……纠集起来那么多人,还不是吃饱了没事儿干。”白乘风说,“听说新选了个盟主,叫什么颜枫的,大约也想做出点儿大事,就跑来攻打我们风云门。我们风云门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成邪教了?”
白乘风兀自骂骂咧咧,我、小鱼、潘老大三人却都惊诧道:“什么?”
盟主是颜枫?
潘老大说:“风云门的邪教之名由来已久,白门主身为门主,难道不知道?况且那个颜枫……不是已经归隐了么?”
白乘风也很诧异:“什么?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只知道颂夜喜欢埋人,喜欢做他的法阵,哪个门派没害过几个人啊?凭什么我们就是邪教?”
小鱼说:“这事儿奇怪,咱们不如去地下城,看看颂夜祭司再说。祭司受了伤……”
“老子不去看他!老子恨不得将他砍成一万块儿呢!”白乘风听见“颂夜”这两个字就暴跳如雷。
“门主!你就算再不喜欢祭司大人,他好歹也是你救命恩人,你过去看看他,帮他一把,又能怎样嘛!”梨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Сhā了句话。
白乘风顿时萎靡下来,吭哧半晌,才说:“那你们陪老子去……老子不单独见他,谁知道他又捣什么鬼……”
其余四人异口同声:“好!”
又回到了地下城,迷宫一样的暗道弯弯绕绕。白乘风一路缩在后面,小声咒骂,待看到了躺在榻上,紧闭双目的颂夜,却忽然蹿到了最前面,咬着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似乎知道白乘风来了,颂夜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紫气相当黯淡。
颂夜脸上,忽然微微有一丝笑意,他蓦地把一只手伸出来,伸向白乘风。
“小白……”颂夜虚弱地唤了一声。
我几乎能感觉到,身边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冒了冷汗。
白乘风哼了一声,十分不情愿地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渐渐地靠近……靠近……再靠近……最终紧紧握在一起。
“嘁,混小子……”白乘风眼圈红红的。
那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小鱼的手,只觉得头晕目眩,有“压寨门主”四个大字,如金灿灿的太阳,在我眼前冉冉升起。
星之漂泊 13.终须释怀
“你们两个行了啊,还要卿卿我我多久?”梨儿姐姐最先沉不住气,走过去拽白乘风。白乘风把颂夜的手一扔,回头冲着梨儿姐姐喊道:“谁卿卿我我?你快来看看这小子怎么了!”
梨儿姐姐瞪他一眼,坐到了颂夜床榻边,捉起他手腕把脉。
“梨儿姐姐会医术?”我悄悄问小鱼。
小鱼点点头,小声说:“看了这么几日,风云门中他们三个都算是领头的人物,颂夜擅长术法,白大哥擅长武艺,那么梨儿当然该擅长医术。”
小鱼声音很小,大约只有我们身旁的潘老大能听到只言片语,可他说到“白大哥”三个字时,我忽然瞥见颂夜的视线往这边扫了一下。小鱼似乎也注意到了,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边颂夜发现我们看他,也就不再掩饰,堂而皇之地把视线投过来,问:“你们两个叫小白作什么?白大哥?你们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叫,还是真把他当个大哥?”
颂夜声音虚弱,语气却相当严肃。小鱼说:“白大哥诚心待我们,我们当然真心把他当大哥。”
白乘风被这一问一答弄糊涂了,就问:“我说颂夜,你小子又怎么了?问这么些啰嗦问题。”
颂夜眉峰微蹙:“小白,你交朋友从不肯谨慎,这两个人和那颜枫是好友,他们身边那潘老大也是一心要投靠江湖盟的人,你却和他们称兄道弟?”
白乘风很不屑地说:“颂夜,你小子交朋友太过谨慎,谁肯和你做朋友?要不是老子命是你救的,又被你扎了一针,每个月都要问你要解药,老子才不在这里陪着你瞎胡闹呢。”
颂夜脸上显出极度受伤的表情来,很痛苦地叫了声:“小白……”
啊哟!虽然颂夜皱眉时那张脸当真是好看到了极点,可我最见不得男的撒娇了!特别是折腾了别人,自己还做一副委屈痛苦模样的。我走上前去,对着颂夜说:“你这个人啊,我要是白大哥我也烦你。你有话直说,拐弯抹角就太不像样了。你不就是不信我和小鱼么?那你还照原计划把我们埋了吧,一了百了,省的你还和白大哥吵架。”
白乘风却不干了,把我拉到身后:“谁敢埋小星我把谁埋了!”
颂夜盯着躲在白乘风身后的我,那眼神似能把我掐死,过了好一会儿,他腾升的怒气才渐渐消散,化作一句语气淡然的话:“那好,我直说。小星小鱼你们身份不一般,到底是什么,至少别瞒着小白了。”
我吓了一跳: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真实身份了?
颂夜见我这种反应,微微冷笑。
小鱼忽然说:“我们身份的确不一般,你们也一样,让我们不隐瞒,你们又把话说明白了么?”
一直静静听着的潘老大也说:“小鱼这话在理,我一帮兄弟无缘无故被你杀了,你们还对自己的邪教之名心存怀疑,这当中是否有误会,是否另有缘由,潘某还不清楚得很呢。”
白乘风在一旁莫名其妙:“你们都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谁没点儿秘密,合了性子就做朋友,不合就散伙,那不简单?”
颂夜说:“小白,有些秘密,偏生就让性子相合的人也做不得朋友。”
白乘风大喊一声:“嗨呀!那就把秘密说出来呗!我是没什么好秘密可讲,除了当年和沙净天那点儿事,也就是和你这点儿事了,咱们这里人尽皆知,梨儿都能倒背如流了。”
小鱼很警惕地问:“沙净天?”
我这才想起当初白乘风给我讲他被沙净天下毒一事的时候,小鱼是晕过去的,并没有听到。正要和他解释,白乘风已经把话抢了去:“嘿,沙净天现在这么有名了?你们还都认得他?几年前我本来是逍遥关守将,沙净天那混蛋给我下毒,谎称是北胡人干的,出兵攻打北胡大胜,就把我的位置抢了。我被当成尸体扔到大漠里,颂夜这小子把我救了。哼,救了我的命,却又给我扎了一针,让我每个月问他要解药,好留在这儿当风云门主。”
“你特别恨沙净天么?”小鱼又问。
“恨死老子了!”白乘风捏紧了拳头,“可惜老子没空出去找他,要是老子出去了,非把那家伙碎尸万段不可!”
颂夜在一旁,又露出了那种痛苦的表情。
小鱼说:“颂夜祭司,接下来的话,最好只有咱们六个听到。”
颂夜点点头,拍了几下手掌,我便听见周围有“嗖嗖”的声音,必是守在一旁的门徒们都应声退下了。
我、小鱼、潘老大、白乘风、梨儿都聚集在颂夜床榻边上,准备听小鱼讲。那几个人一脸期待,我却只等着期待的表情变成惊奇或哈哈大笑。
小鱼指着我说:“我们两个最大的秘密,也就是她了。她的爹是当今皇上,她相公就是沙净天,她名字倒是就叫小星,小星公主。”
我赶忙赔笑,做乖巧状。
梨儿姐姐仿佛石化了;潘老大愣了愣,径直盘腿坐了下来,大口吞吐气息;白乘风呆呆地推了小鱼一把,说:“你就逗我们玩儿吧!”
唯有颂夜,眼神凌厉起来:“原来如此。”
我小心翼翼地问白乘风:“白大哥……你还会理我么?”
“小鱼刚说的是真的?”白乘风不知是哭是笑地问。
我认命似的点了点头。
白乘风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动,我想,他大约是气糊涂了吧。
然而正当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理我时,他忽然把我揪住,拽到颂夜跟前,大声喊道:“颂夜你看!你看!这是沙净天他老婆!沙净天他老婆——”
我很悲哀地想,你不是很爽快么?那么要杀要剐也爽快点儿啊,不必这么激动。
那白乘风不知喊了多少个“这是沙净天他老婆”之后,又很激动地继续喊:“——沙净天他老婆跟人跑了!你看见了吧?沙净天他老婆跟小鱼跑了!老子早就说那混蛋得有报应!你看看!你看看!哇哈哈哈哈……”
颂夜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白乘风给他拍拍脊背,十分得意地对我说:“小星啊,你既然现在跟了小鱼了,那肯定是沙净天待你不好。我看你也别跑了,回去跟你父皇告他御状,让你父皇把他弄死。”
“呵。”颂夜咳嗽缓和了些,又开口道,“小白你不知道。那沙净天自从做了驸马,又兼领了靖北大营和西通山的兵符,加上原本的逍遥关兵符,现在的西北,已经全部成了他囊中之物。皇上如此赏识他,怎么肯杀他?”
白乘风愕然,随后暴怒:“老子不干了!那小混蛋凭什么?凭什么?这里消息真他妈不通畅,老子现在就要出去!拼了老子一条命也要砍死他!”说着就要往出闯,几个人扑上去拦他才堪堪拦住。
梨儿姐姐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见白乘风大闹,忽然一步跃过去,给他嘴里塞了颗药丸。白乘风顿时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不多时,倒地便睡。
颂夜松了口气:“做得好,说得够了,闹得也够了,梨儿你送他回去吧。”
梨儿姐姐说:“不成,祭司大人,你的药我还没配,就让门主在这儿躺会儿,他那么能折腾,躺地板上也没啥大不了的。”
“先送他回去。”颂夜坚持。
“找个人指路,潘某把门主背回去吧。”潘老大说。
颂夜问:“潘老大,我还没说到为何杀你的兄弟,你却要走?”
潘老大哈哈一笑:“忽然觉得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死去的兄弟已经死了,而你,活得也并不自在。”
颂夜微微一震,笑道:“那好,梨儿,你去配药时,找个人给潘老大带路。”
梨儿姐姐点头应下,和背着白乘风的潘老大一同出去了。
梨儿姐姐刚走,颂夜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倒在榻上。小鱼叹了口气,上去扶起了他,帮他捶背顺气。
我看着咳嗽的颂夜,问:“我看你和白大哥人虽然有些怪,但都不坏,那为何风云门会被称作邪派?你真杀过不少人么?”
颂夜点点头说:“若说杀人,我的确杀过很多。旁人认为我杀人之法匪夷所思,就说我是歪门邪道,实则我只是想知道,人性是否果真如此恶劣。呵呵,我也试探过你。”
想到他当日Ъ我杀人,我还有些后怕。
颂夜看着我,继续说:“都说人是一种自私而残忍的东西,自己下不了手去杀一个人,便自诩仁慈;却能眼睁睁看别人杀无数人,随后骂别人心狠。我却不信,找了各种各样的人来,让他们去选,是亲手杀一个人,还是看着我杀五六个人。可是果真,除了你,没人肯自己动手。”
小鱼在一旁很感慨地说:“若自己背负骂名,就能拯救更多的人,但少有人肯用自己的名誉换别人的性命。”
颂夜呵呵笑了:“也有人说,人是贪得无厌的东西,有了性命,就要饱暖;有了饱暖,就要富贵;有了富贵,又要权势;有了权势,就想把天下一切都抓在手里,连性命也不顾。我不信,想着大漠里驰骋的沙盗总不会太醉心权势,结果试过之后,除了潘老大,竟没一个禁得住诱惑。我觉得失望,就将他们全都杀了。”
我听着他说他的这些“不信”与“试探”,看着他认真而失落的表情,就像蒸好芋头糕后尝一尝,品评一句糖放得不够。一面心惊,一面又疑惑:“潘老大说,你是因为他们兄弟要归入江湖盟,才杀灭他们的。”
“他误会了,我并不知道他想要归入江湖盟。哼,说来,这些年江湖盟日渐扩大,网罗尽大小教派,各处游侠,简直如同‘吞并’一般,谁若不从号令,便是‘非我族类’,歪门邪道。我风云门一贯不喜并入什么组织,江湖盟早已看不惯我们,打定主意要我们这个‘邪派’的罪名坐实。此番一是借着潘老大之事,二是借着你们,竟派出一批人,堂而皇之地攻打过来了。”颂夜冷笑。
我和小鱼同时问:“借着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颂夜点头:“你们刚到,他们便来了。我本是驱赶狼群将他们驱散,不想他们却坏了我地下城入口的法阵,我出去抵挡,才受了伤。那领头之人点名要我交出你们两人,我只当你们是奸细,是他们故意安Сhā进来的,作为攻打我风云门的借口,不料你们果真大有来头。”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红一黑两颗丹丸,递给我们:“你们来之前,我曾给你们种下毒针。这里是解药,小星服用黑色的,小鱼服用红色的。”
我接过黑色的丹丸吞下去,说:“江湖盟的人再来时,我一定出去和他们说清楚。管他们什么图谋,我自己说我不是被风云门抓的,他们总不会不信吧?”
“难说。”
颂夜竞和小鱼异口同声,我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
“那些人只是需要攻打风云门的理由。你替我们解释,他们就会说你是中了我的迷魂药;又或者,将你打晕、打伤,栽赃给风云门,那么皇帝就断不会放过我们,说不定派兵来也有可能。”颂夜说着,眼内又笼罩上了深重的紫气,“所以,你们最好立即就走,不要和江湖盟的人照面。”
“那你怎么办?白大哥怎么办?”我问。
颂夜道:“我虽受伤,却也绝不容许江湖盟侵犯风云门。有我在,也决不让小白受他们一点儿的伤害。”
“只怕白大哥可不愿意就这么被你保护着。”小鱼说。
颂夜苦笑:“我深知小白爱逍遥,爱洒脱,我极喜欢他那样的性子。可我又很想知道,把他一直困在这里,他会不会变……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他并没有丝毫改变,也一直不很喜欢我。我一面钦佩他、讨好他,想让他也对我如对你们那般好;一面又不甘停止我的‘试探’……这就是所谓怪癖吧……矛盾到极点,也改不掉。我能做到的,也只有护他安全了。”
他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做法我也很不能赞同,只好叹息一下,说:“你自己纠结也就算了,既然那么在意白大哥,何必拉白大哥陪你一起纠结?你把他放开又能怎么样?白大哥需要的是自由而逍遥的兄弟相伴,不是陪你住在地底下,去试探什么人性善恶。”
小鱼点头,把我揽住安抚安抚,也对颂夜说:“是这个道理。你若是太执着于眼前的矛盾,就永远也不会太快乐。我看咱们谁也别理江湖盟了,一起走了算了。大漠那么大,总有江湖盟管不到的地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颂夜看我和小鱼一唱一和,眼神中那层紫气愈发深重起来。他低下头,又抬起头,不知思绪如何翻翻覆覆,最终神色黯然,从袖中又取出一个红色的丹丸。
“我不走,你们把这个带给小白,和他一起走吧。”颂夜略略一顿,忽地吐出口血来,“你们说的没错,有些事情我自己纠结,不需要拖上别人。日后你们愿意浪迹天涯也好,愿意驰骋大漠也好,愿意当作并不曾见过颂夜这个人,也好……”
咦?后面这几句,却不是我和小鱼本来的意思了。我们正要辩解,颂夜却倒在了床榻上,长舒了口气,闭起眼睛,嘴唇微微翕合。
他声音十分小,我模模糊糊听到这么句话:“只给他看到结果,也就够了……”
星之漂泊 14.回头一诺
颂夜不想再说话,我和小鱼只好退了出去。梨儿姐姐恰配好了药过来,就说:“你们回去吧,劝劝门主别闹了,这边有我。”说完叫了个门徒过来带路。
我嘿嘿笑了笑,又叹口气。小鱼皱了眉头问:“你怎么总叹气?”
“我就觉得,白大哥和颂夜两个特别别扭,一个就像被火烤了的猴子,一个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这样打比方,那是和玉锦学的,小鱼听了“扑哧”一笑,说:“别说,还挺形象,一会儿见了白大哥,你再跟他说一遍。”
前面带路那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瞪着我们。
我有些不好意思,忘了他们只是哑的,而不是聋的,在他们跟前打趣他们的门主和祭司,到底不好。
我赶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跟你们门主祭司挺熟的,才拿他们开个玩笑嘛,你别介意。”
那人“哼”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带路。
我对小鱼吐个舌头,小鱼做个“噤声”的手势,微笑。
忽然,我们两个笑容都僵在脸上——方才,那门徒“哼”了一声?
他们不是被灌下毒药,不会说话的么?
我把前面那人一拍,问:“你不是哑巴?”
那人很生气:“你才是哑巴呢!谁说我是哑巴啊,真缺德!”
我纳闷:“你不是跟着祭司的门徒么?”
“是啊。”
“你们门主说的,跟着他的门徒才会说话,跟着祭司的门徒都被毒哑了啊。”
那人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门主说的。嗨,门主总抱怨他中了祭司大人的毒针,拿不到解药就得沉睡不醒。祭司大人只好跟他说:睡一觉没什么,你看我手下这些人,灌下毒汤之后,都不会说话了。门主当然更不愿意变哑巴,就不抱怨了。其实,只是祭司大人不喜欢我们多说话,我们就不说呗。”
那人说完,“呼”地出了口气:“憋了半个月了,憋死我了。哎,既然开了口,干脆和你们多说几句好了,反正这个月才赏八十文钱。”
不说话还有赏钱?我和小鱼齐齐“咦”了一声:“什么?”
那人说:“你们不知道么?祭司大人经常出赏钱,让我们不说话。有时是坚持半个月赏一两银,有时候是坚持半年赏一两,我最多一次坚持了三年,得了二十两的赏银呢。谁知道这回是一个月赏八十文,好多兄弟只坚持了三天就开口说话了,我还算好呢,坚持了半个月了。”
这怕又是颂夜那些千奇百怪的“试探”之一吧,其实这么看来,颂夜也是挺有趣的一个人,并没有太坏的心思,只是有很多的好奇和固执。大约许多看起来邪恶的人,都是出于孤独,又掌握不好与人打交道的分寸吧。
我问那个门徒:“我不告诉你们祭司,就当你没开口,到一个月了你还去领赏钱,不成么?”
那人十分鄙视地看着我:“什么话?这还有什么公平可言?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怎么这么多鬼心眼?我不和你说话了。”说完骂骂咧咧地走到前面去。
小鱼使劲忍着笑,我则如吃了苍蝇一般。这会儿让我去坚持几个月不说话拿赏钱,我绝对能坚持到底。
到了石头城,那门徒打定主意不跟我们再说一句话,扭头就走,我们也不好勉强他,只好对着他的背影道了谢,转而去找白乘风。
白乘风这时已经醒了,被潘老大点住了|茓道动弹不得,坐在院子里,企图自行把|茓道冲开。潘老大盘腿坐在他数尺开外,闭目养神。但听白乘风“嘿”“哈”地使劲儿,还不停地说句:“老子又冲开一个|茓道,哼,一会儿就能揍你了!”潘老大也只是闭着眼睛,不理睬他。
我和小鱼走了过去,小鱼叫声“白大哥”,把红色丹丸拿了出来,白乘风一看:“呀!是不是颂夜晕过去,你们趁机把解药抢过来了?”
我们一起摇头,小鱼说:“颂夜说,他放你走,就托我们把解药给你。”
白乘风一时怔住,半晌才说:“你说什么?颂夜那小子……肯放我走?”
“是啊。”
“不对,肯定不对。”白乘风板着脸,又运力挣了两下,将最后两个|茓道冲开,跳了起来,“我从前也嚷着要出去报仇,也把他骂得半死,他从来不肯给我解药,从来不肯让我出去半步。这回怎么这么爽快?太不像他的作风了,肯定出了大事儿。”
“不是江湖盟派人攻打过来了么?他是不想你留下受伤吧。”我说。
“笑话!这算什么大事!风云门是那么好打的么?那地下城,若不是知道走法,是个什么人进去都必然绕死在里面。何况,颂夜这么多年研究术法,哪儿能让那帮龟孙子讨了便宜去?”白乘风捏着拳头大喊。
潘老大听我们说话,也站了起来,说:“颂夜祭司受的伤是否特别重?他会不会……”
潘老大的话没有说完,我们都明白了意思。白乘风断然摇摇头:“不可能,梨儿的医术好得很,从前有比这还重的伤,也救过来了。颂夜那小子可不会就因为这点儿伤便死了。”
小鱼也补了句:“我们过来时,梨儿刚好配出了药,已经送去给颂夜服了,倒不像会有大碍。”
几人沉默了会儿,白乘风忽然把丹丸抢了过去,往嘴里一塞,哈哈笑道:“真是的,我还犹豫什么呢!管他到底打什么鬼主意,让我走还不好?那我就走呗。”
潘老大说:“潘某也想一道走。”
白乘风当即叫好:“太好了!再叫上萧老二他们,咱再往北走,潘老大你领头,还去做沙盗吧!”
这主意甚合潘老大心意,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就开始规划未来那“沙盗”的规模如何,制度如何。白乘风还抽空招呼我和小鱼:“小鱼带着小星也一起来,咱们离开这鬼地方,跑得远远的,一帮好兄弟寻快活去。”
他这会儿顾盼神飞,除了寻快活什么都忘了。
我忽然很想泼他冷水。大约我也是有一种怪癖的吧,看见一个人自顾自高兴,忘乎所以地得意,就一定要泼他冷水。
我问:“你不想报仇了?你真能扔下颂夜自己走?”
白乘风微微一愣,随即大皱眉头:“你也太煞风景了!”
我终于有机会对他嗤之以鼻:“哼,那会儿是谁见不着颂夜就骂骂咧咧,见了颂夜就红了两个眼睛扑上去瞎着急?之前是谁一听沙净天的名字就掐人脖子,还打倒一圈儿人,闹着要出去砍死沙净天的?”
白乘风果然恼羞成怒:“不准说了!”
他使劲“哼”了一声,坐在地上大骂:“老子不干了!别人身边都是好多小姑娘围着,凭什么老子就得和俩男的纠缠不清!老子不活了!”说着就到处找刀,要抹脖子。
我看他这样子,忽然就像看见之前的我。小鱼离开皇宫后,我也曾大哭大闹过一次,把能摔的东西都摔碎,把能砸的人都砸过。那也只是因为我不知道真相,自己觉得自己最委屈而已。
小鱼伸手过来,捏捏我的手掌,似乎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而来安慰我。他同时又问白乘风:“白大哥,你可知道颂夜并没有下毒将门徒毒哑?”
白乘风稍停了一下,又大吼大叫起来:“没毒哑那又怎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鱼不紧不慢地把方才颂夜告诉我们的,他对白乘风的试探,对我的试探,对潘老大一帮兄弟的试探,以及对他那些门徒的试探,一点儿点儿都讲了出来。白乘风听着,沉默不语。
潘老大却已恍然:“颂夜祭司的心思非同寻常,若按常理,只怕不能理解。白兄,你如此烦他,是不是因为他叫你‘压寨门主’?我看那所谓‘压寨门主’,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白乘风依然闷不作声。
小鱼说:“白大哥,你尚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就肯把我们当好兄弟,为何你却从不肯把颂夜当兄弟?”
白乘风拿鼻孔“哼”了一声:“他怪得很!”
“颂夜这人性子是有些怪,但他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你自己嘴上说讨厌颂夜,到关键时候还不是紧张他?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坦然对他,为何不能对他如对我们一样?”小鱼穷追不舍。
我笑眯眯地看着小鱼,他一有机会劝说别人,两只小眼睛就放出认真的光彩来,十分耐看。
白乘风低头不语,似乎在咀嚼小鱼的话。
“我怎么觉得咱们特别像媒婆啊……”我把小鱼拉过来悄悄地说,“那边儿劝了颂夜,这边又劝白大哥。他俩还真听人劝,稍一劝就往一块儿凑了。本来不是‘压寨门主’,被咱们一劝,万一变成真的‘压寨门主’,那可怎么办?”
小鱼似笑非笑地说:“嘘,别添乱。你这么一说,他一会儿又得喊叫了。”
四个人都不再说话时,梨儿姐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了,带着哭腔说:“门主!不好了!祭司大人他……他去胡杨树下了。”
我依稀记得,颂夜曾说要把我和小鱼埋在胡杨树下的。不知道那胡杨树有什么蹊跷,能把梨儿姐姐吓成这样。
白乘风“腾”地跳了起来:“带谁过去的?”
“独个去的。”
“什么?你怎么不跟着?”
“祭司大人说胡杨法阵一旦运转,就不能被打扰,所以不让人跟着去。我非要跟着去,祭司大人就点住了我的|茓道。门主,您一定知道胡杨法阵在哪儿的,求您去看看吧,祭司大人伤还没好,贸然发动法阵会出事儿的。”梨儿姐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白乘风脸色和他衣服一样白,说一句:“我知道,你们都跟我来。”就带头往地下城走。
“胡杨法阵是不是要活埋人进去的那个?”我跟在白乘风后面问,“颂夜会不会干傻事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白乘风回头一吼。这一声吼出来,与以往的喊叫完全不同,竟然让我耳朵一震,脑袋嗡嗡响了半天。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拉紧小鱼的手,跟在后面。
白乘风对地下城的岔道很熟悉,对于去胡杨法阵的路却并不大熟。他板着脸带我们绕了不少圈,才终于找对了路。我们沿着这路走了好半天,脚下的路渐渐变宽,一个四方的石室出现在面前。
整个石室几乎都被一根壮实直挺的树干占据了,那树干足有十多人合抱那么粗,冲破上顶,大约地表之上也会生出一丈多高,直冲云霄。巨大虬结的根系一半露在外面,更多的部分深深扎入沙土中,汲取大地深层的养分。所有人见了这巨大的树都微微发出惊叹,随后,又一齐注意到了树根下
果然埋着个人,依稀能看出,穿着深紫色的衣服。
那是颂夜!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把自己活埋了!
颂夜大半个身子都被埋在胡杨树根下,只露出肩膀以上,他的头毫无生气地歪在一边,脸色十分苍白。
白乘风“啊”地大喊了一声,就扑上去,手脚并用地刨土,想把颂夜刨出来。
我们比白乘风反应慢些,却也看出颂夜情况大为不妥,随之扑过去,帮着使劲儿刨土。
颂夜被我们这么一折腾,闷哼了一声,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
听到那声闷哼,白乘风顿时大松了口气,吼道:“颂夜!臭小子你还活着啊!”
颂夜虚弱地抬起头,看见白乘风,忽然极灿烂地笑了。
我忽然觉得,他并不是只有皱眉才那么好看,任何一个人真心去笑都不会难看到哪儿去,何况他生来就是天人之姿。
他一双眼睛只望着白乘风,轻轻地说:“小白……沙、沙净天……没有多久可活了……”
说完,眼中的光便黯淡下去,再没了声息。
我手下动作一缓,惊讶地想:这个法阵,是他用来杀死沙净天的法阵?
他所谓“自己去纠结”“只给小白看个结果”,就是把自己埋入其中,不要自己的命,去引发那个神秘的法阵,杀死沙净天?
我转头看白乘风,他这会儿才真正像疯了一般,完全不受控制,眼看着颂夜逐渐委顿,手上愈发使劲地刨土,且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嗷——老子定要把你小子救活!沙净天死不死老子不管了!你小子一定不可以死!”
星之漂泊 15.意外悲喜
颂夜被挖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胡杨树根部传来的低声嘶吼。连白乘风都吓了一跳,盯着那个埋过颂夜的深洞,问:“那是什么声音?”
没有人回答,太过诡异,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呀!祭司大人的脚!”梨儿姐姐忽然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撕自己的裙摆,往颂夜双足上包。我这才注意到,颂夜正在流血,他的双脚,竟然都已经不见了!
“你这混小子……到底弄了多少邪物,做了多少傻事啊?”白乘风颤声问,颂夜却紧闭双眼,毫无生气,根本无法作答。
颂夜的脚,难道是被树根……吃掉了?
我单听说过老树会成精,吸人精血,却不知道老树还会吃人,居然比人啃猪蹄还直接。
梨儿姐姐似乎要崩溃了,抱着颂夜的脚哭得一塌糊涂。小鱼急道:“梨儿,这里你医术最好,最不该惊慌失措的就是你。若你都乱了阵脚,谁来治颂夜?”
梨儿颤抖了一下,拼力想止住哭泣,然而越是抹眼泪,眼泪越是多。梨儿断断续续地说:“不成……不成……我……停不住……”
白乘风瞪着她看了会儿,忽然“啪”一掌拍过去,打在梨儿右肩。梨儿痛得“啊”地叫了一声,终于停了哭泣。白乘风冷冷地说:“哭有个屁用!那么喜欢他就把他救活啊!”
梨儿姐姐明明喜欢的是白乘风,几时又变作喜欢颂夜了?我还在纳闷,梨儿姐姐却仿佛被白乘风的话击中,猛然将头深深埋低。她静了片刻,忽而抬头,把眼泪一抹,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个银盒子。
盒子打开是几根银针,梨儿姐姐取了最大一枚与最小一枚,分别灸了颂夜左右腿上两处|茓位,随后又从袖间翻出一个瓷瓶,将其中药粉均匀地撒在颂夜双腿创口处。她撒完药,回头扫视一圈,忽然扑向我,扯下我一截裙摆,过去将颂夜的双腿包住。做完这一切,她无力地歪倒在一旁,虚弱地说:“请门主将祭司大人带入密室渡气吊命,我来配药。”
白乘风二话不说,背起颂夜就走。小鱼拉着我,潘老大扶着梨儿姐姐,跟在他后面拼命跑,才勉强跟上。
又走了数不清的岔道,拐了无数个弯后,白乘风一闪不见了踪影。梨儿姐姐说:“密室就在前面,请几位在这边稍候,我进去看看门主和祭司大人。”
密室就在前面,却眼不能见,要进入密室一定有秘法,我、小鱼和潘老大都不是风云门中人,知道一定要回避,当下都点点头,识趣地停下脚步,看着梨儿姐姐也往前走了几步,消失不见。
梨儿姐姐进入密室后,我长吁口气,坐了下来。这么多天过去,总是在这些黑黢黢的,有荧光忽明忽暗的地下岔道里绕来绕去,我是累得够呛了。怪不得白乘风说谁来打风云门都讨不到便宜,这地底迷城,是当真能把人绕死的。
小鱼在我身边坐下来,潘老大看了看我们,自己也走到一旁盘腿静坐去了。
方才我被白乘风喊得紧张无比,乍看到颂夜被树根吞噬的双足,只觉得震惊,此时松懈下来,再一回想,仿佛还能闻到那诡异的血腥气味,不免就有些想吐。小鱼担心地问:“是吓着了么?”
我摇摇头:“刚才被血气冲了,觉得头晕恶心。”
小鱼一面拍拍我的背,帮我顺气,一面说:“也不是头回见人流血,怎么这会儿恶心起来?是地底下太不透气了?”
我张开大嘴使劲吞吐几次,说:“嗯,透了气了,感觉好多啦。”
小鱼就笑:“对了,是该松口气。”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又说:“还说不怕,抖成这个样子。要相信有梨儿在,颂夜应当没事。”
抖?我没发抖啊。
我惊诧地去看自己的手,果然不知不觉中抖个不停。往常自己劝自己不要想不要怕,身体却不受控制,以颤抖表示害怕,今天我是真的一点儿怕的意思都没有,手怎么还抖成这样?
我急忙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企图使它们都不要乱动。小鱼看着我,莞尔一笑,伸手把我的双手护在掌中。
这时候,梨儿姐姐忽然出来了,神色依然疲惫,却没有了方才那种绝望和崩溃。我忙站起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问:“颂夜怎么样了?不会死吧?醒了么?”
“祭司大人得了门主渡的真气,又服下我配的护心丹丸,命是保住了,但还没有醒。他几时能醒,我也不知道。”梨儿姐姐两眼发直。
我扶梨儿姐姐也坐下,她一坐下便开始流泪,本是我抓着她的手臂,这会儿却成了她抓住我。她似乎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将我的手臂死死抓着,抓得我痛得要死,强忍住才没有叫出声。梨儿姐姐却自顾自不断地絮说着:“小星我该怎么办……若他醒不来,我该怎么办……”说话间,连“祭司大人”也不叫了,就换成个简单暧昧的“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她那表现,任谁都以为她是喜欢白乘风的,今天颂夜一出事,她却突然崩溃,被白乘风说破,我才知道她喜欢颂夜。一个“喜欢”就把那么开朗的女孩变成这般模样,我无法开口评价,甚至也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劝说的。
所幸梨儿姐姐只是希望有人听她絮说。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想他所想,急他所急。他在意的人,我也像他一样在意。他说门主好看,我就说好看;他说门主英勇,我也说英勇;他说不想让门主走,我就帮他劝门主不要走;他说别人死多少个伤多少个都不用管,只要门主毫发无伤就好,我也帮他做到了,门主哪怕被人说个不是我也和人拼命去……可是我保得了门主毫发无伤,到头来却保不了他生命无虞……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梨儿姐姐揪着自己的头发,神色凄惶。看得我心疼,恨不得也揪着自己的头发,陪她一同凄惶。
“只怕,谁都不能做到‘想他所想,急他所急’。”小鱼说,“若他的心思能被咱们猜出来,他也就不是颂夜了。”
梨儿姐姐听完这话,怔忡半晌,“哇”地哭了:“他是做了许多奇怪的事,可他这么多年,也只为了门主执着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就是不懂……”
“颂夜比我们都固执,却不会只固执于情感本身,我看就连我,身处其中,也不能懂他。”
忽然有沉静的男声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音属于白乘风。
所有人都转头去看白乘风,连一直在一旁静坐的潘老大也睁开了眼睛。白乘风拍拍梨儿姐姐的肩膀,说:“别担心,颂夜那小子睡得香着呢。”
梨儿姐姐抽泣一声,点了点头。
这个白乘风,沉稳起来还真让人不舒服,总有种发生了特别惨痛大事的感觉。好在他只是静静地呆了会儿,随后很突兀地,又换作了原来那副张狂的嘴脸,喊道:“老子要振作!你们也给老子笑起来,知道么!咱们这些闹起来可以上房揭瓦的人都在这儿唉声叹气了,颂夜那生来一副苦瓜脸的小子还不得愁死啊?”
他一边喊一边拽我们:“都站起来,软趴趴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都站起来,笑!使劲笑!”
白乘风说得有道理,病人身边的人要乐观,病人才能快速痊愈。只不过他忽然就逼着人笑,那也有些矫枉过正。我们不想惹他再发一次疯,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站起来,每人挤出个笑给他看。不料刚有了些须笑意,却听到有风云门门徒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喊:“门主,不好了!江湖盟的人开始攻打石头城了!”
我听了顿时既有些慌张,又有些愤怒:这江湖盟的人竟也如此阴魂不散,我们这边刚有些风吹草动,他们就趁虚而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养了种嗅觉特别灵敏的狗,专门嗅别人的软肋在哪儿。
白乘风听了却很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叫石头城的兄弟们都到地下来。江湖盟他们爱攻打就攻打吧,反正攻不进来。”
我纳闷,小鱼也不明所以,潘老大更是瞪着两个豹眼发愣。梨儿姐姐小声解释:“石头城是没有门的,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风云门唯一通往外界的门都在地底,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
那门徒又说:“江湖盟的人不知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干草,围着城墙堆了一圈,现在已经开始放火了,也不知城墙是否足够抵挡。”
白乘风皱眉:“石头城它是石头做的,火能把它烧毁了么?江湖盟的人是笨蛋,你们也是笨蛋么?哼,江湖盟的人打什么鬼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顶多是把城墙烧热了逼咱们开暗道出城,咱们还偏不出去。石头城那种地方,他们爱烧烧去。”
那门徒想了想,又说:“哦……可还有些火流矢射入城中,那边的兄弟们也有负伤的,慌慌忙忙间都不敢贸然进入地下城。还请门主过去看看,给大家个号令,安排个秩序。”
白乘风说:“真是麻烦。颂夜明明造了这么好的地下屏障,你们这些笨蛋却不肯主动用,还得我去发号施令。罢了罢了,我就去一趟吧。梨儿你在这边看着。”
潘老大忽然开口:“萧老二还在那边,潘某也过去看看。”
白乘风一点头,便和潘老大随那门徒一起去了。
看白乘风这么自信,大约风云门真是坚不可摧。只是放火烧城……不知怎的,一想到火,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也很困难,仿佛真的置身火场一般。
小鱼吓了一跳:“那火没烧过来啊,你就呛了?”
我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咳着咳着,又想作呕,气息一窒,就倒在地上。
梨儿姐姐忙过来帮我把脉:“小星你别吓我,颂夜已经那样儿了,你可不能再出什么……嗨——我当是什么呢……”
梨儿姐姐紧张地说了一半,语气就突然十分松快了。她脸色微红,对小鱼说:“没事儿,小星有孕差不多一个半月,这也该到吐的时候了。”
“什么?”我和小鱼同时大声惊叫。
有孕?我没听错吧?我……莫名其妙地就有孕了?
梨儿姐姐也被我们吓了一跳:“你们快当爹娘了,可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我茫然地看小鱼,小鱼也看向我,他的眼神里有受伤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心里蓦地揪紧,脱口喊道:“这绝不可能!”
这么一喊,胸腹间那种恶心的感觉又被搅得翻涌起来,直冲着嗓眼儿往上冲。
“哇!”我再也忍不住,一口喷出去。
喷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红。
星之漂泊 16.道貌岸然
是不是传说中的感天而孕……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啊?好端端的,便被告知“哎哟你快当娘亲了”?
为什么我很想一头撞死呢……
“谁有身孕会吐血吐这么厉害?梨儿你弄错了吧!”小鱼扑上去抓着梨儿使劲晃,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发狂。
梨儿姐姐也懵了:“我虽然不是名医,但喜脉是不会把错的啊……”
我吐出去那摊血之后,呼吸稍稍顺畅了些,也说:“梨儿姐姐,你再帮我把把脉……我、我不可能有孕的啊……我又没有……”
小鱼忽然转过头来,我看见他满脸都写着不信。
梨儿姐姐盯着我看了半天,又盯着小鱼看了半天,忽然捉住我的手腕,手指再次搭上我的脉搏,过了片刻,忽然紧张起来,翻起我衣袖察看手臂,又掰开我嘴察看舌齿。
我和小鱼都紧张地看着她,她眉头深锁,似乎不很相信。仿佛过了千百年,梨儿姐姐才终于放开了我的手,缓缓开口:“小星,这不是你和小鱼的孩子。”
我先松了口气,心想,梨儿姐姐真是神医,单凭把脉就知道不是小鱼的孩子……可转念一想,这并不是重点啊,重点是——怎么还是有个孩子!哪儿来的孩子!正要再问她,梨儿姐姐又接着说了句:“若是你和小鱼的孩子,你断不会如此不想要。”
这话中还有话,我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回事?”
梨儿姐姐已经返身跑开,大约又进了密室,不多时,捧着一罐牛|乳过来,递给我说:“傻瓜,先喝了它。”
我接过牛|乳来喝,完全不知道梨儿姐姐在说什么。
梨儿姐姐眼睛里含着泪意,说:“我都忘了,你是嫁给了沙净天的……你也很讨厌他是不是?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水银掺在茶水中,的确可以避孕,只是你喝的那么多,就是头牛也得死啊……你为了不要这孩子,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噗!”我听得一惊,满口的牛|乳就喷了出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小鱼赶忙上来帮我捶背,很不可置信地问:“水银?你喝水银?你疯了么?”
我本来没疯,听到这话也快疯了。我是贪吃,却惜命的很,从来都是把食物检查半天认清楚了是什么才吃,一贯吃的不是鸡鸭鱼肉便是糖果糕点,几时喝过水银这么毒的东西啊?
小鱼忽然想起什么,抓着我瞪圆了眼睛问:“是不是沙净天逼你了?得到了驸马的位置还不够么?还想得到多少!想造反么?是不是他逼你……你没办法才喝水银,你告诉我!”
我很无辜地看着小鱼:“成亲第二天沙净天就出征了,他能逼我干什么啊?我用得着自己去喝水银么……”
小鱼从前总说我笨说我傻,但都是笑嘻嘻的,可现在,他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是天底下最大个儿的那个傻瓜:“戴小星!你和他进过洞房的,你说他能干什么?”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后面完全成了喊,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到怒发冲冠的白乘风。哼,这可好了,现在我认识的人可以归为三大类,一类是极喜欢沙净天的,一类是极想弄死沙净天的,一类是沙净天……
这三类人,都快把我逼疯了!
我喊了起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成亲那天他喝醉了说胡话,把我掐晕了扔地板上躺了大半夜,我自己后来醒了,窝在凳子里睡的。要说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还没无知到那种地步!”
小鱼的喊声戛然而止,梨儿姐姐却轻轻地“咦”了一声,忽然问:“小星,水银真不是你自己为了避孕吃的?”
我拼命摇头:“肯定不是!”
梨儿姐姐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你们那皇宫,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我方才仔细看过,小星你舌齿微有溃烂,四肢有红疹,之前又呼吸困难,有呕吐欲望,这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看样子,一定至少服用了十多天才能到这么严重。若说不是你主动服用,就一定是你身边不想让你受孕的人害你服下掺有水银的茶。但你这个体质很特别。水银茶对你基本没有用,或许还造成了相反的效果,毒素也积攒到现在才发作。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吃很多类似迷|药之类的东西,都会没有效果或是效果相反?”
我还在想水银和孩子的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小鱼替我反问梨儿姐姐:“你怎么知道?”
梨儿姐姐没有解释,继续问我:“小星,成亲那天发生的事情,你记得多少,都告诉我,可以么?”
这也算是“问诊”了吧?我点点头,把我能想起来的都讲给了梨儿姐姐听。
梨儿姐姐听完,沉思半晌,叹道:“若我猜得没错,成亲当天,你和沙净天都被人下了迷魂的药物。给你们下这迷|药的人,与害你服下水银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下迷|药的人,大约极盼望你和沙净天好事速成,给你们下的,是催|情的迷|药。只不过对你来说,应当除了肢体酸软,记忆不甚明晰之外,并没有预期的效用。”
难道是父皇?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把我吓个半死。父皇是极力撮合我和沙净天,是见缝Сhā针地将我们往一块儿凑,我虽然努力地想让自己相信他是爹,是怎么也不会干出对自己女儿下催|情药这种事儿的,但却真的不能完全相信。
小鱼大约与我想得一样,他脸色很不好,拳头攥起来,指节发白;眼神飘忽,不知望向哪里;甚至还隐隐地骂了句脏话。
梨儿姐姐斟酌片刻,把她的推测说完:“听你的描述,当日沙净天曾将你当作另一个人?我想到了一种很稀奇的迷|药,若将那种药放在酒中,喂人服下,那么服药的人就会神智涣散,将接下来遇见的人,当作喂他服药的那人。”
我还愣着,梨儿姐姐又确切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当日沙净天将你当作了谁,那个‘谁’就是给你们下迷魂药的人。”
“怎么可能!”我和小鱼同时说。
梨儿姐姐摇摇头:“宫里那些人都复杂得很,看起来不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往往就是幕后之手,我不知道实情,也只是给你们提醒下。小星你成亲前后那半个多月里,贴身的人中,极可能有个人想害你;成亲那天晚上,沙净天却是把你当成了他喜欢的人,这个人是否要害你,我也不知道。”
梨儿姐姐说完,又进了密室,说是为我再配一方汤药,调理气血,拔出体内的余毒。剩了我和小鱼两个人在外面,面对面闷坐着,一时都思绪万千,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成亲前,我一直住在郁棠宫里,有花喜、玉锦和春好作伴,她们三个都不是能害我的人。成亲那天晚上,我没见花喜,若说是她给我和沙净天下迷魂药,打死我都不信。”
小鱼说:“你就是把人都想得太好。要我看,那水银茶就是花喜干的好事。”
我有些不悦:“你们怎么都这么想花喜?我宁肯相信迷|药是花喜下的,都不相信她会给我灌水银茶。”
“平日你喝茶都是谁帮你选茶叶,泡茶汤?”小鱼问。
我默然,的确最爱茶的是花喜,选茶泡茶的都是花喜,甚至端茶来给我的也是花喜,可是……我就是不信:“说不定谁陷害她呢?大家都知道花喜喜欢泡茶给我喝,所以好事者就借机嫁祸给花喜了呗!花喜那么张扬,想害她的人也不少吧?”
“想害你的人更多!皇上新娶的皇后和贵妃是谁张罗的?谁进宫一年就由侍女总管变成了郡主?你若被害死了,花喜就算当不上皇储,也能扶植皇后或者贵妃的幼子即位,实权依然可能是她的。皇上好不容易给你找了沙净天这个靠山,他却也被花喜迷得团团转,拿你一点儿也不当回事……这些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小鱼训得我哑口无言。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花喜是为了权势可以害我性命的人。从小到大,花喜都把锋芒完全显露出来,谁来侵犯就把谁刺死,她要什么,从来是不惜代价也要得到,所以很多人都怕她,不喜欢她。可她从来不曾让我害怕过,她在乎我是否信她。若还那么在乎我的看法,她又怎么会害我?
“如果花喜来卖我,我情愿帮她数钱。”我眼睛朦朦胧胧看不清东西,已经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小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了我许久,忽然却闷闷地蹲到一边儿去了。
“若你来卖我,我也帮你数钱的……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不舍得卖……”我见他这忍着不肯发脾气的样子,特别难受,于是很讨好地凑了过去。
“我知道,你爹卖你你也帮着数钱,你那些丫头卖你你也帮着数钱,你白大哥梨儿姐姐卖你你还帮着数钱,甚至沙净天卖你你都帮着数钱……我们要是一起卖你,你还会把卖来的钱平均分成份儿,给我们一人发一份儿……”小鱼闷哼哼地说。
虽说不应该,我还是“扑哧”笑了:“不会……我肯定分最大的一份儿给你。”
“我为什么要这么了解你啊!”小鱼回过头来,使劲拍了我一巴掌,“戴小星我真不想管你了!你咋麻烦事儿这么多啊!”
我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对不住……都怪我……若我知道有这么多事儿……我出宫也不会找你,给你添堵……”
小鱼刚才还骂,听我这么说时,却伸手来捂我的嘴:“不用说了,既然我说过无论如何站在你这边,就一定做到。”
我把脸埋在他掌心,默默地哭起来。我应该和小鱼一起大吃大喝,大笑大闹的,几时变成了这副愁云惨雾的情形?
根本不是命运弄人,是被自己人耍了。
“哟,你们怎么都哭丧着脸?是不是听说了,江湖盟那帮兔崽子点名要‘解救’你们出去?”忽然传来白乘风的声音。我擦擦眼泪,抬起头,一时间却没找到他的脸。
白乘风刚从石头城那边回来,估计是被火熏了,满脸满身都是黑灰,在这地道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鼻子眉眼来。
“放心,有白大哥在,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你们不用出去,我派人把他们打跑!我看那个颜枫如此嚣张就很不舒坦,等我睡一觉起来,披挂上阵,亲自去打他个屁滚尿流。”白乘风拍胸脯保证。
我和小鱼却都十分诧异:“颜枫?嚣张?”
那么畏畏缩缩土里土气的“大侠”,被我吼一嗓子都瘫倒在地的人,怎么会变成了盟主,亲自带人攻打风云门,还很“嚣张”呢?
白乘风说:“是啊!那兔崽子在城下叫阵,指挥着几百人发射火流矢。长得倒还年轻轻的,嗓音可真是又老又难听,光听句子知道他是在叫阵,听语气却像在拍马屁……”
颜枫的声音虽不那么好听,却不会是又老又难听的。我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那个青乌帮主陆昕,说什么话都语气平缓,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谄媚。
“那些人果真是江湖盟的?”小鱼问。他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平静。
“真的!不能再真了!别处哪儿还能找到这么道貌岸然的家伙啊!”白乘风咬牙切齿。
我忍不住想,要说道貌岸然的家伙,还真不止江湖盟里有。
“我们出去会会他,这个‘颜枫’,说来或许还是老相识呢。”小鱼说。
白乘风诧异地说:“小鱼,他们可是想把你们抓走啊。”
“那就让他们抓去吧。离的近了,才能看清真面目。”
小鱼的微笑,看上去很有些无奈,又很是高深莫测。
星之漂泊 17.四方混战
梨儿姐姐帮我把配好的药做成丹丸装入小瓶带在身上,嘱咐我每日一颗,连服一个月。又给我带了一个小荷包,说:“这里面是我自己制的迷|药,你带上,江湖盟的人要是对你们不好,你们就药倒他们,还逃回来。这药对你没什么效果,为了消除他们的疑惑,你都可以一起吃。”
白乘风看着那个荷包说:“有用么?我觉得小星和小鱼就根本不该去。江湖盟的人虽然放话出来要从咱们手上‘解救’他们两个,可是万一刚抓到就把他们砍了,然后嫁祸给咱们,那要迷|药有什么用啊?”
梨儿姐姐瞪他一眼:“门主,你别乌鸦嘴成不成?”
白乘风撇撇嘴:“我只是提醒,提醒而已!要是颂夜那混小子醒着,说不定就有好主意了。”
“江湖盟的人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小鱼说,“顶多是点个|茓,喂点儿药,让我们不能乱说乱动。若是我们没了命,皇上最先要惩办的就是他们保护不力的罪。”
“说得好像他们是皇上派来的一样……”白乘风皱了皱眉头。
小鱼一愣,他认为江湖盟是受我父皇暗中控制的,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白乘风却不知道。他正要说点儿什么掩饰过去,白乘风却嘿嘿笑着说:“哎,不过也是,谁让他们自诩正道呢?既然探听到了消息,打起了冠冕堂皇的旗号来,那就得缩手缩脚了。哼,给朝廷办事儿向来最麻烦。”
白乘风一面说着,一面把我肩膀一拍:“小星,白大哥还是那句话,我看你也不像能适应皇宫的人。不想回宫里就别回了,你和小鱼都跟着白大哥逍遥自在去,有酒喝,有肉吃,知道么!”
若身体里面没有攒着好几种毒,没有装着那个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小东西,我说不定还是可以喝酒吃肉,逍遥自在的,可现在,大约只能乖乖喝补汤,吃清毒药,担心到时候会不会生出来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傻小子。
我不想扫白乘风的兴,也只能模模糊糊地说一句:“还是白大哥好!”
白乘风这回没逗着小鱼吃醋,而是很郑重地说:“你们考虑好了?真的要跟江湖盟那帮人走?你们真考虑好了,我就带你们出去。”
我和小鱼对视一眼,一齐点头。
梨儿姐姐留下来照看颂夜,白乘风带着我们,拐来拐去,又走到了通往石头城的那扇门前。我诧异地问:“怎么还要回到石头城去?那边不是没有门么?”
白乘风跺了跺脚:“那边的确没有门,门在脚下。”
他走到石梯左侧,按下了一个隐秘的机簧,石梯右侧的地面上,便打开了一道地板门。
白乘风说:“顺着这里下到底,直往前走到头,然后顺着绳梯往上爬,推开顶门就出去了。江湖盟那帮死心眼还没放弃进攻石头城,你们这么出去一定是出现在他们后方,不会被火流矢伤到。”
照着白乘风的说法,我和小鱼很快到了地面上,地面上依然能风沙不断,前方就是石头城墙,能看见几百个人正在拼命往石头城中发射火流矢。身后很远的地方,有棵巨大的胡杨树。
颂夜本打算把我和小鱼埋在那棵树下,最后却埋了自己。那棵树是发动杀死沙净天法阵的关键,我们把颂夜挖了出来,却不知道法阵还会不会开启。
“刚才,也没有好好话别一下,就出来了啊……”我看着那棵树,喃喃自语。
“又不是永别,还有机会的。”小鱼安慰我,“现在,我们去把那些傻瓜叫过来吧。用了那么多火流矢,烧石头城……还真是浪费。”
我们走过去,小鱼放声喊:“颜枫!”
最前面有个骑高头大马的人听到呼喊,立即做个手势,几百人齐齐停止发射流矢,转回头来看我和小鱼。那骑马之人也打马回身,朝我们驰来。
那张脸,果然是颜枫!
我激动地拉拉小鱼的袖子:“你看!真的是颜枫!有段日子没见,他功夫这么好了!”
小鱼却沉着一张脸,盯着颜枫驰马而来,渐渐露出一个很假的笑容来。
颜枫到了我们面前,竟然下马作揖,赔笑道:“戴小侠,余小侠,颜某救驾来迟,你们困于风云门多日,受苦了。”
他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一会儿叫我们“小侠”,一会儿又说“救驾”,语气也很奇怪,一点儿也不像颜枫。
“我们没有受苦,风云门……”我说了一半,忽然胸口一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隔空点|茓?颜枫居然对我隔空点|茓?
小鱼依然盯着颜枫,微笑着忽然说:“陆帮主,别太过分了。”
陆帮主?什么跟什么啊……我还在纳闷,那“颜枫”哈哈大笑起来,把小鱼后半句话盖住。他骤然眼神凌厉,手指一翻,小鱼就跪倒在地,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我吓得连忙去扶,那“颜枫”却比我抢先一步,上前来扶起了小鱼,还很紧张地说:“余小侠!余小侠你这是怎么了!风云门真是欺人太甚,竟将余小侠伤成了这副样子!来人,快来人,送余小侠和戴小侠回营地!”
假的!这人说假的做假的,脸也是假的!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可惜被制住|茓道,话也说不出,手足也使不上力气,生生被几个人拽住,塞入一架马车中。
小鱼随后也被塞了进来,那“颜枫”站在车门前,挑着帘子看我们,低声奸诈地笑了:“颜枫那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不过他这张脸倒是好用的很,陆某为着江湖盟的大业,也只好取他的脸来用用了。余小侠,陆某送你去见颜枫,可是方便得很。若你还想陪公主活着回去,就老实点儿,闭嘴。”陆昕的声音,伴随着一张扭曲的、“颜枫”的脸,十分可怖。
他……真是陆昕?所谓最极端的易容之法,就是直接用另一个人的脸皮。他、他真的将颜枫杀死……将他的脸……我不敢再想,这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小鱼早先说他们不会害我们的性命,我还真信了。其实,他们是可以只杀一个人的。他们并不知道小鱼和我父皇的关系,他们……可能会杀小鱼。
我拿鄙视的眼神死死盯着陆昕,他却并不理会,把车帘拉上,转头吩咐:“你们几个,送两位小侠回营地,和青乌帮来接应的兄弟接洽好,一道返回理事帮派。其余人和我一起,继续攻城。”
“居然是返回理事帮派,看来只能中途逃跑了。”小鱼忽然说。
我吓了一跳:他没被点中|茓道?他是装的?
小鱼看了我一会儿,一指点在我胃部,点得我几乎吐出来,那呕吐感过之后,却能说话了。
“我点|茓不会,解|茓还是会的。”小鱼解释。
“我们几时逃跑?”我问。
“等离开这边战场远一些再说,他们的大营应该在北边,等再往北走走,我们就溜去靖北大营。”
“不要!”我刚要惊叫,就被小鱼伸手捂了回去:“你小声点儿。”
“去靖北大营干什么啊?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沙净天!”我小声说。
“你确定他知道成亲那晚被下药的事儿么?”小鱼说,“你难道想躲一年,然后领个小孩回去?被人不明不白地议论?一年期满,你要回宫时,应该被孩子他爹带回去,不是自己回去,更不是我把你送回去。”
我咬着嘴唇想了半晌,怎么想都头痛,干脆大喊出来:“那我不回去了!我去找梨儿姐姐,不要这什么小破孩了!”
小鱼又要来捂我的嘴,车却在这时忽然停了。外面传来接连的“啊”“呀”声,那几个送我们回营地的人,应该都遇袭倒地了。
我和小鱼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来的是谁,是来救我们呢,还是来杀我们?
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小鱼把我挡在身后,戒备起来。
那人虽然小心,可动作却十分笨拙,不知拿什么东西来挑车帘子,却挑了三次都没挑起来,最后“唔”了一声,直接把帘子扯了下来。
待小鱼看清了那人是谁,两个小眼睛忽然发直:“小星,你这下想不回去都不行了。”
那是金石啊!我两个眼睛也看得发直。
金石……沙净天……小孩……身孕……我这么一联想,忽然胸口一闷,腹内翻涌,“哇”地一声,冲着金石就吐了他一身。
金石看看我,又看看被我吐得惨不忍睹的铠甲,呆呆地笑起来:“公主,你又吃多了么?”
这语气……好亲切……
“金石,查清了是谁么?是不是郡主?”远处有略嫌清冷的声音传来,竟还带着丝焦急,一听就是沙净天。
我又想吐,肚子却空了,只是干呕几声。沙净天在找花喜,花喜跑丢了?
金石很开心地回头跟沙净天说:“差不多的,这个是公主!”
半晌没有声音,沙净天也没有走过来看一眼。
“你护着她退到胡杨树那边躲避,北胡军队眼看便要到了。”沙净天说这话时,已经打马走远。
金石欢天喜地地跳过来驾车,带着我们往胡杨树那边走。
“北胡军队?你们是来打仗的?在这边打?”我问金石。
金石说:“是啊,雪溪郡主做前哨,探到了北胡军队会在此地伏击江湖盟主,我们便来解围。”
我微微冷汗,江湖盟在打风云门,北胡要伏击江湖盟,现在靖北大营又来打北胡?还是花喜做前哨?怎么这么复杂……
还没等我想完,外面已经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已经打起来了。”金石探头探脑地望着远方说,“咱们就躲在树下看着吧。”
我掀开帘子跳下车去,小鱼也随我下来。石头城下,陆昕率领几百江湖盟侠士,被黑压压一片北胡军队包围了。沙净天一袭白衣,领着银闪闪的一批靖北大营军士,又包抄了北胡军队的后路。北胡军队腹背受敌,虽然人数多,却渐渐落败。
正此时,一声怒吼当空想起:“沙净天!老子好几年没打过仗了!今天定要亲手砍了你!”
竟是白乘风也出战了!他带着一众风云门徒,大呼小叫地冲散靖北大营军,直取沙净天。
沙净天十分震惊,却来不及问任何事,就匆匆接下白乘风的招式,与他斗在一起。
顷刻间,战局胶着起来。北胡首领想偷袭沙净天,被陆昕挡下;白乘风似乎不忿陆昕帮沙净天挡刀,抽个空挡又去偷袭陆昕;沙净天见陆昕来不及防范,反手替他挡了一记;北胡首领似乎不愿见这么多人乱斗,趁沙净天与陆昕都对付白乘风时,却对着白乘风当头砍去一刀;白乘风气得破口大骂,最后反是沙净天出手替他挡回北胡首领那刀;白乘风又气恼被沙净天所救,愈发专注地对付沙净天……
在四方势力领头之人打作一团,敌友难辨时,他们各自的部下更是迷糊不清,到了后来只要遇见不是自己一方的,就统统大打出手——所有人乱成一锅粥。
我问金石:“你,不过去帮帮谁么?”
金石挠挠脑袋:“……不帮吧,太乱了,我都看不清沙将军在哪儿。”
我心想,还真是的,你去了纵使有心帮谁,最后也只不过变成添乱。
真是四方混战,愈打愈乱啊……
星之漂泊 18.天命人为
一场仗打到这么乱,死伤必然很是惨重。不断地有人受伤,死去,血腥味老远就传了过来。我很想赶了车,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种场面,但白乘风还在战场上,也不管自己身处险境,只一心要砍死沙净天。我担心着战势,不能立刻就走,但又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转而问金石问题,分散注意力。
“你们那会儿在找花喜?她不见了么?”
金石皱着眉,圆脸上顿时出现几条肉嘟嘟的褶,他在这大漠中呆了一个多月,竟然又胖了不少:“早上郡主做前哨,领着几个人出去了,那几个人送回了消息,郡主却没有回来。”
“所以沙净天带你们出来找?”
“也不是。”金石拍拍胸脯说,“是我带沙将军出来找的。”
我直冒冷汗。
“沙将军说,找人顺便找就行了,打北胡是关键,反正雪溪郡主很有能耐,跑去了哪里也死不了的。”金石想把沙净天的话原模原样学出来,却一点儿也不像。
当然了,金石这么憨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学出沙净天那种冷冰冰的模样?
然而他这么一说,我的注意力不免又回到了战场上,四方势力还在僵持,但沙净天似乎和陆昕达成了一致,齐力攻击北胡首领,只时刻防御着白乘风,似乎想要先灭北胡,再来对付白乘风。
白乘风也不愿去帮北胡,只好死盯住沙净天的破绽,不时偷袭。他这人直来直去,并不擅长偷袭,沙净天又不肯正面和他开打,他施展不开,不由得大怒而啸。
我忍不住问金石:“你比较有经验,你看他们还要打多久才能停?”
金石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打仗这事情,说不准的,有时候打一半个时辰便打完了,有时候也可以打三四天,等到人都差不多死了,自然就停了。”
他看我一脸无奈表情,就笑了:“就算打三四天,沙将军也没事儿的。”
我直翻白眼,真是的,谁担心沙净天呢!
金石还在傻乎乎地笑,一直一言不发的小鱼突然说了句:“快看,变天了!”
我和金石齐齐抬头去看,果然,本来晴朗无云的天空,整个阴沉起来,渐渐有黑云翻涌。那不是寻常雷雨前会有的乌云,是真的会给人以“黑云压城”感觉的黑云!
大团大团的黑云,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胡杨树上方聚拢。我感觉到了脚底地面在震动,慌忙拉住小鱼的手。小鱼也察觉到了异样,紧张地把我揽了过去。
石头城下的战场上,兵士们还在相互打斗,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震成这样儿,他们都没感觉么?”我抓着小鱼的手,很艰难地问。
“似乎只有我们周围在震,他们战斗正酣,根本没有注意到。”小鱼盯着身后的胡杨树,若有所思,神色十分严肃。
我看到他在看胡杨树,忽然就想起了被吞噬双足的颂夜,脱口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法阵生效了?”
“很可能!”小鱼点点头,“但不该是针对沙净天么?怎么黑云反而在咱们头上聚拢了?”
“咱们不是站在胡杨树下么?大约法阵也没那么灵验,不会主动跟着沙净天吧……”我越想越觉得危险,焦急地说,“啊!那到时候,会不会一个大雷劈下来,方圆百里都化成灰烬啊……”
“想什么呢。颂夜又不是神怪,他再怎么灵异,也不可能呼风唤雨,天雷灭世。”小鱼说。
金石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看着我们。
震了半天,终于停止了。我连忙对金石说:“金石,你比较有经验,能不能冲过去,吼一嗓子,让他们停战啊?你看看天,大事不妙。”
金石歪着脑袋看了我几眼,点了点头。转身将车上套着的马解下来,骑着奔向石头城。
“也不知道颂夜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风云变色。”小鱼望着天,喃喃地说。
“也不知道金石能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我盯着金石的背影,也喃喃地说。
“停——手——”
一声大叫响起,震耳欲聋,我和小鱼隔了这么远,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响,那边战场上登时倒下一片人。连沙净天、白乘风、陆昕和那北胡首领,听了这声喊,也都一时停了打斗,捂起耳朵。
“沙将军,公……哦,听人说,大事不妙了!”金石的喊声如同响在耳边。
我捂着耳朵发傻:让金石去吼一嗓子,他还真吼了一嗓子,这声音……他练过狮子吼么?
战场上的人听了金石的话,一时也都去看天,片刻后,几个骑兵当先指着远处叫起来:“将军!快看,狼群!”
狼群?
我和小鱼对视一眼,同时举目张望——果然!黑云起处,有无数的狼奔腾而来,截断了我们所有退路。
战场上的人又一次乱作一团,兵士们相互推搡,争相奔逃,却瞬间被狼群包围。
我恍然大悟。颂夜曾经驱使狼群击溃江湖盟,如今他做出法阵,就是召唤更多的狼。看那数量,他这回召来的狼群,足以灭掉这战场上的所有人。
本来,此时石头城下应当只是江湖盟、北胡与靖北大营军队的战场。狼群来时,这些人通通葬身狼腹,既解决了风云门强敌,又消灭了外族侵略者主力,还帮白乘风报了私仇,可谓一箭三雕。
但颂夜唯一算漏的,就是白乘风的出战。他没料到,既然已经放了白乘风自由,白乘风第一个选择的,就是去自由地报仇。这一出战,就赶上了法阵生效,大约也要和沙净天同归于尽了。
若颂夜不能醒便罢了,若他醒来,会不会再一次发狂,要把自己埋了?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狼群已经奔到了近前,那些狼竟然同颂夜一样,眼中都笼罩着一层紫光,像一群妖魔。这下连我和小鱼也一定会被吃了,颂夜这个法阵,真是太殃及无辜了啊……我焦急地想着,小鱼却忽然问了句;“小星你会不会爬树?”
爬树?对啊!我们是在树下的,这棵胡杨树如此高大,狼群总不可能爬上来吃我们吧?我立即哈哈哈哈,如同已经得救般笑了起来:“我若不会爬树,当初是怎么跟你坐在树上聊天的?”
“宫里面的树都矮,现在这么高的树,你也能爬么?”小鱼问。
我抬头看了看,大约几十丈还不止,可我还能怕它?翻墙爬树这档子事儿我最擅长了!我挺胸抬头地对小鱼保证:“再高的树也没问题!”
小鱼点点头:“那你先上。”
我在先,小鱼断后,很快地爬上了胡杨树最低的那根枝杈。待我们爬上去之后,只听附近的狼群哀号几声,有“嚓”“嚓”的兵刃切碎肉体的声音连响,随后是“扑通”“扑通”,有几个人倒在了树下。
我伸了脖子往下一望,竟然是白乘风、沙净天、陆昕和金石。我连忙叫:“白大哥!白大哥!你没事儿吧!”
白乘风根本顾不上理我,爬起来就扑向沙净天,此时他们的兵刃都丢在地上,赤手空拳地打在一起。一直在逼近的狼群,居然在胡杨树下逡巡不前了,围着他们几人,形成了不大的一个圈,似乎这树有什么诡异,让它们不敢靠近。
白乘风“咚”地一拳打在沙净天脸上,吼道:“你小子贼得很啊!知道树下安全,也跟着老子来是吧?跟着老子很好玩儿是吧!那你当年还毒死老子干嘛!”
沙净天哼了一声,也反手一拳打在白乘风眼角:“当年我利用你的死没错,毒却不是我下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是这句话。”
“你这都是屁话!”白乘风又是一拳打过去。
“哼。”沙净天不甘示弱,也还他一拳。
两个人气喘吁吁,不发一言,你打一拳,我还一拳。
这是什么局面?我趴在树枝上,一头雾水。看看小鱼,也同样一头雾水。
旁边的陆昕和金石一直倒在地上,都瞪着大眼喘粗气,他们从石头城下一路杀狼狂奔而来,早已脱力,倒在地上,看着白乘风和沙净天,想帮也帮不了。
“咱们去把他们拉开。”我说着就要往树下跳,小鱼急道:“你慢点儿!着急也别乱跳!要顺着树干滑下去。”
可是滑是跳,也由不得我了。天空骤然一道惊雷落下,胡杨树便剧烈地一“颤”,我和小鱼没有抓稳,就一齐跌了下去,摔在白乘风和沙净天两人之间,将他们也撞得倒在地上。
刚落地,便有东西缠上了我的脚腕。我小叫了一声,就去踢那东西,还没踢到,另一只脚也被牢牢抓住。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又大叫一声:“这是什么鬼东西!”
胡杨树下,怎能生出这样的藤蔓?还是紫红色的,一看就不是正经植物。被那些藤蔓勒紧的脚腕,忽然就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被咬了一口。
我转头一看,小鱼被紫藤缠上了手臂,已经有血慢慢流了出来。
难道……颂夜的一双脚,就是被这样的藤蔓吃掉的?
“哈哈!这树下也不安全,哼,都是天意啊!沙净天,你坏事做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白乘风被紫藤紧紧缠了两圈,还很得意地仰天大笑。
我咬着牙想,什么天意,还不都是你那颂夜好兄弟干的。
“你自己也逃脱不得。”沙净天瞥他一眼,冷冷地说。
白乘风一愣,哼哼两声说:“老子不和你吵,反正都要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他把头转向一边,就看到了我和小鱼。
“啊!你们怎么在这儿啊?”他似乎刚刚发现我们,很是懊恼,“不是让你们走了么!怎么还回来送死!”
我欲哭无泪:“白大哥……不是我们想回来的啊……这不是有狼么……”
白乘风大怒,拼了命想从紫藤中挣脱出来,边挣脱还边喊:“不行,老子要救你们出去!你要是也陪着沙净天死了,那不就像是殉情了么?便宜了这混小子……”
沙净天冷眼看着白乘风又踢又打,却被紫藤缠得更紧,胸前几处创口都淌着血,忽然说:“没用,噬骨藤必得吸食尽咱们的血肉,才肯退去。”
我并没有听清他说这是什么藤,只听到“吸食血肉”,便知道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我一头扑在小鱼怀里:“这还不如被狼吃呢,起码快一点儿啊……”
小鱼却突然惊喜道:“看!有人来了!”
“嗖!”
小鱼说话同时,有箭射来,正中我脚边的藤蔓,那条藤蔓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猛然放开我的脚腕,缩回了地下。
箭簇次第射来,不多时,我们几人身上的紫藤都退了回去。
“咦?”白乘风拔起根箭来把玩,忽然惊讶地说,“怎么会……”
我却只顾得上赞叹,这箭射得好准!
一边赞叹,一边不由得抬头去看,远处有个女子手持荧绿火光的火把,驰马而来,狼群似乎怕她,她所到之处,狼群纷纷退让。
——银亮的铠甲,穿在她身上就特别显得纤瘦;洁白披风,在黑云密布的广漠上出奇地亮眼;不戴头盔,只以明红色纱巾罩住半面,抵挡风沙,青丝红巾随风飞舞,煞是好看。
我看到那身影时,呆呆地怔住,几乎淌下泪来。
所谓巾帼英雄,就该是这样。
正文 19.梨儿小姐
“花喜!”我一边蹦跶一边欢快地叫着,“我家花喜啊!”
短短十几日不见,花喜已经是一副戎装打扮,射箭也射得这么好了!居然有一只手拿着火把,还能张弓搭箭正中目标!本来她就连穿着宫里的侍女衣服也很是耀眼,现在身着戎装,神采飞扬,愈发明艳夺目了。
花喜身后,远远地还跟来一人一马,那人也举着个荧火火把,驱赶狼群。我看清来人,不由得更是激动,这回叫出声的不止我一个。
我叫:“梨儿姐姐!”
白乘风和小鱼叫:“梨儿!”
连沙净天也开了口:“梨儿小姐?”
梨儿姐姐也就罢了……梨儿小姐又是什么?我疑惑地看向沙净天,沙净天却疑惑地盯着梨儿姐姐看。
花喜策马奔入胡杨树下的小圈中,翻身下马,不看任何人,只笑眯眯地冲着我过来,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我。
我也紧紧抱着花喜,含着一包泪,呜呜咽咽地说:“破花喜,铠甲硌死我了。”
花喜一瞪眼,就把我扔了:“嘁,破小星,我还嫌你蹭我一身土呢。”
听到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腔调,我如同回到家一般,什么烦恼都忘了。
梨儿姐姐随后也到了近前,却没有进入我们这个小圈,而是打马在圈外绕行,一面还默默地念着什么。随着梨儿姐姐的默念,狼群骚动起来,所有的狼眼中紫气渐渐消散,转头准备退去。
白乘风见状大惊,就要冲出去阻止,口中还骂骂咧咧:“梨儿你干什么!谁让你撤去狼群的!那可是颂夜拼了命才叫来弄死沙净天的!你说撤就撤啊,老子不干!”
梨儿姐姐并不理他,倒是花喜上前拦住了白乘风:“白门主,你看这是什么?”
花喜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横在白乘风面前。白乘风方才就觉得那箭有异样,此时一把夺过箭,和之前射来的箭比对一番,冲着花喜大吼:“你是谁?这都是颂夜的箭,专门克制噬骨藤,你从哪儿弄来的!你还知道荧火火把可以驱散狼群,谁教给你的?”
“自然是颂夜祭司亲自教给我的,颂夜祭司又请梨儿小姐过来,撤销法阵,避免更多伤害。”花喜说。“白门主叫我花喜就可以了。”
花喜也管梨儿姐姐叫小姐?梨儿姐姐是哪家的小姐,能让沙净天和花喜都毕恭毕敬地待她?我很迷惑地看小鱼,小鱼耸耸肩,我知道他是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情形,他也不知道。
白乘风却从花喜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大喜道:“颂夜醒了?”
花喜点点头:“刚醒不久。”
“花喜啊,你怎么会……去见颂夜呢?”我很诧异地问。
“这事十分凑巧。”花喜笑了笑说,“我探知了北胡军队要趁江湖盟攻打风云门时偷袭的消息,就带着两个侍卫回靖北大营,路过一处沙丘时,忽然陷入流沙之中。”
我“哦”了一声,当天我们初进入风云门时,就是先陷入流沙当中,花喜一定是不小心也掉了进去。
“我将其余两人托了出去,让他们先回营送信。我自己则陷入流沙之下一个石室当中,那石室当中有一扇半开的石门,我认为门后必有出路,就进去了,不料门后竟是如此庞大复杂的迷宫。”花喜说到那迷宫时,仍然会皱眉。
梨儿姐姐念完了那些不知是咒语还是歌诀的词,使狼群散了开去。她走过来,接着花喜的话说:“风云门的地下城自然复杂。若不是当日江湖盟的人破坏,入口流沙法阵也不会那么轻易开启,让你进入。”
“所幸我进入地下城,遇到的是梨儿小姐。”花喜说,“若遇见其他人,估计就把我当做奸细抓了。”
“是啊,可更要庆幸的却是我,若不是花喜你身上竟有牛神医秘制的醒魂丹,我们祭司大人也不能这么快就醒。”梨儿姐姐笑盈盈地说。
那个“牛神医”,就是老牛吧?老牛待花喜真不一般,将那么神奇的秘制丹药都给了花喜。老牛不愧是“神医”,梨儿姐姐都治不了的病症,他一颗丹丸就解决了。
我忽然很开心起来:原来我所倾心相交的朋友们,本身也都相互认得,也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互相救助。白乘风似乎比我还开心,他这会儿完全没有了方才对花喜的愤怒和戒备,摆出春光灿烂的一张笑脸,就去对花喜抱拳行礼,说:“花喜,你救了我白乘风的兄弟,我谢谢你!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都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花喜似乎就等他这一句话:“那好啊,白门主,我请你日后都不要再和沙净天打了,可以么?”
我倒不很惊讶,花喜没什么别的事好求白乘风的,一定只是觉得他若老是找沙净天打架,很是碍事。白乘风闻言一愣,很忿忿地说:“怎么连花喜你也护着沙净天?”转头又恶狠狠地对沙净天说,“你怎不吭声,躲在一堆女人后面?”
梨儿姐姐去拉白乘风:“门主,算了。祭司大人醒来后,知道你出战,急得什么似的。他让我撤销法阵,劝你回去。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祭司大人又得……”
“住口!”白乘风果然又恼羞成怒,“他以为老子打不过沙净天啊!谁说我会有三长两短了?你回去告诉颂夜那混小子,老子这就把沙净天弄死带回去给他见识见识!”
白乘风说着就要和沙净天打,花喜和梨儿姐姐双双上前拦他,他看着花喜,又觉得不好动手,气得够呛。可他再如何暴怒,如何闹腾,沙净天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仿佛一切于己无关。
我忍不住了,想要说两句,小鱼把我一拽,大声喊道:“那不是潘老大么?”
今天的小鱼话不多,却句句都在重点。我们都在注意眼前的矛盾时,他却好像总在关注忽然远道而来的人,一声呼喊把正在纠结的人喊停。
那远远驰马而来的,正是是潘老大,萧老二等一众盗匪。他们每人骑一匹马,带一匹马,前来接应我们。
“梨儿小姐,可否请来人带金石和颜盟主先过去肃清战场?我还有话对白兄说。”沙净天看着潘老大等人,终于开口。
白乘风又吼道:“谁是你白兄!呸!”
梨儿姐姐点点头,对潘老大嘱咐一番。潘老大等人和我们匆匆打个照面,便带了金石和陆昕走了。远处石头城下一片狼藉,狼群袭击过,只有少部分人幸存。
那几人过去收编残部,胡杨树下便只剩了我们六个。我靠着小鱼,梨儿姐姐和花喜挡着白乘风不让他闹,所有人都看着沙净天。
沙净天从袖中掏出一根铜管,递给白乘风:“你看,这是你‘死’前,我接到的密报。”
教战略课的先生讲过,那种铜管发来的密函,多跟外族入侵有关。白乘风曾经镇守逍遥关,肯定识得。他熟练地从铜管中倒出个纸条,扫过一眼,就啐道:“呸!卢副将在我中毒后不久也死了的,你说是他下毒,谁信啊?”
“若卢副将并没有死呢?”沙净天反问。
“不可能!”白乘风说,“那你们也太没效率了,毒我我没有死,害卢副将,竟也没有害死?”
“你是命大,被下毒而不死,那卢副将,却是借死脱罪。白兄不信,可以随我回靖北大营一看。”沙净天说。
“啊呸!我去了那还有命回来么?”白乘风说,“你小子长着张清白脸,实际上肚里全是花花肠子,谁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
“白门主,如果有我担保,你肯信么?”花喜说。白乘风犹豫了一下。
“白大哥,小星也要去靖北大营的,大家一起,都是见证。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年为何忽然被投毒,很想报仇么?不如就去看看,是否如沙将军所说。”小鱼也说。我很想反驳一句我根本不想回靖北大营,但看他那认真的模样,想到白乘风的大头冤案,也只好点点头,说:“对啊白大哥,大家一起去吧。”
白乘风还是犹豫,就看着梨儿姐姐。梨儿姐姐吐个舌头:“门主,你看我做什么?你不敢去就不去好了。但你若是以后再一直嚷嚷着报仇,害祭司大人心神不宁伤了身体,我可跟你没完。”
白乘风涨红了脸吼道:“老子去!谁说老子不敢去了!走啊!还不走?”说完就气势汹汹地去牵马。
潘老大带来的马匹,被陆昕和金石带走了两三匹,还剩下五匹。我们六个人,必得有两个人合骑一匹马。白乘风自己骑了一匹,又指指我:“小星和小鱼骑一匹。”
花喜看了他一眼:“白门主,你可知道小星和沙将军……”
“知道!老子就是不喜欢看沙净天和他老婆骑一匹马。”白乘风大肆耍起无赖。
花喜就说:“那好,我带小星。”
“不行!”这回是小鱼坚决反对。其他人都觉得奇怪,我却隐约猜到,他可能还认为是花喜对我下药,耿耿于怀。
我叹了口气,现在我就是那刚出锅的芋头,没人敢拿起来吃。
“不用争了,小星过来和我同骑,这总可以了吧?”梨儿姐姐说。
没人反对,我爬上了梨儿姐姐的马。梨儿姐姐将我护在前面,说:“你们跑得快的,前面带路去,我们两个跟在后面慢慢走吧。”一面说,一面慢慢勒马,放慢速度留在了最后。
我感到梨儿姐姐有话要说。
果然,等其他人都远远走在了前面,梨儿姐姐附在我耳畔轻声说:“小星,之前我所说水银茶与催|情迷|药的事,可能并不是那样。”
我“咦”了一声,惊讶地回头。
梨儿姐姐微笑着说:“沙净天洞房那夜,是将你当作了花喜,对么?”
我点点头。
“今日我初见花喜,没想到她竟然认识我。你们这些人中,知道我是谁的怕只有沙净天,那么花喜和沙净天的关系一定不一般。我和她短暂交谈,她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不像是普通农家孩子;可说到你,她眼睛里有一种特别柔和的光,和小鱼一模一样。我知道,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委屈自己,也一定不会害你。所以,她应该不会主动撮合你和沙净天,也不会故意去害你得不到沙净天,她应该没有下任何一种药的理由。”
我不由得感叹:“梨儿姐姐你不仅是神医,还会读心术啊!”
梨儿姐姐笑道:“也不是读心术。我们李家世代经商,察言观色的本领与生俱来,分辨人善恶也相当擅长。我笨一些,又是学的医术,隔行如隔山。现在我也只能靠一部分直觉,一部分推断,猜个大概。你不必因为我的说法特别合你的心思,就全然相信。到底花喜是不是这样,我也并不能确定,你该警惕时还要警惕。”
“‘我们李家’?梨儿姐姐,他们都叫你‘梨儿小姐’,你是李家的小姐?李家是做什么的,也是大户人家么?”
梨儿姐姐“扑哧”一笑:“什么‘梨儿小姐’,我排行第二,他们叫的那是李二小姐。‘梨儿’是我的|乳名。”
原来不是“梨儿小姐”,而是“李二小姐”。沙净天认识的李家二小姐……那不就是……
“你听过先皇妃中的虹妃吧?”梨儿姐姐温柔一笑,“我从母姓,我娘入宫前把我送到了大漠。娘说我的亲爹就在大漠上漂泊,但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他。”
我差点儿从马上跌下去,梨儿姐姐扶住了我。
正文 20.靖北大营
“我就知道你得这个反应,你当时说出你是小公主时,我一下子惊得动都动不了了呢。”梨儿姐姐扶正了我,又说。
我疑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怕,是惊讶。想到你竟然和沙净天成亲……唉,若不是你昏了头,就是老天昏了头。”梨儿姐姐说。
“我没昏头!鬼才喜欢那种家伙!”我愤愤地说。
“那就好,我也很不喜欢沙净天。李家和沙家是世交,虽然彼此亲如一家,但有些界限也是不能逾越的。可他自小就与沙家长辈冷漠相待,倒很缠我的娘亲,我娘亲怎么骂他他也还是缠着。所以总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让我很不舒坦。”梨儿姐姐皱起眉头来,“我娘亲死后,他似乎也大受打击,对谁都冷冷淡淡的。若说他对花喜着迷,大约也是因为,当年娘亲未进宫前,不需要隐忍时,也是个像花喜一样的人。”
都说虹妃一味自保却不得善终。可实则她从前,也是个像花喜一样的人?沙净天对花喜又恨又爱,是因为花喜像他的姑姑?
什么事儿啊,我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说到虹妃——梨儿姐姐原来竟是她的女儿。怪不得梨儿姐姐身上有一些气质,像我熟悉的花喜,又多了一分俏皮和温情。
我尚在出神地想虹妃,梨儿姐姐忽然很严肃地压低了声音:“你日后若是回到宫中,一定要多提防沙净天,少贪嘴乱吃东西。我和花喜暗示过你中毒的事儿,她好像知道了是谁做的,也很生气。”
“她知道了是谁做的?是谁啊?”我问。
“花喜不肯告诉我,只说她自会慢慢处理。她不告诉我大约也是怕我告诉你,她并不想让你知道,我觉得,必然也是你很亲近的人吧。”梨儿姐姐说,“她让我嘱咐你,以后都不要偷吃糕点了。”
“糕点?和糕点有什么关系?水银还能跑到糕点里面去么?我没有吃过水银馅儿的糕点啊……我除了吃饭,就只有偷吃糕点了,连糕点都不可以偷吃了,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我一听不让吃东西,就浑身不舒服,不免哭丧着脸,大发慨叹。
“你连出汗都是糕点味儿了,还吃?”梨儿姐姐笑呵呵地说,“不如仔细想想平日负责糕点的都是什么人,小心这些人。把命留下来,还怕什么好吃的吃不到?”
这倒是真的,美食和生命相辅相成,吃美食长寿,而长寿就能有空吃更多的美食。我不再哭闹,开始想负责我糕点的都有谁。只知道是春好领头的四个宫女主要负责糕点,但那些糕点从制作到端去我面前,具体经过了谁的手,我也并没有关心过。若要想出谁有可能下毒,那更是麻烦……
不想了!真是太复杂了,我可不想像父皇那般,算计这个那个,把自己算出病来。既然花喜都说了她会处理,那我还管什么呢?大不了就少吃些糕点好了。
“好啦,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以后你一个人在皇宫里,自己要多加小心。”梨儿姐姐从后面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
我都忘了一年之后还得回宫里去;我都忘了现在交到的朋友,多半都和所谓的“大业”无关;我都忘了现在的自由就像是赊来的,以后要加倍努力卖命还回去。
啊……不想了,我抱着脑袋晃一晃,想把那些可能让我皱眉不悦的想法晃悠出去,不用想,就不用愁。
“前面就是靖北大营了。”梨儿姐姐说,“咱们追上他们吧。”
她说完打马上前,与其他人一起,驰入营门。
有沙净天带着,我们都可以骑马直入军营。主帅的营帐在营地较深的僻静之处,我们在帐外下马,沙净天招了两个人,吩咐几句,那两个人领命去了,不多时,押着一个被反绑了双手,又被黑布袋罩住脑袋的人过来。
那人似乎嘴中有东西堵着,呜呜地说不出话来,白乘风看着那人的身形,眉头皱成“川”字,问道:“这人是谁?”
“进帐详谈。”沙净天屏退其他人,亲自拎着那个被罩住头的人进了营帐。
白乘风迫不及待地跟了进去,我们其他几人对看几眼,也都随之进去。
沙净天一进营帐,就掀开了那人罩头的黑布袋,白乘风惊叫:“卢副将!”
那人抬头看了白乘风一眼,双目顿时瞪得比死鱼眼还难看,挣扎着就往门外滚去,沙净天将他一脚踢了回来,使他仆倒在白乘风脚下,顺手把他口中堵着的破布团扯了下来。
“白兄,你亲自问问看。”沙净天说完,自行站到旁边去。
白乘风揪着那卢副将的领子,怒喝:“卢副将!沙净天说是你害我,你怎么说?”
卢副将脸色青白不定,看样子,是吓得几乎要把胆都吐出来了。
“怕啥?你跟了我那么久,忘了我是什么脾气了么?沙净天要诬陷你的话,你就直说,我替你撑腰!”
卢副将看看沙净天,又看看白乘风,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白乘风明白了,一把将卢副将扔在地上:“难道说,那混蛋并没有冤枉你?还真是你下毒害我?”
卢副将不住地磕头:“白将军饶命……”
“去你的!谁是白将军啊!老子现在沦落成啥样你知道不?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什么正经事也干不得,天天追在别人后面请别人喊我声大哥。亏老子还以为别人害我,连你一起害了,还替你唏嘘过多次。谁知道你小子贼得什么似的,诈死?你可把老子害惨了!”白乘风暴跳如雷。
卢副将磕头如捣蒜:“白将军……末将对不住您……可是、可是末将也并非无缘无故就要害您……啊——”
卢副将还没说完,白乘风又把他揪着领子拎起来,喝问:“说!并非无缘无故,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时皇上被软禁,雪帝掌权。逍遥关是牵制北胡的要塞,雪帝派您驻守逍遥关后,却让您尽可能不动兵戈,对北胡听之任之。皇上虽在软禁中,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当然着急。为了扶持能全力抗击外侮,真正听命于皇上的守将,皇上专门下了密旨。我、我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才会、才会……给您下毒的啊。”
白乘风听得两眼发直:“那给个密旨让老子卷铺盖走人不就好了?老子也不是那么认死理的人,用得着弄死老子么?”
“皇上无法确定你是否是雪帝心腹,他自身受制于人,为了保险起见,一定不会留活口的。”沙净天Сhā了一句,“所以当年,我也并没有做任何事阻止他落毒杀你,我做什么也并没有用。”
“他为了保险起见,就不让老子活,也太过分了吧!”白乘风丢开卢副将,冲着沙净天吼。
沙净天不语,其他人也不说话。的确,只为了撤换将领就下致命毒药,是很过分。但是,和宫廷有关的事情,再过分也不是不可能。
白乘风突然冲过来,对着我扇出一巴掌。
我吓了一大跳,他来势太快,小鱼想帮我挡也来不及,不料巴掌即将扇到脸时,掌风一转,改了方向,那来势汹汹的大耳光突然变作了“啪”地一下轻拍,拍在了我前额。我还没反应过来,白乘风已经跳脚大怒道:“你爹真不厚道!我、我打你出气!”
哦,原来是为了出气。他方才怒成那样儿,更显得此时真是出得太“小气”了。他并没有因为生气就昏了头不认我这个朋友,并没有下重手伤我,倒让我很是感动。
“那……我替我皇帝爹跟你说对不起。白大哥,你别生气好不好?”我赔笑给他。
白乘风“哼”一声,扭头给我半个后脑勺。
就在那时,“嚓”的一声,沙净天一剑劈出,将卢副将的脑袋整个斩了下来。所有人都只顾得上“呀”地惊叫一声。卢副将那颗脑袋骨碌骨碌在营帐里面滚了若干圈,最终停在了梨儿姐姐面前。白乘风下意识地揽了梨儿姐姐的肩膀,带着她退后数步,躲开那血淋淋的人头,同时冲着沙净天喊:“你这是干嘛?他也是奉命行事,大不了砍他条胳膊警告他一下,何必弄死?”
“当年我借你的死,征讨北胡,也是利用了你,对你不敬。如今我手刃你的仇人,就算向你赔罪吧。”沙净天收了剑说道。
“你自作多情!我没说报仇就是要杀卢副将,谁让你杀了?”
“白兄,当年皇上尚在软禁中,就可以让你死。现在皇上重新掌权,若知道你还活着,会做什么谁也不能妄断。我们知道你还活着,并不会告诉皇上。这人知道你还活着,却很可能会告诉皇上。若是你以后还想在江湖上安心闯荡,你就自己掂量,他该不该活。”沙净天淡淡地回答。
“哼,照你的说法,你还是在帮我了?”
“也不是完全帮你。我知道你现在心在大漠,对军戎生涯已是不大上心了。那么我为何与你作对?漠北江湖向来是江湖盟所管不了的,以往也多有和外人勾结犯我中原百姓。若你入大漠,肯定是江湖上的领头人,则必不会勾结外人,北方军队也不必担心同时面对内忧外患。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罢了。”沙净天缓缓道出原由。
白乘风神色渐缓,听到后来,哈哈大笑:“沙净天,你小子早有算计啊。我最烦你这种人,什么都要算一算,是不是对自己有利。”
沙净天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那也没什么,你爱算便算,我并不会因为你算计我而不入大漠,不闯江湖。照你所‘算计’的,也并无不妥。只是你别委屈了小星,别怠慢了小鱼。敢欺负他们两个,我和你没完。”白乘风道。
沙净天点点头:“他们留在我靖北大营中,自然有人照顾他们。”
白乘风听他保证过,就拉了梨儿姐姐说:“我们走。”
我吓了一跳:“立即就走?”
白大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该说的都说了,该清算的也都清算了,还有什么好留的?小星,你记住白大哥常说的那句话,白大哥和你梨儿姐姐都在大漠,一直都当你和小鱼是好朋友。”
梨儿姐姐也说:“是啊,小星。若有机会,我们大家还一起喝酒。我们都爱听你背《将进酒》。”
我听得眼眶渐渐湿润,忽然很激动地把娘亲送我的佛珠拿了出来,放在梨儿姐姐掌心:“梨儿姐姐,这是我娘给我的遗物,你拿着它,总有一日……”
我没能说完,总有一日会怎么样,我并不知道。
正文 21.谁知其苦
梨儿姐姐握着那串佛珠,先愣愣地看着我,又四下张望了一圈,才惊讶地问:“小星,这可是你母后的遗物。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不看也知道周围一圈人都会是一脸严肃。一般说来,皇后留给公主的遗物,公主转赠他人,当中的寓意究竟如何,总会惹人琢磨。但我不是一般公主,我就是办事不经大脑的戴小星。我就是看着梨儿姐姐很欢喜,又舍不得就这么和她分别,身上值得送给朋友的也不过只有这串佛珠,便送了。谁喜欢琢磨寓意便琢磨吧,我管不着那么多。
我点点头,对梨儿姐姐说:“是给你,也是给白大哥,也是给颂夜,也是给潘老大萧老二他们。你们以后要海阔天空地闯荡,我却不能够了。所以,请梨儿姐姐把这串佛珠当做我,带着它驰骋大漠,好不好?”
梨儿姐姐认真地抚摩着光洁的佛珠,点点头,眉尖还是略微蹙起。
我看她还是没转过弯来,正要再解释一番,白乘风忽然开口:“我说梨儿,你什么时候这么别扭起来了?你只把这佛珠当作‘戴小星’就好了,不必当做别的什么东西。”
我给白乘风做个鬼脸,他这话意思没错,但听起来总觉得奇怪,似乎“戴小星”就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好“东西”。
梨儿姐姐看我做鬼脸,终于笑起来,把那佛珠拿起来冲我扬一扬:“那好啊,以后我们就管它就叫‘小星’,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它。”
我看着梨儿姐姐把佛珠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忽然十分安心,正如我自己,被她小心地收入心底。况且,让一串佛珠叫做“小星”也很不错嘛,佛珠有那么多颗,看上去就像小星有很多条命一般。
说完了话,送完了礼物,白乘风和梨儿姐姐便准备离去。我们出了营帐,外面已经有个风云门徒等候多时,只为了通报潘老大和萧老二率等人回到地下城的消息。白乘风小声问了死伤情况,我没有听清楚他们具体说什么,但只看他们的表情,也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你们不会一直呆在风云门的地下城了,对么?”出军营的时候,我走在梨儿姐姐旁边,就悄悄问了她一句。
“应该不会久住了。地下城只出入口的法阵就得耗费相当的力量,祭司大人足伤未愈,一定消耗不起。再说,经过这么一场混战,统共也没有剩下多少人。我看,日后大家真的是要驰骋大漠,重建沙盗去了。”
“那么大一片沙漠,以后要找到你们,可就难了……”我嘟着嘴说。
梨儿姐姐看着我,神色忽然略带玩味:“小星,你送我佛珠可是出乎意料的举动,沙净天和花喜也看在眼里,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谁也不知道。所以以后我就是要让你们难找到,才好啊,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把你母后的遗物给我,这份心意,我怕是要辜负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宫中辛苦,要坐稳在宫中任何一个位置都很难,何况你日后很可能面临坐稳天下的问题。你会遇到挡不完的暗害,也会遭遇算不完理不清的人事纠结。我知道你希望不仅抓住朝廷内的力量,也想抓住江湖上的势力。可是天下那么大,不可能都让你一个人抓在手中,总有些力量是不听命于人的。我只知道风云门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喜欢落入这种桎梏当中。以后大家的情谊留在心中,你若是来找我们叙旧,咱们骑马喝酒怎么闹都可以;你若是找我们帮你完成什么‘大业’,那么,我们估计就真是湮没于黄沙当中,再也寻不到了。”
我听得愣了好久,才小声叹道:“你把我想得太聪明了,梨儿姐姐。我要是有你说的一半会算计,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啊。”
梨儿姐姐微微一笑:“你把什么是会算计,什么是不会算计分得那么清楚,却还是做出一副不会算计任人摆布的样子,这本身就是一种算计。小星,你真的不是故意做出一副蠢样给别人看么?”
我倍受打击:“真的……真的有那么蠢么?”
说完这句,我不知怎的,猛然想起小鱼被赶出宫之前,也莫名其妙地说过一番深奥且伤人的话,来刺激我。梨儿姐姐现在说话的模样,很像那时的小鱼。
我不免自己又默默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真的有那么蠢么?
需要别人不断的刺激,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才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觉悟?
梨儿姐姐仍然保持着微笑:“我只想说,如果你是装的,那么你装的也太像了。”
我不分辨,只当她也是和当初的小鱼一样,为了刺激我才说这样的话,想了想,干脆开起玩笑来:“其实我是想啊,如果你某天拿着这串佛珠来找我,对我提出个很困难的要求,但我帮你办到了,那么一定很有面子。”
我笑得十分灿烂,梨儿姐姐的神色却骤然恍惚,这又和小鱼当初临出宫前留下的痛苦神色如出一辙。我于是明白了,他们是在担心,担心给我的刺激没有足够的力道,不能让我的脑筋转过那道弯去。
“你们还在说什么私房话?就这么舍不得?以后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白乘风转回头来问。
“我在教小星如何调理身体,她这段时间可吃了不少苦呢,看瘦成这样。”梨儿姐姐笑着说。
还是头一回有人说我“瘦成这样”,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花喜看着我们,笑呵呵地说:“李二小姐请放心,有我在,小星就不会吃苦了,你留的方子我都看过,到时候药补食补,一定把小星补得圆圆滚滚,活蹦乱跳。”
我不免大冒冷汗。她们什么时候还交流过这样的事,还留了方子?商量好了要把我补成个丸子么?
气氛骤然活跃起来,梨儿姐姐欢欢喜喜地上马,和白乘风齐齐说声:“珍重!”并辔驰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都在挥手。
“等你在外面这一年结束了,我也就去找他们。”小鱼在我耳边很欢快地说。
我蓦地回头,瞪着他看。
“喂,别这么看我啊,我说真的呢。以后你可以回宫里面去,我可是被赶出来的啊。”小鱼耸耸肩。
白乘风和梨儿姐姐走得远了,沙净天当先返回营帐,花喜则招呼我和小鱼同去休息的帐子,她急火火地走在前面,不停地有侍卫迎面走来,听她吩咐几句,又小跑着退开。我和小鱼走在后面,我就接着问他:“那么江湖盟呢?你不去做联络人了?”
“江湖盟这种地方,早已经是坏人当道,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了。颜枫与封无刃都是给他们害死的,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小鱼很是忿忿,“你回宫之后,最好和皇上暗示暗示,该清理的都要清理了。”
我默默地点头。想说点儿话去挽留他,但再一想,我并没有这个资格,我不能因为自己无法得到自由,就让小鱼也不能自由来去。
花喜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帐篷,里面还算透气,不闷热,除了有桌椅床铺,竟还有一瓶Сhā花。氛围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还满意吧?”花喜问。
“满意!”我一下就躺倒了床上,打了个滚儿。
“那你躺着吧,我去给你端汤来喝。”花喜摸摸我的头,笑着走出了帐篷。不多一会儿,她亲自端了一个盘子又走进来,把盘子放在桌上,招呼我:“快来喝,鱼头豆腐汤。”
我懒洋洋地爬起来,和花喜撒娇:“不该喝鸡汤肉汤么?我要吃烧排骨……我要吃乌骨鸡……我要吃……”
“闹什么闹!这可是李二小姐给的食谱,你知道鱼运到这里多困难么?还敢闹!”花喜一边瞪我,一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汤。
我乖乖地坐下来喝汤,又看见花喜也给她自己盛了一碗,坐在我对面,略皱了皱眉,喝了一大口。
喝汤还要皱眉?花喜又不是有孕,她不爱喝可以不喝嘛,又不是喝药,她可是向来不肯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到一半,忽然惊起,抓着花喜的手腕问:“花喜,几个月了?”
“干嘛?你想练把脉?”花喜瞪我一眼。
“我是认真问你。”我指着花喜的肚子,“有几个月了?”
花喜稍稍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到两个月。”
这是真的?我随口一问,花喜就承认了?一定是孕妇特别敏感,我这么一个反应迟钝的人,竟然也能察觉到花喜也怀孕的事。
转念一想,不对啊,我也还没到两个月啊,这样,不就是和花喜差不多时间么?
我疑惑地看着花喜,花喜瞥了我一眼,继续逼着自己喝鱼汤,喝汤间隙闷哼哼地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没错,就在你们大婚之前那段时间。那会儿我以为他不会碰你,谁知道……”
花喜喝完了一整碗鱼汤,略停了一下,忽然把碗大力掼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说:“梨儿姐姐说,我和沙净天都被人下了迷魂药……”
花喜冷哼一声:“被人下药还是自己吃药还不一定呢,他以为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就可以掩人耳目,堂而皇之地利用我们了么?这事儿日后总有机会和他清算。”
“不会的吧……”我有些惊恐,“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吧……他替你画小像,你不见了他就着急找你,就算是大婚之夜,他也是把我当做你……”
“哼,小像……一幅小像足以断送人的一辈子了,我发誓绝不再让一幅小像葬送我的人生。管他对我真情也好,逢场作戏也罢,我总归不会认真。”花喜冷冰冰地说。
她怎么说“再”?她从前可真没什么情事啊。看样子是太激动,说错了吧。
花喜说完,把汤碗塞入我手中:“喝!保养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正文 22.帐中争执
我低头喝汤,默然了片刻,忽然抬头问:“花喜……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要怎么办呢?”
花喜说:“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呗。”
我急道:“这是不一样的。我生孩子,没人会说我什么,反而会盼我再多生几个。可你不行啊,你是郡主,还没有堂而皇之地从皇宫嫁出去,怎么可以有孕?我父皇怒了会杀人的。”
花喜道:“对啊,我就知道你会担心。你既然如此担心,怎会让我去死?最后这孩子,大概是要算作你生的,托你养着了,反正大家也总会盼你‘多一个’。”
“沙净天知道么?”
花喜冷笑一声:“他?打着如意算盘,却突然多出一个孩子……我倒想看看他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不是多出一个,是多出两个。”我一时气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花喜似乎想分辨,又似乎想问什么问题,最后却哈哈大笑起来:“那不就更有好戏看了?”
我愣愣地看着花喜。她真是,早盘算好的吗?只为了赌这口气,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原本看见她一身戎装前来救人,我以为她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花喜,雷厉风行,目的明确。现在看来,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地变了。我家花喜,已经不那么理智了。
当我第一次告诉她小鱼的存在时,她告诉我“不要随便喜欢人”。那时候我还不懂,她却早有了主意。她从入宫起,就没打算爱上任何一个人。可是打算是一回事,她心中真实之情,却远没她想得那么好掌控。
“花喜啊,我这个孩子是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才有的。可你能选,以你的手段,若不是心中有沙净天的位置,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有他的孩子?”我拉起花喜的手。
花喜略微抖了一下,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是么?我能忍的东西其实挺多,你不知道么?”
我看着花喜这么微笑,十分不舒服。花喜静静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不会再问,才说:“好了,你先在这儿休息,晚上我再领你去沙净天就寝的帐子。”
“嗯?”我惊讶地问,“我不住这个小帐子么?”
“这是我住的地方,现在大家都知道公主来找沙将军了,你们不住一起说不过去。”花喜说。
我再说什么估计也没用,只好点点头,说:“我要去找小鱼。”
“那随便你,你现在出入自由,再往北有个镇子,你让小鱼带你出去玩呗。”花喜似乎忘记了刚才的话题,说的十分轻松随意。
花喜端着喝剩下的汤离开后,我立即去了小鱼的帐子。一进去就吓了一跳,只见小鱼正蹲在地上,在两三个盆和桶之间辗转,洗他的衣服。但并没有可换的衣服,他就裹了一条粗麻布床单,把自己裹得像个三丝腐皮卷一般。
听见我进来,小鱼头也不抬地问:“花喜这么快就和你说完了?也没给你说说,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过得如何?”
我耸耸肩:“挺好啊,我不在,他们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不错。”
刚说完,小鱼果然停下了搓洗衣服的手,抬头看我,小眼睛居然也瞪得很大:“他们一家三口?你脑袋没坏吧?还是不会数数了?”
“干吗那么看我?我脑袋好着呢,很会数数。”我说,“不就是花喜也有孕了嘛。”
小鱼仿佛看怪物一般看着我:“花喜……和沙净天的?她告诉你了?”
“我看出来了,她也没否认。”
“你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愣了一下:“我需要有什么反应?暴跳如雷?开玩笑……”
小鱼端起水桶就要扔向我,大约是忽然想到大漠中水太珍贵,举到一半,又气呼呼地放下:“你这个脑袋,真是没救了。当初刚出宫,你就不该放花喜一个人来找沙净天,看看,现在她果然连孩子也有了,你还问我你需要有什么反应?皇上千挑万选帮你挑的人,千方百计将你们绑在了一起,现在又让花喜抢了去,你说你该有什么反应?”
“谁说她是到这边才有孕的?谁说沙净天是被花喜抢走的?花喜和我差不多时候有孩子的呀,我和沙净天大婚前,花喜就和沙净天在一起了,还不是我皇帝爹逼我把沙净天抢过来的?花喜最无辜了。”我急急地辩解。
小鱼似乎恨不得扑上来把我晃醒:“戴小星啊!花喜很可能就是那个给你下毒的人,你还这么偏袒她?”
花喜并不是!这回轮到我当话痨,我把这些天和梨儿姐姐偷偷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小鱼。
小鱼听了,不以为然:“梨儿说的,又不一定是对的。隔了这么久,她单凭把脉,凭几句话,凭一点儿推测,就能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就能知道谁下毒谁没下毒?我只知道,你若和花喜两个放一块儿站出去,没人会觉得你是公主,她早都把你的风头抢完了,你还替她说话,就是真的傻。”
我忽然不急了,小鱼这个样子,很不对劲。仔细回想起来,自从当初我和父皇大闹要嫁给小鱼未遂,小鱼就渐渐变成了一个急着要给我洗脑的人。他不仅仅是要让我“独立”,他更多的,是时不时给我一点儿刺激,让我逐渐变成一个类似于花喜一样的人。
我疑惑地问小鱼:“你不会是喜欢花喜吧?”
小鱼差点儿一头栽进桶里:“你觉得可能么?花喜?”
“那你为什么千方百计也要让我变得好像花喜那样?”我问,“我本来对于皇宫里那些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什么争抢斗的,都不是我的风格。若我真的防着身边每一个人,时刻想着谁会害我我来算计谁,那还是戴小星么?小鱼,你为什么一直逼得我做不成自己呢?”
小鱼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锤,半晌没说话。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乐呵呵的小鱼,神奇的小鱼,不是拿着根棍子赶我去坐皇位的小鱼。你不是说喜欢‘香溪宫的小星’么?难道就因为小星不住在香溪宫了,你就不喜欢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小鱼。
小鱼重新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洗衣服。过了好久,才闷哼哼地说了句:“我余君禹终此一生,真心喜欢过的,只有你戴小星一个人。可是戴小星不只是戴小星,你终究还是逃不过要坐那个位置的,我们又不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我以为,若催着你早点变成花喜那副模样,我就可以放心离去,以后都不管你了。”
“就算我勉强变成那样了,你又能真的放手?”
我问完这句,蹲下来,抓住小鱼的手,笑得前仰后合。小鱼看我笑,忽然也随我大笑起来:“哈哈,你说的没错,毕竟放不了手。”
“当初看你坐树上大骂皇族这不好那不好,还以为你洒脱得很,谁知道也是这么固执一个人。”我拍他一巴掌。
他也还我一巴掌,拍得我满身水:“当初以为你是个小笨蛋,谁知道,到头来我居然是被你点醒了。”
我就拉他:“走,走,好不容易把话说开了,大家都开心了,咱们出去玩去。逍遥的日子也不多了。”
小鱼白了我一眼:“喂喂,我还没衣服穿呢,总不能裹着床单出去吧?”
我这才想起他正在洗衣服,身上只有一条床单,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起来,把他摁回水桶旁:“那你先慢慢洗着,我去找沙净天,总能找到衣服可以换。”自己转身去主帅大帐找沙净天。
主帅大帐周围一个侍卫也没有,帐内有人争执。我耳朵好,仔细听能听出来是沙净天和花喜。
我不由得皱眉:这俩人真够麻烦的,都不能学学我和小鱼么?才过了多一会儿,就吵起来了?
刚要掀开帘子进去,忽然听到花喜怒气冲冲地喊了这么一句
“春好用来熏糕点那些水银,是你给她的吧?”
我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脚,躲在门外,保持个偷听的姿态。糕点,春好,水银?这几个词合起来,怎么这么令人心惊肉跳呢?
沙净天没有犹豫,答道:“是又如何?到底也没害到谁。”
我听得勃然大怒,心想:我都被害得肚子里多出个孩子了,还说没害到谁?
“我再问你,大婚当夜,你是不是喝了迷|药?”花喜又问。
“是。”沙净天冷冷地说,“我并不放心余君禹,为了把这段联姻关系落到实处,有些事非做不可。只是,清醒地对着戴小星那张脸,还真做不到。”
“啪!”
但听一声脆响,一定是花喜给了沙净天一个耳光。哼,打得好!
“那么做完了,又帮她洗得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让她一无所知,又是图什么?”
“什么?”沙净天反问一句,忽然仿佛想起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来,“哼,春好。”
“春好对你的心思,可真是不浅。居然因爱生痴,不单要害小星没有孩子,还要害小星做个傻子。只是,她若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小星终于还是有了你的孩子,终于还是知道了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她会不会疯,嗯?”
居然真的是春好,春好居然喜欢沙净天?我想起沙净天第一次去香溪宫时,春好抢着坐他旁边的羞涩神情;想起沙净天提起春好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到春好每次端糕点给我,都那么小心谨慎,仿佛被吓到的神情……哈,那么他们都知道了,就我一个蒙在鼓里了?
沙净天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异样:“有孕?怎么可能?”
“若不是有孕,她肯定还和余君禹在江湖上闯呢,能这么乖乖回到你这靖北大营来?”花喜的声音里满是嘲弄。
沙净天沉默了好久,说:“哼,又怎知道这个孩子不是戴小星和余君禹的孩子?”
“余君禹真心喜欢小星,绝不会对她做这么过分的事。”花喜说的理所当然。
若是小鱼在就好了,听了这些话,他一定不会再说花喜一个“不”字。
“的确过分了,这孩子来的太早了些,若是日后……呵呵,还是不要留的好。”沙净天说出的每个字句都透着冷意。
“你敢打孩子的主意,我和你没完。小星已经给你们害成这样,你休想再害她的孩子。”
“她不见得就想要这孩子。”
“孩子没来之前,她一定不想要。可孩子已经有了,你若抢走,她必然伤痛,我绝不许你再欺负小星。”
沉寂片刻,沙净天忽然问:“花喜你……你是不是……也有了?”
花喜似乎噎了一下,讪笑道:“你以为自己这么好运气啊……子孙满堂啊……所有女人都……”
“你不必瞒我了,要不是……你也不会一提及孩子便如此激动……”
“你住口吧!我有没有孩子和你无关,别忘了小星才是你的妻子,小星才正儿八经怀着你的孩子。这种话题到此为止,害人的勾当也到此为止,惹了孕妇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么?”
花喜最后一句话很像个双关,沙净天果然没有再说话。
我站在帐门边,看着花喜怒气冲冲地出来,竟然没发现我的存在,就快步走远了。
沙净天也随之掀开门帘走出来,一脸惆怅。他看见我,登时愕然,一张本来很好看的脸扭曲得可笑。我于是毫无顾忌地冲着他呵呵地笑起来。
沙净天诧异地问:“你听见我们说话了?那还笑什么?”
“没什么,笑我自己傻呢,看你平常爱穿个白衣服,就把你想得太过纯洁了。”
扔下一句话,我也扭头快步走开,这个人,我实在是不爱搭理了。
正文 23.新月小镇
我打听到了金石在训练场,转而去找他。他好歹是副将,是沙净天的心腹,肯定知道哪里有换洗的衣服。金石听见我是来找他要衣服,很是意外,低着头扭捏了半天,终于红着脸去解衣带。
我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忍着笑说:“是问你要换洗的衣服,谁要你身上穿的衣服了……”
金石又挠着脑袋想了半天,轻轻地“唔”了一声,说:“那你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大叠整整齐齐的衣服过来,献宝似的交给我,说:“都是那些再也不能回来的兄弟们留下的,你要好好保管。”
接过衣服时我手抖了一下,是说这……这都是死人的衣服么……
转念一想,这些人虽然死了,却是保家卫国的好人,应当被尊重。他们留下的衣物,也是很神圣的东西。我于是点点头说:“谢谢啦!我一定好好保管,穿完洗干净再还你。”
金石呆呆地笑了。
我一溜烟跑回小鱼的帐子,小鱼已经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了,正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剑拿着把玩。见我回来,他假装气愤地说:“喂,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等的都要发霉了。”
“这么干燥,哪儿能发霉?”我把衣服扔给他,又把方才听见的争执说了一遍。
“真的假的?”小鱼把衣服挑拣一番,找出一套灰扑扑的干练装束,说,“你在外面等等,我换衣服。”
我就站在帐子门外,听小鱼一面换衣服,一面絮叨:“他们自己都承认了,那么你被下药的事也算是真相大白。但是你这个人啊,怎么遇到什么事情都能笑得出来?”
“那是!”我很得意,“你们都说这个可能害我那个可能害我,其实真正要害我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不都是关心我替我着急的么?充满仇恨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我要做快乐的人。”
“这话倒是没错,你别乐得找不到北,又被人摆一道就好。”
小鱼换了新装出来,灰扑扑十分耐看。他不像沙净天或是白乘风那么爱穿白净衣服,也并不就去穿相反的黑色,而是常常选些灰色或棕色的衣服,特别低调。正是那种放到人群中立即就会被埋没的颜色,我却觉得看起来很令人安心。
“这个颜色很好嘛,我也要换一套。”我说着就进帐子里面,在金石给我的那堆衣服中翻找,果然还有一套灰裙子,很像是厨娘的装扮。我把灰裙子换上,走出去和小鱼站在一起,两个人都笑了,互相指着对方嘲笑:“你灰头土脸的!”
“你才灰头土脸的!”
“谁灰头土脸啊?”花喜的声音传来,我和小鱼齐齐回头,与花喜视线相对。花喜这会儿全没了方才的冲动和愤怒,也笑嘻嘻的,手上捧着一个钱袋。
“还真是,两个人都穿得灰头土脸。”花喜走过来,把那个钱袋递给我:“这个你拿着,出去玩用得着。”
花喜这么快就知道我们想要出去玩了?还送钱来,太周到了。钱呐!有钱什么吃的买不到呢?我很开心地就要去拿钱,花喜拿着钱袋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只见她笑了一下,转而把钱袋塞在小鱼手中,说:“不成,钱还是给小鱼比较稳妥。小星若拿着钱,可就都吃进肚子了。”
我气得挥起小拳头冲花喜嚷嚷:“这么荒凉的地方,有钱不去买吃的还能做什么呀?”
花喜哈哈大笑,对小鱼说:“小鱼你可把钱袋看牢了,这丫头饿疯了可不好惹。”
她转身要走,我把她拉住了,小声问:“你还好吧?”
花喜笑容僵了一下,又恢复正常:“我很好啊。听说你刚才在帐子外面偷听来着,那也好,省的我再跟你学一遍。我倒想问,你还好吧?”
“我好得很。”我说,“趁现在还能跑来跑去,我得好好玩一玩,以后是什么样子还说不准呢,你也别操心了,把自己累坏了不好。”
花喜点点头:“知道了。你们去吧,玩的时候小心点儿,最近又有仗打。”说完就独自离去。
我和小鱼收好了钱袋,问金石要了两匹马和一袋水,就出了大营往北走去。约摸走了有两个时辰,才隐约看见一个小镇远远在前方。我不由得抱怨:“这地方说是荒凉,没想到真的荒凉成这样,找个小镇都要走两个时辰的路,累死了。”
“还好真有这么个小镇,别抱怨了,赶快到镇上看看,有什么风味小吃。”小鱼拍拍腰间,那里是放钱袋的地方。
我立即干劲十足,打马跑在前面。
那小镇叫做新月镇,形似新月。一条稍稍弯曲的小道自西向东贯穿整个城镇,小道两旁都是民居。民居建造风格迥异,有些是北胡住宅,有些是汉地住宅,更有些其它风格的住宅。我们顺着那条小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好在小镇虽小,什么店面都很齐备,我们选来选去,选了家面馆,去吃牛肉面。
“汤味很鲜嘛!”我一边吃面一边赞叹,那掌柜是个看上去相当憨厚的北胡人,笑容很有些像金石。他听见我的赞叹,十分开心,回身端了一小盘白莹莹的东西给我,说:“就着面吃,好吃。”
我一看,原来是一盘大蒜,登时有些窘。葱姜蒜这类东西,放在菜中可以调味,但放在口中让我嚼一嚼我却是打死也不干的。小鱼“咳咳”两声,指着我的肚子对那掌柜说:“有宝宝,喝汤就好。”
掌柜忙点头表示明白,笑眯眯地把那盘子蒜丢在一旁,又给我加了一碗汤。
吃完面,小鱼拿出钱袋付钱,本以为那里面都是碎银子,就捡了块最小的。不料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黄金。
我和小鱼愣住了,那掌柜也皱起眉头,连忙摆手说:“不能收,不能收,没有零头找给你们。”
小鱼急忙再翻翻钱袋,里面全是碎金子,没有银两,也没有铜钱。
“花喜怎么给了我们这么多钱?”小鱼很纳闷。
“不知道啊……”我也很纳闷。
“掌柜,镇上哪里能兑换碎银子或铜钱么?”小鱼问。
那掌柜摇摇头:“镇上的东西都不贵,除了买宅子,哪能用得到黄金?”
“那咱们买个宅子,怎么样?”我出主意。
“买宅子做什么?”小鱼瞪我一眼。
“……买个宅子,让他们找零钱嘛……”我小心翼翼地说。
小鱼就要敲我脑壳,那边的掌柜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乐得一蹦三尺高:“那太好了,我有个邻居,正要举家迁往南方去经商,你们这些金子,足够买他家一整套院子了。”
说完也不等我们同意,就自行跑出去张罗。
小鱼瞪着我:“戴小星,你是不是和花喜串通好的?”
“没有啊,不过花喜会不会刚好也是这个意思呢?你没听她说,就要打仗了?我看这小镇离军营远得很,免受战火波及,又有各种好吃的,买个宅子住下,那还不好么?”
“好是好,你找间客栈住下,或是租一户人家的院落呆几天都行,何必去买?我看你就是不想回去。”
“你说对了,沙净天的嘴脸我看够了。我怕天天看着他那张脸,最后真生出个小怪物来。”
小鱼皱着眉头看我片刻,忽然“扑哧”笑了:“也好。还有不到一年,江湖没闯成,总可以抛开那些害人精,过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掌柜很快又回来了,领着另一个装束奇特的人,两人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很快地交谈了几句,便都笑盈盈地走到我们跟前。
“咱们新月镇在几国边界上,谁也管不着。坏处是多风暴,环境差些,很少有外人来往;好处是也没人会在周围打仗,来抢这边的地盘,安静得很。我先领你们去看看宅院,你们想好了再说买。”掌柜领来的那人很好脾气地解释一番。
“不用想了,买吧。”我很豪气地说,小鱼也顺着我的意思,很豪气地把钱袋塞给了那人。
我心中偷笑:虽然不是一掷千金,但花别人的钱,买自己的宅院,那感觉也很是舒畅。
“太多了太多了。”那人把钱袋里的金子倒在桌上,仔细地数出约有三分之二,放在一边,其余的放在另一边。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碎银和铜钱,也倒在桌上,放在较少的那堆金子旁边。
那人解释道:“这么一堆足够买我的宅院,剩下那些给你们换成银钱。金子我都带走,银钱你们留下,平日里或许有急用。”
我和小鱼对视一眼,都很惊喜:这镇上的人,不贪财,又会替人着想,还真不错。
那人见我们同意了,也很惊喜:“都说中原人奸诈,不肯相信人,买什么东西也要讨价还价,恨不得不花钱把东西都拿走,我看你们两个却很爽快啊。你们都是好人。”
当下大家各自收好钱,又结算了掌柜的面钱,就去了新买的宅院。那处宅院果然宽敞安静,我们看着满意,那卖宅院的人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他走后,我和小鱼才想到,方才双方谁都没问对方的名字,也没有留房契为证,就一手交钱一手交宅院,竟然谁也没有觉得不妥。
再一想小镇的朴实民风,大约也是根本不需要走这些过场吧。
能住在这样一群人当中,真的会很安心呢。
“他们就在这里!”
“快来看啊!”
“唉,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特别嘛。”
门外忽然响起了喧哗声,我和小鱼诧异了一下,就出去看。只见门外围着一群人,都拿笑眯眯很好奇的眼神望着我们。
“这是……怎么了?”我问。
“你们是这几十年来唯一带着金子到新月镇买宅子的客人,咱们没见过,所以来看看嘛。”有个老奶奶很不好意思地说。
哦,原来是花钱太多,被围观了啊。
那些小镇居民三五成群地围着我和小鱼,有说有笑,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把眼神投向我们的钱袋。
我果然又感慨了。
若是硬着头皮去做个皇储,必定可以衣食无忧,必定可以率领一帮还算好看的人,看他们做出十分好看的事儿。
可身边这些常年经受风沙,灰头土脸的人,虽然办事不着调,待人倒都是真心。
戴小星,你到底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敲着脑袋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正文 24.死生由命
一直在新月镇呆着,除了脸越来越黑,头发越来越干,肚子越来越大,日子是一点儿波澜起伏也没有。每天早晨起来,小鱼已经做好了早饭;上午出门晃一圈儿,从街头走到街尾,和熟人打打招呼;中午商量着选一家饭馆,一边和掌柜聊天一边吃特色小吃;下午回家晒会儿太阳,小睡片刻;晚饭开始是我来做,后来行动不便,也由小鱼包办了,我就坐在阳台上,看看日落,捧着个圆肚子,等吃饭;吃完饭,太阳落山,稍稍凉爽一些,小镇上所有居民都像约好了似的,出门聚在一起闲聊,我和小鱼也会经常凑个热闹,听听最近发生了什么。
没人来找我们,连一封信也没有。偶尔能听说几里地之外又打仗了,先时各有胜负,后来靖北大营军愈发势不可挡。镇居民们最喜欢谈论白衣将军和银甲女将并肩杀敌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这两个人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专门来打胜仗的。我和小鱼都不吭声,只当作故事来听。我心想,如果我不曾进宫,不曾被贴上公主的标记,大约也就是像这样,从故事中听说花喜和沙净天吧。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他们,远得似乎和我无关。
新月镇上能买到唯一的果物就是葡萄,吃多了难免会腻烦。不过有小鱼在,葡萄到后来就变成了葡萄糕。这里面铁定没有水银,我自然吃得不亦乐乎,小鱼做糕点也做得很欢快,常常很大方地在聊天时拿出葡萄糕分给其他居民。那些人吃着葡萄糕,赞不绝口,就不再谈论打仗的事儿,转而七嘴八舌地说:“还好咱们新月镇不打仗。”
“就是,要打起仗来,就没功夫吃这么好的糕点了。”
“还好咱们新月镇有葡萄……”
“什么啊,还好咱们新月镇有小鱼!”
聊得畅快,吃饱喝足,各自回家,院门也不用锁,偶尔有一两只流浪狗会钻进来过夜。我和小鱼像其他人一样,在门口给狗儿们留了食物。有只小花狗长得圆头圆脑,也很喜欢葡萄糕,后来小鱼就把它留下来养着,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星。
我一听那名字,立即大闹着不答应,小鱼却振振有词:“你看,小家伙长得圆嘟嘟的,很像你吧?就应该叫小星。你看,身上有斑点吧,那不就像小星星一样么?为啥不能叫小星?再说了,它那么喜欢葡萄糕,还不和你一样?就得叫小星。”
我挥着拳头嚷嚷:“那也不能让一只公狗叫我的名字嘛!”
“嗯?公的么?”小鱼把狗狗抱起来看了看,忽然很窘迫地冲我喊,“喂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扬起下巴,做个鄙视姿态看着他:“以前村子里狗儿跑得满地都是,我天天看,那还能不知道?”
小鱼“扑哧”一笑:“居然天天看……”
我起身就要扑打他,结果还没等站起来,腰一酸,又“扑通”坐回椅子中去,小鱼指着我哈哈笑,我只能干瞪眼表示愤怒。
正当我们两个闹来闹去的时候,邻家老奶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在院子里就喊:“小鱼,小星,有人来找你们呢!”
“谁呀?”两人异口同声。
“坐在马车里,看不清,你们出来看看。”老奶奶说着,又出去看热闹去了。大约这也是几十年来头一个坐马车到新月镇的客人吧,值得围观。
小鱼扶了我走到院子中等着,不多时,果然有一辆小马车进了院子。驾车的是个女扮男装的粗活儿丫头,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车里面一定是花喜了。
我在心里骂了花喜一句:臭花喜,也不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坐马车颠簸两个时辰跑到新月镇来,也不怕小产么?
一面骂,一面却连忙过去帮花喜掀帘子,花喜在车里很喜庆地喊:“哎,那么紧张干吗?我又不是娇小姐,还要你亲自给我掀帘子么?”说着就抱着个包裹,从车里跳了下来,吓得我差点儿一ρi股坐地上。
小鱼一步上前扶住我,瞪着花喜,神色并不很友善。
花喜微微一笑,对我说:“哟,你看看,扰乱你们清静的小日子,有人不高兴了啊。”
我傻呵呵地也笑起来:“怎么会啊,要不是你给钱,我们哪儿有宅院住,哪能过清净小日子啊?”
花喜得意道:“那是!”
“但你不好好住在靖北大营,到这儿来做什么呀?难道……这边也有敌军了?”我很激动地问。
花喜白了我一眼:“什么话!我难道天生就该是四处打探敌情的么?”
我吐个舌头,花喜就又笑起来。
“我是来生孩子啊。”花喜就像初进宫那样,在院子里一面打量一面走来走去,最后把包裹往桌子上一扔,坐下来自己倒水喝。
我呆了呆:“什么?”
“在军营里生孩子像什么话,我不能影响士气不是么?所以出来养胎。”花喜喝完了一整壶茶水,把茶壶递给小鱼,小鱼根本不正眼看她,接过茶壶倒水去了。
哦,也对,军营里没有人懂接生,三天两头或许就要打仗,的确不是个适合养胎生孩子的地方。
“那你该早点儿过来养着,我都听说你上战场的事儿了,你也不怕……”
“不怕。”花喜的眼神雪亮,“上战场这种事情我早都想试试了,虽说有孕不是很方便,但我并不怕。”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问花喜一句,你到底是谁?
花喜那么多那么宏大的想法,是我的脑袋装不下的;花喜那么多那么强烈的力量,也是我的身体装不下的。
花喜见我愣着,忽然把我一拉,就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把她的大肚子凑过来,笑眯眯地说:“来比比看,谁的肚子大些。”
我听她这么说,方才的疑惑一扫而空,也低头去比肚子。那厢花喜早已经大皱眉头,戳着我的肚皮嚷嚷:“你为什么比我大这么一圈儿啊,难道你这里面是双胞胎?”
“不是吧!”我大叫。
本来想到这孩子是姓沙的,我就很受不了了,再一下子生俩……
哎呀不好,要晕倒了。
我就势倒在花喜怀里,花喜嘿嘿笑着,拍拍我的头。小鱼倒了茶水回来时,见我们两个像丸子似的抱成一团,神色缓和不少,也对花喜露出个笑容来。
花喜到新月镇来的时间很恰巧,她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就有了要生产的迹象,三天一大痛,两天一小痛。她带来的那个丫头只是军营的厨娘,平时做饭很有一套,却对生孩子一无所知。我和小鱼合计了一下,花些钱请了镇上最会接生的齐大婶回来,贴身照顾花喜。大概新月镇的惯例,请人照顾孕妇都没有会付钱的,齐大婶见我们给钱,还十分诧异,以为我们怕她偷懒,照顾不周。后来我们大费周章解释一番,说钱也就是怕她辛苦,为了感谢她才给的,她这才放心地收下,且拍胸脯保证“要将这小姑娘当作公主来照顾”。
我冒了些冷汗出来,这里真的就有两个公主级的人物,但还真都不是需要被当做公主来照顾的人。
又等了几日,花喜的阵痛愈发频繁,有时竟会痛上一两个时辰,却迟迟不生。她这么拖着,我等得着急,忽然也肚子疼起来。
小鱼看我疼得厉害,劝我回去休息,我却觉得花喜痛了这么多天,我好歹也要痛几天才生的,闹着要留下来看花喜。那齐大婶忙碌间隙看我一眼,吓得不轻:“你这小姑娘,比你姐姐还像马上要生的,还不快回去躺着!”小鱼急了,不由分说把我拖到另一间房子待产。
齐大婶过来看我,连连叹气:“你们两个还真生到一起去了,可是情况都不好。你这个身体受过伤害,生起来可能比一般人感觉更疼些,倒还好,忍忍能过去。你那个姐姐,常年操劳,虽然看起来气色不错,生孩子却未必顺畅,到底什么状况就难说了。这边我一个人肯定是顾不了你们两个,你们赶快再请个人来吧。若你们找不到合适的人,我把我妹妹叫来也行。”
我连忙点头说好。
当天就有另外一个大婶一起来了,齐大婶说:“这就是我妹妹,小星你叫她齐二婶就行,她来照顾你,我还看着你姐姐去,别怕啊。”
齐二婶不爱说话,动作却很利索,我只管大喊大叫,她只管埋头忙活。我很想问问小鱼在哪儿,能不能够进来看我,但是没有力气说话,齐二婶也没有功夫答我这些问题,只不停地让我“使劲儿”。
想想别的东西,是不是就不那么痛了啊。我的思绪又开始飘往别处。
……孩子都是这么出来的,可是这么痛苦生出来的孩子,之前的皇帝们,皇后们,妃子们,为何就能下手去杀死呢?
……不过再仔细想想,杀死皇子女们的,大多是皇帝呢。哼,不是他们亲自躺着生,他们就不把孩子当自家人么……
……啊,当初颂夜逼我杀潘老大,我也没这么难受啊。
我又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很悲催地想,真不如让我去杀人啊……
疼晕过去,被弄醒,再晕过去,再醒,反反复复许多次,嗓子早喊哑了。但听到有孩子的啼哭响起,我才“哇”地大出了口气,模模糊糊地喊一声:“别弄醒我了!”彻底昏睡过去。
不知是做梦,还是没有睡熟,朦胧间,只听见有人说:“好可爱的孩子!”随之是喜悦的欢呼声。那些欢呼陡然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我吓了一跳,睁眼醒来。
床前坐着一个人,不是小鱼,小鱼不会穿这么白得刺眼的衣服。
是沙净天?我忽然找到了当初阵阵作呕的感觉。
这人几时来的?为何我总觉得,一睁眼看到他,肯定不吉利呢?
见我醒来,沙净天淡淡地说:“要看看儿子么?我让齐二婶抱进来。”
原来是个儿子,我点点头,他就去叫了齐二婶进来,齐二婶脸上还是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把一个小小的襁褓交给我。
我看着宝宝皱成一团有些发紫的小脸,忍不住就咧嘴笑起来。不管他将来姓什么,总归是流着我的血,他就是那个我可以把全部身心交付也不怕被欺骗和背叛的亲人,他是属于我的小家伙。
“花喜在外面坐着,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你们那会儿都晕过去了,她比你先醒片刻。”沙净天一说到花喜,声音就有些异样。
我试了试,可以下床走,就把孩子交给齐二婶,自己下了床。沙净天要扶我,我把他甩开了。他也不再勉强,自行先走了出去。
花喜果然在外面,抱着一碗乌骨鸡汤吹气。她就那么独个儿干坐着,沙净天站在她侧后方,盯着她看。不见齐大婶和小鱼,也不见小孩在哪里。
“花喜,你的宝宝呢?”我四下张望着问,“让齐大婶抱出来看看嘛。”
“没有了。”花喜耸耸肩,很虚弱地说,“本来他就不该出世,不是么?”
我愣了半天,忽然明白过来,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花喜的孩子……死了?
那么痛苦生下来的小家伙,就没有了?
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花喜得有多痛苦啊!我慌忙伸手去握花喜的手,想安慰她,然而手伸到一半,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只见花喜若无其事地埋头喝汤,喝完了居然还抬头看着沙净天,很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沙净天则一如既往地冷着脸站在一旁,淡然地看着一切。
仿佛,那个死去的孩子,根本与他们无关。
正文 25.不如归去
花喜说:“小星你还是回房休息去吧,我给你也盛碗乌骨鸡汤。”
“你才应该回去休息……”我抽抽搭搭地说。
花喜看我的眼神很奇异:“我陪你一起回房休息。”她说着就过来,搀了我的手臂往屋里走,边走边帮我擦眼泪。
“那么,我先回军营去了。”沙净天忽然说了句。
花喜回头白了他一眼:“又没人拦着你。”
沙净天顿了片刻没有吭声,随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我和花喜同时松了口气。
正要回房,门外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原来是花喜带回来的那小丫头驾着马车进了院子。那小丫头叫做“阿土”,当真一脸土色,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只知道干活。她把马车停在院中,跳了下来,掀开车帘子,从里面搬出两筐菜蔬来,也不管车上还有人,就独自径直去了厨房。
齐大婶和小鱼先后从车上跳了下来,齐大婶拎着几大包药,对花喜说:“药抓回来了。”就唤了齐二婶去煎药。小鱼则指指马车内,对我说:“你醒了?那就好,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出去先把吃的买好。”
我凑过去一看,马车内,除了阿土搬走的那两筐,还有一大堆蔬菜果物,也不知道小鱼跑了多远,从哪儿弄回来的。
小鱼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刚在回来的路上碰见齐大婶,她都告诉我了,你好好休息。”他瞥了一眼花喜,客套般地对我补了一句,“也劝劝她。”
面对面也不直接说安慰,看来小鱼还是对花喜很有意见。我看看小鱼,又看看花喜。不料花喜却说:“我不用劝,好得很。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待会儿先跟小星说,到时候让她告诉你。”
小鱼瞪着她说:“你最好说实话。”
花喜冷哼一声:“不用你教。”
这副情形,我似乎在很早之前就见过。那会儿我们一起救受伤的沙净天,小鱼和花喜就像这样,互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我满头雾水,被花喜拖进了寝房。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一进房门,花喜就把我按在椅子上,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已经把我的孩子送走了。”花喜说,“齐大婶帮我找了一个死胎来,我故意抱着死胎在沙净天面前哭了一场,然后使劲傻笑,他大约以为我疯了吧。那会儿你还没醒,所以不知道。”
“什么?”我刚喝进口中的水全都喷了出来。
“这回,我就可以‘从不曾有孩子’了,对吧?也不用再累着你了。”花喜笑得很欢快。
我愣愣地看着她:“花喜,那个死胎,齐大婶从哪儿找来的?不会是……你们杀了一个别人的孩子吧?”
花喜失笑:“你想什么呢?我是会杀人,也没必要为这事儿杀个无辜孩子啊。齐大婶告诉过我,今日镇上不止我们两个人生孩子,邻居有位大姐生下来的孩儿死去了。我换个活的给她,她开心还来不及呢。何况,这可是郡主的孩子,她不是白捡了个便宜?”
我有些失神:“花喜,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么?”
花喜看我一眼,稍稍一顿,然后摇摇头:“不是什么都是可以计划的,这回,算是意外,却是个很好的意外。当时我从昏睡中醒来,就听阿土说沙净天要来,我忽然很不想让他看见孩子,最好永远都看不见,我也很想知道,他听说孩子死了,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我对齐大婶说,我要换孩子,不要让那负心人看见,怕他对孩子不利。齐大婶一听有‘负心人’,自然什么都答应了……”花喜说到这里,长长地吐出口气来,笑着说,“后来沙净天看见死去的孩子,还不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心想,我可是早就知道了,让我第一眼就觉得讨厌的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当初,我还以为他纵使对我不好,总会真心对花喜,不料他连对花喜都是虚情假意。
想完了,却忽然冒出个疑问:“齐大婶一直和咱们在一起,邻居生下死胎的消息都传到齐大婶这里了,那沙净天来了随便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你能瞒得住他?”
“那倒不是。谁谁生产如何,这样的消息也只在她们接生婆婆之间传递,不会人尽皆知。况且沙净天在我们换好了孩子之后才来的,我都醒了,他还能打听到什么?”花喜自信满满。
我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以后你别这么吓我了,当时听说你孩子没了,我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晕死在这儿。”
花喜一把抱住了我,拍拍我的头:“那不是来不及么,我也不想看你那么伤心。只是你啊……以后也得把心肠硬起来,千万不能再什么事情都替人着急。你还不知道我的能力?我能照顾好自己。”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再过半个月,也该回宫了呢。”
忽听花喜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听了心里一堵,只好不再想要说什么,继续沉默。
回宫前的半个月里,我基本都在休养,每日除了三餐和偶尔散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闲来无事,我把花喜告诉的事情悄悄讲给了小鱼,小鱼也只是点点头:“她若说的是实话,就算她还对得起你。”再不肯多说什么。
半个月眨眼便到,我们把房子托付给齐大婶,便赶着车先到了靖北大营。沙净天还须守营,不能和我们同归,那反倒好。只是恰逢靖北大营军即将迎战北胡军,不知沙净天脑袋是不是忽然缺了弦,竟许诺众将士,请公主登台训示,鼓舞士气。我从没干过这样的事,花喜帮我把该说的话写在纸条上,我也还是不愿意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讲大话。末了花喜冲我笑了笑:“你也别勉强了,我替你说。”说完拍拍我的脑袋,走上高台。
她实在是很适合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众人,愈发能说会道。我把手中的小纸条攥成一个团子,躲到角落里看花喜。什么叫拿狗肉充席面?就是打草稿讲废话也不敢,像我这样;什么叫有领导才能?那就是不打草稿也能说大量废话,还把听众说得群情激昂的,像花喜那样。
花喜讲完,又领着众将士齐声呐喊,我一脸崇拜,小鱼却在旁边叹了口气。他早先说过要去找白乘风他们,一起驰骋大漠,果然说到做到,等我们收拾好要回宫,他也收拾好了准备深入大漠。大约他送我们也只到军营这里,一会儿我们往皇宫走,他便往大漠深处走吧。我没有挽留他,这会儿听他叹息,忽然就问:“小鱼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鱼很快答应下来:“好。”就让我把孩子抱给他看。
他看着孩子的脸,仔细想了想,对我说:“不如,叫做晋辰吧。”说完把字写在我手心。
“挺好听的。”我赞许地说,“这个名字是什么典故?是和我们有关的么?”
小鱼摇了摇头,笑嘻嘻地说:“没有典故啊,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关,我就是觉得这俩字放一起,能当作人的名字来用。”
我微微冷汗,看着他,他只好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真的,一点儿典故也没有,就是两个字,凑在一起而已。我只希望他和我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什么关系也没有,毕竟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哦,我明白了,这个意思不错。晋辰,我念着这个名字,捏捏怀中小人儿那瘦巴巴的小笑脸,心里面暖暖的。
“小星,我还有话和你说,大约你又要嫌我对你说教,但我总归不放心。”小鱼说,“花喜把孩子送人,又在新月镇留了宅院,她莫不是在给自己找什么退路?恐怕这回回去,她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我一直觉得她的身世不见得就是咱们看见的这般,你真不可以太信她。现在沙净天不见得能回去烦你,你只乖乖地养孩子就好,别想太多,这种人最后总有人收拾他。至于江湖盟的事情,你先探探你父皇的口风,或许他见你开窍,也会慢慢教给你些掌控天下的法门。尽量顺着你父皇的意思,别再和他闹了,你的责任太重,咱们自由的时候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尽管吃喝玩乐。但是不再能自由的时候,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我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真真切切的担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似乎一路走来,我都是被人劝着:你要如何做,你应该要如何做……
开始我并不懂,是以他们说什么我都点头答应着,随即抛在脑后;后来我以为我懂,因而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让我做什么,我硬着头皮也去做;再后来,我又不懂了,若说做事须为了道义,为了责任,那么最负责的做法,难道不该是让人做适合他做的事么?若硬生生让我来做我根本就做不好的事,又是对谁负责?的确,这本来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努力地去变得“合适”,可是,总归是有其他办法的吧?
在外一年,我最初很是激动,是抱着开阔眼界,打入江湖势力内部,为自己发展一股力量,成为父皇的左膀右臂这样的愿望而来的。一年过后,果然我长了不少见识,却没有了要有所成就的觉悟。
梨儿姐姐说过:天下不是凭一个人就能抓在手中的,总有股力量不会受人控制。
颂夜问我:你是要亲手杀死一个人,还是要看着六个人死。然后事实告诉我,无论如何选择,害死的人总归都是死了。
每个人的生命都如同天空中的一颗星,有各自的轨迹。别人若不愿意,何必将他们拉入本不属于他们的混乱当中?我真的能冷下脸来,为了自己的爹活得舒坦,把其他爹生娘养的人拉过来,葬送自由,葬送生命么?
“小鱼,你不必劝我,多说也没有用,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我坚定地说。
小鱼看着我,有一丝疑惑,随即却笑了:“那就好。”
大军出发,向西北而去;花喜由阿土陪着,从高台上下来,坐回了车上,我们将一直往南走;小鱼则只身往北。我看着小鱼的背影,真心替他高兴。
马车颠簸,我和花喜互相靠着,闭目养神,各自想着心事。
又一年过去,我又一次似乎明白了我想要什么。
正文 01.儿女成行
所谓回宫,不过是花喜回宫,我只是先回到了骊居。我不在时,玉锦把骊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一回来,玉锦立即手忙脚乱,时不时便要打翻几个碗碟,抹抹眼泪,感叹我是“黑得如炭一般,瘦得如柴一般,拿到厨间铁定会被扔入灶膛烧了”。
她感叹完我的黑瘦,却又很满意地唠叨起来:“公主我本还担心您白白出宫这么一年,吃不消那些苦头。不料您可是真是修成正果了啊,我都没想到您能带着个晋辰小王回来,我看是老天爷开眼,让您多子多福啊。您就去了一年,也能和沙将军百忙之中生个小王出来。若是沙将军回来了,一年一个,嘿呀……咱们府上该多热闹啊,小王与郡主满院子跑啊……嘿呀……若您当上了皇储,那就是小皇子和小公主满院子跑啊……嘿呀……”
玉锦自顾自说得两眼放光,她那接二连三的“嘿呀”,顿时让我想到大漠上被颂夜呼唤来的那群大尾巴狼。我连忙制止她进一步瞎说,把晋辰交给她抱着,说:“走,抱了给父皇看看去。”
玉锦喜出望外:“我立刻叫人备轿子!”抱着晋辰小步跑开,边跑还边对晋辰傻笑着说:“晋辰小王笑笑呀!要见皇外祖父去啦!”
我望着她的背影,冷汗噌噌直下,追着告诫她:“晋辰可不是省油的孩子,别跟他傻笑,小心他急了一爪子挠你脸上!”
玉锦却已经乐呵呵地跑远了。
坐了轿子入宫,父皇本在休息,听说我来了,立即出来迎我。余公公扶着他走过来时,我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一年不见,他竟然老了这么多!虽然还是那张看久了会觉得顺眼的大众脸,精神却大不如前。他向抱着晋辰的玉锦伸出了手,却对着我很小心地问:“……给朕抱抱?”
我点点头,玉锦喜滋滋地把晋辰交在父皇手中。
父皇抱着晋辰,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表情很有些奇异。
“起名字了么?”
“晋辰。”
“沙将军起的?”
“我起的。”
仔细想了想,我还是没说出小鱼来,反正小鱼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名字就当作是我起的好了。
“名字是什么典故?”
我愣了一下,不料父皇也问这个问题,我就下意识地照搬了小鱼的说法:“没什么典故,不过是两个字,合起来能当人名用。”
父皇没训斥我,反而笑了,然后对我说:“你们搬进宫来,和花喜住吧。”
见我不答话,他又说:“皇后与贵妃都已有孕,不久也便生下来了。你进宫来住,让小孩子们相互间也做个伴,对他们有好处。”
这么快?我微微愣了一下,那两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一样的女孩肚子里,就已经有了我的弟弟或妹妹么?
那么晋辰的姑姑或者舅舅,竟比他还要小了么?
我脑袋顿时一个涨成两个那么大: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摇了摇头,还是住回了骊居。
看着小孩儿一点点长大,是很奇妙的。最初晋辰只有我半条胳膊那么长,抱他在怀里,他拼命哭闹,似乎很想早些下地玩耍,却挣脱不开襁褓的束缚。两年之后,晋辰却已能抱着我的膝盖大耍赖皮,每每我被逼急了要抓他来教训,他就满地乱窜,让我怎么也抓不住,只好支着腰大口喘气,远远望着他对我做鬼脸,哭笑不得。
晋辰很早就能走路,几乎一学会走路,就顺便学会了跑,然而说话却比其他孩子晚了一年。到他两岁上,还是只会说“娘亲”和“吃”这两个词,连玉锦都说是我太贪吃的缘故。我一面抱怨玉锦太会胡乱联想,一面又觉得她说得还真有点儿道理。后来我请了老牛来给晋辰看过一回,老牛只说了句“大器晚成”,什么方子也没开就走了。
大约是晋辰天天面对我和玉锦,实在是腻烦了。父皇说的对,小孩子们互相作伴才好,晋辰这么喜欢玩儿的孩子,更希望有人陪他疯跑吧?我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收拾了东西搬入郁棠宫,去找花喜。
也奇怪的很,搬入郁棠宫第一天,晋辰就说了个相对完整的句子。他对着来迎接我们的花喜笑嘻嘻地伸出了两只小胳膊,喊道:“姨姨,好看!”
我整个人愣得像块石头,玉锦开始还随着我一起愣,后来却忍不住笑了。花喜脸上青白不定,悄悄走过来掐了我一把,逼问我:“不过两年,你怎么就养出来个小色鬼,嗯?”
我使劲赔笑,要去捉晋辰来,象征性地教训一番,晋辰却早拉着玉锦,追着几个公公和侍女跑远玩去了。
“你呀,这辈子只能被人摆布,连个小孩子你都摆布不了。”花喜看我又窘又急的样子,把装出来的严肃神色全收了回去,拉着我去茶室休息,“不过看晋辰挺活泼可爱的,你养得不错。”
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惜他到现在都不大会说话,你帮我教教他吧?”
“没问题。”花喜满口答应下来,给我倒了杯茶。
我忽然想到了花喜的孩子,小心地凑过去问她:“你的……孩子如何了?”
“挺好。”花喜笑眯眯的,“有齐大婶帮我看着,还能不好么?”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看我这副模样,就接着讲:“是真的挺好,比晋辰走路晚,说话却早,现在长得圆乎乎的,像个小肉球。”
“叫什么名字?起名了吧?”
“叫小团儿。”
沙……小团儿?我被茶水呛了,使劲咳嗽,脑海里浮现出西北大漠那一团接一团的沙丘。心想,其实叫个沙小丘啊,小沙丘之类的名字,也挺不错。
“的确挺好。”我说,“你想他么?要不要想个办法把他接过来?”
花喜摇摇头,很意味深长地说:“等我……得了空,就去看他。”
我们坐着说了会儿皇后和贵妃,那两个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封号,大家都只直接叫“皇后”叫“贵妃”,反正一样儿只有一个,也不会混淆。据说皇后生了个小公主,贵妃生了个小皇子,她们两人住在一座宫里大眼瞪小眼,暂时没出什么乱子,倒是小公主和小皇子天天闹得不可开交,传说小皇子脸上最长的那道疤是小公主抠出来的,小公主胳膊上最圆的那个印痕,就是小皇子咬出来的。我心想,把他们和晋辰放一起玩儿,肯定合适得很。
正说着,玉锦跑进来说皇后和贵妃驾到。花喜就哼了一声:“这两个大耳朵女人,消息很灵通啊。”带了我出去迎接。皇后是王小胖的姐姐,一张脸居然和王小胖六分相似,让我看了就很想打她一巴掌。贵妃比皇后好看,气质却有些弱,跟在皇后身侧像个侍女一般。两人身边各跟着个带小孩的嬷嬷,我看着那俩互相挤眉弄眼的孩子发了会儿呆,心里不断地重复:这俩小破孩儿,就是我弟弟妹妹了?就真是我弟弟妹妹了?
花喜扯我袖子,我才想到要请安,上前拜了拜,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叫“母后”“母妃”太别扭,我也不肯把这样的称号给娘亲以外的人。后来犹豫半晌,我也豁出去只叫了“皇后”和“贵妃”,并没有直接认她们做长辈。抬头等着看她们不悦的表情,不料她们看上去却像是大松了口气。
也对,没有女孩会喜欢被同龄人叫娘。
四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三个孩子在不远处打来打去,滚作一团,一时都微笑不语,各想各的心事。过了会儿,皇后忽然开口,说:“真是快啊。”
贵妃就接口道:“是啊,不到三年,孩子都会打架了。”
“妹妹啊,那不是打架。”皇后很亲切地拉起贵妃的手,“那是小孩子们闹着玩儿呢。”
“姐姐说的对。”贵妃微微一笑。
我和花喜面面相觑,看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又看向三个孩子,果然小公主和小皇子互相扭胳膊拽头发踢打得正欢,晋辰在一旁摇着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柳枝,替他们鼓劲儿。
皇后忽然转向了我:“小星,你之前,住过凤仪宫的,是吧?”
我点点头:“是啊。”
她就叹了口气。
我听人无缘无故叹气,后背就直冒冷气。皇后丝毫没有觉察我脸色难看,顾影自怜般地说:“那座寝宫太大了,是么?想当年我初进宫,还抱怨为何一座寝宫要建的那么大,路要铺得那么长、那么绕远,如今我算明白了。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正需要那么长的路,才能消耗更多的时光呢……”
我听得牙齿根都酸了,一旁的贵妃,居然很赞同地在点头。
我连忙也硬着头皮做恭谨状使劲点头,心里却想:你们再无聊也有两个人呢,不会绕着屋子多溜达几圈儿啊?不会写写画画或是像小孩那样打打闹闹啊?再不济也能偷偷地去厨房自己做点儿好吃的啊?感慨有什么用,郁闷都是自找的……
偷偷看花喜一眼,她那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我暗暗哀叹,住进宫来的确对晋辰很好,但以后,我怕是要常年面对这两个无聊的女人了。
正文 02.大事小事
皇后和贵妃发完了感慨,心满意足,便要回宫,我和花喜都大松了口气。小孩子们却还没玩够,依然绕着几棵桃花树相互追打,一副不打到天黑誓不罢休的架势。皇后和贵妃见状,不约而同地邀晋辰去凤仪宫玩,又不约而同地冲着我使劲笑,一个说:“小星这两年一个人照顾晋辰,很不容易。这会儿重新搬进宫来,你就多玩玩,别太累着了。”另一个就附和:“是啊,小星你放心把晋辰交给我们,让花喜陪你留在郁棠宫好生休息吧,要么四处走走也好。皇宫这几年翻修了几处,你肯定很想看看吧?”说得我仿佛多喜欢皇宫似的。
我也冲着她们笑,仔细想了想,她们说的话,有些倒也对。晋辰是个小淘气,天天疯跑把我累得半死,好不容易他有了玩伴,我可以得半天的悠闲,和花喜聊聊,似乎也没什么不划算。于是我便答应了。花喜悄悄瞪我一眼,迅速给玉锦使个眼色,玉锦慌忙追了上去,紧跟在晋辰身后不远处。
我和花喜随她们一起走到了寝宫门口,目送皇后和贵妃两人手挽着手十分亲密,带着三个打来打去的孩子,几个晕头转向的嬷嬷,还有个手忙脚乱如临大敌的玉锦,离开了。
“你也太紧张了吧?她们又不会把晋辰怎么样。”我看她们走远,立即问花喜。
花喜说:“你忘了春好了?当年都以为她不会对你怎么样,她还不是该下毒就下毒?如今晋辰比你那会儿还小得多呢,不能再大意了。”
我怔住。她不说,我的确差点儿忘了还有春好这样一个人。记得她从前大部分时间都以一种怯生生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很少说话,只是做花喜吩咐或是我吩咐的事。春好在我的印象中,就是那种很低调的女孩子,好事儿想不到她,坏事儿我也想不到她。
“春好……现在在哪儿呢?”我问,“回来都没见到她。”
花喜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反问:“你要见她么?”
还是要见一见的吧,我点点头。忽然却一个激灵,想:花喜为何这么问我?她把春好怎么了?
“你不会把她关起来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若花喜直接答一句“我把她弄死了”,我也并不觉得吃惊。
“没有。”花喜的眼神冷厉,“她干的好事我都没有说出去,就是留着她一条命由你处置,你要杀要剐都可以。她让你无知无觉地中了毒,那我们也可以让她在别人无知无觉中消失……”
杀?剐?让春好消失?我亲自来做?
我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要杀她剐她,我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花喜冷冷一笑:“那必然很不好。”
我很有些忐忑,其实我要见春好的理由很俗烂,不过也只是想听她亲口承认下毒害我,才好相信别人对她的指责。
花喜领着我往书院的方向走,我忽然悟到春好在哪里了。
果然,花喜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味道并不是很好的,我和小鱼很多年前曾经躲藏过的那个处所,我看见几个巾帕蒙住口鼻的忙碌身影,当中有一个正是春好。
原来这就是花喜的“处置”,她让春好这两年一直在这个处所刷洗夜壶和马桶。对于一个原先负责端糕点的侍女,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花喜把春好叫了出来,春好比以前黄瘦了许多,仍是怯生生的,向我们走过来。走到我跟前,她深深地拜伏在地,脸埋下去,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她没有发抖,大约是已经认定我不会饶她一命了。
周围没有别的人,我们站的这位置本就僻静,其他的人也都很知趣地避开。
我问春好:“春好,真的是你给我下毒了么?”
春好说:“是。”
“谁让你下毒的?”
“我自己。”
不结巴,不慌乱,简单得一句解释也没有。
我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也明白了:这小姑娘对沙净天真是一往情深,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
原本我很喜欢一句词,叫做“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后来却是一想起这种词句,就觉得浑身恶寒,比真到了易水边儿上还冷。满座白衣服,一群沙净天啊……所以我真的不能理解,春好竟能对沙净天倾心如此,得受多大的刺激才可以这样呢……
我忽然就很生气了,不仅气真是春好给我下毒,也气她好好一个姑娘,竟然能喜欢那么一个人。
“花喜!”我冷下脸来大叫,“找人来,给这丫头赐五百丈白绫!”
春好霍然抬头,神色愕然。花喜有些无奈地提醒我:“想勒死她的话,三尺都够了,不需要那么多……”
“谁说要赐死,我罚她把白绫洗一遍,再染成黑的,不成么!”
我说完瞪着春好,果然春好抖了抖,低头哭了。
后来,春好真的很听话地洗了五百丈白绫,不过没有染成黑色,而是染成了湖蓝色。这是花喜的意思,她说既是罚人做苦力,就不能太浪费,染完了的绫还能做衣带。我看着春好认真的样子,对花喜说:“咱把她弄回宫来吧。”
花喜瞪着我仿佛瞪怪物,百般不乐意,说我傻,我就硬着头皮编派了春好一番,说:“春好这种小丫头若不放在身边,保不准就会用她再来害我们。”
花喜对我说出这番话很是惊讶,因为我头一次说出了她完全赞同的意见,还是她没有先想到的。我心虚地受着花喜的夸奖,心想我自己可对这话一点儿也不认同,我明明是想把春好救出来安抚一番,让她好好清醒一下的。只是这意思要是被花喜知道了,她又要皱眉不答应了。
春好归来,玉锦很高兴,她并不知道我中毒的事儿,所以觉得花喜对春好的贬黜很是莫名其妙,并将之归结为春好“没有完成郡主交代的任务”。我笑着问她:“花喜能让春好完成什么任务啊?”玉锦却答不出来,想了半天说:“不知道哇,她们那么神秘,总有些事情,做不好就受罚了吧。公主您当初说得太对了,还是跟着您好,不愁吃穿,也不愁玩乐。”
玉锦看着我笑呵呵的样子很像在拍马屁,不过是很可爱的那种,我就捏了她一把,看着她笑。她现在每天的差事就是追着晋辰做“跟班”,当然不缺吃穿,也不缺玩乐了。
至于晋辰,他看见春好,总想将她纳入自己的“跟班”行列,可惜春好喜静,闹不起来,所以晋辰对于她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也并不讨厌。
越往后来,花喜越觉得春好回来是很对的。她经常就会喃喃自语:“还是春好明白我的心意啊。”
我觉得她那样子有些闷有些呆,很是好笑,就问她:“春好怎么明白你的心意了?”
花喜看着她床头的一盆仙人掌,说:“知道我喜欢什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该不会这盆刺饼儿就是春好给你弄来的吧?”我问。
花喜点点头:“好看吧?”
仙人掌又不结果子,又不能吃,怎么会好看?我不以为然。
可过不到两天,那仙人掌居然开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来。我凑上去看,越看越觉得美丽。这才知道“好看”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原来仙人掌这种东西竟也能开出这么美好的花来。
再一想,这不就像花喜么?美丽而不俗艳,要摘下来,还很可能扎满手刺。
我看得开心,就对花喜说:“咱们把花取来单独种在土里多好。”花喜却瞪了我一眼:“白花离开了刺饼儿,也就养不了多久了。”
花喜说这话时,气色有些难看。说来也怪,她一回到宫中,原先大漠上银甲长弓意气风发的风采就再也没有了。现在的花喜除了偶尔冷厉的眼神能让我认出她还是花喜,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小心谨慎,就像低调的春好。若不是我了解花喜,我就要以为她也和我一样想要过平淡的小日子了。
我问花喜:“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替你打他去!”
花喜大笑:“谁能欺负我?”笑完了凑过来小声补充一句,“你试着在这儿和皇后贵妃做整整两年的邻居,准保你也变得天天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眉头皱到天上去。”
我也跟着笑,花喜忽然问:“你不去看看你父皇?出去一年到底做了什么,你也不和他说说?”
我一拍脑袋,是了,小鱼还提醒过我,要我把江湖盟的事情和父皇说说,看他是什么意思。结果我一回来,立即就把这些事儿忘到了脑后,只管埋头照看晋辰,吃吃睡睡,应付不得不应付的人。
我总是为了别人看来平淡的“小事”,忘了他们都很看重的“大事”。
花喜看我皱眉头,就伸手摁在我眉心,帮我把眉头舒展:“看把你紧张的。又不是让你上书陈词,不过是因为他是你爹,你总得跟他说说话吧?”
她这话一说,我释然了。是啊,再大的事都能化小,也不过就是和爹说说话罢了,想来也是挺温馨的事儿呢。
正文 03.教书先生
晚上晋辰回来,小脸红彤彤的,高声连连欢呼:“好玩!”一溜烟跑到了饭桌上,举起勺子敲碗。花喜大皱眉头,使劲瞪我:“你瞅瞅他这是什么坏毛病,你也不管管?”上前去把晋辰的勺子夺了,让他乖乖坐好。
晋辰老大不高兴,小嘴撅起来,就说了句:“花姨姨,凶!”
花喜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你再说一次?没大没小的!”
晋辰扁了小嘴,“呜哇”就哭了。
我连忙把晋辰抱在怀里,跟花喜赔笑:“那个……他还小嘛,你先让他吃饭。”
晋辰把脑袋使劲往我怀里钻,花喜看着晋辰,瞪着两个眼睛跟我吼:“戴小星,没你这么惯孩子的,要是我的孩子,我非饿他两顿不可。”
我一听“饿两顿”,就急了:“那怎么可以饿着!我都饿不了两顿,还能饿着晋辰?”
花喜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当着晋辰的面也不好直接发作,倒是晋辰听我说完,先“咯咯咯咯”地笑起来。花喜这下忍不住了,捏捏晋辰的小脸,说:“你娘亲没了吃的就急,丢死人了,晋辰也笑话她的,对吧?”
晋辰不乐意了,一口咬在花喜手上,嗷嗷大叫:“不丢人!娘亲不、不丢人!娘亲能、能吃,是娘亲有……本事!晋辰才不是笑话娘亲!”
花喜一愣,也不管手指还在晋辰嘴里叼着,就看向我,哈哈大笑。我也一愣,却不是觉得好笑,晋辰连说了四个句子,开始还是结结巴巴,到了最后,越说越顺。我听在耳中,只觉得这些句子说得咬字清晰,思路又敏捷,根本就不像出自一个两岁多的孩童之口。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比晋辰最早喊出那声“娘亲”时还要激动。“哇”地叫了一声,扑上去抱着花喜喊:“你听,花喜你听,晋辰其实很能说话的对吧?晋辰其实是神童,对吧?”
花喜被我晃的直皱眉,晋辰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脆生生地补了句:“嗯!晋辰很能说话!”
那顿晚饭,我吃得比往常都要多,晋辰很会讲话这件事让我斗志昂扬。去和父皇谈谈,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又踌躇了两天,我把晋辰交给花喜,就独自去找父皇。
余公公带我进入父皇的茶室时,我听见父皇声调缓慢地问:“花喜又来了?过来给朕沏茶。”
我脚步一顿,茫然地看余公公。余公公走上前去,小声提醒父皇:“来的是公主,不是郡主。”
父皇就呛了一下,他把茶杯放下,抬头向我看过来,很小心地指指自己旁边的那个凳子:“小星,过来坐。”
我乖乖坐过去,帮他重新倒了杯茶。父皇端着那个茶杯,看了好久。
“你和花喜,都还好么?”他问。
“挺好哇。”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抱着喝,“天天逗晋辰玩,有趣得很。”
父皇眉头一皱,略有些落寞。我反应过来,连忙赔笑:“呃……以后我常带晋辰来和父皇玩,好不好?”
父皇就笑道:“好。”又接着问,“皇后和贵妃去看过你们么?带着文孺和元昶去的?”
我点点头:“是啊,他们和晋辰挺玩得来呢。”
原来那两个爱打闹的小东西叫文孺和元昶,和我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们,名字倒是很配套的。
想到此,我忽然有些脊背发寒——为什么总是觉得,既然叫了那样的名字,就逃不过那样的命呢?
“那一年,你们在宫外……”父皇欲言又止。
终于问到这里了,他不知从何问起,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这两年我不在宫里,花喜肯定多多少少跟父皇讲了出宫的见闻,又肯定不会全告诉他实话。
我踌躇了片刻,决定直奔主题:“那一年,我和花喜走散了,我遇到了江湖盟的陆盟主。”
父皇疑惑地盯着我,我拿出一副摆明了不说全部实情,你要听也只能听重点的架势反盯着他。过了片刻,父皇笑了,不再问其他的细节,只问关于江湖盟的事:“我记得是颜枫做了盟主,怎么不到一年,便换了么?”
我摇摇头,仔细想了想该怎么描述,最后说:“颜枫只有一部分做过盟主,就是他的脸。”
父皇愕然:“这是什么话?”
“就是说,现在的江湖盟盟主,是陆昕的人,颜枫的脸啊。”
“是那最极端的‘易容’?”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是那种‘易容’吧,真正的颜枫,已经死了。”
“什么?”
有一瞬间,父皇的眼中划过极度的愤怒,不多时又恢复平淡。他向余公公使个眼色,余公公便退下了。我知道事情究竟如何我不必多说父皇也猜得出来,余公公这一出门,要不了多久,那假颜枫也不能活。
“以后的江湖盟,还会盟主与门派分治么?”我问。
父皇看着我:“你觉得不妥?”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江湖盟太不‘江湖’了。”我把小鱼曾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人一旦聚在一起,结成了组织,就又是一个官场。”
父皇眉毛微挑:“力量还是集中起来用着方便。”
我脱口反驳道:“力量集中起来,反抗不也方便么?”
说完我赶忙捂嘴,生怕父皇生气,父皇却笑了:“小星,你没事儿的时候,来听听朝议。”
啊?我吓了一跳:“我、我听朝议?不能的吧?”
“让余公公带着你,在侧面屏风后坐着,没人看得见。”父皇给我出主意。
“哦……”我乖乖地应下来,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到时候一定拉着花喜陪我。
父皇低头喝了口茶,把话题岔开了:“王宰相家的二公子你还记得么?”
王小胖?我激动地答:“记得!”
“他新供了个文职,跟在他爹手下。”父皇这会儿像闲话家常一般,我就放松了,笑呵呵地听着。
“他那个随身侍读也不再做他的陪读,去年到了书院,教习算术。”
“哎,那挺好啊。”我是真的高兴,从前那个教算术的秦先生,说话口齿不清,最喜欢让王小胖站起来念书,现在换了王小瘦这么精明的人讲算术,孩子们一定学得更快了。
“那孩子也成了亲,生了个儿子取名为王奂,比晋辰略小几个月,我看着很是喜欢。日后晋辰总要进书院,就让那王奂做晋辰的随身侍读吧。”父皇笑着说。
“哎,那很好啊!”我笑得合不拢嘴,父皇替晋辰想得真长远,我一面乐呵,一面又自愧不如。
“过几日我去和王宰相说,让他把那孩子送进来,和晋辰多在一处,再请常先生过来,做他们的启蒙先生。”
“常先生?是常先生么?是那个常先生么?”我抓着父皇的袖子跳了起来。父皇看着我,微笑点头道:“没错,是常先生,从前教你们诗词的常先生。”
我乐得手舞足蹈,父皇看着我,轻斥:“请个先生也值得高兴成这样?还是一点儿也不稳重。”
要稳重做什么,我家晋辰有这么好的先生教,这才是更重要的嘛!
接下来我就一直那么兴奋着,父皇好几次想对我说些什么,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便把话又吞了回去。到临走时,他终于还是叫住了我:“小星……”
一旦父皇欲言又止,就是有很重要很难办的事要交待我做了。我蹭回他身边,等他吩咐。他迟迟不开口,半晌,只是长叹了口气,说:“罢了,以后再说吧。”
我最喜欢听的,就是“以后再说”四个字,以后说不定他便忘了。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父皇说过便做,不出几日王宰相就派人把王奂送过来了,常先生也抱着几卷书跟着他们。皇后听说后,又带了贵妃和文孺元昶过来,大肆伤春悲秋了一番。我和花喜就一起陪着。
几年不见,常先生还是老样子,和和气气的。那王奂长得仿佛缩了水的王小瘦,十分讨喜,他一见到晋辰就笑嘻嘻的,把自己正吃的玉米糕分了晋辰一半,晋辰因此尤为喜欢王奂。两个人叽叽喳喳讲了几句话,就趴在一旁,各抱着一个盘子分吃的,竟不和文孺元昶打闹。常先生看他们吃的开心,坐在他们旁边,时不时跟他们讲些简单的诗句,他们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我一面强忍着听皇后和贵妃你一句我一句的絮叨,一面看晋辰和王奂,两个瘦瘦小小的背影,让我想到我那早殇的太子哥哥,还有远在漠北的小鱼。当年哥哥和小鱼是满皇宫乱窜,如今晋辰和王奂是满盘子找吃的,还顺便听听先生讲诗书,那感觉都一样,让人心里面暖暖的。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没有波澜起伏,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Сhā曲,那该多好?
我知道,这只是奢望罢了。
晋辰入书院时整六岁,由我亲自领着他和王奂走着去的,不料刚到书院,就遇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起初看那人背影有些眼熟,待那人转过来,一脸大胡子,又不敢认了,还是那人先嘿嘿一笑,冲着我说:“你这两年又胖了不少,肯定天天吃糕点,是吧?”
这破小鱼!
我冲上去就要拍他,他一躲,我就只揪了几根胡子下来。小鱼嗷嗷大叫:“你干嘛拔我胡子,我好不容易留的!”
他这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大胡子的小鱼……这还是小鱼么?我看是鲶鱼吧!
“破小鱼,你干嘛留个大胡子?丑死了!”
“咳咳,要叫余先生。”小鱼挤眉弄眼地说,“咱要当先生,胡子不是白留的。”
啊!当着晋辰和王奂的面,我好像不能太活蹦乱跳和教他们的“先生”打来打去……
但眼前的确是小鱼,是多年不见的小鱼!他回宫了!他要教晋辰了!我还是忍不住相当雀跃。晋辰看我高兴,就跟着我一起雀跃起来,拉着小鱼的衣角一脸傻笑问:“大叔,你眼睛为什么这么小?”
大、大叔?小鱼不过留长了胡子,就变成了大叔……
现在就算是沙净天那种冰块脸听见了这话,都要笑得撞树去了。
小鱼对我吹胡子瞪眼,我回他一个傻笑,晋辰看看我,又看看小鱼,拉着王奂一起,很得意地粗声“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04.堂下之议
晋辰老老实实进了书院之后,我松了口气,拉着花喜去听朝议。余公公照例替我们在偏堂备好了桌凳茶水,才去大殿上立在父皇身侧。我挑了个能看见父皇和余公公,却看不到大臣的位置坐了,示意花喜坐我旁边,花喜却坐在了我对面。
我取出了纸笔,又看着花喜倒了两杯茶,从怀里摸出一包糕点。
“喂喂,你让我少吃糕点,自己却吃……还在这儿吃?”我看得两眼瞪圆。
花喜耸耸肩:“这儿不能吃东西么?好不容易有空吃东西,不让我吃呀?”
我气得翻白眼。原本以为花喜对听朝议应是很感兴趣,不料她每次来就只坐在那连父皇也看不到的位置,要么打瞌睡,要么吃吃喝喝,竟学起我当年偷懒的模样来,似乎对大殿上那些议论漠不关心。
就算是我这么不愿意管事儿的人,听了许多次后,都觉得朝议虽然繁琐,但就算当个闲话听,也是挺有趣的。花喜那么有心、那么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会听不进去呢?
“你真觉得无趣么?那下次我还是自己来吧。”我很沮丧地说。
花喜笑笑:“不,我看着你,就觉得很有趣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她接着吃糕点。
这时,朝堂上有个新晋的芝麻官正侃侃而谈。大约因为新官上任,很是急于求成,报上来的事务多如牛毛,却没多少商议的价值。我挑着几件重要的事做记录,花喜就笑:“你几时这么认真起来了?当年学诗词也没见你这么专心啊。”
我边写边说:“这个留给晋辰看。”
花喜的神色很奇妙:“真的假的?你舍得?”
这和舍不舍得有什么关系?花喜一吃糕点,说话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了。我疑惑地看了花喜一眼,不明所以,只好继续做我的记录。后来花喜就凑到了我身边,偶尔兴之所至,还抢过我的纸笔加点儿批注。我看着她写写画画,有时论断精辟,有时涂抹随意,不像完全认真听,也不像根本没听,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殿上,那新官报完了他任上的事务,我听见父皇平淡却郑重地赞许了几句,又暗示他下次择要上报,那新官顿时便诚惶诚恐又感恩戴德地既跪拜又拍马屁。我听得好笑,花喜却说:“你不记下来?”
我纳闷:“记什么?记他拍马屁?”
花喜说:“记你父皇怎么应对这些拍马屁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花喜就有些无奈地跟我解释:“你以为你父皇是让你听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儿么?他是让你学他是如何处理这些事儿,面对这些人啊。你以为听朝议就是听故事那样么?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花喜说得头头是道,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无趣,如何处理这些事儿面对这些人,她老早就会了。
看我还愣着,花喜把我的纸笔又抢了过去,在上面写道:对新晋臣子,抚慰之;对臣下错处,善告之;对拍马屁者,无视之。
我一看到整齐的、非诗词的句子脑袋就大,总觉得这三个“之”,也就那个“无视之”比较好办,暗忖以后遇到不好办的事儿,通通“无视之”。
花喜把纸笔还给我,继续吃糕点,我瞥了一眼大殿上的父皇,却发现他正好也偷偷在瞥我。
我冲他笑一笑。嘿嘿,父女两个还是很心有灵犀的嘛。
但父皇的神色却并不怎么好看,他把视线移回殿上,露出个很标准的帝王微笑来。随即我听到有个小太监报:“天武少将军沙净天还朝!”脑袋里便“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花喜“咦”了一声,扔了手中的糕点,从她那位置上走下来,凑到我身边,似乎想听得更清楚些。我把她让到身边,拉了她的手,一起静静地听。大殿上也很安静,有沉稳的脚步由远而近,终于顿住,然后那淡漠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臣沙净天,叩见皇上。”
我听到这个声音,肚子忽然便绞痛起来,我拉着花喜的手,哭丧着脸说:“不成了,不能听了,这种声音听得人啊……比生孩子还痛苦……”
花喜“扑哧”一笑,差点儿把茶喷了我一身。
“你还笑……”我捂着肚子声讨她,“那坏蛋就要住回来了!”
花喜摇摇头:“不怕,你和我住,让他自己住骊居去。”
“他能这么听话?”
花喜笑笑:“那他还能怎么样啊?”
我仍气愤不已,大殿上,父皇却已经在封沙净天新官职了。他大败北胡军,北疆的隐患基本消除,父皇嘉许他的功绩,连升了他两级。
“花喜……我没听清,是说……沙净天已经是正二品神武将军,不再是少将军了?”我抓住了花喜的袖子。
花喜点点头:“没错,都当爹了,又打了那么多胜仗,当然不再是少将军了。”
我捂着脑袋发愣,这事儿也不好办,却不能“无视之”。为何小鱼才回来,沙净天就要回来呢?他知不知道“煞风景”三个字怎么写啊?我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这人再怎么讨厌,也是晋辰的亲生爹。
封完官,君臣皆欢喜,自然便要退朝。父皇从大殿上走下来,没有带余公公,匆匆走到了偏堂,见了我们便问:“沙净天回来,你们都听见了?”
花喜答了声“是”,我没精打采地只点点头。
父皇很忧虑地看着我,过了半晌,对花喜说:“花喜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小星说会儿话。”
咦?父皇竟要支开花喜和我说话,那是要说什么?我看看父皇,又看看花喜,父皇一脸肃穆,花喜什么也没说,拜了拜就退出去了。
我和父皇相对坐在桌旁,都看着对方,我茫然,他踌躇。最后还是我先问:“父皇,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父皇轻轻一叹:“我将余君禹同沙净天都请回了宫,你都知道了?”
我登时脑袋发懵。这、这两个人不是凑巧同时回宫的!是父皇把两个人都找回来的!这么令人发窘的事儿,原来是爹干的!
父皇看我一脸震惊,就知道我并不情愿,他又迟疑片刻,忽然淡定了:“小星,朕要你当皇储。”
我“啊”地大叫了一声,仰面跌到地上。
父皇不动声色:“你装死也没有用,皇储一定须是你当。”
被识破了……我索性盘腿坐了起来,梗着脖颈问父皇:“一点儿改变的可能都没有?花喜都封了郡主了,不能让她当么?”
父皇摇摇头:“不能。”
我还要反驳,父皇接着说:“不过也不是马上就当,朕只要你一个承诺。若某一天朕一病不起,余公公持朕的诏书封你为皇储,甚至立即登基,你都不得迟疑。”
“父皇?”我惊讶,他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虽说他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却也根本没到那种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年纪啊。
“你答应么?”父皇看着我,“无论是文孺还是元昶,长到能够继位的年龄都尚早。若朕先去了,唯有你能帮朕守到他们能够继位的那日。”
“父皇你长命百岁,当然能看到那天啊!”我马上说。
这不是奉承,我是吓坏了。
“就算为了以防万一,你也不肯答应朕么?”父皇问。
“小孩子继位也是可以的吧……”我虚弱地说,“我不能就在旁边看着么?文孺和元昶也都进书院了。”
“你说‘辅政’?”父皇失笑,“他们两个的母后母妃都在,朕并不希望那种易生异端的境况出现。朕希望你名正言顺地坐在这个位置上,等着文孺或元昶名正言顺地坐稳皇位。”
这回,是我踌躇了。父皇这么郑重其事地找到我,就是让我去做一个皇位之间的“过渡”。我该高兴还是该愁苦呢?按理说,父皇变老之时,文孺和元昶也就长大了,应该不需要太久的“过渡”,我的任务并不会太沉重。可是,父皇为什么忽然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曾经也几次“欲言又止”,难道就是要对我说这件事么?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禁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
“你恨朕么?”父皇看着我问。
我随口反问:“嗯……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父皇笑笑:“你这么说,八成并不会讲什么好话。不过,朕还是听假话吧。”
我没想到他能这么认真地回答,惊讶了一下:“耶?为什么?”
“真话多数并不好听。”父皇说,“不过既然知道了什么是假话,自然也能推断什么是真话。所以,还是听假话吧。”
“哦,我讨厌你。”
“朕便知道……”
然而他紧接着就愣了:“这是假话?”
我耸耸肩:“你自己要听的。”
谁说假话就一定好听呢?真是自以为是。
父皇怔忡片刻,咳嗽起来,很有些可怜。我叹了口气,过去帮他捶背。
“父皇,别太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么,你答应朕了?”
答应么?总觉得,这样的事一旦答应,就会有“一语成谶”之类不吉的事情发生。
于是最终,也还是不置可否。
正文 05.亲疏冷暖
那天晋辰下学回来,垂着脑袋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说:“大叔先生不喜欢我。”
大叔先生是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王奂在旁边Сhā嘴:“就是早上那个大胡子先生,我和晋辰小王叫他‘大叔先生’。”
原来是小鱼。看来“大叔先生”,就是晋辰和王奂给小鱼起的绰号了。
“你叫先生‘大叔’,先生当然不喜欢你了。”我说。
晋辰摇摇头:“不对,不对的。从前晋辰也管常先生叫‘糟老头儿’,他也还是很喜欢晋辰呀。‘大叔’总比‘糟老头儿’好得多,是吧……”
这小家伙管常先生叫“糟老头儿”?常先生直到出宫云游,也都一直和我笑嘻嘻的,丝毫没提到过这件事儿。
我张着大嘴发愣,觉得以后都没脸见常先生了。
“晋辰,对于教授自己知识的先生,一律都要尊称,知道么?”我很严肃地对晋辰说。
晋辰也很严肃地点点头:“明白了,娘亲!以后晋辰一定很尊敬很尊敬先生,只叫他‘大叔’!”
呃,脑袋疼……
王奂在旁边“嗤嗤”笑:“晋辰小王这是故意的。”晋辰听了就扑上去和他闹作一团。
小孩儿一旦闹起来,单凭一个我是劝不住的。我一手拉着一个,还是拉不开,只好无奈地看着他们打打闹闹,心想晋辰怎么会这么调皮,我当年虽然也爱闹,但对于长辈,还是很尊敬的啊。
两个小家伙闹了半天,最终晋辰揪住了王奂的头发,王奂咬住了晋辰的耳朵,两人都疼得哇哇乱叫,才终于放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了就好办了,我转身去端了两盘子糕点来,一人塞一盘,果然小家伙们立即破涕为笑,抱着盘子专心吃糕点。我趁机教导他们:“以后见了先生,就叫先生,不能叫大叔。太随意,不能体现出治学的严谨态度,先生当然就不喜欢你们。”
王奂一面吃一面点头:“知道啦!”晋辰则皱起两条小眉毛:“娘亲,就算只叫‘先生’,余先生也不喜欢我啊。”
我愣了。小鱼不喜欢晋辰,这我能理解。只是……小鱼都可以原谅杀父仇人,只因其有心做个好人,那么按这样的个性,他一定不会对着小孩子,把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你怎么知道余先生不喜欢你?”我很谨慎地问。
晋辰想了想:“先生让我站在墙角背书,不让我坐着。”
我脑袋“嗡”地一震:不会啊!这不是小鱼的作风啊!怎么会因为不喜欢晋辰,就让这么小的孩子站墙角呢?
我正惆怅,晋辰又补了一句:“但是我很喜欢大叔先生!他的胡子真好玩儿,一伸手就揪到了……”
王奂也随声附和,表示赞同。
脑袋“嗡嗡”震了两下:敢情这小子伙同王奂揪人家小鱼胡子了!
当堂欺负先生,那当然要站墙角……小鱼没跑来兴师问罪,已经很给面子了。
我托着额头发晕:晋辰是不是太顽劣了啊……
“你这小家伙,到底像谁……”我喃喃自语。
“我看就像你。”
这语气,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花喜过来了。花喜一看晋辰和王奂手中的糕点,气鼓鼓地冲我喊:“我说戴小星,你也不能他们一淘气,你就喂他们呀!”说完两手齐出,把两个小家伙手中的糕点盘子夺了下来,转身拿了两个果子塞给他们,“喏,吃果子好,只长个子不长肥肉。”
晋辰和王奂对视一眼,乖乖地啃果子。
花喜看他们听话,转而专心数落我:“戴小星!你该把晋辰吃成个团子了!沙净天好歹也长得挺好看的,叫你一喂就把他儿子喂成个团子。”
我吐个舌头,晋辰拿着果子,也对我吐个舌头。
花喜数落完了我,便叫着王奂去整理书籍,她刚一走,晋辰立即把果子丢开,重新去拿糕,还拿了一块给我,我甚欣慰。
晋辰一面吃一面含糊地问:“娘亲,晋辰什么时候才能吃成一个团子呢?”
我也一面吃一面含糊地回答:“一直吃就可以了吧……晋辰喜欢团子?”
晋辰一直很瘦小,这点看样子是随了沙净天。
晋辰两眼放光,使劲点头:“晋辰很喜欢团子!晋辰喜欢圆嘟嘟的东西!”
我乐了:“真的嘛?晋辰很有眼光。”
晋辰得意道:“那当然了,圆嘟嘟的东西都像娘亲的脸耶!”
我一口糕噎住,好半天才缓过来。
真是的,沙净天那么冷冰冰的家伙,为啥和我一生就生出这么个小不正经的家伙来……
糕点吃完,我左思右想,还是得带着晋辰去和小鱼道歉。
常先生不在宫中,只好等他回来再和他赔罪。小鱼却一直在书院,一直是晋辰的先生,晋辰这么和他闹,我若不先和他赔不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当下我带着晋辰去书院。晋辰嘟着嘴十分不乐意,我许诺回来给他吃芋头糕,他才勉强答应了。
小鱼正在学堂上坐着,手里捧着本《诗经》在读,我们还没走入学堂,他便听见了我们的动静,“啪”地把书合上,抬眼看我们。
我对《诗经》很是敏感,见他那近乎掩饰性的动作,更是心存疑虑。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带晋辰道歉的,也没有礼貌地打个招呼,脱口就问:“你读哪篇呢?”
小鱼稍稍一迟疑,随即说:“《驺虞》那篇,讲打猎的,明天我就给他们讲了。”
我“扑哧”一笑:“挺好的。”
小鱼被我笑得心虚有,反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说。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偷着乐:别以为我不知道,《驺虞》是《召南》第二篇,那第一篇,就是《小星》。
小鱼似乎有些腼腆,我看着十分顺眼,就接着问:“那么你今天教什么了?《召南》第一篇?”
小鱼看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那倒不是,我没有按顺序讲。”
我“哦”了一声,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小鱼。
晋辰忽然拉拉我的袖子:“娘亲,还要不要道歉啊……”
我这才想起来找小鱼的目的,忙把晋辰往小鱼面前一推,挠着脑袋说:“听说今天晋辰冒犯你了,我带他来给你赔不是。”说完又吩咐晋辰,“快和余先生赔礼。”
小鱼先时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笑了:“嘿我都罚过他了,你还这么较真儿做什么?快把晋辰领回去吧,没事儿。”
晋辰看看小鱼,又看看我。
我说:“不是较真,我教给晋辰了,让他以后尊敬先生。”
我说得很坚定,又把晋辰往前推推,晋辰只好垂着脑袋,小声地和小鱼说:“余先生,我错了,以后我不叫你大叔,也不揪你胡子,你不要讨厌晋辰,好不好?”
还别说,晋辰一旦乖巧起来,小嘴也是很甜的。
小鱼捋捋胡子,偷偷瞥了我一眼,很镇定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晋辰很乖,回去要听你娘亲的话。”
这臭小子,装老学究装得还真像啊!说话都成了古板学究腔。要不是晋辰在眼前,我就要捧腹大笑了。
小鱼安抚过了晋辰,又侧头向外看了看天色。他随即把书收了起来,对我说:“走,我送你们回去。”
啊?我没反应过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鱼嘿嘿笑着,领了晋辰走在前面。
路上,小鱼边走边和晋辰讲诗词,这样子和常先生从前的做法相似,晋辰很喜欢。我看着他们两个一副开心融洽的样子,忍不住上前悄悄地问小鱼:“父皇是不是又让你住郁棠宫了?”
这多半不可能,不过父皇脑袋里能想到的东西,向来无奇不有,我还是应当问问,最好能有个“万一”。小鱼听完却只是摇摇头,很简略地答一句:“那倒不是。”继续拉着晋辰讲诗。
他至少说了两个“那倒不是”了,我十分气闷,却再也没机会Сhā话。一直走到郁棠宫门口,小鱼才停下脚步,对晋辰说:“跟你娘亲进去吧。”
晋辰仰头问:“余先生,你不进来么?”
小鱼说:“不了,我在这儿等人。”
“你在这儿等什么人啊?”我纳闷地问。
小鱼指着我后面说:“喏,来了。”
会是谁呢?我回头一看,差点儿就地撞死。
那一袭白衣,一张冷脸,绝对不会是别人!
晋辰仿佛有点儿胆怯,躲到了我身后。我把晋辰使劲往怀里揽了揽,指着悠然走过来的沙净天对他说:“别怕,那个是你爹,不会吃了你的。”
晋辰红着一张小脸,悄悄地问我:“爹是啥?是不是花姨姨常说的‘沙净天’?”
小鱼在我们身后“咳咳”两声。我不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只得很窘迫地点点头。
晋辰“哦”了一声,就冲着沙净天挥挥小手,脆生生地喊了声:“爹!”
这回是沙净天“咳咳”两声。
他走到近前,俯视晋辰片刻,淡淡地问了句:“晋辰已经这么大了?”仿佛熟人间的问候,不痛不痒。
我勉强笑一笑,没说什么。晋辰倒是很开心:“晋辰六岁了,会读诗了!”
沙净天就点点头:“很好。”
接下来,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找不出话来说。
末了还是小鱼先嘿嘿笑起来,对着沙净天说:“沙将军,喝一杯如何?”
沙净天面带微笑,答了一句好。
晋辰惊讶地拽紧了我的袖子,我仿佛被雷劈中,直楞楞地看着小鱼和沙净天,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小鱼一路跟过来,就为了等沙净天,沙净天看了晋辰也没什么反应,小鱼请他喝酒他却笑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两个究竟是谁脑袋坏掉了啊?
小鱼似乎猜出了我在想什么,眯起好看的小眼睛,冲我笑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正文 06.小星教子
回到郁棠宫,晋辰果然很急切地问我:“为什么爹不和我们一起住?”
我哄他:“因为你爹忙。”
晋辰想了想,咂着嘴说:“爹一定是个大官,皇外祖父一定给他很多钱。”
我笑着把晋辰一搂:“那是,你爹率领千军万马和坏人打仗,赚钱给晋辰买糕吃。”
晋辰听了,大眼睛顿时亮起来,跳着说:“哇!爹那么厉害啊!”
男孩子小时候,最容易崇拜父亲,所以虽然我讨厌沙净天,但决不能让晋辰也跟我一起讨厌他。我跟晋辰讲了从前金石讲过的那些沙净天打仗的故事,尽我所能给他塑造出个高大形象来,晋辰果然听得神采奕奕,得意洋洋,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多讲一些。
我绞尽脑汁,把我能想到的描述大将军的故事都套着沙净天的名字讲了一遍,晋辰才意犹未尽地说:“原来我有这么威武的爹呀……”
我点点头:“是啊是啊,晋辰快些长大,也和你爹一样威武。”
“……可是,爹这么威武,以前娘亲怎么都没有说过嘛……”
啊?
唉,晋辰比我聪明。我居然忘了这种对于爹的感情培养,要从晋辰更小的时候开始做,起码得让他知道自己有个爹。之前一直避免谈及沙净天,此时却忽然说得天花乱坠,孩子虽然有时很好骗,但这种问题,却是骗不来的。
我一时语塞:还是被戳穿了啊……
该怎么说?说你这小家伙出生就是一场谋害未遂的意外结果,既不是爹想要的,也不是娘本来想要的?
太残忍了。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牺牲自己的形象吧,反正我在晋辰眼中,不必做什么太高的姿态。
我以那种怨妇伤怀的语气说:“晋辰,你爹常年在外,替国家做事,娘亲很是思念他。你自己想想看,若是你很想吃糕点时,花姨姨却不准你吃,那你该怎么办?”
晋辰说:“找娘亲!娘亲偷偷给我吃!”
呃,比喻不当。我赶忙补充:“若娘亲也不让你吃,谁都不让你吃,你自己也不能偷吃,反正你就是吃不到糕点,那你该怎么办?”
晋辰撅着嘴说:“那我读诗去,就不想着吃糕点了。”
真是聪明的晋辰,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松了口气,继续说:“对啦,你爹就是娘亲心中的糕点,放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吃不到,所以只能不说他,因而不去想他……”
晋辰恍然大悟:“哦,爹就是个糕点……”
我正冷汗,晋辰又笑着说:“怪不得娘亲那么爱吃糕点,也让晋辰吃糕点!娘亲真好!”
惭愧,我其实并不是个称职的娘亲,是晋辰太好,从来都不抱怨。
晋辰忽然又问:“娘亲,你是不是和余先生很熟?”
怎么又提到了小鱼?我说:“是很熟哇。你打什么主意?若是想让娘亲帮你讨好先生,那可不行。”
晋辰摇摇头:“不是,我觉得余先生很奇怪。”
我反问:“余先生有什么奇怪?”
“余先生叫我晋辰呀!他叫别人都是叫这个公子那个公主,但是只叫我晋辰呀!他从来都不和别人一样,叫我晋辰小王。”
“这有什么不好?说明余先生喜欢你。”
“那他还不让我揪胡子,还要罚我……我觉得他才不喜欢我……”
原来晋辰还在想着小鱼的胡子,我笑着是说:“先生的胡子怎能随便揪?他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了事,为了帮你改错,那是先生为你好。”
晋辰低着头“哦”了一声,自行想了半天,讷讷地自言自语:“嗯……余先生挺好的。爹都不理娘亲,他还和娘亲嘿嘿哈哈笑呢……”
我顿时冷汗,小孩子果然比大人敏感得多,谁和谁亲,一眼便看出来了。只是,小鱼和我比原先也淡得多了,若是以前的我们碰上晋辰,估计早就扑作一团闹起来了。
如果晋辰不是姓沙,而是姓余,是不是一切都会好得多呢?
这么多年我不肯叫晋辰的姓,大约也是在麻痹自己吧。
我摸摸晋辰的脑袋,就像从前别人总摸摸我的脑袋一样,然后很认真地告诉他:“晋辰啊,娘亲和余先生很早就认识啦,你的名字还是余先生给你起的。以后你要和先生亲近,但是不能和他捣乱,知道了么?”
晋辰瞪圆了眼睛,似乎有些惊喜,随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甚满意。
不料没过几天,晋辰就被花喜提着领子捉到我面前来了,花喜怒气冲冲地质问:“戴小星!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
我满头雾水:“晋辰怎么了?”
晋辰一边在花喜手里扑腾,一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过问个问题,花姨姨就打我ρi股!”
我看着花喜,花喜又气又无奈,把晋辰扔给我,说:“你好好听着,听他问的那是什么问题吧!”说完在一旁坐了,倒了杯茶一口喝尽。
我摸摸晋辰的脑袋,问:“怎么了?你问花姨姨什么问题了?直接问娘亲吧。”
晋辰哭丧着脸说:“我就是问嘛,我是不是娘亲和余先生的私生子?”
我两眼一黑,凭空被呛住,咳得不轻。
花喜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我无力地问晋辰:“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晋辰说:“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话啊?”我十分震惊。
能把我和小鱼联想到一起去,倒不奇怪,可是牵扯到“私生子”,那就不是小孩子能想到的问题了。
晋辰很无辜地问:“这个话不好么?”
“岂止是不好!有你这么说你娘亲的么?”花喜忍不住跳出来数落晋辰,“你知道什么是‘私生子’?你知道你娘亲和余先生是什么关系?就这么乱讲……”
晋辰很委屈地看着我:“娘亲……花姨姨好凶……”
花喜作势又要打他,我赶忙把他护起来:“唉,小孩子不懂乱说话,你也别总打他嘛。”
花喜气道:“都是你总不打他,让他这么放肆!”
我拉住花喜:“你好好和他说。”然后拽晋辰:“你是爹和娘正经生出来的,怎么会是‘私生子’?以后不准这么说,听见了么?”
晋辰还撅着嘴不说话,我又拽他:“快说‘听见了’。”
晋辰老老实实地说:“哦……听见了。”
花喜还是气鼓鼓的,埋怨我太纵容晋辰。
我最知道花喜的脾气,越是她在乎的人,她越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对待。小时候她就只爱数落我,现在她每每数落晋辰。她这是真的把晋辰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待了。
只是晋辰太小,没我明白,还总是躲着花喜,我看着花喜和晋辰两相僵持的模样,就把晋辰揽过来,说:“晋辰,别和花姨姨怄气。从小到大谁照顾晋辰照顾得最周到?是花姨姨。谁总是给晋辰吃果果让晋辰长高?是花姨姨。花姨姨带着晋辰长这么大,晋辰怎么能总惹花姨姨生气啊?”
晋辰撅着小嘴,有模有样地说:“晋辰才不是吃花姨姨给的果果长这么大哩。”
花喜瞥他一眼:“哟,那你怎么长大的?我看你是鼓着气儿长大的,就知道气人。”
晋辰把小胸脯一挺,一食指戳向我:“晋辰是吃娘亲的牛奶长大的!晋辰只不惹娘亲生气!”
我咬牙切齿:小兔崽子!还说不气我!你小时候我是喂你奶来着,那也不是牛奶啊!
花喜呆了半晌,气鼓鼓的表情忽然消散,转而笑得前仰后合,拍拍我道:“牛儿啊……这样小家伙,你自己慢慢教吧,任重而道远呐。
怎么教晋辰的确是个问题,小家伙脑子十分聪明,只不善于区分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我决定带晋辰回趟骊居,若能见到沙净天,就和他商议一下这件事,若见不到,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去找小鱼。
到了骊居,沙净天果然不在,我松了口气,领着晋辰走进去,预备喝些茶吃些糕点便往书院走,去找小鱼。不料推开茶室的门,却赫然看见小鱼和金石两个,正围在桌边下棋。
看见我,小鱼笑了笑,却先去招呼晋辰,晋辰也很快快地扑向小鱼,两个人就说起诗词歌赋来,不理我了。金石则霍地站了起来,对着我拼命挠脑袋,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沙将军……”
“侍卫说了他不在,我也不必找他了。”我说,“好久没见着你了啊金石,你升官了么?”
金石赧然一笑,点点头答道:“皇上也封我做少将军了,但我还是跟着沙将军,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点点头:“很好嘛!”
金石就嘿嘿笑起来,让我坐下喝茶。
我坐下来,转头去问小鱼:“我正要找你呢,你今天怎么有空到骊居这边来啊?专门找金石玩儿的?”
小鱼眼睛睁得老大,反问:“我住这儿啊,沙将军没和你说?”
我端茶的手一抖。
小鱼……住在骊居?他现在不做沙净天的随身侍读,倒恭恭敬敬地管沙净天叫“沙将军”,和他住同一座殿阁了。我很不能理解。
“小鱼……”我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你怎么能就和他住一起?怎么就能对着他还笑得出来啊?”
小鱼纳闷:“为什么不可以?我能对你笑得出来,就能对沙将军笑得出来啊。况且你和晋辰又不住骊居,空出这么多房子来,我住了还不要钱,白捡个便宜。”
小鱼理直气壮地说,我呆若木鸡。
正文 07.麻烦重重
这么多年不见,小鱼还是那么神奇。总是他一句话说出来,我就傻了,瞪着两个眼睛张着个大嘴,无话可说,简直像个金石似的。
再看金石,果然正挠着脑袋看我们,不明所以。
大约我和金石同时犯傻的样子真的很可笑,小鱼和晋辰竟同时嘿嘿笑起来。
我瞪晋辰,他跟我做鬼脸。小鱼就摸摸他的脑袋,开玩笑说:“晋辰,回去好生管管你娘亲,看她那傻样儿。”
晋辰撇撇嘴:“才不呢!娘亲还是傻的好玩儿。”
小鱼总算哈哈大笑了,附和晋辰道:“没错,还是傻的好。”
我瞪着他们两个,恨得牙痒。
晋辰忽然又老气横秋地补了一句:“不过,爹都不要娘亲了,晋辰还是要管娘亲的。”
我愕然,我跟他讲的“爹”,可绝对不是这种爹啊,他当时并没有会错意,如今却忽然冒出这么多让人大觉惊悚的言论……
我看小鱼,他正皱眉。这下不用我切入话题,他也觉察到了晋辰的异样。
晋辰看我们两个都愣着,金石在一旁又一贯地傻乐呵,眨巴着大眼睛问:“晋辰说错了么?”
不是对错的问题,有些话再对,也不适宜六岁的孩子来讲。
我摸摸晋辰的脑袋,对小鱼说:“我正是想要问你这事儿呢。晋辰最近总说些不合年龄的话。有时就显得过分懂事,有时……就显得太容易闯祸了。”
我把晋辰的的私生子言论告诉了小鱼,小鱼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么小年纪就对女性长辈的问题如此挂心……还真和他爹一模一样。”
我想起梨儿姐姐说过沙净天喜欢缠他姑姑的事儿,不由得恶寒。
“不会晋辰也……”我吓得赶忙问小鱼。
“说不准。”小鱼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我只是个教诗词的先生,你不如去问老牛。老牛本事比我大多了,你知道的。”
我忍不住又瞪他:晋辰又没有病!
“不过嘛……”小鱼瞥了一眼晋辰,转回正经话题,“你刚说的那事儿也奇怪……小孩子不会突发奇想凭空学会新词儿,必定有人告诉他。我说这人肯定心存不轨,要教坏晋辰,你一定得小心。”
“才不是呢!春好姑姑才不会教坏晋辰!”不料晋辰听了小鱼的话,忽然十分激愤,大声反驳起来。
我和小鱼对视一眼,小鱼眼中略有些得意神色。我就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晋辰虽是聪明孩子,也总会上当。
问题迎刃而解,果然有个人教了晋辰这样的话,就是春好。
可是……春好?又是春好?
我有些忿忿,春好很好啊,干吗总和我过不去?
“我问她去,到底为什么啊……”我即刻就要领着晋辰走,小鱼拦住了我。
“别,小心打草惊蛇。你不如先问问晋辰。”
“就是,问晋辰,晋辰知道春好姑姑不是坏人!都来问晋辰。”晋辰拍胸脯做肝胆相照状。
都叫“春好姑姑”了,难道春好和沙净天结拜过?
我问:“晋辰,你‘春好姑姑’跟你说了什么?”
晋辰说:“春好姑姑说娘亲很可怜,娘亲喜欢余先生但必须嫁给爹。所以娘亲跑出去,和余先生生了晋辰,所以……爹不要娘亲了。”
我不是一般的窘。
晋辰还拍拍我的手背,安慰我:“娘亲是好人,爹都不要娘亲了,娘亲还等着爹。晋辰要对娘亲好。”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撞墙。
可是,奇怪,春好怎么能和晋辰这么要好了?她最开始不乐意像玉锦那般做晋辰的“跟班”,晋辰可并不喜欢她啊。
“晋辰,春好姑姑什么时候和你说这些话的?”小鱼替我问出了心中疑惑。
“娘亲和花姨姨去听朝议的时候呀,春好姑姑会带着元昶来和晋辰玩,玩累了春好姑姑也会带晋辰吃糕点,还会说娘亲的故事呀。晋辰知道娘亲也喜欢吃糕点,娘亲可贪吃了!”
晋辰眼睛里有熠熠的光彩,看来的确春好说到了他爱听的,那就是关于我的事儿,我一面感动,一面又担忧,不知该如何让他明白,这个告诉他娘亲趣事的“姑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自春好认罪之后,我只道她就一直在郁棠宫,几时又去了凤仪宫带元昶?还专门挑我和花喜都不在的时候去找晋辰么?可是为什么玉锦也并没有提起过这事儿?
春好在我的印象中,真是没有什么存在感,唯有花喜会常念叨她像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要我说,她一点儿也不想花喜,花喜是无论如何都会替我着想的,而春好,哼……我几次三番忽略她,而她又几次三番生事。
欺到我头上就算了,可是欺负到晋辰头上,我不能忍!
一定要和她把帐算明白。
正当我怒气冲冲地握了拳头要去“算账”时,有一个小公公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通报也忘了,就大声说:“公主可找到您了,皇上病、病倒了,牛御医在皇上寝宫大闹,要出宫去呢……”
我霍地站了起来,有些慌乱。父皇又病了?说病就病,这也太快了……
可是……老牛?大闹父皇寝宫,要出宫去?
他不想活了么!
他一把年纪,又精于医术,并不是我,应该不会在父皇大病时耍宝的啊,父皇也不会由着他闹吧?
哦对,父皇病了,或许只能由着他闹。
但我不能,我不能让父皇的救命稻草跟他叫板。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把晋辰推给小鱼:“你看他一会儿,我去找老牛。”
小鱼接过晋辰,往金石怀里一推:“你看他一会儿,我们去找牛御医。”
我有些愣,金石倒是笑眯眯地点点头,把晋辰紧紧搂在怀里。
小鱼推我:“走吧,去看看老牛搞什么鬼。”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安抚了晋辰几句,便和小鱼一起回宫。
老牛的声音很大,我老远就听见了。余公公竟也拿他没法,被堵在在门口,一见我和小鱼,大松了口气,就说:“公主和余先生来的正好,你们劝劝牛御医,或许他肯听……”
老牛耳朵尖得很,一下子就听见了余公公这话,就喊起来:“谁劝也没用,老头子我走定了!要不就让我走,要不就弄死我,你们看着办吧!”
老牛这牛脾气多年不改,但有小鱼一起,我心中踏实了不少,见了他底气也足,就质问他:“老牛!你是御医啊,怎么这么说?你不要救我父皇了?”
老牛“呸”了一声:“老头子我不救自己找死的人!”
我愣了一下:父皇自己找死,那是什么意思?
只愣了那么一会儿,老牛就已一掌排开我们几人,扬长而去。
我转而对余公公说:“余公公,你怎么不叫人把他拦住?”
余公公无奈地说道:“是皇上吩咐由他去,若有人难为牛御医,他便再不见任何大夫。”
我急得口无遮拦起来:“余公公!我父皇是脑疾,脑袋不清醒了,你怎么也跟他一样糊涂啊……不成,我一定要去把他留下。”
小鱼适时地说:“你小心,皇上这边我看着。”
我当即不再担心,拔腿去追老牛。
老牛一路奔向虚华门,宫门口有辆小牛车正等他,出乎意料,他一头扑入车中之后,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跟着他跑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看他如此大哭,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就走过去,敲敲车窗框,叫道:“老牛?”
老牛掀开帘子,两只老眼红得像放了十多天的桃子。
“老牛,到底怎么了?”我问,“你不是胡闹的人,父皇……他也不该是胡闹的人啊……”
老牛叹了口气:“我行医一世,万般顽疾到我手中,也能治愈,只是人人心里都有个坎儿,过不去,终成心魔,这我却束手无策。”
父皇还有心事?我心里有些酸。
“老牛,父皇……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我小心地问。
老牛似乎没听见我问,自顾自摇头叹息:“有些东西,一时错便一世错……改不掉,抹不去,但也并不需要拿命去还……这老顽固,怎么就不明白……”
胃口被人吊起时,任谁都难受,何况这还是关乎我父皇性命的事,我茫然而无措,心里仿佛被放入一群小蚯蚓,搅得乱七八糟。
“小星……我能做的都做了,药方子留下,药材你们皇族也总能弄到好的。可若你父皇不肯遵医嘱,这些都没用。你回头多劝劝你父皇,或许只有你才能劝好了他……”老牛说。
我还要再问,老牛放下帘子,让车夫驾车走了。
望着远去的车,我直发怔:是啊,无论什么原因,父皇不听老牛的话,老牛再留几百年也治不好他。
看来还是要去找父皇,我大叹口气,扭头又往父皇寝宫跑去。
总觉得只差一点儿就要跑死在路上,我缓了缓起伏不平的气息,才走进了父皇寝宫。余公公又叫了别的几个御医来,父皇却把他们通通赶走,谁也不见。
我一急之下,当年执拗大闹的劲头又上来了,态度强硬地闯了进去。父皇本来是要发动怒,见是我,却把怒气化为叹息,温和地指指床边说:“小星啊,过来坐。”
这人还没病糊涂,还认得女儿。我过去,坐在他床边,瞪着他问:“父皇!老牛说你自己找死,不遵医嘱,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简直就是在质问他,他也没生气,反而略有一丝笑意:“小星长大了,知道训人了。”
我气结:这是个什么爹啊!一面折腾所有人,一面还开玩笑。
他忽而又叹了口气:“朕此生害人不少,病到这个份儿上是罪有应得,你也不必操心。”
摊上这样的爹,怎么可能不操心?我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谁没有做过错事儿啊?你是个皇帝,还能不杀人?你乖乖吃药,我们就谁也不操心了。”
我这样的语气或许极像花喜,父皇怔忡片刻,轻声问:“花喜……去哪儿了?”
“还在郁棠宫呢。”我出门时花喜还睡着,说打算睡它一晌,这会儿估计也刚刚起床,哪儿也没去。
“你去把花喜叫来吧,朕想喝她沏的茶。”父皇闭上了眼睛。
“父皇,可是药……”
“朕要喝茶。”父皇倔起来,还没有晋辰听话。
可恨他居然还闭着眼,我现在就是想瞪他他也看不到。
似乎感到我气鼓鼓的架势,父皇微笑着又补了一句:“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小星你无须担心,去吧。”
我很无奈。
每每觉得生活该就此平静时,总会开始百般闹腾,各种的谜团,伴着数不清的麻烦扑面而来,如同一张大网,将人死死罩住。在那网里决不会憋死,但是也没有一刻呼吸可以顺畅。
从父皇寝宫出来后,我立即着人去叫花喜,那之后,我站在门边,捂着发痛的脑袋,愣了半天。
小鱼在门口等着,看我捂着脑袋便问:“头疼了?”
我点点头:“各种麻烦事儿。”
小鱼反而笑了,颇有些幸灾乐祸:“任谁日后做了皇帝,这些事儿都只多不少。”
还“任谁”……不就是我么。
我沮丧地说:“以后还不都是我的事儿……”
小鱼又笑:“小星,你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眼界须放宽,才能看见更多。”
我再度愕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略一转头,只见花喜已匆匆赶来。
正文 08.小胖从军
花喜见了我就问:“皇上呢?”
我说:“在屋里面,要见你。”
她“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就进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若有所思。
“封了郡主之后,她至今不肯叫一声‘父皇’,真是个固执丫头。”小鱼忽然说。
我回头看看小鱼:“什么意思?”
“你自己仔细想想。”小鱼摊手,“我可不跟你乱说,言多必失。”
我就自己想,小鱼的意思,大约是说花喜和父皇关系不一般,在和父皇闹别扭。但她再怎么“不一般”,能有我和父皇关系那么“不一般”么?
还说让我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我不是一贯只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么?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被我堵回脑海中。
不想了,越想越头疼。
等了近半个时辰,花喜出来了,脸上有微微的笑意。她直走向我,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拍两下,告诉我:“好了,你皇帝爹总算把药吃了。”
我大松了口气:“花喜还是你行,你一劝他就听话了。”
花喜摇摇头:“我没劝,我气他来着。”
我诧异:“气他?气他他就会乖乖吃药?”
花喜笑道:“是啊。但是只有我气他他会吃药,你可别气他,否则他要伤心死了。”
我愈发诧异,一旁的小鱼冷笑一声。
花喜的脸色忽然冷下来,就对着小鱼说:“余君禹,你这回回来打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么?别看皇上现在疾病缠身,有我在,你们也势难如愿。”
“你们”?花喜说的“你们”是谁?小鱼和谁在打什么主意?
我转头看小鱼,小鱼仍在笑,淡淡的笑却让人很不舒服:“哦?雪溪郡主消息比公主还要灵通,手腕比公主还要硬气,真是可喜可贺。只是,我打什么主意,你真知道?若说我们势难如愿,难不成……雪溪郡主也有此意?”
花喜说:“你们不一直都如此看我么?我就算辩一句‘无此意’,又有谁会信?倒是你,变脸变得如此之快,真是始料未及。”
“别……别吵了……”我小声提醒,没人理我。
小鱼轻蔑地“哦”了一声:“原来雪溪郡主竟一直都如此‘清高’,却不知欲置公主于何地?”
花喜比他“哦”得还要轻蔑:“原来余先生竟一直如此‘关心’公主啊,也不知你这番欲置公主于何地?”
两人眼神如刀锋般拼杀,我夹在中间,无所适从
“你们……你们不是很早之前和好了么?这么久也没事儿,怎么忽然又吵起来了?”我小心地问。
“因为有些人,朝三暮四。”花喜说。
小鱼不甘示弱:“因为有些人,死性不改。”
继续拼杀。
真是受不了了!这两个人讲话,什么时候能直接一点儿呢?
我忽然那把脸冷下来,吼道:“好,你们要吵便吵,以后我是不管了。但你们要知道,想说服我去怀疑不想怀疑的人,绝没有可能。我回去了,你们继续。”
说完拔腿就走。
大约我很少这么直接地生气,花喜和小鱼都愣了,过了片刻,我才听到身后他们两个齐声叫道:“小星!”
然而随即两个人发现异口同声,又各自“哼”了一声。
还是在斗嘛,这俩家伙……
我也暗“哼”一声,没回头,直接跑了。
“公主?”
正跑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一回头,就看见王小胖穿着一身戎装,站在路边看我 。
“哟,这不是……‘二舅’么?”我打趣他,“穿上戎装了?”
许久没见,王小胖少了几分骄纵,见了我竟很是扭捏地略低了头说:“我要从军了,跟彭将军去东海,巩固海防。”
“真的?那恭喜你啊!”我说。
王小胖惊喜地抬起头来:“真的?你恭喜我?”
我反而愣了:“从军不是好事么?不恭喜你……难道哭着送你啊……”
王小胖说:“我也觉得是好事,但我爹不愿意我去。他说彭将军……不好。唉,家中人听爹的话,都一见我就哭丧着脸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他爹是王宰相,向来和彭将军不对路。好不容易抓到彭将军的错处将他贬谪,当然不喜欢儿子跟着彭将军了。
“那你为啥要跟着彭将军?我爹逼你去的么?”我问。
王小胖瞪着两个肉包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口中的“我爹”是皇上,吓了一跳:“倒不是皇上逼我去的……公主你就这么称呼皇上啊?”
我点点头:“我不能那么称呼自己的爹么?”然后又问,“我爹没逼你,你爹更不可能逼你,那你为什么忽然要去跟彭将军啊?你怕不怕彭将军不待见你,给你穿小鞋?”
王小胖挠挠头:“呈子让我去的,他说彭将军人好,不会为难我。”
“橙子?”我纳闷。
王小胖也纳闷:“你不认得呈子?王奂他爹啊。”
哦,原来王小瘦叫“橙子”……我反应过来,笑了。
这么多年,也都叫“王小胖”“王小瘦”,竟从来没问过他们大名是什么。我来了兴致,看王小胖兀自挠着脑袋,就凑过去问他:“小胖,你大名叫什么?”
王小胖一听那“小胖”的称呼,脸色一黑:“你怎么还叫我这外号?我都要做少将军副将了。”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做大将军,那也是小胖啊。”
王小胖说不过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叫王孟陶,就是王维的王,孟浩然的孟,陶渊明的陶。”
我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王宰相这人,怎么看也不会是崇尚隐士文化的主儿,怎么就给他最傻的儿子起了王孟陶这样的名字呢?难道,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做做面子工夫?或是,单纯就是为了标榜自家“有文化”?
我好奇心顿起,又问:“那你大哥叫啥?难不成叫‘王李杜’?”
“不是。我兄长叫王霍岳,王翦的王,霍去病的霍,岳飞的岳。”王小胖老老实实地说,“但他是极擅长诗文的,做的是文职。”
我更想问王宰相的名字,但想到对于王小胖来说,大哥的名字还好说,爹的名字就是名讳,不好说出口了,于是作罢。心想着,大不了回去问花喜。
王小胖忽然红了脸,小声问我:“那个……雪溪郡主没和公主一起?”
雪溪郡主……就是花喜啊……
我指了指父皇寝宫的方向:“我爹病了,要喝花喜泡的茶,花喜在那边守着呢,要不你过去找她?她应该还没走。”
王小胖慌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我瞧着他这样子可爱,就把声音沉下来,装一副老成样子说:“小胖,我觉得你变老实变稳重了。”
王小胖略带羞赧:“是么?呈子让我老实点儿,不能老调戏小姑娘。”
我认真地点点头:“‘橙子’说得对。我爹最喜欢招将军当驸马了,日后你要更加老实,努力建树功勋,然后成家立业。”
王小胖掩饰不住欣喜,我则窃喜,这家伙当初被花喜扇了一巴掌,没想到就看上花喜了。
“呈子说,听见我跟了彭将军却恭喜我的人,一定是聪明人,我开始还不信,以为公主就是随便恭喜我的。没想到公主竟能看出我想什么……公主你这几年,真的变聪明了。”王小胖也夸我。
但我……真的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恭喜他的啊,不明白他为何说我聪明。
确切点儿说,是不明白王小瘦为什么要说,恭喜王小胖跟从彭将军的人,就是聪明人。王小瘦也是个爱吊人胃口的,满口都是哑谜。但他倒确实一贯向着王小胖,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忽然有恍然大悟的感觉,王小胖能看上花喜也不奇怪,他其实和我很像,王小瘦之于他,不正如花喜之于我么?
我拍拍王小胖,一副大家都是好兄弟的架势:“以后别总叫‘公主’,叫小星就行。”
什么小胖小星,都是“小”字辈,咱们乖乖当小人物,有人替咱们撑腰。
不知道王小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叫了声:“小星。”笑得合不拢嘴。
和王小胖聊了半晌,他就去找王小瘦,我则预备回骊居接晋辰。走到宫门口,却见玉锦带着晋辰迎面走来,远远看到宫门外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远,像是金石。
“公主!”玉锦叫我。
“娘亲!”晋辰甩开玉锦向我扑来,我笑嘻嘻地过去把他抱起来。
“娘亲!金石叔叔叫了玉锦嬷嬷来接晋辰呢!”晋辰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全世界也就晋辰最好,从不跟我打哑谜。
回到郁棠宫,花喜已经指挥侍女们备好了饭。她见到我时尚有些怕,我和王小胖聊了半天,早忘了生气,就冲她笑一笑,她这才松了口气,吃饭时放心地坐在我身旁,还小声说了句:“我以为你就不理我了呢。”
“怎么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花喜对我生气这件事如临大敌,倒叫我不好意思了,连忙小声解释,“我就是瞎嚷嚷几句,让你们别吵了。”
边解释边暗自感慨,花喜也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就像我怕父皇不喜欢我,花喜也怕我不理她。
饭后,我跟花喜说了路遇王小胖的事儿。讲到王小胖对她有意思时,她都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淡地笑说:“他想得美。”讲到是王小瘦让王小胖跟着彭将军时,花喜眉毛一挑:“哦,他倒真会做人,王小胖能听他的话,也算不错。”我愕然,连忙告诉花喜王小瘦那套关于“聪明人”的说法,花喜忽然警觉起来了。
“他真这么说?”花喜似乎不信,“他还真精乖啊。”
我知道了,花喜才是王小瘦说的那种“聪明人”,她能猜到王小瘦这做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像我,只是跟着瞎开心。
花喜沉吟片刻,忽然说:“小星,这些你别操心了。改天我去会会这个‘王小瘦’,他若真是好心,那倒罢了;他但凡有一丝不轨,我也肯定把他那念头扼杀了。日后你一个人独揽大局,决不能有任何隐患。”
日后……我一个人?
难道花喜要走么?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花喜笑了笑,说:“我本来就不属于皇宫的啊,现在,有个儿子还在宫外,我如何能不走?”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花喜拍了拍我的脑袋:“乖小星,我帮你打点好一切再走,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花喜头一次语气如此温柔,我却只觉得后背发冷。
正文 09.北胡质子
花喜的话并没有使我放心,反倒使我极为惴惴不安。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拉着花喜不放,可要我真的眼睁睁看她出宫,又舍不得。
花喜见我一副两难模样,就劝我:“小星啊,坐那个位置的人,都必须习惯孤独,你得学着独立。”
我点点头:“我已经很努力了。”
花喜想了想,又说:“还有,你也要记得,坐那个位置的人,是绝对的权威,必须学会摆布和支配别人,不能心软。”
“那不大行……”这一点打死我我也做不到,于是我相当踌躇。
花喜叹了口气:“戴小星,你从小就让人操心得很。”
“那你不要走么……我们把孩子接进宫来怎么样?好吃好喝供着,总有办法的。”我拉着花喜撒娇。
花喜打开我拉着她的手:“不必了,既然已经费力做出假死的样子偷偷养在外面,我就不要把他带进宫来,更不要带到沙净天面前。”
她说完孩子,又说我:“戴小星,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一直懒散,让我不放心,我就一直帮你打点一切啊?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花喜和我严肃对话时,总会叫我全名,这么一会儿她都叫了两遍了,我心里便“咯噔”“咯噔”跳,只想着:完了,被看穿了么?花喜该不会以后再也不管我了吧?
那种“再也不”的念头,总是特别能将人彻底击溃,我忽然很沮丧,就闷哼哼地对花喜说:“唉……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这样逼我,我最后就一定能爆发啊……”
想了想,最后那半句也基本照搬:“……你们想得也太美了吧。”
有那么一刻,花喜的表情让我很困惑,她似乎只有对自己的决定产生极大的怀疑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然而,似乎又不仅限于此,她那样子,让我觉得她大概是认为自己做错了事。
我挠了挠脑袋,像金石那样。好久不见金石,倒觉得他的招牌动作做起来很顺手。
花喜盯着我看,看了许久,才把我的手拉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继而很严肃地问:“小星,我问你,如果这世上,你能依靠能相信的,只剩了你一个,你会怎么办?”
妈呀,这也太可怕了吧?我咬咬嘴唇,想了半天,说:“……嗯,坐地上哭?”
花喜的手明显抖了抖。
我赶忙说:“我逗你玩的,我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呢?就算你们都不要我了,我也总能找到一个两个人去信任嘛……我这么说,你放心不?”
花喜苦笑一下,明显是一副不放心的表情。
我安慰花喜:“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指不定有什么好造化给我赶上了呢?”
明明是花喜说了要走,我应该闹一闹的,到最后却成了我劝花喜。我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些人啊,竟都还不如晋辰省心。
晚上我带着晋辰睡,晋辰非缠着我讲故事,我想破头也只能想到花喜给我灌输的那些沉重话题,一时没管住嘴,便脱口问道:“晋辰啊,你说娘亲身边万一没有一个能信任的人,该怎么办呢?”
晋辰睁着大眼睛,若有所思,想了老半天才咬着食指,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反问:“可是娘亲,有晋辰在,你怎么会没有能信任的人呢?”
我心里“咯噔”一跳,心想糟了,把这小家伙忘了。赶忙爬起来摆手,急急地解释道:“啊……啊……娘亲没把你当人……”
晋辰两个嘴角立即便像蔫掉的豆角一样,往下弯了,两个眼睛也各包了一包泪。
我是越描越黑了,本想说“没把你当大人”,谁知就说成了这样。眼看晋辰就要哭,我慌了手脚,把他小脸捏捏,结结巴巴地说:“哎呀是娘亲说错了,娘亲没想让你太早和他们一样担那么多的心。我们晋辰只要吃好喝好玩好就行了,有娘亲护着你。”
晋辰撇撇嘴,嘟哝着:“娘亲自己最贪吃了,将来还不是要晋辰护着娘亲。”
我赧然,又觉得心头暖暖的,拍拍晋辰:“好,等晋辰长大了,保护娘亲。”
晋辰闭上眼睛,把小身体蜷成一团,带着困意说:“要保护娘亲,那得变得多强大才可以啊?得当皇帝是吧?”
我一愣,就顺着他的话问:“晋辰想当皇帝?晋辰知道什么是皇帝?”
晋辰嘟着一张小嘴:“玉锦嬷嬷说,她是我一个人的嬷嬷,皇帝却是天下人的嬷嬷……”他打了个呵欠,“……晋辰才不要当呢,晋辰也只当娘亲一个人的嬷嬷……”
我大窘,一面哄晋辰睡,一面想,明儿个真得好好和玉锦说说,她当嬷嬷当上了瘾,可别拉晋辰跟她一般见识,这打比方也不好乱打的。
次日,却不见了玉锦。
我领着晋辰找他“一个人的”玉锦嬷嬷,晋辰咬着食指问我:“是不是玉锦嬷嬷给晋辰多说了太多话,就被抓走了?”
我摇头说:“不是,晋辰不要多想。”心中却想:但愿不是这样。
找着找着,没找见玉锦,却发现连花喜也不见了。问了几个侍女,都说没见着雪溪郡主和玉锦嬷嬷,我有些着慌。
这会儿,却有个我没料到的人从门外进来了,我一直要找她算账,总没有得空,这会儿她却巴巴地赶了来,见了我仿佛见了救星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主您快去看看吧,玉锦闹着要上吊呢。”
晋辰一听就急了,拽着我问:“娘亲,春好姨姨为什么说玉锦嬷嬷要上吊。”
我看着春好,有些戒备地问:“春好,你这说的是真的么?玉锦怎么好端端要上吊?”
春好那副急样儿倒不似作假:“是真的,听说北胡送来了质子,就住在驿馆里,玉锦被挑了去侍奉,她、她不愿……”
我纳闷:“服侍一个质子,又不是要逼她嫁给那人,怎么不愿意就去上吊呢?”
春好脸色微红:“我听……听娘娘们的意思,正是要玉锦与那位质子长久相处,日后纵使质子回北胡,也要将玉锦嫁过去啊。”
我有些恼,“娘娘们”的意思,敢情这些事儿,都是那些娘娘们闹出来的了?
提谁去不好?偏偏要我们晋辰随身的嬷嬷?她们不是一副很和气的样子么?这都打得什么注意?我一时热血沸腾,就要去找那些“娘娘们”评理。
晋辰拉了拉我的袖子,两眼包着泪:“娘亲,玉锦嬷嬷上吊,花姨姨是不是也一起?”
他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对了,花喜啊!
花喜一早便不在,一定是知道了这事儿,跟着玉锦去了吧?到了这会儿也没有来报知我什么事儿,玉锦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我停下脚步,转而看春好,春好一个哆嗦。
“这事儿稍候再说,我先去找郡主商议,你退下吧。”我没给她好脸色。
离开的时候,晋辰自然也要随手带走,春好这个女人到底在做些什么,我是绝不放心了。
忽然就有些后怕,要是方才听信了她,就顺着她的话跑去找那小皇后小贵妃闹一通,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我捏了捏晋辰的小手:“晋辰啊晋辰,没有你娘亲该怎么办呢?”
晋辰睁大了眼睛看我:“娘亲怎么会没有了晋辰呢?晋辰在这里呀。”
我笑:“是啊,还好你一直在。”
晋辰扑过来,蹭蹭我的腰,我心里一下子便踏实不少。
玉锦到底没有上吊,我见到她时,她正在花喜怀里哭。花喜见了我,把个哭得湿乎乎的玉锦塞在我手上,就气势汹汹地走了。我不敢多问,只好来问玉锦,玉锦好容易抽噎完了,就磕磕绊绊地把事情同我讲了一遍。
原来早上玉锦照例早起,看着下面的侍女们打扫造饭,忽有一队侍卫闯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捂了嘴,拖了就走,一路就带到了残破不堪的雅晴宫里。玉锦当然吓个半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情,要被灭口。不料那些侍卫将她带到雅晴宫,却交给了一队侍女,这些侍女通通被割去了舌头,不会讲话,但梳洗打扮的手段却通通是一流的。玉锦被梳洗打扮一番,又被带到了一位大人面前,那位据玉锦说“生着驴脸熊身蛤蟆腿,咬字漏风,就仿佛三更里忽然破了好大一块窗纸一般”的大人,就端着杯茶,告诉玉锦让她去侍奉北胡质子。
我脑袋一转,问玉锦:“你说的这个大人,可是姓王?”
玉锦眼睛忽然睁圆:“公主您怎知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好大气派,我也不敢拂逆,本来侍奉北胡质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但他……他却叫人也来割我的舌头……我、我好怕,只得闹了一番,幸亏郡主带人赶了来……”
“不是让你嫁给那人么?怎么是割你的舌头?”我大惊。
玉锦愣了愣:“什么嫁给那人?公主您说什么?”
我拉起玉锦的手:“早上你被抓时,可看见了春好?”
玉锦一时忘了哭,摇头说道:“春好在凤仪宫当值,哪能见到这些事?”
我捂着脑袋,里面乱成一团。
眼前闪过花喜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我一时迷茫。不明白,不明白,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呢?
“公主,雪溪郡主叫您回去,有……要事相商。”
正茫然着,忽然来了个小公公,神色紧张地禀报。我一见竟是凤仪宫的人,下意识反问:“怎么?皇后和贵妃也都过去了?”
小公公点头:“是啊公主,连王大人也到了,便只差您和玉锦嬷嬷,雪溪郡主请您快回去。”
这样看来,我并不是被算计的那个啊,花喜,你这是临走前在帮我清理绊脚石,对么?
我忽然淡定了,领了晋辰,拉起摇摇晃晃的玉锦,对那小公公说:“请公公带路。”
正文 10.怨妇遗毒
果然如那小公公所讲,郁棠宫里早挤满了人,不止小皇后小贵妃,不止花喜与王宰相,竟连沙净天也分了把椅子,坐在角落里,云淡风轻地捧了茶,正像是在看戏。
我走过去,就看见春好跪在众人当中,脸色惨白。
该问候的都相互问候了,话题便转到了春好这里,王宰相看着我,悠然说:“皇上仍在卧病,这事儿总得有人做主。皇后与贵妃年幼,不如公主您……”
好啊,反正春好也曾算是我的人,我主持就主持吧,何况花喜在场,我就算出点儿什么差错,也总有补救的。我点点头答应下来,忽然想起自己其实并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好硬着头皮又问王宰相:“那个……发生了什么事儿?”
其他人都一愣,王宰相“咳咳”两声:“公主,您不知道宫里出了个祸害么?”
所谓祸害……我看向春好,正想说一句“她不是改邪归正了么”,却对上花喜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一皱眉,便说:“不知道啊,你给我讲讲。”
王宰相又“咳咳”两声:“那下官便直言不讳了,公主,您面前这位春好嬷嬷生得娇俏内秀,谁知道,竟是浑身带毒的。”
春好轻轻冷哼。
带毒的春好,我见识过,恰好我就是个中过招的,却不知道她又惹到了谁,以致于连王宰相也来说她浑身带毒。
我不动声色地问:“浑身带毒啊,毒到了谁?”
话说到这儿,小贵妃忍不住了,嘤嘤哭了起来:“本是我娘家带来的老嬷嬷带着元昶,后来看她妥帖,又是个年轻的,就改了叫她带。不料近日来,元昶总是没完没了的闹。起初大家都只觉得小孩子总是爱闹的,谁料昨日,元昶忽然就病倒了,口中……口中吐出血来……叫太医诊治一番,才知……才知……是有人下了毒……”
我仔细看了看,果然只见皇后带着文孺,不见贵妃带着元昶,想是仍在诊治。小贵妃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王宰相使个眼色,左右侍女嬷嬷们便将她扶下去了。
王宰相替贵妃说下去:“小皇子小公主与晋辰小王走得近,两边对于嬷嬷侍女,也都不曾设防。咱们这位春好嬷嬷便利用这点,做得真是滴水不漏。最初下官派人调查,也只看到所有证据都指向玉锦。下官大怒之余,又忧心公主。这种人留在公主身边,大抵不好,公然处决,又有损公主的颜面,恰巧北胡送了质子过来,缺人侍奉,下官寻思着,不如就将这丫头打发过去。恐她嚼舌,便要割她的舌头。呵呵,幸好有郡主赶到,说明了原委,竟是春好嫁祸玉锦,惹出来了这么多的事端。”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我全无头绪。这两天……不,或许有很长一段时日了吧,他们私底下搞得这些小勾当,我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王宰相看着我:“要说被冤枉的玉锦是公主手下的人,这害人的春好,原先也是公主手下的人,到底如何发落,就请公主定夺吧。”
我头有点儿大,春好倒是一点儿也不争辩,只是静静地跪着。
“那个……”我预备说话,瞥见王宰相皱了皱眉。
我接着说下去:“不如……郡主来定夺一下?”
王宰相的神色忽然正常了,花喜的眼神倒有那么一刹,像是要吃了我。
“不是需要哑女去侍奉那北胡质子么?便让我去吧。或者你们不信我,就杀了我。”春好忽然说。
“大胆毒妇,谁许你开口了?”王宰相呵斥。
“就这么办吧。”花喜却说,“割舌头什么的,也太残酷,她不是有那么多药么?总有一种药让她再也不能开口。想当哑女,还是很简单的。”
春好唇角向上一弯,像个讪笑,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商定了如何处置,便有卫士上来拖春好,我伸手挡了,说:“等等,我单独和她说几句话。”
几乎立刻,花喜便走到我跟前来了。
“你干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出了里面的急迫意味。
她大约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脑袋笨一些,到底不像从前那样,喜欢热血沸腾。
我拉拉花喜的手,冲她笑一下:“没事儿,我知道的。她都要当哑巴了,大约有些话还是很想亲口说一说的。”
“你就不怕……”花喜皱着两条眉毛。
“不怕。”我摆摆手,“我多能打架啊,你知道的,当年我也就只打不过你。”
花喜长叹一口气,转身招呼其他人离去。
我转而面对春好,春好竟然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要跟我说说话。”
“走,进屋说,屋里有糕点。”我拉春好。
“你到现在还敢吃糕点,真不简单。”春好任我拉着,倒像我是侍女而她是个贵妇。
进入茶室,我倒了两杯茶,端出一盘糕点,和春好面对面坐下,一面吃糕点一面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下了多少药也没害死我,我担心什么?”
“害不死你……哈,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害不害得死你么?”春好的声音很刺耳。
我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好已经改了那副低调的姿态,对我说话也相当放肆了。
“凭什么你可以那么好命,被当成公主送进来,还能嫁给……凭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春好这模样让我想到一个词——“怨妇”。
那个……我想说: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爹啊……
但春好似乎和我不是一个思路,自然不可能听得进去。
我也想知道我凭什么可以这么好命,托生在深宫,就算在草野间爬来爬去十多年,到底有那么一条又烦人又不可割断的皇家脉。
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皇家下的一颗棋子,那反倒好了。
“后来我想害的,已经不再是你。”春好说,“哼,你也没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了。”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说:“你不可能斗得过花喜的。”
春好似乎有些意外:“怎么?我做得这么明显,竟然连你也看出来了?”
我大窘,喂喂,我也不是那么迟钝的吧……
她转而哈哈干笑两声:“难怪,难怪……每次看上去像是将她瞒过了,最终也是什么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甚至连沙将军都没能……哈哈……是我自不量力。”
我此时觉得春好很讨厌,都快不能讲话了,还是什么话都说一半。
“……若我这回成功的话,虽然不算斗过了她,也总算出了口气,可惜……功亏一篑……”春好喃喃自语,“……谁能料到那个元昶皇子,竟比晋辰还要贪吃……”
听到晋辰的名字,我仿佛被浇了一盆开水,“霍”地站起来了:“你说晋辰?你也要害晋辰?”
“‘也’要害?哈哈……我原本就‘只’要害他……”春好晃了一下,趴在了桌上,又强撑着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
她这似乎是中毒的样子?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听她说要害晋辰,一股热血就冲到了头顶:“你害晋辰不就是害我么!害晋辰比直接害我还……”
“你不知道呢。”春好打断了我,“我也没准备告诉你。”
我愣住。
她有些萎靡,又有些得意:“这件事情,只有沙将军和我两个知道。你并不知道,甚至连郡主,也并不知道。”
我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一个个的,都那么得意地对着我,说“你不知道”,而终究不告诉给我知道。想得到答案,却被灌输了更多的谜团,不可能不着急上火。我坐立不安的时候,春好却镇定下来,扭头往门口望去,笑着说:“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
她倒伏在桌上,低声笑着。
没了交谈,竟渐渐显出门外的骚乱声,似乎是有很重要的人出了事。我看着春好,见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便起身开门,预备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没走到门边,门却被撞开了,我被撞倒在地,眼看着一袭白衣疾速冲到茶桌前,顿时仿佛满屋子都是愤怒。
利落地拔剑,刺穿了茶桌后,将茶桌后的春好一剑穿心。
我恍然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老嬷嬷在我面前丢了脑袋的场景,吓得傻愣在当地。
“我服下的不是哑药,是死药,你还不放心?偏生要在我心口再添一刀么!”春好目眦欲裂,不顾心头鲜血喷涌,扑上去便抓住沙净天的衣襟。
沙净天一脚踹开她。
“放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晋辰下手!”
眼见被踹翻的春好已经渐渐没了气息,沙净天却仍不肯放过她。
“今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我从没见过发怒到这个地步的沙净天,半幅衣襟染着鲜血,一张冷脸仿佛着了冥火,好像修罗现世一般。他和春好有过什么情结,什么过节,都不重要了。此时他丝毫不顾面前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疯狂爱慕着他的女子,就那么红着双眼,抬手挥剑,将之斩为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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