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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49年的山路上,许忠德穿着长衫拿着雨伞,斜挎着小包袱,大步流星地走着。太阳刚刚冒红,他已经攀上了凤凰山山巅。五十多年后许忠德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是一下子跳出东面山峰的,那是一个瞬间,不是缓慢的过程。他还记得太阳出来的情景,刹那间大地一片金光,那光明来得突然迅速,让人来不及思索,虽然脚下的峰峦大部分还在暗影中,但站在山顶的他已完全沐浴在阳光下,浑身上下金光灿烂,充满了神圣。那情景,很像是他后来在“文革”期间看到的《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去安源》是当时一幅著名的油画,大街小巷挂着,各家的屋里贴着。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年轻的毛泽东穿着长衫,拿着雨伞,迎着太阳走在山的峰顶,脚下的群山还在沉睡,毛主席却阳光灿烂,满怀着希望和责任……每每看到这幅画,许忠德都要在画前停下脚步,滞留半天。他觉得,画上的人物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他许忠德,要不,那景致那神情不能那样一致,连那把伞和伞上的修补也一模一样。这种感觉许忠德只能作为秘密压在心底,说他跟伟大领袖一样,或者伟大领袖和他一样,都极其反动,让人知道了是了不得的事。“文革”以后,《毛主席去安源》再没人挂了,后来的年轻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幅画。但是许忠德的箱子底还保留了一张,半张报纸大,印刷很粗糙,画上头有“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的字样,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看。他不在乎画面的模糊,他的意念在画的内容,他从来没认为画上的人物是伟大统帅,他认为那就是他自己,是1949年的自己。

1949年,油菜刚刚结荚,在成都读书的许忠德收到了魏富堂的一封亲笔信。信是写给青木川在成都读书的子弟们的,意思说川陕局势动荡,青木川战略地势重要,必定将成为兵家争夺之地。为家乡免于燹乱,魏富堂希望在外的学子们回到家乡,辅佐他度过这一特殊时期,待局势平稳,他保证大家再续学业。许忠德在四川大学西南角的小树林里给大家读魏富堂的信,听的人有的站有的坐。许忠德念完了信,没人说回,也没人说不回,就那么僵着。

许忠德看看大家,大家躲避着他的目光,谁都不敢说不回。他们在成都读书、生活的一切花销,都来源于魏富堂的赞助,凭他们的家境,靠他们贫穷的农民父母,永远不可能提供他们到大城市念书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们对魏富堂的号召就应该唯命是从,不能抗拒。事情是明摆着的,不回,就意味着经济来源的断绝,没有钱,在成都,别说上学,就是活下去也很困难;回去,回到那偏僻的山乡去,重新为那重叠的山峦所挤压好像已不可能。既然走出来了就走不回去了,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后来到了21世纪,那些走出大山到城里打工的青木川后生,也没见有谁出去又回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便罢,见过了大世面那目光就大得青木川无法承载,装不下了。

那天在四川大学听魏富堂号召信的一共九个人,决定回去的只有许忠德一个。有两个说看看再决定,至于其他几个,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他们说就是要饭也在成都要,回去跟着土豹子扛枪打仗,娶妻生子种庄稼,这多年的书难道白念了?在那次会议上,他们第一次将魏富堂叫做了土豹子,无疑的,他们认为自身已经脱离了土豹子的行列,成了有文化有知识的文明人。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已经和青木川的这位民团司令做了彻底决裂。只是一念的瞬间,他们就找准了人生的立场和位置,并且将土豹子的资助抛之脑后,呈现出翻脸不认人的态势。用不着为了谁的资助而听命于谁,他们是有独立人格的知识人,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有选择的权利。到了这个份上,用不着再念着谁的好处而感恩戴德,翅膀硬了可以展翅高飞,翅膀没硬也可以飞,只是高低远近而已。几十年后,在四川大学树林里碰头的这几个人很多都成了学问家,有的在国内甚有名气,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也没有谁再走进青木川靠近过那座半坡的孤坟。他们也说求学的艰难,那脱离魏富堂资助后极短暂的一小段穷困,被他们大大地夸张了……人的忘却,有时候是故意的。

许忠德决定返回青木川。许忠德想得很简单,他是学历史的,他深知中国的命运走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口,魏富堂的身边急需要一个头脑清醒,对时局有准确把握的人,否则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混沌的半匪半绅,会以自己的­性­情把青木川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许忠德不能自喻“明白人”,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国民党无可挽回的末日,看到了胡宗南在西南西北拥兵自重,不会轻易退却的局面,看到了魏富堂的犹豫和彷徨。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必定有大仗恶仗在川陕甘发生,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家乡。

许忠德喜欢历史,对唐史尤为关注。在他的家乡,在那些深山老林中,奔逃过三个唐朝皇帝,唐玄宗、唐德宗和唐僖宗,这是研究川陕地域的唐代历史很有意义的一个部分,是一段空白。他在川大将来学有所成,回去要致力于这方面的考证研究,挖掘出历史在山里的存留,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许忠德在回青木川之前,向学校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回去料理,事完了就回来,校方是准了假的。

如果许忠德知道他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四川大学,与他喜爱的唐史再也无缘重逢,以及由于这次回乡给自己人生带来的诸多变化、命运的诸多尴尬,也许他会是另一种选择,大概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永不回青木川,一直到死。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专家了,出席着各种学术研讨会,被人们尊敬着,簇拥着……

但是他回来了。

他为这个决定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1949年在凤凰山顶,拿着雨伞穿着长衫的许忠德遇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穿着蓝竹布旗袍,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身材适中,女人站在山上用手搭在眉前正朝东望。女人迎着喷薄欲出的太阳和万道霞光,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虚幻的光圈,她就站在光亮的正中。许忠德以为是中学的谢校长,紧走了两步,想上去打招呼。女人听见脚步声,倏地转过身来,一双凤眼警惕地盯着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许忠德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过了多少年,许忠德也忘不了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那是一双犀利机敏,让人无法抵挡的眼,十分的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毕竟许忠德是在城市里历练过的,他稳住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是哪一个?怎么在这里?

女人并不回答。

许忠德以为她听不懂当地土话,改用官话说,莫不是谢校长的亲戚?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谷底,投向许忠德身后的蜿蜒山路。一团雾气,正由谷底升起,慢慢扩散开来,很快将山谷填满了。

许忠德看看周围,视野范围内只这个女子,并没有其他人陪同,便说,这里离青木川还有十几里,道上不消停,还是赶快走的好。

女人如同没听见,用眼再一次上下扫荡着许忠德。许忠德突然害怕了,他不能想象一个文弱女子在天刚亮的时刻,独自站立山顶,身上不沾露水,鞋上没有泥痕,没有行李,没有同伴,一副超凡的模样。她究竟来自何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在山巅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观山景,赏日出……

许忠德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他小心地绕过女人,正准备往青木川疾走。背后的女人说话了,我让你走了吗?

女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威严,说的是跟谢校长一样的官话。

许忠德站住了。

女子说,叫什么?

许忠德说叫许忠德。

女子问,到青木川­干­什么?

许忠德说回家。

女子问,从哪儿来?

许忠德说成都。

女子说,这个时候往山里跑什么?

许忠德说想家了。

女子说,Idiot(傻Ъ)!

作为大学生的许忠德,完全能听懂对方粗野的漫骂,以他在成都的生活经验,他知道任何时刻都不能和城里人对抗,哪怕对方是个不起眼的城市乞丐,在势上也能足足地压过他。跟城里人打交道,他学会了默默承受,以不言语来对抗着轻蔑和挑衅。现在他低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等待着接踵而来的类似Idiot的侮辱­性­询问。

女子再不理他,背过手去,在草丛里走了两步,用脚尖挑起一条细­嫩­的蝮蛇。蛇翻卷着白­色­的肚皮,丑陋地扭动着,黑紫的蛇芯子火苗一样窜动。女人脚一抬,将蛇甩出一个优美弧线,抡下山坳。许忠德看得呆了,锃亮的黑皮鞋,­肉­­色­的玻璃丝袜,衬着那条麻­色­蝮蛇,让许忠德怀疑它的真实。但那的确是一条当地人称菜花烙铁头的含有剧毒、脾气暴躁的毒蛇,那只穿皮鞋的脚也的确纤细高雅,是城里上层女人所专有的脚。这样的脚,抖起只蝴蝶,抖起朵花儿,都不足为怪,偏偏的抖起条毒蛇!女人背对着他继续看山,许忠德借机匆匆往山下走去,他想起了屈原《九歌》里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子兮善窈窕”。走了十几步回头,看那女人已不见了踪影,她的突然消失就如同她的出现一样,离奇突兀,不可捉摸。

许忠德从心里泛起一种恐惧,从小在山里生长的他自然深谙山间的种种神怪传说,他甚至后悔将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向对方说出。青木川的人都知道山鬼常装成美女模样迷惑过路青年男子,索取姓名,晚上到家里来呼唤着男子姓名敲门,被山鬼缠上,多难逃脱,因为山鬼是个很执著的东西。明代学问家王夫之对山鬼下结论说:“此盖深山所产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昼依木已避形,或谓之木客。”

山里人最忌讳的事情是遇到山鬼。

许忠德是个知识青年,不信鬼魅,但他解释不了眼前所见,顾不了许多,就算是真遇到了山鬼,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许忠德加快脚步,向着青木川一路小跑,再不敢回头。

刚刚踏进青木川,身后凤凰山方面就传来激烈枪声,许忠德惊骇地停住脚步,回身朝着山林呆望,他想不通,刚刚离开的那块地界发生了什么。

听到枪响,乡亲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伸着脖子往凤凰山方向张望。有的猜测是国民党骑兵二旅在跟土匪交火,有的说是解放军和国民党在争阵地,也有的说是土匪火并,也有的说是魏老爷的兵在跟解放军打仗。

魏富堂一身居闲打扮,穿着宽大的纺绸裤褂,坐在风雨桥头,看营长孙建军在河里摸鱼。魏金玉倚在桥栏杆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在挑肥拣瘦地评论孙建军逮到的鱼。枪声一响,魏金玉对桥头的魏富堂喊,爹,山那边响枪呢!

魏富堂让孙营长带人去看看,凤凰山出了什么事。孙建军光着脚跑上岸,纠集了几个人就要走。魏富堂嘱咐说,无论是啥子情况,都不要搅到里头,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孙营长说,晓得。

魏富堂说,你得敬礼,回答“是”,“晓得”是啥子话!教你龟儿子多少遍了,老记不住。

孙营长双腿一并说,是!

孙营长原名“小三子”,排行第三,家里穷,魏富堂筹划办自卫队,他跟着鞍前马后地张罗,为的是能吃上一碗“上头搁了浆水菜”的饭。魏富堂嫌小三子跑进跑出叫个“小三子”不郑重,正好他也在筹划建立军队,就将小三子叫了建军。魏富堂一时兴起,成全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孙建军”。“孙建军”叫到了全国解放,叫到了“文化大革命”,叫到了改革开放,一直都非常的前卫,没有过时之感。当年的小三子成了七八十的“三老汉”,名字却依然年轻新潮,引领着青木川的几个娃儿都叫了“建军”。当然,娃儿们建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跟民团土匪全没了关系,跟小三子的“建军”也有了本质的区别。

孙建军带着几个人朝山上跑,险些和许忠德撞个满怀。孙建军以为许忠德是学校新来的先生,一脸的不耐烦,对许忠德说,好狗不挡道!

许忠德往旁边闪了,只觉得眼前的军官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一个兵见许忠德使劲看他的营长,吼道,看啥子看,这是我们的孙营座,惹恼了营座看不把你的心尖下了酒!

许忠德自然不敢说什么,及至看到“营座”后脖颈那块长了毛的黑记,才想起“营座”是大姐家的老三,两三年不见竟然蹿了个儿,还当了营长。他想喊住小三子,可是小三子已经和他那一帮弟兄驷马狼烟地跑远了。

魏富堂看着发愣的许忠德说,是许家老二吗?

许忠德走到魏富堂近前鞠了个躬说,是我,魏老爷。我接了您的信,回来了。

魏富堂说,让人认不得了,你们走的时候都是些个半大娃子,才几年,都出息了,长衫也穿起来了。

许忠德说在成都,学生们都是穿长衫的,连学校的工友也穿长衫。许忠德没有说他回来是特意穿着长衫进青木川的,他其实完全可以短打扮,但是他在广元一下汽车就换上了长衫,虽然大学还没有毕业,毕竟也有种衣锦还乡的虚荣。他想好了,以后在青木川永远要穿长衫,以示自己的大学经历和文化水平,他已经不是一般种田的人了。

魏富堂打量着穿长衫的许忠德,赞许地说,嗯,像个学问,比施喜儒施秀才还像!

许忠德说了许多感念魏老爷的话语,又说了成都城里的一些情况。魏富堂说,就回来你一个?

许忠德说就回来他一个,其他几个人功课忙,暂时走不开,说是待期末考试过了就回来。

魏富堂转了转眼珠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在那一刻,他大概明白了,走出去的那些子弟如同撒出去的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号召力对走出他势力范围的青木川人,已经不具任何威力。在青木川他是魏司令,出了青木川,他什么也不是,心里多少有些无奈。他看着眼前的许忠德,面皮比走时白­嫩­了,眉宇间多了清秀,一双眼透出了智慧,透出了自信。一时魏富堂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他甚至认为许忠德这样的学子回来也未必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谢校长说得好听,“为青木川培育人才”,他花大钱培育出的家乡子弟,都飞了……

魏富堂不动声­色­地问许忠德在川大读什么专业。许忠德说学的历史,主要是研究隋唐史。魏富堂问隋唐离现在有多远,许忠德说有一千多年。魏富堂说太远了,还是研究近些的历史好,又问唐朝有名的人是谁。许忠德想了想说是李世民。魏富堂说他从没听过唐朝还有个姓李的,说研究遥远的李世民还不如研究广坪的李树敏,广坪的李树敏看得见,摸得着。

许忠德说广坪的李五少爷不属于历史范畴。

魏富堂说,现在不是历史,再过两年不就历史了吗!搞学问怎能跟长虫钻洞洞一样,往死里顶呢!

许忠德不想再听魏富堂胡搅蛮缠,闭住嘴再不说话。魏富堂指点着凤凰山问许忠德,刚才过那里,看见什么了。许忠德说什么也没看见。

许忠德有意地隐瞒了山巅那个神秘的女人,他觉得没必要跟魏富堂说那么多,他要尽量把局势在这个多疑、敏感、暴戾又胆小的民团首领头脑中简化。

魏富堂不解地说,不像是正规军交火,这伙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又说,老二你回来很好,你知道外面的情景,又识文断字,脑袋比我灵光,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帮着我料理事情,我不会亏待你。

许忠德不失时机地说他只请了一个学期的假,转过年还是要回川大读书的,无论如何学业不能荒废了。魏富堂说那当然,来年开春去学校,一切花销仍旧由他支付,他不但要出资,还要出大资,让许家老二顺顺当当把书念完。大学毕业,搁过去怎的也是个举人了,青木川多出几个举人,也改改这地方的风水,也是他为自己积了些­阴­德。几句话说得许忠德眼圈有点儿发红,深感魏富堂的宽厚大度,为刚才心里对魏富堂的不屑自责。

魏富堂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窥出许忠德的心态,拍了拍许忠德的肩膀说,老二你能回来,就说明我没看错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少校参谋主任,每月津贴十块大洋,我要让在外头的人看看,给我魏富堂­干­事,给自己家乡­干­事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优待。

许忠德没想到还没进家门,自己一瞬间就成了“少校”,成了“参谋主任”,就跟他想研究那些逃跑的皇上一样,梦境般的不真实。可是魏富堂说了,他的月薪十块大洋。沉甸甸的十块大洋,赶得上成都一个教师的薪水了,教师们花的都是金圆券,一堆烂纸票子,半口袋票子换不了五斤糙米,哪里见得着银元;十块大洋,他们全家的所有家当加在一起没有十块大洋的一半……

魏金玉走过来,远远地伸过手来说,你就是许忠德吧,我听谢校长说过你。

许忠德很不自然地跟魏金玉的手碰了一下,虽然在成都,见过握手的礼节,他却没碰过任何一个女子的手,他对魏金玉的大方举止感到吃惊。他离开青木川的时候,魏金玉正在汉中读高中。在他的印象中,魏金玉是个留着短发,穿着黑裙白衫的女学生,现在却丰满起来,变成大姑娘了。一双凤眼,两道细眉,乌黑的头发,纤细的身材,这一切应该是来自她的叫做“朱美人”的母亲。许忠德的脸红起来,碰过魏金玉的手也出了汗,有些结巴地说,你……也回来了?

魏金玉说她高中毕业就回来了,她爹让她给谢校长当助理,说校长一个人办学忙不过来。魏金玉说,校长知道你最近要回来,总在念叨你呢。

许忠德说,待会儿我就去看她。

魏富堂让许忠德不要急着去看校长,先到司令部来报到,今天中午他要摆酒,给他接风。许忠德说不要摆酒了,他只是个学生,不习惯应酬。魏富堂说这是规矩,是青木川民团的规矩,任谁新加入都得摆酒,为的是得到弟兄们的认可,要不谁知道你是谁!魏富堂又告诉许忠德,往后说话不要太文弱谦恭了,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军官就得有军官的做派,不要鞠躬,要敬礼,敬军礼,对娘老子也得敬礼。魏富堂这一说,就让许忠德想起了刚才外甥小三子,大约也是魏司令用“军官的做派”调教出来的,横着走路,张嘴就是粗话。

两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孙营长就回来了,报告说,山上激战已经结束,坡上躺了十几个解放军尸体,可能是路过时遭到了伏击。魏富堂松了一口气,说有人劫共产党的道,是吃了豹子胆了,谁爱惹事谁惹事,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许忠德认为事情并不如魏富堂说得那样简单,那样“跟咱们没关系”。解放军将中国大部分地区解放了,收拾西南一隅已成破竹之势,魏富堂深居简出,对个中情形还是看不明白。这件事看起来是个简单的小伏击,背后的含意却非同寻常。解放军是在青木川魏富堂的势力之内遭到伏击的,谁伏击了解放军并没有人出来认账,就像是几十年以后国际流行的语言“承认对此事负责”,没人负责,在你的地盘上就得你负责。魏富堂有武装,魏富堂就脱不了­干­系,这位混沌的司令在这件事情上要说清自己并不那么容易。许忠德把自己的想法对魏富堂说了。魏富堂沉吟半晌说,娘老子!这还真是个事儿!

一团丁说,我们的人都窝在家里,谁也没有出门!

魏富堂对孙营长们说,大伙可以作证,凤凰山上的仗不是咱们打的,谁打的咱们也不知道。

孙营长们纷纷赌咒发誓,说天塌地陷,这个活儿不是青木川人­干­的!

魏富堂让人带了十几领草席上去,将那些兵埋了,着人作了记号,写下了尸体特征,自认为­干­了一件善事。至少,这些举动可以表明他跟共产党不是作对的。以前他跟共产党对着­干­,跟国民党对着­干­,现在他不得罪共产党,也不得罪国民党……

正如许忠德忧虑的,伏击解放军先遣小分队,以后果然成为了魏富堂的罪行之一,魏富堂拿不出任何“与此事无­干­”的证据,能做佐证的是他的手下,而孙营长们被认为跟他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所说一概不能算数。魏富堂到最后也没搞清楚是谁在他的地盘上打死了那么多共产党,将一个巨大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凭直觉,许忠德隐隐感到这一切与山中那个神秘的“山鬼”有关。也就是说,在他和女子谈话的时刻,他的周围已经是网罗张开,剑拔弩张了。草丛里,土丘后,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安排停当,瞄准了这条山间小路。贪行早路,无意闯入埋伏圈的他,不但没想到周围暗藏的杀机,更没想到他身后还行进着一支解放军的小分队。“山鬼”不是不杀他,是故意放他一马,以给后面即将而来的猎物一个“安全”信号。无形中,他是被那个女子利用了。

想到青木川还存在着另一个会说英语的山外女­性­,这真真的让许忠德有些费解了。

当然,最终这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还是解开了,是因了解放军女­干­部林岚的死而解开的。还是施喜儒老秀才说得好,不义而强,其毙必速,世间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逃不脱冥冥中的安排。用毛泽东的话说是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回到青木川的许忠德最迫切的事是要去看谢校长,他要告诉校长自己回来的意思,还要告诉校长他在山上碰到了一个女子,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个女子英语说得跟校长一样­精­彩,连骂人的话也是那样地道直接。

谢校长的英文是一流的,她把当地故事用英文给孩子们慢慢讲出来,让大家听着很新鲜,很有意思。谢校长从学校一成立就抓学生们的英文。山民们不理解,他们说小孩子能把话说清楚就很不错了,何必要学那不着边际,不能当饭吃的鬼话?校长说学外语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情,不像农民种稻子,春天Сhā下去,夏天就端上了饭桌,学习外语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是厚积薄发的过程。多学了一门语言就多长了一双眼睛,将来青木川的孩子们是要见大世面的,绝不会永远窝在山洼里当小长虫……

在女校长的指导下,青木川的学生个个能叽里咕噜说洋话。虽然家长们不以为然,可是魏老爷支持,魏老爷说他领教过洋话的厉害,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本事,会说洋话,就好比手里有了杆快枪,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青木川的娃儿哪个不学外语,就关他老子禁闭,三日不让下田,看他还有啥子话说。

魏富堂对校长教外语是极力赞赏的,有时候他像听堂会一样叫几个孩子到他家去,让学生们给他读英文。魏老爷端着小茶壶歪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睛听,当然是什么也听不懂,可是那些陌生的语音组合让他有种难以道出的满足。他对传令兵们说,啥子是洋货,这就是地道洋货!我魏富堂当年若有这本事,辘轳把教堂的神父便绝不会得逞!

胡宗南路过青木川,魏富堂开招待会,没叫戏班子唱秦腔,而是叫了学生来念英语。穷学生们光着脚片子站在花砖地上,个子高高矮矮,衣裳长长短短,满脸菜­色­,满头虱虮,嘴里说着标准英语,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胡宗南不是土豹子,胡宗南是黄埔军校第一届毕业生,蒋介石的嫡系,多次游历外洋,自然什么都懂。山里学生的不俗表现,当下把个西北军政公署长官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临走给说英语的学生一人一支钢笔,一人一双球鞋,给富堂中学送了春夏秋冬四幅挂屏,屏上烧制着五陵春­色­、蜀江濯锦等图案。胡宗南说山外大地方的孩子也未必能将外国话说得这样标准,青木川孩子们的英文不比南京的差,这是魏富堂治理一方的功绩。

许忠德出去读书,他英语发音、语法的纯正,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对这个山里的农户子弟刮目相看。许忠德知道,这得益于谢校长的严格训练,谢校长是个高水平的英语教师。

回到家乡的许忠德被委任了主任,不再是松散的学生。在魏司令的办公地,司令拿出一套军服让他穿上,他有些为难。魏富堂说他的话就是命令,别人他不管,他身边的人物是一点儿不能含糊的,比如他的卫兵,个个装备­精­良,忠心耿耿,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不是一般乌合之众;比如他的马,是经过正规训练,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的军马,他不骑那些拉车耕地的牲口;比如他的车,虽不长跑,也是擦得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毛病的美国好车;比如他的老婆,没有一个不是温柔贤惠的闺秀,拿出去,哪个都是顶尖的美人……魏富堂这一说,许忠德心里更别扭,他想,魏富堂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车马老婆,当成了手使的东西。

听魏富堂的口气,这身衣裳非穿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

孙营长过来,不容分说,扒下他的长衫,把军装给他往身上套。他觉得像是在学校演戏,穿好戏服锣鼓一响就要出台表演,便十分的被动,十分的不自在……魏富堂站在旁边,告诉他哪个带子扣哪个环,是做什么用的,高筒的靴子如何进脚才穿得顺溜……他应承着,任着司令这里那里指点。穿戴完了,魏富堂围着他转了几个圈,满意地说这才像他的参谋主任,有这样的主任站在旁边才能托出司令的档次。许忠德要将军装脱了,说要去看校长。魏富堂说这样去见校长最好,让校长看看他的“赵云一样的参谋主任。”

魏富堂这招让许忠德哭笑不得,但是他不能违了司令的命令,出了司令部低着头往学校走。魏富堂在门口朝他喊,挺胸抬头,小腿甩开,胳膊摆起来!

他就抬头摆胳膊。

他对这身军装真是很不适应,崭新的哔叽军服走起路来刷刷地响,硬纸糊的一样板挺,不知道是自己随了衣裳还是衣裳随了自己。这让他想到了河沟里的螃蟹,甲胄在外­肉­在里,所有的­肉­都是随着蟹壳的形状生长,他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螃蟹,一只刚从水里爬上岸,跌跌撞撞横着走路的螃蟹。别扭,别扭极了!斜挎的武装带没找准扣眼,松了,不住地往下滑落,他想不出这条带子是做什么用的,很像是戏台上大老爷端着的玉带,累赘又没用,完全是个装饰。脚上的高皮靴卡得他的脚踝骨疼,每走一步鞋帮磨刀石一样磨他的脚面,从魏富堂的司令部到学校,不到一里路,脚上的皮已经磨破了,丝丝拉拉地疼。只有腰间的德国小撸子还算是听话乖巧,没跟他较劲。银白­色­可连击五发的撸子,玲珑剔透,像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小撸子装在皮套里,挂在皮带上是个点缀,使得他一下从学生变成了军人。这支撸子原本是魏富堂心爱的朱美人使用的物件,朱美人在汉中遇难,魏富堂一直把撸子当纪念品珍藏着,现在给了许忠德,足见对许忠德的器重。许忠德说他不要枪,他不会使用这东西,魏富堂硬是把枪替他挂上,说参谋主任不挂枪叫什么主任!许忠德只好将朱美人的枪挂上了。挂上了枪许忠德才知道,腰里有了家伙那感觉和当学生背上书包一样,立刻有了沉甸甸的实质内容。这支撸子使他威风了许多,也离老百姓远了许多。

把枪别在腰上,不过是瞬间的举止,可是这瞬间的举止给他找的却是一生的麻烦。一直到了老年,许忠德对腰间挂东西仍心有余悸,包括手机,包括钥匙链……老年的许忠德连皮带也不扎,他系裤腰带。

许忠德离开司令部没走多远,身后就跟上来两个兵,他走兵也走,他停兵也停,他站下了,两个兵也在后头止住了脚步。

许忠德说,你们老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兵们说没什么意思,他们是他的护兵,他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哪怕到天涯海角。许忠德让他们回去,说他不要护兵。兵们说他们是军人,得听命令,上头孙营长让跟着,就得跟着,还不能跟丢了。许忠德说,叫你们的营长来。

很快,孙营长来了,问许忠德有什么事,许忠德让他把两个兵收回去。孙营长说两个兵是魏富堂给参谋主任的配备,编制上有规定,参谋长是少校军衔,少校级别要配备亲兵两名,手枪一把,战马一匹。许忠德说什么狗屁亲兵,碍事得很!孙营长说,狗屁亲兵就是警卫,他想要亲兵还没有呢,司令说过,给他这样的配亲兵,他非得把亲兵弄回家去当长工使唤不可。

许忠德说,尾巴一样地长在后头,难道吃饭拉屎也要跟着吗?

孙营长说,二舅,啥子级别配啥子家什,改不得的,魏司令脾气大,惹恼了大家都不好过。这两个兵都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二舅的,二舅把他们看成是领章上的两个花,看成是靴子上的两个马刺,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成了。

两个兵也非要跟着参谋主任走,说带上他们,主任的吃喝拉撒睡,自己全不用­操­一点儿心,他们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会把主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孙营长说他给二舅挑的两个兵,本事好生了得,一个是镇上澡堂的伙计,搓澡推拿全在行,还有修脚手艺,更绝的是还会说书,刷子一拍,张嘴便是“穆桂英戏擒杨宗保,魏司令招亲华阳镇”;另一个是松树岭挖药的药工,熟悉山林,懂得草药,秦岭山的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匪兽频出,真有不测,跟着他能躲能藏,保准­性­命无忧。两个亲兵都是能吃苦,有本事,用得着的人,有了他们,许忠德闲时想听《吕布戏貂蝉》就听《吕布戏貂蝉》,想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就听《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绝不会寂寞;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有了红伤蛇咬什么的,不用吩咐,药工就会把治病的药找来。这两个人是他百里挑一给二舅挑出来的,他绝对知道什么样的人有用,什么样的人没用。

许忠德还是不要,说他既不爱听“千里送京娘”,也不会挨枪子儿遭蛇咬,他就想利利索索的一个人,他不愿意跟台上的戏子似的,扯些个打旗呐喊的龙套,走到哪儿呼呼啦啦打狼一般。孙营长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舅你怎参不透这些龙套的意思,他们当了你的龙套就顶了丁,家里也少了丁税,魏老爷的壮丁抽得狠,三抽二,老少不论,谁都愿意给当官的当护兵,当了护兵不用出­操­,就在镇里转。当官的命值钱,不会出去打仗,当官的不打仗当护兵的就不打仗,这两个人虽然只是小小的二等传令兵,都是屋里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独生子,叫沈良佐,一个是四个孩儿的爹,叫王成……

许忠德说,又是搓澡的又是挖药的,魏司令的队伍里真热闹。

孙营长说,不热闹怎的叫民团哩!

现在两个二等传令兵,搓澡的和挖药的,独生子和孩儿爹,背着长枪,人五人六地跟在少校参谋主任后头,神情比少校还少校,昂首挺胸走进了富堂中学。

富堂中学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高高的落地大窗。这座建筑一开青木川建筑的先河,让山里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如此考究的厅舍,别说在汉中,就是在西安也是少见的。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是校长谢静仪从上海请来工匠修建的,1945年始建,1947年竣工,整整建了两年。新建的礼堂典雅端庄,体现着高台教化的神圣,许忠德踏上礼堂那光滑宽敞的台阶,不自主地产生一种天将降大任的使命之感,高大的廊柱催动着他的血朝上涌,使他想到“国家栋梁”这样很神圣的词汇。他记得,礼堂奠基那天,他和青木川几个将到成都读书的青年后生站在未来礼堂的基址上,由魏富堂给他们披红戴花,鞭炮声中,谢校长给他们每个人送上魏老爷的馈赠——沉甸甸的一个包,那是他们一个学年的费用。魏老爷许诺过了,来年用学习成绩单换取下一年的资助,考得好的格外有奖。

虽然得了魏富堂的救济,但许忠德心里感激的还是谢校长,没有谢校长的动员,没有谢校长的劝说,魏富堂会拿这笔钱又买了枪,扩充了他的民团。魏富堂喜欢枪,也买了不少好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让魏富堂自己来掂量,枪比学问重要,有枪就有了一切,学问再大,人家的扳机一扣,照样得闭眼倒地,屁事不顶。可是魏富堂听从谢静仪的话,谢校长那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平和语气,甭管说什么,都如清凉的风,使魏老爷满身的躁气和粗野在瞬间土崩瓦解。魏富堂说,谢校长是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是真心实意为了青木川好,对谢校长的话,我魏富堂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谢校长说青木川要盖学校,就盖学校,谢校长说要资助青木川子弟上学,就资助上学,魏富堂对校长的指示不打一点儿磕绊。谢校长跟魏富堂说话从来是直截了当,有时话说得很难听,魏富堂也不恼。谢校长说魏富堂的钱是卖大烟挣来的,不是­干­净的钱。魏富堂用这钱盖了学校,资助了家乡子弟,这钱就是清水一般的净了。

施秀才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世间的物件都是相生相克的,火怕水,水怕土,一物降一物,天地的安排,公允之极。魏老爷在青木川虽然顶天立地,却有能管住他的人,这个人就是谢校长。

许忠德走进学校,­操­场上正打篮球的学生们都停止了活动,他们惊奇地看着不同凡响的几个人,目光随着许忠德转。几个年纪大的学生认出了他,高声地喊叫“许老二”、“许老二”!许忠德向他的小师弟们挥了挥手,学生们受了鼓舞般,一齐大声喊“许老二”。

亲兵沈良佐,就是搓澡的,将枪一端,枪栓哗啦哗啦一通扳弄,拿腔拿调地喝道,小的们退下,休得无礼!

许忠德一愣,以为沈良佐要说书,他赶紧打住沈良佐话头,让两个传令兵到校门外等待,说到晚上睡觉以前都没他们什么事了。两个也乐得出去,一个说骑二旅的长官要去洗澡,他得回去照应;一个说要到林子里挖些猪苓,最近集场上的猪苓价格看涨。

许忠德说既是这样大家还是各自方便的好,自己到学校来是看望校长,不必这样死死活活地相跟着。

两个兵走了,沈良佐临走还没忘了给学生们下命令,让“孩儿们继续­操­练”!

学生们哪里肯散,嘻嘻哈哈一阵哄笑,再不打球,有的过来摸许忠德的衣裳,有的问那扣子是不是铜的;还有的要摘他的大盖帽,如一群淘气的猴子将少校主任团团围住。许忠德紧紧护着腰里的枪,急不是恼不是,尴尬极了。

黄金义抱着一摞作业本路过,将孩子们喝住了。黄金义看着全副武装的许忠德说,穿得这样整齐,是不是来给学生们训话?

许忠德立刻满脸通红,说他昨天才回来,现在来看望校长。黄金义问许忠德还走不走。许忠德说肯定要走,学业还没有结束,他跟学校请了一个学期的假,是魏老爷把他叫回来的。黄金义问成都形势怎么样。许忠德说乱糟糟的,街上净是兵。黄金义让许忠德晚上到他的宿舍来聊聊,他很想知道山外头的情形。

上课铃响了,黄金义向教室走去,回头对许忠德说,晚上我再约几个老师,咱们聚一聚!

许忠德说一定过来,又问校长最近可好。黄金义说校长就在她的办公室,身体不太好,人有些消瘦。

许忠德来到校长室门口,小学生一样喊了报告,里面有柔和的声音让他进去。推开门,校长谢静仪正坐在藤椅上看书,桌上瓶里Сhā着几枝隔年的­干­苇花,一杯清茶,在铺着花格桌布的小桌上悠悠散着热气,为房内增添了些许温馨。见许忠德进来,谢校长高兴地站起来,招呼他坐。许忠德不失时机地敬了礼,竟然也敬得有模有样,无可挑剔。校长问他成都学校的情形,问他的学业,他一一回答了。他一动弹衣服就响,把他窘得脸­色­通红,浑身冒汗,坐在那儿手脚没处放。好在校长对他这身装束视而不见,并不关注,只是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着她的学生。许忠德谈到了回青木川的初衷,想得到校长的支持,校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淡淡地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你回来未必好,他们没回来也未必不好……

等于是什么也没说。

校长的屋里有淡淡的药香,墙角小泥炉上正煎着中药,药汁还没有沸腾,­干­枯的草药浮在水上头还没有完全浸透。许忠德问校长是不是病了,校长说也没什么大毛病,最近胸腹胀满,常常的多梦,夜里睡不踏实。许忠德说煎药这样的事情可以让学校杂役来­干­,校长不必自己亲自动手。谢校长说,煎药是件安神养­性­的事,她不在乎喝那碗苦涩的药汤子,她在乎煎药的过程,看着棕红的药汤缓慢地在砂锅里翻滚,不动声­色­地将草的­精­气神一一滗出,渐渐地变稠变浓,人的心也静下来了。谢校长说着用小细茶壶给许忠德倒了一杯茶,说是北平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许忠德知道谢校长祖籍北方,和故乡的联系也只有这花茶,每天早晨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这已经成了习惯。每天早晨的阳光带着窗外紫藤的绿­阴­洒进房间内,校长都会坐在藤椅上慢慢品着茉莉花茶。茉莉花的香气和紫藤的香气浸润着校长的小屋,浸润着书架上一本本厚重的烫金洋文书,那情景真是一幅好看的画。谢校长喜欢在喝茶的时候叫学生到她的房间说话,有时候还让他们品尝点心。无论花茶还是点心,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很细腻的东西。大家都羡慕谢校长,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校长应该有的日子,才是读书人追求的日子。在孩子们零零碎碎的梦中,常常也梦见小点心,梦见花茶和有桌布的小桌,梦里的主人当然不是校长,而是他们自己。

许忠德的记忆中,谢校长来青木川以后再没出过山。校长来青木川好像很随意,好像是兴之所至,说来就来了,就停下不走,并且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当起了教书先生。他记得很清楚,校长来的那天他正和大伙用石头平整镇街有限的道路,好让魏老爷的汽车行驶起来少些颠簸。他一抬头远远看见校长骑着马和魏富堂走进了青木川,校长披着葡萄紫的披风,由远到近,夺尽了修路人的眼光。见到光鲜清丽的谢校长,不少人以为魏富堂又娶了新夫人,那时魏老爷的夫人大赵和小赵已经离开了,魏家内宅正空虚。

在众人的目光下,魏富堂在自家门口搀着谢校长下了马,进了魏家大宅。人们从魏老爷谦恭的态度上猜测,这一定是魏老爷新娶的洋派夫人,看魏老爷那副小心的模样,这个夫人是有来头的,其来头之大,远在进士门第的大小赵之上。

魏富堂与谢校长的关系一直是个谜,这个问题青木川人众说纷纭,之所以莫衷一是,是因为魏家大宅厚重的大门一关,里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看不到的。谢校长在魏家住了两年,据“青川楼”厨子张海泉说,他给魏老爷送肘子,亲眼看见过魏老爷跟谢校长在一个桌上吃饭,那情景完全跟两口子一样,对谢校长是魏老爷的新夫人,他没有一点儿怀疑。

谢校长在魏家大院住下来后,第一个举动是撤了施秀才的学馆,将文昌宫改了新派学校,自己画图样,着木匠做了成套桌椅,制了黑板,然后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去学校读书。施秀才的私塾教授的只是镇上几个家境富裕子弟,新派的学校却是要求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去上学。青木川的穷人没人愿意让孩子去瞎耽误工夫,动员了几天,除了跟着施秀才念书的三五个学生外,只动员来两个学生,有一个还是拉着两只羊来的,上学兼顾放羊,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坐在那儿让时间白白地流过去。校长去各户家访,乡民们表现十分冷淡。魏富堂知道了情况,就派了一个班,拿枪逼着,押解俘虏一样把孩子们从家里抠出来,押进教室。不大的教室很快坐满了学生。像许忠德这些跟着施秀才读过几年,有一定基础的,另加了数学、几何、历史、国文,课本都是让魏富堂从汉中购来,又高薪聘请了先生,一时文昌宫内书声琅琅,成了正规学校。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窗户外头有兵背枪站岗,谁也不许私自走动,不许半截逃跑,老师讲课时学生连茅房也不让上,个个规矩坐着。谢校长里里外外随时监视,虽不比背枪的厉害,也是一样的不肯通融。施老秀才说,谢校长有本事,愣是把一群马蜂拢住了,比我打手板子效果显著。

魏漱孝的爹魏富明是魏富堂的本家,魏富明家生活穷困,加之本人脾气牛犟,便活得很没人缘。校长动员他儿子去上学,魏富明说家里农活重,连嘴也顾不上,把娃儿们都弄去念书,顶不得饭吃,没啥子用!校长说读了书才能当明白人,当了明白人就有了挣钱养家的本事。魏富明说,明白啥子哟,将来就是天上下纱帽,也下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头上。校长说娃娃去念书,学费全由魏老爷负担,不要交一文钱。魏富明让校长不要抬出魏老爷压人,儿子是他的,不是魏老爷的,他不让儿子念书,一百个魏老爷动员也不行。

校长还要说什么,魏富堂让孙营长把魏富明五花大绑绑了,说魏富明不把孩子送学校就把他关进地牢。魏富明院里一阵­骚­乱,魏家生病的婆婆从门里奔出来,抱着儿子的腿死活不让带走,几个娃儿哭成一片,喊爹喊妈声声凄惨,魏富明的老婆直挺挺地横陈在门口,以死相抗。哪里是送孩子去上学,分明是捍卫一个家庭的生死存亡。

末了是孙营长朝天打了一排枪解决了问题,大的小的立刻住了声。

牛犟的魏富明还是嘴硬,说就是打死了也不让孩子去读那龟儿子的­鸡­巴书。魏富堂说,不让娃儿上学就关他!

魏漱孝的爹在魏老爷的烟库里整整被关了十天,烟库是座半地下建筑,为防潮防盗,全用水泥建筑,厚铁门一关,里面比牢房还牢房。魏富堂释放魏富明的条件很简单,什么时候答应送娃儿去上学,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家里的地荒着,老娘病着,老婆终日地哭,魏富明再倔强,也倔不过日子,十天后只得答应把儿子送学校去读“龟儿子的­鸡­巴书”。有了爹的屈服,魏漱孝才得以走进教室,一直念到中学毕业,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要不是娶了媳­妇­,生了儿女,还能一直往上念……1950年民主选举,那些委员的名单都是魏漱孝一个一个抄在大红纸上的,他虽然不是委员,但是比委员还神气,人们围着他,看着他写字,夸他有文化,那会儿他心里感念的只有魏富堂。没有魏老爷的枪逼着,没有那座后来被人们反复控诉的“地牢”对他老子的关押,他不会去读书,当然也就没有当众写字的风光。对抄写委员名单,魏元林有不同看法,魏元林一直坚持名单是他抄的,魏漱孝不过是站在旁边帮着抻纸,并没有实际­操­作。但魏漱孝说名单绝对是他抄写的,要不他不会有那种当众写字的神圣感觉,并且将这种感觉记了一辈子。

魏漱孝的爹对魏富堂关押他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忘记了关押的初衷,只记得关押的事实。枪毙魏富堂的罪证之一是“私设牢房,关押迫害革命群众”,魏富明的证言很是起了作用。“文革”时候,魏家大院成了阶级教育宣传基地,许多外地革命群众坐着大汽车跋山涉水到这儿来接受教育,每每看到地牢,听到老眼昏花的魏富明站在地牢口的控诉,无不激动得喊口号,要打倒土匪恶霸魏富堂,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魏富明外表老眼昏花心里却不老眼昏花,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不断完善,不断加工,不断­精­彩的控诉中,他从没提过一句魏富堂关押他的原因,革命领导小组的人也不让他提原因。那样一来,接受教育的效果会大打折扣,群众就不会喊口号了,就不会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了。为了坚定魏富明的宣讲信心,领导教育他说,魏富堂关了你没有,关了,这就是事实,魏富堂为什么能关你,因为魏富堂是恶霸,是我们的敌人,现在为什么没人能关你,因为你是国家的主人……魏富明想,让魏富堂关押的事的确没有妄说,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讲解了。那时候魏富明每接待一拨参观者,也就是说他站在地牢前每控诉一次,给他记三分工,一个壮劳力每天的报酬是十分,魏富明的接待量十分饱满,他挣得远比青壮小伙多,魏富堂十天的关押,使魏富明受益匪浅。

很快,谢静仪的学校越办越有声­色­,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青木川有了好老师,好学校,四川、甘肃的家长也把孩子送了来。学生越来越多,文昌宫容纳不下了,谢校长就撺掇魏富堂盖学校。魏富堂也不含糊,拿出当年大烟收成的七成,让校长使用,资金雄厚,学校就盖得很有气魄,加之女校长的眼力、见识,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响的建筑,让谁见了都不能忘却。学校落成后谢校长立刻从魏家大院搬了过来,在这座带游廊的木头小楼上,为自己辟出一个­精­致套间,­精­心布置,有种寻到归宿的满足和舒展。

穿着少校军服的许忠德跟校长说了不少话,他将重要的留在了最后,他提到了在凤凰山遇到的女子。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作为同样山外来的校长,应该知情。可是谢校长对这件事情表现淡漠,许忠德在谈及那个女子用英文骂人的时候,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个“是吗”,再没有接续下去的意思。许忠德强调说,凤凰山袭击解放军,肯定与山上女人有关,不知是哪里来的,该不会给青木川带来麻烦吧?

谢校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许久,自言自语地说,藤萝花谢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开。

许忠德揣摩不透校长在想什么,总觉得校长的话说得怪。

炉子上的药锅潽了,许忠德赶忙蹲下去抢救,军装妨碍了他的举动,将一锅药汤洒了许多。校长说,这个衣裳不适合你,你还是穿长衫好看。

打那以后,许忠德再也没穿过那套军服,魏司令跟他发了几回脾气,也还是不穿。有时候实在抗不过了,打出谢校长的旗号,魏富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那身衣裳一直塞在箱子里,让虫子打了眼儿,在有布票的年代变了形式给儿子们改了,那双蹩脚的靴子“文革”的时候主动交了出去,换了一场批斗会,几顿暴打,半年牛棚。造反派还追问德国撸子的下落,他说跟魏富堂的枪械在1950年一块儿交了。造反派不信,派了十几个人来抄家,将屋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缝都拿通条探过了,什么没找着,算是桩疑案挂着,将许忠德定为土匪残渣余孽,属于坏分子系列。

当然,命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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