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李天河镇长的安排,许忠德领着冯小羽仔细游走了青木川。关于1949年回乡的事情,是在冯小羽不断的追问下,许忠德极不情愿地说出的。冯小羽问许忠德回到青木川后不后悔。许忠德说,后悔啥子哟,人一辈子许多事是悔不起的!谢校长那样的学问到山里都没有悔,我一个山里娃子有啥悔的。
冯小羽说,当年若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回来了就成了“运动员”,和土匪恶霸相提并论,运动来了,回回都要被运动一番。
许忠德说,被运动是以前,现在我是政协委员呢,也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利,政府尊重我,该知足了。唯一遗憾的是对唐朝逃亡皇帝的研究,只能留待下辈子了。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青木川中学,冯小羽看到了那块“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石碑立在礼堂的前面。石碑很残旧了,边缘被敲打得很不齐整,只是字迹还清晰。许忠德说石碑“文革”时候先是被砸,后来拉去垫了茅房,去年才从厕所挖出来。让它重新立在这儿,是现任校长的主意。
青木川中学在大兴土木,这里那里堆着沙土砖头,泥水满地,卷扬机、推土机轰轰地轰鸣。一片嘈杂中,许忠德饶有兴致地指着碑旁边的树说是谢校长亲自栽的,冯小羽问是什么树,许忠德说是桂树,桂是吉木,校长盼的是青木川的学生们能攀云折桂,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冯小羽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桂树,许忠德说是谢校长让魏富堂从汉中留坝的紫柏山移过来的大树。紫柏山有张良庙,冯玉祥、蒋介石都题过字,那里名贵树很多,本不让动一棵,魏富堂是花了大价钱的。谢校长要什么,魏富堂就给弄什么,就是要天上星星,也要想法子给摘下来。
青木川中学现在的校长姓邱,很年轻,听说作家来了,赶紧到礼堂门口来接,将冯小羽让到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拿资料,一通忙活。邱校长很热情地介绍学校的基建情况和规划设计,诉说着跑资金的艰难,说虽然钱少,房屋的修缮仍旧要依着当年谢校长的设计风格,不破坏原本的风貌,体现出青木川中学独特的文化内涵……
教师办公楼是当年学校重要的一部分,现在还在使用,邱校长的办公室也是当年谢校长的办公室,是整座楼房位置最好最大的。许忠德很仔细地给冯小羽介绍,这里是谢校长放小桌子的地方,那里是书案的位置;这面墙上挂着北平北海白塔的油画,那边几把木椅,是学生们常坐的……冯小羽问谢校长的卧室在哪里,许忠德说在隔壁,原先是套间,现在封了,隔成了两间。冯小羽看墙,果然有门的痕迹,现在的校长办公室中部用书柜隔成里外间,里间有床有桌,是卧室兼办公,外间有沙发茶几,是会议和接待,紧凑而有条不紊。老旧与残破就在这有条不紊中显露了出来,木头的窗棂已经变形,一看便知道那些窗扇根本不可能关严;玻璃污得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光射入,说不清阳光还是月光;墙壁潮湿掉皮,一块块水渍地图一样在上面洇开来,图形地域的变化取决于当年雨水的多少;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脚步稍稍重一点儿整个楼房似乎都在摇晃……
冯小羽说,这房不行了。
邱校长说,是不行了,早晚要拆,一切都是凑合,关键是资金没着落,那点儿有限的钱先紧着教室和学生宿舍,老师们的事往后搁搁再说。
冯小羽说,房子老了,构造还是很洋气,就是现在,城里有些学校的办公楼也未必赶得上这个时髦,特别是这间南北有窗的房子,宽大得能当会议室用。
邱校长说,从青木川学校盖成那天起,这间屋一直就是各届校长的办公室,从谢静仪往下数,他是第十九任校长,就是说这间屋子待过十九个不同禀性、不同经历、不同心情、不同结局的教育界人士。
说话间,墙洞里钻出只老鼠,老鼠不畏人,如入无人之境般顺着墙溜达。见冯小羽关注那鼠,邱校长说,老鼠是这里的大爷,晚上常常成群结队在楼道里游行,开运动会,比赛谁跑得快。
冯小羽说这房是该拆了,一座危楼,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了。
邱校长说,方案提出许多,在镇政协会上就通不过,委员们说了,青木川中学别的房都可以拆,只有礼堂和校长办公楼不能动,当年是请上海人来盖的,巴洛克式的浮雕。
不用问冯小羽也知道邱校长说的“委员们”就是魏家大院门口坐着的许忠德、三老汉、魏漱孝这些人,许忠德在跟前,不便直说就是了。果然许忠德不满地说,哪里拦得住,眼瞅着青木川在旧貌换新颜呢,老房子一座一座地拆,贴着瓷片的小楼一幢接一幢地盖,家家弄得跟澡堂子似的,住在里头不觉得寒碜,还挺臭美,整天在澡堂子里晃来晃去,美什么呀!那座风雨桥,说是低了,要往高里整,上半年设计部门拿来了图纸,我一看,桥板是水泥的,柱子是水泥的,台阶是水泥的,连歇脚的凳子都是水泥的,风雨桥成了水泥桥,大礼堂、办公楼再成水泥的,青木川就不是青木川了,就彻底完了!
冯小羽说,抵制啊,政协就是干这号事儿的。
许忠德说,怎能不抵制,几个人写了个意见交上去了,上头说改,怎么改,水泥桥上假模假式地加了个棚子,把个桥弄得猴儿顶灯似的,说白了还是水泥!现在的人,除了水泥什么也不会使,所以,这礼堂和办公楼干脆就不要乱动,免得嫁接得谁也不认识了。
冯小羽知道,许忠德们护着办公楼和大礼堂不让拆,也是对女校长的怀念,在这个破烂的关不严的旧窗前,曾经坐过一个不俗的女人,那女人改变了青木川一帮穷苦农家子弟的命运,开拓了深山老林土豹子们的视野。女人将她的教养、文化,将她的优雅、从容展示给了山里人,而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女人走了,她的信息却留在了这里,准确地说是留在了这间办公室里,立刻冯小羽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草药气息……
邱校长说他确是在煮中药,神经衰弱,睡眠不好。校长说,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无一例外都睡眠不好,半夜里常常突然地醒来,莫名其妙的极其清醒,总想找谁说点儿什么,从被窝里爬出来干点儿什么。
许忠德说,这是校长们住的屋,校长们心里头装的事情多,晚上自然睡不好。
冯小羽走到窗前往下看,没有藤萝架,只有从窗口丢弃的生活垃圾,破塑料拖鞋、没了底的搪瓷盆、葱叶子菜帮子外加一地炉灰,熬剩下的药渣子也面目不清地层层堆积,看得出校长是病得久了。这一切,让她怎么也无法和吴裕泰的茉莉花茶,和小点心,和铺着桌布的小桌,和灿烂的早晨的阳光联系起来。
校长办公室旁边,即当年与办公室相通的卧室锁着,锁上长了锈,看来是许久没有开启过了,从发乌的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邱校长看冯小羽对这间破堆房有兴趣,让人拿来钥匙开了门。随着门的吱呀推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招架不住。满是灰尘的房里堆着许多巨大匾额,邱校长说是学校早先留下的,被老师们弄去当了床板,去年他把这些匾收集了,将来作为校史展览用得着。冯小羽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匾,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部分是民国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年中附近绅士们送给校长谢静仪的,以魏富堂本人送的居多。而楼下的操场旁边,伫立着学校新立的现代水泥标语,上面用红漆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楼上堆房内的和楼下操场边的话语相隔了六十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恶霸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
冯小羽想知道女校长的卧室是如何布置的,回身寻找许忠德,发现老向导此时正在楼下靠着大石头缸抽烟,他早早地躲了,根本没有进入这个房间的意思。见冯小羽下来,许忠德说那间房里什么都没有,净是土,他的鼻子对尘土过敏,闻不得那个气息。冯小羽说那些匾额的字写得都很好,山里能有这样的好书法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许忠德说青木川是藏龙卧虎之地,说着闪开身子让冯小羽看大石头缸上刻的娟秀小字:
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意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字迹齐整,一笔一画都极到位,许忠德告诉她,这字是当年的小赵写的。谢校长在魏家住着,见墙上挂着小赵的字,对其中“人亦有言”、“陶然自乐”很是喜爱,让石匠把字刻在石缸上,摆在学校办公楼前头作为点缀。虽然内容跟学校不太搭界,但校长还是很满意。
冯小羽问谢校长是哪一年来的,邱校长说是1945年,这在他们的校史上可以查到。
冯小羽问几月,许忠德说年初,天气还冷,他记得他的姐夫正在堂屋糊灯笼,应该是快过正月十五的时候,他们一些人正在镇街上修路,校长骑着马进了镇街。冯小羽说,地区的学校校长应该由上边教育局任命,谢静仪应该是由宁羌县派下来的了?
许忠德说,校长来的时候青木川还没有学校,是她创办了学校,私立的学校用不着公家派校长。
邱校长说,魏富堂是青木川的土皇上,学校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可以任命任何人,连他的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也是自己任命的。后来自卫队改叫民团,团长也还是他,他委任谁是校长谁就是校长,虽然谢校长没有政府的正式任命,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在青木川的实绩。一个城里的女知识分子主动到山里教书,献身山区教育事业,可敬可佩,可惜没有人表彰她。
许忠德说,怎么没人表彰,被你堆在房子里的匾就是表彰,青木川老人们心里都给校长留着地方,时刻想着她,这就是最好的表彰。
一个教师拿着摄像机给搭了脚手架的教室摄像,邱校长让他过来给大家照个合影。许忠德不愿意照,邱校长说作家来了,应该在学校留下影像,学校以前的缺憾是什么资料也没留下。从第一任校长到第十八任,谁也没留下照片,历届毕业生竟然一届也没照过毕业合影,这在城里中学简直是不能想象的。现在他很注意收集资料,包括学校建房、学生毕业、运动会、文艺演出,都要摄像,要让青木川中学一步一个脚印有记录地往前走。
许忠德说,青木川中学以前就没一个脚印,是在天上飞吗?
邱校长知道老头子有意在抬杠,不再说什么。谢校长手下毕业的这些老爷子们很少到学校来,来了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学校的一切都有看法,都不满意,他们把谢校长当做了尺子,无论什么都是“如果是谢校长就会怎么怎么的”,违背了他们的做法就是违背了谢校长的做法,就是荒腔走板。那个六十年前的女校长对她的学生影响简直大极了!
教室里传来优美的钢琴声,传来志愿者教师王晓妮教唱英文歌曲的声音,冯小羽听那词曲,竟是十分陌生。许忠德说他们唱的是谢校长写的歌曲《青川之风》,这首歌里暗含了26个英语字母顺序,会唱了也就会背了,谢校长是个好教育家。新来的王老师喜欢这首歌,教了孩子们唱,校长留下来的老琴,六七十年了,音色竟然一点儿没变。
《青川之风》在一遍遍重复,王晓妮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得也很努力,一时让许忠德听得有些走神。冯小羽说王晓妮的发音很好,许忠德说没有谢校长说得自然。冯小羽说,大城市的女孩在深山当志愿者,很不容易了。
许忠德说,国家有政策,王晓妮只要在这儿当志愿者够两年,回去不用考试就能上研究生。
话让许忠德这样一说立刻没了兴味,冯小羽问王晓妮正在弹的钢琴是不是魏富堂特意为谢静仪买的。许忠德说是魏富堂为大小赵置办的,由山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来后从没人弹过,后来被校长拿来用了。冯小羽问大小赵是哪年走的,说是1945年,问校长是哪一年来的,回答仍旧是1945年,问解苗子呢,回答还是1945……
1945,在冯小羽脑海中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数字,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外来的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冯小羽向许忠德提出这一问题,许忠德回答是“西去山外,不知所终”。
冯小羽说,怎么可能!
许忠德说,怎么不可能,那时候也没有户口限制,谁想上哪儿都可以。
冯小羽问他知道不知道有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许忠德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冯小羽突发奇想,问校长谢静仪和魏富堂的六夫人解苗子是什么关系,今天的解苗子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谢静仪。许忠德纠正说,解苗子是魏富堂的第五位夫人,不是第六;解苗子的“解”是“解放”的“解”,读作“谢”音,谢静仪的“谢”是“感谢”的“谢”;解苗子是个从不抛头露面,善良胆小的人。
冯小羽说她觉得谢静仪和解苗子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叫程立雪。
许忠德说,怎么可能,谢校长大家都见过,解苗子大家也见过,明明是两个人。
冯小羽说她来青木川的目的就是要印证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许忠德说冯小羽是把明白的事情往糊涂里整,大凡作家都是这样的,让大家越懵懂越是艺术。
冯小羽不甘地说,“文革”时内查外调,就没查出过谢静仪的来龙去脉?也没查出那个程立雪的下落?解苗子到底是哪儿娶来的,她怎的没有娘家亲戚来往?
许忠德笑笑说,魏富堂死了,他要是不死,或许说得清。
冯小羽说,其实你知道谢校长的结局,就是不说罢了。
许忠德说,冯同志,你不要编故事套我,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再经不住敲打了,你还是让我清清静静过几年吧。
冯小羽说,我是搞文学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人学,是专门研究人的。
许忠德说,我是学历史的,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真实,用事实说话,要说谁怎么的,就必须拿出证据来。
冯小羽说,一听这话的口气,就知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运动员”了,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社会进步得拨个电话号可以满地球转,那些陈年的老旧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干吗还要捂着盖着。
许忠德说,水落了石也不会出。
冯小羽问为什么。
许忠德说,就没有石。
两人说着来到学校食堂后头,在一堆荒草中,冯小羽见到了魏富堂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破烂,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车窗的一部分。她想不来这堆破烂怎样载着一个呼风唤雨的司令在小镇三百米的街上跑动,成为青木川瞩目的中心。许忠德说魏富堂的车子讲究得很,座子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冯小羽说佘家要请她的父亲去坐一坐,她约许忠德一块儿去。许忠德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他和这家人是从不往一张桌上坐的。冯小羽问为什么,许忠德说不是一路人。
夺尔的父亲佘鸿雁五十多岁,脑后头扎了一个马尾巴,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蹬一双黄牛底尖口布鞋,整个装扮传统、艺术,又不失新潮,就是到了北京上海,也是个夺人眼球的艺术家。冯明到的时候,佘鸿雁已经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佘鸿雁见了冯明,远远伸过手来,将冯明手握住,不住摇晃,没有松开的意思。佘鸿雁的手掌湿漉漉汗津津的,搞得冯明十分的不舒服。看着眼前热情万丈的佘鸿雁,冯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眉目嘴脸,隐隐地像一个人……佘鸿雁见钟一山在后头站着,又放下冯明去握钟一山的手,同样地拉住不放,同样地使劲摇晃。
佘家人簇拥着冯明父女和钟一山进了院子。院里青石铺地,花木精致,房檐的雕花滴水瓦长满绿苔,游廊的栏柱新刷了红漆,几株荷花,在庭院的太平池里开得正艳,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冯明只觉得院子很熟悉,及至拐进二门,看见那直奔厅堂的大长台阶才记起,这里过去是青木川的芙蓉烟馆,是魏富堂利润最高的产业之一。
想起那个直通后面山坡的暗道,冯明径直走到后院,看见地道仍在,壁上的砌石也还结实,几十年过去,竟然没有一点儿改变。冯明还想往深处走,佘鸿雁说里面太潮,没有灯,还是到堂屋喝茶吧。冯小羽看见洞里堆了不少模具,佘鸿雁说都是他没事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他喜欢浇铸。
进到正屋,佘鸿雁招呼着家人给冯明上好茶,又端来山上的野李子让冯明尝,说李子虽然个儿小不中看,却是绿色天然,没有农药和化肥。他知道现在城里人买菜都是挑有虫子眼儿的,在城里要想找没有污染的东西真是凤毛麟角一样的稀少,连那空气都是让毒药涮过几遍的。
冯明咬了一口“没有污染”的李子,也没吃出怎样的特殊。他记得,当年的烟馆是作为魏富堂的剥削财产没收,以后拨给了武装部使用,没有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个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到了佘鸿雁门下。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佘姓和青木川有着怎样的瓜葛,为什么佘家的老祖母偏偏地要见他。
正叙闲话,夺尔搀着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后头转出来。老太太白净面庞,满头银发,着一件团花织锦缎夹袄,雍容富态,见了冯明,推开夺尔,紧走两步到了冯明跟前,叫了一声恩人,不容分说就要往下跪,慌得冯明赶忙拦住。佘鸿雁将他的母亲接过去。老太太缓缓落座,接过媳妇送上的盖碗茶,用碗盖将茶叶抿了,很优雅地呷了一小口,举手投足无不显出了大家出身的做派,只让冯小羽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来。
佘老太太对冯明说,冯教导,我的变化难道真的这么大,竟让您认不出了?
冯明脑中迅速动用所有有关青木川的记忆信息,最终还是摇摇头。
夺尔在旁边忍耐不住,要将祖母的身世相告,被佘鸿雁拦住。佘鸿雁说,先让首长猜一猜,首长会想起来的。
佘老太太指着佘鸿雁说,他叫佘翻身,名字还是三营的刘志飞给取的……
冯明根本想不起刘志飞给哪个孩子取过名,看着眼前时髦的艺术家,只觉得深山里观念并不落后,这个叫“翻身”的山区汉子,与其说是翻身,不如说是翻跟头,一下子折到前头去了。
看冯明想不起来,老太太点着佘鸿雁说,他老子就是李树敏!老子上路那天他出生,是踩着毙他老子的枪子儿来的,跟他老子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把我吓一跳,以为那死鬼又回来了。
佘鸿雁不失时机地说,土改时候,首长还要把我娘树成《白毛女》典型,我娘也是苦大仇深的人。
一点破,冯明立刻从佘老太太脸上窥出当年“斗南山庄”那个黄毛丫头的影子来,几十年不见,黄毛丫头出落成了“太夫人”,将李树敏母亲的地主婆做派一点儿不落,如数承袭下来。再看站在老太太身后的佘鸿雁,整个一个李树敏翻版,心里就很后悔,早知是这样,真不该来。
老太太是精明人,转了话题说冯明是佘家的救命恩人,没有冯明把握政策,给他们分了田地房屋,他们娘儿俩哪里会有今天。都知道翻身是大土匪的儿子,哪里知道他们受的那些罪,哪里知道他们和土匪魏富堂之间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钟一山听不明白了,Сhā话问道,你们和孩子的父亲有仇恨?
佘鸿雁说,不但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我娘在旧社会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跟着她的爹,逃荒来到广坪,租了李家的地,交不上地租,把我娘抵债卖进了李家。
钟一山还是不明白这和魏富堂有什么关系,佘鸿雁说他母亲的名字叫黄花,祖籍是镇巴县城。那年打春,他的外祖母说了犯忌讳的话,惹恼了土匪王三春,被铁血营杀害了,魏富堂是铁血营的营长,所以魏富堂与这桩血案有直接关系。冯小羽说,既然用了“直接”这个词,就得拿出证据,不能一概而论。
佘鸿雁说他当然有证据,杀人的是铁血营的,姓石。“镇反”时,姓石的被抓获,他在狱中交代,杀害佘家女人是魏富堂亲☐茭代的,他完全是服从命令,魏富堂说“杀了她”,他就把佘家女人杀了。
冯明奇怪在揭发斗争魏富堂的时候为什么没提这件事。佘鸿雁代他母亲回答说那时候还没得到姓石的口供,不敢妄说,加上李树敏的关系,害怕还来不及,怕给他们戴土匪家属的帽子,不出头,不张扬,能缩就尽量缩了。但是佘家人与铁血营,与魏富堂势不两立的坚定立场是不可改变的,魏富堂是他们佘家的仇人,这一点他要佘家的后代牢牢地记着。1952年,冯明代表政府枪毙了魏富堂,为佘家报仇雪恨,将他母亲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个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几十年来,他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再见恩人一面,否则一个心愿总搁不下。这回恩人回到了青木川,是老天安排,也是他老母亲的福气,把心里的话当面说给恩人听,是他们佘家人共同的心愿。
一席话说得冯小羽有些肉麻,但是冯明认为佘鸿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老百姓感激的不是他冯明,是共产党。
钟一山不想听魏富堂的故事,让夺尔陪着在院子里转悠。钟一山不欣赏太平大缸里盛开的荷花,却对粗糙的石缸赞不绝口;不欣赏歌喉婉转的画眉,却对装画眉的笼子和那个乾隆年的青花鸟食罐爱不释手。夺尔告诉钟一山,在青木川如果留心,可以找到不少过去的老玩意儿。钟一山说他关注的是唐朝,要是夺尔发现了唐朝的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佘家预备了丰盛的筵席,佘老太太因为身体不好,就不陪了。临回房,拉着冯明的手,红着眼圈,说见了恩人的面,她死可瞑目,再没有遗憾。
酒席上,佘鸿雁对恩人冯明反而没了多少话语,说来说去只是两个字“感激”。冯明也觉得别扭,思想常常开小差,仿佛在饭桌上陪他喝酒的不是佘鸿雁而是李树敏。最后,只喝了一盅酒就告辞走了。
冯小羽留下来,是因为佘鸿雁说他了解魏富堂的历史,整个青木川,对魏富堂当土匪的细节,他是知道最清楚的,连那个现在充当导游角色的少校参谋主任跟他比也差着一截子。之所以对魏富堂的土匪经历知情,是因为他是“文革”中筹建“青木川阶级教育展览馆”成员之一,系统整理过魏富堂的反动资料。
交谈中,冯小羽知道佘鸿雁是省机械学校铸造专业60年代毕业生,毕业后分回宁羌县。“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地主庄园都变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这似乎也成了一种潮流,最精彩的是四川大邑安仁镇的刘文彩庄园。刘文彩庄园展出了地主阶级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和对贫下中农的残酷剥削,一时全国的造反派都到大邑去参观。
经组织安排,佘鸿雁也到大邑取了回经,到了大邑以后才知道人家对地主恶霸反动行为的挖掘是多么的深刻,他为青木川没有跟上这个形势而懊悔不迭。刘文彩宅院门口人挤人,红旗飞扬,口号震天,佘鸿雁和他的同伴们在义愤填膺的参观革命群众中排了四个小时队,总算进入了庄园内部。看了也并没有受到怎样的震撼,刘文彩的豪华宅院、汽车、花园什么的,青木川的魏富堂都有。刘文彩的老婆还没有魏富堂多,刘文彩的老婆不是妓汝就是村里的穷丫头,魏富堂的老婆可都是正经闺秀,而且个个都比刘文彩的漂亮。魏富堂的硬件不比刘文彩差,可是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却搞得轰轰烈烈,全国都很有名,青木川的地主庄园则无人知晓,连学校学生造反也想不起到魏家大院来。最重要的差距在哪儿呢?最重要的差距是人家刘文彩的庄园有“收租院”泥塑展览,青木川什么也没有,如果青木川也有“收租院”,那么青木川与大邑安仁镇相比,就毫不逊色。佘鸿雁和他的同伴向革委会汇报了他们的参观学习体会,革委会决定也在魏家大院弄个泥塑“收租院”,以补地区的空白。具体工作由佘鸿雁负责,佘鸿雁是学铸造出身,泥塑和铸造在革命领导看来就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于是佘鸿雁从甘肃请来一支搞泥塑艺术的“红江山”战斗队,说是数次参加过“收租院”的复制工作,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但是“红江山”实际一操作,问题就来了,水平太差,他们塑出的魏富堂肥头大耳,坐在椅子上,衣服敞着,嘴咧着,肚子挺得很高,说是表现地主的贪婪与凶残,却更像大肚弥勒佛。魏富堂手下的连长旅长一类,虽然有了三老汉、沈良佐这些模特,却个个塑造得虎背熊腰,做作拿势,与四大金刚无异。非同一般的是魏富堂的少校参谋主任,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许忠德,计划中要达到“收租院”里“账房先生”的效果。制造中许忠德也被叫到现场临摹了几回,还给照了全身照片,就这,出来的是大头细身,绿脸圆睛,不是主任,分明是庙里的东海龙王。“红江山”造出的老百姓更是表情怪异,胖瘦不匀,龇牙咧嘴,说是五百罗汉更贴切。仔细打问,原来一帮人是塑神像出身,“文革”不能造佛爷了,临时改名“红江山”战斗队,专给各地造主席像。主席像是有一定规制的,姿势也多是固定,造多了熟能生巧,只是来青木川造魏富堂,造他的喽啰、打手,造贫苦百姓,一切要自行设计施工,就露馅了。后来革委会考虑魏富堂收的不是稻谷,是大烟,觉得这在政策上不好把握,闹不好会将青木川的百姓都整成种大烟的烟民,混淆了阶级矛盾,只好作罢,将那些个雕塑好了的“神像”统统搬到观音岩的石窟里去住集体宿舍。改革开放以后,观音岩的香火一下旺盛起来,塑像都是现成的,让它们各就各位就是了。
佘鸿雁塑像没有成功,对魏富堂罪状资料的搜集可是相当丰富。所以,对冯小羽的调查,佘鸿雁多是有问必答,真实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问到女校长,佘鸿雁说那个女人跟魏富堂绝对有一腿,否则魏富堂不会对她那样百依百顺。谢静仪到青木川来的时候大小赵已经走了,空虚的魏家大院由谢静仪来填充是必然的,她娘亲眼见过谢静仪坐在魏富堂腿上,还见过两人腻腻地亲嘴。至于什么“清白如水”全是校长学生的说辞,他们是想给校长挣些脸面,让她更理想化一点儿。谈及大小赵,佘鸿雁的话语似乎更多更丰富,因为他的娘黄花在李树敏屋里当丫头,对内眷的情形了解更清楚。佘鸿雁说大小赵绝对是悲剧人物,要是有人会写戏,应该好好给她们写一出,保准让观众掉眼泪……
临走的时候夺尔兴奋地对佘鸿雁说,爹,钟老师是博士,日本留学回来的,一个月能挣八千块钱呢!
佘鸿雁说,你要争气,将来出息了也上日本留学,要能挣到八万块就算到家了。
夺尔就问钟一山到日本留学的手续,钟一山问夺尔的学历,夺尔说高中肄业,钟一山不再说话。夺尔知道自己的学历不够资格,就问“县作协会员”管不管用,钟一山说,不管用。
夺尔说,那要是“中国”的呢?
钟一山说,也不管用。
夺尔问为什么,钟一山说,有个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里头那歌唱得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说的就是作协会员不能当学历。
吃完饭,钟一山要跟夺尔再到太真坪去,说夺尔要带他去认识一个跟唐朝有关系的农民。冯小羽笑话钟一山,说在座的所有人都跟唐朝有关系,没有唐朝的爷爷就没有现在的孙子,他在青木川找到了一个小狗腿子。
冯小羽最大的收获是从佘鸿雁这儿得到了有关大小赵的信息,这是在历史档案中很难找到的。也亏了他那“喜儿”加“贾母”式的娘记忆还清晰,将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凸现出来。
回到家乡的魏富堂变得谨慎多疑,他吸取了王三春的教训,深居简出,固守深山,从不走出青木川。山外抗日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魏富堂在深山老林优哉游哉地过着他的美好岁月,闲暇中的魏富堂还附庸风雅地作过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行人往复任勾留。
哪管中日战争事,闲居乐土度春秋。
诗写了,让秀才仔细改过了,竟也有了文绉绉的味儿,反复吟咏,尚不过瘾,自己用粗笔写了,让石匠刻在办公楼挂匾的位置,显示自己的文化。不伦不类的诗刻在了不伦不类的地方,这便是魏富堂的水平了。有外头来的人,看到魏富堂的诗,指指点点地笑,在司令面前并不掩饰他们在文化上的优越,于是魏富堂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给魏富堂最大的触动是他父亲的死,卖油的老魏晚年称得上是荣华享尽,寿终正寝,丧事办得规模宏大,空前绝后。魏富堂所有亲兵都戴了孝,附近乡村都送了挽幛,魏家堆放的纸人纸马,花圈挽幛,从灵堂一直排出院落,占满了青木川一条长街。和尚、道士轮番诵经,经声绵绵不绝,更有本地哭嫁哭丧的专业人士唱丧歌《黑夜传》,音色嘹亮哀婉,如涌动中异峰突起的大浪,将丧事一次次推向了Gao潮。整个丧事在青木川大办七天,孝子以外,老秀才施喜儒是魏家过事的主要人物,从魏老爷子病重选吉地到倒头点主出殡,安排礼仪筹划日期,无不是秀才一手操办,魏富堂对施秀才的酬谢是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
但最终,魏富堂与施秀才却是以不快收场,秀才发了秀才脾气,退回了金条地契,这在当时确非是一般人能说得出做得出的。穷秀才有穷秀才的骨气,有着文人难拿的顶真和穷酸,他不在乎势力财产,他在乎做事的原则名分。究其原因,是魏老爷子墓碑戴令牌的问题。魏富堂以为,以他的势力和影响,他的父亲想修什么样的墓碑就修什么样的墓碑,甭说令牌,就是金龙绕柱,日月齐天,他要修谁敢拦?但秀才不干了,说魏富堂这样做是坏了乡规,遭人背后唾弃,超越了规制,魏老爷子坟前纵然跪了石羊石马,竖了石头牌坊,戴上高大令牌,也是不算数的,只能让亡人在阴间不安,背着虚名不得托生。魏富堂的意思是让秀才给个方便,睁只眼闭只眼,跟乡亲们通融一下未尝不可。秀才一听火了,说士可杀不可辱,拿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买个令牌,魏富堂这样干不是欺负他施喜儒,是欺负青木川的老百姓。秀才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好,没有半天,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魏富堂要给卖油的老魏修令牌碑的事情,都觉得好笑,说土匪的爹戴着老爷的帽儿,那帽儿怕要戴歪了哟。
势力归势力,拗不过习惯,魏富堂终于明白了在青木川给他爹修令牌碑根本不可能,心里恨恨的,不能说什么,但总是个心结。父亲没戴上令牌,他不能也戴不上,他将来不能跟父亲一样,碑顶上光秃秃的,像个和尚。他下定决心,自他而始,魏家的墓碑顶上要有雕刻精致的帽子,要辉煌、要高大、要受人景仰,要绝对的与众不同。这是什么,这就是根基。
魏家缺的就是这个。
改换魏家门风,改变遗传,他的后代再不能是个走街串巷卖油的,再不能是个扛枪钻山的响马,再不能是个贩卖大烟的草莽。他的后代得知书达理,得斯文高雅,得有名望地位,最不济也得像他的外甥李树敏那样,成为县一中的高才生。
他的女儿魏金玉聪慧漂亮,但毕竟是个女儿。他需要的是儿子,需要堂而皇之的魏家继承者,并因了这继承者的改变而使魏家门风大振,再无人能在背后称其为“土匪”,再无人能站在门口指着头顶的诗嘻嘻哈哈。
品种的改良得从根上改,女人的选择是极其重要的。
这就引出了以后的大赵小赵。
1941年,魏富堂破天荒离开青木川,上了西安。
魏富堂走得隐秘,没有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知道底细的就是他的几个磕过头的弟兄。作伐的是在广元买枪的老乌,这次是在西安买女人。
西安是魏富堂一生唯一进过的大城市,那是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他带去五十根金条,一百两烟土,还有大量的绸缎细软,用四匹骡子驮进了西安城。魏富堂进了城,沿着南院门径直往北,走到鼓楼底下,抬头仰望,楼阁高立,落霞流丹,自是山内没有的气势,霎时有些气短,不敢停留,低着头跟着老乌直奔莲湖巷赵家而来。赵家是西安世家,祖父辈做过内阁学士,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明亮。到了西城,一问长安赵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挂金匾的人家。
魏富堂就是冲着这块匾来攀亲的,在青木川,他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钱他有的是,可是光有钱不行,人们外表敬重他,服从他,而内里却如乞丐一样地小瞧他,再怎么折腾,他也跳不出那个卖油的出身和草寇的经历。和“进士及第”的赵家攀亲与娶朱美人不同,朱美人跳上马随他而去,简单直接,率性快捷,虽然照样能生儿育女,中间毕竟少了些什么。赵家是世家,赵家的千金是名门闺秀,魏富堂一切得按规矩进行,不能草率,不能露出山野的粗鲁无知,将来生出的儿子从根上是用规矩制造出来的,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把施秀才那些龟儿子们的嘴牢牢封死!
老乌事先已打点妥当,魏富堂出山迎亲,不过是走个形式,但魏富堂对这个形式很看重,做得很认真。
宣统皇上倒台多年,时代换了民国,1941年的赵家,实则早已没落,门口虽然挂着光绪年间的匾,内里一切都是虚的。三进的院落从后头拆着卖,卖得所剩无几,生计的来源全靠赵家二爷卖字维持,日子过得万分窘迫。让窘迫中的赵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块空洞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秦岭的山大王……老乌单独来过几趟,对赵家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耕读人家,屋里有数百亩水田,十几架山场,每年仅党参的收获就得用百十担子往外担。赵家姑娘嫁过去,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乌管家说得好,魏家老爷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魏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赵家人对十几架山场、数百亩水田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很偏远,很有钱。哥哥们有些犹豫,嫂子们却迫不及待,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两个小姑子大的二十五,小的二十三,已经不是一掐出水的嫩豇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成了干菜。
赵家的父母都已过世,当家的是二儿子,人称二老爷。赵家大老爷抽大烟,烟瘾极大,一天抽四个泡,没时没晌永远卧在烟榻上。在老乌来提亲的前两天,赵家刚刚将后院的厢房售出,厢房售价两百块大洋。这两百块大洋要为大老爷换取烟土,为二老爷赎回御寒的棉袍,要买过冬的煤炭,要维持赵家上下十几口人的肚子,至于两百块花完以后再如何计较,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后院厢房是赵家姐俩的住房,小姐们的住房已经售出,就是说,两位小姐不嫁也得嫁了,是哥哥们的无能,也是嫂子们的绝情,在这家计艰难的时刻,谁也不愿意养活两个白吃白喝,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小姐。
赵家兄弟一咬牙,答应了,说两个妹妹没有任何陪嫁。
不是哥哥心狠,是这个家庭根本拿不出。
老乌说魏家不在乎陪嫁,在乎人。
条件谈妥,魏富堂才出山。魏富堂来到赵家门口,正是深秋时日,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站在赵家门楼的高台阶上,可以遥遥望到秦岭。秦岭屹立西安正南,苍劲朦胧,混沌如象,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是那座山里的一只老虎,现在山里的老虎来到了关中平原,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生疏的地界,一个充满危机,充满陷阱的地界。在这里,他必须藏头藏尾,收敛爪牙,装成一只喵喵的猫儿,速战速决地将“进士及第”家的姑娘弄进山去,而不出半点疏漏。
赵家两个小姐刚从八仙庵听道长讲经回来,道长讲的是“天命隐显,知行合一”。小姐们在门口见到南山来的粗黑的人,见到南飞的雁,想到道长刚刚论及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便朝站在门口等待通报的魏富堂微微点了点头,闪进门去了。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点头,便将魏富堂的魂魄勾进了“进士及第”,他头一次领教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大家闺秀使用的不是语言,也不是眼神,而是,而是……那时候魏富堂还不会使用“魅力”、“气质”这些很文化很时髦的词汇,但是他已经学会并且懂得了欣赏,他自信这趟没有白来,赵家两个小姐,他是绝对地娶定了,这笔买卖没有做亏。
四匹高大的骡子拴在赵家门外的拴马桩上,骡子很主人地啃咬门口槐树的树皮,把“进士及第”门口弄得一塌糊涂。随魏老爷来的人一色是精壮汉子,穿戴齐整,极少言语。他们目光闪烁,机警诡秘,不待吩咐,将东西井然有序地往院里搬,不出一点儿声响,搬运完毕悄然退去,不见了踪影。麻利准确的举止,飘忽不定的眼神,明显地带有了军人的素质和狡黠的匪气,却没有被赵家人识破。赵家的两位嫂子站在院里,正细心地将聘礼一一过数,她们的欢愉是发自内心的,五十根金条是从没见过的,百两烟土更是厚礼。至于那些说不清的零碎,价值件件不菲,女婿虽然土,也还本分老实,没有多余话语,只是坐在厅房喝茶。
对魏富堂的到来,赵家的招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怠慢。
赵家大老爷躺在烟榻上,没精神跟陕南山里来的土鳖应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赵家二老爷。二老爷对这位妹夫没有多少客套,喝过茶就领出去吃饭,也不商量,直接带进了巷子口的回回馆,请魏富堂吃羊肉泡馍。那是魏富堂头一回吃泡馍,泡馍的碗很大很重,像个小盆,汤很烫,泛着一层羊油,撂着两大块红澄澄的肉。一把粉丝,稍许鲜葱香菜。看着有些粗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进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赶脚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头顿饭,在山里该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讲究,似这般呼噜呼噜,喝这稠乎乎的东西,嘴里甚不清爽。赵二老爷见魏富堂吃得勉强,就问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说着将一碟子糖蒜推过来,说就上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魏富堂说羊肉倒不嫌,就是这般将大饼子生掰硬拽的泡汤吃法他还不习惯。但是二老爷告诉他,羊肉泡馍打秦始皇时候就有了,馍即锅盔,是古代军人用头盔做出来的,营帐外面,数人一堆,围着火,守着一大锅羊汤,边吃边唱,何等畅快。羊汤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单调,却是上古大礼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礼,尚无酒而必有羊羹。《李白传》曰,白召见金銮殿,帝赐食,亲为调羹。说的是皇上李隆基亲手为李白做了顿羊肉泡……赵二老爷的一席话让魏富堂茅塞顿开,不敢小瞧,一碗简单的泡面饼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赵家用皇上吃的东西来款待他,足见规格之高,对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连汤带水,抵过了青木川饭桌上一道道的鲜鱼腊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没文化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桌上,魏富堂说明天一大早就将两位姑娘接走,赶早不赶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二老爷说赵家的姑娘出阁要有排场,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将两个妹子送出门去。魏富堂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这方面他的管家已经做了安排,他们会把面子给赵家做足,不会让两个姑娘委屈。
那晚赵家无眠,破天荒地亮着大灯,那些黄的黑的,那些花花绿绿让他们惊异,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这些钱够他们花几辈子了,他们到底也想不明白,这个秦岭山里的土豹子妹夫怎么会这么有钱。
厢房黑了灯,姐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黑色的美国“福特”小轿车停在赵家门口,吹鼓手吹出了“大团圆”,吹出了“百鸟朝凤”,穿礼服戴白手套的乐队吹打起了洋鼓洋号,万字不到头的小鞭噼里啪啦炸响,猩红大毡从院内铺出,直抵汽车门口。响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街坊,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不少,大家对颓败得一塌糊涂的赵家出现的回光返照感到吃惊。让街坊们奇怪的是迎亲的是一色说南方话的壮汉,并无一个女眷。于是,热闹中就充满了生硬和夸张,更何况,热闹的迎亲仪式自始至终没见新郎谋面,只是一个瘦高的管家在张罗,让人不免心生疑团。赵二爷对新姑爷的突然离去也非常不满,认为是大失礼,没有诚意。乌管家说,昨晚魏老爷得到消息,母亲病危,怕是拖不过今日,魏老爷是个极孝的人,将娶亲的事托给他,自己当夜赶回去了,想的是或许能跟老娘见上一面。
赵二爷还是不能容忍,坚决不能答应两个妹妹就这样上车。“管家”掏出一块上好田黄,悄悄塞在二爷手里,说事情也是来得急,魏老爷走时留下话,改天带着两位夫人回来,当面向二老爷赔礼道歉。这块石头本是魏老爷昨天要送给二老爷的,忘了,交给他,说二老爷用它能刻个不错的章子。
金子有价田黄无价,似这样大块田黄,价值更是无法估算,文人赵二爷深知这块石头的贵重,捏在手心的石头抵得上屋内堆放的全部烟土。二爷再不说什么,“管家”一声令下,迎亲的乐曲吹奏出了“贺新郎”。
赵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鲜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样飞进飞出,仿佛是到了惊蛰的日子,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复苏了。赵家大爷依旧歪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床底下充足的烟土够他受用到死……
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从院里走出来,身着退色的月白小袄,挎一个小包袱,没着嫁衣,没顶红盖头,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上车时她们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哥和花花绿绿的嫂子,没有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爷在人后偷偷抹了把眼泪,隔着车窗叫了两声姑娘的小名,让她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车里没有声响,姑娘们许是没有听见,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回应的必要。
赵家姑娘的陪嫁新颖昂贵,足以弥补了新郎没有出现的遗憾。来时的四个骡子背上驮满了嫁妆,有手摇的电话,有“百乐”柜式留声机和菲赛尔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个人才能抬动的一架德国大钢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潮是新姑爷的出资,赵家两个老姑娘确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号引领下,汽车缓缓地驶出了莲湖巷。嫁妆拴着彩绸,跟在汽车后面,汉子们的步子走得很齐整,精彩无比的迎亲队伍穿过鼓楼绕过钟楼,博得了沿途观众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观赏到了一辆美国时髦车领头的马帮社火表演,这场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记忆中仍旧印象深刻。
“福特”汽车开到西边的宝鸡就停下不走了,前面虽然有公路,是为了连接西安与抗战后方重庆而修的简易道路,越酒奠梁,过柴冠岭,道路坑洼颠簸,崎岖难行。娇贵的“福特”不能适应,于是,赵家姑娘弃车换滑竿,机械师将汽车拆成零件,连同那些电话、冰箱,用骡子驮进深山。进山行不远,魏富堂和他的弟兄们提枪列马,已在秦岭梁上等待了。所谓的母亲病危都是谎话,他的母亲在他跟着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时代就已经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远感到危机四伏,周围永远暗藏敌人,生命随时处在生与死的关口。西安不是他游刃有余的地盘,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须在犬们还没有嗅出虎的气味,没有寻觅到虎的踪迹时迅速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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