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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魏富堂从西安接来的两位新夫人在广坪李家做短暂停留,给两位夫人房里分的丫头们也等在广坪,到了广坪,魏富堂悬着的心才缓解下来。佘鸿雁的娘佘黄花在李家亲眼目睹了两个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鸿雁娘的话说,这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凡间之物,她们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安静得像池塘里的水,端庄得像庙里的娘娘。李家主母给两个弟妹一人一对赤金镏子作为见面礼,姐俩竟然谁也没往手上戴,说是木命,身子轻,托不住贵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尴尬。

回青木川十几里山路,夫人们坐在颤巍巍的滑竿上,前后簇拥着丫头、亲兵,迎着秋日清风,面对绿水青山,应该是心旷神怡的,这大概是她们一生也没有过的轻松。过石门栈道,小赵突然要停下吟诗,魏富堂想吟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让滑竿落下,亲手搀下小赵以便吟诵。小赵沿着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几十人大气儿不敢出,静静地候着,等了半天,并没听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随着夫人来来回回地转,身上让太阳晒得燥热,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劲扇。老乌说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说老乌不懂文化……

磨蹭许久,小赵一声未出突然又爬上了滑竿,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知道文人也有作不出诗来的时候,就跟放屁似的,有时候响,有时候不响。

少年许忠德由青木川赶过来,说那边的酒宴已经安排多时,施秀才不见司令和夫人,怕耽搁了时辰,着他来催。许忠德说怕错过时辰的话,让魏富堂想起了自己入赘刘家的情景,那时他是有意,此时的小赵绝对是无心,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回头去望滑竿上的小赵。小赵朝他微微一笑,脱口吟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诗句。

魏富堂浑身有些发酥,他问魏金玉新妈说的是什么意思,魏金玉说她也不知道,许忠德说夫人吟的是陶渊明的诗,说的是山气归鸟使她陶醉,她喜欢这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魏富堂问陶渊明是哪个,许忠德说是晋代诗人。魏富堂问有多近,许忠德说有千多年了。魏富堂说千多年还近!

魏家宅院,几十桌酒饭已经在摆着了,亲兵们给魏老爷贺喜,魏富堂每人赏两块大洋。夫人的宴席摆在后堂,为了不显清冷,请了施秀才作陪。施秀才在饭桌上吃得高兴,大谈“天命显隐”,夫人们立刻应对“知行合一”;秀才谈“闲居深山,善养浩然之气”,夫人们说“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心中。”

酒席上,包括施秀才在内,对新夫人的谈吐学识无不刮目相看,秀才找到了知音和对手,将肚里的学问猛往外掏。新夫人们将秀才的每个话题都能滴水不漏地接住,一时魏家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学术气氛。

秀才说话不耽搁吃喝,夫人们却是几乎没动筷子,一问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大片的条子­肉­,大盘的山猪腿,硕大的笋­干­,拳头大的­肉­丸,让美丽的进士的后代无从下嘴。问新夫人想吃什么,大赵说,一碗薄粥足矣。

没人知道什么是“薄粥”,秀才说就是稀饭。

魏家大宅院由两位西京名媛来填充,成为青木川历史的绝无仅有,人们称赵家姐俩为大赵和小赵,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大赵小赵分住在南北院,南北院是两座独立的建筑群,南院是西式,北院是中式,两院各有各的丫环,各有各的小灶,姐俩想见面了,后园有月亮门相通,不想见面,小门一关,自成一统。大赵会吹箫,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小赵善书法,写得一手好章草,连施秀才见了也“自愧弗如”。

魏富堂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不少有现代品位的用具。他不土了,他有电话机、留声机、电冰箱和汽车,外国人才具备的琴他也有,这些设备配上他的枪,可以和山外任何一个司令官媲美,可以和任何一种文明抗衡。

幸福美满的理想家庭再没有空缺,魏富堂应该是很知足了,他所做的,就是要制造出一个文明的后代了,这是无人能替代的。

新婚之夜,ji情无限的魏富堂住在小赵这边,姐两个相比,他更喜欢小的这个,小的这个头发浓密乌黑,穿一条藕荷­色­绣花长裙,面白­唇­红,这让他想起了戏台上的朱美人,想起了朱美人柔软滑润的身体和她在床笫上的万种风情。洞房里,即将成为­妇­人的小赵依然沉静如水,她的情绪并不因夫君的逐渐激动而激动,慢腾腾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新郎魏富堂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等着,先是看着小赵将那头美发梳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用布套子套了;接着看小赵有条不紊地洗脸,一下一下,连耳朵里面都洗到了;又看着小赵脱下长裙换上白­色­睡衣,将衣服上每个皱褶都认真地摩挲一遍;将门Сhā了,将帘子放了才表情平静地向着他走来……魏富堂觉得彼此角­色­有些颠倒,坐在床沿等待的应该是小赵而不是他,鬼知道怎么搞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形式如何,最终的内容是一样的,魏富堂再不顾许多,一把搂过新夫人,翻在床上,压在身底下,一张大嘴严严地抵住那樱桃小口。胯下的物件配合默契,立刻壮硕无比,褪下裤子正要进家伙,却见夫人将他推开,起身将床下脚榻上的鞋规矩摆好,自己将衣服脱光,叠了,摆在枕边,赤条条平展展地仰身躺下,做出了一副顺从……的姿势。

桌上两盏红烛在无声燃烧,在昏黄的烛光下,小赵惨白的身躯,散乱的眼神,让魏富堂联想起一些久违了的场面。他见过无数尸体,也制造过无数尸体,那些女子最后的姿势大抵都是这副模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还有一丝悠悠的气息呼出。这一想,立刻兴致全无,兵败如山倒,被谁从内里抽了­精­气一般,眼瞅着心爱的兄弟由坚挺变做瘫软,再难硬得起来。一腔热血硬是闷了回去,魏富堂小腹憋得胀痛,腰身发酸,一身虚汗,长呼一口气,只是靠在床柱上发呆。想及当年与朱美人新婚,满屋飞扬的鞋,如浪翻滚的被,无所顾忌的呻吟调笑,竟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裆里的兄弟被他追求的文化彻底摧毁了。

魏富堂下了床,光着脚在屋里走动,看着自己的鞋整整齐齐地和小赵的绣花鞋摆放在床下脚榻上,如四只睡着的兔儿,不禁苦笑了,他知道自己面对了一个有文化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女人。

魏富堂来到外屋,点起灯摆弄那留声机,买唱机的时候带了一张唱片《盗御马》,并不知道还需购买其他唱片,所以唱过来唱过去全是“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在反复的吟唱中,魏富堂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全没有声响,倒是墙外一只狗,汪汪地做了回应。这让他更为恼火,憋下去的火冲腾到胸口,使他不能控制,三步两步地来到钢琴旁,狠命乱砸,砸出一通杂乱无章。

丫头们全被惊醒,披着衣裳站在庭院里发愣。

大赵的情形比小赵也没好到哪儿去,到大赵屋里去,大赵正在斋戒,不但戒房事,还戒一切荤腥。大赵坦诚地告诉他,自己对男人没有兴趣,魏老爷若要行夫妻之事,需提前三日打招呼,免得玷污了神灵。

总之,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是以失败告终的。追求文化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苦恼,归其原因,是他将文化想得过于简单,就如同他的那些留声机、电话以及那辆在青木川永远跑不起来的美国“福特”。

魏富堂是个轻易不肯放手的人,一方面他在努力地修正着自己,使自己向文化靠拢;另一方面他在赵家姐俩身上狠下功夫,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给魏家生产出“文明后代”来。可惜两年过去,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倒让魏富堂没了主意,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从西安带回的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原因是还要架线,深山老林架电话线跟谁连呢?跟县上连,似乎没这个必要,他摆脱那帮官僚还来不及。留声机翻来覆去就是《盗御马》,听得多了,不光是魏富堂,连魏家院里的兵丁老妈子也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青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至于汽车,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也能开,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魏富堂家到办公楼不到三百米的石头路,离开这三百米就是小桥流水,盘旋山道,马能上,轿能过,汽车只有趴窝。所以,青木川的小街上,经常跑着一辆美国“福特”,机械师坐在助手位置上,司机是魏富堂本人。穿马靴的脚踩下去没有准头,嗡嗡嗡,汽车使劲叫唤,冒着黑烟,跑得很慢,每小时5公里,魏富堂二挡以上不会挂……车到街尽头,让司机调头,魏富堂接着再开,再冒黑烟。镇街两边是百姓们佩服的目光,后头追着一群嗷嗷叫的孩子,其中跟得最紧的是杜家坝杜老爷的儿子杜国瑞,他跟着汽车一趟又一趟在街上跑,汗流浃背,不知疲倦。郑培然也夹裹在其中。

这对美国“福特”虽然多少有些埋没,但是它在深山老林对山民视觉的开拓,心理的开拓是无法估量的。几十年过去,在青木川的后人中,不乏汽车制造业的­精­英。

三年过去,赵家姐俩不能算作新媳­妇­了,可是镇上见过她们的人不多,逢集过会女人们从未见过赵家姐俩露过面,魏富堂应酬重要宾客,有女宾在座也不见大赵小赵相陪,她们在各自的幽深庭院里无声无息地打发着日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赵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大赵也不再吹弄紫箫,虽是姐妹,南北院住着,走动也不多,后园的小门常年地锁着,青石的甬路长了滑溜溜的苔。平常女人之间或友好或­干­仗都是正常,似这般不冷不热地晾着,实属少见,更何况还是一对亲姐妹。大家闺秀的一举一动对魏富堂来说都透着别扭,他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两个很文化的女人就是高兴不起来,对什么都冷淡,眼神里永远透着虚幻,很多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大赵小赵得了抑郁症。

大赵整夜整夜地诵经,小赵整日整日地写字。大赵将紫云纱的旗袍换了一身灰布直缀,盘腿坐在廊下,细数念珠;小赵将宝蓝绣裙换作黑绒长袍,进出无声,像是影子。

青女分到小赵房里的时候,是小赵闹抑郁症最厉害的时候,女主人从来也不笑,那张脸永远是僵硬的,木头刻出的一般。小赵看人,是透过头发帘低着头斜着眼睛看,沉沉的目光像是来自地狱的深处,加之那件长长的拖过脚面的黑衣,虽然滚着­精­致的本­色­绦子,也遮不住浓重的­阴­晦之气。小赵的黑缎鞋上缀着两颗黑珠子,据说是魏富堂送给她的避水珠,有了这两颗珠子,在雨地里走路,鞋可以不沾水。但是青女从来没有看见过下雨天小赵穿着带珠子的鞋在院里走动,所以她就不知道这珠子是不是真的避水。青女在小赵身边,时时地嗅到从小赵的身上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像是檀香,像是薄荷,像是烂了的洋芋,像是陈年的老墨,这味道使得小赵的房间,包括她使用的东西都是这股味道。魏富堂常到小赵的房间来,魏富堂说他喜欢这味道,这是学问的味道,是家世深沉久远的味道,青木川磕头碰脑都是草青气,缺少的就是这种味道。当然,土地改革以后,青女也有了些见识,青女知道了那是狐臭的味道,小赵每天给她的胳肢窝里扑香粉,粉香与狐臭混合,就造出了那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久远”之味。小赵消磨时间的办法是写字,小赵每回写字之前都得青女给研墨,也不说要写字,只是往窗前一站,看着屋外的青山出神,青女就知道,小赵要写字了。小赵写字的时候魏富堂常站在小赵身后看,像看唱戏般,时不时地还要叫声好,表现出他对字也是会欣赏的。后来,魏富堂让魏金玉也跟着小赵学写字,他也跟着学。魏金玉不愿意接触这个古怪的后母,小赵对教魏金玉写字也没有兴趣,捏不到一块儿去,魏富堂就给他的女儿下命令,每天早晨必须写十张大字,写完了才许吃早饭,他陪着一块儿练字。

魏富堂用欣赏文化的目光,带有偏爱地看待大小赵,如同放大镜下观赏一对秀玉,连玉上的瑕疵在他的眼里也是天造地设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难得。在这方面,魏富堂使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青女告诉冯小羽,土改的时候,冯明让她上台讲话,揭发小赵对她的迫害。她不讲,冯明说她不上台就说明青木川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是工作队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就让林岚启发她,比如说时常的打骂,罚跪饿饭,用烟签子扎等等。她说签也没扎,饭也没饿,就是在魏家­干­得窝心得很,总是提心吊胆的。林岚问她怕什么,她说怕那座­阴­沉沉的大屋,怕那个半人半鬼的小赵。林岚问她,解放军来了她还怕不怕,她说不怕了,问为什么不怕,说小赵已经死了。

林岚把青女的事编了一首歌,叫《青女翻身》,后来这首歌唱遍了陕南。

苦女子,年十三,死了爹爹实可怜。

­嫩­苗出土遭霜打,卖身顶债做丫环。

成天­干­的牛马活,一年到头泪不­干­。

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苦难言。

苦女子,年十三,苦尽甜来好喜欢。

那天回家探娘亲,救了一个女宣传。

解放帽上缀五星,映红眼前半边天。

一把钥匙开心锁,眉毛眼睛都笑弯。

苦女子,年十三,跳出魏家跟党­干­。

农民协会当­干­部,斗倒恶霸又分田。

人人夸她觉悟高,满脸是笑心里甜。

­嫩­苗逢上及时雨,革命向前她向前。

这首歌四十年后被地区选入民歌集子中,收录者做了一些修改,但大致没有走样。

钟一山跟着夺尔又去了一趟太真坪,有夺尔引路,果然没有白跑,从太真坪回来,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摸出一个铜镜,是从太真坪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农民锄地,从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只当是魏富堂破汽车上的零件,并未在意,在柜子底下扔了好几年,听说他是研究蜀道的,就让小孩子拿棍儿好不容易地勾了出来,让他看。钟一山说他虽然不能断定这个是不是唐朝铜镜,但想到是农民挖出来的,一般不会有假,就买了来。

镜子有碗口大,上头坑坑洼洼,锈迹斑斑,有些稀里糊涂的图案。青女听说钟一山淘换来了宝贝,也上楼来看,见是个铜片子,很有些失望,说她以为能弄来翡翠玛瑙什么的,不想是这么个丑八怪。钟一山让青女不要小看了丑八怪,说但凡真文物,都是很不起眼的,那些贼光四­射­的闪亮登场大半都是假冒伪劣。青女说这样的东西给她,倒找几十块钱也不要。

冯小羽说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的是,都是造假造出来的。钟一山说,先不要说假货的话,青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凭它出土的地点,就是值得考证的东西。有时候,越是真的越像假的,就跟你们写小说似的,把事情越按真的写,人家越说是瞎编的。钟一山说这个物件的名字叫“盘龙背八角镜”,他在日本奈良正仓院看过相同的东西,是圣武天皇的收藏,日本国宝级文物。圣武天皇是什么时代,正是唐朝杨贵妃的时代,中国皇家后妃使用的镜子,流落到日本来绝不是偶然。圣武天皇死后,他的皇后光明子将这个中国铜镜奉献东大寺正仓院收存,那次献的东西很多,还有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等等。正仓院是专门存放皇上宝物的仓库,跟法门寺地宫相近,不同在于一个是地上,一个是地下,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处,正仓院的东西每年拿出来晾晒展出,法门寺的东西藏于塔底,秘不示人。

冯小羽说钟一山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了解中国现状,再不要把青木川认作闭塞山地,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ood night,那个镇长李天河­精­明得比他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21世纪的秦岭山村再不是唐朝的傥骆古道,虽然公共汽车不能按时运转,但新修的公路毕竟连接着西安、北京,从这里照样能走向世界各地。

钟一山不以为然,继续把玩那个铜镜,又陷入文学想象当中,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住宿时留下的遗物,再不就是某一唐朝皇帝西蜀避难,哪个嫔妃丢弃的。能与日本国宝级相敌的物件,绝不是偏僻山乡的出产。

青女说她可以替钟一山用炉灰把这个铜片子擦出来,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们家的锅一个个都被她用灰擦得锃光瓦亮,能照出影儿来。

钟一山一听,赶紧把他的铜镜收了,跟青女说擦亮了就没意思了,这些锈叫文物垢,是历史的积淀,年代的印证,造假都造不出来。

冯明对铜镜子没有兴趣,但是他对钟一山说的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在正仓院收藏甚上心,问钟一山每年展出内容是否都有这些。钟一山说可惜的是正仓院将它们卖掉了,卖与何人,没有记录,二王的真迹就跟这铜镜一样真正地流落民间了。冯明失望地哦了一声,继续看他的电视,电视播放的是世界天气预报,马尼拉、曼谷、纽约、巴黎、东京,没有必要的关注却关注得聚­精­会神,可见心思并不在电视上。冯小羽觉出,到青木川以来,父亲的神情常常处于恍惚之中,她想可能是父亲在想念那个叫做林岚的女子,几次建议父亲到林岚的墓地去看看,可父亲对看望林岚似乎并不急切。

见钟一山到房间去收藏他的铜镜,冯明对冯小羽说,那个人他不能这么搞,虽然是中国人,闹不好会是个日本的文化特务,得提高警惕,有些情报不能让他搜刮了去。

冯小羽乐了,说她有好多年没听到“特务”这个词了,现在听了还觉得挺亲切。冯明让女儿严肃一些,说这个问题是他见到钟一山后一直在思索的,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贵妃,跑到秦岭腹地来,走乡串户,不能不让人想到别有用心。旧社会中国不少文物就是以考察为名义被人拿走了弄到国外的,现在外国博物馆里净是中国东西,洋人没有羞耻观念,把偷的、抢的都摆出来展览,他们的博物馆应该改名叫“强盗馆”,中国要是把这些文物都撤回来,外国的博物馆就成了一个个空架子。冯小羽让父亲不要多虑,说她的政策水平一点儿也不比父亲差,她是学考古的,辨得出真假,她深知这位大学同学的特点,一根筋地拗,谁的话也听不进,他要在青木川找杨贵妃,尽让他找去就是了,找得着找不着都是他自己的事儿。冯明说钟一山跑到山里找唐朝美女,纯粹是­精­神病。冯小羽说也不能说全是­精­神病,日本确是有杨贵妃东渡的传说,有杨贵妃的故里……

青女听冯家父女俩在谈论杨贵妃,说她见过杨贵妃,美如天仙的一个女子,­奶­子大,ρi股圆,皮肤细­嫩­得豆腐一般,长得像死了的林岚,却没有林岚的­干­练,身材也没有林岚秀气。冯小羽问青女在哪里见到了杨贵妃,青女说在电视里,中央八套,一天两集,已经演过半年了。冯小羽问青女知不知道杨贵妃又去了日本,青女说现在都讲出国,杨贵妃家里人做了那么大的官,自己又是皇帝老婆,甭说去日本,去美国也是应该的。

青女问冯小羽贵妃到日本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冯小羽说钟一山去过杨贵妃的日本家乡,一个村都是打鱼的,杨贵妃上了岸嫁了个姓八木的人,还生下一堆儿女,那里到现在还专出美女,有个美女还拿着家谱在电视上给大家展示。青女感慨地说,这么说咱们的娘娘到外国当了渔婆了,不知道杨贵妃的日本婆家是什么样子。

冯明对日本的杨贵妃也感到新奇,冯小羽就从屋里拉出钟一山,让他讲到杨贵妃日本婆家的情景。钟一山说他去那天村里正好过节,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有杨贵妃酒,杨贵妃寿司,杨贵妃醋,杨贵妃窑烧出来的贵妃碗……知道了他是从中国来的,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叫八木薰,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油谷町顶尖的美人。青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跟电视上的杨贵妃一样漂亮。钟一山说罢了,看美人后代,除了胖,皮肤白皙,那单眼皮的小眼,翻厚的嘴­唇­,实在不算出­色­。

青女很失望,说有时候豌豆和绿豆种在一块儿就生出些煮不烂的杂豆子来,美人的优良种子没能保留下来也是可惜。冯明说这就叫变异。冯明问杨贵妃的故里有什么实际内容,钟一山说油谷町村口有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是个小庙,杨贵妃死在油谷町,就葬在庙后,面向大海,面向中国大陆,以慰贵妃乡思。传说,杨贵妃死后,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悼念亡灵,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带了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小庙因了两尊佛像,而改名为“二尊院”。如今,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

冯明说,把个死长虫耍成了活龙,跟真的似的。一个假杨贵妃,又是酒又是酱的,给个渔村出了些品牌,繁荣了一方经济,咱们这儿有真杨贵妃,也没见弄出个什么名堂,思想观念还是没开放,经济还是没搞活,这就是差距,不承认不行。

青女说,杨贵妃的墓碑一定是戴了令牌的。

冯小羽不懂什么叫戴了令牌。冯明告诉她,青木川风俗,凡是后人中了举人,祖先的墓碑方可加石头盖顶,后辈学问越大,盖顶越讲究。一看墓碑的形式,就知道这家的后代有没有出息。

青女说现在没有举人了,谁家的儿女上了大学,老家儿的墓才能戴令牌,就是儿子是县长,没有上大学,老家儿也不能戴顶子。像许忠德父母的墓碑就不能戴令牌,他上了大学,可他没毕业。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碑没有戴令牌,是个石头的五重塔。青女问什么是五重塔。钟一山说就是五块方圆不一的石头摞在一块。青女说,日本怎是个这风俗,墓顶上压五块大石头,把咱们的杨贵妃当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底下啦!这娘娘冤不冤哪!

冯明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钟一山说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叫八木的丫头说不能挖掘,这是他们八木家的祖坟!

青女说,去日本要过海呢,那么大的水,谁有胆子给她摆渡?你说这个杨贵妃她是怎么过去的呢?

钟一山说,坐船,靠海流,油谷町是海流的回旋地,杨贵妃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大将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就是给她一个“死缓”,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

冯明说唐朝鉴真和尚去日本渡了六七回,都没过去,那还是有大船有水手的国家行为,一个小小杨玉环,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漂过去,全是瞎说。

钟一山告诉冯明和青女,他这次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海边的。马嵬坡之后就“造空舻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他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只能在蜀道,在青木川。

冯明哼了一声。

青女还沉浸在杨贵妃的故事中,她说杨贵妃到日本也很好,比在中国被勒死强。

一个杨贵妃,使青女对钟一山多了些个好感,她心里已经把钟一山当成了自家外甥,千里万里回来寻根的亲外甥,不管杨贵妃打此处经过与否,外甥的寻找都让她很感动。

青女的感动立刻变为了行动,她跑到厨房,给钟一山煮了四个细辛荷包蛋,调了蜂蜜,端上楼来。路过客厅,见冯明还正襟危坐地对着电视看减肥广告,问冯明要不要也吃一些,冯明摇摇头。青女说,你不要怕胖,你一点儿也不胖,胖不是吃出来的,是天生的,以前林岚每回演戏回来,都要吃我煮的细辛荷包蛋,她一点儿也不胖。

冯明关了电视回房去了。

青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钟一山在地板上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放大镜趴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皇东逃的杨玉环。冯小羽站在地图边缘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钟一山说,你不能否认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身!真的早顺着蜀道跑了!史书上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金牛道,就是说他是从青木川的旁边剑阁擦过,朝天镇、大庙、闻铃处、回龙场……全是跟唐明皇有关,那么在马嵬坡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可能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Сhā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青女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争论,虽然没有Сhā话,观点已经很明确地站在了钟一山一边。

荷包蛋的香味在房内萦绕,冯明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是属于青女的味道,属于林岚的味道。离开青木川五十年,他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细辛、蜂蜜的调和,甜蜜中带些清苦,鹅黄中泛出­嫩­绿,使一碗简单的荷包蛋变得丰富深厚,绝妙无比。

吃过午饭,天气有些热,冯明在青女家的饭桌上铺开一张纸,在上头画来画去。

冯小羽去寻找报纸上的程立雪,钟一山去寻找传说中的杨贵妃,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冯明眼里,千年前的杨贵妃去不去日本,来没来青木川都没有意义,把历史研究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到了日暮途穷之地,再没什么发展了。至于冯小羽,一心调查什么国民政府教育督察的夫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对青木川的历史来说实在是因小失大。当年青木川你死我活的阶级较量,如火如荼的剿匪除霸斗争,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精­彩激荡。研究历史的,搞文学创作的对这些却不屑一顾,实在是让人失望。

冯明让青女给他的茶缸里添些水。青女说暖瓶就在茶几上放着,自己去倒就是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这都是当领导当出来的毛病。镇上开大会,领导们坐在台子上,她看见­干­事一遍一遍地往他们的茶缸子里续水,领导们就一杯一杯地喝,渴了八百年似的,也不见上厕所,憋尿的功夫个个练得很到家。冯明说,当初我在青木川的时候,你可是上赶着给我倒水的,那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惯毛病的话。

青女说,那时候追求革命,把你就当成了革命,现在我把你看成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哥哥。

冯明说,现在我还是革命的呀,我革命了一辈子哩。

青女就笑,青女一边和冯明说话一边在庭院里晾晒她新做的豆豉,弄得满院子臭烘烘的。大黄狗没有拴,在青女腿底下盘来绕去地捣乱,青女踢了它一脚说,去!

黄狗去了,没出院,径直进了屋,钻到冯明的桌底下噗啦噗啦地扇尾巴。来了个这东西,冯明心里就有点儿乱,他说,青女你家的狗身上是什么味儿,像从烂鞋堆里钻出来的。

青女说,它拿嘴拱我的豆豉来着。

冯明说,狗拱过的豆豉我不吃。

青女进来把狗拉出去说,腊­肉­蒸豆豉是你爱吃的,林岚也爱吃,那年春节你们吃了多少哇,撑得打嗝都是豆豉味儿。

冯明问是哪年春节。青女说,就是分东西那年,把魏富堂的东西堆了一院子,编了号,大家抓阄,谁抓着什么算什么。

冯明说,那是1951年过­阴­历年的时候,分完了魏富堂的田地分浮财。我记起来了,你当时抓了魏富堂老婆的一盒狐臭粉,一对绣花枕头,气得直哭,死活不要,非得让工作组给你换。

青女说,当时是要换的,搁现在就不换了,那盒狐臭粉是美国进口的,铁盒子上头印着黄头发的大美人,喷香喷香的,一股外国味儿,用现在的话说是……是进口……品呢,很值钱哪。那对白缎子鸳鸯戏水的枕头也不是平常之物,是小赵从西安带来的,进士家的东西,绣得讲究。开始我嫌这东西不中用,还不如给条米口袋呢,我们穷丫头要这­干­什么,林岚喜欢那枕头,说出嫁的时候用得着。她说我傻,我不能老是穷丫头,我也会当有头有脸的国家主人,当娃儿他妈……

青女突然打住话头,她知道,她又犯了错误,犯了个大错误,她和冯明都清楚那对枕头的结局,林岚牺牲以后,装殓林岚的时候,青女将其中一个枕头垫在了林岚的头底下……

白­色­的枕头,衬着林岚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在盖棺的刹那铭刻在冯明的记忆中。每每想起林岚,就是最后的那个样子,微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头发,鸳鸯戏水的枕头……

冯明有些失神。

青女责备自己说,老了,没记­性­,说这­干­什么,我这张嘴呀,真是的!

冯明问青女,另一个枕头是否还留着。青女说早就扔了。冯明说,我知道你还留着。

青女的眼圈立刻红了,为了掩饰自己,她倒了杯水给冯明,端过来的时候竟将水洒了一桌子。冯明说他想看看那件东西,青女说,不看也罢。

冯明说,什么叫“也罢”,今天我绝对要看。

青女进到里屋,里面一阵箱子盖的响动,抱出来个红布包袱,搁在桌子上,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了鸳鸯戏水的缎子枕头。冯明感觉枕头小了许多,薄了许多,也不似原先那样白,变得微微发了黄。枕头很轻,很软,抱在怀里有股浓重的卫生球味儿,虚幻得有些不真实……原本是一对,另一个被林岚带走了,深深地埋入了地下,五十年过去,化作了灰土,成为了永恒,这一个还残留人间,被珍贵地保留着,模样已不是从前。

冯明小心地摩挲着细腻的软缎,缎子在他手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仿佛有了生命。

青女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姑娘家,孤寂地躺在那儿,冷清得很呢。

冯明说,是要去的……

嘴上是这样说,冯明对到林岚墓上看望却是有些打憷,五十多年,他没为林岚添过一抔土,化过一张纸,也就是说他没来看望过她一次。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纵然是千里万里地想着,又有谁知道。

冯明对青女说,把枕头搁我屋里去吧,打今天起,我要枕着它。

青女说,你这是何苦。

……

张保国来请冯明,要陪他到魏富堂的大宅子里去看看。冯明说不忙,说他凭记忆草拟了青木川当年积极分子名单,让张保国看看还缺了谁。张保国拿过那张纸来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主任兼组织委员:张文鹤

副主任兼分地委员:何继成

武装委员:万至顺

锄­奸­委员:沈三娃

生产委员:赵大庆

­妇­女委员:李青女

张保国哪里知道落了谁差了谁,敷衍地说,首长记得很全面,就是青木川街上的老人怕也不能记得这样准确了,我没什么补充的。

冯明问名单上的人哪个还健在,张保国说青女婆婆以外,赵大庆还在,就住在附近。冯明说要是这样,拜访青木川的老朋友是最重要的,看魏富堂的大宅院搁以后再说。冯明的意思是去赵大庆家,赵大庆当过生产委员,总是有些共同话题的。可是张保国不愿意冯明去赵大庆那儿,说改天让赵大庆自个儿过来,他建议冯明先去看魏元林,说魏元林早先当过乡文书,有文化,头脑清楚,首长去了肯定会大有收获。冯明问魏元林住在哪里,张保国说在南边五里赵家坝。说着就给魏元林的儿子打了电话,让魏元林在家等着。

张保国说车就在门口,请首长坐车去。冯明说五里地走半个钟头就到了,不用开车。张保国说路上净是泥……

镇上给张保国配备的专车是帆布篷的北京212吉普,是从县上淘汰下来的旧车,门关不严,得使劲摔,车轮子磨得看不清花纹,离合器踩得溜光,挡风玻璃走了形,塑料拉窗裂了一条大缝,开起来哐当哐当,腾土冒烟,如同来了铁甲车。这是镇领导级别的专用车,平时­干­部们办事都骑摩托,没人爱坐这个又颠又吃土的吉普。冯明想起了魏富堂的那辆美国“福特”,土改的时候分不下去,没人要,往县上交运不出去,就扔在屋后头……问及“福特”下落,张保国说早散了架,大炼钢铁的时候把那些能拆下来的现成好钢搁在炉子里使劲炼,愣是把钢炼成了废铁,堵在了炉子口,掏也掏不出来。冯明想,要是魏富堂那辆老爷车能留存至今,卖了它买几十辆北京212不成问题,可是当时把车当成了绣花枕头,没有给予重视,谁能想到以后呢!

五里路,让冯明在车上颠了半个钟头,几次脑袋碰到了帆布篷上。开车的张保国回过头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又碰了您的脑壳。

冯明几次想下来走,张保国死活不让冯明下车,他让冯明放心坐着,说他的驾驶技术在全县也是一流的,细问,原来是老山前线下来的汽车兵。虽然到现在也没有执照,却能开着车满县跑,有时候还到县小车班去给司机们支一两招,小车班的见了他不喊“张主席”,喊他“张师傅。”

冯明说青木川的路不适宜开小车,他记得当年魏富堂的汽车在镇街上跑来跑去,连调头也困难,魏富堂本人开车纯粹是为了摆谱,过洋瘾,张狂得很。张保国说魏富堂的汽车实在是让深山里的土豹子们开了眼,那意义跟城里引进了秦岭的大熊猫一样,是不能以钱来论的。张保国说,脚底下这条土路现在不怎么样,但它可以一直通到九寨沟去,基础不错,稍加修整就是条好路,到时西安的人逛黄龙,不用走成都,直接走青木川是一条近路,青木川的旅游发展前途十分广阔。

冯明说以前在这儿工作,哪里还想到旅游,哪里还知道有什么九寨沟,那时只恨这山大沟深,箭竹茂密,藏匿土匪,给革命制造困难。张保国说,那时的不便都是现时的资源,没有山大沟深哪有风景秀丽,没有茂密箭竹哪有国宝熊猫,一切都是辩证的,发展的,对吧,老首长。

冯明说,是啊,一样的事物,两样的角度,为这片土地的解放,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啊。

张保国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革命者的英勇牺牲,就没有今天改革开放的幸福生活。当年那些牺牲了的先辈哪里会想到今天的­干­部会开上吉普车,哪里会知道彩­色­电视、手机电脑,想想真是亏了。当然人民会记着他们,党会记着他们,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冯明说张保国的话带有调侃­性­质,口气跟他的女儿冯小羽如出一辙。

张保国说,我们年轻人在老一辈革命家眼里总是很没出息,很不争气。

冯明说,这是因为你们经的事情太少。

车进赵家坝,到了魏元林家,魏家儿子见了车,远远地迎过来。车刚停下,就有一帮孩子攀上车来,扳这儿动那儿,张保国厉声呵斥,龟儿子,滚!

“龟儿子”们嗷嗷叫着并不散去。

冯明让张保国不要这样凶,冯明说,革命­干­部,对老百姓要亲切,“说话态度和气”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重要一条,对老百姓凶,老百姓就会反感我们,就会什么事情也­干­不好。

张保国说,这帮小崽子都是欺软怕硬,上头来了好车,奥迪、桑塔纳什么的都远远站着看,跟前靠也不敢靠。一看见镇上这辆吉普,就像来了活动大玩具,不管不顾地扑过来,钻到车里哪儿都敢摸。有一回一个三年级的小子竟然把车弄走了,开下了河沟……

魏元林的儿子Сhā嘴说,青木川的男娃儿都爱车,打魏老爷时候就是这样。

冯明注意到,魏元林儿子谈到魏富堂的时候称的是“魏老爷”,他不明白这个解放以后才出生的后生,怎的也是魏老爷魏老爷地叫,五十年了,魏富堂的­阴­魂竟然没散,还在青木川当老爷!

院里,老楸树下有石头桌子,冯明没进屋,就在桌旁坐了,魏家媳­妇­端出泡好的茶,给冯明和张保国一人倒了一碗。冯明看那茶,淡绿­色­,有股清香之气,连赞好茶。媳­妇­说是今春丈夫从观音岩上采下的老鹰茶,老爷子让收着,非得来了贵客才能动。问怎的叫老鹰茶,儿子说茶树长在高海拔的绝壁上,只有老鹰才能落脚的地方,所以叫老鹰茶。观音岩的茶树树­干­粗壮,一人难以抱拢,远远望去一片蓊翳,山顶气候变化莫测,云遮雾挡,乍寒乍暖,茶的味道就分外独特,每年只有个把身手矫健的山民才敢攀上去采摘,采摘数量有限,珍贵异常。老鹰茶明朝时候开始供奉朝廷,一年不过一二十斤,要小心地包装,派专门官员护送京城,稀罕程度远远赛过珠宝金玉。冯明说他读过陆羽的《茶经》,那里面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没想到青木川竟然有此等好茶。

魏家儿子说,我父亲说,魏老爷喝的就是这个茶,喝了一辈子,就认这个。胡宗南送给他西湖龙井,他喝不来,都交给小赵煮了茶叶蛋。

正说着,魏家媳­妇­就端出了一盘剥了皮的煮­鸡­蛋和两碗醪糟,让冯明当点心吃。

张保国问魏元林到哪儿去了,说好的在家等着,怎的不见了人影。魏元林儿子嘴里胡乱搪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倒是儿媳­妇­痛快,说她公公刚才跟家里人闹嘴­干­仗,赌气骑车出去了。张保国问为什么闹嘴­干­仗,媳­妇­说老公公让儿子给买摩托车,说他要骑着摩托四乡转悠,还要上汉中,八十岁的人还要骑摩托,不是没钱,是不能给买。儿子说,老头子越活越任­性­,谁的话也不听,不给买摩托就闹气,刚才还好好的,三句话不对就变了脸,简直一个活脱脱的魏老爷。

冯明问儿子见没见过“魏老爷”,儿子说没有,但他知道魏老爷的脾气也大得很,得罪不得。冯明说,既是骑车走了,定是走得不近,大概一时半晌回不来。

儿子不说话,旁边的小儿郎们Сhā嘴说车子就是魏家爷爷的腿。冯明问为什么,张保国说魏元林习惯骑自行车,无论到哪儿,无论多近都要骑车子,从村东到村西,几百米,也得骑车……有个小孩补充说,魏家爷爷在自家院里上茅房也骑车,被魏家媳­妇­从后脖颈扇了一巴掌。张保国让儿子把他父亲找回来,儿子说不知到哪里去找,孙子看了一眼冯明说他知道爷爷在哪里。冯明问在那儿,孙子说在老碾盘,冯明让孙子去叫,孙子痛快地答应,颠儿颠儿地跑了。

媳­妇­朝冯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谁都知道老爷子在哪儿,就是不便去叫,老爷子一犯毛病就坐到碾盘上骂人,越骂越来劲,越骂嗓门越大,东西南北都能听见。

张保国说魏老爷子骂人骂出了名,能从儿子骂到收生猪的老赵和他们家屋里的猫,骂到村长乡长县长,骂到布什小泉陈水扁,骂到蒋介石秦始皇,捎带挨骂的还有旁边看热闹的小青年和来劝慰的老哥们弟兄。老爷子信口开河,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骂,往往骂到最后,竟忘了所骂之初衷,不知骂因是由何而起,需旁边小闲人们提起新的“骂题”才能继续延续。碾盘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用了十几代人,现在有了机器碾面碾米,就废弃不用了。有西安的画家在乡间盖了别墅,缺少些乡村点缀,看上了这个碾盘,给村里六千块,要把碾盘拉走。以魏元林一帮老头子老婆子为代表,就像老电影《红旗谱》里的朱老忠护钟一样,进行了不懈的护碾运动,一天往老碾盘走几遍,轮番值班,把个碾盘看得严严实实,谁也甭想动一动。村长把画家给的定金花光了,也不是揣进自家腰包,是做了招待费,常有上边来人,不能让人空着肚子走,又没有专用经费,就得到处想辙,没两个月,半个碾盘就给吃下去了,想让人家画家来拉碾盘,有老的们护着,想给人家退定金,又没有,就这么僵着。后来画家一到村里来,村长就躲了,十回有十回找不着,闹得画家很恼火,说跟谁打交道也别跟农民打交道。说农民办事没规矩,没信用,见钱眼开,拉屎往回缩,总之话说得很难听。魏元林们不管,要说没规矩是村长没规矩,要卖村里的东西,村委会几个人一捏咕,就敢拍板,碾盘是村里全体民众的,不是村委会几个人的。村委会那几个小屁孩,最大的是1973年出生的村长,连困难时期都没见识过,老碾盘多大了,上头有字刻着,乾隆十七年,老祖宗了!1973就敢卖乾隆十七,胆子也忒大,想得也忒美!

老碾盘在村里中心位置,就像村里的中央电视台,魏元林老爷子往那上头一坐,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着盘旋的老鹰,舒服自在,不骂骂人也是对不起这碾盘。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八十的老爷子闷得慌了,在解心烦,败心火,当然也有倚老卖老的成分在其中。

冯明想这个魏元林也是活得滋润,不愁吃穿还能骂人,也是造化,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魏元林的模样,想不起这个当年的文书都­干­了些什么具体的工作,用女儿冯小羽的文学语言说是缺少细节。

一袋烟工夫,魏元林被他孙子和一帮年轻人连推带拽地架回来了,有人给推着车,有人给拿着衣裳,轰轰烈烈如同皇上出巡回銮。老爷子一脸的怒气,嘴里呜啦呜啦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在老碾盘的时间太短,还没有骂尽兴,一进门就脱鞋,对着他的儿子啪地扔了过去。鞋没砸着儿子,砸着了­鸡­,芦花­鸡­扑扑棱棱飞上墙头,拴在墙根的狗就汪汪地叫,把铁链子挣得哗啦哗啦响。孙子过去把鞋捡了,替爷爷套在脚上,将爷爷扶到楸树底下坐了。魏元林也不问冯明是谁,对冯明说,花了那么多粮食,喂了几十年,喂了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满脸尴尬,立在那儿只是搓手。

冯明看着魏元林的模样,还是没找回五十年前的记忆。

媳­妇­端过水来让魏元林润嗓子。魏元林喝了一口,眼睛一瞪,问怎的没有搁蜂糖。

媳­妇­说,您的血糖严重超标,大夫说够上糖尿病标准了,不让吃糖了。

魏元林脖子一横说,我愿意咋样吃就咋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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