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说,这不是您愿意不愿意的事,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您不能看着有客人来了就故意跟我较劲,借着客人的面子跟我要糖吃。
魏元林对冯明说,瞧见了吧,人老了就得受气,就得受制于人。龟儿子在人面前装得很孝顺,好像啥都替老子想着,其实饭也不给吃饱,他们一人几大碗地装饭,给我一个小木头碗,一顿只给大半碗,再不就是一块掺了菜的麸子面饼。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我也没落到这地步。以前说魏富堂虐待长工,可人家糠饼子也是尽饱吃的,就这还落个土匪恶霸名声,他们倒好,饭给半碗,菜是白煮,一点儿油水也见不着,整天饿得我眼睛发蓝,要给他们定成分,定个巨无霸也是够标准的。
媳妇有些委屈,想说什么,看了看儿子,终是没说。
儿子说,大夫给你定着量呢,饭吃多了,那些药等于白吃。
魏元林说,呸,我还不知道你们,啥子大夫,是李青女的女婿,你们是中学同学,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你说啥子他能不听你的!你不给我吃饱,他就说我有糖尿病,一个吹笛一个捏眼,配合挺好!
儿子对冯明说他父亲得了糖尿病,血糖是正常人的两倍。孙子说得更直接,说他爷爷是个泡在糖水里的糖人,血是甜的,肉是甜的,连尿出的尿也是甜的,整个一个大蜜饯。
魏元林说他什么病也没有,他身上哪儿都不难受,精神大得很,胃口好得很,一顿能吃一碗条子肉,喝半斤包谷烧。以前是想吃没得吃,现在是想吃不给吃,中国人民已经解放五十多年了,他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媳妇忍不住说,怎的穿不暖啦,给您买的羽绒服不穿,愣是往狗身上套,吓得黄狗一见您就跑。
孙子说,就跟村长见了画家似的。
魏元林说,那《芦花记》的衣裳也是给人穿的?老子让你们给做件新里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袄,说了几年,到今天连影儿也没见着,虐待老人,是要遭报应的。
媳妇说,现在农村谁还自己做棉袄,妇女们还有几个拿得起针线的,甭说棉袄,还能纳袜底的全村也没一两个了。
孙子问什么是《芦花记》。
魏元林说就是后娘用芦花给前房儿子絮的棉袄,看起来厚实松软,其实是样子货,屁事不顶。又对冯明说儿子把钱抠得太死,他月月的工资他们领着,几十年加起来甭说摩托,就是坦克也买得起了……
几个站在院里看热闹的年轻人起哄说,魏老爷子,买架飞机最好,直升的,连跑道也不要,直接在你家院里起落。
……买波音的阿帕奇!
张保国对青年们喊:去!
青年们说他们不去,他们要看城里来的大干部,要看英勇的三营教导员冯明同志。
冯明觉得青年们挺可爱,连连说,就让他们在这儿,就让他们在这儿,让他们听听过去老辈的革命事迹是很有必要的。
青年们见冯明不讨厌他们,越发得了宠,使劲往前凑,有搬着冯明手腕看手表的,有拍着肩膀喊“教导员”的,有的问冯明身上带没带着枪,有的问冯明国家哪一级干部外出要一级警戒。张保国让小青年们不要蹬着鼻子上脸,不要让人看着青木川的青年没教养,显得精神文明工作搞得没有成效。
青年们说教导员还没说什么,张保国就这样邪乎,狗仗人势。
张保国问魏元林认不认识冯明,魏元林说不认识,张保国让魏元林再想想,魏元林还是说不认识。张保国说,你怎能不认识,这是冯教导员,在咱们这儿搞过土改的冯明。
魏元林看了半天冯明,拍了拍脑袋,啊了一声,说他想起来了。
可是冯明还没想起来。
魏元林说,那年,分魏老爷东西的时候,是我造的册,刘小猪他们家分了魏老爷五亩水田,三间大瓦房,感激得刘小猪他爹领着全家来给工作队磕头,家里还给冯教导立了牌位。冯教导让我把他们送回去,把牌位撤了。我到了刘小猪他们家一看,那哪叫牌位啊,弄了张纸条贴在墙上,用碗在上头扣了四个圈……我还记得工作队走的时候和村干部会餐,吃的是大碗腊肉蒸洋芋,教导员什么都没吃,只是一味地喝酒……
魏元林这样一说,冯明想起来了,解放初魏元林原来是赵家坝初小的语文教师,被临时抽调出来担任青木川乡的文书,干了不到半年,又回去当老师了。印象中魏元林是个话语不多的青年,梳着茶壶盖一样的学生头,制服长过了膝盖,上衣口袋老别着两支钢笔,其实只有一支,另一支只是个笔帽。那天的会餐,魏元林是个端菜端饭的角色,谨谨慎慎,笨手笨脚,不似现在这般话多,这样能闹哄,不讲理。
魏元林说,那个刘小猪,刘小猪还记得吗?
冯明说,怎么会忘了?就是那个在山里让熊揪掉半个耳朵,瘦小枯干的娃子嘛!
魏元林说,就是,就是。
魏家孙子使劲追问“让狗熊揪掉半个耳朵的娃子”,魏元林告诉孙子,旧时青木川穷人家的孩子一到秋天都要到山上“捡秋”,补充家里粮食的不足。小猪的家在青木川属于大贫困,他爹妈拖着七个孩子住在观音岩的山洞里,一家人盼着的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房,有属于自己的田。可是七个孩子啊,吃饭都成了问题,刘小猪的爹出去给魏富堂当长工,当护院的卫兵,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娘是个病身子,总是歪在洞子里喘。小猪到山里捡栗子,瞅准了一棵树,正要上树,树上的栗子却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小猪奇怪了,没风啊,栗子怎么自个儿往下掉呢?抬头一看,树上头有个穿黑棉袄的人在使劲摇晃。小猪说,大哥,谢谢啦,我在下头捡,你在上头摇,咱们一家一半。上头的也不搭腔,将栗子摇了一地。小猪冲上头喊,别摇啦,太多拿不了啦,快下来捡吧。上头的突然停止了摇晃,只听“咚”的一声,掉下个胖家伙,哪里是什么大哥,分明是一只大黑熊。小猪一ρi股坐在地上,黑熊围着刘小猪转了一圈,小黑眼睛眨了眨,前爪一扬,呼地扇起一阵风,小猪的半个耳朵就没了。黑熊不想再理小猪,晃晃悠悠地走了。小猪大哭起来,捂着脸去喊他的兄弟,那天他的几个兄弟捡了两口袋栗子,都是狗熊摇晃下来的,他们没有给狗熊留一半,因为狗熊咬掉了小猪半个耳朵。
冯明记起了那个叫小猪的娃子,满脸乌黑,佝偻着身子,夏天也是抄着手,瑟瑟发抖的样子。分地刚开始,小猪的娘就病死了,由冯明做主,魏富堂的柏木大棺材就分给了小猪的娘,也是正好赶上了,如果这个时候死了另外的穷人,冯明也是会这样做的。冯明让文书魏元林在本子上记了,那是青木川分田分东西的第一笔记录,一个大号的刷了二十三道漆的柏木棺材,划到了雇农刘在林的名下。这样考究的棺材在汉中地区能卖五百块大洋,是三间砖屋的价,五百大洋的棺材装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娘儿们。
青木川人说小猪的娘一定是前世积了德,才能堂堂正正地睡入大棺的。这棺是魏富堂为自己准备了一辈子的东西,魏富堂没用上,一个住在山洞里的穷女人用上了,没法解释,这就是命了。当时冯明在会上给大家解释说,这不是命,这是翻身解放的象征,是新社会了,穷人是主人了。下一步,不光是魏富堂的大棺,就连他的房子土地也是一样要分给大伙的。
在宁羌县交代问题的魏富堂听到棺木被刘小猪的娘占用以后掉了眼泪,家产被工作队全部没收,他似乎也没表现得怎样,没想到这具棺木竟让他动了感情。魏富堂说,他最终的着落也没了,一生落了这样的结局也是老天的安排。从此闭了眼睛,再不讲话。
冯明对魏元林说他还记得给刘小猪家分了魏富堂的三间大瓦房,外带全套家具,这在整个青木川地区都很轰动。魏元林说是他给刘小猪家的财产登的记,那个牛皮纸的财产登记本在当时重要极了,青木川的穷人对那个本子都很熟悉。冯明说刘小猪他爹见了屋里描着金凤的红漆木柜,一ρi股坐到地上,拿手使劲拧自己的脸,怀疑是在做梦,确信是真的,才哇哇大哭起来。小猪的爹看着高大宽敞的屋,看着洁净的大木床,不忍心躺下去,睁着眼睛在屋里转,怕睡着东西就没了。刘小猪会唱山歌,还编了歌在群众大会上唱……魏元林说他现在还记得那词,说着哼唱起来:
正月初三春打头,青川溪水哗哗地流。
冯明给咱分田地,好日子呀才开了头。
青砖瓦屋青石砌,手攀着梯子上高楼。
感谢三营工作队,一心一意我跟党走。
冯明说,这个歌过于宣传了个人,我曾经批评过刘小猪,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不要老提我冯明,我不过是执行政策的一个普通干部,这样唱影响不好。后来还是让宣传队的同志们改了的,这个歌子是不是也收到《民歌集》里去了?
张保国说,地区文化馆的下来收集民歌,我陪着他们专门找到刘小猪,刘小猪唱了不少,好像没唱“冯明给咱分田地”。
冯明说,没收是个遗憾。
小青年们嘻嘻地笑,说魏元林唱的这个歌子他们也会唱,说着两个青年站起来,腰胯一扭一扭地击掌而歌,那词是完全变了:
正月初三是春打头,大姑娘急得直转悠。
情哥哥屋后递暗号,手攀着梯子上墙头。
绣花帐里嘛褪花裤,有爱就恋呀莫怕丑。
哥哥你要来只管来,一回生来二回就熟。
冯明听了直瞪眼,说这流氓歌实在有污革命先辈,如此的篡改是亵渎老百姓对党的感情。张保国说不是青年们篡改,是当年刘小猪篡改了青木川的情歌,这首歌颂冯明和三营的歌原始版本就是这么唱的,就是“绣花帐里褪花裤”。刘小猪会唱歌不假,他即兴“创作”的歌曲,百分之百都是来自改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抄袭,剽窃,改头换面。
“情哥哥屋后递暗号”对的是“冯明给咱分田地”,“一回生来二回熟”对的是“一心一意跟党走”,驴唇不对马嘴。不知怎的,冯明竟然有些气恼,有种被亵渎了的不快,但他不能否认刘小猪当年的真诚。
魏元林直截了当地问冯明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张保国在旁边给魏老爷子使眼色,暗示他这个问题问得不合适,魏元林不以为然,仍满怀期望地等待回答。乡下人以前见面必问“吃了没”,现在“吃饭”已被“赚钱”替代,既然彼此有着土地革命的交情,在收入上开诚布公是必要的,细想,问得也并不突兀。冯明对这个问题也不太忌讳,说各种补贴、书报费、交通费乱七八糟加起来四千。魏元林不信,说在他的感觉里,像冯教导员这样的大干部顶少也得挣个两三万。冯明说挣两三万是下辈子的事了,共产党人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出生入死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共产主义的信念,可惜,现在有这种信念的人太少了。
魏元林说他吃亏吃在退休太早,一个月就是三百退休金,要是现在退,他至少能拿到一千。
孙子说为了爷爷的一千,得修改退休年龄,八十再退。
冯明说他现在挣的钱不到一个年轻白领的五分之一,现在的白领都是在牛奶里泡大的,什么苦也没吃过,钱却挣得很多。三十多的人了还装嫩,说话犯嗲,好像昨天才断奶,而现今的世界却成了他们的世界。一个搞电脑的小青年竟成了亿万富翁,成了世界名人,有时候心里越想越不能平衡。
魏元林问什么是白领,冯明说就是坐办公室的,比如秘书什么的。魏元林说,这么说现在的白领跟老子当年干的是一个行当,老子当年是青木川的文书,大小也算个白领了,可老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
张保国说,老爷子知足吧,您有地有房,有猪有羊,城里人吃棵小青菜也得掏钱,县城的价,一块一斤,还是批发。
魏元林说,城里的白领有小汽车,老子连摩托也没有。广坪张东风有辆骑了三年的红“嘉陵”要处理给我,只要七百块,就这,他们也不把老子的钱给拿出来。老子现在活得连汉献帝都不如,窝囊极了。
魏元林对冯明说那辆“嘉陵”七百处理给他是看了他的面子,不是他托学生帮着张东风的孙子考上了宁羌一中,人家还不愿把这个便宜给他。摩托是六成新,正是使顺了手的时候,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骑了自己的摩托在阳光照耀下的乡村土路上嘟嘟嘟,这个愿望不奢侈,不虚妄,却受到儿子媳妇百般刁难。自己挣的钱自己不能花,就像汉献帝自己的江山自己不能做主,事事要听曹操的,让曹操把个皇上拿住了,作为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天下就是有这样的奸佞,事事和人作对,有岳飞就有秦桧,有孙悟空就有白骨精,有阿庆嫂就有刁德一,有八路军就有日本兵,总得有人给你坏着事,这个世界才能成为世界,没有这些坏蛋,没有这些龟儿子当绊脚石,世界早成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什么,共产主义是各取所需,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烧得流油的红烧肉,伸手就可以来,想到汉中南湖旅游一下,飞艇立马就打半空飞来停在家门口。“嘉陵”摩托算什么,那时候一人一架航天飞机,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上华盛顿就跟上广坪一样容易……
魏元林又进入了他的摩托情结,由摩托引申出了共产主义和航天飞机,这让冯明觉得这个当年的乡文书神经不太健全,云遮雾罩的,两只脚落不到实地。还好,文书还记着刘小猪翻身解放的事情,记着刘小猪对共产党新政权的真挚爱戴和拥护,至少这点他还不糊涂。冯明问张保国刘小猪还在不在,他要见见刘小猪。
张保国说,刘小猪还健在,用不着首长见他,他自己会来找首长的,首长没来之前他就来乡政府打听好几次了,说一定要首长接见他一下子。
魏元林建议冯明到村里看看,说赵家坝村子虽然小,景致却很秀丽,也很卫生。现在都在搞“新农村”,家家门口种了花,整齐划一,都是草茉莉,要开花都开,要不开都不开。
冯明在魏元林的引领下在村里转悠。村子变化的确很大,冯明根本找不到一点儿过去的感觉,无论人还是物,他都很陌生。正是吃饭时候,家家敞着门,人人端着碗坐在门前凳子上,边吃边看冯明,如同看一道风景。碗里的米饭是上好精米,青木川的土产,油汪汪的,碗边上搁着四季豆和洋芋,绿是绿,白是白,看上去很美丽。人们大着嗓门跟张保国打招呼,让他吃饭,让他尝他们刚开缸的米酒。张保国这家站站,那家停停,扯些没有咸淡的话题,冯明借机跟农民拉话,看碗里的吃食,问家里的状况。魏元林时时给冯明介绍,这是谁谁的后人,冯明虽然想不起那谁谁来,但对那谁谁仍旧表现出了熟络,为的是不让后人失望。张保国对后人们说这是当年在青木川分田分地的冯明,后人们哦着说,土地不是已经承包给各户了么,已经分了几年了!
张保国说不是现在的包产到户,是更早的事。
后人们说,更早就是刘少奇提倡的“三自一包”了,没有落实下来还挨了批。
张保国说还要早。后人们摇摇头,不愿意费脑筋去追溯历史了。
一个脸上有疤的万姓老婆婆端着饭碗拦住了张保国,谈她的屋要塌的事,拉扯着张保国去看她的房。张保国不愿意去,说正陪着首长视察工作。万老婆说看她的房也是视察工作,现在广播里提倡现场办公,首长到她们家现场办一下公是绝对有必要的。万老婆说着将一块切得方方正正,艳丽无比的酸萝卜用白木筷子挑进嘴里,萝卜在她嘴里滚动,散出一股浓烈的酸味,引得冯明嘴巴酸水直冒。他赶紧说,去看看吧,看看也好。
一行人就跟万老婆过去看房。房在河边,三间瓦屋,石头地基,并没有要倒的模样。万老婆说地界太潮,里头的椽全烂了,墙的泥坯也酥了,她的意思是让张保国给村里发话,直接给她批块宅基地,她要另盖新屋,躲开这地方。张保国问为什么要躲开这地方,老太婆说房在河边,洪水一来总是提心吊胆,最主要的是这块地方不利后人,她的三个孙子,一个也没考上高中,河对面老王家,也是三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最差的也是汉中师院。张保国说孙子考不上高中是不好好学,不能赖房子。老太婆看了一眼冯明说,我不怕这位首长说我迷信,前日我让小施看了,他说这屋有一股凶杀之气,亏了我们家三个老虎一样的孙子能压得住,换了别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张保国说这个小施背着他尽干些算卦看风水的勾当,叫到政府教育了多少回,就是不改。他家老爷子的学问一点儿没继承来,反倒承袭了些歪门邪道,老跟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背道而驰。冯明问这个叫小施的是不是秀才施喜儒的儿子,张保国说不是儿子是孙子。万老婆说小施的眼睛很毒,村里宜霞家盖房,小施说房门应该往东移三寸,宜霞家不听,结果上个月就着了火,烧得邪性,连床被也没抢出来。
张保国让万老婆不要胡说,万老婆说她不是胡说,她这屋绝对是凶宅,特别不利妇女,刘芳在这儿被打碎了脑袋,血肉模糊地挺了好几天;那个不让提的女人也埋在了屋旁边;她本人在这儿被打穿了腮帮子,碎了七颗牙。这院房,到了晚上鬼影绰绰,一帮女鬼说外国话。
张保国说,你孙子的外语一准好。
万老婆说,呸,说她在谈正经事,在反映情况,没有闲心扯淡。
冯明说看着这房眼熟,魏元林说原是魏富堂的水磨坊,本是给魏金玉的陪嫁,魏金玉跑了,也没大用,让长工老万照看着。河里水越来越少,水磨转不起来,这几间房就闲置着了。解放以后青木川东、西修了两个水库,水磨彻底报废,房子索性就分给了老万。
魏元林这一说冯明想起来了,在这栋房子外面,他们曾和“黄鳝尾”有过一场较量。他问魏元林,英雄老万呢?
魏元林说1967年死了。问是什么病,魏元林说自杀。冯明问为什么自杀,魏元林说当时内查外调,查出老万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土匪在青木川的卧底。
冯明说,简直是胡整!
魏元林说,就是胡整,那时候大家都胡整,正常的人没几个,老万是残渣余孽,我是小爬虫,残渣余孽只让人关了一个晚上就抹了脖子,自绝于人民。小爬虫脸皮厚,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活到了幸福的今天。
冯明看着嚼酸萝卜的老婆说,这么说,这位就是……老万的……夫人……
万老婆说,啥子夫人,一个穷老婆子罢了,连批个房基也要低三下四的!
冯明就想那老万,挺结实挺实诚的一个汉子,从赵家坝跑到青木川只用了十几分钟……消灭青木川政治土匪,老万立了大功,是青木川英雄谱上应该记载的第一人,有功的“第一人”却落了抹脖子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元林说,你在想念老万。
冯明说他在想老万戴着大红花,在台上给大伙作报告的情景,台下头不断地鼓掌,把个老万激动得也跟着一块儿鼓。有女学生上去给他献花,他把花都拿回家,给他老婆。老婆说献花不如献袋米,这些人怎的这么不会办事情。
魏元林指着万老婆说,让土匪破了相,小孩子们见了她吓得扭头就跑。现在老了,脸上的褶子多了,疤倒不怎么突出了,就是太自私,没人缘。
万老婆说,哪个太自私?我也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丢了七颗牙,我吃饭大半是在吞,你们哪个也吞一回试试。
张保国说,少了七颗牙还能把酸萝卜嚼得嚓嚓响,伟大极了。
冯明看着那房,仍旧是过去的模样,只是屋前多了肮脏的猪圈,多了四处游逛的鸡和满地的鸡屎树叶。房子旁边荒草长得有人高,草里胡乱扔着破胶鞋、烂瓷碗一类,看得出万家的人不是勤快的角色。冯明努力地摒弃那些杂乱肮脏,慢慢地找回那被雪覆盖的宁静小屋,那被风刮得低迷缭乱的炊烟和那等待中的焦虑……
1951年冬天,下了一夜雪,一大早老万就跑到工作队报告,说李树敏和他老婆刘芳从山上下来了,在水磨坊猫着,让赶快去抓。
原来老万早晨起来到磨坊外头抱柴,看见李树敏和刘芳从林子里钻出来。两个人都很疲惫,衣裳也破了,掂着枪直奔水磨坊而来。想起广坪镇街上发生的事,老万扔了柴火,转身就跑。
李树敏喊住了他说,老万,你是我舅家的长工,我不难为你,我两口子在你这儿歇一会儿,你要把我们报告了,我就打死你老婆。
老万看眼前的李树敏,戴着棉帽子,腰里缠根布带子,将棉袍的一角高高地别在带子上,手里挥舞着一把银亮手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老万沉住了气,说他不会干报告那样的事,再怎么说五少爷也是东家的外甥,东家的外甥也是东家,五少爷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说着把两个人往屋里让。
刘芳跟在李树敏身后,左右手各掂一把撸子,情绪有些低落,一双眼睛使劲朝着北边的林子里看。林子里雪雾迷蒙,一片昏暗。李树敏让她赶快进屋,她还是朝林子那边走……
老万说,除了一座坟,那边啥子也没有。
李树敏一把拉住她说,这大的雪,啥子也看不出,算了吧。
刘芳说,你懂什么……
李树敏说,我怎的不懂,我什么都懂,人死如灯灭,走便走了,想也没用。
让老万不解的是,在那一时刻,刘芳的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柔软的东西溢出,眼睛也变得湿润,说话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进了屋,刘芳脸立刻变了,呵斥着让老万老婆给做饭。老万老婆一见刘芳,如同见了吃人的夜叉,吓得直哆嗦,火也点不着了,大冷天,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刘芳踢了老万老婆一脚说,我也不开你的膛,你怕什么!
李树敏问老万,解放军是不是常上这儿来。老万说解放军从来没到磨坊来过,这儿太偏,离镇还有段距离,他也不是积极分子,人家根本没把他当个人物,连开会都极少叫他。
李树敏说这就好,我就在这儿暖和暖和,吃碗热乎饭,睡一觉,外头雪太大了。
刘芳穿了一身碎花棉袄棉裤,包着头巾,好像在生病。李树敏跟老万说话的时候她坐在火塘边,从怀里摸出五把细长锋利尖刀,刀尾拴着棕红色的细绳,刀尖呈着杏黄,如一条条细长的黄鳝。老万知道,他遇到了“黄鳝尾”的人。“黄鳝尾”是近来活跃在老林里最凶残的一股土匪势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他们的标志就是匪首善用飞刀,那些刀的尖端都是蘸过毒药的,就是说,只要刀碰上了人的皮肉,扎不死也要毒死。坐在火塘边的女人是魏富堂的外甥媳妇,更是狠毒暴戾的匪首“黄鳝尾”,是在广坪制造反革命暴乱的国民党特务。
刘芳将刀子在腿上依次排开,顺手拽过老万扔在床上的头帕,仔细地一把一把擦拭。刀子发着湛蓝的光,线条柔和秀气却寒气逼人,老万知道,刘芳亮出此物,是在警示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刘芳将刀子擦拭完了,一只只顺在袖口里,并不抬眼看老万一眼,好像屋里没有老万这个人。
李树敏那天是饿坏了,累极了,饭还是半生,就迫不及待往嘴里填,狼吞虎咽地吃了半锅。刘芳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捂着胸口半闭着眼靠墙坐着,塘里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吊罐里的水发出噗噗的声音,刘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老万两口子缩在墙角不敢动弹,李树敏说了,老万只要迈出房门半步,他的枪就会响。
李树敏和刘芳低声商量着什么,明显的,刘芳的体力不支,病得不轻。李树敏问老万家有没有细辛,他知道作为烹调的作料青木川家家备有晾干的细辛。偏偏老万家没有,老万家既不打荷包蛋也不做红烧肉。
刘芳对李树敏说,要penicillin(盘尼西林)。
李树敏说在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 penicillin,甭说宁羌,就是汉中也未见得有。
老万听着他们说外国话,老万不是许忠德,他对penicillin完全是陌生,虽然到后来给他老婆治伤用了不少penicillin,可他并不知道老婆用的penicillin就是刘芳在最后时刻想得到的penicillin。
李树敏让老万到镇上去找草药。李树敏说他现在放老万出去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他的生死全押在了老万身上,他走到了这一步,也是山穷水尽了。李树敏拿出一块怀表,交给老万,说他身上值钱的就是这个了,让老万收着,说这块表抵得上五亩水田。老万不要那表,老万这个时候万分的清醒,他拍着胸脯让李树敏放心,说老婆在五少爷手里,他是一点儿风声也不敢走漏的,他老婆肚里怀着五个月的孩子,两条性命,全交给五少爷,他老万对五少爷是绝对忠心耿耿。
刘芳对李树敏说,这个人肯定会去告发。
李树敏说,听天由命吧。
老万冒着大雪往镇上跑,没有一点儿犹豫,径直进了工作队驻地。他不傻,他明白,就是把药给李树敏搞回去,成全了这两口子,老婆和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保全,那个心狠手辣的刘芳,百分之百会杀人灭口。那块表是什么呀,是稳住他不去报告的诱饵,土匪能白白送给老百姓东西,骗谁呀!
现在新闻界最时髦,最没有实际意义,最不能说明问题的名词就是“第一时间”,第一时间被用滥了,反而让人不知第一时间究竟怎么计算。冯明的三营倒真的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迅速包围了水磨坊。那是一种水泄不通的包围,大树上,草丛里,连河对岸也埋伏了人,李树敏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Сhā翅难逃。
寒风里的磨坊静得出奇,瓦楞间有淡淡的炊烟冒出,不是老万报告,谁也不会想到房屋中藏匿着与新政权不共戴天的敌人。刘志飞开始向房内喊话,里面没有回应,老万担心敌酋害他老婆,使劲地喊他老婆小名,他老婆在里面答应,说是李树敏还在,李树敏说了让解放军撤退,放他回山,大家都方便。刘志飞让李树敏放人,缴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里面没有声响,双方在僵持,风在山林上空盘旋,吹起了阵阵飞雪,几只寒鸦掠过河面,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人们的手脚冻得丝丝拉拉地疼。这样的情景对生活在21世纪的人是相当熟悉的,“人质劫持事件”在全球每天都有发生,电视现场直播让当代人对所有的“人质劫持”都不陌生,都能提出应对的办法一二三。但是在1951年的冬天,这种战术还相当不普及,以至刘志飞问冯明,李树敏不战不走是什么意思,下一步该怎么办。冯明突然醒悟,说不能等了,李树敏在有意地拖延时间,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在冯明指挥下,包围圈缩小,几个身手矫健的战士上了房顶,开始揭瓦。老万怕他的老婆有什么意外,不住地喊叫,他喊一声,他老婆在里头应一声。老万对着屋内大声喊,五少爷,你不要杀我老婆!解放军不是我领来的,是他们在我后头跟来的!
就是这句很权宜的话,几十年后成了置老万于死地的罪证,使英雄的老万成了罪恶的土匪。如果老万当时有此预见,一定会缄口不语或是高喊革命口号,可惜老万没有这个预见。
房顶很快被掀开一个洞,几支枪同时对准房内,战士们在上头高声喊:缴枪不杀!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磨坊的门猛地开了,刘芳拿枪顶着老万老婆的头颅出现在门口。刘芳背靠着门板,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
冯明喊,放下枪!
刘芳嗓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微微地一笑。
几十支枪口对准了刘芳,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下一步想干什么,谁都在担心她手里的枪会响。屋里还藏着一个李树敏,那是个更加阴险的人物。
没提防这个时候老万像只豹子一样窜了过去,老万在抓住老婆的刹那,刘芳的枪响了,子弹将老万老婆腮帮击穿,老万老婆来不及哼一声就滑落在雪地上。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刘芳手一扬,一道闪电,甩出五把尖刀,三个战士应声倒下,紧接着刘芳对着自己的头颅扣动了扳机。
顾不得死鬼刘芳,众人冲进屋里,水磨坊里空寂无人,哪里有李树敏的影子。
老谋深算的李树敏其实早做了准备,在老万离开磨坊不久,他便相继离去,刘芳在房内的拖延,是在为李树敏的逃跑争取时间。刘芳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跟着李树敏一同亡命山林,疾病、冻饿,不出两天,她的生命就将终结在荒山野岭,与其这样,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让李树敏逃出一条性命。在刘芳的意识中,对在这里结束自己似乎是命运的安排,这里是她的归宿……
刘芳在磨坊外射杀老万老婆,甩出袖笼里的尖刀到最后开枪自毙,一连串举动总共没有几秒钟,动作娴熟准确,干净利落。只是由于老万干扰,他老婆张嘴呐喊,枪弹才从口内穿出,否则老万老婆那天是必死无疑的。刘芳结束自己的那一枪是从右太阳茓进入,从左颈下穿出,击断了颈动脉,血喷如注。对刘芳的死,说法不一,有人说刘芳不是自己开枪打死自己的,是她甩出“黄鳝尾”尖刀之时,刘志飞的枪,击中了她的头部。也有人说是众人乱枪齐发,对着刘芳猛射,刘芳中弹无数,血人般倒下。冯明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在以后的工作汇报和宣判布告,各样场合的言论以及文字,包括县志记载,谈到刘芳的死都是“被解放军击毙”。
刘芳的尸体被埋葬在磨坊北边的树林里,那是她死前凝望过的地方。老万事后想,刘芳使劲朝树林里看,莫不是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她已经感觉到,那里将成为她的最终归宿。
其实老万想错了。
大雪后的山林让李树敏无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踪迹,三天后,三营在广坪附近吴家山山洞里擒获了缩成一团的李树敏,他在吃袍子里的棉絮。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狡辩:“你们凭什么抓我?”
冯明说,你凭什么跑?
李树敏说,我知道是因了广坪的事件抓我,那是我老婆干的,我对解放军缺乏了解。
冯明说,能说这话就说明你对解放军很了解。
现在,老万的老婆从张保国嘴里知道了来“视察”的首长就是当年救她的解放军教导员,抓住冯明的衣裳就不撒手,悲切地哭着,一口一个“请首长为老万做主”,说她的日子过得多么多么艰难,老的去了,儿子窝囊,孙子不争气,当年还不如让“黄鳝尾”一枪把她打死。
张保国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和颜悦色地说,万家婆婆,前几年不是已经给万叔平反了吗?你老人家就不要再提这个事了,说得人心里很不受用。
老万老婆眼一瞪,像换了个人,尖着嗓子说,给了几百块钱,那也叫平反?老万一条命,就值几百?
张保国说,那钱也是看万叔当过武装委员才给补的,要是一般人,几百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万叔是自己走的……
万老婆一蹦多高地说,你们不打他逼他,他能自己走?
张保国说,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打,我们谁打了?
万老婆说,打他的人现在在镇上吃香的喝辣的,还开着砖厂,活得比谁都滋润!
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ρi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Сhā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Сhā嘴说,不是劳模,是傻×,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