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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冯小羽几次让许忠德带她去拜访解苗子,许忠德都说,老太婆糊涂了,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触实质人物,作家岂能心甘,她约钟一山跟她一块儿去,钟一山不去,钟一山说冯小羽研究的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他的杨贵妃更清晰。

下午,父亲和张保国约好出去,钟一山要拜访川大历史系肄业生许忠德,冯小羽觉得这是个见解苗子的机会,她决定自己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出门之前冯小羽对着镜子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扑了粉,涂了淡淡的­唇­红,套了件鲜亮的鹅黄T恤,想了想,又将披在肩上的头发束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的髻。立刻,一个明丽的女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冯小羽想,以这个形象应对当年女子师范毕业生,应该是拿得出手,应该是毫不逊­色­的。

在冯小羽的思路里,青木川应该是有过一个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数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冯小羽问过他的父亲,枪毙魏富堂那天在桥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亲说是;问那女人是不是金发碧眼,父亲说不是。但父亲肯定地说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这点他不会搞错。在那样敏感的时刻,以他敏锐的阶级眼光他不可能认错人。后来他和这个女子也打过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冯小羽相信父亲的记忆,就是说在魏富堂最后的日子中,夫人已经偷偷由谢静仪替代。人种的差异是不会因了岁月的改变而改变的。桥上女人穿旗袍,血统纯正,除了谢静仪,再不会是别人。

去魏家大院,冯小羽心里颇为忐忑,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有品位,见过世面的女子。几十年来这个女子隐姓埋名,淡泊存活,缓慢地打发着残留的日月。是冯小羽发现了她,六十年前陈旧报纸上那个发了霉,一碰即碎,糟烂得提不起来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将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六十年前没有下文,无人知晓的谜,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这儿,冯小羽就很兴奋,她要单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谈论程立雪,谈论谢静仪,谈论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视察,她甚至有目的地准备了几个关键英文单词,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实的你”,比如“历史的本来面貌”等等。她知道,将老太太追问得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是很残酷的事。可是不残酷怎么能将历史闹明白。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难道还要带着沉重的包袱度过最后的日月,与那个面目同样不清晰的丈夫相见于地下?

出门的时候冯小羽特意带上了宁羌的核桃馍和两包­奶­粉。

院里阳光很好,黄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着眼镜给她孙女剪脚指甲。冯小羽说,你们家的狗又进了豆豉了。

青女说,它喜欢那儿。

青女问冯小羽到哪儿去,冯小羽说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说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里窝着,身子骨不好。又嘱咐说老太太怕累,动辄就会晕过去。她告诉冯小羽,老太太晕过去也不要慌张,一会儿自己就会醒过来。

冯小羽答应着往外走,想着“晕过去”的话,觉着这实在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绕不过去就“晕过去”,就跟“动物世界”里的甲虫似的,遇到危险装死,借以逃脱,有意思极了。

从青女家径直往西,远远就瞅见了魏家大门,广梁的大街门,上头有雕花的门楣,空着长方形的一块,涂着白灰,隐隐透出“魏公馆”字样。门口有宽阔的石头台阶,有刻着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马石,拴马桩……那块平展的石头地面该是魏富堂当年汽车的停放之处,每天他就是从这儿上车,将车子开到办公楼去“办公”。现在,平展之处晾晒着菜籽,一个老汉用连枷噗噗地拍打,那声响与汽车嗡嗡的发动声不可同日而语。

正门旁边还有另一个院落,两院门口有青砖砌就的小桥连接,桥下是荷花鱼池,应的是前有活水后依青山风俗,景致绝美。现在雕着­精­致荷花的鱼池上加盖了顶棚,用老砖加高了围栏,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花在粪泥中开放,是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

门洞里习习地吹出穿堂风,一股大葱炝锅的香味随风而来,某个角落里传出小女孩尖厉的拉着长调的哭声,一口气涤荡而悠长,不知何处是止境;花猫悄没声儿地蹿过石板,钻进下水沟眼,那里面有只探头的小鼠;蜻蜓落在铁丝晾晒的花裤上,扇动着翅膀欲飞不飞;花格窗后面有眼睛在向院中窥视,窗户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台阶上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自己搭盖的小屋使院落变得诸葛亮八卦阵般的迂回复杂,这里那里堆着碎砖烂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面真正变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对不起天地良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

庞大的院落内容充实,充满了人的气息。

当年这院是小赵的住处,那个寂寞单调的女子绝想不到几十年后同一地点的繁荣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里还有人满为患的危机。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魏富堂,风筝一样地抖起来,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人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宅院太深了,冯小羽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又顺原路退回。西墙根有个娘儿们,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洋芋,冯小羽走过去,问解苗子的住处,娘儿们不答话,翻着眼睛使劲儿朝冯小羽看。冯小羽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腾腾地问,你找她做啥子?

冯小羽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儿们说,一个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得收门票。

冯小羽说,门票倒是可以收,交给解苗子也是一笔收入,你说得交多少吧。

娘儿们见冯小羽认了真,便说,你是哪儿来的?

冯小羽嫌她打听,故意地说是从上边来。娘儿们说,上边是哪里,镇上也是上边,国务院也是上边。

冯小羽说,是作协的。

娘儿们说,那就是鞋厂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脚做广告?告诉你,老婆子那双脚可是天下无敌,过去是穿皮鞋的。娘儿们说镇上将解苗子交给她了,要见解苗子需经过她同意。冯小羽说,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儿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冯小羽,意思再明确不过。冯小羽递过五十块钱,让娘儿们给解苗子买些必用的东西。娘儿们接了钱,装进兜里,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院,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冯小羽往后走,穿过一个狭长的夹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去处。四周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着青苔,充满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诗意,小风掠过,荒草刷拉拉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前面的人气在这里消失殆尽,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冯小羽想,在这里拍电视剧“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不用改变什么,一切都可以入镜。

一庭荒草,两间破房。

破房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牡丹花图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处了。

冯小羽走过去,隔着门帘问有人没有。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冯小羽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变做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有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气味浑浊,潮湿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她。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一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两条,空缺的部分用砖头垫着。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Сhā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铁锈红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脸有了些许生动。一双被削洋芋的娘儿们说的“天下无敌”的脚,确是周正匀称,脚上套着黑布鞋,鞋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的确,乡间的八十老­妇­没有这样的打扮。

冯小羽在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没有找到高鼻深眼,金发碧眼的痕迹,帽下露出的散发洁白如雪,年轻时是金是黑已无从辨别,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黄是灰,没有一丝蓝­色­。在这并不出­色­的老­妇­身上,根本寻不到一点儿意大利的遗传。冯小羽很激动,毋庸置疑,她已经将座椅上的老­妇­人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她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还有英语。

冯小羽说了她的来由,说了她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解苗子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冯小羽注意观察着解苗子的表情,企图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解苗子静静地坐着,低头专心地烤着火,天气还不冷,她的近旁已经安置了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着,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声地咳嗽,每声咳嗽都是来自胸腔的深处。

冯小羽问解苗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解苗子抬起头说,我老了,有病,耳朵背。

能够应答问话,说明她耳朵不背,尽管有些答非所问。冯小羽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六十年前来到青木川的事。解苗子说她快要死了,太阳一天比一天凉了,墙角的虫子每天来看她几遍,喊她到土里去和它们做伴。

对方标准的国语让冯小羽振奋,真正的程立雪,就应该是这副腔调,事情明摆着,解苗子不属于青木川,她要是会说当地土话,那才是见鬼!冯小羽问解苗子什么时候嫁到青木川的。解苗子说,八月就这样的冷,气候不对头。川里的鹭鸶待不住,往南飞去了,往常十月才走,如今提早飞了。

冯小羽问她怎知道鹭鸶走了,解苗子说鹭鸶走时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年不一定来了,这块地方的鱼少了,水也浅了。冯小羽让她谈谈女校长谢静仪。解苗子说,谢静仪得了病,整天吃药也没见好,肠子全烂完了,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是结核病,肚子里积满了水,没得救了。

冯小羽以作家的机敏,立刻抓住了解苗子诉说的核心,重复说,谢静仪整天吃药,后来怎么样了?

解苗子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肠子烂完了。

冯小羽说,那就是死了?

解苗子说,我说死了吗?

冯小羽说,没有,您没有说死。

解苗子说,我是不会说死的,谁要死也不那么容易,上帝管着人的生死,人不能自己决定生死,自杀是绝不可以的,天堂不会接受……可是现在,我是真的要死了,活不过下个礼拜,你是来给我送葬的,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

冯小羽说,现在跟解放以前不一样,结核病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解苗子说,在城里可以治,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吃中药,青木川的细辛好,烟土也好,细辛败火,烟土止痛,都是好东西。我还有肝病,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

这些话说明她头脑不糊涂,一问一答,至少没有跑题太远。

冯小羽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

解苗子说,那对姊妹花得了忧郁症,回西安去了。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解苗子说,昨天晚上,顶着月亮走的,十几匹马驮着东西,二十几个人跟着,还有快枪,一直送到西安。

对赵家姐俩的归宿,解苗子说得极其清楚,除了时间,其他细节应该是准确的。冯小羽问老太太解苗子是谁,老太太说,我就是解苗子。

老太太闭了嘴,眼睛看着院落发直。冯小羽问她看什么,她说看见大赵坐在井沿上梳头,小赵在旁边转凳子。冯小羽说,您见过赵家姐俩吗?

解苗子说,没有,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留下些唱戏的行头。

冯小羽说,那行头不是赵家姐俩的,是朱美人的。魏富堂先娶了刘家女子,后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解苗子,解苗子死了,您顶替了她,您是魏富堂第六位夫人。

解苗子说,我是个苦命的人。

冯小羽问解苗子娘家在哪儿。解苗子说,南边,太真坪。

冯小羽问老太太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名字,比如程立雪,比如谢静仪。解苗子说,去年雷殛北面山坡,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百十号人进去救火,没有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冯小羽说,这么说谢静仪是死了,死在北面山坡?

解苗子说,我没说她死了,我是说她进了北面山坡。

冯小羽说,再没出来?

解苗子说,没出来。

冯小羽说,在北面山坡一呆五十年?

解苗子说,怎是五十年,我刚才告诉你了,是去年的事情。

冯小羽说有人看见谢静仪离开了青木川,从大青树底下骑着青骡子走的,青女的妈和许多人都见到了,谢静仪还跟大伙挥手告别,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

解苗子说骑青骡子走的是赵家姐俩,送的人也不是青女的妈,是金玉她爹。

冯小羽问解苗子会不会说英语。解苗子说不会说英语,她会说鸟语,能跟川里的鸟说话,要不鹭鸶走了怎么会告诉她。冯小羽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开始沉默。冯小羽拿出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

冯小羽收起本子,单刀直入地说,您甭躲了,我早看出来,您就是程立雪。

老太太突然尖叫着说,程立雪在水磨坊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

老太太喊出了程立雪的名字,说明了她对这个人物的熟稔。冯小羽不失时机地让老太太谈谈程立雪自己打自己的细节。解苗子说,啊呀,我的头好昏,房子全转起来了!

老太太说着就闭了眼,脑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般。冯小羽摸了摸她的脉搏,未见什么异常,那鼻息也还平稳,想起青女交代的“动辄就晕倒”的话,便不再打扰,任着她闭眼。

房子是里外间,里面是解苗子的卧室,床上有简陋的铺盖,棉被倒还­干­净,褥子却是烂污不堪。那床原本是个很讲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头微微翘起,为的是支应美人的臂弯,现在就势当了枕头,于是整个床就如同医院里的活动床,一头高一头低。这样的床土改的时候大概没人愿意要,太窄又不平,让地主婆子睡这样的床是一种惩罚,再合适不过,倒让冯小羽产生了无限怜悯,真不知解苗子几十年是怎么在美人榻上睡过来的。墙上挂有­色­彩极其鲜艳的塑料贴画,画上是阳光明亮的早餐餐桌,牛­奶­、餐巾、刀叉、糖缸,两片抹了半截黄油的面包,一杯Сhā着柠檬片的红茶,几颗散落在盘子旁边的红樱桃……安宁、和谐、富足、幸福,能引起人的食欲,这样的画多在小餐馆的墙上出现,以弥补餐馆气氛的不足。细看,画的旁边有字,是镇政府在重阳节“敬老日”送给镇上老寿星的礼物。解苗子将这幅拙劣的画挂在床前,日日看着,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床头堆着印有“雪碧”字样的纸箱子,箱子的底部被水泡过,变了形,随时可以坍塌的模样。箱子上铺着报纸,搁着罐头盒做的痰盂,罐头盒旁边是一块­干­得翘了边的糍粑,一望便知至少是半个月以上的物件。一根藤皮编就的拐杖,亮着黑红的紫,反­射­出润泽的光,华贵含蓄,不露声­色­地靠在门后的角落里,应该是魏家的留存,贫下中农是不屑使用拐杖的,跟美人榻的命运一样,落到了解苗子手里……

歪着脑袋的解苗子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口渴,要喝水。冯小羽拿起桌上的暖瓶,暖瓶是那种竹编外壳的老古董,拿起来吱嘎响,好像要散架。往外倒水,才发现里面的水冰凉陈旧,问哪里可以找到开水,解苗子说用小铁罐在炭火上烧就可以。找了半天,冯小羽才知道,解苗子说的小铁罐原来是个装了铁丝的罐头盒,和纸箱子上装痰的罐头盒属于同一系列。冯小羽将那个罐头盒半截埋在炭火里,静等着水烧开,解苗子的眼睛随着冯小羽的举动而动,带有监视的意味。冯小羽夸赞解苗子的毛背心和绣花鞋漂亮,解苗子很得意,用手摩挲着衣服说是张保国媳­妇­给她织的,张保国的媳­妇­是好媳­妇­,贤惠、仁义,常想着她,做了好吃的就给端过来。又说脚上的鞋是青女做的,青女会绣花,她原本穿皮鞋,金玉爹一死,没人给买皮鞋了,只有做鞋穿,她从脱了皮鞋至今,脚上的鞋都是青女给做的,她的纸箱里还留了一双水绿的,绣的是莲花,那是她将来要穿着上路的鞋。冯小羽想,这个青女真有意思,当着新政权的­干­部还给地主婆偷偷做鞋,一做就是一辈子,这些他父亲肯定不知道,青女自然也不会说。

水很快就开了,出来,炭火腾起了灰。解苗子猛烈地咳嗽,脸憋得青紫,冯小羽端下水赶紧给老太太捶背,看见桌上摆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书的边角已经磨烂,她好奇地拿起它来……

解苗子说,你不能动那个,那是非常神圣的。

解苗子用了“神圣”这个词,使冯小羽想起了许忠德的“Good night”,这些语言的积累,应该不是一天两天。

削土豆的女人端着一碗烂面进来了,来给老太太送饭。解苗子见女人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和巴结,赔出笑脸双手接过碗来。女人见冯小羽还没有走,解释说解苗子属于无儿无女的孤寡户,镇上规定,由她负责老人的日常起居,当然,也由她领取政府给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费。女人说,现在啥子都要钱,镇上给这点儿钱连嘴都顾不住,谁摊上这样的事谁倒霉。言外之意她伺候解苗子是很义务、很雷锋的。

解苗子在女人跟前现出的感恩之情让冯小羽心里很不自在。

女人对解苗子说,这几日忙,没有弄菜,凑合吧!

冯小羽听得出,女人的话是说给她的,女人也知道这顿饭让外人看见了寒碜。看冯小羽正在翻《圣经》,女人没话找话地说,一本破书,整天翻,装得跟真的似的,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

整天翻的“破书”却是英文。

冯小羽望着衰弱无力的解苗子,望着那碗粗劣简单的烂面,心里陡地冒出许多酸涩。许忠德说得对,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为好,甭管她是解苗子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她是谁真的就那么重要?

解苗子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女人把碗朝解苗子跟前推了推说,再吃些,不要天还没黑又喊饿,我那儿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那多时间专伺候你!

解苗子摇摇头,表示实在不想吃了,娘儿们也不再坚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对冯小羽说,在早老婆子吃饭可不是这样,有丫环站在后头给打扇,熏炉里终日点着檀香,吃的是人参汤燕窝粥,整天的­鸡­鸭鱼­肉­,就跟现在城里的县团级­干­部似的,都让­肉­汤给泡酥了。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人就那么大点儿福分,早享了晚没有,晚享了早没有,谁也别指望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你说是吧。

看着这个敷衍了事的女人背影,冯小羽有点儿讨厌,一顿饭,连来带去没有五分钟,简单得如同饲养猪狗,也亏得她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冯小羽将带来的­奶­粉用罐子烧的开水冲了,趁热递在解苗子手里,又将核桃馍打开,放在她的旁边。解苗子没有推辞,咬了口点心,小心地品着,出神地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许久,她说,这是宁羌王家的核桃馍。

冯小羽说,难为您还记得,到今天,它还是宁羌的主打食品。

解苗子说,我爱吃。

冯小羽说,我听说校长谢静仪也爱吃,回回让人从宁羌往这边带。

解苗子说,都变了,就是这个味道没变。

冯小羽说,您尽管吃,这里还有,吃完了改天我再给您弄来。

核桃馍实在不是什么名贵吃食,现代年轻人谁也不肯光顾它了,宁羌山地盛产核桃,核桃馍是清油碎核桃和面,做成小饼,用炭火烘烤而成,比城里的芝麻烧饼更酥软香脆。在汉堡包们飞快发展的今天,城里对核桃馍多失了兴趣,不再问津。在这里,在大山深处的青木川,在解苗子的生活中,核桃馍仍保留着它的鲜活,保留着它的魅力,这是让冯小羽没有想到的。

一块核桃馍,使解苗子的眼神变得活泛。她说,我以前经常吃。是金玉她爹托人从宁羌买来的。

问及“金玉的爹”,解苗子说,都叫他响马,其实他是民团司令……民团……是民兵,有排长有连长,也打仗也种田,有人暗地里害他,把他往悬崖边上推,他就掉下去了……脑袋烂了……死时连口核桃馍也没吃上……核桃馍,我一辈子也不要吃这东西!

说着解苗子将手里的馍扔到脚底下,用绣着石榴花的鞋使劲儿碾。

老人态度瞬息的转变让冯小羽措手不及,她赶紧将剩下的点心包起来拿走,不料解苗子说,我还要吃,我要把它们都吃了,一个不剩!

冯小羽想,老太太是糊涂了。

院子里有人争执,从窗户往外看,是许忠德与红头发青年在论说,红头发正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许忠德让红头发把绳子拉上来,红头发不­干­,许忠德朝红头发踹了一脚,红头发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嫌许忠德管得太宽,红头发说豹子钻山,猴子上树,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谁也不要学谁,谁也不要­干­涉谁。许忠德说,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多积点儿­阴­德,不要让人家戳脊梁骨!红头发不听,照样将绳子往下放。许忠德气得将绳子头抢过来,全扔进井里。

红头发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许忠德说,让你长记­性­。

红头发说,东西也不是我的,你让我怎么交代。

许忠德说,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红头发说,我是靠这个挣钱。

许忠德说,挣钱也不能走歪道,想想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红头发说,我爷爷是让魏富堂杀害了的,他差一点儿算了革命烈士。

许忠德说,在魏家大院里说这话你不怕报应?你爷爷是抽大烟,抢人!

红头发说,我也没抢人。

许忠德说,跟抢人也差不多了。

红头发不甘心,仍围着井边转,许忠德说,挺大个人,什么营生不做,学了一身坏毛病,明儿个把个红脑袋变回来!

红头发说,这是新潮。

许忠德说,新潮?你能新得过魏老爷?人家40年代就玩汽车,你这算个屁!

红头发说,魏老爷新潮得把命也新没了,人各有志,我对汽车没兴趣,我只对钱有兴趣。

许忠德说,滚!我再看见你在井边转悠,连你一块儿塞进去!

红头发说,杀人偿命!

许忠德再没理他,拍着手上的土,朝解苗子住处走来。冯小羽觉着,这个许忠德,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

许忠德进来对冯小羽说,下午没见你在街上转,我猜你就在这里。见解苗子在吃核桃馍说,不能都给她,不知饥饱,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今年过年,吃了两碗饺子,差点儿没撑死。

解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许忠德说,哪个给你下毒?害你有啥子用嘛。说着将那些核桃馍包了,要放到匣子里去。

解苗子抱住核桃馍说,我还要吃!

许忠德说好吃的一天吃一点儿,细水长流,不要一下吃伤了。

解苗子说,哪个要你管!

许忠德从地上捡起一块被踏碎的核桃馍,吹了吹,搁进嘴里说,他当年在谢校长的办公室里吃过这个,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味儿,难为王家,几十年还保持着这个水准。

核桃馍被许忠德收到了匣子里,要放到柜子高处。解苗子不答应,非要让许忠德搁在她的床头,嘱咐用被子严严地捂了,说是怕老鼠偷窃。许忠德抱歉地对冯小羽一笑说,老了,小孩子一样……

最终,还是把点心匣子搁到了柜顶上。

冯小羽问《圣经》的事,许忠德说大概是校长当年留下的,校长走时给青木川留下了一大批书,都是开了单子让魏富堂从外头买来的,“文革”时候都烧了,可惜得很。现在的青木川中学图书馆,内里的书籍不及谢校长在时的十分之一,空空落落的,尽管现任校长在外头呼吁了几回,也没捐来几本。

冯小羽说解苗子说她自己是太真坪人,可是凭她的感觉解苗子的家应该在山外,她那一口标准30年代的国语,让人想起了那个时代的电影对白,就是现在听起来,也很时髦,这样的人,不可能出于深山。许忠德说解苗子说官话是因为她在魏家大院待的时间长,魏富堂要求他的女人都说官话,包括他的女儿魏金玉,女人中无论是哪个,跟他说土话他一概不理,久而久之魏家大院里的女人们养成了说官话的习惯。冯小羽问为什么会这样,许忠德说,大小赵来自西安,讲的是官话,谢校长更是一口标准官话,魏老爷喜欢说官话的女人,娶来解苗子,不会说也得逼着说。

几天来钟一山没日没夜地沿着川道跑,脸上晒得脱了一层皮,蛇蜕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撕。青女心疼博士,说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让太阳晒成了黑炭,青木川的太阳也是有点儿欺生,竟不留一点儿情面。冯小羽让青女不要在乎这点小事,说钟一山在日本那边念书,那边的太阳更毒,晚上太阳上哪儿歇着啊,上日本,要不怎叫“日本”呢,连国旗上都描一个太阳。青女说,那是太阳啊,我一直以为是膏药,那几年学校­操­场老演《地道战》,黑白片,银幕上的日本旗子可不跟膏药一个样。现在没黑白电影了,都花花绿绿了,花花绿绿又不演了,让买票上城里看去。

钟一山对被阳光烧灼的皮肤毫不在乎。最近几天,他在青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东西,有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青女家的楼上摆弄来摆弄去,看看哪个都莫名其妙,弄得房间里一股生土腥气。蜀道的研究在这里变做一团乱麻。

冯小羽也不乐观,她在桥头的大青树底下呆坐,一坐就是半天,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不舍昼夜,脑子里却理不出一点儿头绪。魏富堂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烂熟于心,不少材料是魏富堂本人亲自按了手印画了押的。资料中,魏富堂对几位太太,用的词汇是“霸占”、“强娶”,或许是恶霸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至于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带风雨廊的柏木桥,平坦的石板路,赞助家乡学子,却只字未提,它们大概不属于“罪证”。

冯小羽思考得更多的还是程立雪,可总是想不明白,她到青木川来找程立雪,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反而离她越来越远,烟一样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糊涂老迈的解苗子,话留三分的许忠德,婆婆妈妈的李青女……人物并不复杂,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才几十年啊,魏富堂时代的人不少还活着,竟然模糊得一塌糊涂……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工作,几天没有照面,打电话来说有事就找张宾。那个张宾已经彻底成了钟一山的“俘虏”,不但对杨贵妃来过青木川深信不疑,还跑前跑后帮着钟一山找证据,召开座谈会,进入了同样走火入魔的状态。许忠德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围着小树转悠,好像那些丑陋的东西明天就能结出果实来。

冯小羽的头脑一片混沌迷蒙,如进山那天的大雾,满是游动的空白,露出隐隐的景致,却又瞬间隐藏得严严实实。河水在桥下缓缓地流,从前面山里淌出又流进后面山里,青木川被包围在重重叠叠的山中。冯小羽如看环幕电影一样,转了个圈,四面八方的山便也联起手来,挤挤挨挨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她不知道山的内里都有什么,是毒蛇猛兽还是鸟语花香,是穷山恶水还是茂密森林。因为不知,所以要探索,因为艰难,所以更执著,心的深处竟有一些由艰难生成的快乐,冯小羽喜欢这种感觉。

红头发的小青年,现在冯小羽知道了,他是三娃子的儿子,将手Сhā在裤兜里,一蹿一蹿地走过来,在桥头停下来问她,作家同志,你们还要住多久啊?

冯小羽说不知道。

红头发骑跨在桥栏杆上,想跟冯小羽说点儿什么。冯小羽看着这个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的年轻人,想不出以他这样的闲散,靠什么来维持生计。红头发问冯小羽对太白手儿参有没有兴趣。冯小羽问太白手儿参是做什么用的,红头发说是名贵中药,真正的绿­色­中药,没有污染,没有化肥,纯天然。人参的火力太大,西洋参的效果太偏,只有这秦岭山中的太白手儿参最好,最是提气补脑,以前魏富堂给胡宗南送礼,不送大烟,不送洋钱,就送太白手儿参。冯小羽问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东西,红头发说有人从山上挖来的,托他帮助销售,这东西价格大,老百姓不会买,多是卖给城里来的人,他听夺尔说冯小羽是个作家,作家最需要补脑,吃这个最合适。冯小羽说山上是野生动物保护区,怎么还敢上去挖药?红头发说,偷着挖呗,青木川的人祖祖辈辈都挖药,城里药铺的药都是秦岭里出去的,秦岭无闲草,知道吧?

冯小羽说她不想买太白手儿参,她不提气也不补脑,她的气很足,脑袋很好使。红头发让冯小羽问问钟一山,说那个大学问可能要。冯小羽说,那个学问的气比谁都足,脑子活跃得一会儿一个想法,用不着再补。

红头发说,你父亲呢,那个老­干­部,他是最该补的。

冯小羽说,老­干­部吃药花公家的钱,让他自己掏腰包,花一分钱也舍不得。

红头发很失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甩着腿说,吝得很,都是些一毛不拔的。

有人在桥那边喊红头发,说佘鸿雁在满街找他,红头发一下来了­精­神,答应着跑了。

冯小羽回到青女家的住处,见钟一山坐在院子里摆弄他的唐朝铜镜,问他怎么没出去找杨贵妃,他说在等人,说有个农民家里存了一个青铜的衣带钩,马上就送过来,说不定会和杨贵妃有什么联结。冯小羽说全是瞎掰。钟一山说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搞科学研究,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线索都会铸成大错,要知道,历史的变化全在偶然之中。

冯小羽说,那你就等着杨贵妃的衣带钩吧,要是在日本山口油谷町再找出一个,配上对,您就大功告成啦!

钟一山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冯小羽说,什么衣带钩,连你这个破铜镜,全是假的!

钟一山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社会调查么,花出代价,没有结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趁早鸣金收兵,打道回长安。

冯小羽说,靠这些假货赝品,你就断定傥骆道走向,你的结论也就成了假货。

钟一山说,我在寻找信息,捕捉一切可能,历史通过文物在对我说话,我要的是历史,不是东西,我知道怎么在假的里边寻找真的,我不能因为假而拒绝真,我也奇怪,小小青木川怎的有这些赝品。

有衣带钩的农民来了,竟然又是红头发青年,青女家的黄狗一见他就咬,吓得他不敢进门。冯小羽把狗拢到一边,狗还呼呼地要往上扑。钟一山说青女家的狗太势利,看来人的衣裳破,就不依不饶地叫唤,刚才张保国来了,它孙子似的摇尾巴。冯小羽说狗不是看衣裳破,狗是不懂时髦。红头发的牛仔裤一边裂着一条大口子,露着­肉­,狗以为是要饭的。

红头发把钟一山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包的小包。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层棉花,剥开棉花,是层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亮出一个生满绿锈,琵琶形状的铜钩,两手捧着,递到钟一山跟前,连连说,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坏。

衣带钩的确很­精­致,造型流畅而漂亮,锈的间隙中露出鎏金线刻花纹,花纹的图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风格。这样­精­美的衣带钩民间不可能制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带,出自宫廷是必然的。钟一山问红头发怎的会有这东西,红头发说是他祖上的存留,钟一山立即追问,他的祖上在青木川居住了多少代。红头发也不含糊,张口便说有三千多代了。

冯小羽说,够得上中国猿人了。

红头发说,大家的祖先都是中国猿人。

钟一山手里没松开那个衣带钩,跟红头发谈论衣带钩的价格。红头发张口要一万,让钟一山傻了眼,钟一山说他不要这个钩子了,他只要给钩子照个相,权当证据。红头发说照相不成,这里有个肖像权的问题,在城里也不是拉住谁就能照的,冒冒地照了得赔人好几十万,人是这样,钩子当然也是这样。钟一山说他照钩子是为了科学研究,不是为了营利,这不存在着侵犯肖像权的问题。红头发说,没买你就不能照,买了你爱怎照就怎照,没人管得了你!两人正在为钩子争论,许忠德挑着水桶从门口过,要给他的山萸苗子浇水。冯小羽喊住许忠德,老汉朝院里探探身子,把水桶放下了。红头发一见许忠德,赶紧抓过他的宝贝,揣进兜里。许忠德堵在门口训斥道,再不要丢青木川的人,伙同佘家弄虚作假,坑蒙拐骗,哄谁!

红头发对钟一山说,他胡说,这个不是假的,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许忠德说,你祖上传个鬼哟,从你爷那会儿就偷­鸡­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赌,没有正形,是青木川有名的闲打浪。你爷抽大烟,卖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你­奶­都卖了,会有这遗传?你替佘家从外头背来东西,搁井里,让它们长锈,哄的就是外头来淘宝的人,这些东西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场更能骗人。社会打假,打的就是你们这伙人。

红头发说,文物市场没打假这一说,他买假货是他认不得真东西,不是我骗他!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连我先人的短处也揭,真是不讲一点儿情面了!

许忠德说,人心得往正里放,什么时候都不能偏。

红头发说,我看你的ρi股是完全坐到外人一边了,你再拍山外人的马屁,人家也不会委任你当少校参谋主任。红头发气恼地骂许忠德是该挨枪子儿的,说1952年不是政府发了善心,早崩了他这个土匪走狗,他以为他是谁啊!

红头发还不解恨,对冯小羽说,当年是他跟那个货郎拍着胸脯,红口白牙地给魏老爷打下生命财产的保票,魏老爷才缴了枪的,结果呢,缴了枪就给毙了,把房子地也分了,整个一个大骗子。那个货郎自此再不敢来青木川,这个许忠德守住青木川再不出山,为什么不出去,他心里有愧!这些他当然不会给你说,青木川的人谁都知道。

许忠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拽着钟一山就奔了解苗子院里那口井。红头发紧跟慢赶地在后头追,嘴里不住地说,许老二,我揭了你的老疤,你的脸搁不住了,恼羞成怒,就向外人泄露机密,这事让佘老板知道了,他会有你的好看!

许忠德说,你去告诉他,谁坏了青木川的名声,我就和谁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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