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萍说:“我爸我妈都是中学老师,那些年挨打,蹲牛棚,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们也都只知淘气,我是家里的老大,想留在家里好好儿帮帮他们。”
李寅国摇头叹息:“也是,可以理解。”
静了静,张秋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李寅国,我们交朋友好吗?”
李寅国怔了:“朋友?我们不是朋友吗?这些人,不都是朋友吗?哦,对了,在厂里,我们叫工友。”李寅国的手冲着满屋子里的人一划拉。
张秋萍的脸红了,眼睛却亮起来,就像翻砂工站在沸腾的铁水面前,那脸庞被映得红亮而光洁,熠熠生动。张秋萍仍是宣誓一般地大声说:“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发展它,永不放弃!”
张秋萍说完就走了,迈着大步,那步伐里似有羞窘,还有慌乱,但她镇静着,努力表现得从容不迫。
休息室里早就安静下来了,捧着大茶缸子的忘了喝,烟蒂快烧到指头的忘了扔,抓着棋子的也忘了摔下去。待张秋萍的脚步走出门外,工友们突然扑上来,托起李寅国往半空中扔,接住,再扔,嘴里嗷嗷地嚷,发展她,发展她,永不放弃,永不放弃!工友们才不管李寅国还是不是后备干部,是否属于哪个帮派体系呢,他们只要认为你人好,就陪你一起悲戚,也陪你一同欢笑。
看起来,一贯内敛、善于袖里乾坤的张秋萍这回可是故意的,故意选了一个人多势众的场合张扬了她的爱情。如果说,李寅国的故意彰显的是他的自尊与倔犟,那么张秋萍的故意则展示了她不趋功利、外柔内刚的品格。也许,张秋萍此举,是有针对性的,那是一种不露声色却奋不顾身的挑战。
突然获得了爱情的李寅国对张秋萍的此举一度很是迷惑不解,一个那么有心机的人,她是怎么了?自己已成瘟神,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却大张旗鼓地扑过来。在日后多是以张秋萍采取主动攻势的交往中,李寅国很快自信起来,骄傲起来。张秋萍说,她喜欢李寅国是从那次算盘比赛开始的,考官的原则与灵活,考官的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尤其是考官在刘承谨质疑时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通情达理,都让她由衷叹服这位年轻人的聪明与智慧。特别是李寅国戏剧性地当众表达与罗春芬断绝关系的那一幕,展示的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可珍贵的铮铮傲骨。李寅国问,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表达?张秋萍说,你当时不是已有目标吗?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争也没用。李寅国再问,你不是在赌吧?你不怕我一辈子都是翻砂工?张秋萍答,翻砂工怎么就不好。我喜欢的是一个人,附在他身上的职务不过是一身衣服。再说,是金子总要发光,是锥子总要冒尖,人生赌上一次又如何?我们是赌志,又不是赌气。
自然,红星厂的众多评委们又有了新一轮的评判,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罗春芬聪明,不拿一世的幸福去打赌;还有人说,这一局是张秋萍胜,胜在道义上,胜在人心上。可也有人反驳,说道义和人心是什么?海市蜃楼,太虚幻境,好比铁水出炉时的那股热浪和光亮,挺得了多长的时光?可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却是实的,人模的铁水定了型,才有真用项。又有人反驳,说你们怎么就看李寅国不能回炉?那可是优质钢的材料,重新浇铸,未必不挑大梁。
罗春芬和柴放的事是刘承谨搭的桥。因与李寅国在前,罗春芬不好再主动出击。又因受挫于李寅国,柴放也早对罗春芬心灰意冷,又正值李罗情变发生在李寅国虎落平阳之际,柴放不可能不对罗春芬生出一些别样的想法,事情都怕联想和对比呀,如果是罗春芬对自己倾心在先,又是自己倒霉了呢?
柴放对找他搭桥的刘承谨说:“钢件刚刚卡上床子,刀具却咔嚓一声突然断了,你说让人怎么想?”
刘承谨说:“你的这个比方挺有意思,可你想没想好,谁是钢件,谁是刀具?那事黄的可是李寅国,是他当众给罗春芬下达的断绝外交关系的绝情书,人家罗春芬可从来什么都没说。你在床子上是把好手,总不能看着刀具废了,就连那个完好无损的钢件也扔进废品堆吧。”
柴放说:“这事太突然,你让我想想再说好不好?”
刘承谨说:“你突然什么?是突然认识罗春芬对她还不了解,还是突然知道李寅国另起了章程?李寅国突然之间当众退还罗春芬的礼物,张秋萍紧随其后当众宣称永不放弃,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两人早就心心相印有谋在先,不过是合手演上那么一出戏给大家看。我给你想的时间只有三天,有个部队新提拔的营长回家探亲,托人做媒已相中罗春芬了,小罗一时犹豫才找到的我。我一是为你以前白追小罗一场感到委屈,二是不想让好姐妹因随军而远走高飞,所以我才跑来找你痛下决心。这事,你务必尽快给个痛快话,三天,只三天,真要让小罗当了军属大嫂,你可就只剩下祝福的份儿了,再往前凑合,小心担上破坏军婚的恶名。”
刘承谨的伶牙俐齿,在这场柴罗之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刘承谨有私心,促成被人们普遍看好的新厂储柴放的美事,对于日后稳固和发展自己在红星厂的地位,肯定大有裨益。柴放对红星厂第一美女兼才女的罗春芬本就心存念想,再加上刘承谨这一番最后通牒式的劝说,很快就学及时雨宋江,乖乖地举起了被招安的降旗。
罗春芬和柴放的婚礼办得热烈火暴,别开生面,却精打细算,很是节俭。这符合罗春芬的性格,也应和了柴放不想张扬的心愿。没送请柬,却贴了海报,时间是周末下班后,地点是厂文化宫,请厂领导上台讲了几句祝福的话,请厂业余文艺宣传队演唱了几个喜庆的节目,一对新人又一起载歌载舞唱了个《刘海砍樵》,然后,大把的什锦糖天女散花,婚礼结束。第二天,市报上还登载了配照片的消息,说红星厂职工喜事新办,开创了移风易俗的社会主义新风。
那天,张秋萍和李寅国也出席了婚礼。工友们问,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啊?李寅国说,这事得请示我的内当家,她是一把手。张秋萍脸一红,嗔道,呸,谁是你的内当家?但第二天,李寅国和张秋萍就双双在厂里消失了,考勤簿都写因事请假。数日后,两人复现,上班一起来,下班一起走,午餐时也同在一只大饭盒里舀,正像当时悄然流行的邓丽君那首歌,《甜蜜蜜》,再有人问什么时候结婚,李寅国或张秋萍就从衣袋里摸出几块糖,递过去,说吃糖吧,我们旅行结婚,万事大吉,已是一家子啦。
这也正是张秋萍一以贯之的风格,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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