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时,水下被吵醒了。大堤那边人声嘈杂。哨声和叫喊声,在寂静的
黎明时分显得清晰。天美的屋里仍然亮着灯。里面依然没有一点声音。水下有些怕。
他想天美大概不会寻短见吧。水下站了起来,想到窗口边张望一下。玻璃窗是开着
的,闭着的纱窗下半截遮盖着窗帘。窗帘把里面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水下就是走
到窗边也会什么都看不见。
水下便把院里的铁砣搬到窗下。水下站在铁砣上,踮起脚。他看到了。天美短
衣短裤地侧睡在床上。她的圆领衫撩起来了,白白的背皮露在外面。短裤很短很短,
水下一直看到了大腿根部。天美均匀地呼吸着,很平静很安怡。看她睡着的样子,
根本无法想象她头天晚上曾经遭受过什么打击。水下看着,心里生出感动。水下想,
天美姨睡觉的样子好美呀。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该站在这里看她睡的。
天美像平常一样的时间起了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像平常一样接待前
来送废品的人。而且边说笑边跟来人们打趣,笑声跟平常也一样,朗朗的,不带一
点杂质。水下不时望望她。天美说,你看我做什么?水下说,姨你真了不起哩。天
美说,你这话比这废品还要废。水下听天美这一说,脸上一下挂了笑。水下想,姨
这话说得多好玩呀。水下想着,心里就轻松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天美的弟弟天富来了。水下是认得天富的。水下管天富叫舅。水
下是随他的表哥叫的。天富没搭理水下。天富的神色有些慌慌乱乱,拉了天美便往
房里去。水下心想难不成三霸闹到天美娘家里去了。水下还没想完,就听到天美呜
呜地哭。这哭声跟昨天的不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没有凄凉。水下跑到门边,叫道,
姨,姨呀,出了什么事?
天富这时才看到水下。天富说,能有好事么。我妈病了,医生说是肺癌哩,得
住院,得开刀。天美哭道,我的妈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刚刚把儿女都熬出了
头,你怎么就得这绝症哩。天美哭得水下怔怔的。
天富说,姐,光哭有什么用?你们女人啦!水下说,姨,你赶紧回吧,这里我
看着哩。天美说,水下,你一个人行?水下说,没问题,都乡里乡亲的,真忙不过
来,让搭个手还能不帮忙?天美说,真的行么,水下,账可一点不能错。水下说,
姨你放心吧。保管你什么都错不了。天美说,水下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水下说,姨,
你还跟我客套什么。快去看婆吧。
天美换了衣服,一身整齐地跟着天富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擤鼻涕,又把擤
鼻涕的手指在鞋帮上拭了一下。天美的动作很好看。但水下看了心里却酸酸的。
生意跟往常一样,不好不坏。时不时有人送来废品,都说,怎么不见天美?水
下便说,天美姨有事办去了。水下卖力地招呼着生意,来人便都说,水下在这里真
顶事哩,天美有你帮衬,省心多了。往后她可以一心在家当太太了。嫁个有钱的男
人,就是有福呀。老婆累了,还可以找小工帮着。水下不作声,只低头做事。心道,
你们知道个屁呀。
将近四点,天美回来了。水下忙不迭迎上前。水下说,姨,吃了没有?姨,要
不要喝口水?天美说,哪有心思呵。水下心里一急,说,姨,再大的事也得吃饭,
要不,你自己的身子出了事怎么个好?天美说,哪能倒霉的事全摊在我头上。水下
说,我现在弄给你吃好不好?天美说,没时间了,我还得赶去县里。水下说,现在
还去?怎么来得及?天美说,还来得及。你晚上莫锁门,我会赶回的。水下说,婆
要去县里住院?天美说,哪有钱住医院?我得去找三霸要点钱,要不我妈的病就耽
搁了。水下说,三霸叔他会给么?天美说,他不给我就死在他的屋里。做人要这么
没良心,我做他的老婆都活着没劲。水下说,姨你别急。三霸叔不会不顾你的。天
美说,他那点钱都花在那个相好头上。我娘病成这样,他要不给还是人吗?我娘死
了他会安心吗?水下说,我会看相,婆的面相很好,不会死的。天美说,水下,难
为你了,又要管站里事,又要操我的心。水下,你真是个好孩子。水下说,我不是
孩子,我是个大男人。天美淡然地笑了笑。天美说,真是好大个男人。水下听出了
她话里嘲笑的意味。但水下没有生气。水下想,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是怎样的一
个大男人。
天美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一条黑底起红花的连衣裙。天美的腰还是细细的,
裙子刚好掐在腰上,裙摆很大,从天美的腰间撒开来。天美朝外走,腿间生风,裙
摆便甩了起来。水下就一直看着黑底红花的裙摆甩动着,一直到它消失。
黄昏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雨下得好大,堤那边又传过一阵一阵的喧嚣声。水
下就开始着急了。他想天美是没带伞出门的。天美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天美脚
上蹬着高跟鞋。天美坐汽车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满是泥泞。天美身上揣着钱遇到打
劫的人怎么办。水下心里麻乱,所有天美可能遇到的事情他都想到了。电视里正播
放着香港的武打片,这是水下平常最爱看的片子。水下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全不
在上面。里面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打得一塌糊涂以及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何故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