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水下只过了眼,而没过心。那些晃来晃去的红男绿女在水下眼里只幻作了一
个形象,那就是在大雨中挣扎的他的天美姨。
水下终于耐不住了。他披了件雨衣,套上凉鞋,又挟了把雨伞,冲出门,朝镇
政府跑去。水下的同学在镇政府当临时工,看大门,管收发。水下打电话总是上那
里,不需要花钱。
同学在值班。很惊异水下冒这么大的雨来打电话。水下说,我姨没回来,我得
问问她今天回来不。同学说,她一个老娘们儿,回来不回来,该操心的是他老公,
你多个什么事?水下说,你搞不清,莫瞎说。水下说着便打电话。电话是个女人接
的。水下说找三霸叔。女人追问找他干什么。水下只说我是他侄,却没有说找他何
事。水下听到那女人尖声叫三霸接电话的声音。声音有些凉飕飕的,直扑水下的耳
朵。
三霸说,水下,你姨还没回么?水下说,难道她已经走了不成?三霸说,她见
我这边的老婆也在当面,没等我把话说明白,就跟她吵。她怀着我的骨肉,我哪能
让她受气。我就手给了天美一个巴掌。她就没个完,跳起脚来骂了一通人,就跑掉
了。这女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水下说,她有没有说送钱去婆那边?三霸说,钱?
我不晓得她身上有没有钱,我反正没钱给她。水下惊道,你没给天美姨钱?那婆的
病怎么办?婆是绝症哩。三霸说,我哪管得着?
连她娘生病都归我出钱的话,我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她也太不省事了。这种女人娶回来真是害人。水下说,姨是生气走的吗?三霸
说,她喜欢生气,我有什么办法?水下,天美性子有些烈,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水
下心里好生气。水下说,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老婆哩。三霸说,水下,你替我找
找看,如果她没回去,你给我一个电话。叔托你帮忙了,回头我给你涨工资。水下
说,再说吧。
水下放下电话,呼呼呼地直喘气。在他喘气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意在他心里
滋长。原先这恨意只是一粒种子,现在却长成了树。树被风刮着,呼啦啦地摇撼着
水下的心。
水下的同学说,怎么了?看你样子,像是有人抢了你的女人似的。水下说,我
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水下的同学说,她老公都没操心是不是?水下想了想,低声
说,是。水下的同学说,我就说了吧,你管呢?来来来,今晚也没什么事,我们再
叫两人,打牌怎么样?水下抬起头,用一种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水下说,不
行,我必须把我姨找回来。水下话没说完,人就在雨里了。
雨把地上打得啪啪地响。水下的脚底又拍打在落下的雨上,也是啪啪地响着。
水下一直跑向汽车站。站牌下空无一人。水下有些茫然。水下想,姨呀,你上哪儿
了?
站牌后面有一家小卖铺。水下跑过去问,有没有一个穿黑底花裙的女人在这里
下车?小卖铺的老板娘说,你是说天美吧?水下激动了。水下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水下说,是是是,她是我姨,我给她送伞哩。老板娘说,伞有屁用呀?这雨,下车
三步路,全身就湿透。水下说,我姨去哪儿了?我一路没碰到她呀?老板娘扬手一
指,她朝那边去了。水下怔了怔。水下说,哪边?湖边?有没有弄错?那不是回家
的路呀。老板娘说,怎么会错?天美穿的黑花裙嘛。刚结婚时,她常穿,说是三霸
给买的,三百块钱一条。全镇最贵的裙子。水下心头紧紧的,腿也有些软。老板娘
说,天美脸色不好哩。像是揣了心事,我跟她搭话,她都没回腔。
水下一头又扎进了雨里。一路跑,一路嘴上大叫着。姨———!天美姨———!
雨声太大,水下叫出的每一个字音仿佛一出口就被水溶掉了。水下急得有些想哭。
水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想哭过。就算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腿上被刀拉了一道
半尺长的血口,他也没有半点想哭的意思。可是现在他找不到天美姨,眼泪便从他
的心里一直涌到了眼眶前。
湖的水面很阔大。雨线将湖面和天连了起来,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恍然间,
水下觉得似是湖里的水在朝天上奔跑。水随天去。水下想,天美姨你不会犯傻吧?
你你你不会投湖吧?呛水的滋味很难过哩。而且湖水也太凉了。再说这时节不是投
湖的好时节哩。雨多水浑。要投也得哪天湖水清亮的时候再投呀。天美姨,这你没
我懂哩。
站在湖边,水下来来回回喊叫着。水下叫得自己快要疯狂了。最后,水下决定
去给三霸打电话。水下相信天美一定出了问题。水下掉头离湖而去。
水下在转身回跑间,脚下被绊了一下。水下一筋斗栽倒在地。他摔在一件软物
上面。软物低低地哼了一声。只一声,水下就知道是什么了。水下的眼泪喷射而出。
落下的泪水与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水下惊叫道:姨呀,姨———!是你吗?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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