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花台上天地两派的少年方才都只是作壁上观,只等他们其中一个落下台去,而未有动作,此时听得洛然冰叫出“拙意”两字,不由脸色剧变,然而只缓得一缓,便听那天字派的少年蔑然开口。
“洛然冰,我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怎么,踢着你一脚便是‘无为拙意’?”白衣少年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长刀,眼神一肃一刀横撩而去,“那我这一刀,还是‘旷世解忧’呢!”
这一刀来得气势如虹,流星赶月般直指季康鼻尖,那巧妙腾挪之意,倒还真有些许“解忧”之感!
却只见季康身形一闪,方才极慢,现在却又极快,仿佛是被那刀气鼓动一般足不点地地直退开来。
白衣少年一招眼看见老,变无可变之时,季康却突然一顿,方才还随风而动的飘逸劲头仿佛千斤坠一般旁落下来,腰背一挺,胸口衣襟恰恰顶上势头已尽的那一刀。
白衣少年大惊失色,欲得要退,却被季康一把抓住了右腕,身子一偏,胸口迎着刀锋折了过去!
“崩!”一声脆响,半截雪亮长刀已然打着旋儿飞过众人头顶。
众人被这刀光猛一晃眼的瞬间,季康已然诡异地欺身上前,左手扶他右肩,右手折他腰背,长腿一扫,那白衣少年顿时失去重心,被他跟脚一踹,直飞了出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人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脊背着地的“天”字门少年哼哼唧唧被门派中人从地上拉起来,场中才一时哗然起来。
“拙意……真的是……拙意!”那少年被门人搀起来,仍是一脸惊魂未定。
“余清,洛然冰看错,你也跟着看错?!”人群中忽起一声怒喝,将惊躁不定的人声给压了下去,“他一个年未弱冠的孩子,怎么可能习得‘拙意’之法?就算习得了,必然也应有‘解忧’与之对应,可他若会‘解忧’此时还有人能站在这台面上么?!”
“呸呸,这句话酸也酸死了!”却是行止大声在一边起哄,“余掌门,谁说年未弱冠就习不得拙意了?五十年前南天道人十五岁出道,再往上清云真人十三岁就剑封泰山,云华老祖十岁就打得三才门众子弟毫无还手之力,哪一个身负‘拙意’之人不是少年得志,他不用‘解忧’之法,怕也是心地太好,怕伤了你这傻瓜徒弟!”
余掌门哼了一声,不再开口还嘴,行止得意洋洋地回头看徐淮之:“淮之你看,这回俺认准了骂对了人,可不准再说我眼拙。”
“好好,能帮我师弟说话,也算大师能慧眼识人。”徐淮之语气转柔,却仍脱不了那股笑谑之意,“却不知,这些三才门的人,听‘拙意’‘解忧’二字便如逢大敌,却又是为何了?”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行止愈发得意,“俺可不会这么简单告诉你,嘿嘿,若想知道这个,须得先告诉和尚你俩是何方神圣,此行是何目的才行。”
“只要大师能保守秘密,告诉你却也不难。”徐淮之微微一笑,“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好在我师弟也算过了第一关,今日我三是算是有了去处,待到安静地方,淮之再细细说与大师听,却也不迟。”
此时梁平管家已然扶着被季康一脚踢下台的少年前去后院休息,台上那地字门的少年队季康冷冷打了一躬也跳了下去,洛然冰收起掌中“戒子”之剑,对着季康看了好一会儿,眼里似是有无穷的话要说,却仿佛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下了争花台。
台上便只剩了呆呆的季康与托腮相看的梁菡两个人。
“喂喂,”梁菡盯了季康好一会儿,把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之时突然开了口,“你真的会‘拙意解忧’?那你方才怎么不出解忧刀?”
季康定定地看着她,眼里那一点惘然之色看得她心里不觉就是一痛,正迟疑间,却听季康开了口:“我知道你希望我会,但是我真的不会。”
一句话说完,没等梁菡回话,他便飞身跳下台去,朝着场边自己师兄走去。
雨更谁与立踟蹰
临华的三月没有一日会断了雨,午时方停了半刻,这会儿又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为防比武的众位生事,梁管家特意将四家之人安排在不同四处用晚膳。
说是四家,其实这第四家,即便算上个来蹭饭的大和尚,也仅得三人而已。即便如此,梁平也丝毫不敢怠慢,素食清淡可口,荤菜肥美味佳,吃得季康与行止两个饭桶是头也不抬。
“真是丢人丢到别人家了……”徐淮之将那只顾哼哧哼哧塞满嘴巴的俩人看一眼,又向桌子另一边支着腮懒洋洋看着两人吃饭的梁菡看一眼,不由举起筷子撑住了额头。
梁大小姐却也真是,好好热闹的大堂不去,偏说他们这里清静要给挤一桌吃饭,来就来了也不好好吃,一双杏眼只盯着他们仨看个不住,季康行止脸皮厚由她看,照吃不误,可苦了徐淮之,被这大小姐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说,还得跟着这俩饿死鬼一样的同伴一道丢脸。
一个梁菡也就罢了,那梁平居然也不识相,忠心耿耿地侍候在侧,如不是被徐淮之眼神多次制止,大有也跟着凑上桌的意思。且他不看别人只看季康,那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季康做他家姑爷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商量了。
季康哼哧哼哧吃了好一阵,梁菡和梁平两个主人却一筷未动,梁平脸上那笑,仿佛季康这一顿海吃是吃到了他嘴里,带到季康停下来喘口气,他还殷勤地凑上一张老脸:“季少侠,粗茶淡饭地可曾觉得委屈了?若有需要,不妨叫下人再添些菜来?”
“好好……好……”季康头也不抬,仿佛八辈子没见过吃的了一般,看得一边徐淮之不住摇头扶额。
“罢了罢了……”徐淮之终于忍不住掷了筷子,“小康你慢吃,师兄出去透透气。”
“怎么你不吃了?”行止满脸汤汁地抬起头来,额头上还沾着片菜叶儿,“吃啊吃啊,还有好多呢,吃了这顿,下顿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你也别给我吃了!”徐淮之没好气地一把拽起行止,“不是要问我家底儿么,想知道就跟我出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
“谁说我碍手碍脚,我……”大和尚拈着一筷子菜舍不得放手,一只大脚勾着桌子,“只许你家小康吃,就不许我大和尚多吃两口?”
“走吧你!”徐淮之手上加劲,硬生生将行止拖下了饭桌,转身对季康梁菡两人头也不回地,“小康你慢慢吃,梁大小姐你慢慢看,我把这碍事的大和尚拎走了——”
“慢走不送——”梁菡随意向后挥了挥手,一瞥眼见梁平还垂头立在一侧,不由一怒,“那俩小子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大小姐……夫人说……”梁平面有难色,“事情还没定下来……小姐你和他单独在一块……这……”
“废话真多!”梁菡猛然一拍桌子,“快去,再上酒来!”
梁平只得喏喏然退了出去,还乖觉地反手掩上了门。
“好,人都走了,”梁菡自后腰上抽出那把半人高的板斧,反手砰地砍在梁家上好的雕花木桌上,将满桌饭菜都震了起来,溅了季康一头一脸,“现下可以好好打架了。”
季康见满桌的饭菜皆被震翻,竟还得空一手抓了个包子,抬起头茫然看着梁菡,竟然有些委屈地开口:“这就不许吃了么……好容易师兄不管我吃饭了,怎么你又来管我?”
“你你你……还没吃饱呢……”梁菡吃惊地看着他,“都吃了半个时辰没停嘴,你是什么做的啊……”
季康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师父说练我这功夫费力气,每日须得多进食多饮水,我打小儿便抢了师兄不少吃的,师父的饭菜也没少让给我,不知怎的,却还是吃不饱。”
梁菡神色一时恍惚起来:“我听说,寻常小户人家常有饭菜不够吃的时日,却一直道是娘劝我吃饭的说辞,听你说来,却是真的了。”
“那是当然,”季康望着她笑笑,“以往每次粮食不够了,师父和师兄就说菜难吃,不饿,我却知道,他们是要让着我的。累得师兄常年地吃不饱,现在就是让他吃,他也吃不香了。”
“那这菜……”梁菡看着被她一斧头震得满桌的汤汤水水,脸色不由就是一黯。
“不碍事,你家桌子被擦这么干净。”季康安慰地笑笑,“我带了竹盒,一会儿收拾收拾,明早还能再吃一顿。”
“你不说要打架么?”季康看着神色忽然黯淡下去的梁菡突然开口,“就你跟我打?师父说不能随便跟女孩子打架,你虽穿成这样……却也算是个女孩子吧?”
“什么叫算是!”梁菡冲冲一怒,“你见过臭男人长我这样的么?只怕你是山洼洼里出来的,从小也没见过几个姑娘吧!”
季康很不好意思,也学着行止抓抓头,却将一头乱发挠得更加惨不忍睹:“下得山来,算上沿途卖水的大娘,当垆卖酒的大婶和你,一共也就认识了这么三个,昨日倒是在你家后院很见了几个,却都记不清样貌了。”
“那——”梁菡抓起桌上翻倒的酒杯,自斟了一口,“你昨日说没找见漂亮女孩儿,是没觉得我是个女孩儿……还是没觉得我漂亮?”
窗外雨声淋漓,梁菡这一句,到得后来,几乎都要被雨声掩了去。屋内烛火微明,季康默然未答,好似是没有听到。
然而他一双眼睛,却是分明转了过来,眼中的迷离怔忡之色,仿佛这一眼,乃是初见一般。
梁菡被他看得心里忽忽就是一喜。她一向以相貌出众自诩,与季康这样眼神仿佛的目光,她也见过不下百次。然而季康这么平常地看了过来,眼里微末的一点嘉许和惊艳,却让梁菡觉得山海倾覆一般,震撼不已。
对看良久,季康突然一笑:“虽然我没见过多少女孩儿,但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
梁菡默默地举起杯子挡住脸,烛火摇曳,微光明灭,季康却分明自她拿弯起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绽开的笑意。
梁菡放下杯子之时面色已淡然如初,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开口却扯向别处:“你说你会的不是‘拙意解忧’,那你师兄弟到底是哪门哪派的?你们下山来比武招亲,可是看上了梁家财大势大?”
季康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招亲的。”
梁菡脸色一变,却知季康是个不会骗人的,想到自己方才几乎是在与他**的几句话,不由得脸上就有了些羞愤之意:“那你是来搅局的么!”
季康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师兄和我此次下山,却是为找一只什么东西来给师父贺寿。”
“一只东西?”梁菡好奇,“就说,是一只罕见异兽神禽了?”
“对对,”季康忙不迭点头,“师兄说了,是一只‘鹰熊’,我是没听说过,师兄说找到了我自然也就明白——我说错了么,你你,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梁菡捂住嘴,笑得眉眼弯弯的,“原来你师父过寿,却要你师兄弟抓‘鹰熊’来下酒,如此气魄,当浮一大白!”
言罢她抓起桌上酒壶,将四个酒杯全满上,一口气倒了两杯下去,脸上隐隐浮出红晕,左手抓起斧头砰地砸在桌上:“喝啊,你怎么不喝?”
季康蓦地抖了一抖,偷瞟一眼梁菡脸色,只得闷不做声地吞了两杯下去。
却不料见过量浅的,却没见过这般量浅的。梁菡这两杯薄酒下肚,立马和变了个人一般,眼中清冽水色漾得仿佛要溢出,口齿都不清不楚起来,望着季康只是呵呵傻笑,抓着酒壶一味斟酒,真真劝都劝不住,更何况季康压根儿不劝,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喝得叫一个爽快。
梁菡见他如此,更加不能落了下乘,只可惜她虽有虎胆,却无海量,几杯拼过,便毫无悬念地扑翻了桌子,就依着冰凉的地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时屋内只剩下个手足无措的季康,看着在地板上蜷成一团的梁菡,想去叫她,却觉不敢,欲要喊人,却觉不妥。
仔细想了片刻,便搬起桌子,将梁菡整个儿罩在桌下,为她挡去烛火明灭的华光,自己弃了椅子,背靠桌角做下,静然等着自己师兄与行止等人回来。
门外雨声淅沥,屋内灯烛摇曳,桌子底下的少女一头长发如扇子样打开铺在身下,青色束身短打的衣衿错开一角,隐隐看得见中衣上精绣的暗纹,月白中衣,雪白芙蕖,细细的绣线在灯下熠熠发着光。
为了季康那一句“漂亮女孩在哪儿”,她还是赌气认真挑了衣服出来,只不过这中衣再美,却是盖在那粗布的短打之下,唯见一角。这样心思,却是季康无法读懂的了。
然而雨再大,灯再暗,酒意再浓,少年却只是静静地守着桌子一角,守着自己为梁菡搭的这小小的栖身之所,看着她瓷白肤色合欢长睫,听着她呓语喃喃呼吸匀净,一时竟也呆了。
“好看……”季康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这样若有所思的表情。
美人膝下泪最深
“诓俺的吧!”行止一把推开了笑意正浓的徐淮之,“你小子嘴里就没过一句实话,且不说你们此番下山能不能找到所谓的‘英雄’,就算真找到了,他也未必和你们上山去啊。”
“那就绑他去呗。”徐淮之满脸无所谓的笑意。
“荒谬!”行止气哼哼地瞪着他,“你们这番大费周章地跑下山来,大费周章地绑一个‘英雄’上山去,就是为了让他陪你们师傅喝一杯酒?那万一他似大和尚这般不沾酒肉,你们哥俩是不是还打算用灌的?”
“我倒没想到这一节,”徐淮之若有所思地戳戳前额,“若真如此,灌下去也未为不可。”
“真是疯了!两个疯子!”行止气呼呼地扛起禅杖就往雨里冲,“你们俩准是从疯子山里出来的,大和尚不和两个疯子住一块儿,我去找梁管家换个地方!”
“唉唉别走啊你——”徐淮之忙忙去拽,却无奈他出手速度远逊季康,这一拽居然没拽住,眼见行止壮大的身子鸿雁一般轻飘飘飞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之下便即远去,不由气闷:“大和尚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好告诉我‘拙意解忧’之事,怎么等我才一说完就跑得没影了?”
抬头撩一眼檐上挂着的雨丝,一跺脚飞身跃起,皱眉向着那和尚远去的方向直追了过去。
行止方才说了要去寻梁平,而方才梁平自房内出来之时听梁菡吼一句“拿酒”,徐淮之略略思忖片刻,顿顿足尖便向西南酒窖飞跃而去。
行不多时,清冽的雨泥味儿中便杂了一丝醇香,徐淮之细细闻了闻那雨风,嘴角便带了一丝谑笑:“摆了一桌子酒菜,却将雪花窖藏在这里,果然有富必吝,既然你给藏起来有违作东之道,我徐淮之却也不必客气什么了。”
念罢轻轻一个鹞子翻身,无声无息自房顶倒挂下来。他腿长手长,腰身一挺双脚就轻轻触到了地上,脚步一晃正打算摸进房内,却突然一闪身退了出来。
“你未尽全力,还怕我看不出来么?!”一个清脆的女声蓦然传了出来,跟着就是砰地一声打碎坛子的声响。
哎呀轻点,老子的雪花窖……徐淮之闻着房内骤然飘出来的冷香,心头一阵滴血。
“小倪,我——”听声儿却是那人字派的洛然冰,似乎焦急地想要辩解什么。
“住口!”那女声大怒,“我既受先师之命承人字派掌门之位,你我之间就得有个长幼尊卑之序,小倪是你叫得的么?!让其他弟子听见了,我这个掌门还要不要当?!”
“小——掌门……”洛然冰声音低落下去,显然是被人用大眼狠狠瞪了一记,声音不由低落下去,“我……属下,属下知错,请掌门责罚!”
“责罚?!”苏绛倪怒气掀天,“你现下是梁家准驸马爷,我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么好责罚你?!只是昨日梁菡那小丫头一双眼睛只盯在那来历不明的季康身上,你又手软卖招,我看你亲,是不想招了吧!”
言罢又是一坛好酒,砰地给她掀翻在地。徐淮之正要一怒而起,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只听背后低低一声:“噤声,先别忙,听听再说。”
徐淮之一回头,却见梁平一张老脸正正贴在他肩膀后头,不由得抖了一抖,却终是没有说话。
“谁想来招这个亲了!”屋内洛然冰似乎也是突然爆发了站起来,又是一阵叮叮哐哐掀坛子的声音,听得徐淮之一阵肉痛,身后梁平还好死不活地数了一句:“哎呀,第六坛了,只剩三坛了,再砸下去小姐的喜酒宴就没得雪花窖来喝了。”
“洛然冰你太放肆了!”但听得屋内苏绛倪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娶不到梁家大小姐,就可以名正言顺回来娶我了么?!人字门新丧掌门根基不稳,师父生前又欠下这一大堆糊涂账,你以为,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去招亲……你以为我就不想把你留在身边……我坐不稳这个掌门之位,你功夫再好也和我一起完蛋!”
她说到后来,声音中竟也有一丝哽咽。
“小倪,你就这么想当这个掌门么……”屋内少年的声音亦是喑哑下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成天担惊受怕有什么用,师父在世之时,你与我说过那些话,如今……如今都忘了么……”
“我……”苏绛倪声音低了下来,“你就当我……是忘了吧。”
“哈哈哈!”洛然冰怒极反笑,“你们女子都说天下男子皆是负心之人,我看你们女人要是薄情起来,胜我们何止百倍!也罢,我洛然冰一介草民,怎抵得上你三才掌门之位,算我看错了你!”
砰地一声,却是洛然冰撞翻了酒坛,拂袖夺门而去。
“我的雪花窖——唔!”徐淮之险些冲了进去,却被梁平自身后一把抱住,一把捂住他嘴,冲他耳边低声“是我的雪花窖!只剩两坛了,都不够小姐和新郎官喝交杯酒的,你搀和什么!”
“那你不赶紧进去给抢出来?”徐淮之回头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地,“就算我喝不着,这么好的酒,就这样给两个不懂酒的笨蛋给摔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以为丢了酒我就不心疼?”梁平一怒之下,也没了当初那般恭谦有礼,“摔都摔了,你这般闯进去有何用,还不如听听他们作何打算的,我好替小姐多拿几个主意。”
洛然冰急冲出门,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门边摔成一团的两人,不一会儿就在梁家偌大的院子里冲得没了影儿,雨声淅沥,如此雨夜,却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会去向哪里,只空余偌大的酒窖里年幼的掌门压低了声音轻轻啜泣。
“老梁,感情你出来帮你家小姐拿半天酒,却是偷懒到这儿来听人家小儿女说话了么?”徐淮之淡淡瞄了梁平一眼,突然笑着开口。
“徐公子说笑了。“梁平淡淡一笑,“只可惜砸了我数坛好酒,却只听到这洛然冰这准姑爷在这儿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真真可惜了我家那么漂亮的小姐……”
“唉……”徐淮之轻轻一叹,“其实你若能多听些时,却也真能听到些中听的东西。”
“什么?”梁平诧然回头,却觉脖颈后面一个重重手刀落下,顿时眼前一黑,扑地一声软软倒地。
“什么人?!”屋内苏绛倪猛然惊觉,站起身来。
“帘外溅珠漫奇珍,箧中似雪玉横陈,孰道雨雪乱时序,美人膝下泪最深。”
一帘微光透过重重雨帘漫了过来,渗透了酒窖无边无际的黑暗,窗外雨声仿佛也被这一烛微光照得澄澈起来,一只修长的手擎着灯烛探进门内。
“……谁?”苏绛倪蓦然觉得有些害怕,向后猛退了一步,叮地撞到了身后的酒坛子。
“苏掌门切勿惊慌,切勿惊慌……”徐淮之一张笑意浓浓的脸自门后探了出来,那一点明净的烛光将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洗去,此刻他擎着烛火,仿佛暗世中擎着星辰的神仙上人一般,带着暖人的笑开口,“鄙人只是个来偷酒的……”
“你——”苏绛倪虽仍是警觉地连退数步,眼中的戒备之色却已不那么浓重,“你是白日里和那来历不明的小子和尚一道的……徐……徐……”
“琅轩门下徐淮之见过姑娘。”少年一手举着灯烛,淡然冲苏绛倪打了个风姿绰约的躬,那笔挺的腰在灯火之下对着少女折了下来,竟也说不出地清朗好看。
“琅轩门下?”苏绛倪蹙起蛾眉,“你骗谁呢,江湖上分明没有这一派。”
“不信算了,反正也没有人信。”徐淮之无所谓地抖落衣袖上的雨水,“反正我就是琅轩门下的,你再怎么派人去查我的底儿也没用,不过,方才你和那洛然冰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不差,都听进去了。”
“你——”苏绛倪一张俏丽的小脸上杀气一闪。
“你杀了我也没用,不仅我听见了,”徐淮之向着门外一努嘴,“方才我和梁平梁管家一道来的,他也全听见了,他既知道你与梁家准姑爷有情,梁夫人是断然不会再将女儿嫁到你们人字派明做妻,暗为妾,受你欺负的了。你和洛然冰这如意算盘,却是打不响咯——”
“你——”苏绛倪脸色发白,心知他所说是真,嘴上却仍不肯放软“一派胡言,快给我滚!”
“好,我滚。”徐淮之竟然端起灯烛转身就退出门外,仿佛合着他脚步一般,一声春雷滚滚而下,将整个酒窖映了个通亮,闪电划过,屋内重归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雨声仍沙沙不停。
这一明一暗对比之下,更将苏绛倪整个人都丢入了无边黑暗中,少女在满地翻滚的酒坛中堪堪一个冷噤,艰难开口:“你——你等等!”
门外更无回答,徐淮之似是已去得远了。
“喂喂……你等等啊……”苏绛倪又怒又怕,她知徐淮之方才所说不假,梁平既然知道了这事,梁菡就绝无可能嫁与人字门任何一个人了,而她自己的掌门之位必然也就不保。
门外仍无一人作答,此时此刻的苏绛倪又是沮丧,又是惧怕,更是极度后悔气走了洛然冰,雨更无人,风雷阵阵,就是留下来吵个架也好,退一步说,就算不是洛然冰,是方才那个举着灯的徐淮之,总算有一个人在这里陪着也好。
又一道闪电照彻屋宇,将少女惊颤的剪影映在呼呼作响的窗纸上。
“等……等等我啊……”苏绛倪毕竟年方及笄,哪里受得这般惊吓,登时卷起衣裙疯了样拔足向外奔去,“救命啊——”
砰地一声,她在门槛上重重撞上一物,不由自主伸手抱住,这一揽之下,顿觉有空山竹雨,冷槐皂荚的香气迎面扑来,未及反应,只听嚓地一声,灯烛亮起,照亮了一张带着戏谑笑意的清秀面容。
“我说你怎么把自己心上人送去给别家倒Сhā门,”徐淮之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调笑,“却原来苏大掌门你倒‘明珠暗投’,看上了我一介草民徐淮之。”
苏绛倪登时惊觉自己竟一头撞到了他怀里,一双手还紧紧环着他笔挺的腰身,近得呼吸心跳亦皆可闻,不由烫着一般丢手将他推出,烛光一晃之下,却见少女脸上云霞乱起,眸中尽是羞意。
“你……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苏大掌门低了头,全没了白日里的气魄,声音几不可闻。
“苏大掌门说笑话呢,不是你在后面喊‘等等我’么,”徐淮之笑得不怀好意,“徐淮之虽然混蛋,但这电闪雷鸣的,又怎么会把你一个女孩子家丢在这里。”
苏绛倪顿时就低下了头去,努力想压住脸上越来越烫的红晕,情知自己方才惊慌失措之态都给他瞧了去,现下再怎么做出强硬颜色都没有用了。
“话说回来,我和苏大掌门的话还没说完呢。”徐淮之冷冷一正色,“我特意打晕了梁平管家,就是来问你此事,话没问到,我怎么可能就走。”
“你……”苏绛倪隐隐觉得不妙,“你……想问什么?”
“你背叛与然冰之誓,逼他去做梁家倒Сhā门,只怕不只是因为你想做人字派掌门罢?”徐淮之将烛火一晃,恰好照见少女变了脸色,便将脸转了过去,对着檐上绵绵雨帘,冷声开口:“我猜,是因为戒子剑法!”
夜雨浓情谁剪烛
乍闻“戒子剑法”四字之下,苏绛倪原本红霞乱飞的脸颊刷地就苍白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戒子剑的?”
“徐淮之下山以来,听到最多的便是这一句。”徐淮之漫步走进屋子,信手将灯烛放在歪倒的酒坛子上,那酒坛子本来一碰就咕噜噜乱转,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法,将灯烛随手一丢竟也不歪不倒。
“暂且不要管我是什么人,且由我先来说说你这戒子剑。”徐淮之直往那剩下的两坛雪花窖走去,信手拎起一坛,随即随意跨坐在另一坛上,翘起长腿,漫不经心地开口,“戒子戒子,不仅须弥芥子,也有戒子断孙的意思吧?”
苏绛倪被他一语惊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洛然冰自小被迫修习戒子剑,你与他交好之时,你们俩必然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徐淮之拍开酒坛纸封,毫不客气倒了一口下去,“想来是你师父,也就是上任人字派掌门临终前对你说过,修习戒子剑,戒子断孙,终身不能娶妻生子,一旦破戒,其功必废,是么?”
苏绛倪咬着嘴唇看着他,一双剪水瞳子在灯烛映照下竟显出盈盈泪色。
“你师父骤然去世,传你高位,想来门中有许多不服之声,我看,多是这洛然冰硬用一把戒子剑压下去的。”徐淮之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想他为你这掌门之位多加受累终身不得安宁,又放不下师父的嘱托,更不想他因耽于儿女私情而废了一身功夫,惹得你们最后终无所依,沦落江湖甚至被你师父以前仇家所杀。武护不成,便以财支,所以让他娶梁菡,是想让他和你,最终都还有个依靠罢?”
“只是我却不明白,”徐淮之将好容易得手的雪花窖放在地上,“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他?两个人商量对策,总比你一个人硬撑来得好。”
“你都说对了,却有一事不知。”苏绛倪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眼光迷离地看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师父生前,欠了那天字门的掌门一大笔债。余掌门放下话:若我到期还不出钱来,便要联合地字门一道,以还账为名,将我人字门扫个鸡犬不留……”
她原也没指望这番话徐淮之能听懂,然而徐淮之听毕却一皱眉:“人字门树倒猢狲散,定有不少小人将此大祸怪责到你们二人头上,所以,你逼着洛然冰来娶亲,却不是为了保住你的掌门之位,而是为了让他在大灾之中,能够免祸?”
苏绛倪此番方是第一回正眼盯着徐淮之看了许久,终地长叹一声:“我不告诉然冰此节,是想让他后半生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善终善了,可是——可是我心里,却似乎隐隐盼着他能想通此节,我一人扛起人字门大业亦无怨无悔,可是我为他做的一切,却总想着,他要能知道该多好……”
“打住。”徐淮之将雪花窖扛在肩上,淡淡回头瞄了她一眼,“你们女孩子家家的,弯弯绕绕我不懂,却也别说给我听,我头疼。
苏绛倪原本以为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不想满怀苦水被人兜头倒泼了回来,又是委屈又是羞愤,眼泪原本就在眼眶里打转,被徐淮之这么一刺激,竟低头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你哭什么啊……”徐淮之一脸无奈地放下雪花窖走了过来,“都是掌门的人了,怎能不遇上些繁琐俗事,好好想想怎么解决吧。”
“那——”苏绛倪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儿,这一哭起来如同洪水决堤,没玩没了,“那我怎么办啊……”
“办法倒是有。”徐淮之冲她扬起来的泪容微微一笑,“只看你敢不敢做。”
“什么办法?梁管家听见了。”
徐淮之嘴角笑意不减,抽手却从袖中摸出一把飞刀来,递到少女手里:“方才我进门之时你一脸杀气,是想灭了我这无名小辈来保住你家洛然冰罢?现在可以动手了。”
苏绛倪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我杀了你有什么用?梁管家已经听见了……”
“你笨啊,”徐淮之在她额上重重一点,探手拾起那酒坛上的蜡烛,“你杀得我,就杀不得梁管家?你把我们俩都杀了,然后放把火把这里那里烧烧,做成我俩互斗致死之态,明日有人来查,只会怀疑是我偷酒被管家撞见,羞怒之下大打出手。徐淮之出山没几日,又无人得知我的心性,昨日比武得意,自然是把我往坏了想,没人会怀疑你的。小康没了我催促,自然也不会去比什么武招什么亲,然冰有戒子剑在手,地字门的那厮,根本不足一提。姑娘,你大计可成矣!”
苏绛倪先前还脸色惊疑,听到后来,却是越发沉黯,最后,却是右手一紧,拿住了那把飞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她抬头,眼中现出一丝冷色,“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没有人想死吧?”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徐淮之脸上仍是那般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洛然冰的命就在你一念,没有姑娘想让自己的情郎死吧?”
“你我素不相识,即便今日洛然冰在争花台上用戒子剑杀了季康,想来你也不会有丝毫悯然之意,”徐淮之见她犹豫不决,眉眼笑得弯弯的,“如今所思所念不过举手之劳,你这般不敢断决,怎么当的掌门——”
他话音未了,一道雪亮刀光斩截如电般劈刺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已然落在他身上:“你说得不错!”
素手短刀,带着仿佛一羽不加的力道,却刹那闪电般穿透几重衣衫。
徐淮之只及退了半步,便顿在了刀刃之上,身形微微颤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短刀,艰难开口:“居然……居然是分花……我真没想到你……”
话没说完,他身子一软便委顿在地,将一地酒坛撞了个乒乓乱响。
“你——你怎么不躲啊!”苏绛倪却似也慌了,扑通跪倒在徐淮之身侧,拼命想将他扶起来,然而甫一触及他胸口,却是摸到了冰凉的满手鲜血。
刀长五寸,这一下正中心口,直没至柄,眼见是不活了。
“我只是想试试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怎么不躲啊……”苏绛倪急得眼泪大把大把往下掉,“我没想杀你……是你自己……你真的想死也不要找我啊……呜呜……这该怎么办……”
“别死啊……我还不想杀人!”少女泪如雨下,拼命摇晃着将死之人,“别死啊……”
“咳咳……哈哈,哈哈哈!”徐淮之咳了几声,微微睁眼,见苏绛倪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微弱的喘息忽然化作了憋不住的笑,“你再不松手,我给你勒死了!”
“啊?你——”苏绛倪烫着般将他丢到一边,“你你你怎么没死?”
徐淮之一皱眉将那飞刀轻轻拔出,在衣袖上擦了擦递过去:“傻姑娘,怎么没好好看看这刀!”
苏绛倪傻傻地接过一瞧,只见好好一柄飞刀只剩了不到半截,不由脱口惊呼:“怎么断了?”
“看刀柄。”徐淮之没好气地回手抚着自己胸口。
苏绛倪再看那刀柄之上,却见一枚精刻的纹章系着流苏坠在上面,恍然之间明白过来:“文刀?!”
“是了,坠了流苏的文刀,十有**是没开过刃的,连只鸡都杀不了。我怕万一,事先还用内力震虚了刀刃,”徐淮之无可奈何地看着苏绛倪,“谁知你们天字门,小男孩练绝子绝孙的戒子剑也就罢了,小女孩的刀法居然是‘分花拂柳”,害我徐淮之一条小命差点白送在这儿。”
“你!”苏绛倪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气,一脚很很踹向他,“你居然骗我!我杀了你!”
“嘿嘿,小姑娘只知道嘴硬。”徐淮之行若无事地站起身来,脸上戏谑之意更浓,“你才舍不得杀我,方才那一下我压根没躲,以你的‘分花’之力,就算刀已经碎成粉了你也能整个儿刺进去,分明地手下留情,别嘴硬了。”
苏绛倪被他戳穿,又羞又恼:“你方才说要我杀了你,却是何目的?!”
“当然是看看苏大小姐的武功路数啦!”徐淮之一脸洋洋自得,“洛然冰这么厉害,身后必然有个厉害掌门,我不摸清楚你们俩的底细,怎么替我师弟铺平这招亲之路?对我这个甘心就死之人,苏大掌门出手必然不会藏头露尾,可真谢谢了——”
“你——”苏绛倪几乎要被他气得吐血,手一扬,那枚纹章短刀流苏被杀气所激,银红乱错,顺着徐淮之脖颈直削过来,“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了?!”
她那一手“分花拂柳”乃是天字派掌门人陈冲亲传,出手快逾风雷,狠辣无比,有去无回,因是上不得台面的暗杀之术,因而平常并不轻用,此时此刻使了出来,杀气四溢,将一屋烛火都压得扑扑直响。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徐淮之大袖一轻轻一带,拂过苏绛倪腰身,将那千钧的力道浑若无物地拨了开去,分手一探将方才掉落在地的烛火擎在手中,“为姑娘清名着想,这烛火可万万灭不得!”
“你去死吧!”苏绛倪屡次惨遭调戏,此刻气得发疯,腰身倒拧,身子折成一个诡异弧度,双手如同分花般轻柔一探,那折损的刀剑便雷霆万钧地冲着徐淮之的脖子撩来!
叮地一声,苏绛倪只觉行云流水的刀意一滞,偏手一看,见那文刀的刀口正架在徐淮之手中的灯烛火芯之上。烛火正艳,少年笑意正浓: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夜雨浓情时,苏大掌门好兴致,不如就此罢手,你我就着这上好雪花窖喝上几杯如何?”
“谁和你夜雨浓情啊!”苏绛倪又急又羞,刀意反向一撩,“吃我一招!”
不料她撩刀子徐淮之手中的烛火也跟着飞了起来,可叹他撩得如此迅疾,那烛火却是纹丝不动,一撩之下,一小截焦黑的烛芯已然落了下来。
徐淮之后退一步看着亮起来的烛火:笑道:“苏大掌门好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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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好的呢!”苏绛倪手腕一挑,手中文刀箭一般向着徐淮之左眼掷了过去,“再吃我一招!”
却不料徐淮之猛一偏头,将发梢的绑带扬了起来,那文刀碰到发带之上,竟发出砰地一声大响,随之徐淮之缠头散了开来,那文刀势头一偏,正正给他捉在手里。
“哟,”徐淮之捉着文刀的流苏,散着一头长发回头冲手无寸铁的苏绛倪坏笑一声,“文刀扑烛,灯下解带,苏大掌门倒真是性急得很——”
“谁跟你扑烛解带!你这不要脸的淫贼!我——我——”
她原想说“我一刀砍死你”,却见自己方才趁手的兵器被徐淮之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不住把玩,一时间也没了底气,她出门仓促,原与洛然冰一道,也不需顾忌什么,故而未带金铁,如今手无寸铁,不禁气短起来。
“送你了!”徐淮之似是看出了她的尴尬,手一挥,那文刀划出一道流线,当地一声直Сhā进苏绛倪面前半人高的酒坛子上,那酒坛子却也不碎,只是一股酒浆顺着破口直喷出来,一时间琼浆四溢,满室飘香。
苏绛倪冲天的气焰一时突然降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刀柄上翩飞的朱红璎珞,想伸手去拿,又觉示弱了,不拿,似乎又有点不舍。
那刀就在她眼前晃动,徐淮之手中烛光映了上去,照得那刀刃如雪,流苏如火,极是诱人。虽是只剩了三寸不到,刀口残缺,却残也残得那般好看。
“苏大掌门好像与此刀颇为有缘。”徐淮之看出了女孩眼里的惊羡之意,“倒也难怪,此刀出自名家之手,乃为一派‘嫁刀’中的宝刀之首。”
“嫁刀?”苏绛倪一双玉手不由自主抚上了刀柄,方才这刀一入她手,便说不出的适意,仿佛为“分花拂柳”之术量身打造一般,更为难得的是即便缺了刀锋刀刃,却也显得那样自然好看。
“是,嫁刀。”徐淮之一正色,“相传古有一铸造之族群名‘龙冶’,此派别中男铸造女纺织,原本安逸富足,却因部族中女子貌美,因而多遭人劫掠。族中男子虽恨,奈何武艺平平,无法保全家人。”
“所以便有了这嫁刀?”苏绛倪一时好奇,不由自主出口相询。
“正是,”徐淮之满是笑意的脸上竟也有了些悲怆之色,“反抗不成,便以身相殉,说是用来诛杀仇家,可带了这‘嫁刀’再嫁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全都死在了自己刀下。”
“然而世上薄情重清名者众,重义矢志者却也不少,有不少男儿在铸此刀后,故意不予开刃,这样无论如何,虽然两地残居,总能保人一命,待得练好武艺,复仇之后再见,便以此刀为信。”徐淮之缓缓将话说完,低头叹了一声,“慷慨赴死固然可贵,忍辱负重者却更为难得,这把‘嫁刀’便是师父辗转得来,未开刃的一把。”
“那这把嫁刀的主人后来如何了?”苏绛倪更加好奇,“最后他们可报了仇?可曾团聚了么?”
“谁知道呢。”徐淮之淡淡一笑,“‘龙冶’族群流传于世的嫁刀有千百把,这一把不过师父偶然得来,其主后来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却是遥不可知了。”
苏绛倪伸手将那断刀拔了出来,只觉璎珞暖软,刀锋冰冷,不禁心底也是一冷一热,后退一步,抬头冷冷地看着徐淮之:“淫贼,别以为我听你说个故事就会放过你了!”
“要打便打,不用谢我了。”徐淮之微微一笑,开口却是这样的话,“女孩子家家弯弯绕就是多,明明收了我的刀不好意思道谢,却要拿刀砍了我免得自己拿我的手软,到时候被我说起来脸红。”
“你……”苏绛倪被他戳穿,脸上真真红了起来,却抓着刀柄舍不得放手,“这刀传自上古,只不过被你偶得,你能拿我为什么不能拿?又有谁说这是你的了?你叫它一声乖乖,瞧它答应不!”
“哈哈说得好!”徐淮之听她耍赖,居然不怒反笑,“我徐淮之就喜欢这这样女子!”
言罢他擎着烛火飞身而起,足尖在酒坛上一点,已然闪电般转到苏绛倪背后。这一下迅如疾风,苏绛倪大惊之下反手一刀直撩上去,却慢了徐淮之何止千倍,手腕一紧已然被他扣住脉门。徐淮之内力一冲之,她腿脚一软,就乖乖倒在他怀里。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苏绛倪满脸通红,“你如此轻薄于我,叫然冰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你!”
“苏大掌门这么关心我干什么?你不叫洛然冰知道不就行了?”徐淮之冲她笑得如同摧花老手,看得她毛骨悚然,“再说掌门方才也说了,反正你也没嫁人,只不过偶然遇见了他,他不能娶我娶还不行么?谁说就该他来多管闲事了,他叫你一声乖乖,我看你好意思应么?!”
“你——”苏绛倪满脸红晕,又羞又怒,“快放开我!”
徐淮之冲她淡然一笑,却仍不松手,反倒转过头去,噗地一声,竟将烛火吹灭了。
“你……你要干什么?”苏绛倪这下子是真怕起他来,自己受制于人,动弹不得,他想做什么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一念之下,吓得声音都软了,“你别……我求求你……”
“苏大掌门,是我求求你啊……”徐淮之却并无半分不轨动作,只是将她轻轻推到了墙角处,言辞中仍有笑意,却无半分戏谑,听起来让人先放心了一大半,“你听听这外面是谁,我再不灭烛噤你声,不光是你,我徐淮之的清名也不保啦!”
苏绛倪闻言凝神静听,却突闻门外一声愤然大喝:
“他***!老子要找梁管家换间房,正想着怎么找了大半个院子没找着,却居然是在这里喝多了酒睡着了!”
行止一声骂完,狠狠吸溜了下鼻子:“***,这么大酒味儿,闻着都破戒,晦气晦气……”
说完他一顿脚,只听踢踏踢踏几下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似是慢慢远去了。
徐淮之这才放开了苏绛倪,伸手几下解了她茓道。
雨夜酒窖黑暗无光,苏绛倪看不清他脸色,却直觉他是在笑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脸上微微一红:“你方才知道行止来了,才制住我的?”
“大和尚那样的人,什么话都藏不住。”徐淮之话中果然有着满满笑意,“他若看见我们俩深更半夜在此,梁管家还倒在外面,明天传出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我知你练‘分花拂柳’这等杀伐之功,气息难掩得住,因此帮你封了茓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苏绛倪满心不快,“害我错把你与那些**之徒混为一谈。”
“唉……”徐淮之突然长声笑叹,“苏大掌门到底年纪太小了些。”
“何处此言?”苏绛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
“这么快就将我和那些**之徒划清界限了么?”徐淮之似是有些无奈地倾身凑近了她,又是一声笑叹。
“难道你……你是么……”苏绛倪只觉冷冽的酒香与皂荚香味越凑越近,心里一慌,脸上微微一烫,却觉一只冰凉的手指迅速在自己的滚烫脸上刮了一下。
“我确实不是淫贼,”徐淮之语气中满是调笑之意,“我就是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
言罢他抽身一退,暗夜中飞快闪出门去,一边退一边乐不可支地嚷:“苏大掌门你脸上好烫!哈哈,明为掌门,暗地怀春么——哈哈哈!”
“徐!淮!之!”苏绛倪跺脚跺得几乎要震踏房子,不顾门外春雨,一纵身狠追了上去,“今天不把你这鸟嘴撕烂了,我苏绛倪誓不为人!”
一出门却见徐淮之呆呆站在门外,仰头看着落水的屋檐,不由也顿住了脚步:“你又在搞什么鬼——”
“嘘——”徐淮之做了个噤声动作,几不可闻地笑道,“看来今晚是闲不得了。你看——”
苏绛倪循着他眼神望去,正巧看见高高的滴水檐之上,一个短装的身影在雨中飞快地掠过,脱口而出:“那不是——”
“嘘……”徐淮之在暗夜中瞪她一眼,“别惊跑了人,你留在这里,我追上……”
“我也要去!”苏绛倪一步赶过去,直凑到他身边。
“女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徐淮之不耐烦地将人字门一门之主推个趔趄,“再说了,你就不打算留在这里把梁平藏起来?真不打算比武招亲了么?”
“藏起来?”苏绛倪一愣,“你是说不用灭口?!”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比我师弟还笨?”徐淮之急不可耐,“谁告诉你一定要灭口了?梁家这么大,你随便把他藏在个地方也没人知道,他一个管家,只要不死,你随便扯个谎说看见他出去办事了,两三天不见也没什么人会追究,比武之后只要洛然冰速速将婚事办了,到时候木已成舟,梁管家再怎么说也没用,退婚只会更丢梁家的人,他们只会吃这哑巴亏。反正你图的又不是梁家的钱,只要梁家保住洛然冰不就行了么?”
“那你方才说要我把你和他都杀了?!”苏绛倪大怒,一把扯住徐淮之衣袖,“你干嘛这么害我!”
“我叫你杀你就杀,你不会动脑子啊!”徐淮之忙忙将自己衣袖往外抽,“你杀了他,于我有什么好处?真是——说什么都信,这掌门怎么当的!”
“你——”苏绛倪一把摔开了他衣袖,背过身去。
“好了好了。”徐淮之讪讪地抖抖自己快被拉断的衣袖,“你自己在这里收拾,我方才那小子干什么去了,好不好?”
苏绛倪不回身也不答话,从背影看过去,那一双细弱的双肩似乎在微微颤抖。
“怎么还哭了?”徐淮之话里虽是不奈,语气却有不忍,“事情不是都解决了么?”
“我就是当不好这掌门!我就是打不过你!我就是撕不了你的嘴!我就是舍不得洛然冰娶梁家小姐!我就是怕黑怕一个人!我笨我傻,你还不快点走!”
她一阵发泄将徐淮之震得呆立原地,想到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念及方才自己的言语冲撞伤害,不由面露愧色。
“罢了罢了……”他缓步走上前去,轻轻一掌拍在小姑娘肩头,“我先帮你,再去追那鬼鬼祟祟的小子,你先别哭了,赶紧将灯点了起来快点干活。”
苏绛倪一抹泪眼破涕为笑:“你真的帮我?明天也不会说出去?”
“我既然帮你,就是你共犯,自然不会说出去。”徐淮之无奈地笑笑,“瞧你又哭又笑的,还掌门呢你!”
天地英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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