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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英雄赋

入世雨

临华城每逢清明必雨,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气若游丝地绵延下来。杏雨沾衣欲燥还湿,只叫人撑伞也不是,不撑也不是,于是心绪便也随着这雨一道­阴­沉沉**地颓唐下来。好在还有“送往迎来”客栈的老板心慈,在繁杂的闹事中支起一角雨棚,棚内设了姜汁­鸡­丁粉丝汤,供往来者聊解一口春寒。

春困秋乏,暂在店中驻脚的贩夫走卒皆望着棚外绵延的春雨瞌睡连天,恨不能趴在桌上不管人世,睡它个三秋十载,只可惜,如此宁谧伤怀又慵懒的气氛,却给店里一声声“刺溜刺溜”吸面条的声音给搅得光景全败。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句忍无可忍的呵斥在店里炸开,将睡意朦胧的食客们惊得浑身一挺,不少人回过头来,只见店西南角上一个身着灰蓝衫子的少年,正­操­着手中的筷子劈头盖脸地向对面刺溜吃面的人打去。

“师、师兄别打了。”埋头吃面那人闻风抬头,将脑袋一缩,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下,哪料他座下条凳却是残了一脚、三足悬立的,人能稳稳坐在其上已属不易,哪堪这一缩?登时咯吱一晃,重心顿失,将他好大一个马趴摔到地上。

他所坐之地本处低洼,早积了大潭春水,这一跤结结实实跌下去,顿时泥水飞溅,直泼了半边店面。“你小子找死啊!”邻桌的行脚僧见势不妙抄起碗筷就闪,却仍是迟了一步,被飞起的水浪激了半身污泥半身土腥味,好好一碗姜汁面,才动了两筷子,也惨遭鱼池之祸。

“好小子!”和尚大怒,冲上前来,将还在泥水中咿呀挣扎的少年拎小­鸡­样拎起来,“是没长眼,还是来消遣你大爷的?!”

那少年给他愣头愣脑地拎了起来,不由抬头呆呆望了和尚锃亮的光头一眼,这一望更是将那和尚望出了火气,手下加重将那少年搡了一把:“看什么看,还敢看你佛爷的光——额,这个——光头……”

和尚一双环眼对上那吃面条的少年,方才还粗剌剌的嗓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方才还不客气搡着他的那只手此时也仿佛无措起来。脚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退。

他这一退,胖大的身子让开一侧,转过脸来的众人们才从夹缝中勉强看清先前那个埋头吃面的少年,此时霪雨少霁,绵密柔和的日光不经意自雨棚处漏下来,映得他一身松竹之姿若隐若现,一张冠玉之容若明若暗,眼里懵懵懂懂一点茫然神­色­,竟看得众人皆大起同情之意。

和尚见了那少年出众姿仪,底气先去了大半,然他一手仍抓着人衣襟,一副就要大动­干­戈的样子,也不好就此作罢,只得尽力瞪大了一双环眼,做出汹汹恶态:“你小子污了佛爷的衣服,脏了佛爷一碗好面,却要怎么赔给俺,说!”

“师兄……我……”被和尚抓着的少年满脸委屈,求助地望向方才持箸打他的师兄,“你跟他说说……我……”不料那灰蓝衫子的少年却将竹筷望破碗上一搁,将一双长腿一翘,好整以暇地笑望过来,开了口:“季康师弟,自打下了山,我可第一个和你说得清楚了,我们师出同门,下山历练,即便无血缘之亲,亦当互相照料,以亲兄弟相处。”

众人还道他这话说来必定是要出头为自己师弟解围了,谁知那少年举箸将破碗一敲:“自古以来皆是‘亲兄弟,明算账’,如今你欠了人家的面钱衣服钱,亦当自行解决不累他人,闯了祸就想你师兄我处处为你料理后事?哼哼。”

被和尚小­鸡­样拎着,名唤“季康”的少年,闻言不由将脑袋缩了一缩,似是常受这“师兄”训斥,生就一副逆来顺受的小模样儿,满腔委屈都给顶了回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和尚“呸”地啐了一声,松手将他放了下来,脚步一挪直直欺近那蓝衫少年身前,张口便骂:“好个­奸­猾小子,分明是你方才那竹筷将你那师弟敲了个趔趄,口口声声说他与你亲如兄弟,事到临头却推个一­干­二净,这等欺负老实人的伪君子,被我和尚看见了,总免不得要卸下他一手一脚来,不叫他再祸害人间!”

旁观怕事者见这僧人凶恶,早搬了条凳远远遁开,只余些好事不怕死的凑了上来,将那对峙的三人定定看着。灰蓝衫少年见大和尚来势汹汹,心里不由怵了一怵,讪讪将翘在条凳上的长腿收了一只回去,喉咙里似是不满似是讥讽地“哼”了一声。

不料这轻若无声的一哼却叫那和尚耳尖给听了去,登时大怒,一拳重重顿在破朽的桌面之上,将一桌面汤筷筒酱碟儿皆惊得跳起:“你小子不识数还敢来江湖上混,今日佛爷叫你知道好歹!”

话间右手一撑桌面,左手捏拳一拳头就向那少年门面罩去,他一双铁拳奇大,蓝衫少年那一张巴掌脸儿,给他这一拳下去准得捶成个煎饼样儿。座中看客不由齐声惊叫,眼看一碗面条的小事就要演变成一场斗殴,却不知,和尚那一拳乃是“空山寺”一派五十拳脚中的一式“子虚”拳,看似虎虎生风,威力十足,实则那劲力全在拳周风声之上,只要略一挨那少年脸颊,劲风顿散,剩下的拳力比挠个痒痒还轻。

和尚原也见这两个少年俱生得清秀爽利,一见之下怒气早消,只是见他二人一脸初出江湖全无经验之态,又听蓝衫少年方才有“下山”之言,料想这么年纪轻轻的,不是被师父负气赶下了山,就是自己偷偷跑了下来,于是有心立威,吓他一吓,也叫这俩小子见识见识所谓“江湖险恶”。岂料他这一掌行到中途,还未触及那蓝衫少年脸颊,只听背后一声清啸:“休伤我师兄!”

这一声来得清冽锐气,如鹰啸鹤唳,直将大和尚后颈上的寒毛都唬得立了起来,但觉身后一股浑沛无比的气劲当头袭来,不由连忙收拳拧腰,强行转身临敌。

大和尚自诩这转身转得也够快的了,转身之后眼见那少年一双­肉­掌来得也似极慢,仿佛胶在了半空之中,一寸一寸缓缓递来,和尚想躲,身子却好似也被胶住了一般,只及微微闪身,那笨拙无比的一掌已然结结实实应在了他右肋之上。旁观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轰然一声,季康已随着那大和尚一齐摔出了雨棚,双双倒在泥水地理,砸起好大一个泥坑。众人皆被惊得愣愣回不过神来,一则那和尚身量高出季康许多,不想他恰似蜻蜓撼石柱的一掌竟然得手,二则分明季康已经得手,却不料自己也随着那和尚一齐飞了出去。

那和尚眼瞪着摔在自己身上,神­色­犹愣愣的季康,不由得也是一怔,春雨湿长街,路上水淋淋的,季康又正摔在他身上,别看他身材削瘦,分量却是不轻,一时间,大和尚竟几跤滑在泥潭里爬也爬不起来。

正急躁间,却见愣愣趴在自己身侧的季康,那细若竹柳的腰肢只轻轻一收,就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将自己的重心自发抬了起来,就仿佛一只被人踩住一头的条凳,硬是从泥地里翘了起来。他所着本是草鞋,比和尚那双沾了水的芒鞋不知要滑溜几倍,然而他这么一翘,却是稳稳地立在了泥水地里,还好整以暇地向一身泥水挣扎不已的和尚伸出手来:“……对,对不住,摔痛你了么?”

“痛你大爷!”和尚眼见那季康分明年未弱冠,又是初出江湖,竟然摔了自己一个跟头之余,还先较自己站稳了脚跟,后生尚且如此,自己今后在江湖中还如何能立足?不由心中大是羞愤,抬手一掌向那少年伸来的手扇了过去。

那季康一脸愣愣的神态,也不知道躲,也就由他这一掌打了开去,他自己还好,大和尚却只觉掌缘隐隐作痛,举起一看,居然还肿了起来!顿时大是惊讶,也顾不得爬起,只将一双环眼盯紧了季康:“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你佛爷的仇家派来诚心叫你佛爷出丑的,趁早亮了名号,好叫佛爷死也死个明白!”

却不料那季康虽长得清俊,脑袋却似有那么点不好使,听了和尚一番呵斥,竟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来:“我——我不是诚心摔你的,是看你要打我师兄——我才——”

“小康,都说了不要什么都推到师兄身上!”二人之侧突然支出一只手来,也不顾和尚面子,一把揪住他后衿将他拎了起来:“我徐淮之虽顾念兄弟之情,照你下山后这么个闯祸的速度来看,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得不替师父清理门户了。”

徐淮之?季康?和尚起身来看着面对而立的师兄弟二人,绞尽脑汁将自己惹过的大小仇家统统想了一遍,别说想不出哪一家有此等人物,就连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两号人物都想不出。

照季康那一掌来看,非正非邪,至刚之处颇有伤身,有违名门之道,然而这等不取巧只凭蛮力取胜的功夫,却绝非­奸­邪之辈能容。再说那个名叫徐淮之的,名虽取得轻逸出尘,实则深浅难测,就凭季康的功夫,能将他一筷打下条凳已是不容小觑,方才又小施手段将自己泥地里拉了起来,脸上浑若无事,这等举重若轻,虽未明着显露功夫,仅凭这一手,已是能先立威的了。

大和尚摸摸头,对这二人来历,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

凭水遇

未等大和尚再胡乱猜测下去,为首的蓝衫少年徐淮之一整衣袂,已平平拜了下去:“琅轩门下大弟子徐淮之,二弟子季康,见过空山寺‘子午手’行止大师,方才我师兄弟二人多有冒犯,大师原宥则个。”

大和尚一怔,以他的禅修原下不得空山寺,只因他饭量过海,吃得寺中储粮将尽,方丈念他身手绝佳,寺中也养不得他这一大闲人,方才放他下山化缘。他并未出师,若非佛门弟子,江湖中得闻他“行止”禅号的,已是极少,更何况徐淮之一口将他看家本事“子午手”都叫了出来,不由他不惊疑。

“琅轩门下?”行止和尚蹙眉苦思,状态憨憨地一摸脑门,“嘿嘿,算俺孤陋寡闻,如今这江湖,只闻三才‘天、地、人’三家当道,你俩小子却是从师哪一门?”

徐淮之从头到尾原本神­色­颇淡,此时却微见怔忡:“这么说,十年前的那场熹夜之战,却是三才门占了上风?”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行止大是奇怪,“你既叫出了我的名号,却不知道熹夜之战的结果,看来小子你并非三才门中人,真真奇怪,难道你俩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行止顿一顿,一正­色­又道:“方才见你二人身手,只怕俺‘子午手’尽展也占不得些许上风,如此一来,俺本无由再问你师门来历,你答也罢不答也罢,佛爷不会再逼问你二人。”

“说说来历也并无不可。”徐淮之微微一笑,“只是大师你有问无答,未免无趣,我师兄弟二人方下山不久,对江湖大小事物皆不甚了然,既然大师要问我来历,不妨以问换问,大师问我师门一事,便由我来问大师江湖中一事,如何?”

行止却不料徐淮之对自己师门之事似全无避讳,料来不是空山寺仇家派来料理自己的,先放心了一半,正要答允,一偏头却看见徐淮之脸上一丝狡黠笑容一闪即逝,心里咯噔一声,斟酌着开口:“想要向俺请教江湖情势倒也无不可,只不过……”

他一手指向一边呆立无言的季康:“我问你师门之事,得由这小子来答。”

他一眼见徐淮之偷笑,料得必然有诈,见季康一脸呆愣,想来是个不会欺人的,脑筋一转,便提了这么个条件出来。

却不料徐淮之向自己师弟忘了一眼,便爽爽快快一拍手:“有何不可?大师先请!”

此时雨棚中小二见三人纷争平定,便乖觉地凑上前来,为各人换了面汤碗筷,又极妥帖地递上一壶薄茶。

行止哈哈一笑:“店虽小,店小二却不是不识数的,知道和尚沾不得酒­肉­,上了茶来。也罢,今日老子高兴,又怎会欺负你等晚辈小娃娃?你们先问罢。”

徐淮之便也不推辞地坐下,先为各人斟上了茶,看着行止将那茶碗递到嘴边,突然开口:“不知在大师心中,这江湖上,谁可当得起‘英雄’二字?”

这下险些将行止一口茶问得喷了出来,他放下茶碗,诧然看了徐淮之一眼,这本是个极得罪人的问题,他虽不是惧这话日后流传了出去造人嫉恨,但一时却也难开口。

沉思良久,行止缓缓将茶碗顿在了桌上:“这问题问得却是突兀难答,和尚我亦是不出空山久矣,与江湖上声名显赫之辈并无太多交游,不知他们行事如何,然而单单凭武论辈的话,当属三才门三位主事——天字门余昊东,地字门钱逸尘与人字门苏绛倪为首,想来能当得起英雄二字,行事能如英雄洒脱的,武艺定也差不离,何况大武心生,没有自由旷达的侠客心­性­,也到不了多高境界,自然,这只是大和尚我一家愚见。当不得多真。”

徐淮之将头满满地一点:“大师所言不无道理,淮之本来问的也是大师高见,大师如此直言,令人钦佩。”

行止嘿嘿一笑,将脸一板:“你小子再怎么嘴上抹油,大和尚也要依你刚才之言问你师门了。”

徐淮之将手一摊,示意行止只管开口。

行止眯起一双环眼,尽力做出和善样子来望向呆呆的季康:“小兄弟,我问你,教你武功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季康怔了怔,似乎在纳闷来人为何会问如此问题,呆呆开口:“师父……不就叫师父么?”

行止被他这一答给噎了半晌,环眼怒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问你师父的名字!”

季康怯怯向后一缩:“师父的名字……不就是叫师父么?”

“那是你唤的!”行止几乎要被他不温不火的态度弄得跳脚,“我问的是……是……若是你们门派来客,他们唤你师父作什么?”

“师父……”季康正待回来,却被徐淮之伸手拦了下来,“敝派幽居深谷之中,自给自足,一年之中也并无三五个来客,就算来客,以我这师弟之‘聪慧识大体’一般是不准他出来见客的,大师就算问他也没用,何况方才说了一人一问,大师已问了两问了。”

行止将脸一板,狠狠瞪了徐淮之一眼:“你小子,敢诈你佛爷?!”

“大师莫为小可犯了嗔戒,”徐淮之淡淡一笑,故作无奈地一摊手,“是大师自己非要去问小康,与淮之又有和相­干­了?这第二个问题……敢问大师,淮之要去何处寻那三位门主,又如何才能有缘一见呢?”

行止将眉头一皱,却仍是开口答了出来:“寻常要见三才门主自是困难,不过,我方才在这雨棚中,却是听那店小二说了一句,今明后三日,是临华梁家大小姐梁菡在江湖中公然摆擂比武招亲的日子。”

徐淮之眉头一皱:“这与我方才所问却有什么相­干­?”

行止诡然一笑:“你却也问了倆,也算扯平了。这梁家却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虽无堪传武艺,却家大业大,三才门虽势大,若无梁家支撑却也难以立足,梁家男丁稀少,现下是二夫人,也就是大女儿梁菡的生母当家,这梁菡必然是要嫁到三才门的,这女娃儿无益是三才门人人争抢的一尊财神爷了。”

徐淮之了然地一点头:“所以这比武招亲,各门各派必大加重视,即便掌门不亲自出面,亦会派出门下得力高手。大师高见,多谢告之。”

他出口赞人之时,眼中谐谑之意蓦然一顿,那认认真真的神­色­不由让人看了心中就是一喜。

行止呵呵笑了两声,转身面对季康,眼珠子转了几转,笑着开口:“小子,这回佛爷问你问题,你可要好好答着。”

季康呆呆望了师兄一眼,见徐淮之轻轻点头暗许,才貌似略安下心来。

“你们师兄弟从出山到此地,却花了几日功夫啊?”行止笑眯眯地看着季康。

他不问季康所寄何派,也不问季康所居何山,实在是怕季康这小子不识数,打出“山就是山,派就是派”这样深奥的机锋出来。于是转而问他来此所用时日,按这两兄弟脚程推算下来,便可得知他二人是出自那座名山,如此细细问来,二人师承来历自然不得而知。

但听季康蹙眉片刻,开了口:“我与师兄日夜兼程,赶了两日,才到此处。”

“哈哈!”行止得意洋洋地笑笑,“方才你这姓徐的小子说,贵派是幽居山谷,临华城是个山城,而离这临华城行程有两日的,便只有苔仓山了,这苔仓山上,只有一个门派,那就是……就是……”

他说到一半突觉不对,只得尴尬住口。

“就是天下七寺三庵之一的,还素庵。”徐淮之笑吟吟地看着行止,“大师推得是没错,只不过推出来的,是个尼姑庵罢了。”

行止若是被别人这样讥讽来,必定是要大动肝火的,不知怎的,在徐淮之这句话含笑带讽地说来,竟将他底气打消大半,面上也不觉一红。方知这俩师兄弟不仅武艺超群,脚程却也非同凡响。

棚外霪雨方停,一派春尘气息正清逸,却见徐淮之笑着站起,将两枚小钱推在破桌上,抖抖粗布衣裳,眉目间的化外出尘之态逆光看得行止不由就是一怔。

却见他一把拉过自己师弟,笑着看向自己:“我与小康此刻便要往梁家去一趟,不知行止大师可否愿意带路?”

行止一怔,突然意识到这亦是他的一问,忙卷起僧袍跟着起身:“去,自然去!今日和尚发了牛脾气,你俩师承来历,俺便是跟到天涯海角,也要问个清楚!”

芙蕖胭脂风断续

报春荷

梁家一处曲水回廊的大院这几日清开了场子,摆了个争花台在一池叹头的荷叶尖儿旁。

因为一场春雨,原定巳时的比武向后延了一个时辰,此刻三才门来求亲的众英雄,皆被安置在前厅喝茶躲雨,此刻空荡荡的后院空寂静谧,只余一声声肆无忌惮的鼾声。

三道灰­色­的流影越过高墙无声无息落到院内,三人望了眼躲在青樟树上小眠正酣的少女一眼,相视一笑。

梁家大小姐梁菡此时此刻正在作个一统江湖的好梦,正正梦到登台封剑、与众英豪举杯畅饮之时,才将将端起杯来,却觉自己脑后一痛,猛回头一瞧,只见自己过世的老爹黑着一张老脸,抓着自己头发冲自己大吼:“死丫头,又偷酒!今日摔死你个孽障算了!”

说罢摔手将自己往地上狠狠一掼!

“爹爹饶命!”梁菡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在树上坐了起来,却正巧与俯下身察看自己模样的少年撞了个头碰头,一声脆响,梁大小姐已哎哟连声地抱头哀嚎起来。

“你,你没事吧……”一个木呆呆的声音响了起来。梁菡恼怒地将头甩过去,“你找死啊——”

然而与行止一般,这一声怒斥在看清眼前人的刹那低落下去。

此时晨光刚褪,细雨才消,树影婆娑之下,季康一双呆呆的星眸看在她身上,仿佛刀光般雪亮耀眼,神­色­中有年轻气盛掩不住的锐气,却在那锐气中,藏着丝丝缕缕说不出的怯,欲走还停,欲落还飞,一片痴­色­,一溶锐气,一缕怯意,这样活生生的交缠起来,竟让人看了不忍侧目。

这样一见惊艳之下,忍不住就要一点点细看下来,看那剑眉斜飞、苍颊带冷,看那蜂腰标挺、猿臂长展,看那细而不腻恰到好处的肤­色­与身量。说不出哪点好,然而每一点又是自自然然好到了人心里去。

“咳咳,”身侧一声轻咳让梁菡好不容易收回了眼,却是徐淮之调侃之意十足地一声调笑,“季康师弟,梁家大小姐可看了你好一会儿了,看来这个江湖第一名门望族的倒Сhā门,师兄我是不必和你抢了。”

“你们——都是来比武招亲的?”梁菡警醒过来,向后缩了一缩,“先说好,要娶我都得先打擂台,抢亲抢来的婚事,我娘是不会认的!”

“呸!”又一声怒啐将梁菡吓得险些掉下树来,“小姑娘不识数,眼神儿却也不好,什么叫‘都是来比武招亲的’没见着这还站着个大和尚么?”

梁菡定了定神儿,方才季康骤然现身太过耀眼,此刻她才看清眼前一并站了三人。

方才调笑自己的是个身量面貌都与季康无甚差别的少年,然而,那狭长的眸子中却长含一抹笑意,不似季康的呆,却有些别样的魅,季康呆得华光四­射­恍如天人,他却魅得惑人心神有如妖魔。

将这二人逐一看来,再看一边提着禅杖的大和尚,顿时慨然而生“一双并蒂莲长在一颗土豆边的”的怅叹。

“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梁菡自树上坐了起来,散开的长发落了一树,也不顾娘亲好不容易画上脸的妆容被她睡散大半,就这样瞪着一双略肿的杏眼,直截了当地质问身前三个大男人,“若是来比武招亲的,就去大堂乖乖等着,我家自有好茶好水待着,若是来扰乱姑娘我终身大事的,哼哼。”

“岂敢岂敢,”徐淮之轻轻一伸手拦在二人身前,风度翩然地冲着小女孩鞠了个躬,淮之和师弟偕大师偶然路过府外,忽闻府内隐有雷声异动,引以为奇,便贸然带了师弟和大师进来查看,不料却是梁姑娘酣眠在此,唐突佳人好梦,甚以为歉,就此告辞,千万不送……”

说完他拉着两人健步如飞,抽身便退。

“你……慢着!”梁菡思忖片刻,骤然怒发如狂,“你是说——说我——”

她一拍树­干­飞身而起,变掌为指直戳徐淮之顶门:“你——你敢!”

“哈哈哈……”徐淮之笑得挑衅味儿十足,脚下却丝毫不停,拦着二人狂退如飞,嘴上还丝毫不饶人,“梁大小姐放心,不就是睡觉鼾声如雷么,我三人嘴巴紧得狠,断不会在外乱说……哈哈哈……”

“你!”梁菡气得俏脸发白,脚下也不由慢了下来,眼看追不上三人,足下一绊停了下来,猛一跺脚,“你胡说,胡说!”

他三人前追后打地,早将前厅一­干­人惊动,只见管家带着一­干­娇客急忙忙赶了过来,在场十几个英雄豪杰,猛一进后院的门,却瞅见如花似玉的梁家大小姐衣衫不整,妆容凌乱,正含羞带臊地追打三个大男人。嘴里还不住娇嗔叫骂。一时间众高手不由面面相觑,不知何从下手。

还是那管家稳健,一见之下已然吩咐关了后院的门,免得更多人冲进来看见这不体面的一幕,一边冲带着两人奔走如风的徐淮之蹙眉开口:“三位大侠可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若是来比武招亲的,就得按规矩来。”

徐淮之一边有条不紊地还掌挡住梁菡猛攻,一边带着笑意开口,“前辈说笑了,在下三人不是来比武招亲的,实在是贵家小姐——”

“你作死啊!不许说!”梁菡急了眼,手上加劲猛攻。

徐淮之甩起袖风连解梁菡三四招,还有闲冲管家一挤眼一摊手,似是万般无奈示意“你家小姐不让说的话我也没辙”。

在场许多人已然发出了类似“哦……”的了然之声。看场景,显然就是梁菡给人轻薄了,正对着负心汉气得跳脚呢,只不过,这一下蹦出来仨负心汉,似乎有点多……

梁家管家有些急了,毕竟事关小姐清名,出了事,就算自家人不追究,三才门的各位也难以善罢甘休,此刻人群中却有人惊咦了一声:“快看那个光头,不是个和尚么,难道和尚也……”

话未说完,只听半空一声炸雷似怒吼:“放屁!你行止大佛爷今日才碰上那俩臭小子,被这女娃娃不分青红皂白一齐追着打也罢了,还背上这等晦气事,谁再多嘴,老子剁他全家!小女娃娃,你还不住手!”

“就不住手,今日我非杀了你们三人灭口!”梁菡愈怒。一双玉掌上下翻飞,与徐淮之广袖交错缠斗,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够了!”管家一声大喝,突然起身疾步,直Сhā到四人当中,左手挽了梁菡疾攻,右手拦了淮之妙断,将四人脚步生生打断,“都给我住手!”

梁菡是知道自家管家厉害的,当即住手,却仍拿眼神狠剜着那三个罪魁祸首。

“不知三位大侠光临寒舍,却是我梁平招待不周了。”管家不卑不亢地放开梁菡的手,冲着三人淡淡一揖,神情态度都温良恭谨得无可挑剔,徐淮之虚虚抱拳一还礼,季康只是呆呆站着,行止却只“哼”了一声。

“这位大师可是空山寺的‘子午手’行止大师?”管家似是没听到他这一声哼,转过头来恭恭敬敬道。

行止见一日之中已有两日叫出他名号,不由脸­色­转和,嘿嘿一摸脑门:“真想不到,大和尚俺禅居空山十几年,江湖上居然还小有名气,哈哈,哈哈哈。”

徐淮之伸手在他背后一拍,行止忿而回头:“­干­什么,佛爷名声在外,你小子眼红了是怎的?”

“不­干­什么,”徐淮之淡淡一努嘴,“其实淮之一直想说,大师僧袍的后领子上绣着空山寺的山符和大师禅号呢!”

眼见行止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他还好死不活地回头对着季康,用不大不小刚刚叫行止听见的声儿咕哝了一句:“别人才套问了一句就将自己整个家什搬了出来,和尚念多了禅,脑瓜儿果然不太好使。”

“你小子放屁!”行止又羞又怒,“老子行得正坐得直,出身正派,不怕说与人听,倒是你二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端的可疑!”

“怎么?”梁平似是十分诧异,“大师并不清楚两位少侠的来历么,既然如此,又为何随他们一道……闯进我梁家后——”

“梁平你给我闭嘴!”梁菡羞愤交加,哪还容他问起这个,未等梁平将话说完便大声将他喝退。

梁平饶是主管家中大小事物,梁大小姐发起威来他大半还是不敢硬去招架,当即将身子一侧让出来。梁菡抽了个空子抽手就将徐淮之衣襟揪了起来,直视他一双狡黠的眸子:“你小子听好,只恨我梁菡现下有把柄在你们手里,不能当场将你双手双脚给剁了。可今日无论我梁菡嫁了三才门中哪一家,他们都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今日最好先自报家门,省得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立个碑也只能写‘无主野狗’!”

“梁大小姐还是先放手,”徐淮之被她揪住衣襟,却仍笑得风轻云淡,“就算真如你所言,也得你先嫁出去才行,你这么凶的样子被在场各位少侠看在了眼里,只怕武还未比,腿先软了。”

梁菡听得一怔收手,再不好出手去和他计较,只得恨恨剜他一眼:“现下先算你狠。”

一回头对梁平道:“管家,替本姑娘将这三条野狗轰了出去!”

“且慢。”管家正在为难,徐淮之却伸手将自己背后季康从人堆里拎了出来,“既然是江湖中公开的比武招亲,那么我这师弟无论从年龄资历上来说,都不算配不起梁大小姐,我们既然远到是客,主人招待不周,却又怎么说?”

“你方才还说你不是来招亲的!”梁菡气得脸都白了,“现在又说来招亲,骗小孩子呢?”

“梁大小姐真会说笑,”徐淮之笑着摊手,“既然我们不是来招亲的,那大小姐倒说说,我师兄弟俩与行止大师,为何会来此地啊?”

“你——”梁菡被他噎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赌气回过身去,“好!便放你们进来笔试,若是你兄弟比了个断手断脚,那可怪不得我梁菡!”

“大小姐放心,”徐淮之将手一拍,“比武我师弟生死自负,招亲也与淮之两不相­干­。”

行止听了这话,不由在身后一捅一直一言不发的季康:“喂喂,你师兄在坑你啊,要把你嫁给这疯丫头,你是傻了吧,就这么由着他?”

“怎么能这么说?”徐淮之一把拉过季康,见怪地看了行止一眼,回过头来笑眯眯对着自己师弟,悄声,“小康,你最是孝顺,见着那个漂亮女孩儿没有?师父肯定喜欢,想不想带回去给师父看看?”

季康闻言不由就向梁菡这边望了过来。

他方才一直站在徐淮之身后,又时时低着头,故尔在场之人并不多注意他,而这一望之下,却让全场人直觉,这俊秀少年,那一双散散愣愣的眸子,竟是冲着自己望过来的。

梁菡已是第二次被他这么望着了,然而较第一次,却又大多不同,首次那一望,惘然迷茫如海雾翻天,这一次,却清澈纯净如高山垂雪。

梁菡被他望得心头一阵空茫,又仿佛有一羽不能加的力量抚过,顿时,十七岁的少女不由得就觉得,自己原先如此圆满的生命里,不知不觉就缺了点什么。

她禁不住自思自忖:我应该还不差吧,还算是个漂亮姑娘么?

梁菡年方十六,身量却已颇高了,才长成形的身材将本来就细的腰衬得如花茎柳枝。因经年养尊处优,肤­色­也是莹白如雪,一双杏眼水波清亮。让人一见之下便会为这样的青春韶秀屏息凝神。

季康确是屏息凝神,仔仔细细看了好久,却突然回头,对着师兄吐出了千不该万不该的一句:“师兄,漂亮女孩儿在哪里,怎么我找了这么久还没找见?”

梁菡一张俏脸顿时黑了下来。徐淮之半同情半抚慰地看她一眼,转头对季康训斥道:“就是方才树上睡着那女孩,你方才不还说人家漂亮么,怎么人家打你几下,你就不认账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季康莫名其妙,却给徐淮之迅速打断了下去,“人家姑娘这是素面朝天就还引得你这样,若是梳洗起来,淡加描画,你小子还不给看得眼都不眨?”

梁菡闻言就向自己身上看去,可不是,为了睡得舒服,她只着一套洗得发黄的棉布小衫。一头长及脚踝的青丝也在方才争斗中缠了个乱七八糟,加之脸上妆容化散,胭脂横陈,粉黛错乱,却也真“好看”不到哪里去。

梁菡一跺脚,冲季康嚷了一声“不许看”,便着急忙慌一捂脸,急匆匆地向内屋奔去。

青目且殊

眼见梁菡直奔里屋而去,在场的不少英雄好汉,都瞟了季康等人一眼,随之若无其事转过头去,各自整理衣冠佩饰,不再多看他们三人一眼。行止和尚甚是气闷地拍拍无知无觉的季康:“小哥儿,我看他们三才门的人眼高于顶,怕是未将咱仨外来人放在眼里呢,一会儿真打起来,你可别丢份子。”

季康茫然抬头,望了和尚一眼:“我只要打赢这里所有人就可以了么?”

他嗓音虽柔,却极有中气,一时间场中又有不少人望了过来,多是觉他太过狂妄托大,原本因为他清秀样貌对他颇有好感的,此时却也皱起眉头。

他这一开口,却是将场中人都得罪光了,行止只知他内功诡异深厚,对他一身功夫却还真说不出所以然,见他树敌,不由自主地替他担心起来:“小子,你行么?不行大和尚带你拍手走路,甩了你那狗屁师兄,保准谁也追不上,免得最后一身伤,还得娶个虎姑婆回去,不值当!”

梁平管家冷冷一眼瞟了过来,和尚这句话,却是连场中唯一可能中立的人都给得罪了。

梁家不愧是名门大户,说话间的功夫,争花台已平地起了三尺余高,五丈见方。梁管家轻描淡写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冲四面八方一抱拳,开口间声若洪钟:

“各位英雄好汉,我家小姐终身之事,惹各位车马劳顿,某心甚是不安,既然来了便都是梁家的客,无论这三日比试结果如何,但凡前来招亲之人,协同亲属,这三日衣食住行,梁家愿意代为安排。夫人吩咐,寒舍虽简陋、饮食虽粗鄙,却也不会委屈了众位英雄,若众位肯屈就个两日,梁家便是蓬荜生辉了。”

他这话说得太是恭谦有理,在场人人听了俱是心怀一畅。只有徐淮之伸手戳戳行止后腰:“喂,和尚?”

行止将身子一摆,险些将身侧七八个人都掀翻出去:“你小子又有什么屁要放了?”

徐淮之冷笑一声:“你却是算来招亲的还是算家属了?还赖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未等行止闻言发怒,他已凑到了和尚耳边:“我说大和尚,我等做个交易如何?”

行止一把推开他:“去去去,我算看清楚了,这满院子的人里,数你小子最­奸­猾,和你小子做交易,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徐淮之不以为忤,仍笑嘻嘻地凑了上去:“你没听我说完怎么知道我要害你?你看着梁家家大业大,想来衣食住行都是考究之极的,再怎么差,也不会差过行止大师你风餐露宿,在漏雨棚子里吃剩面,既然我们季康要去招亲,你便顺手帮我们一把,我们便算你是季康‘家属’,咱们仨在梁家混几天好日子过过,如何?”

“去去去!”行止不客气地推开他,“我就是见不得小康那孩子受你欺负,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帮他,还用你来拉拢?趁早给我滚远些。”

“什么话,”徐淮之不以为然地抱起双臂,“他是我师弟,我欺负他是应该的,换做是别人要欺负他了,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众人正在台下打得火热,梁平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台去,**拱门的院帘一掀,只闻一股凛冽的冷香顺风直送而来,人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噤,全场莫名地就静了下来。

季康茫然随着人群向院门方向望去,只见一身纯黑的束身短打,利落简洁的男装式样,衣袂却宽宽得如同云水激荡,配着束腰的带子正好显出少女修长婀娜的身形。

季康自知那必然是梁菡,然而此刻的梁菡,又似乎与他先前看到的大有不同。

她只是梗着腰站在拱门之下,门上的紫藤垂花歇在她一钗不加的素发上,那秀发长及脚踝,却只用一根漆黑漆黑的带子简单束起,衬得肤­色­莹白,双瞳剪水。满满的英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妩媚好看。

季康似是怔了一怔,然而一如往常地不发一言。满场群雄,却真真是看得呆了。

只见梁菡抬手一撩那紫藤垂花,随之整个人都似随着那春藤飞了起来,轻飘飘直落在争花台上,反手一背,居然从背后的腰带里抽出一把半人高的板斧,刷地一斧直砍在台面上,冷冷一抬眼:“来招亲的,有种的上来,没种的滚!”

院内冷香愈烈,非胭非脂,却有芳华自绽的清雅孤高,谁料梁菡这么一出场,就唬得院内众英雄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徐淮之却只一笑,轻轻在季康身后一推:“她叫你上去呢。”

季康只觉一股大力自身后涌到,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徐淮之那一掌见来明明是横推,季康这一跃数丈,还跳这么高,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轻功了得了。

他既出手,众三才门之人又岂肯善罢?刹那间身影起伏,一个如翔鹰高飞扑下,一个如猛虎着地滚来,一个却离得近,直接走上了台子,眨眼台上已然站了三个。

季康离争花台略远,在空中扑腾了好一会,正正到高台上方时腾飞之势骤减,便忽悠悠地降了下来,众人正在感概这少年收发自如神功了得,却见季康落台之时身子一歪,砰地将那木头搭起的花台砸出个大坑。

徐淮之即刻捂脸:“平日叫你少吃点少吃点你不听,偏要长得这么重,看看,摔了吧。”

行止亦记起方才季康在雨棚里刺溜刺溜吃面条之事,亦不觉好笑,等着看着两位少年如何收场。

却见季康一脸呆愣地自台上爬了起来,台上三人被他这么一摔摔得一愣,还以为他玩的什么新花样,却见他脑门上一片青紫,乃是实打实地摔着了,不由群起哗然,很有些被耍了之后恼羞成怒的味道。

却见方才高空直落的一位白衣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我原道是轻功胜过我天字门百倍才敢如此上台,不想却是来闹笑话给人看的,哼。”

徐淮之凑到行止耳边:“这个是天字门下的人?看那样子也不像当差的,这比武,却不是各家掌门出来比?”

行止嘿嘿一笑:“这你小子都不懂?比武的人是要娶个小姑娘的,怎么能让掌门出来比?掌门半多都七老八十了,这些想来都是门里出彩的年轻后生。”

徐淮之耸耸肩:“不是掌门就不怕他。”

季康好容易站起身来,揉揉碰痛的脑门,也不知该如何反击台上台下一片冷嘲热讽,只好负了手呆呆站着。

却见梁菡扶着那把半人高的斧子一跳,轻轻松松坐在了斧背上,捋着头发对着台上四人开口:“哟,后院里来了这么一大票人,我还以为有多少人想娶我,怎么就你们四个,台下那些亲属却也太多了些,却都是来吃我梁家的闲饭的么?”

她这话一出口,台上台下三才门的人俱感尴尬,一时间对季康的讥讽之声也停了下来。

“这丫头居然还帮了小康一把。”徐淮之在人群边抱臂一笑,“看来我们小康是真有戏啊。”

“规矩我先说一遍,听不见记不住的也不必比了。”梁菡一句话镇得全场都静了下来,“今日的比试是武比,既然只有四个,那么只要将你们其中一个人打下台去,其余三人便可参加明日文试,打死我不管,只要打下台,可都听清了么?”

三才门三人均乖乖点头,只有季康好死不活地开口:“那要是不小心打下两个三个去呢?”

场内谓他狂妄,一时间哗然之声又起,梁菡冷冷扫了全场一眼,转头看着季康:“那你今晚就等着被这些名门正派灭口好了,你敢说这样的话得罪他们,想来功夫也不会差,被这些人暗地里做了,也没人会说他们以强欺弱。”

场边徐淮之又是微微一笑:“好傻。”

正坐在他身边扣脚板子的和尚忿然抬起头来:“你骂谁呢!”

“又不是说你,”徐淮之摊手,“我说那姓梁的小丫头,真真傻到了家,这院子里谁不想娶她,跟谁不好,偏偏看上我那木脑瓜子师弟。”

“你怎么知道她看上你师弟了,”和尚低下头去继续扣脚丫子,“自作多情吧你就。”

徐淮之笑而不答:“我自作多情?你只管看着就是。”

台上梁菡见着众人喧哗之声渐小,又拍一拍那把斧子:“这规矩之上,却还有一条,但凡我在台上见着有人暗施诡计,做些君子不齿之事的,甭管是谁,都会叫我一斧子给掀了下去,众位少侠年少气盛,难免犯错,那些想打歪主意的,还是省省的好。”

她嘴上说着,眼睛就向台上一位褐­色­衣衫的少年一瞟。

那少年被她看了个大红脸,伸手在衣袋中掏出华光灿烂的一物,恭恭敬敬呈给了比他矮一个头的梁菡:“无毒不丈夫,这原是本门一点拿不出手的嫁妆薄礼,先送与姑娘。”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一支纯金的盒子,其上纵横缠了几道金线,又打了无数个小孔,想来是一门奇妙暗器,原想在比武中派上用场,却叫梁菡一个小姑娘给唬了出来。

梁菡冷冷一挥手:“这么贵重的礼物梁菡怎么受得起?先放在你师父那里,若是能赢得了这三日之局,再拿去向我娘求亲。”

那少年满脸通红,一松手,手中暗器居然倒飞出去,嗖地越过众人头顶,只落进行止身边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

那老者收起暗器,向四方拱手以示歉意,众人见他如此也不便多说,只有行止吓了一跳,一步退到徐淮之身后:“他他他是地字门的掌门钱逸尘么?怎怎怎的在我身边站了这么久?”

“你躲个什么。”徐淮之一把将他拉过来挡在身前,“不是你说掌门都是老头儿么,他这样子不是完全符合你的标准么,见鬼了把你吓成这样。”

说着他就向那地字门掌门钱逸尘一拱手,老者颇有风范地回头冲他点了两点。

“小子运气不错啊!”行止暗暗推了徐淮之一把,将手搭在他肩上,“你看你看掌门冲你点头了,肯定想收你做徒弟,钱逸尘亲传弟子……啧啧,听起来就威风……想不到你——”

徐淮之淡淡地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佛爷这佛手方才抠了半天佛脚,现在倒擦得真是­干­净,你就不怕我一刀给你剁了?”

和尚收回手去,尴尬地呵呵­干­笑。

台上梁菡将四位少年人各望一眼,淡启朱­唇­:“若无它事,便可开始了。”

台上四位少年人互相看了一眼,却都没有动手。

那三位三才门的人是互相用眼神达成一致:第一轮先将季康这个外敌清理出去再说;季康却是茫然回头,将全身空门卖给了身后四个少年高手,对着徐淮之满腹疑云:“师兄?这是要怎么办?我还没听懂,是全部打下去就行么?”

徐淮之淡淡一笑,开口声音不大,却叫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一致对外,自然给我全都踢下台去!”

“你疯啦!”行止着急地猛拉徐淮之,“这三个年纪虽不大,却全是高手,你这是送你师弟去死么?”

“他们三个是三才门的旧识,台上只留得三人,自然是我师弟遭殃。与其畏畏缩缩不知从何下手,不如放手一搏以一敌三。”徐淮之一脸大义凛然地说完,压低了声音凑在行止耳边:“何况你没听见么,那小姑娘说了明日还有文比,我这师弟记­性­最是糟糕,你要他舞文弄墨不是开玩笑么,今日搞下一个是一个,搞下两个赚一双,扬长避短么。”

行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高见高见……”

“高见吧?”徐淮之嘿嘿一笑,拈起自己衣袂上的和尚爪子,“我先前说要剁了你爪子,却也是高见……”

行止慌忙缩手,正要道歉,只听那争花台上轰然一声巨响,却是那三才门三人已列成一列,以“人”、“地”、“天”之顺序依次发掌,掌力叠加排山倒海,冲着背向台面的季康猛击过去!

锋芒初露

这一下事出突然,惊得梁菡亦是高呼一声:“小心!”

她这不喊还好,一喊之下,季康自然而然回身看她,一回身,那汇聚天地人三才之气的一掌正正应在他胸口正中,这一下直打得天崩地裂、惊雷俱响!

“哎呀我的妈!”行止伸手捂住眼,一副不忍卒睹的样子。

“你大和尚不应该叫我佛慈悲的么?乱叫什么妈呀爹的。”徐淮之一把将他大手拉下来,冲台上一努嘴,“好好看看。”

行止诧然向台上望了一眼,却见季康好端端站在原地,呆呆看着一并摔倒在台上的三人,那神情,已经不能用“无辜”二字来形容,而是彻头彻尾地“欠揍”了。

领头的那个天字派的少年自台上挣了几下没爬起来,似是被季康传染了一般,眼中全是茫然之­色­,似乎那一下力逾千斤的重掌是应在了他自己身上,一下子将他打呆了打傻了。

“人”字门的少年却似是最先缓过神来的一个,他站起身来冲季康淡淡揖了一揖,朗声道:“在下三才人字门中洛然冰,方才未过问少侠侠名,实在失礼,少侠如此身手,确不知是出身何门何派,与我三才门又可有过节?”

徐淮之在台下一声冷笑:“打便是打了,还有什么过节不过节的,谁说没有过节就不能将你们一个个踢下台去了?赢了你便来攀亲,输了还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眼­色­,少废话了,不能将我这师弟踢下台去,便乖乖自己滚下去吧!”

“少侠说的是,”洛然冰听得如此挑衅之语,却仍能声­色­不动,“既然少侠这么说了,然冰再手下留情,就是对两位少侠不敬了。”

“洛然冰,你和他废话什么?还不快拿下这野小子,你是不把我这个掌门放在眼里了么!”

行止大和尚身侧忽然一声娇斥响起,一个青衫碧裙的小姑娘跳了起来,一双美目怒气冲冲地望向台上。她身量娇小,语气中却满是威严,直将行止听得愣住。

“怎么……不是说掌门都是老头子么……”他求助般地望向一边抱臂而立,丝毫不为所动的徐淮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徐淮之淡淡瞄了他一眼,“人字门的掌门名叫苏绛倪,单听这名儿,也不会是个老头子,顶多是个老太婆啊!”

他话音刚落,只见苏绛倪回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徐淮之双手高举:“就算是老太婆,也是个年轻时候貌美如花的老太婆!”

“喂喂你们三个!”梁菡在台上用力敲了敲板斧,“到底是打还是不打?要是懒得打了,我梁菡倒挺乐意送你们一人一斧头!”

洛然冰神­色­一肃,伸手自袖中摸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短剑。那剑没鞘没柄,破袖而出之时华光三尺,却又小又细,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放在洛然冰修长的掌中仿佛盈盈一汪秋水。

“戒子!”台下一脸轻慢的徐淮之却忍不住肃­色­。

“奇怪了,你连戒子都知道,却为何不知道三才门中的事?”行止奇怪地看着徐淮之,“传说所谓‘戒子’之剑,是三才门中一项镇门之宝,此剑不仅剑身无坚不摧,且催出剑气可短可长,诡异莫测。只是因为与之相配的武功练起来太过艰难,因而江湖上因此剑成名的也少有几个,这几年还出了不少赝品,都是些孩子玩意儿,作不得真。”

“不,”徐淮之一蹙长眉,盯着台上那一柄几如玩物的剑万分肯定,“如果这一把不是真的,那么世上便没有所谓戒子剑了,不仅如此,我赌我身家­性­命,那个姓洛的绝对会使,不是拿出来咋呼小孩子。”

“算了吧你,”行止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说你从小长在山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凭什么你说是真的便是真的?”

“你眼瞎了么?”徐淮之懒洋洋地开口,语气中却多了一份紧张,“‘戒子’同‘芥子’之音,采须弥纳芥之意,你看那短剑无柄无鞘,且方才我看他袖里分明没有这东

正是——剑封山海、容于芥子,那剑放到哪里都是小到看不出来的,只有在与之相配的人手中,才能一显行迹。正因如此,世上才没有一鞘一柄,能容得下它。”

“师弟这下不会糟了吧……”他望着台上清光炫目的短剑,丝毫没把握地自言自语,“不然还是让他回来,别玩得太过火了……”

“什么叫玩得过火了!”行止闻言大怒,“你师弟的小命是给你这么玩的么!还不快叫他回来!”

“我——”徐淮之一句话还未出口,只见台上洛然冰足下如飞地赶了过来,手中水波温柔潋滟,却亦凛冽凌厉地出手!

众人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季康身形已动,他反应较洛然冰慢了半截,身形更是慢得无可比较,然而,洛然冰这必中的一招,却恰恰从他右颊扫了过去,仿佛是他自己刺偏了一般。

洛然冰剑底走了个空,险些收不住直冲下台去,还亏得季康慢之又慢地拖了他一把,恰好拎住他衣襟。

洛然冰此时两脚已然悬空踏出台外,只余衣襟被季康拎小­鸡­样拎着,他一剑全力施为之下,内力已然不济,只要季康一松手,他就会大头朝下摔个凄惨无比。

然季康却一缩手将他拎了回来,洛然冰一双脚方在台上站稳,回过神来,便忿而摔开了季康的手:“你­干­什么,我技不如人,却也不需要你来卖恩示好!”

不想季康却全没理会他,只是茫然望向徐淮之:“师兄,你说全踢下台去,自己掉下去的不可以么?”

全场之人,为之绝倒!

“你这师弟脑子是怎么长的……”行止抱头大吼,满脸的难以置信,“妥妥儿要赢的局面,他怎么就突然犯浑了……”

“瞎嚷嚷什么,”徐淮之面­色­不动地望着台上,“你还是被他气得少的,我和他再一起十几年,若都和你这般样子,现下也被气得没几年好活了。”

再说那季康见师兄冷眼旁观,并未给自己拿个半分主意,站在台上手无足措,颇有点冷汗涔涔的意思。听到台下满场哗然,就算脑袋再不济,也已知道自己定然是又做错了什么。只得犹犹豫豫一抬脚:“那我现在踢他下去成么?”

洛然冰只见那笨拙缓慢的一脚直奔自己左胯而来,一怔之下,下意识地向后一躲,然而季康那一脚,却仿佛粘上了他一般,微微一改势头,仍是直冲他踢过来。

洛然冰心中一悸,身子一矮贴上地面,急急翻了三四个滚儿,狼狈不堪地连躲了几丈远,爬起身来捏起裤子一看,却仍是被季康的腿风擦黑了一块,不由大是惊诧,开口吐出两个震惊全场的字:

“拙,意!”

台下一时人声俱寂,人人脸上肃­色­,眼中收神,全换了个神态去望台上那身形笨拙的少年。

行止看向身侧的徐淮之,却见他一脸茫然之­色­,似是全然不懂众人为何而惊。回身看那地字门的钱掌门,却听他似惶恐不安地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

“喂喂,”行止一捅徐淮之,“你师弟的功夫是从哪儿来的,那姓洛的小子说是‘无为拙意’,是真是假?你们师父,可是天地第一奇侠‘南天道人’?”

徐淮之蹙眉:“我师弟的功夫自然是跟师父学来的,说句实话,我师弟说的那句‘师父就是师父,没有别的名字’却不是他不肯告诉你我俩师承,这句话,原是师父原话。我师弟的功夫却也没有什么名字,至于你说什么‘无为拙意’我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这我就搞不懂了,”行止摸摸脑门,“江湖上有些冷门之事,你徐淮之事无巨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尽皆知的,你却一无所知,你师兄弟俩,真真是一对怪胎。那南天道人行事光明磊落,想来不会这么遮遮掩掩,看来方才那所谓‘拙意’却是你师弟瞎蒙出来的一招了。”

“是不是你们说的‘拙意’我不知道,”徐淮之微微一笑,“但凭我和师弟这十几年来打过的大大小小不下万余场架,我却知道他这一招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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