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皇帝早膳都没用就走了,手里还拿着昨天我写给他的那几张纸。
精简人事,开源节流,够他忙乎一阵子的。
我吃了早饭,接着写我的皇后手令。昨天听书令官说「奉懿旨」,我当时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我当然知道皇太后、皇后发的手令叫懿旨,可是我,我不是女的,这个词用在我这里怎么听怎么别扭。
所以写完手令她一来,我就说:「以后我要发的手令,统统说是宣德令就好,别懿旨不懿旨了。」她没说别的,很恭敬地应是。
我把手里刚盖上印章的纸递给她:「颁出去吧。」
她屈膝俯首,双手接过。
唉,改天把这个动不动就下跪的礼也废了算了。
皇帝走了,我还觉得满无聊的。看会儿帐簿,喝杯茶,坐在窗边看会儿雪。
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现在还没有停息,北风吹卷着雪花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让人觉得心里宁定。
小陈奉茶上来,我转头看他。好像还在思礼斋时候一样。屋里很静,就两个人。
「开开窗户吧。」
「主子,外头冷,还是别开了。」
我摇摇头,沉声说:「你去宣侍书明宇过来。」
小陈愣了一愣,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重复了一次:「去宣侍书明宇过来。」
他应了一声,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似的,躬身退了出去。
我伸手推开窗,雪花比昨天细小多了,但仍然下的紧,乱纷纷的随风旋舞,放眼远望,天地间灰扑扑的,红墙绿瓦都被雪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道在窗边站了多久,胸口觉得已经被寒风侵的冰凉,手有点僵硬,轻轻扣上窗扇。
身后小陈的声音说道:「主子,明侍书来了。」
我慢慢转过身来,明宇果然站在殿门处,穿着天青的锦袍,披着件裘皮斗篷。
「拜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他中规中矩地躬身下拜,令我一缕笑意在嘴角凝固住。
明宇,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么远了么?
「免礼。」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他谨慎守礼的态度,我也只能淡然地说,免礼。
明宇,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么?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还记得在冷宫中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吗?
我还记得你给我找了枝紫毫笔用,可是却找不到纸墨,于是用笔沾水写在木板上。
和我说一切应该知道的事,说这个皇朝的历史,说朝堂的大势,说后宫的纷争,也说外面的世界天广地阔。
明宇,我还记得。
常常的回首去看,那时候的时光。
明宇,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还是,你从不愿回顾前尘?
「你下去吧。」
小陈头低垂着,慢慢退了出去。
我指指椅子:「坐吧。」
明宇一丝不苟,先揖礼,谢过,才斜身坐下来。
本来许多想说的话,被他这样的谨守礼节,给冷冷、淡然地挡住,说不出来。
「近来好吗?」
他淡淡地说:「谢谢皇后挂心,微臣一切安好。」
「明宇……」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为什么要把我拒之千里外?我还是原来的我啊。难道就因为现在身分变了,你就不肯像以前一样看待我了?」
他还是淡然,并不躲避我的目光,正正迎着看我:「皇后,您身分不同,一言一行后宫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或许微小的错失,也不能被旁人包涵,您应一切当心。」
我怔怔地看着他。
明宇的面容冷淡,可是眼光温和如昔。
明宇!他还是……还是……
伸出手去却握了空。
明宇的手从膝上移开:「皇后有什么事吩咐微臣?」
我有些怅然,手握紧了又放开:「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内府人手现在不够,下面的人要抽调上来的话,要么不认字就是不识帐,不堪大用。你在思礼斋时间不短,有什么聪颖机敏的人才,荐给我几个。」
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话。但是看着他冷淡自持的面容,想让他到我身边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刻意疏远和冷淡……也是为了我着想,我又怎么会不识好歹?
他想了一想,说道:「思礼斋侍书共八人,平侍十一人,从侍二十。其中侍书里玉简是个相当精明的人物,平侍里有一位姓史,虽然不相熟,但是他于工数算术很有长才,从侍……有一位,名唤孙千江,也很不错。」
我点点头:「好,回来我看一看。」
他站起身来,原本他高我一些,现在执礼甚恭,可以看到他一头黑漆漆的头发,颈项白皙。
「皇后若无其它吩咐,微臣先行告退。」
我无奈地点头。
看他的身影出了内殿的门,心里紧一紧,又松下去,只觉得空。
明宇,我并不想听到你和我说这样话,我们应该是……应该是……
很要好的朋友,曾经相依相扶走过的时光,镌刻在我心底里,永远也不能淡忘。
是吧,明宇?
在这个人人都戴着面具生存的深宫里,唯一一个想真心相托的朋友……也不能够。
胸中激荡难以自已,我忽然大步向外追去。
「明宇─」不理会旁人的目光,高声喊着他的名字。
明宇已经在雪地中走出老远,藏青的斗篷在北风中翻卷。他闻声身形一震,扭回头来看我。
赤脚踩在外殿地下的大理石砖地上,寒意像冷厉的刀锋割肤生疼。
我紧跑了几步,眼看赤着的脚就要踩进雪里,明宇转身跑了回来,一把托住我。
「皇后……」
我笑着看他:「你见过赤脚乱跑的皇后?我才不是什么皇后,我就是我。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不管。明宇,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
他叹息着,眉宇间的苦恼之色很眼熟。
一如从前每一次,他拿我的胡闹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般无二。
「明宇,我不会因为这个位置而改变自己,你也不要改变……」我固执地说,执起他手:「就算我们保持遥远的距离,难道以前发生过的事,就不会被人翻找出来当作话柄了?」
他的皱眉只维持了短短的时间,便笑了出来。
「对。反正已经是有污迹的了,不在乎再多些。」
小陈把我的鞋子、袍子捧出来,我一边穿鞋一边披衣:「进来坐会儿,我有好些话和你说。」
明宇笑一笑,忽然抬头:「只怕不成,下次吧。」
我不解,不过下一刻就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茫茫飞雪中,一顶黄绫顶盖缓缓地移来。
皇帝……回来了。
回来的真是时候!
明宇说道:「以后再说,有事的话给我传一声过来。」他拢一拢斗篷,转身踏进雪中。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从角门出去。同一时间,皇帝从正门进来。
我仰起头,纷纷细雪洒在身上发上脸上。
我一定要活下去,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一片自由的,无忧的天空。
一队人脚踏得雪咯吱咯吱响,皇帝没下地已经皱起眉头:「做什么穿这么少站外头─宫例也没说皇后得迎出滴水檐,快进去。」
我抿嘴笑笑。
皇帝看看一院的雪白,说道:「雪也没清……下面的人都在偷懒吧?」
我这次是真的笑了。「皇上和我都没正经干活,下面的人偷偷懒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也喜欢这雪景,不扫还好。」
晚膳多是热汤热菜,我觉得一道蘑菇肉汤很是鲜美,多喝了几口,皇帝干脆让人把整个汤盆端到我面前来。
我品了品:「嗯,是干蘑菇泡的水吧?可惜,要是鲜的,更爽口香滑。」
皇帝挑挑眉毛:「这会儿的天,哪里有鲜的蘑菇?」
我含含糊糊说:「怎么没有?弄点木头自己养呗。」
皇帝手里的汤勺「当」一声砸进碗里。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勺。
啊,好像又说了……让皇帝接受不了的话了。
于是,当晚的话题,变成了如何人工养殖珍菌和蘑菇……
这个,这个,我在现代可不是学农业培育的啊!连说带比划,把脑子里的基本常识都掏光光,一面说一面腹诽……难道皇帝钻进钱眼儿里了?居然对养殖蘑菇这么感兴趣,难道他想当蘑菇养殖专业户啊?
晚上换池子沐浴,一大池的热水,不知道是怎么烧了灌进来的,这种细枝末节我没精力再问,痛痛快快泡一回。
皇帝后来也下池子里来,在水烟袅袅里看他,觉得这皇帝长得是真不错,当然,皇帝的妈、太后大人就是个美女,虽然现在已经变成徐娘,但还是有美女的轮廓影子在,堪称美徐娘。想必皇帝他死了的老爹长得也不错。
皇帝一定也经常练武强身,身上肌理分明。
咳,玉面肌肉男。
看看自己,胳臂和腿都偏细一些,肤色也有点苍白,估计是老窝在屋子里的关系。
本来觉得皇帝早出晚归,一定也挺累,结果他居然还有精力……咳,向我展示他身上某个很像蘑菇的部位。
嗯嗯,也许皇帝对冬天养殖蘑菇有兴趣……自来有因……
皇帝很久没去其它女人那里了……那天我偶然翻到内房局子的记录本,这么久以来要么是独寝,要么就是小注的字样「宣
德」。
我神游天外,全然忘了正在交缠的动作,皇帝的动作重重一顿,我叫出声来:「皇上!」
他说:「叫我名字。」
「龙……唔,轻一点……」
唔,我不知道旁人在……这个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细细碎碎的交谈和言语,也许旁人这个时候只顾着唉唉叫。
皇帝明显是很游刃有余的,速度力道控制得一等一的准。
想不了其它太多了,血液都朝某个部位涌去,可供思考的能力……变弱,变小……变不见……
云正浓,雨方展。
我像鸵鸟钻沙一样,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没办法说我是被强迫的,虽然还有不情愿,可是并不是强迫……
我和龙成天之间奇异的关系,不像朋友,不像情人,不像兄弟……
说不上来,总之一切都乱了。
一壶茶,一炉香。
明宇坐在矮几的另一边,因这屋里暖和,只穿了一件单衣,外面的夹袍亦是单薄。
我给他斟上热茶:「你也够可以的。虽然立了春,风却还冷得像刀子。你就穿这么少,披一件斗篷怎么御寒?」
他只是浅笑,执起我的手看了看,说道:「你也太能吃苦了。手指都打起泡来。」
我抽回手笑笑:「这也没什么,茧子磨硬就好了。你这些天怎么样?我听小陈说你病了,大半个月没出屋子。请太医看过没有?吃什么药?」
他含笑不语。
我觉得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欠打:「这才能下地,又穿这么少……」
他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你请我来喝茶,外面这么吵已经是过分。居然你自己也聒噪不休,还让不让人静心喝茶了?」
我赔笑:「好好,我不说。不过,回来你那件披风真不能再穿了。」
能让我这么低声下气,明宇应该自得才是,连龙成天面前我都不曾这么小心。
他拿了我本书翻看,热茶的水气升腾弥漫在我和他之间。
外面仍然扰攘,里头却是一室安谧。
明宇眼睛不离书页,一手慢慢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无论是姿态、容貌、气息,都堪可入画。
真想长叹一声。龙成天真是没眼光,要是他先遇到了明宇,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才应该站在这权力的顶巅吧。我……
不过是他正好碰到的一个小角色。
不过,明宇比我幸运。五年之期一满,他就可以出宫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呢?
他杯里的茶又下去大半,我再替他斟上。明宇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我给他斟茶有什么不对,就像我们还是原来的明宇和白风一样。
小陈捧了文牒进来,一声不响放在案上,打个躬又退出去。我认命地坐直身,拿起笔来,翻开簿本来看。
明宇看我一眼,眉梢眼角尽是一股温和的嘲笑之意。「你这哪里是做皇后,分明是做苦役。」
我苦笑:「谁说不是。」
他不再说话,伸手过来,袖子向上卷了一卷,替我研磨。
他的手指柔白晶莹,被墨条一衬,像美玉般剔透。我愣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写字。
明宇是太消瘦了,因为常常抱病不见阳光,肌肤白得几无血色。
我把那一迭书札批了一半,明宇不知道何时伏在桌畔,沉沉睡着了。他形容清减,想必病中苦楚寂寞,我多想能照顾他,就像以前一样,可是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遣人问讯,送些医药。在这里陪伴我他恐怕也是很无聊。
我拿一旁的貂皮斗篷给他披在肩上,顺手揭起香炉顶盖,拨了拨里面的炭块。
明宇,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出宫,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你身上有许多的谜团,我并不是不想知道,但是与那些事情比起来,你的心愿更为重要。
我但愿你快乐,那我也会快乐。
龙成天很晚也没有回来,我沐浴后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然后熄灯就寝。他直至深夜方归,一身肃杀冷厉的气息。我被凉意惊醒,模糊看到他脸色极不好。
他的神情怪,比不上动作。
解衣上床,我自动向里挪挪让他位置。他却将手抄到颈后,拉起我来狂烈索吻。
我来不及反应是推开他还是做什么别的,手僵硬地撑在他胸口,唇上灼痛,嘴里尝到了甜腥的味道。
他怎么了?在哪儿受了什么刺激不成?
一瞬间,头脑回复清明,我正要手上加力推开他,他却猛然松开了手,退开身。
和到来时一样突兀的结束,这么一个充满暴烈意味的亲吻。
我还怔着没回神,他脸朝外语气平淡的说:「睡吧。」
被他这样一扰,我辗转反侧,下半夜都没有睡实。
不对头。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不稳。这个人一向沉稳如山岳,怎么今天会有这样失态的言行?
明明是睡不着,又不敢弄太大动静。
四更天打个了盹,可一睁眼,身边空空,龙成天不知道何时已经起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闷闷的、懒懒的,是要出什么事了么?
外面又起了风,雪片一片一片如鹅毛般大小。我坐在窗下,小陈说了三次要我关窗,我都没有理会。等第四次再来人,却换女尚宫来了。她行完礼,二话不说上来就把窗户关上了。我对她们这一手最没辙,只好抱以苦笑。
屋里温暖却窒闷,外面阴寒,但却有一丝生气。
低下头再看簿子,不知道为什么却心浮气躁起来,半天没翻一页。
明宇屋里……够暖么?虽然前些日子送了精炭铜炉,暖被裘衣,但还是有些挂心。
外头极静,习惯了平时的扰攘,竟然觉得耳朵里静得极不舒服。
好像能听到幽冥空语。
其实,是心中不定。
明明是风声,我却如此不安。拉起一边椅上的裘衣,我迈步向外走。外面厅里也没有人候着,应该都在耳房和偏厅,大雪
纷飞,更无一人出户。
我踏上软底毡靴,独自一人出了宣德宫的角门。
天地间全是一片迷蒙飞雪,上不见天,远不见山。脚踏在雪上,一步一个清晰的足印,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人心里舒畅平和。
好久没有平心静气的这样一个人待着。身边总是有人环绕,一张一张谦卑恭敬的面孔,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不真诚,不热情,只是礼节。
我仰面朝天,大雪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我不想在这天地间迷失方向。
我要的,一直都未改变过。
尊严,自由。
如果不奢侈的话,还想要快乐。
现在的地位,说尊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自由,做什么事情,连皇帝也不过问。
可是这一切就像这大雪,现在的确纷纷扬扬,足以遮天蔽日,但是太阳出来之后,一切尽化为乌有。
我不想在这虚幻的雪中迷失方向。
不想,不愿,不想。
三年,皇帝为什么会说那三年,我想过无数次。有可能,三年后,我会沉迷于现在的一切,不想离开;也许,我已经身死,自然也不会离开;还有,皇帝或许会掌握我的什么弱点,让我离不开,甚至无法将离开二字说出口。
我低头看看脚下,又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一行清晰的脚印,蜿蜒而行。
龙成天,你有顶尖的权势,有无双的手段。我却还是可以看清自己是谁。
大雪仍是纷纷的落下,将我的足迹渐渐又填上新雪。
不辨方向,我一直向前走。
我走了半晌,看看四周,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史阁来。院子里空空的,该班的侍卫不知去向,想是躲懒去了。
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莫名的怀念它。
架上一本本的书散发着好闻的油墨香,正因为雪天的阴冷,那味道显得更加明晰。
我没什么想找的书,只是顺手抽一本出来看。
这里更加安静,能听到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
摸到了一本游记,恰翻到一页是讲到海滨,我大感兴味,久在北地又困在深宫,我早忘了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是多么的让人心旷神怡。
把斗篷裹一裹,坐在屋角的小椅上,翻着看起来。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大雪竟然全变成了火焰,一片雪变为一朵跳动的黑红色,纷纷扬扬漫天洒落,烫得脸上生疼,热汗涔涔而下。
胸口闷得厉害,手上剧痛,我一下子张开了眼。
红,满眼都是耀眼的火。
不是梦!文史阁起火了!
我大惊想要站起来,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将我按着伏下:「别起来,烟能呛死你!」
我一惊比发现起火更甚!明宇!
身体酸麻绵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肩膀被他架了向墙边拖。
火势极高,一排排的架子都已经起火,书册易燃,而木架也已经被烧得变了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我急切地问。
明宇一手扶我掖下,一手绕过胸口,动作极快将我拖至墙边。
眼前忽然一花,最近的那书架带着熊熊火苗从中断折,颓然塌了下来。
明宇的手平平推了出去,劲风过处,那大半截沉重*的书架竟然改变了方向,往后倒去。缓了这么一缓的工夫,明宇拖着我的那手用力回带,我的惊呼被大火掩盖,脚下突然一空,两个人一起向下方跌去!
这方向不是楼梯……楼梯也没有这么高,足足好几秒钟才重重摔到实地上。将落地时明宇忽然伸手在我背后一托,身体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抵销了大半下附之势才落地,重重一声,虽然极是疼痛,试了一下却还能微微动弹,没受什么伤。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头顶是起火的声音,沉闷而恐怖。明宇和我跌分了开来,我听到他喉间一声低吟,心里急慌,伸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明宇,明宇,你在哪里?没事么?」
过了片刻才听到他的回应:「向左前方去,快!」他声音不稳,像是极力隐忍痛楚。
我终于摸到他一片衣角,身体软的撑不起来,摸索着去确定他是否安好。他推我一把,声音急躁起来:「快!」
上面的浓烟应该已经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加上乒乒乓乓的倒塌之声,脚底剧震动摇,楼板想是已经垮了下来,浓烟无处可去,尽向下灌。
我猝不及防,重重呛了一口,胸口痛得厉害,一手拉了明宇,摸索着向左前方走,腿软得像是抽去了骨头,身子一歪,手摸到了石壁,急忙撑住。明宇步履拖沓缓慢,我一手架在他胁下,努力向前方去。
「你怎么会进来?这又是……」
明宇低低喘了几口气:「现在顾不上说,这条暗道年月已久,木梁都朽得差不多。要是上面的屋顶也塌下来,这里便也保不住。出去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我扶着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是,一切留待以后再说。
文史阁很阔大,起初我曾为这样规模的藏书而欣喜,现在却是心焦如焚。不知道是吸了浓烟还是别的原因,体力根本就提不上。
明宇的腿一定是跌伤了!即使他会武功,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从高处跌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他声音不对,隐隐听到嘶声,不知道肋骨有没有受伤?腿一定是伤了,不然不会这样影响行动!
明宇!你根本不必顾着我的!我只想要你好!
浓烟已经灌进这条暗道,我们伏下身子,走得越发艰难,底下的路并不平整,石壁也越来越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我把
明宇扶得靠前一些,他深吸口气,道:「你走前面,我有功夫比你容易自保。」
「受伤的人走前头!」我不由分说把他向前推,手扶在他后背上,两个人在黑暗和浓烟里摸索着向前。
头顶又是剧震,簌簌地落下不少石屑泥尘,一头一脸被灰覆盖,眼睛痛得很,我顾不上揉眼,手牢牢扶在他肋下。
明宇低喝:「快走!」
我手一动,滑了一个位置,明显感觉他打个哆嗦。
可以摸出肋骨断了。心里突地一跳,迅速沉入恐慌。不知道断骨处如何!万一断骨刺伤脏腑……胸口又闷,又是痛,眼睛睁不开,耳朵里嗡嗡直响!
热气一阵一阵,暗道里越来越闷。
忽然脚下抖了几抖,头顶轰然巨响,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当头砸下!
明宇反手拖住久,用力向前带:「塌了!快!」
我推着他向前,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星:「要走一起,要死也一起!」
他嗟了一声,速度比刚才快了些。
纷至沓来的异响巨声,淹没了我们粗重的喘息。空气变得稀薄,全是烟尘,吸一口就喉头和肺间一起痛起来,头越来越重,步子越来越沉。
身后传来清晰的崩塌声,在一片混沌里听得格外清晰!真的塌了!身后我们经过的秘道,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砖石纷纷碎裂,石板轰然崩碎。
不,不行!
不要现在!
从来不信神佛,现在心里茫然地乞求,不要现在,不要现在!再多一点时间!
至少让明宇出去!我无所谓,可是让他出去!
明宇的速度又快了一些。可是一片黑暗的狭窄之处,再快也有限。
「再前面一点,左拐过去有口枯井……」
他的声音低弱不堪,气若游丝,我手臂探前抱紧了他,再向前看时,竟然朦朦胧胧有微弱的光!我精神大振,突然生出力
气,将他半拖半抱向那光源处走。
左手边拐过些果然更亮了些,有微冷的风吹了进来。除了杂乱的噪音,还有人声!
心头一喜。几个大步冲到近前,猛然吸到冷气,胸口压力一减。明宇头垂着半醒不醒,我心一沉,用力拍他脸颊:「明宇,明宇,撑住!」
他低低呻吟一声,身体动了一动。
我心里稍宽。再看那光源,却是个尺许宽的洞口,只容一人爬过。
后头崩塌之声越近,脚下所踏的地面也隐隐地抖震!头顶一线尘落进颈中。
我托着明宇,努力向那洞口移动,提气喊道:「外面有人么?有没有人?」
外头有人喝道:「有人在下面么?」
那口音洪亮清晰,我心头狂喜,提声喊:「成天!我们在这里!」
外面一静,接着龙成天的声音更清晰地传来:「宇儿,你在不在?快些出来!这里也要塌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我怔忡伫立。
好像许多的事情全部翻了一个儿,一直以来我看到的都是一面,而现在这一句话翻转了所有,一下子看到了自己所疑惑的,所追寻的,也是一直在逃避的另一面。
宇儿?
明宇?
他说他没有见过皇帝,皇帝也表现的从来没见过他,我从没有看到他们说过话,我甚至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牵系。
但是这一声昵称,不是极亲密的关系是喊不出来的……
这才是真实的一面。我不知道的皇帝,我不了解的明宇,我不熟悉的这个世界,突然一下子全都清晰起来!
突然肩膀一痛,一块碎石借坠落之势扎进了皮肉。我猛地惊醒,奋尽全力双手托起明宇,将他从那圆孔中向外托。外面有人接住了他的半身,动作又稳又快将他向外接!
一声惊呼:「陛下,顶梁断了!」
外面一声:「快!」
明宇身体动了一下,声音细弱:「小风……你……」
我在黑暗中微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明宇,我喜欢你。」
脚下与头顶剧烈抖动起来,越来越多的砖石砸下来。我咬牙忍着,把明宇托得高高的,用力向外推了出去。烟尘弥漫,气喘不上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我抬起头,看到一片黑暗中,无数闪光的碎石向我砸了下来。
一切终究会结束,只是人往往不知这时刻在何时。
我知道就在此时。
─《冷香之相见欢》完,敬请期待第二部《冷香之问君心》
第二部《问君心》
文案:
死里逃生,白风被两个陌生人救出宫廷。由二人口中得知,原来自己的这副身子并非真正的白风,而是「代替者」──宁莞。不想再理会什麽皇宫、伤害和谎言,白风决定顺势,跟随姚钧与尽欢一同「回家」。
本以为摆脱「白风」过去的他,却发现「宁莞」的过去竟与明宇相关,而龙成天对他也不肯罢休,随之而来……
明宇,姚钧?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是两个人,还是从一开始姚钧这个人就不曾存在过?
可是,姚钧名满天下,明宇却困居深宫,他难道是仙狐妖鬼,分身有术?
我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用力掐了一下额角,让自己脑子清明些。
明宇,你为什麽还要出现在这里?
我身上还有什麽对你有用,让你可以图谋的吗?
第一章
当一切都落下帷幕,我但愿与往事可以把酒言欢。
「公子?公子?」
「公子,醒过来……公子……」
是叫我么?
不,我叫章竟。
意识已经清醒,眼皮却沉重的像压了一座山,黑暗有着无穷的诱惑,用温柔的言语触摸,让人想永远沉入它的怀抱。
然而耳边那个声音,忽近忽远却不肯放弃,执着要将我从一片黑暗混沌中扯离。
「公子,求求你,醒过来……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来一天,一切都不是现在这样。公子,都是我的过错,要是公子去了,我也跟着一同去……公子,公子,求求你,醒过来……」
到底是谁……
眼睛慢慢睁开一线,耀眼强光刺得眼前一片煞白,什么也没有看到。
「公子!」声调明显扬了上去,短短的两个字里,充满了惊喜与不可置信。
目光渐渐有了焦点,聚出一个隐约的人形。
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我不是已经死了么?大火,塌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想动一下身体,可是连身体在哪里的感觉都找不到!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床前跪的那人流下眼泪,眼睛紧紧盯着我,「公子!公子!你总算是醒来了!姚先生说,要是今日你还不能醒,那就……
幸好公子福大命大!」
我顾不上理会他,低头看自己。
被厚被子盖住的身体,像一块木头,脖子之下,没有任何知觉。
我残废了?
这句话说的很快,也很急躁!
可是我的眼睛一瞬间睁的更大。
我明明是张了口,说了话。可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应该由喉咙发出的声音。
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床前那人的呼吸,和我自己发出的嘶嘶气流声。
「公子,公子!」他扑过身来,一双手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收该放,「公子不要急,您现在没知觉,那是麻药还没过去,姚先生说您全身受伤太多,用的麻药量大。」
他语气真诚,目光坦荡。应该不是骗我的。
可是我的声音呢?目光锁定他,我相信我的眼睛里明明白白表达了我的疑问!
「公子咽部被碎石扎伤,暂时失语,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有姚先生在,哪怕您就是舌头断了也可以再接上的。您忘了,姚先生的医道一等一的好。」
我头不能动,只能转动眼珠打量身周。
这里不是皇宫,看屋里陈设、物品、床前这个人,我直觉这里必定不是在皇宫里。
他一边揩泪,一边急冲冲起身去端了一碗药,「看我多胡涂,姚先生说您一醒就得喝药。这个对您身体有好处。」
我现在比死人不过多一口气,想杀我不用花费毒药的本钱。药端到跟前,我张开嘴勉强吞咽,闻不到药气,也尝不出滋味,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具有思想能视物的木头。
这人的欣喜是那么明显。屋里光线其实不算太亮,刚才视盲纯粹是太久没见光的关系;慢慢习惯光线,眼前这人黑发凌乱不驯,衣衫简朴,粗眉大眼,脸盘方方正正的。
他趴回床边来看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我觉得迷惘,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你是谁?」
他脸上有些瑟缩,一眼就可以看出有种被伤害的神情。
但是语气依然诚挚谦卑:「公子,我是尽欢。」
尽欢?看起来粗豪直爽的人,怎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抹一下眼睛,笑的全心全意,「还是公子给我取的名字呢,公子都不记得了。姚先生也说了,公子迭经大变,伤痛缠身,不记得旧事也是自然的。」
我闭上眼,静静想了一想,重又睁开眼,无声地问他:「我是谁?」
他说道:「公子是……」
忽然他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尽欢,公子才醒,你别和他说话,惹他费精神。」
尽欢闭上嘴,老老实实站起来,喊了一声:「姚先生,公子醒了!」
我的目光越过尽欢的肩头,看见了那个进来的姚先生,是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长眉入鬓,骨骼清奇。
他在床前坐下,尽欢揭起被角,我看到那人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但是却感受不到被碰触的感觉。
他脸上淡淡的,说道:「恭喜公子,这一醒转来,性命无忧矣。」
我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多谢先生。」
难得这人也看明白了,说道:「公子何必跟我客气?当年我和尽欢的性命,也还是公子救的。」
这个人一看便知与那个尽欢全然不同,世情练达,世事洞明。我继续用口型问:「是你们救了我么?」
他点一点头,「可惜耽搁了一天,本来可以无惊无险带公子出宫的。只慢了这一下,就险些害了公子的性命。」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喊我公子?」
三个问题抛了出去。姚先生抬起头看看我,「公子姓宁名莞,我是姚筠,他是尽欢。我们是公子的家仆。
「三年之前,公子家逢大变,流落一方,被白家用种种借口欺骗,顶替他们寻了短见的儿子入宫为侍。我们一直追寻公子下落,日前才刚刚得到消息,却因为宫禁森严,迟了一日寻到公子,令公子险些葬身火海,实是姚筠思虑不周,办事不力。」
获救了?可是,我记得当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崩塌,已经是绝境,了无生机。
姚筠眼光好厉害,看我一眼,说道:「公子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历朝宫禁中,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比如暗道,还有宫卫。」
我睁大了眼。
「大留朝的宫殿,是在前朝的旧基上翻盖的,一些暗道,是就着原来的地道加固改过,但是毕竟大半未改。
「我从旧书中得了一张图,本来是想从一条秘道带公子离开宫廷,可是料不到误打误撞,正遇到起火,从贤齐宫的地道一直摸到文史阁下,和公子在枯井畔交遇。
「当时公子被碎石所伤,幸好尽欢天生神力,将巨石挡下,属下及时将公子拖入一个窄角,再向下潜进暗河;公子失血甚多,外伤都极深重,不过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握着我没有知觉的手,「公子,属下失职,让公子吃了这么多的苦楚。」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一边的尽欢重重一跪,垂头待罪的模样。姚筠也站起来,屈膝跪下;我心里不安,可是任我嘴唇怎么张合,他们始终不肯起来。
心里微微一动,眼皮掀了几掀,无力的合上,耳朵却专注起来。
果然那两个人都急了,听得他们起身靠近,显然十分慌乱,床身都形如摇动……
手上有微微的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姚筠手执银针,在我虎口重重刺下去。
我的天,他真下得了手。他以为他刺木头啊!眼睛慢慢又睁开,床前两个人松了口气,一直盯着我看,像是在用眼光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我睡睡醒醒,身体总算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恢复。尽欢,还有姚筠,他们的照料无微不至,两个人的眼睛下面都有了大大的黑圈。
不知道是过了几天,五天,六天,或许更多,我的精神好了许多,尽欢把长椅搬到窗下,铺了厚厚的毛毡,摸上去柔软温暖。
窗子本是两层,外面一层打开了,里面一层窗上糊的是极薄的棉纸,阳光透进来,照的脸上热融融的。
我躺在榻上,手边有刚熬好的药茶,姚筠交代我,药茶一定别搁太久,能入口了就喝。我点头答应,他们两个一起带上门出去。
有些昏昏欲睡,窗上的日光越来越显得亮了,听到外头院子里,尽欢压低了嗓门儿说:「外面都买不到菜了,连柴火都很少。」
姚筠的声音更小,几乎听不到,他怕我听到么?
然后尽欢说:「因为国丧的缘故……说是三日后下葬……四门戒严,高云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怕是……再说,三日内,我们也出不去……公子身体还弱……」
倒是要感谢尽欢这个大嗓门儿。
国丧?戒严?高云街?
皇帝,太后,皇后……死了算国丧……这个国丧,是因为我么?
我这几天偶尔想起过,那火是谁放的?皇帝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出来,恐怕会把这个罪名扣给他最想除去的人,多半是外戚。
高云街,住的是达官显贵,这些人政治嗅觉都极敏感,现在都闭门不出,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在谋划什么事情?
既然说了要国丧,那么,「白风」此人,想必是死定了。
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尽欢与姚筠也只是陌生人,可是这几日相处,他们的确待我至诚,毋庸质疑。
「吱呀」一声响,姚筠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这个人总是副晚娘脸,可对人不错,对我是不用说,至于尽欢,早上还听见他用冷冷的口气嘱咐尽欢多加衣物呢。
我手指在椅边轻叩,有些疑问想不通。
在起火之前,我是怎么睡着的?文史阁里并不暖和,不可能让我在那里打盹,再说,那本正翻的书,也很新奇有趣。
还有,明宇把我弄醒之后,我的无力又是因为什么?我并没有吸进太多烟尘啊?
是中了迷|药毒药吧?再说,文史阁的防火措施做的那么好,一下子烧成这么厉害,也很蹊跷。姚筠不肯全盘相告,也许是怕麻烦,也许是他也不清楚。
在这样安静的休养中,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是事实。
中午时候我坚持自己下床用饭,不要他们再喂。咸肉蒸蛋,人参鸡汤,还有一道腌萝卜干,我注意尽欢总是挟那萝卜干吃,却对荤菜一筷不动;自己探前,挟了一大块咸肉放进他碗里,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我。
其实尽欢的五官一点都不粗犷,但是因为身材壮硕,看来显得有些五大三粗似的。
看他呆着不动,我解释说:「天冷,多吃些肉御寒。」
他又怔了片刻,才猛的低下头,挟起那肉咬了一口。
姚筠替我把一把脉,眼里神气也很柔和,「公子身体差不多好了大半,过几日我们起程回南方去,那里气候宜人,更适合调养。」
我抓住机会问:「我以前靠什么营生?都不赚钱么?」
姚筠愣了一下:「公子……从前是家大业大……虽然现在不比往日,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公子不用想太多,有我和尽欢在,您什么也不必担心。」
莫名的,只觉得安心。在宫里见多了口不对心,尔虞我诈,就算我再迟钝笨拙,真心和假意,也还能分辨得出来。
我点头不语,向他微笑;我也想过要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以前的宁莞。可是看着尽欢那双麋鹿般温和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身材似猛狮,眼神话语却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一直在承受这具身体的苦难,现在,总算遇到了可以信赖的人。
不想失去,不愿破坏。我想,此时的沉默,是可以原谅的。
所以只是微笑。
他们因为我的康复心情转好,尽欢脸上笑容不断,姚筠的话明显比前些天多。
尽欢笨拙的跟我描述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有好多花,有活水泉眼,养了好多的鱼;用他的话说,一条一条都肥的流油了,言中大有垂涎难忍的意味。
姚筠和尽欢收拾行李,赶车上路。
车轮滚滚,吱吱扭扭响,姚筠同我一起坐在车里,尽欢在外赶车。
我有些出神,把车帘撩了一角向外看。
姚筠突然伸过手来,把车帘拉严。我有些不解,回头看他。
他淡淡说:「外头有风,您身体还……」
我放软了声音央求:「姚先生,我就看一眼,我都不记得外面是什么样了。」
他眼神微微一暗,手慢慢的放开了。
没有车水马龙,一块块古意盎然的牌匾和铺面,显得如斯寂寞。
繁华的大街上只有寥落行人,步履匆匆。风并不大,可没有人抬头。
在这种寂静里,隐隐可以闻到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我有些意兴索然,放下车帘。姚筠把一个手炉递给我,我失笑:「还用这个?我又不是娇小姐。」
「拿着吧,地冻天寒,你又没全好。」
我笑着伸手来接过那个手炉。马蹄声极清脆,因为街上人少,所以车子走的不慢。
姚筠还问:「公子觉得怎么样?车走的是不是快了?」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也想早些离开这座充满阴寒和血腥的城,龙成天也好,明宇也好……那所皇宫,是一座险些将我活埋的坟墓。
车身摇摇晃晃,拐过弯,平稳的向东前进。
外头尽欢的声音说:「姚先生,出东门上大道,到永州再换水路吧?」
姚筠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我倒疑问:「这个天河上不结冰么?怎么能走水路?」
姚筠解释:「业河的上游是很少冰封的,可以一直行至南定再走陆路。」
这些地名都曾经听说过,但仍然感觉很陌生。
才刚出城,麻石道就有些坑坑洼洼了。等下了这段大路,还不知道会颠成什么样。
我摸摸发麻的ρi股,再动一动已经发酸的腰……
忍吧,一忍天下无难事,习惯了就好。
看得出他们都是常出门在外的人,哪里有客栈,买什么干粮,怎么吃合适爽口,都是一清二楚的。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一条米虫,光吃不做,坐享其成。
晚上就宿在小客栈里。因为离京城不算远,这里的人还在议论,刚刚下葬皇后的殡丧之礼是多么哀伤而隆重。
我心里打个突。姚筠不动声色把我扶起来,「外头冷,公子回房里喝药吧。」
客栈还算干净,连日雨雪,被褥略有些潮意,尽欢用热铜壶替我烫暖被窝,我有些过意不去。
我并没有恩于他和姚筠,一切都是从前这个身体主人做的,现在他们如此周到,我总觉得这一切是我偷来骗来的。
夜里睡的不安稳,四周总是有若隐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似乎有人身后追逐,充满杀气,虽然害怕却怎么都动不了——直至惊醒。
窗上已经发白,睡外间的尽欢已经起来了,可以听到他在外面活动的声音。
等我起来之后,姚筠也已经收拾停当,早餐喝了粥,吃了两个烧卖,味道很香,姚筠吩咐店家再包两笼包子和烧卖,路上当干粮吃。
路渐更窄,不过还算是平整。姚筠给我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玩艺儿,一个竹制如意九连环,两本闲书。
九连环——我对这种需要细心耐心的东西向来没兴致也没天分,于是我改问我感兴趣的问题:「姚先生,尽欢的武功不错,是么?」
姚筠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很自然的事情。当时地道中惊险万状,生死一线,他居然能救下我,武功一定不错。」
姚筠一笑:「他那些微末功夫,怎么能叫不错?仅可防身而已。」
我的好奇心一点都没有打消,接着问:「先生对他能有此评,那想必先生的功夫一定比他还要好吧?」
他淡然摇头,「我只是对医道有所专攻,对武学并不擅长。」
托词,当我看不出来啊。
忽然车身一震,马儿的长嘶声从外头传来。尽欢勒马的声音,车轴摩擦的声音,吓我一跳。
尽欢宏亮的声音远远传出去:「是谁放暗器惊马?有胆子做就不要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有个尖细的声音说:「能让大名鼎鼎的狂剑甘充驾御,想必车内坐的,一定是圣手秀士姚先生了吧?」
姚筠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我这会儿反而不怕了:暗器,惊马,狂剑,圣手秀士……这一串的名词听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江湖风云啊。
尽欢哼一声,他本来是挺温和憨厚的一个人,现在听起来,居然也很威势:「用五针毒镖,你们两山寨胆子挺不小啊。圣手秀士是在车中,只是你不配和他讲话。识相的,自己走开,我今日不想见血!」
「狂剑果然狂傲……」
尽欢有什么傲的?我可没看出来过……这么一分心,就漏听一句,接着又听见∣∣「小人冒犯二位之处,任凭二位责打惩罚,绝无二话。只是二当家的独生子命在旦夕,只求圣手秀士开恩,随小人上山去看一看孩子病况,开一张方子救命。我山寨上下俱感大德,此恩永生不忘,将来尊驾如有差遣,我山寨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呀!好激动!热血沸腾!
正宗武侠口吻!正宗武侠行为!我一直期待的江湖啊,我一直向往的武林啊!
哪个男孩子没做过武侠梦?谁少年时不希望有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笑傲风云,傲视武林。像是电影里头:「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王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那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傲气!何等的豪放!
我身子向外探想掀车帘看个究竟,姚筠就是挡住我不许。
外头那人又求了几句,十分诚恳,态度前倨后恭反差极大。
尽欢的武功绝不是仅可自保,姚筠更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然外面那人干嘛这么恭敬?直接杀上车来,拎着大夫走人就是了!
尽欢一句话只说了一半:「不必废……」
想必这个废下面一定是个话字,但是姚筠拦了他话头:「尽欢,便随他去看一看。」
尽欢显然是在外面愣了一下,道:「先生,我们要事在身,岂可为这种无谓小事耽误行程!」
姚筠只是说:「便去看一看,也要不多少工夫。」
尽欢不再多言,只听外面那人大喜过望的道:「先生圣手仁心,我寨上下同感大德。先生这边请。」
听得马蹄声响,车身一侧,显然是拐了个弯。车子走着上坡路,人都向后仰在了车壁上,姚筠却还坐的直直的,还说不会武功!平常人能维持这种坐姿吗?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心里隐隐有些奇怪。
我对他们……渐渐的,一点戒心都没有了。原以为经过那么多的事情,我应该会对每个人都心防重重才对,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就是觉得轻松。
外面的路又变得平坦起来了,不似刚才的安静的山林的声音,嗯……虽然一样静,却不是那种空落的自然的安静,而是一种强抑的、肃然的静。
「姚先生大驾临门,两山寨上下感激不尽!」
这一声宏亮威严,外头尽欢已经勒马停车,回身打起了车帘。
姚筠长身而出,稳稳的下了车。
尽欢回身撩开车帘,拿大氅把我兜头一裹,整个儿抱下车来。
可以听到有风声,但是我被包的好像个大蚕蛹,一丝冷风也感觉不到。
第二章
尽欢抱着我进了一间房,其它人并没有跟进来,连姚筠也没有。我把包袱皮儿向下拉拉,「闷死了。这就是那个两山寨?」
尽欢赶紧道歉:「公子别见怪,山上风大,怕你再受寒。」
我笑笑说:「没关系啦,你急什么。对了,刚才遇见这个山寨的人,你说的话挺有气派的,他们武功好不好?」
尽欢摸摸头,「那些人武功算不得什么,但是他们人很多,方脊山和连云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姚先生说不怕他们来打,只是不想他们来暗的。与其闹的不好,还不如卖他们个人情。」
我点点头,姚筠说的对,自古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况且三个人里,我是个无能之辈,恐怕只能拖后腿。
「公子饿了吧?我去寻吃的给你。」他替我把大氅铺平抚顺,告诫我待在屋里别动,才转身去了。
我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外面空旷没人,是个很简单的院子,害我无聊的要命。好在没多会儿,就听外头姚筠说了几句话,然后有人连声答应着走了。
我回头一看,姚筠正推门进来。「姚先生看完病人了?那个孩子怎么样?」
姚筠说道:「二月热,也不算太要紧,只是这个孩子先天的脾脏太弱,难治一些,其它大夫不敢下手。」
我放下心:「那就好,先生要是能治就尽量给他治好了吧。救人一命是好事,再说,多个朋友也不坏。」
姚筠点点头,「公子说的是。」
饭后姚筠开了张药方,来接方子不知道是那孩子的什么人,父亲还是叔伯之类吧,感激的眼圈发红。激动的话也不会说,捧着张方子手不停的抖。
他走过之后,我想起来问:「姚先生,咱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姚筠想了一想说道:「公子,原是想回南边庄子上去的。不过昨天得的消息,有旧日的仇家可能正等在那里想滋事寻衅。
这里也算安静,一般武林人物并不会过来,这寨里人也不会轻易泄露我们行踪。
「我的意思是,先在这山上住些日子,等公子身体大好了,再把过去的功夫整一整练起来,能够自保,我们再回去。」
我眨眨眼,「我过去会武功么?」
姚筠点点头,「公子过去的武功是很不错的,尽欢那点功夫还是公子闲时点拨他的。虽然公子受过重伤,内力全失。但是只要经脉未损,再练起来,也并非不能。」
我激动万分:「我过去有没有绰号?我的功夫厉害不厉害?」
姚筠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有是……有的,不过武林中英杰迭出,公子当年又不好虚名,所以名头没多少人知道。功夫算是十分的厉害了。等回来公子身体全好了,就开始再练,好么?」
我忙不迭点头,「好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定要做高手高手高高手!谁也不能欺负我!」
姚筠道:「那自然。我一定尽力帮助公子。」
还有个疑问:「姚先生,你这么厉害,什么都懂都会,当年我怎么会救了你的?」
他愣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我眼巴巴的瞅着他。
「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的江湖声望,」姚筠的口气依旧淡漠:「圣手秀士云云,不过是这几年的虚名。跟随公子之前,我连名字也没有。
「我原是汉人,被苗人抚养长大,学了他们的毒术和一些医术。后来苗疆兴起一个天云教,我的义父也是教众之一,汉人不容苗人的教派坐大,指诬我们是歪门邪道,行事诡秘,妄图侵占中原武林的地界,所以纠结了许多人,对天云教进行剿杀。
「我当时学艺未成,本也难逃一死,是我义父临死还喊着,我是汉人,是他捡来的,那人才犹豫之下放我一条小命,但也要打断我双腿双手。那时有人出来阻拦,说我年纪也不大,坏不到哪里去,慢慢教能变回来。」
我听的紧张万分。中原武林这么不讲理?人家也没干什么,事情何必做这么绝。
「后来呢?那个拦阻的人是谁啊?」
姚筠又停了一下才说:「那人是名门正派的首脑人物。我捡了一条命,他替我治了伤,教我武艺,还请人授我正经的医道药经……」
「那救你的人不是我啊!你干嘛说是我救你。」
他笑一笑:「公子别急,听我往下说。我待在那个人身旁,又像仆人又像随从,他有各式各样自己不方便亲手去做的事,便由我去办;办好无赏,办不好则是重罚,后来他的儿子去别处学艺,差我去保护服侍。」
我吓一跳,「他儿子是我吗?」
「不是,他的儿子倒是个很不错的人,比我小几岁,性情好人品也好。他离家后第二年,这个收留我的正派人物,就被不明不白的暗杀了,满门几十口加上弟子、仆人,一个没剩,只有他儿子和我身在别处逃过一难。
「但是那股势力并不放松,一意要斩草除根,四处暗地里追杀我和他两个人。
「后来,我遇到了公子,那会儿您还是小孩子,从那些杀手手里救了我,让人替我治伤,取名。我本觉得这一切都和上一次是一样的,想不到我伤好之后,公子给我盘缠武器,送我上路离开。」
我拍拍胸口,长长松口气:「幸好我以前不是坏人。要是我也挟恩示惠,让你干这干那,真丢人了。」
他笑了笑,把药丸掏了出来给我服,继续说:「我当时就扬长而去了,尽欢那时候就跟在公子身边的,对我也挺照顾。后来公子遇难的时候,尽欢受伤逃出来找我,我们又一起寻找公子……喏,就这么多了。」
我想了想问:「我遇了什么难啊?」
姚筠停了一下,说:「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内情,公子离开家族,身受重伤,内力全无,和尽欢也失散了。」
家族里的事?八成是争继承权,分家产打架。看姚筠闭口不言,我微微笑起来:「行啦,想知道的都知道啦,不知道的我也不问了,今天挺累的,都早点休息吧。」
姚筠从怀中拿了个布包出来,「这是公子当年给我的,是公子自己练的内功心法。
「您身体经脉都未受损,虽然内功全失,但是身体的根基总是有了,再练起来应该是事半功倍。你不累的时候就翻一翻,|茓位在上面有图示,经脉是红线描过的,有什么不懂就问我。」
我笑ⅿⅿ接过布包,摸着应该是本书。「多谢你啦,以后你们也别对我这么恭敬,我以前救过你们,你们现在也救了我了,大家扯平,朋友之间哪用得着讲究这些。」
姚筠有些意外,然后笑而不语。
山寨那个孩子康复的很慢,姚筠说是因为他体质太弱。我趁这段时间开始学武。
说来真的很奇怪。以前看电视都觉得内功这个东西是虚构的,实在太玄了,说一股真气上行下循等等的,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总觉得练练太极拳强身有可能,练成电视剧中那样,一拳打出去树断墙塌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真的,真的很奇怪,我开始看那本教内功的册子时,开篇说意守丹田,心抱于一。看得不太懂,问了姚筠就是冥想,注意力集中。我还是纳闷,身体里上哪去凭空生出一股气来?盘膝在床上坐了会儿,心思渐渐平定,一心想着肚脐下面的位置……
嗯,没感觉。
吸气,呼气……还是没感觉……
再来。
忽然觉得小腹那里慢慢热起来,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这个感觉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真气!我兴奋的几乎跳起来,发啦、发啦、我发啦!我居然练出真气来了!这么一分心,那种气突然就散掉了,一切回复原状。
得,人真是不能得意自满。不要紧,有一就有二,我再接再厉!
吃晚饭的时候我兴冲冲提起这事,姚筠也挺意外的,替我把过脉,说:「公子气海中似乎有残余真气……这我倒一开始是没把出来,想必是身体自己慢慢回复的。不错不错,照这样看,不用三、五个月,公子就可以回复当年见我时的内力水平了。」
我极开心的眨巴眼,「我当年见你的时候是什么水平?」
他笑:「开山裂碑虽然不大行,不过开桌裂椅是没问题。」
我闻言大为丧气。真是的,姚筠居然也会开玩笑,人家就开山裂碑,净打石头,那我就只能打木头?不过又一想,开桌裂椅就开桌裂椅,能打木头也算有成就了,要像我从前一副书生样,也只能开书裂纸。
吃完晚饭,姚筠说要看看我的真气强弱,于是他们俩坐床前,我盘腿坐床上,开始我的练功。有了下午的经验,这会儿很顺利,没用多久,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出来了。
姚筠的手指贴在我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去,说道:「公子先收功吧。」
我松口气张开眼,那种感觉就又消失了。
「公子体内根基留存比我原想的要多。」他应该是很开心,眼睛在烛光下亮亮的,「等我们从这里起身回南边,差不多公子就能练到心法第一层了。」
我也挺高兴,尽欢也张开嘴笑。真是个好消息。
时光匆匆,天气没有立即转暖,但是毕竟立过春了,风刮在脸也不像刀割般的疼。
剑招也不算太难学,就是身体有点伸展不开。
所以,每天早晚,压腿,踢腿,蹬腿,抬腿……甩臂,伸臂,扬臂,展臂……这么大的运动量,却并不觉得太累,体力也跟得上,不觉得腰酸腿痛。
姚筠后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他在饮食上调理我,然后我的内功一直在进步恢复的功劳。如果是一点根基没有的初学者,进步会非常有限,而且会吃很多苦头。
这一点我相信。一开始是练拳,看尽欢打就是虎虎生风、威势不凡,我一打就是花拳绣腿四个字的正宗代言人;姚筠这人修养恁好,我在这里上蹦下跳像耍猴戏,他在一边喝茶不语,一点没有嘲笑的意思。
拳练的不难,三天就打熟了,从第一式打到最后一式,再从最后一式倒着打回来,尽欢连连夸我聪明,姚筠只是不语。学完拳开始学剑,给我练习的是一把木剑,是尽欢现砍了树枝给我削出来的,太轻了,又在剑身上嵌进去一块重铁。
剑法学的依旧很顺利,我相信这剑法一定是从前的宁莞使得很熟的,这个身体拿住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手要怎么伸,剑要怎么指,气息怎么吐纳,都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我只要不刻意的僵硬自己,这些动作就连贯的从我身上使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在人家这里白吃白住,从冰封冻土一直到春暖雪化,人家孩子的病全好了,身体也养的挺壮。我的身体也全好了,也养的挺壮……其间吃的补品药材什么,自己没掏一分钱,全是人家供的。
临了我们走,他们是送了又送,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打发他们回去,我们的车子沿着山路慢慢赶下去,这座山势不陡,但是后面峰峰相连,连绵极广。
姚筠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天黑能到下个小镇吧?」
尽欢道:「应该是能赶到了。」
我Сhā嘴:「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好多干粮。我现在又不病了,不用一定住客栈。」
车轴轧轧响,走了一段,尽欢说了句:「得换铆钉了,听声音车轴快不行。」
再走不远,声音越来越响。尽欢勒马下车看了看,说道:「不行了,走不了。」
姚筠探头看了看,尽欢拿着一根铁钉直起腰来,钉子梢已经全都磨凹了进去。
「这些天也没顾上整整车子。」尽欢脸上尽是局促,「真是对不住,公子。」
我笑,「这也没什么啊,我对人家露宿在外怎么过也挺感兴趣的。以前听说人家扒地洞烤叫化鸡,烤野兔子什么的都好吃的很呢。」
姚筠摇头一笑,「真是孩子话。露宿有什么好玩?晚上野外冷的很——你说的叫化鸡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话就知道姚筠是个住过野外荒郊的人。我以前看武侠剧里,一到露宿的时候,烧着旺旺的柴火,柴火上架着烤的油光光的鸡或是兔子,好不馋人。
「叫化鸡挺容易做的。」我的兴头一点儿没打消,指手画脚把叫化鸡的做法说了一通,等我说完,尽欢正好从林子里拎着两只长翎野鸡回来了。
就近有溪,杀鸡洗剥全是尽欢来的,打石生火是姚筠做。
我在一边闲着无事:和、稀、泥!
黄泥加上水,我搅啊搅、揉啊揉。
尽欢提着剖了肚子没拔毛的鸡过来,我把两手满满的糊泥往那只倒霉的鸡身上抹。
鸡被泥包好,尽欢把柴火移过来,我搓着手在一边等,泥干了很结实,黏在手上搓不干净,想去洗洗。姚筠说:「你当心溪边石头打滑,可别掉下去了。」
我答应了一声,笑着说:「不用,溪水那么浅,掉下去也淹不死我。」
挥挥手跑开。树丛挺密的,我蹲在溪边撩水洗手,看手上黄黄的泥渍在水里慢慢荡开散去,被溪水哗哗的冲下游,有些出神。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心理上却像是过了好多年一样。
姚筠和尽欢对我的过度保护,我并不是感觉不到。还有许多待解的谜团……
我看看已经干净的两手,夕阳已经落到了山的后面,最后一团彤云的红光,在溪水面上一闪一闪发亮,黑暗和寒冷慢慢包裹上来。
我弯腰掬起一捧水,喝两口,抹抹嘴,顺手在裤子蹭蹭手上的水,想要站起身来。
溪水水面晃动着,映着模糊的倒影,我的身形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抹飘忽动荡的白影。像暮烟,像晨雾,缥缈的不真实。
我吸了口凉气,这人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背后?他是人是鬼?难道是山里的精怪?
慢慢的转过头来,有个人立在我身后,只隔一步之距。
我揉揉眼。那人的长相异常清秀,黑发挽着一个书生髻,长长的发尾在山风中飘动,似袅袅晴空羁游丝;长眉淡雅,眼眸深潭,肌肤如玉石一样晶莹,明明是静止的面容,却让人觉得后面有无数未竟之言。
美男子不是没见过,宫中那些侍书,明宇,甚至龙成天,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没有烟火气,看上去分外不真实,简直……不像个活人。
我怔怔看着他,目光向下移,看到他白袍的领口,缎线绣着流云的花纹,隐隐迭迭几不可辨,好精致的衣裳,好漂亮的人。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为什么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看着我?
目光垂下去,看到他一双鞋,上面竟然一丝土一点尘埃都没有。
我退了一步,又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溪里,手乱挥乱摆,抓着一株小树才稳住。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很认真的注视着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人是鬼?
「这位先生……」我小心翼翼,他没动静。
「咳,这位大侠?」还是没反应。
我往侧面迈步,动作不敢太大。这人太诡异了。
他忽然说:「小莞,不记得我了?」
小莞?宁莞?以前这身体的主人?
我一下子站住,硬生生扭回头来,「咳,不好意思,我没印象。」
他嗯了一声,嗓音清亮又有磁性,异常好听,却没说别的。
远远听到尽欢的嗓门:「公子——公子——你在哪儿?」
我提起气喊:「没事,我这就回去!」
那个人依旧不动。我轻轻咳嗽一声:「这位兄台,要不要过去一起坐坐说说话?」
听到脚步声响,树丛被分开,尽欢走了过来,「公子……」
他的声音猛然顿住,我回过头来看他,他眼睛睁的大大的,直直看着我面前这人。
尽欢认识他吗?
他慢慢张开口,梦呓一般说道:「苏师傅。」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答话。我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尽欢。
又有脚步响,是姚筠。
那人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尽欢手足无措僵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姚先生……」我向姚筠方向走了两步,「这位兄台是我的旧识吗?你认识不认识?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人和事,真是失礼。」
姚筠站定了,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抱一抱拳,「苏教主。」
那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也来了。」
姚筠向前走几步,状似无意将我掩在身后,「这种时令苏教主怎么会到北方来?」
仇家吗?我不知道,不过和这样谪仙一般的人当仇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小莞,过来。」那个人的声音也变冷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变冷的缘故。
天已经黑下来,天上亮起一颗颗星,月牙半挂在林梢。
「这位苏教主,真不好意思,我生过病,以前的事不太记得。我如果得罪过你,请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好不?」我想了一想,又说:「我们要回南边去,赶路呢,要不有事以后再说?」
尽欢还是呆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分毫没动,我招招手,「尽欢,咱回去吧,鸡该烤好了。」觉得自己有点不够客气,对那个人说:「兄台一起来尝尝叫化鸡?」
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这人身法简直匪夷所思,我都只看他袍子动了一动,人竟然已经滑出去很远,飘飘荡荡脚不沾地一般,转眼间在黑暗中隐没了。
我的嘴张了半天合不拢:「这是……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姚筠停了一下说:「苏教主的独门轻功天下无双。公子,您当年还跟他学过的。」
「啊?」
「尽欢知道的比我要清楚的多,他自小在公子身边随侍……」
我咦了一声:「尽欢从小在我身边?可尽欢年纪比我大的多啊。他跟我的时候我多大?」
姚筠顿了顿:「公子以为自己年纪几何?」
我想了想,在宫里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十六,而且我个子不高,眉眼也没长开。「十六、七吧,反正不过二十。」
姚筠嘴角动动,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公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还比尽欢大半岁。」
啊啊啊啊——骗人!
我,我明明是张娃娃脸,身材也还没发育长开,怎么能、怎么能是二十五了?
三个人慢慢走回火堆,算算时候差不多,移开火把鸡扒出来,在地下摔摔硬泥,慢慢剥去里层。
我只伸了一下手就烫的缩回来直甩着手跳,尽欢手大皮厚,三下五除二,把鸡身上的泥块全剥下来,鸡毛应手而下,里面的鸡肉白嫩喷香,引人垂涎,暂时分散了一点我对自己实际年龄的注意力,一边吃着鸡腿,一边听姚筠讲讲自己的历史。
姚筠虽然说他知道的不多,但是一路讲来,直至深夜,真是巨细无遗。
宁莞八岁的时候,偶然救下尽欢,两人主仆相称,宁莞待尽欢很好,尽力护着他不被人欺负,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学武。
尽欢讲起的往事,比姚筠还要详细久远。
那年的冬天,下着大雪,然而走进来的人,身上的白衣比雪还要耀眼。旁边的人笑说:「小公子,这是苏先生,以后教你读书。」
那时的宁莞说:「先生?先生为什么不长胡子?」
那人笑了,外头是漫天飞雪,他的笑容却似春阳朝晖。宁莞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和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说不上来,可是宁莞心里,好生喜欢这个先生。
但是先生笑的温柔,戒尺却厉害。
小小的宁莞,提起这个教他书文的先生是又爱又恨又咬牙。
尽欢扒着窗台看,小心翼翼地喊:「公子,公子。」
宁莞左右看看,撩起袍子小跑过来,「先生呢?」
尽欢小声道:「先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宁莞吐吐舌头,轻轻跃出窗子。「我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么?」
他急急去翻尽欢身上,尽欢突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先……先生。」
宁莞头也不抬,「先生出去了,不用怕。」
尽欢声音抖得像大风里的树叶子:「先……先生。」
宁莞不耐烦道:「你还要说几遍……」忽然头颈一紧,两脚悬空,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他啊啊叫着,手脚乱动,直到与那双清亮的眼对上。
「先……先生。」
苏远生笑容可掬:「小公子的书抄完了么……」
宁莞几乎哭出来。完了……
第二年,宁莞始练家传内功。流花溅玉,护法长老说他的体格练流花功合适。
先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宁莞叫人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看,却都连病因也查不出来。后来宁莞听得人言,练溅玉功可以改善人的体质,调养气血。
他已经练了流花,却去偷了溅玉的心法来,偷偷交给苏远生修习。
在宁莞的心里面,师傅是个文人,年纪也过了练武的最好时候,就算练了这无上心法,也只是调养身体,不会被发现。后来,苏远生的身体,果然强似从前。
宁莞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偌大家业。他的父亲却非常纵容他,因为他怕疼,武功也不强求他要练好。
第三章
溅玉功是独门奇功,飞冰溅玉,越练人越是冷情,原来温和浅笑的先生,渐渐变成冰一样的人,不苟言笑,静默不语。宁莞有时候会看他半天,偶尔也会想,这个溅玉功,好不好呢?要是先生不练这功夫,是不是就会多些笑容?
不过,先生身体是越来越好,这总是好事。
宁莞十六岁时,流花功练到顶端,族里人夸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天生适合练这心法。苏远生告辞,宁莞依依不舍,竟然在苏远生前脚走了之后,跟着也溜出门去。
苏远生并不是落魄文士,他有武功,且溅玉功愈向后练,愈是强劲,剑上冷气都能伤人。这样的苏远生,虽然冷冷的对谁都爱理不理,宁莞跟在他身旁,还是开心的很。
但是少年总是会经历世情,会长大。宁莞慢慢的在尘俗中明白,自己对苏远生的情感,并非是简单的弟子对先生那种孺慕之思,敬仰之情;青涩的少年被说不出口的情感折磨,苏远生对他并不太好,只是没有赶他离开身边而已。
即使如此,宁莞后来有一天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师傅,我喜欢你,这世上只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只要……能常常看到你,我就于愿已足!」
苏远生的回复,是云淡风轻的拂袖,恍若不闻。
碰到硬壁,或是遇到烈焰,都没有这种反应来的让人丧气。
打中一团棉花般,没有着力处,没有声音,没有反响。
让人如吊半天,上不挨天,下不着地。
宁莞丧气过后,继续追寻苏远生的脚步,单纯的人也学会了杀人,暗算,猜疑,嫉妒,痛苦……族里派人来找宁莞回去。
他已经练了流花,可以再练无情。
宁莞摸着无情的心法呆了三天三夜,入门的心法也没有起练。
不想忘了他,虽然那个人那样冷淡,但是……但是,却不想忘了他,不想忘记了这份炽烈的爱。因为不肯练功,被狠狠的用家法惩戒,打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肉。
一向放纵他的父亲在此事上不肯宽容,要他非练不可。
听闻那个人有难的消息,什么也不管不顾,跪求着要去救他;尽欢不懂,但是陪着他跪。父亲终于松口,救完人,回来把无情练好,宁莞咬牙答应。
用药,用计,救苏远生出来。那个人还是冷冷的,一声谢也没有说。
宁莞有些绝望的目送苏远生走。
下次,再见到他,大概就连他是谁,也要想不起来了吧。
流花,溅玉,殊途同归,难免无情。
溅玉是一始便冷,流花却是由热而冷。
师傅,下次再见,你还认得我么?我又还会不会记得你?
我们之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也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一切,都像大风刮过般,了无痕迹。
如果,我们还有下次再见的话……
宁莞转过头,脚下的山坡上,无数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夜空,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他看看苏远生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明火执仗的人潮,缓缓将剑拔了出来。
师傅,我宁愿带着对你的记忆就此死去。
即使今晚之后,我就永堕黑暗,但起码我是一个记得爱情的孤鬼。
那是一个血腥的夜晚。族中终于还是派人来援,将重伤的宁莞救回。
尽欢并不了解此后的事,宁莞被带回去便与他分开,他见不到宁莞,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后来有一天夜里,宁莞来敲他窗户,让他离开这里,去找已经成名的圣手秀士姚筠,让他想办法来救他。
尽欢傻傻不肯走,被宁莞左右开弓狠狠打了耳光。从小被人欺负的尽欢,只有宁莞对他好过,但是宁莞那爆发的怒火令他害怕无措,逃了出去,去找姚筠。
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尽欢不知道,姚筠也不知道。他们再得到消息,是宁莞重伤离开了家族,恩断义绝;他们一直追查,知道他流浪很久,死在饔州一个小镇上。
姚筠是何等人物,盗墓验尸,那死的少年比宁莞年纪要小,绝不是宁莞。
这个被白府出钱埋了的少年是谁?
白府里进宫去的少年又是谁?
我愣愣着听着,火堆里木柴劈啪炸响。
「怎么我的长相、身材,会就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停下了?」
姚筠说道:「公子身上原来的流花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循环六个时辰为一周天。公子在十六岁上练得大成,后来散功时,便退回功成那一年的身量大小,不再长高变样。」
我咬咬唇。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听来就像是一个曲折伤感的故事,有些惆怅。
「原来先生刚才不同寻常的反应,是因为苏远生。」我笑一笑,把啃净的骨头就手挖个小坑埋掉,「我不记得他,不会随便和陌生人走。」
他沉默不语。
尽欢拉拉我的袖子,「公……公子。」
尽欢紧张的时候口舌就不大灵便。我耐心说:「你慢慢说。」
「苏师傅虽然、虽然、没对你不好过……可是,他也不会对你、太好。再说,他、他是做大事、的人,没什么时间照顾你。」
我心里感动,嘴上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还要人照顾。」
尽欢一急更结巴:「不是……不是的!苏师傅他娘亲不是好人,他妹妹总是欺负公子!公子,公子,你是不记得了?」
我眨眨眼,恶婆婆与刁小姑吗?总觉得有点儿好笑,那些事和我离的很遥远。我不是原来的宁莞,我不爱苏远生,尽欢和姚筠的担心完全不必要。
「别急别急。」我笑着安抚:「我保证绝对不跟他走,你不用急。」
宁莞为什么答应顶替白家的儿子进宫?和明宇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抱着这个疑问,我居然睡的格外香甜,也许是因为吃饱喝足,一夜无梦直到大天亮。就着溪水梳头洗脸,我咬着发绳,用姚筠给的木梳把头发梳顺,系好发,漱完口。
昨天的事彷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Сhā曲,谁也没有再提,接着上路。
一路走,一路行,马车摇摇,白云遥遥。
我吸了一口有些甜香的空气。
柳树都吐出了嫩芽,近看不显眼,远远望去长堤上一片蒙蒙的黄绿,如烟似雾。
空气渐渐湿润温暖。我看到了第一枝桃花。
在春风中,似少女初露的柔情,娇嫩蓬勃的吐露花蕊。
不能说是绝顶的山水,景致也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可是我却欣喜的要命,一颗心乐的要飞出胸腔去。这是自由的景色,迎面吹来的也是无拘无束的风!
我终于是活着离开了那所黄金的牢笼,这足以庆幸。
蓝天,绿地,山水,行人……脚下踏着松软的泥土,繁花满眼,绿草迷离,牧笛山歌,渔樵耕读……人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生活百态,我都抱着惊喜而珍惜的心情去看待!
这是得来不易的自由,这是我一直期盼的自由。
尽欢对我的疯傻只会报以呆呆的笑,姚先生中肯的评了一句:「猴子在笼子里关久了,一出来总得发会儿疯。等他疯完就好了。」
也许他说的对吧。我顾不上计较他把我比成猴子,我忙得很。
忙着看,忙着说,忙着听,忙着跑……把姚筠的药材翻乱他也不计较,抢到尽欢的车驾座上乱挥鞭子,险些让马跑进沟底翻车,尽欢也只会傻笑。
这样快乐的日子,以后全都属于我!让那些旧时的困苦统统去见鬼!
行行复行行,马车终于到了江南。风和水软,绿丝如织的江南。
尽欢他们说的那所庄子坐落在湖心小岛上,想象中岛很小,可是见到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岛规模简直可比一个小型城镇!
船靠岸时,男女老幼雀跃欢呼,奔走相告。
「姚先生回来啦……」
「尽欢大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我站在一边笑ⅿⅿ的看着他们被人潮包围。
我没有看错,他们不是邪佞之辈。从那一张张真诚欢悦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应该是这岛子的灵魂人物吧。
我新的人生路途,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渐渐从江南的烟水深处崛起。
各种土产,生丝、茶叶、绢绸、瓷器,质量好,价格低,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小东西,竹编木刻,人们从没见过的鲜艳染料,像天边云霞一样多变的颜色。女子用的胭脂,小孩子爱吃的糖果点心,没有这家商行不卖的东西。
店面开在繁华的街边,一样样物品整齐堆放在货架上,每一样的标价都公道合理,包装也比别处讲究。
尤其是女子们青睐的东西。盛胭脂的盒子是小巧的白瓷盒子,瓷质晶莹细腻有如美玉,一抹嫣红在莹白中闪动,怎么让人不心动?孩子们吃的糖果用花花绿绿的彩纸衬着,大人在这样的美味前面也要流下口水。
商行的门竟然是陶瓷烧制,白底细纹,上面绘着竹枝与桃花,边上描着金漆,一个彷佛是琉璃水晶般透明的「章」字嵌在门上,让来来往往的的人不由得驻足长观,敞亮的店面,琳琅满目的新奇物品,在在都诱惑人走过去,拿起来,将之买回家中。
所有的商品,无论纸包,布包,盒装,底下无一例外,都有个小小的「章」字。
这家商号,便被远近的人称为「章记」。
虽然这家店的横空出世,令许多人看不明白也摸不着头脑,但是的确价廉物美,时不时来个大减价,招牌打的令人发笑,非常新奇——「跳楼放血大减价,足尺花布十文钱一幅」,又或「其实瑕疵也是一种美,每个碗上的花样都不同,一天三餐,餐餐不重样」。那些花布或是花色过时了些,碗上的釉花,有的少个枝子有的少片叶,还有的碗口略扁略偏,果然没有一个相同。
有时候会把字写在很多红纸上,整条街都贴遍:「不见得每个姑娘都能闭月羞花,但是每朵花都有自己最美的一面——购买章记亮白香粉一盒,赠独家美容手册一本!让你的容颜与众不同,就从章记瑰丽开始!」
换季之时,又出新帖:「炎夏烈日晒伤了的头发,需要精力的保养。章记茶籽头油,每日一搽,清香四溢,还您黑亮秀发……」
种种新奇层出不绝,叫人目不暇接。生意兴隆自不必说,名气远远的传了出去,江南六州无不风闻。
我坐在茶楼上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对街章记超市人头汹涌。
本钱也收回的差不多,是时候开个分店。那个章字映满眼帘,门上,窗上,人们捧的东西上……从前就梦想过,把这个字变成一个品牌。
梦想是实现了,却是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实现。
入秋了,该进的货,该清的货,要打理清楚。
还有,岛上现在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那种赤贫安静早被我折腾的不见踪影。
姚筠说我一身铜臭,连带岛上的猫儿狗儿都不得安生。
可是大家都很开心;打渔种菜,有什么好日子过?一年到头苦哈哈的捱下来,种出来稻米自己却不舍得吃,打来的肥美鱼儿也卖与人换钱,到了年底,大人孩子混不上一身新衣裳;安贫乐道,是姚筠这样的圣手秀士可以做的事。
他把医病得来的钱救济岛上的人,但是这样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我想了想,夏天都过了,得把那些绢纱宫花贱价卖了,腾地方摆新货。
在皇宫是没有白住。什么宫粉宫花的,见了用了不少,民间的人对宫内的神秘有一种本能向往,而这些东西的确是外面没有见过的,所以大受欢迎;其实大部分创意还是来自未来,借个皇宫秘方的名,让人们不觉得那么匪夷所思,更易接受。
用料不多,只是样子精巧,绢纱堆的宫花,没有一枝花样相同,推出之后,大受江南仕女欢迎,几乎人头一枝。
上半年忙着开业和开发商品,忙得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现在工作少了些,但是姚筠督促我练功一点不给情面。
我也想早点把流花功练成,这样就可以不用顶着一张万年娃娃脸到处晃了。
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要是出面去谈生意,人家肯定不会信任我,还是早早的成熟起来好。
姚筠比较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药箱一拿,几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他出去行医,有时候常常大把银票拿回来,我就充公了当流动资金。
有时候不但不拿回来,出去时候身上我给塞的钱还都花个精光,我也没二话。
不过姚筠用的药箱,开单子的笺纸、笔、砚台、常用急救药的小瓶,还有所用扎药装药的包装纸上,全部都有我的独门商标「章」字。
这么好的正面广告,怎么能放过机会啊。
姚筠问过一次为什么用这个字,我当时很平淡的说:「我没有家,又是死过几次的人,现在,我不叫白风,也不叫宁莞。我的名字,叫章竟。」
姚筠这人很精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一直沉默,对我也一如往常。
下楼的时候我抬头向对街看。天气不热了,门口窗子上的遮阳篷已经拆了,可以很清楚看见店里的事。一堆人闹哄哄挤在一起做什么呢?难道有小偷么?
「过去瞧瞧。」我领着尽欢往店里走。
店里经常出面的负责人是刘头儿,我每次来也都是以一个普通顾客的身分走走看看,所以不怕被店里的那些伙计认出来而造成什么不方便。
店里人不算太多,这会儿人应该去吃饭了。糕点柜台跟前挤满了人,我看看柜台里,是小潘当值,系着白围裙,一脸是汗。
外头有人大声叫嚷:「记的点心吃死了人!走走走,咱见官去。」
尽欢一听便急了起来,向前一大步。我拉住他摇了摇头,往前挤挤,看到那个叫嚷的人,长得就是吊眉歪眼儿黄爆牙,一副奸相。
笑话,我店里从进料到最后上架,每道工序都把关很严,制作中更是保证了高温消毒,师傅和伙计都全面整洁了才能上岗。
当天点心卖不完绝不再卖,留着自吃或是干脆处理掉。怎么能发生吃死人的事?
这会儿刘头儿他们应该也是吃饭去了,当家的不在,难怪小潘一脸无措。
看他那个红光满面一脸奸馋的样子就有诈,我挤在人群里细声细气地问:「吃死了什么人?死了几个啊?」
「我儿子吃死了!」
「尸首在哪儿呢?」
「已经抬往县府去了!快跟我走,咱见官去!」
小潘是为数不多认识我的几个人,他听出我的声音来,急相立刻便没了,抬头大声说:「我们章记的点心绝对是真材实料,新鲜好吃。你那不知道吃别的什么吃出毛病,倒栽在我们头上!见官就见官,谁怕谁!」
我在心里点头赞许。
见官有什么好怕?自从店子打算再扩大规模,县府我就没少上礼。这个现管的七品官,穿的用的全是我们店的货,家里吃的玩的也都由我奉送,哄的他家上上下下眉开眼笑,见官难道我就怕了?
古往今来人没有不好热闹的。街上的闲汉也多,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推推搡搡的拥着那个惹事的人和小潘向外出去。
我一眼看到刘头儿已经从边门赶进来了,冲他歪歪头,他会意的停住步不再过来。小潘回头在人群在寻找我的踪影,我给他一个微笑,示意他放心。
衙门在城东,过两座桥,绕了三条街,一路上声势浩大,人越聚越多,都想看个究竟。我嘴角含笑,一边伸手入袋去抓瓜子吃,转头看尽欢一脸苦恼,安慰他说:「你别怕,我们吃不了亏的。」
他的答案害我差点跌跤,「公子,别吃太多瓜子,这里没有茶水,回来你口渴。」
纷纷攘攘的,衙门到了,朱红大门大敞着,当院地下放着一张草席,下面明显是盖着人。旁边一堆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将衙门口围的水泼不进。
我的胃口一下子降到了最底点。本来以为那人只是随口说说,吃死了人。没想到他们下好大本钱,竟然真的……
这具草席下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在死后还被如此利用糟蹋,又或者,根本是被人谋害……我脸沉了下来,看热闹的心情是全没有了,瓜子和壳子纷纷洒了一地,抬腿迈进那道高高的门坎。
一开始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大,但是我就不信穷人会永远受穷,岛上那些本该红润的孩子的脸,却是苍白消瘦,腮都凹进去的,让我忍不住要Сhā手。
鱼不能卖那么贱,冬天和夏天怎么能卖一个价?生丝也是,凭什么就只能卖给那些集散地的贩子,赚来的小钱还不够吃一个月的饱饭?有一个小小的瓷窑,却是停了火的。因为没有钱买料请工,而做出来的东西又没有销路……
一切的一切,并不是人穷志短,只是因为,没想到过,没想到要去怎么做,改变这一切。
小小的孩子,把一块我递给他的糖,舔了又舔却舍不得吃,拿回去给更小的弟弟,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麻木迟钝、热情尽消的心底,又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堂鼓被擂的山响,我站在鼓后面,小潘不时把目光投向我,我的目光则是一直盯着地下那张草席。不到三尺长,微微的隆起……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的毒辣……只是为了扳倒章记,便可以将人命如此轻贱和利用?
他们和皇宫中那些会吃人的人相比,恐怕很难分出谁更毒辣。
哪里都有这样的残酷,世上并没有安乐净土。
刘头儿遣来的人向我回报,我脸上并不动容,又吩咐他几句,看他挤出人群去。
衙役们分边站好,县官迈着方步上堂;那告状的自称名叫刘二,死的是他侄子,是吃了章记卖的点心死的,大夫说是中毒而亡,那孩子一天只吃了我们这儿卖的一样东西,明摆着是我们的东西有毒;县官清清嗓子,还没说话,师爷先站了出来。
这个师爷年纪极轻,文质彬彬,我让人给他送过几次钱物,他避而不收,不知道是嫌少,还是自视清高。
现在的我一身铜臭。钱买得动的人,我就很喜欢他;钱买不动的,我就有些厌恶。
「刘二你以何为生?」
「小人家里有些祖产,勉强可以度日。哥嫂早亡,现在侄儿又被害死,还请大老爷为我做主。」
「你侄儿吃的点心,是他自己所买,还是你买来给他吃?」
这人问话按部就班,完全是衙门里的老一套。我目光在堂上游移,我想看到的几个人都已经看到,便又轻轻低下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是小人买给他的。侄儿一向很想吃章记的点心……」
后面人群中忽然有人起了一句哄:「你一向对自己儿子又疼又宠,对侄儿视若眼中钉,怎么突然舍得买点心给他吃了?」
有人附和说:「是啊是啊,那孩子每天照着三顿挨打,还不给饭吃,今天日头从西边出来给买点心,结果倒把孩子吃死了呢。」
师爷眉毛不动,静静地问:「尸首可验过了?」
仵作捧着条子念道:「孩子腹中有毒,七窍流血,确是中剧毒而亡,应是碱石之毒。尸首已硬,手脚发僵,肚腹如铁,该是已经死了四、五个时辰。」
那师爷道:「店家何在?」
小潘叩个头道:「小人姓潘,是店家伙计。糕饼点心的柜台,是小人负责看管。」
那师爷道:「现有状告章记商行所售点心有毒致人死命,你一个小小店伙能负起责任来么?」
小潘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大人明鉴,这人明明是诬告。」
堂下有人跟着叫道:「不错不错,就是诬告!」
衙役们喝叱有声,底下人声静了一静,师爷问道:「怎是诬告?」
小潘胸有成竹:「章记所售点心,出炉上包时都有人试吃过,一看口味好不好,二看其中有没有杂质不洁。
「昨日出炉点心,试吃之人无恙,上午便售卖一空,也没有一个来说吃出毛病来的。点心都是一炉所出,面团、馅料、香油都是一样的,怎么只单单他一家出事?」
那师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刘二大声厉喝:「你别抵赖。那孩子一天就只吃了你一家的东西!」
小潘分毫不让:「你从早到晚掰着他嘴看了?他什么也没吃过?」
刘二道:「他就是没吃!」
底下登时又有人叫嚷出声:「得,又把孩子饿一天。到底是亲侄子远啊,一天啥也不给吃。」
刘二脸皮胀红,冲身后喊道:「哪个不三不四的说话,给我站出来!」
人群后面的人哄笑道:「你个泼皮,谁不知道你家的事。平时连稀粥都不舍得给侄子喝一口,倒舍得给点心了,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刘二分辩:「那是掉地上了……才给他吃的。」
人群笑得更响:「那你一包点心,你们一家吃了都没事,侄子吃一块就死了?」
我靠着柱子站着,尽欢轻轻碰碰我,「公子,回去吧。姚先生今早还说不叫你在外头多待呢。」
我摇摇头。
他急的左看右看,「有刘叔他们在,肯定没事。公子,咱先回去吧。」
我摇摇头,「尽欢,那个小孩子十成是让他这个叔叔害死的,你不觉得他死的冤屈么?」
尽欢搔搔头,「那我把他叔叔一剑砍了好了。」
我失笑,「剑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目光游移,看看这公堂,「不过,如果这大堂不能给我一个公正,我们再动剑也不迟。」
那师爷等人声平复,又问道:「刘二,你说点心是章记所买,有何凭据?」
刘二忙道:「有,有,章记卖的点心包纸都有他家的字号。」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一边有衙役接过。
小潘忽然说:「大人,我想看看这纸。」
刘二拦说:「大人,防他撕破了。」
那师爷道:「你好生看。」示意人把包纸拿给小潘。
小潘看了两眼道:「纸是没有错,上面还有蛋黄酥香味,是昨天早上第二炉的点心。这一炉卖的最快,这包纸是一斤包,想必刘二是买了一斤点心才给他这么包上的。不知道这一斤点心他侄儿都吃了么?」
师爷看着仵作,那仵作摇头道:「孩子肠腹刚硬,但胃囊不鼓,应该是只吃了一块半块的。」
小潘磕了个头,不卑不亢的说:「那剩下的点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真是有毒,留着岂不是害人。请大人派人查一查剩下点心的去处。」
人群中忽然有个脆脆的童音道:「不用查了,那些点心我见刘小宝抱着吃来着,还因为狗儿讨食踢了一脚黄狗,我在门口都看见呢。」
小潘冷冷一笑:「刘二哥,你家的狗欺软怕硬,连吃的也是。光毒死你侄儿,毒不死你儿子。就是不知道你家买没买过碱石?是不是你侄儿肚饿,一急把毒药也吃了?」
第四章
刘二像被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毒死自己侄子了?」
小潘针锋相对:「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刘二急道:「我可从来没买过碱石那种东西!我家里也没有耗子要杀……」
那县官一拍堂木,「肃静。」
底下人重又静声。
县官道:「刘二无真凭实据,你侄儿一天究竟吃过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章记点心有口皆碑,质量无差,虽然你侄儿死了也是可怜,但章记却也没什么有亏的地方,由章记商铺送你几两银子烧埋发送,把孩子后事办了吧。」
这个官我早知道他胡涂,两边抹稀泥,草菅人命。
堂下人众啊一声,百般滋味在这一声里表露无遗。
我早知道章记不会有事,可是,这个死去的,又被抬到这里来的可怜孩子……忽然那师爷道:「大人,这个孩子的死因确有疑点,有待详查。大人就此结案似有不妥。」
我精神一振,这个人说出了我想说而没说的话,不由得对他改观。这个不收礼钱,又直言不讳的师爷,与我一般印象中的师爷幕僚完全不同。
尽欢有些不安,看看我又看看堂上,嘴唇动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猜他是想劝我回去,姚筠不太乐见我去人多的场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师爷往我这里看了一眼,目光有若实质,让我心头一震。
「公子,怎么了?」
我定定神:「让刘头儿盯好——回头无论怎么样,一定好好把那孩子葬了……晚上你去把这个刘二和他背后的人收拾了吧。」
我的声音轻,尽欢仔细听着,一一点头。我挤出人丛,大喘了两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师爷的目光……我说不上来,总之是不简单。
那样的目光很久不见,让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情。
皇后猝死,七、八户高阀外戚下狱抄家,遭到灭顶的沉重打击。
那场伤害我,却也成就了我的大火,一定是某个人的计划。
以前曾经听人说,谁是最大得益者,谁就有可能是幕后的那只黑手。
最得益的,是龙成天吧?
……明宇的伤势,该已经好了吧?
不止一次的在心里牵挂。这想法是个折磨。有的时候想着想着会唾弃自己,被那样的欺骗利用过,还会担心他人现在的身体状况。
不过,那场熊熊的大火……明宇本来是没理由出现在那里的。
他是为我而去。不管怎么往坏处去揣测,都不能抹去这个事实。
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到文史阁去救我,我也将生的机会还给了他。
虽然是两不相欠,他对我的欺骗,那种受伤的感觉还是抵不消。
不觉得恨或怨,也不觉得伤心失落。
只是单纯的挂念。
尽欢尽职的跟着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
我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尽欢,当年我和苏师傅的事,知道的人多么?」
尽欢想了想说:「不少。」
「那宁氏家族,究竟是什么背景?他们的人,你都认识吗?」
尽欢眨眼的动作很笨拙,我原以为他不会说,因为姚筠每次讲到这个都是含糊其词,避重就轻。尽欢咬牙再咬牙,最后说了一句我万万没想到的话:「公子,那个师爷有些面熟,挺像以前认识的人。」
我心里本来就余悸犹存,有些紧张的追问:「像谁?」
「很像大公子……」他没头没脑的说:「就是有点像,不过不可能的,大公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大公子?我是公子,那大公子是?
我试探着问:「大公子是我哥吗?」
尽欢点点头,「嗯,大公子对人很好的,就是身体不太好,总生病。所以原来族长就把公子一直当作继承人。」
我想了想:「应该是你认错人,咱们走吧。」
他点头答应,跟着我踏上回岛的路。
其实人死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比如以前的皇后白风,不也是已经死了么?已经埋在高贵的皇陵里,可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么?
我之所以不追问的原因……是因为一些说不清楚的惶恐。
宁莞的家世一定惊人,不然不会有那样厉害的内功,庞大的家族,森严的家规。
我对这种沉重的身世背景,没有太大的挖掘的兴趣。
已经到了傍晚,我们在小码头上船。艄公动作纯熟的扳桨划水,船无声的滑进湖的深处。
「姚先生这次是不是要出去好几天?」我随口问。
「是啊,先生他说这次可能走远一点,要几天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抱着膝头坐着,湖上的凉意已经很重。
觉得很寂寞。
姚筠在的时候,可以和他谈天说话。
但是也不敢说多,因为他太精明,我怕言多有失。
和尽欢倒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因为,一半的话他听不懂,另一半,他听懂了却也不会响应。
没有共鸣。
叹了口气。
如果说共鸣,最让我有知已之感的人,竟然是龙成天。
那些被人认为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有闪亮可取之处。一句话只要说个开头,下面他立刻全部意会。这个人的眼光高远,头脑聪慧,胸襟宽阔……
可惜,他是个皇帝,我是颗棋子。
扳桨划水声单调重复着。船身轻轻一震,靠上乌岛栈桥,尽欢跳下船身后来接我。
岸边一大片芦花丛被风吹的沙沙的响,湖上昏暗,大雾已经弥漫起来。
尽欢扶我一把,「公子,快回去吧,天都黑了,你也一定饿了。」
他不说我还真没有发觉自己饥肠辘辘。
吃饭的时候没见尽欢,我问人,回说,尽欢去办我交代的事情了。
我才想起那个刘二的事。倒忘了自己吩咐尽欢去处理这事。
尽欢虽然头脑简单些,但是对这种事却格外的熟练,我不问原因,只是尽量少让他这样做。外头闷的很,天边隐隐有些彤色的暗沉的光闪动,闷雷声恹恹无力的滚过。
今晚,大雨将至,一早就看到燕子飞的很低。
尽欢一板一眼,我说今晚他就一定会今晚,天气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就算今天晚上天下刀子,恐怕他也会出去的。我闭上窗,可随即又觉得闷,重新把窗户打开。
风吹来一丝泥土味,湖水的气息今晚闻来有些发腥,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心里不大安宁。
尽欢……不会有事的吧?我端着灯,从后院姚筠屋里找了几本书想回房看。
闷雷声滚动着,越来越近,往回走的时候,一滴水啪的滴在脸上,很重,打得我哆嗦了一下,三步并成两步跑进屋,砰一声关上门,手忙脚乱拢着被风吹得大乱的头发。
窗户没有关严,让风刮的不停开合,啪啪的声音听得心惊。我过去想关窗户,天上一道长长锯齿形电光猛的一闪,亮的我眼前整片茫然,赶紧回手捂住耳朵,果然极大的雷响就像在头顶击过一样,脚被震的一软。
急雨「哗哗」的打在屋瓦和院里的芭蕉上,雷电交加。
我关了半扇窗,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眼睛的余光掠过屋角,一道白影影影绰绰。
我的动作顿住,很缓慢的转过头来。
有人站在屋角,似真似幻,有如鬼魅。
我退了小半步,手按在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咽了一口口水,才让眼睛不瞪那么大,有些困难的辨认出那个人是谁,试探着说:「苏、苏教主?」
这个人身上人气太淡薄,武功高深莫测,他什么时候进的屋我一点都没发觉,简直比鬼魅的阴气还重三分。我不着痕迹退了一步,挤出个微笑,「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坐。尽欢,尽欢,倒茶来!」
大雨声把我的声音就包在这间屋里,很难传的出去。
我当然知道尽欢不在,我只是想给自己壮壮胆,顺便哄一下这个苏教主。如果他知道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做什么事肯定更没有顾忌了。
他淡淡的说了句,「尽欢不是出去了么?」
我干笑,「是么?怪不得我都没见他。你坐,我去泡茶。」
明明房门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去,却连门板的边儿也没有沾上。
一道浅月似的白影掠过来,我忙不迭缩手。门闩轻轻的一声响,落了栓。
我心里叫不妙,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好,说道:「苏教主深夜忽至,连清茶都没一盏,实在礼数不周。不知道教主到此有何贵干?」
他一声不响,似乎连呼吸声都内敛收备,不让人听到。
外头雨越来越紧,哗哗的声音淹没了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其它声音。
他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虽然低,但有一股极柔极韧的清越,雨声竟然一点不能扰乱。「你这几年还好么?」
我点头,「挺好,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点点头,在书桌边坐下,扯过桌上的纸,很认真的看纸上写的字,没再说话。
苏远生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打横别的一根乌木簪十分精致,直朴拙雅,十分衬他。桌上的纱灯透出淡淡的月白光,映得他如芍药笼烟……这词形容男子或许不合适,但我却只能想起这一个词来。
我正出神,冷不防他说话,一惊就漏听了上半句,只听下半句问:「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累了一天,刚才又让他弄的精神紧张,实在很乏,张口说:「睡觉。」
他挑挑眉不语,一双湖水样的眼眸直看着我。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和他对视。看什么?没见过清秀小美男吗?就算你眼睛大,也不用一直盯着我看吧?他想说什么又顿住,把手里的纸张放下,一双眼静静看向窗外茫茫的大雨,「来了就进来吧。」
我怔愣,却见窗扇一动,有道黑影跳进屋来。
那人也是不请自来的,论风度比苏教主却差了一段。黑衣明显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头发是包住的,面目却熟悉,正是日间见过的那个师爷,尽欢说他眼熟。
他冲我点一下头,「小莞。」又转向苏远生,很有礼的揖手,「苏教主。」
我一头雾水,胡乱点头算打了招呼。看来宁莞说的没错,这个人可能真是宁莞那个早死的哥哥。
那个师爷走近我,手很自然搭到我肩上,「来,我看看……还是以前那模样啊。」
看他翻窗的身手,应该武功不错的样子。我清清嗓子,问了一个好孩子见陌生人必问的问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到我家来干嘛?」
他似乎被堵的噎气,脸色不大好看。我很无辜的冲他笑笑,居然还是苏大教主替我解围,说:「他前事都不记得,叙旧就不用了。」
我摸头笑笑,苏教主冷归冷,倒真是个明白人。
不过这个明白人,下大雨不在自己教里待着,跑我们小岛上做什么来了?
外头雷雨声更大。我手一摊,「这位大哥请坐。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那人脸上的惊诧一闪而逝,换上温文的笑容。
「我叫尤烈。」他一笑:「是你哥哥。」
我笑笑,也不当真。宁莞姓宁,他姓尤,我姓章,听起来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苏远生翻翻手里的纸,头也不抬,「你们暗宫这一代的两个继承人,现在却都改名换姓自立门户。那暗宫现在的主事是谁?」
「继承人?真是有趣的玩笑,苏教主大概是在山里闷久了。」尤烈笑的温文,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和宁莞都不过是小卒子,我是收养的,本来就只是挂着宁家姓当个摆设,这些事,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你竟然没有听说过?宁莞根本也不是宫主的儿子。
「他和我的存在,意义差不多。要不然,老头子能任他懒散放荡?能这么绝情无义就把亲生儿子废了武功赶出门?」
嗯?我好奇的睁大了眼。
真是穷人老婆少,豪门恩怨多啊。家大业大,各种糟心事就都来了。
「老头子把亲生儿子送出去让别人教养,自己弄两个孩子在身边掩人耳目。」尤烈一笑,「小莞是天生就傻,见了苏教主你就心头大乱,只会流口水而已……不过如果不是他这么一副样子,老头子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暗宫。
「我呢,一病七、八年,也快要装不下去了,干脆一劳永逸装个死,还算运气,老头子遇上仇家,没空把我『毁尸灭迹』,不然苏教主今天肯定是看不到我们这对难兄难弟了。」
我觉得这位姓尤名烈的师爷大哥说话很顺我的耳,朝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没看出小莞挺会做生意。」
我拱手,「过奖,过奖。」
都笑完了,苏教主还是冷的像冰块。窗外头大雨还是哗哗的下。
我摇摇头说:「尤大哥,你深夜冒雨来访,就为了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吗?这个事你白天来找我也能说的吧,何必趁夜前来?」
他一笑,「不是,我看尽欢走的时候冲那个刘二看了好几眼,知道是要收拾他,而且今晚肯定就出去。他一直守在你身边,这话我得趁他不在的时候说。」
我睁大眼,还有什么话尽欢不能听啊?
他忽然收了那股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正经经、诚诚恳恳说:「小弟,看在我也当了十来年哥哥替你挡了不少灾劫的分上,你就为了我死一回吧。」
啊?我张大的嘴怕不能塞个鹅蛋进去。
这种要求我这辈子没听到过!就算是皇帝,要利用我的小命还得偷偷摸摸呢!
「我很喜欢尽欢,可惜他心里只有个忠字。从前我和他提过一回,他吭吭叽叽,最后一拳把我打翻就走人了。
「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怕给他惹祸也没敢去找他,现在你好好的,他又是一门心思跟着你……我想了又想,治标不如治本,根子还在你身上。只要你一死,不怕尽欢不回心转意,那时候我再哄一哄,只怕就行了。」
我眼睛瞪的滴溜圆!我的天,尤大哥真是品味不俗啊!我家尽欢那么、那么忠厚壮实的一个人,他就一往情深……他是看上尽欢哪儿了?
「尤大哥,你的要求……咳,我没法答应你啊。」
我很为难的说:「这个,尽欢首先是个自主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无视他的人权,这是其一。其二,虽然小弟我庸碌无为,扔人堆里就找不着,不过我成天吃喝玩乐,日子过的还很舒心的,你突然要我的命……我不能给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可能是屋里光线不好,他脸上疑似挂了几条黑线……
「我没要你真死啊。当年我不就是假死的嘛!我给你服点药,你就呼吸停止,心跳也不跳,但是一天一夜之后就会恢复过来。」
我松口气,呼……幸好,我还以为他真那么狮子大开口,一见面就要借我一条命去用呢。「尤大哥,」我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和你又不熟,你给我的药谁知道有用没用,万一不是假死是真死,我找谁去哭啊。
「再说,你要喜欢尽欢,我给他下个硬指示,让他随身跟着你保护你,你慢慢和他培养感觉。这个,人和人要在一起,得两情相悦对吧,哄啊骗啊的只能一时,长久了可不行,你说是不是?」
他扳着下巴发愣。
看人不能看光看外表,这个尤烈看上去挺文雅,不过离近看,发觉他衣服底下肌理分明,很有劲道。不知道他和尽欢哪个壮……要是真能谈得拢,携手登榻寻欢,谁在上谁在下?咳咳,我知道我想法不纯洁,不过尽欢可是和我的家人一样,我当然关心他。
不过就目前来看,尽欢脑筋肯定拼不过尤大狐狸……
「喂,这事先这么说,你先回去吧。」我无视外面倾盆大雨开始赶人,「尽欢恐怕快要回来了。」
尤烈看看我,又看看苏教主,点个头,没说话,飞身就掠入窗外的茫茫雨幕中去。
好,不速之客总算送走了一位,只是剩下这个更棘手。
「苏教主,时候不早。要不,我让人收拾间客房您先休息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不颤一颤。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苏教主风不动云不惊的开口道:「小莞,你当年为我所累,我自当还你。」
我眨眨眼,还我什么?
「你的流花功当年已经大成,现在也练回来三、四分。有我助你一臂之力,当是事半功倍。」
咦?他是来助我练功的?不错不错。
我马上满面堆笑,「好好,多承你帮忙,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想了想又问:「我让人给您安排个住处吧,这么大老远您还特地跑来,我怪过意不去的。」看来苏远生也不是个坏人啊,知道有欠有还,大家扯个平,以后谁见谁也不用心里过不去。
他摇了摇头道:「不成。要想短期之内让你再次将流花功练到顶,这里不行,你旁务太多,极易走火入魔。」
我啊了一声:「那,我们另找个地方?」
他看看我,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我看看外头,「天挺晚的,您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雨好像比刚才小点了。我叫人给您收拾间屋吧。」
他站起身来,如玉树临风般立在我身后,「今晚就走吧。我有安静的所在,离此处也不算远。」
「这么快?」我略有些不安,尽欢当不了家,姚筠不在,我再一出门,岛上没有说话掌事的人了呢。「等姚先生回来吧,再说,今晚尽欢也不在。」
苏教主脸上神情冷漠寡淡,「不用很久,你留张纸条说一声吧。」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我写了一张字帖,压在砚台底下。
苏教主这个人虽然太冷,可是一看也就知道这人太骄傲,他要杀人,一定是那种明刀明枪,鸡鸣狗盗、连坑带骗这种人是不屑为之。再说,他要杀我,当头一下就行,不用费劲巴拉把我骗出去。
他伸手托在我的胁下,轻声道:「走了。」我只觉得那只手温和有力,和他冷冰冰的语声不同;身体腾空而起,轻飘飘似无一物,我的轻功和他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秋风秋雨拂面而来,凉意习习透重衣。
抬起头来望天。这种经历可能下辈子也不会再有了,如此功力,自己大概一世也练不来;在广阔的好像没有边际的湖上,似白云般轻盈的掠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无论这个苏远生对以前的宁莞好不好,现在的我并不讨厌他。
长衫吃透了风,向后猎猎作响的卷去,苏远生的长发在风中摆荡,有一丝在我腮边反复擦过,那种淡淡的痒,说不出来,又抹不去。
有种清冷的香气,似真似幻。
不知道为什么,夜晚的,落着细雨的湖上,我不能自控去想。
过去。
龙成天,明宇。
明宇。
在冷宫中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样淡定如水,清冷如水。
此后的一年,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他有不同的面貌。春天慵懒,夏天清和,秋天柔暖,冬天温煦。
明宇,那样一个你,难怪龙成天爱到心里。
曾经有一个夜里,听到龙成天的梦呓,含混不清,喊的似是意,又似是期。
原来,是宇。
你们现在,应该可以在一起了吧?障碍都荡清扫平,一切再无阻拦。
明宇,我愿你幸福。
细雨乱蒙扑了一脸,我睁大眼,看着一片黑暗的湖水和天空,迎风而笑。
明宇,到现在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至于我,我只希望我真能生出双翅,得以在长空击风,迎月起舞。
我要的自由,现在已经得到。
但愿,千里人长久,不共婵娟。
第五章
虽然在这里住了也有一年,但我从来不知道,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也是个岛,地方不大,方圆不过百步,一座小小的楼阁建在嶙峋石间,水光石色,幽然动人。
苏远生带着我落地,轻盈如落花沾衣。里面有两个小小的僮儿迎上来,「教主。」
苏远生嗯了一声,说道:「这是章公子。」
「见过章公子。」
我还一礼,「不用客气。」跟着苏远生向里面走。
里面家什对象都是竹器,清静幽雅,别具一格。
「苏教主好会享清福,这里真是神仙洞府一样。」
他脸上不动,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已经听到。
小僮领我去客舍。真是简洁明了,一张床,一架矮几,床上挂着帐子,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一夜没睡,也真有点倦了;推开窗子,今天仍然是个阴天,雨后空气清爽,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个盹,醒来时吃饭,也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吃的相当简单。
僮儿等我吃完的时候适时说:「教主请公子至石室。」
石室建在楼后,花树虽然依旧浓绿成荫,可惜毕竟是秋天了,总是露出些凄清衰败之相。室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十分沉重,包着铜角。
我推门进去,石室顶上有透光的风孔,一线天光流泄下来。
苏远生盘膝坐在室中石榻上,白袍如雪,黑发如墨。那一线天光映得他周身似有一层莹光般,令他半分也不像凡尘中人。
「过来坐下。」他抬头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排阴影。
我依言过去坐好,学他一般是盘膝端坐,和他面对着面。
他取出薄薄的一册绢书,翻开第一页,示意我看上面的字。
流花溅玉,人世浮尘。
无情断爱,笑傲风云。
我看看他,不是很明白。
「这原是一册无主的秘籍,能者得之,几十年前,我的祖父得到了此书,他依书修炼,流花,溅玉,一直练至无情之境。
可就是此时,他的夫人起了异心,趁他练功之时猝然发难,将他击成重伤,夺书而去。」
苏远生淡然道:「祖父虽重伤却未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笔录下他所记得的功法,只是他重伤之下,精神不济,默的书到后来渐渐脱字跳行,难以成本。家祖不甘心,临终留言,要我苏氏子孙,定要寻回此书,练成神功,振兴苏家,以雪此恨。」
我恍然:「你到暗宫去,其实是夺功法去的是不是?」
之前就已经想到过,苏远生应该就是为了溅玉功去的暗宫。
他点了点头,「为了功法,我自废原来已有所成的武功,只身上山。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若不得手,我也不存下山之望,后来……想不到和你投缘……」
我Сhā了一句:「我不是宁莞,你可以当宁莞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顿一顿,继续说:「流花和溅玉功到手,断爱诀暗宫却也没有,无情诀多是我凭着一些断文残句练成,暗宫或有完整篇章。」
难怪他一副人畜勿近的冷脸呢,原来真是练功练的。
他道:「姚筠虽然知道一些功法,不过他是从你的脉络残功推想揣测,或是你从前告诉过他一些心法口诀。能恢复到现在,还是靠了以前的底子,这样练功,只怕到了第五层,便要停滞不前。」
他玉白晶莹的长指轻轻翻开书页,「上面的口诀是我所录,你先依法修习。」
我道了一声谢,然后翻开绢册看上面录的功法口诀。
看了几页,把绢册合了起来,闭眼静心,默默运功。
丹田里那股真气其暖无比,如温水一般漫过全身,我平静的吐纳,保持灵台清明,行功方向却不去拘束它。这个身体自己有记忆,真气的行走,经脉的舒展,我刻意去拘着来反而不得力,像这样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
功行满一个周天,我缓缓吐气,睁开眼来,苏教主依旧坐着,姿势未见变改。
「觉得练的怎么样?」
我想了想,笑笑说:「应该是挺顺利的吧,也挺舒服的。练完之后总是不饿也不累,精神比没练的时候都好很多。」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岛四周沿岸种着许多花树,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又是风雨大作的天气,花叶簌簌的落下来,我抬手拂去肩膀上的碎花,不知道和这个冷冰冰的苏教主谈些什么。
我对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我也并不想去了解、知道些什么。
软底的鞋子踩在一地的落花残叶上,有种淡淡的忧愁,却又觉得很畅快。
早晚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过程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反正结果都一样。
以前宁莞和苏教主怎样我不关心,重要的是,我现在平静愉快生活着,这就好了。
我随便找个话题:「苏教主成家了吧?」
他摇摇头。
我笑笑,「嗯,虽然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得见?生个小霸王小恶女,替他们作牛作马,太不划算。」想起皇帝的大公主,那个小姑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自己的人生,还是自己做主。」
他忽然说:「你想成家了么?」
我愣了一下,「现在……不太想这事。过几年吧,等我功夫练成了,身体长高长大些再说。」
我压根没想过娶妻,不知皇宫那段经历,是不是改变了我的性取向,又或者是沧桑了心境。看到花样年纪的少女,听那清脆的笑声语声,我却没有兴奋期待、雀跃恋慕。
「苏教主老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完了又失笑:「不好意思,不过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说了个地名,我不知道。
岛很小,说了这么两句话,已经转了一圈。
他步履翩然,衣饰华美,一看就知道是人上之人。
那样的生活,我不是没有经历过,精致,可是不真实。
小僮在一边唤:「教主,公子,请用饭吧。」
饭菜很简单,但是很美味,不知道是两个小僮里的哪一个人做的。苏远生吃的很少,我也没吃多少,似乎练完功食欲并不强。
小僮拿出个玉白的长颈瓶子,「公子,喝一杯酒吧。」没等我说我好不好,就往杯里倒出一杯来。
我笑笑,「我不大喝酒的。」
那小僮笑,「天气阴寒,喝些驱寒气,我们岛上御寒的东西不多,也就这酒好些。」
我点点头,把那杯酒端起来喝了。
味道很淡薄,有一点酒香,并不难喝。
有一点热热的感觉。
饭撤下去,茶端上来。
喝完茶,继续练功。
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外面有沙沙的声音,又下雨了。
隔着一层阴霾的雨雾,看到苏远生站在院墙旁边的一棵树下,似乎是在想事情,一动不动的。
雨声紧了起来。我想了想,把自己那把伞拿着,撑起来向那边走。
他听到我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来,玉石一样的肌肤上有一块潮湿,我把伞举高一点,罩住他,「武功练好了是不是就不怕雨了?我也真想早点练到寒暑不惧——不过,衣服湿了总是麻烦。最近是连阴天,不好晾晒。」
他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我把伞递到他面前,他并不接。
「你有心事?」我试探着问。
他不答话,真无趣。
对话都进行不了,真把这样一个美人抱回家,也够闷的。宁莞当初是喜欢他哪里?
爱人过日子,得交流沟通,再漂亮的情人,只能供在桌上看,那和一张画也没区别。我摇摇头,「不想说算了,伞不要的话也随便你,不过,雨越下越大了,你要想事情,进屋去想吧。」
他忽然说:「这样的雨,淋一夜,会冷吧?」
我奇怪:「会吧?身上湿透了风再吹着,肯定冷的。」
他点点头,忽然就转身走开,我打着伞看他一直走进廊下,转过弯不见了。
真奇怪。好在喜欢他的是宁莞,不是我章竟,我才没那闲心和他玩猜心游戏。
天还没有黑透,我站在外头一时不想进去,细雨刷刷的落在伞面上。
忽然听到里头有人唱歌的声音。
那个声音很特别,我绝不会听错!居然是苏远生。
「少年等花开,月高柳影还。画堂烛影摇,玉人移步来……」
很像江南渔乡的调子,但是词要雅的多。
关键不是这个啊,关键是苏教主那个成天不说一句话的人,怎么会唱歌?
还有叮叮咚咚的琴声。
我站在雨地里发呆。我不是练功练胡涂了吧?怎么会幻听呢!苏远生怎么会唱歌?这个人明明、明明就是……
可是现在正在唱歌的,是他的声音没错呀。
清泠泠的声音,像是冰下流泉,调子很好听,咬字也准,就是……歌里有股很怪的味道。这歌子明明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才会唱……苏教主都一把年纪了,怎么突发少年狂?
忽然琴声歌声一起停歇,如来时一般突然。
我愣在那里。
晚上睡的很早,床褥不够暖,不过也不难捱。
听外面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尽欢现在做什么呢?姚筠走到哪里了?他不大喜欢我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那次对苏远生那样戒备。回去后会被他大骂一顿吧?
嘴角慢慢弯起来。有人可以牵挂,真好。
有负担,有责任,才有存在感。
明宇现在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啊,不去想,不想了。说过了以后不想他。
翻个身正想睡,忽然苏远生的小僮敲门,「公子,你睡下了么?」
我翻身坐起来,「没有。怎么了?」
他松口气:「教主像是喝醉了,叫公子的名字。公子……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我想了想,喝醉酒的人不可理喻……
算了,还是看看去。拉过衣服披上,我下地穿鞋,「就来。」
我套上鞋,步子迈的很大。
苏远生伏在桌上,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糟糕。酒气不算重,声音很低,在小声念叨什么,不是让人害怕的那种撒酒疯。
两个小僮不敢近他身,我凑过去,弯下腰,「苏教主?天不早了,歇了吧。」
他脸庞酡红,眼睛眯着,隐隐可见一线水光,「莞儿?」
我愣了下,和声说道:「我是章竟,宁莞已经不在了。」
他唔了一声,样子竟然极可怜软弱。「在啊……」
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很复杂。「苏教主,我是章竟,宁莞已过世很久了。」
他慢慢支着头坐直身体,眼睛眨了几下,那种淡定的神气又回来了。「是么……我失礼了,对不住。」
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慢慢变的柔软起来,说道:「不要紧。下雨天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我站起来,「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起来,照常练功,没什么异样。苏教主再没什么失常之举,很平常的一天。
不要别人来说,也不要怎么验证,我已经可以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
并不是已经长高或是改变了。是内部的,那种充盈的、让人觉得神清气爽的感觉,整整一天都觉得精力充沛,非常愉快。
练内功还真不错,不像外功要拉筋压腿打拳吃苦。
其实我知道,是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有根基,所以学东西加倍容易。
收功之后,苏远生另取了一本小册子给我,「上面录有溅玉、无情……还有我自己悟出来的一部分断爱的心法。暗宫并没有这个藏本,苏家也没有,兴许是已经失落了,你若有兴致,便接着再练练,要是不喜欢,就收着吧。」
我翻着看,上面前后不同的笔迹。
苏远生淡淡地说:「是从前……宁莞偷偷看了,硬记下来,又笔录了给我,无情是我另加上的。断爱……或许能练,或许不对路想错了方向……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我翻了一翻,「苏教主。」
我诚恳地说:「和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大志,能太太平平生活度日就好。这些江湖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这本秘籍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珍贵,我如果留在身边,怀璧其罪,旁人来争来抢,岂不是你的一番好意反而害了我?
「其实宁莞早就不在了,我是章竟,这册书,不应该给我。你要真的不想留着,或是,想心里平安,把它烧掉也可以。」
他有些怅然,虽然只是浅淡的一瞬间,那种略有些人性化的表情就消失了。「好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脱口问道:「苏教主,你知道什么人叫行之么?这人文采非凡,出过诗集的。」
他看我一眼,「明宇,明行之,你问的是他么?公子如玉,大约除了他别人当不起这四个字了。」
我怔在那里,然后有些木然的问:「他……会武功?」
苏远生面无表情,「怎能不会?前天尤烈说过之后,我遣人查了一查,明宇就是暗宫真正的继承人。前任宫主年前去世,明宇已经正式接任了。」
我觉得耳边静的很,苏远生将册子放在身边,两手轻轻按上我的背心,「束心,静气。」
我心中一凛,依言闭上眼睛,驱除杂念。
「放松身体,不要运气抗拒……」他的声音淡而清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让你流花功练至大成。」
我慢慢的沉淀下心绪。
真的很偶然才想起来问,却没想到答案会这样叫我意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一股微凉的真力从背心透入,沿着经脉行遍全身。
我放松了身体,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
好像半边身子浸在水里,另半边置于炉中。一半寒意凛凛,一半烫得要化掉。
身体失去了重量,在虚空中飘浮,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闻不到气味……一时又好像是灌满铅末,直直的向下坠,手脚都没有力气,找不到依托,抓不住一线希望。
我怎么了?
浑浑噩噩间,往事破碎杂乱的涌来,如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境。
惶恐的开始,明宇的冷淡……冷宫里无声的黑暗和阴寒,想抓住些什么,想证明自己活着并存在着……和明宇渐渐熟悉,相依为命的时光。
全是假的。
自己一直紧抓着不放,以为可以安心依靠的一段过往,原来没有一点是真的。
冷……感觉不到什么地方在冷,可是那种感觉紧紧包上来,无处不在。
我像一个认真的、拼命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建设自己的沙堡。
可是沙堡是没有根基的,建在一片潮来潮往的沙滩上。我以为自己建成了一座城堡,拥有了一个可以躲风避雨的巢,可是一个浪头涌上来,沙堡立刻化为乌有。
我还是一个飘泊无根的游子。
寒冷的感觉慢慢褪去,身体又热起来,像是泡在一池深水里,随着水温变化而变化,上摸不到天,下挨不到地。
空虚的,飘摇的感觉,让我觉得无以名状的恐惧。
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一声清脆的击掌声,远远的,微弱的,却像春雷一样惊醒蛰伏的意识。
眼皮似乎压上了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
一线天光耀的我睁不开眼,身体软的像是抽去了所有骨头,别说动,就是这么一动不动的趴着,也觉得虚软脱力。
眼珠无力的转动,看到苏远生慢慢的下榻,理了理衣袍,动作缓慢而从容。
「苏……」声音一出口吓了自己一大跳,哑的像是破风箱般,比原来低了很多。
「好了,」他说:「只是你所有的真力方才都被我导引去冲|茓扩脉,现在的虚脱是正常的。再睡一夜,明天你就好了。」
我试着动动手指头,很困难,「流花功,已经练成了么?」
苏远生没有再说话,翩然而去。
过了没多会儿那两个小僮来了,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我架到宽宽的长凳上,抬回了我原来住的那间客房。
谁帮我更衣擦身我都没有一点印象,身体的困倦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任何精神上的冲动和念头都要向身体的需要低头。
我无力的打个呵欠,模模糊糊想着,再醒来,一定先找面镜子,或者临水照照,我现在到底变样没有……只是现在,我要休息,好倦……
黑暗一下子扑下来。
最先醒来的不是眼睛、脑子,而是鼻子。
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
我鼻翼动了动,又动了动,被那股香气勾的神魂颠倒,肚子跟着也醒了过来,叽哩咕噜叫的响亮。
我睁开眼,小僮的脸映入视线。「公子醒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身体轻松舒坦,翻身坐起来。
他捧过水盆,我洗漱梳头。接着是一大碗的咸肉粥,旁边碟子里还有年糕。
「公子一定饿了……」
不等他把客气话说完,我捧起碗来唏哩呼噜就吃。
「您慢一些,别噎着。」
「公子也别吃过量了,毕竟肠胃空了很久……」
我已经吃了大半碗,闻言抬起头来,「我睡了多久?」
他抿嘴一笑,「教主为公子运功,就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工夫。
「公子又睡了两天,算一算,有三天都没进食了。公子没醒的时候,我喂公子喝过些泉水甘露,要不公子现在非脱水了不可。」
我吃一惊,想不到自己睡这么久。定一定神,发觉眼睛看东西似乎更清晰,地上铺的石头纹理,窗上木框的漆痕,耳朵里听到各种声音,以前没注意过的细微的、丰富的声音,现在全都一一入耳;水声,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远远的似乎有鸟鸣渔歌。
如果不是肚子太饿,刚才我就应该发觉。
我把碗放下,招手说:「给我拿面镜子来。」一转头看到刚才洗过脸的水盆,刚才拧了手巾胡乱擦了,也没有留意看,真是饿晕了头了,「算了,不用麻烦。」
我直接跑到水盆边去照影。
可是……虽然水盆里照影效果不佳。但是有变化没变化还是看的出来。
没什么变样啊。
鼻子还是小小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大大的,整个儿一标准娃娃脸。
我的流花功练回来了,为什么身体却没变样呢?
亏我这么期待,还以为自己马上可以变成个,变成个……就算不是大美男吧,起码也得长点身高吧?
「苏远生呢?」我气呼呼站起来,很想一脚踢翻铜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
「教主另有要务,两天之前已经离开了。」小僮说道:「公子是想在岛上再盘桓几天好好将养,还是想回乌岛?」
苏远生太狡猾了,准是一看我大功告成却没长个儿,马上就脚底抹油先开溜了!
「公子功夫初成,是不是再将养两天……」
我没好气:「养什么养?不养。备船,我要回家。」
小僮陪着笑,把包袱往我面前推了推,「公子的行李都在这里,船也已经备好,公子随时可以上路。」
嘴上说的挺客气,问我是不是再养两天?可是你瞧,连我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完了,明摆着就是要赶我走的样子。
算了,反正我也没损失。
话说回来,他助我这样练功,不知道对他自己有没有损伤,大概多少总会有一点。
这么一想,心气也就平了。我拱拱手,「我不会操舟,还要劳烦两位小哥谁送我一程。」
小僮道:「公子不用担心,舟子是湖上的老手,定会将公子平安送回。天已过午,公子要走请早。」
我出了这间院子的门,果然近岸处泊了一艘尖角船,没有扯篷。
那两个小僮跟我半句话也不多说,揖一礼,直接把门就关上了。
我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像袋垃圾一样被人丢出了门。
提着薄薄的小包袱,我上了船。
湖水碧绿,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连日阴雨的关系,有些显得混浊。
老看着水也有些晕,我跟船家说了一声到乌岛,把包袱往头后一枕,靠在船舱板壁上打盹。晕晕乎乎的时候,好像天又下起了雨,沙沙的声响。
我模糊的惦记我的小伞,又换个姿势枕着继续盹我的。
船家一声吆喝:「公子,到地头了。」
我揉揉眼爬起来下船,摸了一串钱给他。那船家摆手,「已经给过咧。」
我说:「天阴,打酒喝吧。」
那船家不大好意思把钱接过去,道了谢,篙在岸边石头上一点,船又轻轻离了岸。
我按一按被压皱的袍子转身要走,忽然背后一阵大力扑上来,耳边是大声的喊——「公子!」
尽欢?
第六章
我挣扎着回过头来,吓一大跳!尽欢两眼青黑,一脸胡渣,活像刚蹲完大狱出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
「公子你去哪里了……」
异口同声,愣一下。
「我去跟苏教主学功夫……」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啊……」
又是异口同声。
我伸手在他跟前比个噤声的手势,「我留了字条,你没看到?」
他很茫然的摇摇头,「什么字条?公子,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都快找翻了天,镇上,岛上,远一些的村子城里都派人去找,可是都没找到!你跑哪里去了啊!」
我有点头痛。大概是被风吹掉了,或者尽欢粗心看不到吧。「我没走远,就在湖上啊,我练功去了,还给你留了字条的。」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原地打了两个转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担心要命,怕公子出了意外……」
我哭笑不得,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把我放下,「姚先生回来了么?」
他摇摇头,「早上已经回来了。先生倒是不太着急,说您机灵的很,一定不会出什么事。」
我笑了笑,「你看,到底先生比你遇事多,沉得住气。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尽欢笑的很天真,「才不是。先生嘴上说不急,可是这些天做什么事,都有点心不焉呢。」
我大感奇怪:「是么?」一面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我这么冒失跟苏远生走了,的确有点不大妥当。
进屋的时候,姚筠在偏房里面,正摆弄一堆药材;他应该是听见我进屋的动静了,可是却不抬头。我慢慢蹭过去,有点心虚的说:「先生回来了。」
他抬头淡淡的看我一眼,应了一声:「嗯。公子也回来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毕竟我是莽撞了。
「我……下次一定……」想想接着说:「不让你们担心。」
他把药拢到一边,说:「公子请伸手,我把一下脉。」
我哦一声,一边卷袖子,忽然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没说:「先生,我练成流花功了!」他眨一下眼,并不是太意外的样子,我们分别坐下,我摊平手,他手指轻轻搭上来,指尖凉凉的……和往常不太一样。
尽欢和刘头儿从外面进来,把这些天积压没看的账册全抱了来。刘头儿回说这些天生意也一直很好,并没受那天的影响。
那刘二当晚跌进水坑死了,但我们章记还是送给他家一些银两度日。另外和我们也有些生意往来的宋家当家的猝发心疾去世,我们也吊唁过了。
嗯,尽欢做的不错。我揉揉额角。
我也……渐渐变得冷血了吗?想一想那天那个人的恶形恶状,那个屈死的小孩子……正义感是一回事,知道自己手上沾了鲜血,还是不太愉快。
我拿过算盘,翻开账册,尽量让那些不愉快的想法远离我。
一盏茶轻轻放在手边,姚筠低声说:「歇一会儿吧。」
我抬头一笑,「不累。」
姚筠摇摇头,自去翻拣他的药材。
我打完食品类的帐,喝口茶,看姚筠不紧不慢的动作,透着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我心里说不出的平静安乐,笑问:「姚先生这次又去什么地方?收到诊金没有?」
他一笑不语,把拣好的药材用棉线扎好。我过去帮他将成团的棉线,裁成一段一段的均匀长度,坐在一边看他理,把棉线适时递给他。
「这个药挺好闻的。」我拈起一株来闻闻味,「做什么用的?」
「这个可驱瘴气避蚤蚁,」他看一眼,「你没见过么?」
我放下,「可能见过吧,不过我没什么概念。对了,钱够用么?要我说,你别到处走那么辛苦,我们开家医馆不好么?」
他摇摇头,「我不喜欢总在一个地方拘着。」
我想了想:「话是这么说,谁喜欢在一个地方总不动呢?我也想周游天下,吃遍美食看遍美景;不过,走不开有走不开的道理,能走的话,当然是能多走走的好。呵呵,你能开心就好。」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我说:「公子也想四处游历么?」
我大力点头,「很想!不过,要等这里的事上了轨道再说,章记虽然冒的快,但根基不稳,营运也不够规范,人手现在看是足的,但是岛上还有许多闲着的人。等到,等到手里有空了,教他们学些手艺,讨生活也容易些。」
姚筠停了停,把手里线头系好,「你操太多心了……其实这些本来不关你的事。」
我一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当然是最最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我指指心口,「我很想坐壁上观,独善其身,但是这里不答应。」
姚筠愣了下,看着我出神。我小声唤:「姚先生,你怎么了?」
他一笑:「没什么。」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苏远生知道明宇就是明行之,姚筠应该也知道吧?
他不说给我听……是不是他知道一些曾经发生在那高墙里的事?还是,他知道更多,而不想我再想起明宇?我抱头想了一会儿。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愿意相信他。
也可能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是善意无害的,那些照料也都是全心全意的。
突然来了又去了的苏远生,不属于我的生活。
那个人太美,太冷,太高贵。只适合远远看一看,擦肩而过是最好的结果。
一早雨还是在下着,麻石道上泛着一层水光,看上去有些滑溜不实。
洗脸的时候又端着水盆看半天,还是那张娃娃脸,说清秀是有一些,男子气概是一点也找不出来。姚筠来的时候,我正丧气的使劲儿擦脸。他看了一眼,说道:「又心急了不是?长个头不是一天两天,再说,你也得吃些补品,要不个头从哪儿长呢?」
我动作顿了一下,「嗯,也是……给我弄点骨头汤,估计能长个。」
尽欢站在门口,听了这话摸一摸头,傻头傻脑的出去了。我看他人高马大的背影直犯胡涂。我说尤烈大哥到底看上我家尽欢哪儿了?是喜欢他心地善良?
真是……品味不凡啊。
姚筠一身都是药味,昨天他房里亮灯到很晚,不知道摆弄了多久的药材。
吃过早饭他说:「我要出岛去采买些药材,跟帐上支些银子。」
他这大夫当的,威风是威风,名气也有,可是光治病不收钱,把个郎中当的跟开善堂的一样,我说:「我跟你一道去,打个下手,跑跑腿,也长长见识对不对?」
他白我一眼,「你不添乱就成。」
晨雾被风吹散,城镇已经在望。
姚筠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去,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去,停在他的鬓边。
有点怪……
他转过头,「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一笑,「没。啊,收拾下,咱换车。」
这年头儿还流行染发么?
姚筠外头的头发有些粗硬,怎么新长出的发脚,倒显得绵密黑亮,全然不一样。
唔,难道是他的头发在外面奔波,所以显得不好,所以和新生的不一样?
他踏着跳板上岸,步子极稳。我留心看他的脚步起落,跟着他也走了过去。
一上午都在药店和医馆之间奔走,我不太懂,不过看来姚筠要的药材不少,而且质量要求也挺高。我只管跟进跟出,打杂跑腿付钱买单,中间又留心看了几次他的发脚。
等中午吃了饭,我去章记看看营业情形,琢磨这个换季大减价的事。
花布绢纱什么的是时候减价了,不然这一压下来得占多少资金。再说,压到明年夏天的话,花色陈旧成了次品,还卖给谁去?裁了卖抹布还差不多。
尽欢尽职的跟在后面,我忽然问:「尽欢,你知道易容术吗?」
尽欢搔了下头,「听说过,不过没看谁用过。」
我翻翻白眼。要是谁易的容让你一眼就看出来是易过容的,那人可以不必出来混江湖了,直接化个红脸上戏台子去唱大戏好了。
这问尽欢跟没问一样,他又不是老江湖,观察力也不强。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师爷大哥!他看起来就很人精,一定知道这些事。
我眼珠转一转,「尽欢,你帮我去买老福记的炸糕,回来到商行门口找我去。」
他答应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我撒腿就跑。目标:衙门!
脚下生风,原来要走一顿饭工夫的路,居然闪了没几闪就让我跑到了!
衙门口的听差站起来拦,我一锭银子甩过去,「我是尤师爷熟人,找他有事!」
那听差立刻满面堆笑引我朝里走,绕过一排签押房,拍拍后面一间屋子的门,「尤师爷,有人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尤烈一定眼看见是我,脸上露出微微的讶异。我不等他打招呼,自己迈大步进去。他反手掩上门,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尤大哥,你知道易容术么?」
他道:「略知一二。」
我坐下来,「那别人的易容,你能不能分辨?」
他想了一下说:「易容术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罩皮面具,这个要看做工和手段,戴上后也要精心修饰,不然发际,耳郭,下颌都会容易露破绽,不适合长期用。
「一种是用药水,改变肤色,让眉毛暂时长不出来,还有毛发也可以染色或是浆硬……还有人两种合起来用,又用面具又用药水,虽然这样稳固的多,但是容易伤了皮。」
我Сhā上了一句:「有什么办法……把面具揭下来,或是把药水洗掉?」
他看我一眼,笑笑,「怎么?谁易容让你看到了么?」顿了一下,说:「难道是圣手秀士姚筠?」
我咬了一下唇,「你跟他熟么?」
尤烈摇了摇头,「只闻名,未见过面。总之,不是个简单人物,从一文不名到现在名满天下,行事高深莫测。」
「你听说过他长什么样子?」
「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出奇,大多的人只看他医术,这个圣手绝对是实至名归的,秀士么……」他一笑,「就不无拍马之嫌了。不过也难怪,毕竟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无病无灾不求着他呢?客客气气总不是坏事。」
我没再说话,这个人果然很精乖,问道:「你发现这人易容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他是面具还是药水……不过头发那里的确有点不对。」
他想了想说:「若是别人,我会给你点药来试试对方。不过对方是圣手秀士,还是别班门弄斧的好。他对你应该是没有什么恶意——」
「你有什么药?」我打断他:「给我。」
他看看我,「你傻了?在姚筠那样的人面前使药……」
我不耐烦打断他:「他是不是姚筠还不一定呢!」
尤烈的手指在桌轻叩,显然心中是委决不下,我心里急如火燎,「我肯定会小心的,你先把药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等。」
听他进内室去窸窸窣窣一阵响,拿了纸包出来。
「两包,红的是迷|药,一般高手都吃不消,不过对方如果是姚筠那样用药的大行家,可就说不定了,多半你自己反受其制。
白的是草霜粉剂,不管是对付面具还是药汁,和水调匀,涂在脸上,立见端倪……」他捏捏纸包,「我劝你还是不要用的好。」
我把纸包接过来笑了笑,「好,多谢了。」
告过别,我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回头说:「尽欢还在商行门口等着我呢,可我一时又不一定能赶得过去。」
尤烈顿时两眼发亮,「无妨无妨,你自管忙去,我帮你去传话!」
我一笑,挥挥手走了。
掉了一个头再回来,姚筠正在城中最大一家药行的门前,看着人捆药装药。我几步跑过去,他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去了半天?尽欢呢?」
我笑笑,「尽欢在商行那边。」我尽量不着痕迹观察他的额际和鬓角,一走神,只听他说。
「……铺子没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想了想,看车快装好了,笑说:「去喝杯酒,回去太早也没事做,闲得发慌。」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道:「好。」
城里有条街就叫做酒街,上面全是酒肆饭铺。
我们走到街口,他要拐弯时,我把他袖子一拉,指指前头,「去那里。」
姚筠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那边是红巷。」
我笑,「知道,就是知道才要去。」
他站定了脚,我歪头看他,「怎么姚先生还不敢去这种地方么?」
他摇摇头,「公子既然要去,我自然奉陪。」
挑了一家门口停着车马最多的,大步昂然走了进去。里面有鸨母迎上来,徐娘半老,粉涂得像上了一层浆,说话的时候嘴边的纹路又拉长又缩短,我盯着她下巴看,还真有白白的粉屑簌簌向下掉呢。
「两位有没有相熟的姑娘……」
我立马一锭银子塞过去,其实我很想塞进她嘴里,不过又怕她嘴唇上的红渍沾到我手上。「闲话少说,要间房,酒菜先摆上来。」
她笑得粉又掉,「知道知道,二位人品不俗,一般姑娘是肯定看不上的。我这就给您叫两个……」我自动忽略她火鸡一样的嗓子,拉着姚筠往里走。
酒菜上的很快,接着就进来两个女子,穿着暴露——穿黄的那个自称叫满娥,穿粉的叫金桂,这名字真是乡土。金桂给斟上酒,自动自发拉了一张圆凳靠着我坐了。
真别说,虽然进这种地方是古往今来破天荒第一次,但以前电视、电影里见多了,也不觉得有多陌生。姚筠也显得落落大方,我举杯邀饮,「来,姚先生,尝尝这红巷的酒和别处的有什么不一样!」
姚筠笑了笑,很浅淡从容,和我碰一碰杯,一饮而尽。
我也很豪气,相当配合,喝了一大口。
咳!一股子辛辣气从喉咙一直向上窜。怪不得人家说七窍相连,一口酒,我从嘴到鼻到眼到耳,一下全被热流贯穿,眼睛热热的直想流泪,鼻腔里全是酒气,好不难受。
姚筠若无其事,一边的两个女子又很机灵把酒给斟上了。
金桂说:「我给公子爷唱个曲下酒可好?」
我胡乱点点头。那个女子拿出一具琵琶,坐正了些,拨了两拨,柔声唱了起来;还别说,虽然是俚俗艳曲,但是她们这种曲唱的多了,娴熟宛转,还真不算难听。
姚筠低声说:「公子要见识红粉滋味,何必来这种地方?等过几日天气晴好了,我带公子去小南城,那里是有名的粉香脂艳,与这等地方不可同日而语。」
我觉得心里有点闷,「你倒挺熟行情。」
他一笑,「略知一二罢了。公子喝这酒不觉得呛辣?」
辣死了!怎么不辣!可是,我咬牙也得忍住!
姚筠一笑不再说话,转头去继续听歌,那个叫满娥的取出一把羽扇,搔首弄姿好不难看。药包原来装在袖中,我伸手过去,夹了一片凉藕,袖子滑下来一挡,迅速的把药包抖开洒进他酒杯里。
尤大哥果然非寻常人物,给的药真是不错,很快的在酒中溶解化掉,片刻间不见了踪影。我举起杯来,「来来,姚先生,你出去这么些天,我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吧。」
他擎起杯来,「公子何必客气。」却没有立即就喝。
我心里有些惴惴,尤烈说怕他不上当,我也担着心,他不会看出来吧……正想着,他举杯就口,一仰而尽,我心一宽,把自己那杯也喝下去。这种场合的确很容易劝酒,我不知道药效什么时候发作,拼命暗示那两个女子向姚筠敬酒,自己也陪了好几杯。
屋里窗户都关着,两杯酒下肚,脸不由自主就热起来。我松松领口,对满娥说:「你们去……倒壶茶来。」
姚筠看我一眼,道:「你酒量这么浅,还拼命喝酒?」
我模模糊糊唔了一声,心里琢磨着那药到底什么时候生效。
忽然姚筠以手抚额,晃了两晃。我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睁大,「你怎么了?」
他轻声说:「头有些晕。」
我心中大喜,听尤烈说的那么吓人!可是姚筠也不过如此啊!
「大概是……酒喝的太急了。」我言不由衷。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我……吹吹风,也许便好了。」
我心里一突,让你吹风,说不定清醒过来,那我的药不是白搭了。
赶紧凑上前扶住他,「头晕还吹什么风,躺一躺可能就舒服多了。」一眼看到屏风后面红帐低垂,这种地方肯定是少不了床。
把他半扶半抱的弄到屏风后,轻轻放倒在床上。姚筠的眼睛已经紧紧闭起来了,脸色倒看不出什么不正常,嗯,如果是贴了人皮面具,那肯定是看不出异常来的。
我放下他,觉得手心里黏黏的全是汗,在衣服上擦了两把,走过去把门闩上了。
手有点哆嗦,我把袖子里另一包药拿了出来。
环顾屋里,只有酒没……啊,有了,案上有花瓶。
我从瓶里倒出些水来,在酒杯里拌那第二种药粉。手有点发颤,脸红耳热。
真的是,我也确实喝多了一些,抹一把脸,我走近了床边。姚筠躺在那里,鼻息均匀,显然是已经睡过去了,我拿汗巾沾了药水,往他额上抹去。
抹第一、第二下,没有什么异常。我手上微微用力再抹的时候,却发现一丝不同。
心里狂跳,头胀眼晕。他真的是易过容的!发际可以看到一条薄薄的细缝,不用心倒真发觉不了,我赶紧多沾些药,顺着那线向下擦。
那片看似真实的皮肤,慢慢浮起了一层来。
我指尖抖得厉害,慢慢把那张薄皮揭了下来。手下面露出来的那张脸,眉若远山,俊秀清贵,我身上一下子全没了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向旁边一侧。
明宇。怎么……居然是你!手心里全是冷汗,胸口闷得要命喘不上来气,我踉踉跄跄走到桌边,提壶倒了一大杯酒喝了。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明宇,姚筠,姚筠,明宇……辛辣的刺激让我眼睛一热,脑筋也清醒了点。
明宇安静的躺在床上,屋里很静。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公子,公子。我们倒茶来了,请开门。」
我烦乱的道:「走开,我要静一静!」
外面传来小声的交谈声,接着脚步细碎,那两个女子走远了。
明宇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那些都已经过去,往事被埋在那坍塌的暗道中,再也不见天日。
明宇,龙成天,皇宫,那些我以为已经被埋葬的事,突然间又从地底跃了出来,错综纷杂,乱蓬蓬扑上脸来,身上麻热,心口乱跳。
两腿颤颤发抖,我硬撑着走到床边,无力的坐在床沿上。
烛台昏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目分明,有些鲜艳的朦胧之色,像是美丽的山水。
想起从前他淡然的说,不认识皇帝那样的谎言,心里真是一把火腾腾的烧起来,手滑到他的颈项上,真想就扼下去。
可是,缠绵病中时,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后来找纸找笔找书,讲述历史宫规,掌故熟例——让我从一无所知的茫然,渐渐变成熟悉一切,安然生活的白风。
心里莫名的软下来,手脚无力发酸,我靠在床头不停喘气。
明宇,姚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是两个人,还是从一开始姚筠这个人就不曾存在过?
可是,姚筠名满天下,明宇却困居深宫,他难道是仙狐妖鬼,分身有术?
我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用力掐了一下额角,让自己脑子清明些。
明宇,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
我身上还有什么对你有用,让你可以图谋的吗?
还是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身分背景,让我再……
我的手扭着床巾,扯了放,放了扯,觉得脊骨都被抽去了,怎么也坐不稳,觉得莫名的害怕。
过去的一切,黑暗,恐怖,算计,血腥……似乎随着那张俊秀脸庞而一起回来了。
领口又扯低了些,我还是喘不上气,身体热的厉害。
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不想再听到他说话。
不知道那有几许真,几许假……
我站起来,腿软的像面条一样,刚直起身,又重重的坐了回去。
怎么回事……酒喝多了吗?我觉得脉息忽快忽慢,心浮气燥。
空气里的香气好像更浓了。那种劣质的、古怪的脂粉香气。
我用手抹头抹脸,抹脖颈肩膀,领口扯得更开了,却一点不觉得凉快。
我目光茫然的四顾,身体又热又胀,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冲一个地方涌过去了。
明宇安静的躺在那里,脸颊被烛光映得微红粉嫩,像是抹了一层上等胭脂,眉长睫浓,薄唇如花。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我慢慢抚上了那漂亮的眼眉。
浓丽的茸茸的眉,扎着指尖发痒发酥。
明宇……好漂亮。像是失去了支架,我慢慢伏下身去。
指尖沿着他的唇瓣慢慢划,由左到右,在唇峰处接点,划了一个圈……
明宇……全身无一处不热,分外觉得他肌肤上的温凉招人恋眷。
脸贴了上去,和他的肌肤亲密无间,他的温凉,我的燠热。
火烫的唇自动的寻觅着清凉的泉源,只想狠狠的索取,攫得。
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了床帷,红绡纱落下帘幅,一片紊乱的暗红,一天一地的混沌。
温凉的变热,热的,越发烫起来。
衣衫件件落下,像四月里的桃花,纷纷乱坠。
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人满足的想叹息哭泣。
不是没有清明的时候。但那样的时刻太短暂,比昙花一现还要易逝而难以捕捉。
明宇的唇带着淡薄的酒香,颈项修颀,肩颈精致。两朵薄薄的、淡然的晕红浮在他雪白的胸前,我着魔一样把唇贴了上去,膜拜流连,再也不能抽身。
纠缠,反复,亲吻,抚摸……
力道由轻到重,由小心翼翼到直行前进。我喘息着,身体像失了火,急切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的双腿修长紧致,却无力合拢,抬高他的腰肢,手指探进他的体内。
虽然是没有做过的事情,但是这时候欲火中烧,焦急万分,手指尽情开拓侵犯他的身体。他秀长的眉毛皱了起来,口中有模糊的呻吟,但却没有醒来。
蠢动的欲望,终于埋入了他的身体。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巨大快感夹杂着疼痛,还有茫然的心悸,一起袭来。
第七章
明宇和龙成天在一起过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时时的探头出来,冷不防咬我一口,伤口细碎不明显,却痛彻心肺。
身体根本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明明知道他肯定痛苦,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身体的热,头脑的热,眼圈酸涩,心中发苦。
明宇。
赤祼的身体交缠在一起。辗转缱绻。有痛,有酸苦,也有快感。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紧紧包束,可还是觉得此身非我所有,不知道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明明是第一次,却像是已经在幻想中发生过无数次。
第一次被龙成天占有,那样空虚、迷茫、失落、痛苦,那时候我心底的难过是因为谁?当时不去想,不能想也不敢想,可是现在……
明宇,你到底是谁?龙成天到底又是谁?
我,又是谁?
明宇的身体软的如一滩水,却又热得似一团火。
交合中的身体,发出让人脸红耳热的声音,黏腻的,缠绵的,情Se横溢的声音……他呼吸破碎,全身都泛起潮红,似盛春艳花。
他的身体很热,很紧,让我茫然,也让我迷醉。
龙成天……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紧紧吻上他的双唇,把他的喘息低吟全吞下去。
明宇。
你知道我听到龙成天脱口喊出你的名字那一刻,心中的滋味吗?
真是天崩地裂不足以尽述道明。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自己从不知道的事,也明了……一直都回避的、自己的心事。
明宇,我喜欢你。
那句话,你听到了吗?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和你之间,那是患难之谊,那是兄弟之情。可是到了临死的一瞬间,我知道不是。
一直知道不是。
但是知道那些心事,最初生于忧患,最终会归于虚无,所以从不去正视。
明宇,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了要一直欺骗自己的地步。
更多的快感涌上来,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来,把理智和往事,都击得粉碎,如一把齑粉,从眼前一一飘闪而过。
我在他的身体中释放出来。
明宇,我这是……第一次。
如果你是醒着的,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
等你醒来之后,又会对我说什么呢?
汗如雨下,滴滴落在明宇的脸上、身上。
我慢慢伏下身,将他紧紧抱住,向旁边翻转,不至于让他承受太多重负。
外面的对烛结了烛花,爆了一声响。
我让外面的人打水来,拧了手巾替明宇净身。在这种地方,倒是有钱一切好办事。
仔细的用热水替他洗净,用干净的布巾擦干,替他把内衣中衣一件件穿回去。
这些事以前作惯了,他重病之时,我就曾经如此服侍过他。
只是不知道……他那时的重病,究竟是所为何来。
明宇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残红,刚才的迷乱……我看看桌上的酒壶。
真是学不乖。
这种地方的酒,不可能没有花巧。我头一次就吃了这个亏,这次居然还……
不过,这一次,吃亏的不是我就是了。
回头看着床上,明宇静静卧着。
尤烈的迷|药好生厉害……以后要多防着他点儿。
我托着腮想了想……我要不要去给尽欢提个醒,千万别吃尤师爷给他的茶水食物?忽然身后轻轻一响,我一下子回过头来,明宇身体动了一动,眉头紧蹙,睫毛颤动着。
我忽然害怕起来,明宇他,明宇他,他……
他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
我心里莫名发虚,身子一矮,从床边滑下来,坐在了脚踏上。头冒出床沿,像是出巢捕食的小鼠盯着猫窥看。
他腰部动了下,只是很小的动作,却发出一声无力慵懒的低吟。我心里一荡,接着就是一紧。
我身子蹲得更低了些,只有一双眼露出床沿,骨碌碌的转着看他。
明宇静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我的心像被这根无声的细线越勒越紧,紧得我一动不敢动。
明宇哑声说:「给我站起来。」
声音低哑,说不出的磁性低低回旋在斗室。
我扭着衣角,慢慢站了起来。
他已经撑起半身,靠在床头,一双眼如秋水泓波,不见深浅。
我讪讪一笑,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他清清嗓子,声音依旧性感动人:「倒茶给我。」
我如奉纶音,忙不迭去向茶壶里倒了茶来,两手捧着送到他面前。
他伸手接过茶杯,凉凉的指尖与我的指腹一触,就不着痕迹的离开了。
他喝了一杯,说道:「还要。」
一连喝了三杯,我讨好的说:「还要不?」
他摇了摇头,斜睨我一眼,「我现在有比……喝水更要紧的事。你给我酒里……下了什么?」
我头快低到胸口,「我……我也不知道,别人给我的。」
他哼了一声,冷厉之气尽显,我的腿又开始发软发抖,如筛糠一般。
这次倒不是因为喝了那个加料的酒。
他挺了挺腰,眉头皱了一下,雪白的贝齿咬住了下唇,脸上露出极动人极娇艳的神色来,我两眼直勾盯着他,直到他一个冷眼扫来,赶紧低头作反省状。
本来我也是一肚子问题啊……我想问他以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那天火起是因为什么?想问他到底对以前的宁莞做过什么,和龙成天是什么关系,姚筠又是谁,他又是怎么变成了姚筠……
可是现在嘴巴严丝合缝,别说发问了,只求他别说什么我就烧高香了……
明宇坐正了,淡然说:「你都看到了?」
我连忙点头,「看、看到了。」
「有什么想问我?」
我抬头偷看一眼,连忙又低下头来,「没、没什么想、问的。」
他道:「真的?」
我点头如鸡啄米,「真没,真没。」
他伸伸懒腰,眉头又是一皱,皱得我心里忽紧忽松的没个准。
我觉得……这个事怎么着这么怪啊。
原来我是十万个有理,可是转个眼,变成十万个没理……
他呢,原来是罪情昭彰,可现在呢,却成了原告,占尽了道理上风。
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偷偷抬眼,看到他冷冷的一张脸,急忙把头垂下来,听候审讯。
「站近些。」
我喉咙里模模糊糊答应一声,往前挪了些。
「再近点。」他看我一眼,「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真是欲哭无泪,我慢慢挪动双脚,又往床边靠近了一点。
他抬眼看看我,「替我上药。」
我愣了下,他指指散落一地的衣裳,「我衣囊里有药。」
刚才我也想替他上药。但是看他已经十分委顿,又怕弄醒他,一犹豫,他已经醒了。
在他的外衣里掏掏摸摸,不免想起刚才我是怎么把这些衣裳脱下来的……脸红。
他大概以为我找不到,提示说:「白色蓝底的瓶里就是。」
我急忙答应一声,带着怕被看穿心事的心虚。
不过,这些药,到底是属于一个叫姚筠的人,还是属于现在床上这个人?
现在我是一团迷糊,连姚筠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我都拿不稳。
是不是一开始我见到的,就是尽欢和明宇?
他懒懒转身朝着床里,单衣裹着的身体线条简洁流畅如一幅山水丽图。我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手伸了出去,颤了几下都没沾他的衣角。
「怕什么?难道你还害臊了?」他半转过脸来挖苦我,「刚才做那种事怎么不见你害臊一下子?」
我咬咬牙,壮着胆子伸过手,把他的下衣松脱褪掉。他的头轻轻靠在枕上,身体全然放松。
拔开瓶塞有一股子辛辣之气,我不太懂,也不知道这药好使不好使。用指尖挑了一点,轻轻抹上红肿微沁血丝之处。
他嘴上说的硬,可是药粉沾到肌肤,身体还是一紧。
我动作放的轻之又轻、柔之又柔,「痛么?我,我小点劲。」
他哼了一声,满是慵懒,听得我胸口怦怦乱跳,指尖一颤,又碰着了那殷红之处。
他瑟缩一下,转过头来,「你是想杀我?」
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结果,激动之下,没塞口的药瓶子被我一晃,药粉扑簌簌洒了出来,粉粉雾雾的,落了他一身。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我知道不好,赶忙道歉:「明、明宇,我不是有意的……那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啊,我真不是有意的,要不,你也洒我一脸得了……」
他忽然嘴角一弯,微笑起来,「没出息,就算你要洒,我还不舍得呢。我这药可是金贵得很。」
浅浅的昏黄的烛光映着他半边脸如美玉无瑕,我扶着床沿爬起来,赶紧把手里那瓶据说金贵无比的药粉盖好盖,看他心情似乎比刚才好,大着胆子问个问题。
「明……明宇,你到底有多少身分?在宫里是明侍书,苏远生说明行之是暗宫之主……可你又能化成姚筠的模样……」
他捋了下颊边散落的一绺青丝,慢慢说:「你的问题还真不少,要是一个一个讲来,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我忙点头,「不要紧,慢慢讲好了,我不急。」
他回手握拳在我额上敲了一记,痛得我直咧嘴,「这种龌龊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出去再说。」
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在冷宫的时候,他跟我讲古书,我听得烦了跟他胡搅蛮缠,他用手用笔用砚台……顺手摸起什么就给我一下子。
把衣服一件件拾起来,在他淡定若冰的眼神里……一件件给他穿回去,小心地问:「你能走么?」
他白我一眼,可是那一眼里啊……温和足有八成,威胁才不过一分……还有一分,咳,我也说不上来。
好像有点,有点放荡似的。
「我走不了,你背我!」他扯住我头发,「我不想留在这地方!」
我像个孙子似的,答应得那个卑微……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把他背起来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有点松宽,有点释然……
好像,本来他就是我的责任一样。
他伏在我背上,呼吸热热绵绵的吹在我颈子里,「怎么?走不动路啊?」
我小声说:「不是……」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件事来,大步回到床边,把那条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床单卷一卷包一包,塞进怀里。
明宇讶然:「你……拿这东西……」
我怕他回过味来,大步就往外跑。
外头的红红绿绿都散的差不多了,厅上空落落的。我一口气跑出了院门,明宇突然扯住了我的耳朵,「你……下流东西,快把那个丢了。」
我忍痛向前走,「不丢,就不丢,打死不丢。」
他磨磨牙,狠狠一口咬在我肩膀上。
其实……其实他还是舍不得用劲。
要不然,还不咬掉我一块肉下来?
现在只是两排齿印,上下围拢成一张弯弯的唇形。
我解衣服的时候蹭到,疼得直皱眉。不过一看明宇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又觉得,这个牙印真是物超所值,再多印上两个也不妨。
「别动。」他拿湿巾擦着伤口,把那个据说金贵的药粉一倒一大把在我肩上。我一边干笑一边提醒:「这药很贵的……」
「闭嘴。」
「明宇,跟我说说吧……以前的事,你瞒我的事……」我拉住他的手腕,「我都想知道……」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药,替我把衣裳拉高。
脸上的神情淡然温和,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那个对什么事,包括生死,都不在乎的,美如玉,也坚如玉的人。
看看这间别馆,精致秀美。东城这里的庄子很多,有钱人来消暑避热。现在天已经冷下来,这里应该没多少人,屋里静的很。
明宇指点的路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却在心中笃定,他不会害我……
「现在,我该叫你什么?」他的手慢慢摸过我的头发,从头顶一直顺到背上,「宁莞?白风?还是章竟?」
我笑了一笑,「还是章竟吧。」
他点了点头,「好,那我说的也容易些,毕竟,跟那些前尘有瓜葛的,是宁莞,是白风,但不是章竟,先说你目下最关心的事。」他笑了笑,斜躺在竹榻上。
我一面忍不住去想时刻注重仪态,能站着不坐、能坐着不躺的他干嘛不坐着而要躺着……咳,一想就脸红,一面把从柜子里捞出来的软枕给他垫上,怕他磕着难受。
「这院子是我的别院。」他轻声道:「很久以前置下来,但是很少在这里停留。」
我点点头,已经猜到了。
「我是四岁才被送到养父母家的,那时已经记事,从小到大不知道明枪暗箭避过多少次,所以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那时暗宫已经另行抱养过一个孩子,权充我的替身。年纪与我相仿……」
「我知道,他叫尤烈,今天的药还是他给我的……」我一时口快,然后看到明宇似笑非笑,立即合拢嘴巴暗骂自己笨蛋,一下子就把小尤哥给卖了。
他倒没往下追究,接着说:「养父母虽是武林中人,我的身世他们却并不知情。暗地里每月有人来传我武功,白日里我跟养父读书学医,也学一些武技剑术……」
我又Сhā嘴:「原来你也学过医……」
他眉毛一抬,「你还想不想听?」
我马上捏住嘴唇用力点头,以示想听的诚意。
他一笑,接着道:「暗宫的秘密心法,流花功,我六岁始练,九岁即成……后来便开始练溅玉。过了几年,养父家中出了变故,满门老幼被杀的精光,我因为身在异处,侥幸逃过一劫……」
我还是忍不住Сhā了嘴:「哎,你这故事,我在姚筠那听过。不过他说的是,主子家被杀……少爷得救……不会这么巧,他说的少爷就是你吧?」
明宇一笑,「若是武林中还有第二个圣手秀士叫姚筠,那他说的少爷就不是我……」
我摸摸头,「居然这么巧……小姚先被你那个不幸的老爸救,又被我救,他还真命好啊……」一眼看到明宇眉头皱起,连忙捏住嘴唇以示乖巧。
他笑了笑,指指风炉。我看到炉中水已经沸腾,不用他再指点,自动从茶几下的小柜里翻出茶叶,冲水,滚杯,泡茶,乖乖端给明大公子,然后连忙在他脚边坐好,两手托腮,专注的聆听。
「我因为有暗宫的人保护,后来几次遇险也都平安度过。不过,最后一次,他们来援不及,我寡不敌众,受了重伤,被人救下。」
我睁大了眼,他摸摸我的头,状似摸小狗,「是龙成天救了我。」
我已经猜到了。
「本来……暗宫的继承人,成年时才与皇太子,或是皇帝见面。我呢,因为意外,算是提了前……」
我终于咬牙切齿吐血捶地,痛恨着自己把他的话又一次打断:「干嘛暗宫主人要和皇帝见面?」
他扫我一眼,「暗宫历代都是皇帝的影卫暗从,是第一代开国皇帝的柳侍君创立。诸如暗杀、行窃、反间,这些明面上不好做或是做不好的事情,都由暗宫来进行。」
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啊啊,原来,暗宫,是个特务组织啊……啊,说好听点,就是秘密的地下国家安全局。
明宇不紧不慢品了一口茶,「龙成天那时还不是太子,我滞留在他府上,算是个清客……」
我撇撇嘴,这个人,以前还骗我说,他没见过皇帝。现在呢,不但见过,还有可能是青梅遇上竹马,奸恋遇上情热……咳咳,我用词不雅,我反省。
他放下茶杯,接着说:「暗宫门规严正,暗宫中人与皇室中人不可有情爱纠葛,不可有婚娶关系。我知道龙成天的身分之后,便与他保持距离……」他看看我,皱眉道:「你也不至于吧,口水擦擦。」
啊啊,不好意思。我一开心,口水就流下来了。
看来我家明宇没和龙成天有那啥关系。
不错不错。我的头巾还是白白的,没有染绿之虞。
很好很好。
「当时暗宫宫主已经决定支持龙成天登基,我明处是以文怡情,纵情山水。暗里是全力相辅,本来是打算着,他一登基,我便可以脱身回转,此后再有效力差遣,也不必将自己摆在明面上。先皇驾崩当天我便与他摊牌……」
「结果他翻脸不认人,不让你走对不对?」我自动补上一句。
明宇一笑,「小竟好聪明。」
明明是夸我,不过我怎么觉得这话里面……嗯,糊弄小孩的味道这么重啊。
「接着往下说啊,这个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你,你既然不愿意,后来怎么又当的侍书?」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难道少了么?我没想到他出阴招,中了暗算,内力尽废,最后还是没能走成,一起被带入后宫。只是那以后,我再不肯见他一面,严严正正把话甩给他,若他还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立即自绝。」
我吓得打个哆嗦,急忙拉住他手,「可千万别!生命诚可贵啊!你可别……」想不开三字在他有些嘲弄的目光里硬把话咽下去。
咳,他当然想得开了,他现在还好好坐在我面前,哪有想不开。
「宫中人认识我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龙成天在旧邸时的几位妾侍,便都知道我这一号人物的存在;我在宫中度日如年,暗宫中人送了无数药物,内力却始终恢复不了。龙成天果然是做皇帝的人才,那些时日里从不见我一面。
「我猜,他也想忘记我。其实我与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情分,只是他觉得受了欺骗,心里不忿……」
我嘻嘻一笑,头靠上他肩膀,「原来你惯会骗人。嗯,知道不止我一个被你骗,心里好受多了。」
他在我额头上重重一弹,「你这只泼猴另当别论!」
「嗯,嗯。」我听得起劲儿。
「再后来,你进了宫。我知道你与暗宫的关系,不过你却不知道我……你对人倒是真好……后来有一回暗宫的人潜进来找我,被你发觉了我的隐秘,我们起了冲突……
「我说并非有意骗你,你只是冷笑。后来……洛贵妃的人来了,把你和我一起捆了要动刑。」
我耳朵里像是嗡的一声响,明宇轻轻抚摸我的背,「那一次真以为你捱不过去,洛贵妃的人下手真狠,下下都在要害上。
后来被一起丢进冷宫,我真以为你活不了了……」
我瘪瘪嘴,都不知道该为谁抱屈。要说呢,宁莞是挺可怜的,落到那么个地步了,身边最后一个人,居然还是暗宫的人。
可是就我来说,要是宁莞他没死……我怎么可能还魂?
咬咬指头,我看看明宇,他也正看着我。
想一想,在冷宫的时候,明宇那种面冷心热,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无处不在的照顾……心里怎么也硬不起来。
「嗯,嗯,接着说吧。」我坐直了一点,伸长手去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讲故事的人劳苦功高,应该茶水犒赏。
「后来?」他明显是要模糊重点的说了一句:「你不是都记得了么?」
我用力瞪一下眼,以示我不开玩笑。
明宇转过头来看着我,「后来那一年,我体虚气寒,多承你照顾。」
我皱皱眉,「你那么有本事,还有暗宫撑腰,用得着我多事啊!」
他的手松松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肩上,「真病假病,难道你分不出来吗?」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呜,他身上头上好闻的清淡气息团团围上来,我根本没法正常思考。不公平!他居然使美男计!
「好吧……」我还是屈从于眼前的软玉温香,伸手抱个满怀,不甘不愿地说:「是真病。可是后来……你也一直没和我说。」
他的唇就在我的耳边,开开合合的,温热的气息喷了满耳,半边身体都麻了。
「你离开冷宫,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原打算想等内力恢复了再离开那里,因为你,我不也提前出来了?」
我侧开头想了想,认真看着他,「明宇,你别再骗我了。真的,以前我能忘掉,可是以后如果我们要在一起,你千万别再骗我。」
他同样认真的看着我,说了一句:「好。以后我再不骗你。」
我看看他俊美温雅的面容,踏踏实实往上蹭。
「喂,我当那个侍君……你都不说帮帮我赶紧脱离生天……对了,明宇,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肯定……没有我喜欢你的时间久吧?要不然,我被皇帝……」娶了这两个字,语焉不详的带过,「你都不着急。」
这话说完之后他半天没说话,抬头一看,寒光闪闪、阴气恻恻的双眼睛定定瞅我,瞅得我后背发冷、腿肚子转筋……
哪句话得罪他了吗……我试着不着痕迹向下退,眼前一花,背朝下脸朝上被拧在了竹榻上,耳边是他冷冰冰又阴森森的声音:「你又知道我不着急了?」
第八章
「明……」唇被坚定的吻住,明宇身上那股特有的清新动人气息,一瞬间盈满我的身周。看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
是明宇,不是别人,就是他。
「喂喂——」虽然感觉很美好,但现在完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还没问完。」
他放开手,向后退了退,脸上完全没有受挫或是刚才那种阴森的表情,「好。」
我搔搔头,咦?我刚才问到哪里了呢?
转头看看,窗纸上已经蒙蒙白,我一拍腿,「哎,天亮了啊!」
他点头道:「是啊。」
「我们一夜没回去啊!那尽欢不得急疯了。」我手慌脚乱爬起来,「那个,你的脸就这样了?」
他点点头,说道:「不要紧,尽欢一定是会先回去的。我和你在一起,他不会担心你的安危问题。」
我松口气,道:「那就好——」一语未了,又想起个重要问题:「可是回来怎么办?尽欢要是看到你的脸变了样子……」
明宇一笑,「我为什么还要顶着姚筠的名字回去?更何况那家伙早跑到苗疆去了,一年半载回不来。你就直接告诉尽欢,姚筠出了远门,我是来做客的,不就结了。」
我抓抓头,好像他考虑事总是比我全面。
「明宇,文史阁那把火好蹊跷。还有,当时姚筠和尽欢,是你指点去救我的吧?」
明宇揽住我,头靠在我肩上,没有说话。
「要不是那时候你来救我,我已经烧死了……」明宇始终都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虽然有过欺骗,但是,明宇一直都在保护我,像他说的一样,他会看护我,让我活下去。
「明宇。」
「嗯?」
「明宇……」
「嗯。」
「明宇、明宇、明宇、明宇……」我抱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发丛里,一迭声的喊他的名字。真好,他不是梦。以前在梦中有多少次这样叫他的名字,可是,没有响应。他的手温和有力,我改趴在他腿上,头枕着他胸口。
「困了吧?」他轻声说:「睡一会儿。」
我的确有些迷迷糊糊,依言闭眼安眠,「一起睡……」
他应了一声:「好。」
两个人环抱着对方,并卧在不算宽的一张竹榻上。
明宇的体温,明宇的气息,明宇的怀抱。
隐隐的,鸡啼鸟鸣,小城正在苏醒。
我们却将要睡去。再也不理会什么皇宫,什么权争,那些生死离乱,无奈与欺骗,伤害和谎言……向他贴得更近了些,我露出满足的笑意,陷入梦乡。
鼻端有些痒痒的,我转开头,继续睡。
可是痒痒也继续跟着一起转过来,如影随形。
我打!手挥出去,没有意料之中拍到实物,倒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既没法再打出去,收也收不回来。
「尽欢……有蚊子啊……好大的蚊子啊……」
「没尽欢,没蚊子,不过懒猪倒是有一头。」
咦?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一张温文俊雅的脸庞映入眼帘。
我一下子结巴起来,眼睛睁得老大,「明、明宇。」
「醒了?」
我磕磕巴巴:「呃?呃。」眼睛因为震惊睁得老大……明宇的眼睫就挨着我的眼睛,视野里就是他突然贴近的脸庞。
唇上一痛,我条件反射向后缩。他咬人!我指控:「你咬人。」
他笑着不语,我看看他,捂住嘴巴,含含糊糊说:「喂,我还没擦牙漱口,很臭哦,你别再咬我。」
他手在唇上抹一下,凑在鼻端闻一闻,做个嫌恶的表情,「唔,真是很臭。」
我瞪眼瞅他,他笑笑,「行了,快起来吧,天都黑了。」
我转头看,哎,真是。窗纸被西斜的阳光,映的像桔子皮一样红艳好看。
「你不多睡会?」脸有些红,我拉拉他袖子,「身上……还疼么?」
他斜我一眼,并没回答。我抓抓头,不大好意思,爬起来洗漱梳头。
梳好头,他说道:「要不要吃东西?」
「要!」我说完又补充:「我请你去吃精肉馄饨和肉夹饼吧?」
他微笑着点头,我挽着他手出门。
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睡了一整个白天呢。
走在街上,看着街边的店铺差不多都上了门板,但是不少小摊子摆了出来,挂着明烛的灯笼,照得那些形形色色的小商品五颜六色,在灯下显得十分可爱。
「明宇,你也练流花功么?那怎么你失去内力的时候相貌没变化啊?」
他说道:「我是服了药物,内力施展不出。和你不一样的。」
我看看他,「姚筠,嗯,什么时候和你交换的身分啊?你又是怎么离开的皇宫……龙成天没再为难你么?」
他轻轻掸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啦,问题这么多。我也得一个一个说吧。」
鼻尖被他蹭到的地方有些酥麻,我伸手揉揉,不大好意思,「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也不一定就要知道,只是随口问问。」
说话间已经停在了那间铺子门口,外面挂着油纸灯笼,里面一阵阵馄饨的香味飘出来,暖暖的让人吸口水。
「精肉的挺好吃,每个碗里都多加一个鹌鹑蛋,卤得很入味。调料有紫菜末儿、香油、芜荽、海米、虾皮、蚝油、牛肉丁……」
我们要了两碗馄饨,一碟咸水花生,切了盘猪耳朵,坐在靠里的一张桌上等着吃。
明宇身上的高华温雅,和这间小小的馄饨铺子显得不大协调,可是他安然的坐在那里听我说,修长整洁的手指剥了一颗花生塞进我嘴里。
「菜肉也不错,还有咸蛋裹肉,鸡肉香菇,三鲜馅……反正挺多的。」我咯咯的嚼花生,挟了一条切丝的猪耳朵给他;老实说,明宇这样的人,和这样大众的吃食……怎么看也没什么联系;不过他笑ⅿⅿ的,吃相很优雅。
吃猪耳朵也吃的这么有风度……下次给他吃猪尾巴……或是叫红烧蹄膀来让他啃啃。看他风度还能这么好不。
「我和你出宫的方法大同小异,」他的声音很低,其它桌的人离我们又远,嘈杂的人声里,别人听不清我们这里在说什么。
「也是诈死。」
我啊一声,「可是,我们不一样啊。我是无名之辈,你可是暗宫宫主……怎么装?将来姓龙的一调查,得,你不立马穿帮了。」
明宇笑了笑,「我时常的不在族里,而事情不还是一件一件的在办……」
我眨眨眼,「你……你是说,你还有替身?」
明宇点了点头。
跑堂吆喝着:「来啦——精肉大馄饨两碗!」
我们的馄饨端了上来,我讨好的拿起调羹舀汤,「尝尝看。要不要点些醋?再要些胡辣粉不要?」
他一笑,「是挺香的。」
我兴高采烈:「要不要喝点酒?」
他瞄我一眼,「还敢喝?」
我有点尴尬:「这个,地方不一样嘛。」
「你酒量好吗?」
我摸摸鼻子,觉得额头有点冒汗,不知道是这铺里人太多太热,还是馄饨汤太烫。「你放心啦,我酒量不错的,不会像昨天晚上一样……」
他睫毛下冷光一闪,我赶紧闭嘴。但酒还是筛了一角来,装在小瓶里,顶多二两。
他表情有点不以为然,「这种劣酒……」
我打断他:「开心就好啊。我们走这么多弯路,总算又碰头了。我开心不行啊?」
他想了想,道:「好,值得喝一杯。」
一人一小杯,清脆的碰在一起,他仰头喝干,我捧着杯子看着他,傻笑。
「怎么不喝?」他放下杯。
「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喝交杯酒。」
他眼带笑意,轻声说:「回去再说。」
我点点头,把杯中酒一仰而尽。辣得很,眼睛又冲上水气了。
用力揉两下,不期然一双黑亮深邃撞进脑子里,记忆中,我和人喝过合卺酒……
讨厌,怎么突然想起他?我讨好的对明宇笑笑,剥花生给他。
事实证明,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真有道理。
明明只喝了几小杯,回去的路居然还走的歪歪斜斜,明宇一手扶在我腋下:「酒量差,酒品更差。」
我眯着笑,「嘻嘻,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喂喂,我唱歌给你听。」
也不等他答应,放开嗓子大声唱:人如花飞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僯惜一个我镜花岁月没法断绝我心媲美是明月情如孤舟愁如深秋尘如初春雪寒如深深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花虽美也在期待你留下结果——「咳咳咳……」调子唱的荒腔走板,幸好词还都记得,这是从前的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只不过唱着唱着被口水呛到了,有点不够完美。
他笑着拍我的背,「什么歌啊,风花雪月的……」
我顺势抱住他腰,「风花雪月有什么不好?开心的时候足以点缀心情啦……」
明宇挟住我脖子,「你给我安静会儿……」
我好不容易顺过气,「我开心啊,明宇,我好开心……」
他松开我脖子,揽着我的肩向前走。
「很想你,也很挂心,不过知道你这人很聪明,什么都能处理好,所以没有去打听。」我靠着他肩,「临睡之前,醒来之后……
总会想起你,每天都会……不过有时候想的多一些,有时候时间就短一些,明宇,我再想不到此生还可以见到你。」
他无言,把我揽得更紧了些。
「明宇,我喜欢你很久了。不知道如何开始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样结束,只是,这份心情一直深藏心底……」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
「明宇……我有点怕。」
「怕什么……」
我握紧他的袖子,「怕很多。怕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怕旧仇不解,新怨又至。怕过去的事情不能只留在过去,怕龙成天……更怕你不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我自嘲的笑了一声:「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零零碎碎。明宇,其实我觉得,我配不起你,你应该值得更好、更高贵、更好的人来配你……唔——」
他揽着我的手使个巧劲,我倒进他怀里,唇被他吻住。
一瞬间消音。有些惊讶,但手很快环过去,抱住他,全心全意和他分尝这个亲吻。
小院幽静,闲竹秋凉。两人洗过澡,相抱并头而卧,身上还留着水气和皂角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宇解开我所有的衣裳。青纱帐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唔……」下面温凉微痛,我向下看。
他的手指上沾了湿润的脂膏,正在替我:「明宇,你早有预备呵……」我咬着他耳垂吃吃笑:「连这个都预备了……」
他细碎的回吻我,准备工作作完,分开我的腿,握住前端,慢慢的抵了进来。
我吸着气,尽量张开自己包容他。
时间如此宝贵,缘分如此不可捉摸。我愿意尽一切的力量,和他更贴近,更亲密。
「明宇……」我在低喘中出声。
「嗯……」他的气息也不稳。
「我爱你,不是一句虚话……」再喘得两口气,贴着他的肌肤渗出汗来,两个人之间不再清朗分明。「我愿意,做一切事……
只要,我们像今天一样,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他停下动作,专注的看我的眼睛。
「竟……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他说的那样认真而诚挚,一句低语如一句誓言。
我闭上眼,尽力让自己跟上他的动作。
风过林梢,松动竹摇。
「明宇……唔,嗯,慢一点……」
不知道他是不是禁欲时间久了,状态不太对劲……第一场很快结束,简直味都没品出来。可是没等我换个姿势,身体被一把翻了过来,第二幕这么快就上场了。
明宇……是不是想报昨晚的一箭之仇……这么、这么狠做什么?
虽然这么想不够磊落,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不这么想。
不记得换过几个姿势,我环抱着他的脖颈,轻咬他的颈侧肩膀。
他肌肤紧了一紧,速度愈加快了。他一只手抚弄我前端的欲望,手法精妙……
这个人,我昨天明明没这么投入啊!
「明……你是想,想报仇……啊!」我咬着牙把话说完整:「能不能换个法子!」
他看我一眼,低头吻住我胸口一边突起。我身体猛一颤,像被电打了一样。
「唔唔……明宇……慢一点……算了……还是快一点……快、快点结束吧……」
等到最后云收雨歇……我趴在那只会喘气,小手指头都不会动了。
累的要命,可是一点也不想睡。明宇坐在外侧,我努力把头搬到他腿上枕着。「睡不着,聊聊天嘛……」
明宇的声音温柔之极,双手展开替我按腰揉背,舒服得很。「聊什么?」
「随便呗……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啊……」
他想了想,说道:「其实是很乏善可陈的,练功,读书,再练功,再读书。」
我叹一声:「就没个休闲的时候?」
他一笑,「有。看东堂勾心斗角,西院你死我活……暗宫内部也颇不平静。」
我搔搔耳朵,「明宇,你现在还在做暗宫的头子?那,还得跟皇宫打交道……龙成天知道你没死,怎么办?」
他轻轻咳嗽一声:「小竟……你觉得龙成天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尽量客观。「是个好皇帝……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道:「是,说的没错。这样一个皇帝,时时处处都会以他的江山为重,意气之争不是他会做的事,你说对不对?」
我撑起头来,「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心里明白?」
我对明宇的心情,难道那个人一开始就知道?
那,我现在和明宇的事……那个人又会不会已经掌握?
「别害怕……」明宇拉过被子将我包住,「不会有事的。」
我把头在他腿上蹭啊蹭。
明宇……我喜欢你。绝不把你让给那个,那个皇帝。
不愿想起那个人,每次想起他,心里都有点怪异的感觉。
「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托起腮来抬眼瞅他,「暗宫工作还是要做的吧?」
明宇轻轻抚顺我的头发,「你要是喜欢这里,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的理想是吃遍天下,游览四方……」有句话憋了很久,实在不吐不快。我含含糊糊道:「明宇,其实、其实我不是原来的白风,更不是宁莞,我是……」借尸还魂四个字讲的语焉不详。
听到就听到,听不到就算,头埋进被子里不敢看他。反正我是坦白说过了。
明宇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些笑意:「我早就知道了。只是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想说。」
「啊?」我抬起头,「你知道?」
他道:「你当我是傻的么?连这也看不出来?你和宁莞说话口音都不一样,生活习惯更是没一点相同。鬼神之说虽然缥缈,但并不是没有过。」
我舌头打结:「你不怕?」
他笑起来,「怕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怕?啊?心计过人?还是武功深不可测?」
终于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可是对方的反应却让我像是一拳打在了云堆里,完全没有受力感。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
心里一松,我又开始不平。「哎,好歹我也是两世为人,你应该对我有些敬意。」
他在我臀上轻轻拍了一下,「敬你哪里啊?不早了,睡吧。」
扳扳手指……好像我是没有哪里值得他敬的。论心机我不如他,论武功我不如他,论权势……更是不用说。
也的确是有些困了,挪挪身子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叫人给商行和岛上送了信,我小包袱一收,跟着明宇出去游历。
他没有再戴面具,纱笠遮面,依旧是竹箱布幌,作游方郎中打扮。我呢?头发束一把,穿件布褂,给他磨墨端茶背箱子,打杂兼跑腿。
总有人会来找他,夜里穿一身黑衣,标准的夜行装束。我总是很知机的避到一边去,免得他为难,但几次下来他叫我不用躲,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我们形影不离,同食共宿,亲热的事不是没有,但是明宇总不肯相让,我又一定要占上风,常常是争执一番,恼羞成怒的动起手,一来二去,我的拳脚倒是又学好几招。就是……与明宇相比,这些花拳绣腿还是远远不够看。
所以这个上风,还是没占到过,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越是想的厉害。硬的不行,来软的,抱着腰苦苦的求,十次里,他也有一两次相让。
我便把握住机会好好的、用力的、认真的给他做下去,常做得他这样武功盖世的大宫主第二天起不来身。然后下次再求,就更困难了些。
这等于是一个恶性循环嘛,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拼命做,做的太狠下次机会就更难求。我一边晾衣裳,一边想着夜来床闱风光傻笑……明宇呵……
屋里他扬声说:「给我买二两茶叶来。」
我答应了一声,摸摸钱袋向外走。
这个小镇处处是河道,蛛网密布,已经时近十月,绿叶泰半凋黄,我一路走一路哼歌。在这里住了三、四天,客栈周围让我转个了遍,左转街口就有间茶行。
钱袋在手里甩啊甩的,冷不防身后窜出个人影,一把抓了我的钱袋就跑!
「哎哎!抓贼啊……」我扯着嗓子喊。可是街上行人稀少,没什么人理会我。
我撒开腿就追,料定一个小贼肯定跑不远,而且我现在不比从前,功夫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拾个小毛贼还不是绰绰有余的么?
因为肯定他跑不了,所以也没用轻功,就耐着性子在后头追。眼见他越跑越来劲,越跑周围越荒凉,我不耐烦起来,提口气,纵身几跃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臭小贼!钱袋还我!」
那人回手一扬,我眼前一白,鼻端闻到怪异的气息。我急忙闭气,可是已经吸入不少,头脑一晕,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那人拔腿便跑,我捂着头靠着墙,吸了好几口气,还是觉得天旋地转。顺着墙慢慢滑坐在地,眼前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东西。
糟了,明宇还在等茶叶。拼命告诉自己,起来,走回去。可是身体就是不配合……眼前一黑,我软软的倒在了地下。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恍惚中,我以为回到了乌岛小居,窗外就是碧波万顷,门前是绿柳如丝。可是下一刻神智回来,我立刻想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猛然睁开眼,大喝一声:「小贼!」话一出口,已经看清周遭情势。
牙床精致,红帐低垂,上面隐隐的暗花浮现。我心里打个突,一把撩开纱帐向外看,一间明显是卧室的屋子,窗前有书案,案边坐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向我回过头来。
我骇得叫了一声:「龙成天!」
他穿着一身浅蓝便袍,向我微微一笑,「醒了?」
他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脸上还带着含蓄笑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饿不饿?」
我戒备的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走近床边,我向后缩了下脚,警惕地看着他。
心里一团乱麻一样。一时缠,一时绕。
明宇知道我不见了么?他会来找我么?我,我是盼他来,还是……盼他千万别来?
龙成天拍拍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侍从捧着托盘进来,里面盛着粥和菜。
我看看他又看看饭菜,肚里咕噜叫了一声,转头向着床里不看。
龙成天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把托盘接了过来,柔声说:「我不至于在粥里动手脚,喝吧。」
我转头看看他,他笑着,把调羹举高了一些。
我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走,咱们各走各的,行不行?」
他笑容不变,「现在我们在船上,船在运河上,顺风顺水,离朝平早远了。你若是下了船,恐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调羹递到手里,我呆呆的接住。
他笑笑,「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说一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到最后这句话,将信将疑,粥碗递到手边,我便顺手接住了。
「知道你没有死,我真是欣喜之极。趁着巡游的工夫,怎么也要见你一面。」
我捧着碗僵住。挂念我干么?他干嘛要想起我。他干嘛还要来见我?
我可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期待见他。
他究竟是不肯放过我,还是……不能放开明宇?
外面有人进来,送了一迭折子放在案上;这种整整齐齐的柬书,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猛然间再看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看我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那送折的人并没有立时便走,他近前来向我微微一笑,「白公子?」
我呆呆的说:「杨统领。」
恍惚中,一切过往又回来了。
安静有序的空气,执礼甚恭的侍从……船身轻轻摇晃着,水波轻柔。
我抱着膝靠着舱板坐着,明宇……
不知道龙成天什么时候出去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鼎里安然的升起青色的烟,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听到有软绵轻巧的脚步声,我说:「把窗子开开。」
这种沉郁不化的香气,让我总觉得自己要被埋葬了一样。那人依言走到窗前去,拔掉栓子,拉开窗户。水面上的风灌进屋里来,清凉微潮。我把头埋进两手里。
明宇。
我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又不愿意他知道我的境况来救我。
龙成天的目标,是我,还是他?
我抬起头来,也许是他。
第九章
愣了一下,床前不知道何时跪了一个人,正用热切而悲哀的目光看着我。
「小……陈?」我喃喃的说,手放了下来,「你也……来了。」
他飞快的磕了一个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白公子,我是原来五皇子府的家生奴才,后来进了宫,服侍明公子。」
我的目光慢慢有了焦距,「明宇?」
他点头说道:「后来白公子出了冷宫,我有幸来服侍您,也不敢不尽心尽力。」
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那时是谁让你来的?龙成天?还是明宇?」
「公子……您现在和明公子在一起?」他轻声问。
我闭上嘴巴,冷然的看着他。
「您防备我是应当的。」他膝行几步,凑近床边,「可是,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我看着他,小陈自顾自向下说:「明公子那个人什么也不说,总是那样,吃什么苦也都不说。从我刚见到他的时候就那样,我自幼净了身在王府当差,皇上救明公子的时候,他一身上下的伤。
「一开始皇上,啊,那时候还是五皇子,对他并不看重,他过的很不好。旧伤反复发作,缠绵病榻,府里的人势力之极,没人管他死活。」
他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再说:「白公子,你看到过明公子肋下的那条伤没有?」
我有些呆滞,是有一条很长的伤痕,浅白的,虽然愈合的差不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当时一定伤的很重。
小陈接着说:「当时他一身上下全是伤,肋下那道伤口狰狞外翻,血肉淋漓,可怕之极,高热四天都没有退下去,我当时用冷水替他抹身,心里怕的要命。明公子他和你说过这些没有?一定没有说过。」
我茫然而震惊的点头。明宇他把这些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我完全不知道。
「还有……」小陈垂下头,声音噎住。
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还有什么比这些更糟的?
「明公子,相貌生的好……」他艰难无比的说出来:「引人觊觎……当时他重伤未愈,难以抵抗……」
我一下坐起身来,小陈不敢抬头。「后来我拼死去闯书房告诉五皇子此事,他严惩了那几个侍卫,请人来给明公子治伤……
「我身贱言微,后来有几次触怒主子,都是明公子相护,他待人是真的好。虽然我也能看出他心事重重,和皇上之间也并不单纯……但是小陈人笨,就只知道,明公子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他好……」
我惊得呆了,眼睛睁得圆圆的。明宇一个字都没说,他……明宇不说,我也不问。
我一直不敢去问明宇那些细枝末节,怕问出一些我害怕的、不敢接受的内容。
怕他与龙成天其实两情相悦过,怕他对我不过是亏欠、补偿、利用的心思,怕我们的相守会因互相了解了而不能继续……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痛起来,像是一把钝齿的锯子,慢慢拉过去,又拉过来,伤痕越发明显,痛楚越来越深。他只让我看到完美,我于是也只看到完美。
小陈低声道:「若是公子你决定和皇上回宫,这些话,就当我没说过,您也没听过。若是、若是您打算要和明公子相守终身,请您千万千万,要好好待他,明公子经历太多苦难,却不会对人言讲。
「这种性格的人是最最吃亏,旁人看他聪慧高洁,哪里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后来皇上登基,给他用了药,他内力尽失不说,原来他练的功夫的寒气反扑,时时承受阴寒侵体之痛……」他忽然停下不说,转头看向舱房的门口。
龙成天面色如水,静静的立在门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小陈脸上毫无惧色,转过身向他磕了一个头,「皇上,小陈自知道是死罪,只是还请皇上怜惜白公子,我服侍他这么许久,他待人真诚,心地良善,对皇上从无妨害之心……」
我粗鲁的打断他:「行了,你犯不着替我说话。」抬头看着龙成天,「你都听到了?」
他轻轻颔首。
「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陈的手一动,龙成天动作迅捷,将他的手腕一把按住。
力道之猛,我听到了疑似骨节破裂的声音。
「喂——」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本以为他是要攻击甚至杀小陈的的,可是从小陈被箝制的手掌中,掉出一颗乌沉沉的药丸,落在舱板的地上,那厚厚的毡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别伤他。」
龙成天转头看我,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很熟悉。
那是种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气度,是一种对万事都成竹成胸,反而显得什么也不在意的表情。「真或假……有什么要紧?」
他微笑,「难道你不曾问过明宇?他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
我脸上一瞬间火辣起来,他的话像是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我不了解明宇,我也没有试图去了解这些过去!
但那又怎么样,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曾经对明宇用过那样的手段,原来心中对他的惧意不知道为什么,像是遇到太阳的冰雪,一瞬间全化掉了。
我怕过他。从我成为侍君的第一夜直到他喊出宇儿那两个字的一瞬间,甚至直到方才,他的阴影无时无处不在;我怕他的帝王权势,怕他和明宇之间复杂纠错的过去,可是,知道明宇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乌云都被狂风吹散。
明宇不爱他。所以我不怕他。
他放松了手,小陈软软呻吟了一声,无力的蜷在地下。有人进来将他架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别伤他。」
龙成天握住我的手,在我挣脱之前轻声说:「可以饶过他……」
我僵住了动作,心知他这句话没说完。
「和我一起回京吧。」
我觉得头皮一紧,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我的发梢,「江湖上的日子很逍遥,对不对?」他声音温存:「不过,你真的从没想起过我吗?」
我用力推他一把,扯痛了头皮,「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别作这副样子,现在只有我和你,你大可省一省不必再演戏。」
他的指隙间还有几缕青黑的发丝,柔软无据的飘荡着。
「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你的戏演的真好,不过我不喜欢看独角戏。」我退了一步,背部抵到了床栏,「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抬起手来,看着我被扯下的,残留在他指间的头发,「白风,我也并不喜欢演戏。一开始是演给旁人看,后来,渐渐习以为常。」
他慢慢走近,指尖抚上了我的颊,「从你和明宇扯上关系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只是,我和他虽然没有明说,却暗里在较劲。我限制他不能离开,已经输了一局,再用强逼迫,那就再无转机,杀你固然容易,但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又深又黑,什么也看不到。
「你们越亲近,我心中越是难受。为什么我富有四海,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为什么你这样的傻子却能轻易的陪在他的身旁?
「你不知道……明宇执着你的手教你写字,教你穿衣系带,教你说话用词……那些时候,我在暗处看着,心中像是有毒蛇在咬噬……之所以没有在那时杀了你,是因为我知道,明宇他对你并没有情爱。
「但后来不同了……日复一日的注视,眼光竟然渐渐习惯了那种柔软的情景。为什么有人会笑得毫无机心?能让明宇他放下心防,应该就是这种坦率和天真。
「也许是离得远,那种温柔的软化,只是看到,却感觉不到……
「后来,明宇残余的真气慢慢在反抗药性。他先前功力越深,受到了阴寒反扑就越重。我忍着不闻不问,等着他低头……
可是,你夜夜忙碌如一只临冬筑巢的鸟……」
我的手慢慢攥紧。他居然可以看着明宇受苦,他令明宇受苦……这个人好冷酷。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吗?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折磨他?
「那你……」我说不出口,后来他做的事……还有,他为什么要得到我的身体?
「一开始,权作是对明宇的羞辱和打击……」他看穿了我要问的话,坦白的说了出来:「我也好奇,能让明宇放下心防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里……」
我点点头,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微笑,「谢谢你的解释。」
他停了下来,我接着说:「不过,我和你一样,我也爱明宇,我绝不把他让给你这种不懂爱、不会珍惜爱的蠢人!」
他笑了笑,「无妨。有你在,明宇一定会回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他在一边坐了下来,「要不要赌一赌?」
「啊?」我简直跟不上他的跳跃性思维方式,真不知道我和他,谁才是穿越时空来的那一个!气死,为什么和这家伙在一起,我无论何时也占不了上风!
我咽口口水,「赌什么?」
他以手轻扣床栏雕花,脸上带着优然自如的笑,「看明宇会不会来带你回去。」
我眨眨眼。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我以为已经成了过去,再也不会重来的一段时光。
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铁腕风流,谈笑用兵的龙成天。
我所熟悉,那种久违的戒备也又重到了我的身上。后背挺直,警惕的看着他。
他轻轻敲着手指,「如果我们到京之前,明宇来找你的话……我就放你和他走。」
我眨眨眼,「如果……那么如果不如果呢?」
他笑着摇头,「你说话总这么风趣。好,如果不如果的话,你就乖乖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要生想离开的念头。」
我瞪眼瞅他。他笑着掸掸袖子,「虽然你一开始像颗没发开的豆芽,不过现在比当初总算长高了不少。」
我不理会他轻慢的话,说:「你没对我用药……我为什么浑身无力?」
他一笑,「那就要去问明宫主了,他暗宫的仇人也不算少。还有,苏教主……手底下人才济济,配一些软筋散功的药物有什么难?」
我瞪眼。他居然连苏远生都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镇上那个抢我钱袋,后来对我撒迷|药的……肯定不是普通小贼。
如果是明宇的宿敌,也说得过去。不过,这又关苏远生什么事呢?
龙成天笑容温和,「魔教和暗宫是死对头,不过几十年前双方斗得元气大伤,都没占了便宜,所以这些年来勉强维持个平局,没什么大是大非……不过看眼下,恐怕这平衡又要打破。」
我睁大眼看他。
他笑叹:「你好像出宫之后变笨了。好些事情,你都不会往深处去想一想。」
我心里其实觉得……他说的不是没道理。但是嘴上绝不承认。「你又知道了?真是身处庙堂之高,却忧江湖之远啊!」
他居然点头道:「好说,总得知晓一二。」
我白他一眼,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龙成天起身坐到案前去看他的折子,我抱着一肚皮的疑问在床头坐着,虽然姿势算是放松,可是精神还是高度紧张。
要说精神疲倦和肉体疲倦那个更让人无法抵御……我想精神的比肉体也并不强到哪里去。不知道那个偷钱袋用迷|药的小贼,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派。
如果是苏远生,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比这更漂亮更轻松的办法。
我还是倾向于相信是龙成天让人暗算我的!
愤恨的盯他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好像是说,要是明宇不来,他就拿我填空子。
怎么有这种人!怎么会有这种人做这种事!
我恨他觊觎明宇,更讨厌他刚才开玩笑似的打个那个赌约。
可是,我抱着脚,很矛盾。
既希望明宇来,又不希望他来。
眼皮有些向下耷拉,长久的精神紧张耗了太多气力。窗上的光亮慢慢变暗了,头一点一点向下垂,忽然船身晃了一下,头撞到了床栏,我一下子惊醒,吓了一跳。
舱门开着,有人陆续的送饭菜进来。
大概是靠岸停泊了。
饭端上来,龙成天抬一下头,把折子合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他当然是坐上首,我左侧。
其实这个圆桌比较小,这个上首侧位分的也不清楚。碗碟都不大,菜很精致;我没什么胃口,可能是坐船晃的晕晕的,只吃了半碗白饭,就放下筷子;膳毕,他继续看折子,我继续抱着腿发傻呆,睡意和黑暗一起漫上来,我蜷着身窝在床上。
明宇,我好想你。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你会来找我吗?
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不过,潜意识里,替以前的宁莞抱不平,也对明宇以前对我的欺骗不能释怀。觉得自己长久的、埋葬很深的单恋,总有点值得纪念之处,明宇却没有表现出珍惜或追悔,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平衡的。
心里还是有犹疑。
明宇,明宇……我想见你,可是又不希望你来找我……不想你和龙成天再见到面。
许多事情我难辨真伪……睡意浓浓,我撑不住,一点一点的垂下头。
雨声,波浪声……隐隐的人声。身体很沉重,人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
鼻端有些痒,发上传来细丝般轻触。
我的意识还没有苏醒,身体却自动打了开来,「唔……明……」
下面的字被堵住了,没有发出声来。
习惯了日日和人同榻共枕而眠,拥抱,亲吻,Zuo爱……
很习惯的反应这个吻,享受着热力与缠绵交织的感觉。
明宇……今天好像特别的热情——啊,慢着!我猛然睁开眼!
一双放大眼,很修长的剑眉,呈极近极近,无限接近……
先横手格了一下,然后用脚去踢!他抬起身,很轻松的压下我的腿,「怎么了?」
我瞪他,「别占我便宜!」
他嘴角一弯,笑的很不怀好意,「怎么了,又不是没有过?出去时候不多,倒变得三贞九烈了?」
我咬着牙,推他。他也很不含糊,不吱声,可两手不闲着。我的抵抗也是扎扎实实的,绝不是那种什么欲迎还拒、以退为进之类。
虽然功力使不出来,拳脚也没大有力气。不过,他也没真下什么狠手,所以弄得两个人脖子粗、脸胀红、衣散发乱,他还是没有实际着陆。
「明宇就那么好!这才多少天,你就食髓知味,念念不忘了?」
他到底是嫉妒明宇还是嫉妒我啊!能把话说这么难听这么没品,大失他的皇帝身分。我用力挣,他不松手。
我横劲上来,嚷道:「他就那么好!他能让我上,你能不能?啊?你要是能,我这就上了你!」
他手上没松,但是脸上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表情。
有些释怀、好笑,还有些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然后他说:「我犯了个大错。」
我连连点头赞同他,从再见他以来他说的话数这句我觉得最顺耳。「你知道错,那就让我走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他在我鼻子上拧了一把,疼得我龇牙。「我不是说这事。」
「哎?」
「上了床根本不该和你说话!」他一把将我翻过身来牢牢按在榻上,「你只会说气死人不赔命的话!」
他的手上劲力奇大,肺里的空气差不多都让他给挤出来了。我扑腾了几下白费力,索性一动也不动,他已经把我的裤子扯掉,却忽然停下,问道:「怎么不动了?」
「你那么多废话,反正打我又打不过你,跑我也跑不了。你要么就快点完事,我全当是让疯狗咬了!」他手上加力,我觉得脊骨都要断了似的,紧紧咬住下唇。
「行,行,你……」他突然不再说话,就这个姿势把我的腰向上提了一把,分开臀瓣就向里挺进。
「唔——」我疼得差点咬断舌头,太干了也太紧了,根本不行。我疼得厉害,我估计他也不好受!他停住了动作,可是按在我背上的手却没放松。
忽然后面一凉,不知道什么东西注入了身体,凉过之后就是热辣,接着他重新推进,这一次尽管我努力不配合,还是被他得逞。身体已经习惯了被进入的感觉,就算心里再排斥,身体却已经接纳,即使我想紧缩排斥也不行,反而给他增加快感。
真悲哀,明明心里不想,但是他对我的身体,甚至比我自己还熟悉。
呼吸在他的动作里变得破碎急促,我把脸紧紧埋在枕头里,紧到甚至想把自己闷死。明明我是喜欢明宇的,可是对着龙成天却无法抗拒。
他的手不知何时伸到了前面,呼吸滚烫吹在后颈,「这么硬了……还不服输?」
我咬牙不吭声。
「明宇不重欲,就算你们在一起,他也不会给你这样的快乐吧……他知道你这里敏感吗?知道怎么让你更软弱吗?他肯定也不知道,如果这里……被咬的话,你会哭出声来……」
「呜……」明明心里反感得要命,可是脑子已经一团浆糊,他太了解我的身体……
「他没给过你,对不对……」
后庭热得像是要被烫化,我的手紧紧抓住枕巾,努力让自己没反应。
他的动作越来越狠,我的身体被剧烈摇晃,被进入的地方痛得都快麻木了,只觉得热,还有……我不想承认的,和激痛一起涌上来的快感。
明宇,明宇,来救我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先恢复知觉的是耳朵,听到哗哗的水声……像是水流很湍急的样子。
然后是喉咙,干痛干痛的。
接着才是身体。腰,背,腿,还有……那个被强力侵犯过的部位,都痛的厉害。
现在是天亮还是天黑呢,明宇不知道在做什么,商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船走到哪里了?我不会算水路,不知道现在离京城还有多远。已经是冬天了吧,不知道运河上会不会结冰。
我躺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这些不相干的杂事。然后过了好半天,终于没什么可想的了,正事才回来脑海里来。
龙成天到底想怎么样?一时说对明宇情深款款,一时又对我横施弓虽暴。
他是嫉妒我和明宇亲热过?想在我身上找到心理平衡?
明宇……我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
想了半天,苦笑。这个恐怕不是我希望能决定的事情。
每个人告诉我的真相,都被他们过滤过,我所得到的,看似完整,其实单薄的很,经不起推敲,没有细节和背景……眼睛干涩,我抬手揉揉眼,然后听到脚步声响。
有人走到床前,掀起了帐幔。
白光照在眼睛上,刺得我本能的眯起眼来,过了会儿才慢慢睁开。
「醒了?」
我干脆把头转到一旁,当他不存在。他动作极柔的把我托起来,横抱放入一只注满热水的木桶,我呻吟了一声,因为那个痛楚的部位被热水刺激,针扎似的痛。
「久旷难耐……」他居然轻声笑,湿了布巾替我抹身,「我们这也算小别胜新婚吧?」
我垂着眼帘,雾雾的水气扑上来,眼前朦胧一片,耳边那些话只当是没有听到。
「痛么?」他把我抱出来,拿大氅裹好,取出药瓶,「上点药。」
我终于有了点反应,看了他一眼,把大氅拉严,腿向后缩。
他笑着把手伸进来,准确无误握住我的脚踝,我一踢,反而使得大氅散开了些,更遮不住身体,情势不如人,还是让他给上了药。上药的时候我咬住了枕头的边,药膏的刺激,和那么多细碎的小伤口,这人哪像个皇帝?简直像是头发情的狼。
浴桶被收拾出去,龙成天坐在床边,拿着一张折子在看,我趴在那里挺尸,全当身旁是个死人,自己也是个死人。
「白风?」
我不吭声。他自顾自向下说:「我知道你气我什么。你和明宇在井口的时候,我先唤了他的名字。」
我什么也没听到,没听到啊没听到……
「可是明宇出来的那一刻暗道便塌了……我当时心头一空,像是被挖去了一块……」
肉麻,你当我会相信。
「你不相信,也是自然。」
咦?我张开眼,我只在心里说说,他有透视眼么?
「呵……你出去一年,心事比先前还外露,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立刻转过头去面朝床里。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要紧的人……时常的在心中这样告诉过自己。说话有趣,奇思妙想很多,在床上的时候生涩的没有意趣……」
我自动忽略他后面一句话。
「明宇昏迷了两天,后来我取到六阳丹的解药给他服下。他醒来知道你还是……死了,那种空洞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
是么?我心里有些窃喜,原来明宇那样为我伤心过。
「你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他用折子碰碰我的耳朵,「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一个人也不带,跑到那么僻静的地方去。如果不是对方不想留下痕迹,放了迷|药再纵火……一刀砍下去,你早就销帐了,还用得着今天我再被你气得七荤八素的。」
我悻悻地说:「谁想看到你啊?你放我走你也清静。」
他声音里有笑意:「休想。」
就知道和独裁者没什么好谈判的。
我把被子拉过来蒙着头。多半是起风了,窗上的棉纸被吹得窸窣作响。
「白风,你希望明宇来么?」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后背僵住,然后很快说:「要你管。」
他轻喟:「我也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我有些不解,但是并没有向他问出来。他难道不是希望明宇到他身边来?不想再见明宇的么?为什么……希望又不希望?
窗户敞开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雪了。
突然想起,去年飘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也是和龙成天在一起。
不知道我们现在河上的哪里,风浪声一波高过一波;外面一片的黑,碎雪被风卷着砸在脸上,有细微的冷和痛。龙成天站在我的身后,伸长手臂关上了窗。
明宇呢?明宇会不会来?他一直都没有消息,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身体疲倦得要死,可是却毫无睡意。
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渐渐觉得燥热,心里满是不安。
明宇会不会……
不,一定不会!我把被子拉开一条缝,轻轻吁气。
明宇,旁人总说,情人之间,常常心有灵犀。你现在,知道我在担心你吗?
第十章
龙成天坐到了床边,手轻轻在我的头发上滑动,「怎么还不睡?」
我翻身坐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姓龙的,你跟我老实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和明宇为难?」
他笑道:「怎么会,我也是很想他来的。」
我想了想,是,他说的也是。那么,还有什么原因?
龙成天完全能洞悉我的想法。「不用担心,他机敏过人,不会有事。」
我甩开他手,面朝里背朝处躺下。风雪一直没有停,我的担心也一直一直没有停。
天亮了么?窗纸上一片白亮,是不是天晴了?
屋里很安静,带着大船特有的、动中的静。我裹着被子起来,蹭到窗户边向外看。
啊,还没有。窗户才开了一条缝,寒意便直刺到脸上来。
外面大雪纷飞下得正紧,只是风没有昨晚那么大。应该快到京城了吧?进了京,要出来就更难了,明宇……现在却还没有出现。
我像是等着砍头的人,望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进来一名小侍,替我梳发端水,轻手轻脚的并不讨人厌。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看向窗外。
「公子,喝杯茶吧?」
我回头看看他,心里微微一动。
「天冷,关窗吧。」
这小侍话恁多!我有些烦燥的瞪他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你靠过来些。」他依言弯腰,我道:「再近些。」
他头已经离我很近,我凑到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明宇,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动不动,声音一样轻:「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只是直觉有些不对,却没有抱着什么太大希望,反正是无聊。他斜斜的从长长的浓密睫毛下看我,样子有些惊讶。
我嘻嘻一笑:「刚刚不久。」
他嗯了一声,没有抬起头,我接着问:「你到底什么时候上船的啊?」
他道:「昨晚北风正紧的时候。」
「你的易容术不错。」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歪头想了想,「放心,龙成天应该看不出来。因为……这是我才有的直觉。」
他嘴角弯弯,露出一个绝不属于旁人,而是明宇那意味的笑容。温和,淡雅,那张普通的脸孔霎时光彩起来,我的手本想抚上他的脸,伸到一半时停了下来,重重握拳。
「明宇……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对不起小竟,我来晚了。」
所有的不安、忧虑、恐惧、羞辱……这一切都在他这句话下面纷纷碎落,像是遇到阳光的冰雪。我不用说,他已然全部明白,我不是情愿的,虽然和龙成天……但我不是情愿的。
「你真的是神乎其技,你怎么把身高也缩了?」
他道:「这是缩骨术,不过是小把戏。」
我抓住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他轻轻抚摸我的耳郭:「你刚才喝的茶里加了一点药,但要恢复功力起码要到夜里。夜里下锚夜泊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明宇……」明明是过了没多久,却有恍然隔世之感,心里觉得好多话,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额上,「别怕,有我在。」
我伸手指在他腰间戳戳,又戳戳,「你行不行啊……龙成天那个家伙死狡猾,我怕我们两个也精不过他一个。」
明宇一笑,虽然脸孔不是他的,但眸蕴莹光,笑容温雅,绝对是他的招牌表情。
「多吃些东西,不然恐怕你气力不济,我等下再上来。」他的手在我脸上慢慢摸了一下,坚定的放开,「记得回来静坐行功,到真气慢慢汇聚丹田的时候,唤人来送茶水,我就知道了。」
我紧紧扯着他的袖子,不舍得放脱。
「再忍一下,我就在下头。」他轻轻拉开我手,「别害怕。」
我觉得自己简直像没断奶的小孩。没见到他的时候尚可忍耐,可是一见到他之后心里面满满的东西全倒出来,思念、不安、恐惧、爱恋、疼痛……
捧起一边的点心盒子,掰了一块马蹄酥放嘴里,点心做的不错,但我现在满满想的是和明宇一起逃出去。有明宇在,我就觉得像是有了根的草,不担心会随时枯萎。
只是……龙成天本来就戒备严密,虽然在我跟前是那种样子,可是相处很久多少了解他一些。这个人最擅长外松内紧,看上去谈笑风生,实则用兵于内,让人防不胜防。
明宇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扮成一名小侍……
如果不是……不是那种肌肤相亲,朝夕相处才有的直觉,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身材、面貌、谈吐甚至气息,都显得那样和谐,看不出什么破绽。我说话的时候,就是凭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直觉。
我抱膝傻笑,嗯,恋人的直觉……啊,没时间发呆了。我盘膝静心,默默运功。
虽然龙成天是权势顶端的人,但以后我不再做惹人注目的事,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他就不能再次找到我了吧……成立商行,打章记的名号,本来也是为了帮助岛上的人。
以后,不再这么做了。我要为自己,为明宇……我想要自由的,平淡的幸福。
明宇……
这样坚定的告诉自己,在运功的静谧中,描绘着我和明宇的未来。
口诀一遍又一遍默诵,本来空荡荡的丹田处慢慢温暖发热,丝丝真气沿着经脉行走!啊,我的功力回来了。不敢再分心,神守恒一,专心运功。
真气慢慢融贯全身,似乎是严冬的坚冰下破壳而出,先是细流如丝,然后涓涓而淌,而后像是终于冰破了冰面,全部都喷涌而出。嗯,有力量的感觉真好,回来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给我下这破药,我非让他尝尝满清十大酷刑,学会个「惨」字怎么写的!
真气缓缓的全归于气海,我慢慢睁开眼。
唔,真是神清气爽,把锦被挥开,跳下床去推窗,外面依旧大雪纷飞,雪片旋舞着落在我的手上,晶莹剔透,凝而不化。
真奇怪的一门功夫,自己练得暖洋洋的,但是发散出来的却是寒气;我不明白这种内功到底是个什么原理,管他那么多,好用就行。
提气轻轻纵身,从桌上越过如履平地般容易。
嗯,好,逃跑不成问题了,最起码不会成明宇的累赘。
明宇应该在下层……我看看阴沉沉的天空,灰色云层低低的像是要倾下来,看来这雪还有得下;河上没有结冰,船行的很快,我看不到下面,但可以听到河水拍击船头船舷的哗哗声。龙成天大概是在前面的舱房里处理公事,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有些怪怪的。
明宇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被……
应该是,从他和我说话的语气看,我想他已经知道。
以前不是没有过,那时候身为皇帝的男侍,那种事,虽然不光彩,却也是顺理成章的,由不得我说不。
可是现在却又发生,明宇他,不会介意吧?
我知道我无聊又无稽,明宇冒着千险万险来救我,我不计划着晚上逃走的事,却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没办法,不去想。没法不想。
明宇介意吗?可是以他的性格,介意他也不会说出来。
龙成天对我做那种事,以前还可以忍受,因为那时候我没有现在如此反感。
从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明宇之后,对他的恶感真的难以掩饰、抑制。
忽然木制的舱板有微微的颤抖传来,我怔了一下。这不是水流拍击的颤抖,怎么回事?这是运河,人工河啊,又不是天然河道,难道还有暗礁不成?
船身只这么颤了一下,再没有别的动静。我想了想,也许是锚没有盘好,或是什么东西擦到了船边。
这艘船并没有我印象中见过的、龙船的装饰气质,难道龙成天这次是微服?
雪静静的落下来,我茫然的趴在窗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似是一片空白,又好像有巨大的隐忧,正蓄势待发要向我袭来。
船板颤动,这次我分得清楚,是人拾级而上踏地之声。
人头从廓道那端冒起来,气势轩昂,正是统领杨简。我站在窗口,他已经看到了我,抱拳说:「雪大风紧,公子多加件外衣,暖和些。」
我倒不觉得冷,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回复内力,总不能让他看出破绽。便伸手将窗扇合起,轻轻闩上,杨简已经进了门,「皇上请公子下船。」
我一愣。他道:「船底被人做了手脚,已经进水,更行半个时辰恐怕便沉,岸上车马已备,请公子收拾一下。」
刚才那一下是明宇弄的么?他不是说晚上?
啊,也许是是船上不好行事,到岸上要方便些。
想通了这节,我点点头,「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伸手上来似乎是要扶我,我淡淡的道:「不用,快些走吧。」
他挥一下手,门口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上来收拾了下衣物细软,我注意到船已经开始靠岸。下舷梯时我不着痕迹的注目四处看,这个小小的码头不够繁华,看起来不是什么重要城镇,顶多是个小港口。
没看到明宇,他已经上岸了么?不过,到了岸上不比坐船那样的开放监狱,明宇扮成太监,估计是不能过来陪同我,所以改成了武功不错的杨简。
如果杨简武功已经到了和苏远生不相上下的程度,我要想不着痕迹从他手下溜走就不太可能,心里有些发急。
岸上停了几辆篷车,其中一辆车帘掀开,龙成天说道:「上来吧。」
我头皮发麻,心里叫苦。得,双保险。和这个家伙同车,又有杨简看守,明宇怎么来找我?雪片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借着拂落的工夫,左右看看。
小太监们可能在后面的青布车上,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侍卫,说话、走路都会让人看出他们身体与常人不同。大概明宇也在那里。
龙成天已经把手伸了出来,我没有办法,但也没靠他扶,自己扶了一把车辕,上了车。车里铺陈很柔软保暖,这么短的时间准备好车马改走旱路,再一次印证了龙成天卓绝的领导统治能力。
他一点气急败坏的神色也没有,眉舒目展,看起来好像是他本来就打算走陆路,而不是被人弄坏了船,被迫为之。
或者他不在乎。也或者这就是王者气度。
穷极我一生,也培养不出这么镇定高贵的气宇来。
他往里挪一挪,让一个位置给我。
其实我本来喜欢小的空间,床也好卧室也好,最好都是小小的。越小越有安全感。
这车里也不大,要是平时我一下喜欢的很,巴不得窝进去打滚。现在只是小心翼翼的挨着车壁坐下,把本来应该垫在后背的靠垫推一推,隔在我和他中间。
他笑了笑,似乎不在意,但一手就把锦垫抽了,探身过来,轻轻扳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一僵,很想挣脱他手。
握握拳,我忍……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已经恢复了内力。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锦垫又垫在我背后,收回手的时候顺便捋了一下我肩上散碎的头发。
我的僵硬却在他收回手之后,还是没有缓下来。大概是心虚,所以分外紧张。
他靠在另一边车壁上,我们中间隔着大概……五公分的距离,实在是车里太小,而且冬里的铺垫多了些,把人往一处兜。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拜谒太后的时候,作的掬花诗么?」
他忽然这么说,我点一点头。
「再念一次。」
我看看他。好吧,在他屋檐下,再低一下头也没什么。
反正只忍到今天晚上。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想一句念一句。好久了,都快忘记了。
他挑挑眉梢,「怎么改了字,似陶家?哪一个陶家?」
我索性和他说开得了,「这些诗统统不是我作的,是前人所作,我抄来的。陶家……那是个生性淡泊之人,生平最爱菊,且以菊自比,以种菊为乐,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愿求一心安乐,后人作诗赞菊,总要提起来此人。」
龙成天点了点头。
其实任何事说穿了,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也就没意思了。
比如,我和龙成天。当初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利用,不过他这个人合作起来还算愉快,团队精神还是不错,作戏不但骗别人,连我也差点被骗倒。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他也不肯再作戏哄骗,所以,连可以说的话也找不着。
一切就是这么残酷。
他垂下眼帘似是在养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懒懒的抄着手靠着车壁。车轮辘辘的向前行,身体因为颠簸而左右微微晃动。
他抬起眼来看我,我全当他不存在。
不过他的手伸过来时,我还是一下子绷直了后背。
「白了……」他在我的鬓边轻轻抚了一下,手就放在那里没有移开,「你何时有白头发了。」
我摸摸头发,他不说我也不知道,很少注意,这里的镜子不算清晰,况且很久没有揽镜自照的心情了。
「是思虑太重了吗?」他低声问:「还是生活清苦?」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想,不是因为后一个原因。
生活其实不苦。从我在冷宫醒来直到今日,虽才过了两年多一点,但经历的事,却迅速苍老了心境,再想起在冷宫时,和明宇那样简单清楚的生活,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明明时间并不太久的,放到漫长的生命中看,只像是一页小小书签的薄厚。可是,却让我如此疲惫,只想离去。
他的手向下滑,落在我肩上,轻轻把我揽入怀中,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像是一片雪花的飘落,没来及看清来处,也猜不到会落到何处,那样短暂而轻微,我想,也许是我的错觉。他没有说话,我僵硬的任他抱着。
「和明宇在一起,快乐么?」
不清楚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却如实答:「很快乐。」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对这话表示出什么情绪。车帘被风撩起一角,细碎的落雪从缝隙中刮进来,清冷微潮的冷气,像是要浸湿现在的静默一样,安然的弥漫。
「曾经以为……」他起了个头,我正听着,他却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觉得他身上有些与平时不同的感觉,可是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明宇对你很好吗?」
这个没什么可瞒他,「很好。」
曾经迷惘过,怀疑过,绝望过,但是一切如秋叶纷纷从眼前闪过,最后留在视野里,留在心底深处的,还是那抹在碧桐宫无数次看到过的月光。
和明宇在一起的日子,我煮水给他泡茶,虽然茶叶是旧年的,早就没有了香气,他只是好脾气的笑。就是这样的茶叶,还是我特地找来的呢。
「雨前啊……」他敲敲杯边,那样温雅的笑,「不过是去年的雨前。」
我心里觉得对他不住,他身体始终不太好,又处处想着照顾我。可是我却没办法为他多做些什么。那些茶叶……实在是,不是在那个地方,谁要喝它?
脸上有点热,我把费力找来的茶壶、茶杯拿了要去泼掉。他伸手轻轻一挡,「嗳,不要紧,又不是不能喝,再说,闻着气味,看看颜色,心里也舒服得多。」
我有些疑惑地看他。这样已经没有茶味的茶,放着做什么?
他淡淡一笑,「嗯……喝茶其实是件太平安乐的事,虽然现在不是在什么太平安乐的所在,可是茶还是要有的。」
我恍然,又不是十分明白。
明宇好像,是喜欢这种氛围。
让他可以暂时忘记冷宫冰冷的,茶的颜色、茶的气味。
让人暂时忘记,我们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龙成天的手细细在我唇角描摹,指尖划了一圈又一圈,微痒。我偏过头,轻声说:「别把我当女人。」
他微微怔住,手停在半空,那个掌心微微凹下去的手势,手指微屈,似乎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去得到。一个让人看了觉得心中微微一酸的手势。
我静静的注视他,我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到底算什么。
我是个现代世界来的人,我不会对他有什么忠君的思想。
我是个男子,他也是个男子,而且是用暴力权势逼迫过我的男子,曾经视我为工具为利器,把我的生命看做草芥的男子。
但是我和他之间却没有仇敌的感觉。
当然,也绝没有朋友和情人的感觉。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从未仔细思考我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和我恩怨难分,有一段交错的过往。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洁净干燥,没有什么累赘之物。
我所想要的,想追求的,是和明宇在一起的,那样的生活。他虽然是暗宫之主,眼睛里却没有野心和欲望,和他对视的时候,有一种不用言传,心里自然明白流动的温情,他完全了解我,我全心的爱着他。
龙成天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属于我的梦想,我不适应他的世界。
他静了半晌,道:「你真的那样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吗?」
何止不喜欢。我深吸一口气,「那种吃人的地方,只有强人才可以生存,可以过得好。我没有那样坚硬的外壳,也没有长久的耐心和恒心,我没有野心,也没权欲,那种地方我得不到任何快乐,只有痛苦和压抑。」
他眼神震动,没有再说话。我转头看向车外头。
车帘一角被风吹得翻翻覆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满眼全是冰雪。
我不是女人,把我关在一群女人待的后宫,只让我觉得窒息。那里没有朋友,没有开怀,没有真正让人喜欢的一切,锦衣美食显得异常空洞,虚幻的尊荣像是镜花水月。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离开那里,我怎么可能自己再回去?更何况,这个人如此贪婪,我隐隐的知道,他不肯放脱明宇,可是也不愿意让我走。
他想要什么呢?要我像以前一样为他所用?要明宇对他倾心相爱?人怎么能如此贪婪?既得陇,又望蜀,欲望没有止境,总想伸出手去攫取。
我看着龙成天,他和我完全不同,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对于自己爱的人,只愿他幸福,所以,当初在暗道坍塌的一瞬间,我将明宇推了出去。
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可以得到幸福。而龙成天,为了自己的独占欲望,让明宇吃苦,让他失去武功任人欺凌,任他栖身冷宫凄风苦雨,到现在也还是想要他回到身边。
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就可以如此的为所欲为吗?
那时候我以为明宇是受了风寒,现在却已知道是他体内阴寒之气反扑;这一切的苦,都是龙成天给他的。一个人,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如此残酷?这样的爱,太可怕。
爱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愣了一下。更何况什么?我在想什么?
正在迷惘的一瞬间,忽然车身震了一下,又是一下,并不明显。
我坐正了身体,忽然车子向一边倾侧过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眼间有一瞬间的昏黑,靠垫锦褥乱纷纷的压下来,龙成天的重量让我分外的不舒服,一边推拒一边试图从车窗里钻出去。
忽然手在黑暗中被一把握住,滚烫的吻落下来,毫无偏差的,重重烙在我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