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瞬间的愕然,然后回过神想推开,就算是被他发现有武功也顾不得了。可是就在我刚刚要动弹的时候,他的唇又倏地离去,除了唇上那一点热的麻痛,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好像刚才那一个突发的吻,是我的错觉一样。
从变了形的车门挤出去,我立在当地,怔忡作不得声。
大雪纷飞中,前面的队伍已经看不到,向后却也只见一片腾腾的白雾雪团,有人打斗呼喝,满地的积雪被劲风鼓荡,乱飞旋舞,远望只见一片茫茫的白,不见人形。
龙成天站在我身后,说:「你小心些。」
我不作声,只顾着寻找明宇的踪影。这些人是谁的人呢?是暗宫还是魔教?我认不出来,完全没有头绪。杨简呢?在和人动手么?我眼珠转了一转,他不在,皇帝的功夫虽然不错,但是我不和他动手,只逃跑的话他应该是追不上我!
只不过,如果明宇回来再来找我,我们不是又错开了么?我对江湖事一窍不通,要是这样失散了,我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再去找他。
心里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可是现在真是好机会,要是杨简回来,就不知道能不能轻易脱身了。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潮意涌进喉咙和胸口,精神为之一振。
龙成天手搭在我肩上,我闭上了眼,默默回想。
忽然一指向后点去,正正戳在他身上。心里惶恐难当,不知道这一下能不能点中。
苏远生曾经和我讲过,人的血脉运行大有奥秘,就算不点到|茓位,还有一些要点,被真力相触后会让人酸麻难当,气力全失,只是维持的时间短,大约只有一刻钟。
不及点|茓的威力大,但是比点|茓易学得多。
我紧张的绷住呼吸,身后那人身体慢慢软垂,向前倾倒,靠在了我的背上。我急忙回头,他正定定的看着我,腿已经无力支撑身体,手抓住我的腰际,却毫无气力。
我在心中连呼侥幸,为了保险起见,又摸索着封了他四肢的|茓道和哑|茓,扯起大斗篷将他包住塞回车里;虽然习武有好一段时间,可是这些事还是头一次做,手忙脚乱且脸红气喘。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不敢和他对视。
放下车帘里,他全身已经隐在了昏暗的车里,只余一双精光莹然的眼睛。
转头之际,终于还是和他的目光对上。我形容不上来他眼中的神情。
说不清里面是愤怒,羞辱,怨恨,又或是……绝望。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在DISCOVERY里面看到的画面,一只重伤濒死的猛兽,黄玉样的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和此刻的他多么相像。我嘴唇动了一下,可是却不知道说什么。
后会有期?再见?还是再不相见?
手突然有些无力,在那样专注的目光下,瞬间无力,车帘滑下来,把车外和车里隔成两个世界。我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一眼,提气纵身,轻灵的从一片白雪的越过。
说踏雪无痕,那是夸张,但是苏远生当夜带着我凌空渡水的心法步法,却已经传授了给我。雪这样大,浅而稀疏的足印很快就会被新的落雪掩没,不易被追踪的人发现。
明宇……我们一定会再见。不管天涯海角,或是地老天荒,我再不和你分开。
风声从耳边呼啸过,割面如刀,我不敢松懈,全力前行。
不期然一双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那样深沉疼痛的目光,带着不甘,绝望,隐忍,幽怨……
心里不自觉的一跳,身形一滞,脚下顿时松了力,重重踩进雪里。
我甩甩头,拔出脚来,飞身再行。
——问君心·完——
第三部《定风波》
文案:
江南行,琅州,桃花汛。和那年那场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没了痕迹的明宇,在白风以为可以渐渐淡忘之时,又忽然出现,白衣飘摇,踏水而来。
三人正式照过面。白风、明宇选择珍藏过往,龙成天对欺骗白风虽深感抱歉,但依旧一往无前。
不料,回到宫中的白风因为阴寒之气反扑,镇日咳血不止!
拖拖沓沓爱情,粉饰太平的三个人,是否身不由己的结束……
第一章
「千岁,您歇一歇。」
我把笔放下,顺手揉了揉眉心,接过参茶喝了一口。
他低声道:「您是回去用膳,还是就在这里传?」
我站起来,身后小陈为我披上外袍。「去成英殿。」
我迈步向前走,杨简落后半步,「千岁,皇上并不在成英殿。」
我微微偏头,他垂首肃立,「皇上今儿去了留林馆,今年取的文武各二十共四十名英才,正在那里会试。」
我哦了一声。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起过,不过我神倦体乏,一点也没听进去。
「千岁,要去留林馆么?」
我想了想,「别通报,咱们从侧门进去。我听听他们殿试都考些什么题目。」
一行人跟在我身后,脚步踏在雪上簌簌轻响。
从侧门进了留林馆,我挥一挥手,除了杨简和小陈,其它人都自觉停下脚,站在殿外,我们三个悄然无声踏进了后殿。
里面只有两个小太监,看到我刚要出声,被我挥手止住后连忙跪地相迎,我并不理睬,一直向里走。
锦榻旁边的几上,有半盏残茶还没收拾去,大概皇帝没见那些人之前,在这里小憩了一会儿。绕了几绕,隔着一层杏黄的布幔,我已经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
小陈搬了个锦墩来轻轻放在地下,我屈身坐下,侧耳倾听。外头那人显然已经回完了话,正说道:「小臣无状,出言冒犯。只是这些话句句是肺腑之言,望吾皇明鉴!」
这人情绪激昂,不知道刚才说了些什么忧国忧民的大道理。
我悠闲的擦脸,喝茶,听外头说话。奇怪的是外头出奇的静,禀礼传书太监一句话不吭,龙成天也不发话。那个家伙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又把前年的事旧话重提了?还是说河道贪污的事?我慢慢摩挲茶杯的边儿,耐性十足。这三年里我改变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性子,磨来磨去,磨得耐性十足。
忽然龙成天说道:「你知道皇后用什么印?」
那人朗声说:「宣德昭明,天下皆知。」
怎么扯到我了?
「皇后不淑不德,善妒性毒,专权聚利,祸国害民……」
啊啊啊,精采,总结得好啊!不错不错,我觉得这十六个字真是精辟之极。
侧头看看,杨简和小陈,一个脸发青,一个脸发白,煞是好看。
我唇动微动,无声的说:「不要急,听着。」
龙成天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既不是女子,淑德又或是性妒是无从提起的。专权聚利,是专了什么,聚了哪里?祸国害民,又祸了谁的国,害了谁的民?」
那人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陆平升,你肆意妄语,品评朝政,诋毁皇后千岁,罪该万死!」
听得外面那人又道:「皇后得登后位,便大肆驱逐迫害后宫,这难道不是妒么?身为男子不能有后,却将太子送至边荒不毛之地,其心之毒无人能出其右。
「后宫不得干政,他却一手囊括工部、户部、吏部,大肆弄权任用私人,买官卖爵无恶不作。开设钱庄商行,垄断盐茶铁锡,谋暴利而饱私囊……」
龙成天打断了他的说话:「皇后如此十恶不赦,朕却一无所觉,倒要你来提醒,你这字字句句,是不是暗示朕昏庸无能,无识人之明?」
那人磕头声如捣蒜,「小臣万万不敢冒犯皇上……」
龙成天说道:「皇后色用明黄,出则九乘,入则华盖,锦绣刺蟒,秩制与朕比肩。就算是立太子的诏书,没有皇后之印,也不能发令……皇后登位以来所做之事,皆是他权属应当,朕都没什么异议,你倒替朕不平了?」
那人声音哆嗦,几不成句:「小臣……」
旁边一人道:「陆才子,你还没有授官授职,这个臣属之分你怎么能够擅用?单这一项就可以治你僭越不敬之罪。皇后端方贵重,母……」
我眉一挑,好家伙,居然说我最讨厌听的那个字。
估计他下面肯定是「仪天下」!他X的,我是男的!哪来的「母」仪?
不过话说回来,能进了文武举的前二十,都是难得的人才,大小总有个官职,所以在殿试之时,自称小臣也就成了一种惯例了。但这个人要挑眼,却也说的没有错。
我转头对杨简笑笑,小声说:「这人去礼部倒合适。」
杨简头如秤砣,一沉不起,半个字也不说,实在是谨言慎行的典范。
我推一把小陈,「去和皇上说,让他歇歇,也让这些才子们去蓼花殿里吃饭去,大冷天在这里熬什么呢。」
龙成天一行从前殿过来,除了最前头一个人之外,其它人走路的姿势都堪称标准。
我向后松松一靠,噘起唇来吹了声口哨:「你气色不错。」
他满面笑容,道:「过奖过奖。」
我抬抬下巴,「扶皇上一把,看他哆嗦的,怪碜人的。」
他被杨简扶着坐到我身边来,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今天下雪呢。」我端起热茶递给他。
他接了过去,脸上淡定,道:「是啊,瑞雪兆丰年,是不是?」
我笑着点头,「外头冷得很,快喝点热茶暖暖。」
他脸上有点僵,把茶放到几上,手平平摊着抚住膝盖,「传膳吧。」
我往他身上慢慢靠过去,「嗯,传吧。」
我笼在袖子里的手指也紧了紧,指尖在掌心轻轻搓两下,这热茶还真够热。回过头把那茶又端过来,「里面放了五味药材,趁热性足,先喝了吧。」
他看看我,下巴不着痕迹的向后缩,「快用膳了,不喝了吧。」
我挑挑眉,「餐前暖暖胃,对你有好处。上午肯定喝了一肚子冷风。」
他目光游开看看杨简,杨简把头转开;再转向右边,小陈正垂头出神,彷佛地上有一千两银子等着他捡。龙成天咬咬牙,把茶接了过去。
「喝呀,」我笑容可掬:「凉了药性就减了。」
他慢慢揭开杯盖,轻轻抿了一口。我点点头,笑着拍拍他腿以示嘉奖,「回来让裴德天天给你熬药茶喝,一天喝个七、八碗,腿肯定不疼了。」
他脸上有苦笑,却什么也没说。
转头看看鱼贯进来捧着食盒的太监们,我问道:「今儿吃什么?」
小陈低下身来说:「千岁忘了,您说今天想吃珍珠宴。」
我拍拍额,「是么,我真忘了。」
龙成天讶道:「珍珠宴?」
我看他一眼,就是给他吃全龙全凤宴也尝不出味来,他的舌头起码得麻到明天中午。那药茶多苦多烫啊。
珍珠丸子,珍珠烩五虾,珍珠鸡,珍珠牛柳,珍珠绿玉……
我夹起个丸子递到他嘴边,「吃吧。」
他张嘴咬进去,定定看着我咀嚼。好像在咬我的手指头或是鼻子那种眼神。
我笑笑:「好吃么?」
他动作很硬很明显,咽了下去,说道:「很好。」
我筷尖指了指,「把那个翅子撕下来,皇上喜欢啃那个。」
他咬牙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朕一点儿也不喜欢啃鸡翅膀。」
一边伺候的太监动作极快,拿小竹刀把鸡翅卸下来,利落夹进皇帝面前的碟子里。
饭毕漱口。
「上午忙不忙?」
我点头,「忙得要死。你呢?」
「朕不算忙。」
我嗯一声:「等那些人吃完饭回来了,我也跟你一起去见识见识,今年都有些什么英才俊杰。」
龙成天抹抹嘴,「也没什么好看。」
我道:「怎么会?我才刚听到有意思的,怕你们封了口不让人说话,正好借用膳岔一岔,下午一起听,我倒想听听这个人还说些什么。」
他挑挑眉毛没吭声,我扶他一把,在锦榻上歪着,把领口松松,枕着他胸口也靠着。地下的人知机都退了。我把他靴子褪了,握住他脚掌轻轻揉捏,「脚痛得很么?」
他睁开眼看我一眼,又合上眼说:「也不怎么痛。」
我双手贯注真力,替他活了一回血,又替他搓揉脚趾脚心。掌上热力令他的脚趾都添了一层血色。「暖些吗?」
「嗯……」他鼻音甚重,听起来朦胧欲睡。
「喂,别睡……」我轻摇他肩膀,「上午我让人给你递的折子,你看了没有?」
他嗯唔一声,看起来是睡着了。我松开手,好气又好笑坐在那儿看他。
昨天晚上怎么也不肯睡,今天精神不济又能怨谁。
我靠着他也盹了一会儿,小陈的步声一近,我便睁开了眼。
他轻声道:「新才子们都回来了,是不是唤醒皇上?」
我低头看他,轻轻把锦毡向上拉一下,替他把面上的一缕头发拂开,「不用,让皇上多睡一会儿。」
小陈臂上搭着绣金锦裘,我站起身来叫他们去前头放下帘子,「我到前面去瞧瞧。你不用跟来,在这儿看着些,叫茶房药房的人预备着,
别回来又有人找借口不吃药。」
小陈伸伸舌头,「他们哪敢不谨慎,您只管放心。」
一行人,除了走在最前头的换了,其它还是龙成天的原班人马,到了前殿的侧门,我顿一下脚,前面禀礼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我心中好笑,迈步走上龙座。
前面一层纱罗的帘幕已放了下来,殿下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人,并无一人敢抬头觑看。我端坐下来,整整袍子下摆,太监唱诺:「平身--」
旁边有太监拿着名册,上面已经有十来个名字勾过,龙成天效率真是够可以,一上午已经问过这么多了。
我把名册拿起来看,那个姓陆的名字下还没标记,估计是他刚才语出惊人,耽误了大家时间。我点一点头,太监在帘子侧缝里收到我的眼色,道:「陆升平上前。」
有一人从右边队列里出来,穿着青色的布袍,书生巾上缀着碎玉。我目力已经远非当时可比,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看清那人眉目飞扬,一脸锐气。
我慢慢在那个名字上点一下,又点了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训练出来,这种人要洗他的脑子比较难些,但如果真的成功,这样人认准了一个目标,一定是至死不渝。
值得一试。
我嘴唇张翕,杨简朗声问道:「陆才子,上午之论且不忙谈,皇上有题问你。」
他躬身道:「学生洗耳恭听。」
嗯,这会儿不敢自称臣属了。倒还懂得改进,不错不错。
杨简问道:「陆才子来自鱼米之乡,皇上问你,照州全城下辖多少属县?各县有多少村庄,各乡鱼何价?米何价?布几钱一尺,绢几钱一丈,丝几钱一担?」
那陆升平愣住,想了一想说道:「照州全城下辖六县七百六十一村,是我朝至繁华之地……只是,学生埋头苦读,十年寒窗,商市上并不通晓。」
杨简看着我的唇形,又问道:「江山,君主,官吏,百姓,何重何轻,谁贵谁贱?」
陆升平张口结舌,这问题太严肃太锋利,他想了半天,大声道:「江山与君主相较,自是江山重。官吏与百姓比,自然是百姓贵。」
我微微一笑,杨简接着问:「江山与百姓比,何轻何重?」
他本来是站着,思忖片刻,双膝跪倒,朗声说:「万岁恕罪。学生窃以为,江山与百姓相较,自然百姓重要。」
殿下的人顿时鼓噪起来,惊异者有,痛骂者有,异议者有。这两年学风开放,朝廷也不用重典酷刑,这些学子都大胆的很,虽是在宫中都并不太拘束。
我手扶在椅把上,手指轻轻的一下一下敲,杨简回头看了我一眼,转回头道:「皇上昨日才说,江山,百姓,君王,自是君为轻,江山为重。
「而江山与百姓相较,自是百姓重,江山轻。天下之大,江山莽莽,倘是一个百姓也没有,算得什么江山?算得什么国家?君主又是谁的君主?」
底下人登时肃静。
我的手指停下来不动,杨简道:「陆才子请起,你所言甚合陛下心意。」
那陆升平磕了一个头,道:「我朝有陛下,真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下情。两年来不加赋不增税,造桥铺路开善堂学堂,设医馆工厂,造福万民,陛下英名,定当流传万古,千秋称颂。」
倒看不出这个家伙也挺会拍马屁的,可惜龙成天不在跟前,没拍到正主身上去。
我挥挥手,杨简道:「陆才子请至一旁偏殿稍息,陛下廷后还有话问你。」
陆升平又叩了一个头,却不起身,「皇上明见万里,却不见得能够洞察身侧。皇后包藏祸心,窃国谋权……」
我无声的微笑,杨简说道:「陆才子,你今日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以后万万不可再提,陛下可以原宥一次,却绝不会宽待下次。」
陆升平还待要说,被旁边的侍卫架着硬是「请」了起来拉向一旁。他还张口欲言,只说了:「皇上--唔唔……」想是嘴给堵起来了。
我向后靠一下,放松肩背。禀礼太监接着唱名:「赵自栖上前。」
杨简没再用我指挥,照皇帝已经预备下的题目一一问过。进行的还算快,其中两个人极是出色,却不是秀才,而是武士。
我命杨简也将这二人留下,禀礼太监唱道:「皇上起驾。」
底下人结实的跪了一地,「恭送吾皇万岁。」
我下了宝座,绕过回廊向后殿去。肖贵迎上来,「千岁。」
我脚下不停向前走,一手抽掉发簪,肖贵忙伸手替我取下金冠,说道:「皇上已经起来多半个时辰了,医正过来替皇上敷过脚,药茶也喝过了。前面没呈什么折子给皇上,不过兵需司的苏大人来了,正在里头说话。」
我点点头,头发滑得一肩一背都是,一旁的人没人敢伸手,我自己拢了一把,迈步进了后殿。
龙成天斜靠在锦榻上,尽欢立在一旁,奇怪的是陆升平和刚才我留下的那两个人也在。不是让带他们去偏殿的么?
我进门时,陆升平他们三个外人都微微侧过头来看。龙成天一笑:「回来了,怎么又披头散发的?」
我先施礼,「见过皇上。」有外人在场,这个礼数还是要有的。
等我站直,屋里人除了那三个新来的,一齐跪倒,「恭迎皇后。」
那三个人里另两个人反应还算快,愣过之后急忙跪倒,却只见陆升平两眼发直,喉头咯咯轻响,身体僵得像是上了冻似的,脸上全是痴迷惊艳之色。
小陈上来替我解下雪裘,又拿过烤得热热的暖靴来服侍我换上。
我坐在龙成天身侧,老实不客气伸高脚让他给我套上暖靴;皇帝亲手端了茶,「快暖暖。」我接过来先不忙喝,抬头瞧的时候,陆升平还没回神呢。
我抬抬下巴,「怎么他们进来了?」
龙成天道:「我听说你留了三个人下来说话,想着能入皇后青眼,必是难得的人才,是故让人叫来我看看。」
我斜睨他,「看过了?看上谁了没有?」
他笑说:「知道你不太喜欢见外人,这就让他们退出去。」
我道:「且慢,你还没问过,就听人委任,就算我选中的人,也是不行的。皇上总得点头,我才好安排呢。」
他转开话题道:「尽欢送了把新铸的刀子来,你看看和你画的图纸是不是一样?」
我才转过头来,尽欢重重跪倒磕了三下头,「公子。」
他倒是从来没改过称呼,我落魄或是尊贵,对他来说一点分别也没有。
我笑出声来:「嗯,这么大雪,你何必冒雪赶来呢,明天后天雪停了再晋见,不也是一样。」
他抬头,笑得纯厚依旧:「我也想念公子了,所以想早点来看看。」
龙成天咳嗽一声,我转过头去,「你嗓子痛?来人,传医正--」
他急忙道:「不用不用,并不痛。」
我白他一眼,「那你咳嗽什么!」
那把刀翻转着看,寒意侵面,雪光闪闪。虽然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受局限,但是合金究竟比单是铜或是铁强多了。我挥臂横劈了一记,意兴勃发,「尽欢,咱们试试刀!」
龙成天击掌道:「好,把桌椅搬开,试上一试。」
侍卫们一起动手,殿中一下子空起来,我随意的往前一站,身后有人上来,替我褪去锦袍,露出里面一身白色的劲装。
「尽欢!来!」
他拱一拱手,道:「公子小心!」双拳一错,合身扑了过来。
我知道他练的外家功夫厉害之极,便是不用刀剑也厉害得紧,横刀反切,竟然是不顾他的攻势径取他的颈项。
这本来是江湖中武功不算怎么高的人撒泼的打法,要嘛对手就拼个两败俱伤,要嘛就回招自救!
尽欢当然不能跟我两败俱伤,侧身闪避,那一拳击到半途,被我手腕轻转,刀背在他腕上磕了一记。他脸上一红,下盘依然是极稳,拳头迎面朝我招呼过来,我腰身后仰,刀锋平推斩向他腰际。
两个人都打得快,尽欢拳脚有力,虎虎生风,我则是诡招不断,总逼得他不得不回招自保。
因为他不能对我下狠手,而我又总是机变有余,打斗一场,他额上已经渗汗,神情也有些焦躁,竟然在我身形飘忽游走之际陡然站定,双掌虚握,双目圆睁,喉间低吼一声,合掌一翻向我横推猛击!
我脚尖点地离地跃起,不向后避,反向前冲,他大惊之下一掌打偏,一片破碎惊呼之声。我从他身侧掠过,刀尖在他腰间点了两点,在他身后站定。
尽欢呼哧呼哧直喘气,偏殿里一时间静得很,没人说话。
龙成天清清嗓子:「竟儿,你这就不对。说了试刀,你净捉弄他作什么?这刀也没试出来什么好处。」
尽欢身形肃立,嗒嗒轻响,他腰中系的一块金牌丝索断裂,牌子掉在地上。
他脸通红,不知道是拾起来好还是不动好。
我一笑,伸手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嗡嗡吟声不绝,「刀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是这两天积点闷气,要发散发散罢了。尽欢,你肯定不会生我气是不是?」
他忙点头,「是,公子要早说想出气,我不动让公子打就是,省得公子费事。」
嗯,到底是我的尽欢,事事以我为重。
尤大哥磨了我两年,我硬是咬牙不松口,一直把尽欢留在京中。
我把长刀递给尽欢,说道:「照这个样子先铸三万把,京畿守备驻军先发一万,禁军发一万,剩下的,你押送去给尤将军,他西南这一年战事不断,狼仓族屡屡犯境,让这宝刀到该显身手的地方扬威去。」
也是时候了……再不让尤烈尝点甜头,他哪还有心思镇守边关?
尽欢接过刀,站定了向我躬身,「公子,这一把剑连工带料,价不下百两。」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签花铁牌,「先去支三百万两,不够用再来领。」
他双手接过了牌子,哑声说:「公子多保重,我这就去了。」又向龙成天叩了一个头,转身退了出去。
我伸个懒腰,说道:「有没点心吃?」
一旁小陈急忙道:「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点点头,对龙成天说:「那你慢慢问话,我用茶点去。」
小陈取过锦袍雪裘,我一手挥开,「打架出了一身汗,不穿了。」
龙成天道:「小竟别走,朕也想用些茶点了。多呈些热茶来,让三位新秀也暖一暖。」
我似笑非笑站定,「不必,我在这恐怕有人食不下咽,那多难过。」
龙成天笑着招手,「别淘气,这么多人在这里,快过来。」
我左右看看,嗯……好吧,给你一次面子。
我和龙成天并肩而坐,热气腾腾的茶点呈上来,因为我偏爱吃肉,所以在常例的点心外,特别切了一小碟子肉脯,奶油炸的面点里也塞满肉松,喝的是热腾腾的牛奶。皇帝跟我吃一样东西,难为这个以前总说牛奶腥气的人,竟然也喝得很开心。
龙成天低声问道:「你留下陆升平,想派作何用?」
我喝一口热牛奶,「这当然听从皇上调遣。」
他一哂:「得了你!少打鬼主意,想说什么尽管说。」
我嘻嘻一笑:「喏,前天不是在说于州……」
他看我一眼,我笑嘻嘻的和他对望。
嗯,成交,陆才子的去向,已经底定。
让他到于州那不毛之地去给我发展经济去。
除了陆升平,其它两人多多少少都用了些点心,陆升平灌了一气热茶,仍然处于半离魂状态。
屋角都生着火盆,暖意融融,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神清目朗,甚是舒服。我拉过锦毡盖住我和龙成天的腿,舒舒服服向他肩上
一靠,「那你问你的正事,我且歇一会儿。」
他无奈一笑,伸手抚摸我的头顶,手顺着发滑下来落至肩上,将我揽住,「好,你便歇一会儿,等晚膳好了我叫你。」
我靠着他胸口,他心跳声音沉稳有力,一声一声连绵而规律,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活着……真好。
他是活着的。
还记得我从雪中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与一具冻尸无异,脸作青紫,唇色发黑,四肢扭曲变型僵硬。
但是,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这就好……
我昨夜本就没有睡好,上午和午后又费了神,刚才又和尽欢动武,有些支撑不住,原来是想靠着他坐一会儿,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我放松身体,还记得说了句:「回来把蛇胆粉预备好,皇上晚上要用……」听着小陈模模糊糊答应了,心里一松,靠着他便陷入沉睡。
第二章
「皇后?皇后?」
我慢慢睁开眼来,定一定神,看清眼前是谁,不由得笑出来:「哟,四王爷来了,失迎失迎。」
他却是一脸急相,甚至顾不了尊卑上下,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皇后,我有件事请求你,你千万千万可要帮我的忙。」
我坐起来,发现睡在自己寝宫床上。唔,怎么回来的?挽一把头发,我拿过枕旁的带子,「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哪里偷懒去了--你找我什么事?」
他急道:「来不及了,麻烦你和皇兄说,不要差姬慈去漠北镇守。」
我想了想,姬慈便是下午留下的那武举子两人中的一个,举止合度,谈吐有物,正是武举头名。而且我翻过首册,他家中世代行伍,出了
不少将才,这样一个美质良才,放出去历练几年,堪当大任,这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奇怪:「为什么?」
小陈探头看,道:「千岁要梳洗了吧?晚膳已经备好。」
我道:「好。」
四王爷一急,伸手抓住我手臂,「皇后,我皇兄他下午已经发话,要姬慈三日后便整顿行装去漠北军中。明日一早恐怕便正式发诏,你现下和他说来得及,等兵部行文了,就拦不住了。」
我看他情急于色,与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嘻笑模样全然不同,笑道:「怎么?他欠你赌债不给,还是结了风流仇怨?那也用不着阻他去,我着人说,给他在那边多吃点苦头,包管四弟舒心满意就是了。」
他急的喊出来:「我是正经求你!你别和我拉扯夹缠不清!」
我心中大奇,小陈本已经拧好了热手巾,我挥手让他退开,坐下来道:「你说说缘故,要是你有理,我自然帮你。横竖今天兵部是不能发文了,一夜长着呢,你也不用急成这样。」
他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坐了下来。小陈何等机灵,已经斟上热茶,分别呈给我和四王爷;我侧眼看到他左颊红肿高起,显是刚挨了打,再看四王爷龙成英脸上的神态,不用问,打了小陈、喝退我侍从的,一定就是这个活宝。
我心里哼一声,脸上不动声色。
小样儿,敢打我的人,我要是能让你顺顺当当遂了心愿,我这皇后让给你当!
他喝了口茶,张口道:「我和小姬那是从小结的冤家,又打又闹,先前他打不过我,后来我生了重病,他却武功日进,架是打不了,但是骂战还是常有。后来……」
我偏头看他。你要求我办事,难道还对我防这防那?
他平时何等嬉皮厚脸的一个人,居然老脸微红,侧过头,眼睛不与我相对,说:「有一回我去看南城东湖选花国魁首,轻车简从就去了。那时有个粉头,名叫玉蝶儿,相貌好歌喉好……」
我眨眨眼。得,让他说,他真就从头说起,居然越扯越远。
幸好在我发声阻止前,他又扯回来了:「我被地痞围住,身边的人偏一个都不在。吃了好几下子,小姬突然从天而降,将我救了。」
我道:「唷,那人家救了你,你还记恨他?」
龙成英道:「我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打倒了那些人,我跟他道谢,请他去喝酒。」
「生平从来没在那种地方喝过酒,我可不知道那里的酒有花巧,结果,后来……」他扭扭捏捏,脸涨成了酱色。
我怔了怔,听他又说:「结果后来喝到床上了,荒唐胡涂也不知道怎么过了一夜,天明时小姬把我痛打得不能动弹,头也不回的去了!从那天起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软求也好,硬磨也好,他要嘛不理,要嘛举拳就打!
「我请了王兄赐的金牌去和他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没好声气!其实他家中世代良将名士,实在不用武举出身,他就是想避开我,避得越远越好……」
最难为情的已经说出了口,他越说越收不住,我却有些恍惚。
妓院,花酒,荒唐的情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啊,或许并不久……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那烛影摇红,暖帐流香的回忆……
可是红烛依旧照,那红烛下的人呢?
我心头一酸,一股热气冲上来,我闭了下眼,重又睁开,眼里仍然清明,「你就是想说,你喜欢上姬慈了,不愿意他走,是不是?」
龙成英连连点头,「是,是,皇后,请你千万帮忙。这个事我求旁人无用,母后一定不肯同意,皇兄定然斥我胡闹,可是皇后你也是男子,却嫁了我王兄,定然了解这个男子和男子,也是可以、可以……」
我低下头,不理会他可以个什么出来。他静了一静,声音哀恳:「皇后,我只能求你帮忙了,你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做兄弟的,帮我一把。」
我看他脸上情急之色的确不是假装,收束心神,说道:「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要是同皇上去说,别说一个姬慈,十七、八个也留下来了。」
他脸上一喜,拉我的手道:「皇嫂就是疼我!兄弟我一辈子不忘皇嫂今天恩德。」
我一沉脸,翻手重重在他腕上磕了一记,「你喊我什么!」
他忙作揖,「千岁爷息怒,息怒,我一时说溜了嘴,绝不是有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兄弟我一般见识!」
我正色说:「你先别忙谢,听我说完,虽然我说话容易,可是说完话之后呢?姬慈满腔豪情,一身武艺,我白天打量他,志向可不小。你强留下他,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能开怀么?就算你留得了他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后日?明年,后年?」
龙成英张口结舌。我叹口气,接着道:「他刚成年,未成亲也无子嗣,你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有一子一女外带六个妾。你留他下来,打算做什么?让他给你孩子当现成的妈?还是当你第七个小老婆?
「太后对你一向宽容,可是你要娶男子做正妃,恐怕不是易事。但如果要姬慈不明不白和你在一块儿,他如此心性怎么会肯?你又怎么能如此待他?又或是你抛了皇家的姓氏,跟了他去天涯海角?」
几句话说得龙成英目瞪口呆。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当时我和龙成天之间,这些问题也都是存在的,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老妈、有江山,件件都是阻碍;要不是当时他差一口气见阎王,拼死拼活抢回命来,太后能不能那么痛快的撒手让行,真是未知数。
他的孩子,他的小老婆们,也让我很头痛过。但是他已经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我没得选择,无论有什么阻碍,我也要一一除去。
我站起来,小陈伶俐的把握机会替我着衫系带,束袜穿鞋。
看他垂头丧气,我又重重刺他一下:「再说,你徒活二十余载,吃喝玩乐,浪荡度日,浮名在外,毫无建树。你凭什么指望姬慈就看得上你?能甘心和你在一块儿?
「你有什么好处能让他喜欢?有些话说出去容易,想收回却难;有些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易。你不妨好好想想,明天上朝之前,再来找我吧。」
晚膳并不像从前一样,陈了一桌的食物。
四个热菜,真是色香兼具,想必味也是一定不差的。我坐了下来时,龙成天已经吃了小半碗饭,「等你一会儿了,怎么才来?想是不饿。」
我道:「……是四王爷来了。」
他哦一声:「四弟来做什么?是不是又看上什么宝贝来讹你了。」
我笑了笑。年前终于烧出一窑玻璃,先做了批不怎么成功的军事望远镜,比现代的当然是差很多,但是在这时期军备落后的环境中,已经是珍宝一样。
这件事情是极其机密的,却被四王爷看到我在试样品,大惊大叫,死活非给要去。我没法,只能严令嘱咐他不可露于人前,也不知道他究竟拿那望远镜,做什么用去了。
龙成天这样说,我想了想,道:「差不多,就是这次他看中的东西麻烦了些。」
「是什么物事?」龙成天显然是讶异。他知道我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看重,成箱的绸缎也好珠宝也好,钱财金帛也好,都是随手可以丢开的。
我刚起床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饭,「成天,四王爷他小时候出过什么变故?他和我说他受过伤。」
龙成天愣了下,我看着他的脸,没忽略这一瞬间他神情的改变,「和你有关么?」
他苦笑:「有,怎么能没有,和母后也有关系。」
我哦了一声。他续道:「那时候皇三子是我的劲敌,他……他的生母石妃却在一个要紧关口,去给老四施暗算。」
我讶然:「石妃是弄错了吧,暗算也该冲你去才对。」
他吁了口气,没说话。
我不太喜欢吃饭时有人伺候,旁边没有人跟着,我便接过他的碗替他装汤。
「其实,下手之前,母后与舅舅早已知觉,真正伤了小四的,倒不是石妃的人,但罪过自是由石妃与皇三子一并承担。」
我手抖了一下,热汤溅了两滴在手上。谁说虎毒不食子……太后对利用价值不大的儿子,就能下得了这样的手。当时文史阁那场火,我想了许久,觉得人人皆有可能,却没有去想她,可是,往往幕后黑手,就是那个你从来想不到的人。
我自认为那时我和她没利益冲突,可是怎么可能没有?我不做皇后时,她是后宫第一人,我做了皇后,她就迁居别处,过着类似出家清修的生活。这固然是历代宫规,但是一个弄权已经习惯的女人,怎么会觉得那样的生活适合她?那场火,确实烧死了「皇后白风」。给皇帝一个很好的铲除异己的借口和机会,也给她又多挣了那么长久的集权生活。
能在后宫中爬到最高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简单得了呢?我那时一直不将她视为危险人物,也没想过多加防备,实在是个笨蛋。
要不是明宇救我……汤碗轻轻放在桌上,近来我时常恍惚。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明宇已经彻底将我摒弃在心门之外了吧?
龙成天无声的握住我的手,说道:「四弟身子骨伤得很重,虽然性命保住了,可是从那以后心性也变了,再不求上进,整日沉迷玩乐,酒色昏昏……说起来,实在是母后和我亏负于他。」
他轻轻晃我肩膀,「怎么了?」
我打起精神:「没什么,用膳吧。」
他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调羹在汤里搅了几搅,汤底的汤料便浮上来,香气甚浓。他舀了汤来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喝了,却辨不出美味。他问道:「究竟老四寻你什么事?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我想了想,说道:「今天先不论,明天再说。四王爷素有个胭脂王爷的名头,我倒想看看他明天去不去早朝,要是去了,又有什么话说。」
一个人被别人轻贱倒不可怕,可是自己也放弃自己,作践起来,真是难有药救。那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合适。姬慈少年英武,何等风采,可是龙成英……真是起错了名字,哪有半分英才之气?
宫监侍儿进来收拾,我站起来抖抖袍子,「时候也不早,你不要看太久折子,早些安睡。」
他问:「你……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点点头,「躺了半天,去散散步。」小陈要跟,我挥手止住,一个人走出去。
晚膳时分已过,宫门快要下闩落锁,我信步向东,沿着一溜墙根慢慢踱步,过不多久,便遇见一队侍卫巡过,张口欲问,却一眼看清楚我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礼。我挥挥手,掠过他们,继续向前走,风雪又紧了起来,雪片擦过脸颊,隐隐凉痛。
越走越远,渐渐远离灯火繁密之处,仰头看天,漆黑的天幕上,一朵一朵莹白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像一个幽昧的梦境。那一天,也下着大雪。
明宇要带我走,我却没有同他走。那天雪中一别,就再没有他的音讯。
我目送他孤高的背影渐行渐远,手足发软,手中一滑,明宇适才掷还给我的那块玉,滑坠在厚厚的积雪中,无声无息,不见痕迹。
我扑跪在地上,双手胡乱在冰雪中摸索找寻了半天,一无所获,那块玉不知道滑到了哪里。那是暗宫的物事,原来应该是明宇的,却因为宁莞顶替他的缘故,而一直佩在宁莞身边,后来两个人在宫中相逢,才回到了明宇身上。
后来明宇又把它给了我。
看着无迹可寻的白雪,我眼睛无力的合起,又想到那一日的绝望。双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怔怔的坐了半天,一滴泪还没有流下脸颊,已经化成了冰粒。
龙成天的伤,虽然不是我下的手,却也是因我而起。
他始终神智不清,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我……心里乱的很,我明明是不喜欢他……可是却不能离他而去。
明宇眼神含冰,言词犀利:「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我一个,我们立即便走,他龙成天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我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明宇,明宇,你明明那么了解我的,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不是……
「真不是么?」他口气如冰:「那就同我走。」
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迈出这一步,我和他相伴天涯,永不离分的梦想,我们描绘了那么久的幸福生活……
龙成天奄奄一息的模样从眼前闪过,明宇伸出来的手,我定定看了半天,却没有把我的手伸出去。
这一去就是另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决然的结束……
明宇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那块玉就这么从他手上抛了过来,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一丝留恋或是柔情也没有。
我条件反射的伸手抓住,他回头便走。
明宇明宇明宇明宇……
心里发狂似的喊,可是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一个已经决然放手,另一个却紧抓不放。
我不知道,我在点头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已经确定了心的方向。
心念在一瞬间动摇,我不想应诺他,不想留下来。
是,他的伤又不是我害的,我只是点了他的|茓道。后来他被人践踏伤害,又不是我下的手,也不是我的指使……可是一切变成了今天的境况,我……真的没有责任么?
后来想,我要是明宇,我可能也要走。面对这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做事毫无魄力,黏黏糊糊不干不脆。感情最忌讳这样谈,是吧?
宫门要上闩的声音惊动了我,抬头看一看,竟然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碧桐宫。碧桐宫也让雪盖住,院子里,墙上,屋瓦上,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雪光交映,有种暗淡的光辉。
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下雪,明宇与我刚刚开始放下心防,互相熟识,互相照顾。
现在想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不知道明宇现在怎么样,一点消息也没有。
暗宫他没有再理会,江湖上也没有消息。从那天雪夜一别,他好像彻底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和那一年那一场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没有了痕迹。
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个没完。我站在那间曾住过的房子外面。冷宫无人修缮,窗上的漆都剥落了,门框早被风蚀,我在没有积雪的回廓上坐下,静静看着漆黑的窗户。
窗上的纸破了,北风吹着哗啦哗啦的轻响,破裂的纸边在雪光里轻轻的晃,像是一只疲倦的蝴蝶。龙成天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以前床也起不来的时候,我用那两手拙劣的易容术扮成他去上朝。
当他渐渐可以起来,就放下帘子,我和他一起坐在朝堂上。底下的朝臣已经开始私语,说国无二君,皇上逾制等等,后来就开始好多的弹劾上言,龙成天一律不理。
我往冰凉的手上呵气,看白雾在静夜里扑到手上的肌肤上,有些潮,有些凉,温度在雾气没有尽散之前,就已经失去。他在我跟前绝少皇帝的架子,连朕、寡人这样的字眼都很少说,从他病重到现在,我对他管头管脚,他甘之如饴。
常常我也有种错觉,好像我和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已经记不太清最初的情形,彷佛就是这样。
可是,我忘不了明宇。
我一直一直,忘不了明宇。
明宇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在什么地方?他的身边也下雪了吗?可能他在温暖的大江之南,那里从不下雪,顶多在寒冷的冬夜里落一层霜。我这一生直至终结,大概也再看不到。
隐隐听到踏雪的簌簌声,我只当是风动树摇碎雪落,摇了摇头,依然听得到。难不成我疑心生暗鬼了么?站起身来向外看,一颗心禁不住怦怦暗跳。这里谁会来?又是这样的夜半时分,难不成是?
一点幽绿的光慢慢移近,雪光融融,我先看到了一角明黄的衣料。心里沉了一沉,觉得安静,又觉得怅然。定一定神,我急忙迎上去,「你怎么……」
龙成天把灯笼向我手里一塞,「各处都没有,有侍卫说你往这里来了,肯定是在这里没错。」
他声音虽然一派轻松,我手向下一伸,搭在他腿上。他浑身轻颤不止,强笑道:「外头还真是挺冷。」
「冷你个……」我瞪眼,硬把粗话咽下:「谁让你出来!明天你还起得来床不?」
我扬声唤:「来人--」
他忽然伸过手来按在我唇上,「别喊人。」
我怔一怔:「你还想……」
「我的腿是真不疼的,只是脚有些凉,现在快麻了,我坐下歇歇,你替我揉揉。这里倒幽静,咱们看一会儿雪再走。」
我不出声,他挽住我手,「就坐一会儿。」
我叹息:「好,就一会儿。」
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铺在石阶上,他伸手要拦,「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了。」
我铺好扶他坐下,自己却靠身在他膝头,扯过他的裘衣包住自己。雪光下看得分明,我这么做时,他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之色。
平阔而荒凉的院里已经遍地琼瑶,枯树横枝,黑白相映,影淡如烟,似一副绘在丝绢上写意的水墨。他伸手轻抚我头发,虽然天地间落雪无声,漫漫无边,我和他却像是自成天地,温暖幽香。
「我知道……你很是想念明宇。」他顿了一下,我也怔住。
这是……我们头一次提起他来。
「不过,下一次,别一个人躲起来。」他握住我手,温热有力,「和我在一起,要怎么想,要想多久,都可以。别让自己这样寂寞,想说话,就和我说,说多久,说多少,都随你……」
我枕在他的膝头,静了半晌,慢慢说:「你何必这样。」
「我但愿你快乐,可我其实也明白,我能给你的太少。」他声音低哑磁性,在万籁俱寂的此时听起来,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能多给你一些,我也觉得多快乐一分。」
我觉得鼻头发酸,低唤了一声:「成天……」
雪无声的落在他发上肩上,落在这无奈又让人留恋不已的尘世间。
早上觉得精神困乏,想坐起来的时候,头沉得很,像是灌满了铅,手脚都没力气,我看一眼窗子,天还没有亮。帐子外头的明烛还燃着,我唤了一声:「来人。」
帐子被轻轻撩起,小陈凑过来问道:「千岁,要起身了么?」
我用力眨眨眼,看清楚他的脸,「皇上醒了么?」
他道:「皇上已经在梳洗了,您要现在起身还是再歇一会儿?」
我觉得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又慢慢靠回枕上,「我再眯会儿……你忙你的去。」他没退下,反而靠前了一些:「千岁身子不适么?」
我对他算是格外宽厚的,大约是因为……他对明宇曾经格外的好过。
他对我不像其它人那样遥远戒惧,手伸到我额上试了一试,脸色不太好看,「您八成是昨天夜里着了凉。怎么一点算计也没有,回来的时候袍子、靴子都让雪湿了。我去唤医正来……」
我无力的挥一挥手,「不用……上次的药还有,煎一剂来我喝就行了。小小风寒,别又折腾得人尽皆知。」
他鼓着腮,我道:「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病了,巴不得他们来趁我之危?」
他当然也知道,朝里宫里,还是处处有眼睛盯着我这里,不太满意的咕哝了一声,唤人又取了药来。我闭上眼,觉得身体里像是焐了个火盆,从里向外直烧出来,喉咙干痛,眼睛发涩,全身都没力气。
第三章
我昏昏沉沉,药端来我就喝,只觉得舌苔很厚,竟然没觉得药有多苦。吃了药接着睡,喝些热汤药,好好睡一觉,风寒其实算不得什么。
我近来很少生病,曾经听人说过,内功精湛的人,身体自然有极强的韧性和抗力,要说得风寒,那简直是不太可能的一回事。许是在雪地里待了太久的关系。
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似是小陈,还有一个是谁?那个声音……
我仔细分辨,哑声说:「小陈,让四王爷进来吧。」
听到小陈悻悻的从鼻孔出气。这个小子近来被我宠得快要不记得自己的身分了,四王爷是什么人?认真拦他也是拦不住的。
帐子被掀起,小陈拿锦垫靠枕放在我背后,又把被子拼命向上拉。
我半靠半坐,还是觉得头重的很,一阵接一阵的打旋儿。定一定神,看他穿着朝服,头戴金冠,勉强笑道:「怎么你也去上朝了?」
他忽然正经的向我作揖行礼,「皇后,我这是辞行来的。」
我怔了一下,他道:「我适才在朝上已经和皇兄递了请折,后日便出发去漠北。」
我吃了一惊:「和姬慈一起?」
他笑:「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太后不会答应的。」
他昂首一笑:「我和她说了,她误过我一次,我虚度了二十年光阴,这次我听自己的,不听她的。母后哭了一阵,倒没有说什么,皇兄虽然不大痛快,可也还是准了。」
我点点头,说道:「我也盼你有志气,但漠北终究苦寒艰辛,怕你这样吃不消。」
他笑起来,爽朗的神态与昨天的落魄,再没半分相同之处,「小姬能受住,我怎么不能!」
我释然,这世上的确没有吃不了的苦,「你多保重,六王爷早逝已经让太后伤心了,皇上身体也不算好。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真要了她的命。」
我记得那个女人看她儿子的眼神。许是上了年纪,也或是几个儿子都不如意,她现在衰老很多,眼光也没有以前锐利清澈。
小陈退了下去,四王爷坐到床沿,仔细看我一阵,「太监说你着了凉。」
我说:「贪看雪景,应有此报。」
他笑,手按在我额上,「还觉得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呢,总是要人的强。现在可好了,老天爷要你吃点苦头。」
我把他的手拂开,「行了,别把病气过给你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去知会姬慈一声,我就不留你了。」
他点点头,忽然俯下头来在我颊边轻轻亲了一亲,动作轻柔,毫不狎昵。
我愣了下,他小声说:「皇后,你要是我亲哥哥多好,龙姓这么多人,我总觉得他们全是陌生人。你虽然名声这么坏,可我觉得什么事都能和你说。」
我微微笑,推他一把,「行了,快走吧。」
他脚步轻快辞别了出去。门扇开处,带进一阵清风,吹到脸上丝丝的凉。
睡了一觉,我身上轻松不少,起来穿衣梳头,吃了碗粥。「皇上呢?下朝了吧?」
小陈道:「应该是在成英殿。」
到午后还是不行,额头火烫,我怕小陈再来啰唆,差他去办件闲差,咬牙把今天应该批的文纸全部看完签批,发出去后,才缓一口气。
杨简过来一次,大吃一惊,立即命传太医院的正堂来,一边把我手里的纸笔,硬生生抽去,「千岁,您这时可别任性。」
我白他一眼,「又病不死人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他一脸肃然,神色很是严峻;我乖乖坐上床,他命人加炭烧旺地笼,取清神香来点。一切弄好,太医也来了,请过脉,开方子;其实就是风寒,不过太医们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把什么过劳啦,什么肝火啦,又是这虚那虚的扯一通。
我闷得很,太医出去后,杨简轻声道:「千岁歇着,属下得到皇上那儿去复命。」
我懒声怠气:「你要怎么说啊?」
他道:「自然是照实说。」
我有心扯他耳朵骂一顿,又提不起劲来,想让声音显得威势些,也没有力气,「你只说我累了,在歇着就行。别的一句也不用提。」
他低头,没说答应。嗯……小样儿挺横。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我的就可以不听么?我细声细气:「你又自作主张了不是?三年前的苦头……没吃够?」
他神情一凛,我乘胜追击,「不让皇上挂念也是为了他好,身体还没刚有点起色,你又想让他忧心?」
他终于说:「是,谨遵皇后吩咐。」
我心头一松:「今天外头有什么事?」
他道:「也没什么大事。」口气异常轻快。
我斜斜扬眉。他垂下眼帘,艰涩的说:「今天礼部上折,说奏请皇上颁诏选秀。」
我嗤的一声笑:「这把你吓成这样?皇上怎么说的?」
杨简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低眉顺眼,可是面容僵硬,嘴角很不自然。
「说啊。」
「咳……」他清清嗓子:「皇上说,前两年圣手秀士姚神医,给他开了个休养生息的方子--」
我张大了嘴,「那个是胡乱说笑的,他不会真在廷上就说了出来吧?」
杨简低下头去,双肩抖动,「皇上也没全说,只说了两句精华--笑一笑,十年少,少娶妃子多睡觉……」
我一头扎进枕头里抬不起来。真是被他打败了!这哪是姚钧说的,这个是我说的呀!这个本来是我调侃他的,因为当时姚钧说他肾气什么亏不亏的,我张口就来……
可是这句话,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啊!他是皇帝呀皇帝皇帝皇--帝--他还要点面子不要?
杨简抽搐一阵,不知道忍笑忍到内出血没有。「千岁,药好了。」
我好不容易挣扎起来,接过药碗,「那底下那些人又怎么说?」
杨简咳嗽一声,还没开口,外头侍卫太监们下跪的动静挺大,「恭迎皇上。」
龙成天步伐很快,杨简刚跪倒,他就进了内室。虽然他还是一张硬硬的脸,但是一眼就看得出他很沉不住气,杨简跪下去他只随便一挥手,坐到床前,手伸到我额上来。
「怎么受了风寒?」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没拔出来,「我说……你怎么能和朝臣们说那个。」
「那个?」他反应过来,笑道:「很有效啊,我一说完,底下人全不吭声了。」
杨简很有眼色,自动自发就退下去。
龙成天脱了鞋上床,他身上一股凉气,绸缎那种冰感一触到身上,我立刻打个哆嗦。「这是冰珠蚕丝的衣裳,说是好,可也不知道怎么好。昨天刚送来的,还有一件,回来拿来你穿。」
我捻起那料子看看,「我倒听说过一次,说是百毒不侵,又驱寒又保健,比远红外吹得还邪乎……」
「远红外?」
「你不懂啦……」我打个呵欠,「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好东西。」
他一笑:「那有什么,回头弄到金乌丝了,给你做个比那远红外还好的衣裳穿。」
我环着他腰,舒舒服服把头靠过去,「唔……你要选秀?」
他原本放松闲适的身体僵住了,硬从暖被中把我的头扳出来,「你说什么?」
我懒懒道:「你不选秀么?现在宫里除了下蛋的鸡,其它再没有风华正茂的女性啦。连厨子老婆那种肥婆娘都让人看成天仙,想来也是很郁闷的事。」
他道:「这不是你的意思么?没有女人,宫侍更方便,也不必再招募太监,不再伤残人的肢体,积德惜福……」
我打个呵欠:「谁说不是呢……不过整天看到的不是青衣就是皂衣,穿的除了裤子还是裤子,也很郁闷啊。你没听过吗?这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
他扭我的脸,狠狠的,但不是那种死力的拧。「哎哎,疼……」我抱着他腰,头在他身上乱蹭,「不是啦,织房那些地方的宫女女官都老得很了,也该汰旧换新。让她们养着老,做些不费力的差事,空的职位上得有人接替。」
他哦一声,仍然是很有威胁力的腔调。
「说着玩的,不是选秀,就是招些新的宫女,三年为期,饷银工价都标明白,也不能任意打骂处死……这个和选秀可不同。」
他长出气:「你简直要人老命。」
我说:「公平点,你又不老。」
他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身边的一切,彷佛很如意,又像是很没有意思。
我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龙成天睡在我的身畔,呼吸沉静平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上热的很,或许是我在发烧,也可能是地笼烧的太旺了,也或许是身边有个人。
我一动他就惊醒了,这是一个身为帝王的人应有的警觉,可惜的是他只做了一个动作,睁开眼,然后就陷于僵硬石化的状态,连眼都忘了眨。我整个人伏到了他的身上,捧着他的脸庞轻吻。
他只怔了一刻,随即热烈响应,然后反客为主。我的声音在一团暧昧混乱中,也听不真:「真可怜,九五之尊色急成这样子……」我的手一松,他狠狠吻下来,他的怀抱灼热似火,积压了三年的情劫,铺天盖地朝我卷过来。
烧着了,烧尽了……有什么关系……
这本来就是一具已经僵冷的身体,心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只有个壳子。能让他开心一些,为什么不做呢?起码,我还能为他做这些。
觉得眼眶发热,双手绕上他的颈项,身体一无遮拦,向他彻底的打开。
久旷的身体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也许我太蠢笨,只要知道热了,就足够,又何必去想什么缘故?
以前听人说俗话,关了灯,什么样的老婆不是一样呢,又何必管那么多。
我却清楚知道拥抱我的人是谁。
身体痉挛起来,很快被他撩拨得释放了欲望,太久没有欢爱的身体,分外禁不得这样的挑弄。他将我双腿分开,然后……胀裂激痛瞬间沿着脊柱爬上来,头皮都麻了。
我咬住唇不作声,尽力迎纳他。抵死缠绵,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
深些,再深些。希望可以在痛楚中失去意识,但痛楚很快被麻烫的快感取而代之;我不肯出声,他强硬的逼迫,进入前所未有的深处。快到高峰之时他忽然顿住,半晌不动不言。
我气力不济,屋里红烛已残,看不清他面目。
「小竟……今夜是一个开始,此后……你我会共享更多。」
是么?我却不知道这是一段新路程的开始,还是一个堕落的肇端。
一切结束后,他紧紧抱着我,两个人身体处处紧密相贴。他不语,我也不说话,屋里帐子里满是欢爱过的浓烈气味。
「小竟……」
「嗯?」
他顿了一下,说:「累么?睡吧。」
他本来不是想说这个。我打个呵欠,身体极度不适,但是疲倦盖过一切。
我已经不复当初的柔软,因为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不被击碎,就得变强。
龙成天或许会失望,他一心喜欢的,大概是那个时候半懂不懂的我,有点小聪明,更多的是锐气和莽撞。
现在的我,怎么看也与当初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呢?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一切都不会永恒不变,包括我以为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意思得很,那道选秀的折子竟然又呈了一次,夹在户部那些簿记里一起送来。我先是笑不可抑,又换笔在上面具批:准请,此次选秀不用乡间粗陋村姑民妇,只择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十六至十八岁未出阁女儿,下月初三集结送入内府格制院执役当差。
大约是我的笑容太欢悦开怀,龙成天放下自己的折子不看,伸长头过来看我的。
我笑不可抑,他却皱起一双挺直的浓眉。「这个宋齐……」
我笑道:「不要紧,明天批文下去了,那些官儿还不恨死他。」
皇帝一指头往我肋下戳,我怕痒,不等他真搔到地方就开始笑着喘气:「卑鄙小人,啊啊,不许搔我痒……啊哈哈……」
他抱着我滚倒在榻上。幸好这张暖榻宽广,不然铁定要闹大笑话。「又胡闹。」
我道:「才不是,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松开手,脸上有点郑重的表情:「为了什么?」
八成他以为我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先退到安全距离,哈哈一笑:「我的道理嘛,当然是想让那些大小胡子们不开心,那我就开心得很了!」
他面露狰狞之色,我赶忙再退后一些,背抵到了墙边,地笼烧得很旺,连墙都是温热的。身上不好受的感觉,因为动作太大而又开始作反,我皱下眉,他已经握住了我的双臂,却没用力,「怎么了?」
「没事,」我一笑:「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前选秀,他们家的女儿总是备充后宫以邀圣眷,真是得意洋洋。而民间的女子执役当差,白耗了青春在宫中,有时候生死两不知……你要不同意选秀的折子,他们花样多着呢,定不罢休。
「这次让他们瞧瞧厉害,下次估计再没有人递这种折子上来。」
他手向下伸,我不安的挪一下腰,「别乱摸……」
「还难受?」
「还好……」我的话到一半,声音就变得有些软。
腰好酸,他的手按上来,热而有力,觉得很舒服。
「趴好。」
我老实趴下,享受恐怕先皇和太后都享受不到的龙成天亲手按摩服务。外头有人回事,一律低眉顺眼,半分讶色也没有,真是见过世面、翻过筋斗的都是。
按了一会儿,我懒懒的抬手,「行啦,好多了。」
他俯下身来,气息潮热的扑在颈项耳后,然后轻轻一吻,起身继续看他的折子。我赖了一会儿,也起来干我的事。
可以预计那张折子发出去,肯定有人要跳脚骂娘哀嚎不已。自己家的孩子是亲生的,别人家的就是抱来的?说起来那些贵族小姐们也该感激我,十几岁就嫁人未免太可怜了,在宫里历练三年再成家,也不迟啊。
中午吃火锅。龙成天捋起袖子和我抢羊肉片。有没搞错,明明羊肉是应有尽有,干嘛总抢我涮好的?怕了你了,羊肉让你,我吃毛肚还不行?
可是我一换目标,他也跟着换。再换到白菜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根本就是捣乱来的。装了一碗香米饭,我不吃菜了,吃饭还不行?
他笑着让人盛汤给我:「喏,喝吧。」香浓的汤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我狐疑地看看他,尝了一口。嗯,挺香的。
「是一种叫火猱狸的东西,说是用它的心肺熬出汤来,喝了以后大有补益,尤其是冬日生暖最佳。」他笑着托起我的手,「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弄了这么半碗,一人一半吧?」
突然想起他昨夜说的话。一起共享。
说心里完全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我低下眼帘,不知道是不是汤的热气冲到眼睛里,雾雾的;我喝了两口,汤汁的美味让舌头上每个味蕾都活跃起来,那种感动全身都发暖,不知道是太美味,还是这汤真的特别暖。
他接过去把剩下的喝了,笑一笑。
唉,我们这样吃稀有野生动物不好吧,那个非典不就是吃果子狸吃出事来的?
我说:「挺好喝,不过以后别弄了。」
他道:「也不费什么。」
午后,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暂停,京里挺好,没报来多少冻饿死的数字,想必秋天时候设的暖堂是有效的。我揉揉额角,禀事的折子一堆,外头生意做的大了些,各行各业都涉足了,虽然小事不会报上来,但是仍然不轻松。
龙成天和我背靠背,知道他也不会轻松。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这种位子有什么好吗?谁想要让给谁不就得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夜深了才能睡。哪是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一等一的辛苦差事啊。
晚膳也是端起来用的。七、八个菜,虽然两个人吃是夸张,但是想想一天做了多少工,吃七、八个菜我还觉得对不住自己呢。
他没有吃完饭挑灯再战,反而让人全收拾了。
我讶道:「怎么这么早?」这哪是睡觉的钟点啊。
他一笑,把我松松揽过,「昨夜你那么辛苦,今天又和我熬一天。你撑得住,我还舍不得,早些睡,那些事明天再说。」
我伸个懒腰。好像有哪里有点不同。
漱洗宽衣时想起来,他今天说话格外温柔甜蜜。是昨天的事情……所以今天有这样的转变么?我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黑的天幕又隐隐透着深蓝,星辰明亮而遥远。
现在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就这样安心的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又有什么难平的呢?那个人,是不会回头的人。我应该比谁都知道他傲骨天成,再多的磨难也挫折不了他。
那样的人既然去了就不会再来。
我有些惆怅。
龙成天依然留宿在我的床上,枕着他的手臂,却想着另一个人。我翻一个身,把自己更深的藏进他的怀中,他满足而有力的拥抱着我,细碎绵密的轻吻落下来。
这样……过下去,一生也就这样,没有什么其它……遗憾……
是吧?
是吧。
冬去春至,冰销雪融,天暖了原是好事,只唯恐天若有情天亦老,风尘憔悴鬓如霜。我在敞轩中懒懒翻一本册子,四周垂坠的纱帷轻薄无比,被熏风吹拂,如云如雾,小陈奉上茶来,我手按在杯盖上,却不忙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虹桥,唇边隐隐带笑。
小陈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说道:「小的去处置了吧。」
我笑道:「不用,天长日久闷的很,留她娱乐一番也好。」把茶端起来喝一口,奶味很重,再吃一口点心,甜蜜蜜的。
那个穿湖绿宫装的女子,已经伸手攀上了龙成天的袖子,被他一把挥开,身体翻过低矮的桥栏,跌进水中,溅起好大水花,动静大的我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吓一跳,急忙掀开纱帷向外看。
那女子在水里乱扑腾,大喊救命,声音凄厉尖锐,全无娇态美感。
「小陈。」
「在。」
「我记得前天淘池子的时候,这水不过三尺深,淹不死人吧。」
他恭敬道:「是,千岁没说错。」
「那这个女人扑腾什么啊,自己站稳了走上来不就完了?」
他面无表情,「小的也不知道,多半她想着皇上说不准会下水去救她呢。」
龙成天酷得很,叉着手站在桥上看。一边的侍卫没一个动的,都肃手垂头。
我叹两口气:「小陈,让人过去把她拉上来。再扑腾一阵子,我的鱼还不都让她给搞死了。」
小陈答应了一声,迈步去了。我抱着茶,看龙成天大步朝这边过来。
小陈跑过去说了话,有两个侍卫挽起袖子,下到池子边去拉那个女子。
龙成天从身后环抱住我的腰,下巴顺势就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让人惩治一下子,这也太乱套了。」
我笑道:「不用不用,挺有意思,要是一天来一个跳池子的,倒真解闷。」我笑着把案上折子拿了给他看,「这几个要你加印。」
他浏览个大概,递给身后侍立的裴德。天沉沉欲雨,风吹在脸上带着凉凉的潮意。
「去年秋天说带你去打猎,可惜没能成行。这会儿天气也算好,正巧事不多,要不要一起去?」
我抬头瞄他一眼,「春天打猎?你真想得出来。这会儿人家公的找母的,母的下小的,时候挑的实在好!」
他凑过来:「你像是很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看看他,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压着他将他抵在榻上,「不用出去,你陪我散散心就好。」
敞轩外落花无声。一滴水打在脆嫩的树叶上,积聚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来。
榻上云收雨歇时,外头淅淅沥沥,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
「倒也想出去走走。」我把头发拨到一边,枕在光祼的臂弯,「这几年一步也没出过宫墙,时间过得好快。」
他心情大好,慷慨许诺:「行,这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有些无聊的打个呵欠,看着雨水似条条白线般从檐角扯落。
想去哪里呢?完全没有目标。我想了想:「去江南吧,好久没回去了,倒真想念红玉菱角和油炸羊尾鱼的味道。」
博闻广记的皇帝大人头上开始冒问号:「什么东西?好吃么?」
我耐心解释:「是江南特产,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很不好养,前一个好生黑斑病,后一个离了湖水就死,所以别处没得吃。」
他做个向往的表情,我受不了,捶他一拳,「你好歹也是皇帝,顾点面子行不?」
他笑:「你口味这么挑剔,尚且念念不忘,想必是无上美味了。」
我愣了下,笑笑扭开头,把已经褪到腰间的袍子向上拉拉,聊胜于无的遮住肩膀。
味道当然是极鲜美,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个拈了一尾炸小鱼送到嘴边来的人,当时唇边那个淡雅笑容。
龙成天在身后躺下。以前我在现代的时候看辫子戏清宫片,觉得挺奇怪,皇帝干嘛爱坐炕上批折子,冬天还好说,冷嘛,取暖需要。夏天呢?干嘛也老待榻上?现在觉得皇帝毕竟是英明,要是我们刚才没一起在暖榻上坐着干活,那我的腰肯定不止这么酸。
「下月走?」
「嗯……」
他拉过薄毯盖住我,轻轻在唇角吻一下,起身继续去干活。
江南的云和水,细雨与杨柳,乌岛上微潮的空气,带点点青涩湖水腥味的风。
我有点怅然,一切已经事过境迁,面目全非。
第四章
旅程比想象中舒服,也比想象中无聊。原来想过微服,不过龙成天想也没想,就给打了X号发回票,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沿途三呼万岁扰民乱阵。
真是--没品!
我撩开车帘子,冲外头骑马的杨简喊:「回来到什么地方?」
「回千岁,差不多中午便到琅州。」
没印象。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杨简不慌不乱:「卑职先去前头问问。」呼哨着打马走了。
龙成天用唾弃的眼神看我。看什么看,我一点也不怵,瞪了回去。你自己活多的干不完,就来嫉妒我无事一身轻么?
过不多会儿杨简回来了,报说今天还是琅州这里的桃花节,远近乡里城镇的人都赶了来看桃花汛,热闹非凡,「听是很是有趣的,还有些一年只做一次的应节吃食,桃花鱼、桃花饭什么的,乡人说只在桃花汛这天才有得买。」
我一高兴,回头说:「看来今天我们走桃花运嘛。」
龙成天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他脸上怎么像卡通人物似的,彷佛挂了三条黑线。
「回来我们微服一下……」我凑过去半讨好的口气问某人:「凑凑民间的热闹,你一定没体验过吧……」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意义不明。基于「不摇头就是点头」的判断准则,他肯定是同意了。
驿馆里早已预备好接驾的套数,香汤,盛宴,无声而殷勤的张罗开来。在衣箱里翻找出一宝蓝长褂,一月白长褂,一人一件的套上,微服去也;从驿馆侧门溜出来,杨简他们也穿着便服,蹑在身后几步远处,一个两个警觉得像狼一样,但又不着痕迹。
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挤人、人挨人,接踵摩肩,堪称人山人海。虽然在人口密集的现代都市,这种情形实在是天天见,但在古代,这个人口密度不算大,又不算发达的中小城镇,还是很让人惊喜的。
吃到嘴里才知道,无论是桃花饼也好、桃花鱼也好,和桃花都沾不上什么干系。
桃花饼便是热呼呼的面汤饼,汤里洒了盐,葱花,胡椒,辣椒,姜末,还有黄豆和肉末儿。饼皮筋道可口,其实是普通的吃食。
桃花鱼是两三寸长的小鱼,从热锅里捞出来沥一沥油,抹上酱料,捏着炸焦的鱼尾从头开始咬着吃,皮脆肉嫩骨酥,香气扑鼻。买了数条,拿大青叶子包着,一人捏着一条喀喀的咬食。
天色渐晚,而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顺着人潮向江边去;身周是杨简和侍卫,不着痕迹将我们两人簇拥在内,与其它人隔离开来。江边沿岸住着许多柳树,树上挂着红布、彩灯、吉祥符等物,远远看去杂杂落落,五彩辉煌。
我扯一扯他的衣襟,「嗳,天子也来与民同乐吧。」
他把一条鱼尾塞进我嘴里,我唔唔失语,顺手拉他一起坐在堤坝的石梁上,杨简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龙成天和我一起坐下,江水从脚下轰轰响着流过。
「水位好像比白天高了。」
「是这样。小人听当地人说,桃花汛的第一波潮水,都是历年这天的夜里到,从未错过。」
我舔着手上的酱汁,堤上已经站满了人,得亏我们来得早。
夜幕低垂,人越来越多,坐着站着攀着树骑着短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耸动。
「冷么?」
「怎么会冷啊,这么多人。」我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焐了一天的脚在水面上晃啊晃,清凉的水气掠过脚底,舒服之极。
忽然远远有人惊喊,声音混成一片像是波浪般起伏:「来啦来啦!头汛来啦!」
江面上横着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着红油纸扎的密灯,还有剪碎的布条等物。远远随着那叫喊,看到一条白浪翻腾跳跃,由远而近的推了过来。
那条横过江的长绳一抖,绳上串的物品纷纷坠落,那闪光的银鱼肯定是擦了磷粉银漆的,在黑夜中冉冉而落,被潮水一卷,忽隐忽现,竟如真鱼一般。
岸上的人大声喊:「年年潮来又潮往,丰足富裕留人间--」
「年年有余呀--」
「岁岁太平--」
「赶汛啊--」
「一年风调雨又顺--桃花汛潮满琅州--」
那些人似是不同乡里村里来的,往年肯定也是这么喊过,大家喊什么也都有了一定俗话,此起彼落,热烈非凡。我们也被这高涨的热情感染,站了起来探头看。
大浪翻着白花从脚下涌过,轰轰作响,声势惊人。
「真没白来。」声音在人声水声里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他扯着嗓子喊。
「我说真没有……」
忽然身前有人惊呼:「我的孩子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孩子掉进江里了!」
急浪已至,那落水的孩子一身红袄,在水上一翻,便被吞没。
这等狂涛,如何下得水?救得人?
我急急的回头,龙成天面有戚色,却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随行来的好手本不少,却都留在驿中,杨简他们几个生在北方长于旱地,不谙水性。我一撩袍子便要下水,龙成天一手紧紧拉住了我,我顿时觉得臂上像套了一个钢箍,身形挣动不脱。
怒目而视,他不闪不避,满面歉色,手却是不松的。
这人身体功力原来、原来早已经恢复了!从他手劲身形便看出来了!原来一直瞒我!现在图穷匕乃现,再藏不得了!我不及再瞪他,注目看江面。
人群惊慌呼叫,风急浪涌,妇人哭号仍然凄厉刺耳:「大宝啊……我的孩儿……救人哪--」
忽然暗沉沉的下游却有帆影一闪,我大吃一惊。
我的天,这样的风浪,正当汛头,什么人如此强不畏死,竟然还在江上弄舟?白浪奔涌着,眼看要将那叶舟给打翻裹卷而去!
虽然夜沉浪腾,所幸眼力还好,看到那小舟上一点白影腾身而起,轻飘飘如御风而行般,轻功之佳,竟是不逊于当年初见之时的苏远生。
那人在浪尖略一停留,俯身下扑,疾若鹞子,态拟如鹰,只见白衣一角在浪中一翻,竟然再辨不出哪是水哪是人。
我怔了一下,脱口低喃:「苏教主?」
一片急涛白浪的江上,那白衣人腾空而起,几个闪身便近了岸,手里拎着个小小身形,我只觉得眼前一些晕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上了堤岸。
岸上一阵骚动,人流自动的分开,让给那人周围一圈的空地出来。孩子的母亲挤了进去,我看不到那里情形,却听得妇人惊呼:「大宝!大宝!你快醒来,莫吓娘啊!」
我再向外挣的时候,龙成天倒松了手。
我一边挤,一边在臂上暗运内劲,「让让,让我过去。」
十几步远,却挤得一身是汗。前头猛一空,没人了,我一个没站稳,差点闪着腰。
本来是想来给那孩子做个急救的,却见妇人怀抱孩子,那白衣人背向着这边,一手贴在孩子背上,姿态手法我一看便知。
那人内力修为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看他刚才的轻功身法,真气必是精纯之极,果然片刻工夫,那孩子咳嗽一声,哇哇哭了起来。
我心头一松。
那白衣人撤了手,站起身来。他回过头,我正注目过去,目光在空中触上。
暗夜里满是人声,却忽然间觉得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风声,人声,水声……
耳边空寂,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心跳和脉动。
那人微微一笑,如月华初显,融融浸浸。
「小竟。」
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他口唇微启,喊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的回应:「明……宇。」这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像是两枚带毒针的蒺藜,刺得原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因为这激痛而惊醒过来。
肩上一沉,有人将手重重按了上来,包含满满的占有意味。我不用回头,已经听到龙成天的声音:「明宇,久违了。」
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两腿像灌足了铅,眼睛发涩,耳朵里喧喧嚷嚷的全是声响,都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
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汛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像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像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三个人,一壶酒。我垂着眼帘,看着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斟上。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么?把酒言欢,尽叙别情?
言什么,又要叙什么?屋里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后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么?」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么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么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着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么?怎么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么?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里。」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么?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大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后,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
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么?」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像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真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着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么,龙成天又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得进去。
不想睡着。睡着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么也睁不开眼……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着树影落在窗上。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着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么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风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屋里没有旁人,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我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枕畔安静躺着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我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袋里的东西滑出来落在我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我握着那块玉佩,愣愣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我在雪中绝望摸索找寻……
这个,怎么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日光透进屋里,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我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着我。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明宇柔声说:「醒了?」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里压不住颤抖,大约会将我所有心事尽数泄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么?」
我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我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龙成天呢?」
明宇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我握着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下身体,不用急着赶路。」
我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我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么地步。」
「我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里有什么热毒凉寒的全压着,一病起来反而更厉害。」
我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我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庄,名天虹,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一声:「是,我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明宇说道:「我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我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我,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就算最后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我在以后想念。
庄天虹?明宇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我穿衣整带,我对着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明宇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郑重的说起一个人……他是明宇……现在喜欢的人么?
庄天虹我知之甚少,以前听说过的只是一些零星小事。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一代儒侠庄天虹,名满天下。
可惜后来遇到了魔教长老文苍别,两个人没有互知身分时便惺惺相惜,变故横生,情yu纠缠……庄天虹身败名裂,从此销声匿迹。
听说……似乎是身有残疾。
我定定神,挥手止住内侍要继续替我打理仪容,稳稳的迈步向外走。
驿馆后侧的院落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开得正灿烂着,蜂蝶嘤嘤,让人耳饬眼涩,大感松弛。石桌上两人对坐,一人自然是明宇,还有一人身着青衫,背向院门。
明宇手执棋子轻敲棋枰,看我来了,把棋盒一推:「来来,认识个朋友。」
那人坐着并不起身,只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轻揖一礼,「久仰庄先生才名。」
他浅浅笑道:「天虹当之有愧,早年所学已经尽忘,才学二字,再不要提。」
抬头看清楚他的脸,我胸口猛的一窒,如被巨锤击中,呼吸都停了。
那人半边脸上有浅浅的印痕,纵横交错,但鼻梁挺拔,唇薄眉长,没被头发遮住的眼晴温和柔亮,另半边脸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飘逸卓绝,我费了全身之力,才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这人竟然与明宇长得如此相像。去了疤痕,忽略年纪,真是可以乱真。
庄天虹说道:「你们慢聊,我去瞧会儿书。」
他有股洒脱淡泊的气度,与明宇有些相同,却也大不相同。
我道:「先生请自便。」
看他缓步进屋,明宇道:「坐下吧。」
我点点头,坐在刚才庄天虹坐的位置上。石凳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庄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我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像,是不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我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像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庄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明宇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嫩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我遇上。」
我低头一笑。好像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明宇,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
我回头看到龙成天,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垢。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明宇,再看看龙成天。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式照过面说过话。
在我以为,已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明宇又忽然出现,白衣飘摇,踏水而来。
明宇,你为何而来?再也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重遇,这样在阳光下,如常交谈。
在心中窃想过的情景,最深的梦境,一切突然涌到眼前,却半分喜悦也无,心中悲酸难禁,只觉得苍凉。
人还未老,情已经老了。
第五章
中午的时候起程,叫我想不通的是,龙成天邀请明宇和庄天虹同我们一起上路。
接下去一段全是山路,弃车上马,在密林里穿行。在最前头开道的侍卫很伶俐,斜枝横杆都削了去,马蹄踏着一路的嫩枝绿叶前进,让我有种心虚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但我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破坏绿化而生的心虚。
龙成天走在前头,明宇跟在我的后面,这让我没来由的觉得古怪。昨天如果告诉我,我们三个人会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杀了我也不会信的。
明宇遇到什么事了吗?以前他的性格多么坚决,甚至连不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现在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渐渐大起来,很久没有骑马,因为怕气闷也没有戴帷帽,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来。正要举起袖子擦汗,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看到明宇的笑脸,一手控缰一手托着方汗巾,「擦擦吧,很久没骑马了?」
我有点局促,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不是……本来就骑的不好。」
姿态本来就僵硬,现在更如芒刺在背。他在我身后,自然可以看到我的举动。
我骑马的姿态绝不是英姿飒爽--而且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也被他看到了。
我捏着那块汗巾,简直觉得像捏着定时炸弹一样,抹汗是绝对不行的,胡乱应了一声,手指揪紧又强迫放松,把汗巾递回去,「呃,还你--」
他微微一笑,纵马上前越过我,走在了前头。
我托着汗巾发呆,后头庄天虹说道:「章公子要喝水么?」
我忙道:「不用。庄先生累不累?可要休息下再走?」
他声音里有笑意:「不必了。」催马跟上去。
等到天快黑时停下来露宿,看侍卫们撑帐篷埋灶做饭,袅袅青烟在野地里升起来,暮色四合,寒鸦归巢。明宇和龙成天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脸色都淡淡的。
庄天虹慢慢走近,他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左脚应该是短了约莫半寸,不过不注意也看不出。况且他的动作从容随意,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协调。
「章公子累了么?」他在我身旁坐下,递了水杯给我。
他不说我真不觉得,这么一说,觉得浑身都像要散了架一样。
「听说章公子也是习过武的,怎么不太懂得运气吐纳?」
我苦笑:「我是半吊子,功力有一点,但自己又不会用,拳脚什么的都是粗通,骑马也只能维持个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水平。」
他语气让人觉得温和可亲,随口讲了些野谈奇闻,我听得津津有味。
光线昏暗幽昧,一瞬间有些错觉。他的眉眼,神态……
我忽然站起身来,庄天虹有些惊讶:「章公子?」
「我去……走走。」丢下这么句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刚才竟然恍惚成那样,眼前的人分明不是旧人,却忍不住……明宇远远站在树下,身旁有人正在和他说什么,态度甚是恭敬。这也是,他才是暗宫之主。这两年不在其位,暗宫群龙无首,几乎成了一盘散沙。想多看几眼,又惶惶难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帐内一灯如豆,我伸手拢在火苗旁边,不让钻进帐里的冷风将火吹熄。帐帘一动,风忽然大了起来,几缕发丝被吹得一斜,蹭过面颊,我抬起头来,进帐的却是庄天虹。
「庄先生。」
「龙公子那里似乎有些公务,怕是一时不能完,我顺路进来看看,不是不惯骑马的么,还不早早歇下?」
我笑了笑,顺手把那份文件贴合起,「庄先生怎么也没有睡?」
他在案前坐下,意态闲适,「我长年的习惯晚睡了。」
我斟茶给他,「庄先生和明宇,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么?」
他看着茶水却答非所问:「你心思纯净,和龙公子那样的人做一路,真是异数。」
我奇道:「怎么?不相配吗?」
「那位龙公子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你和他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倒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苦笑:「这个……我也说不上来。真是稀里胡涂,一团糟糕的,就到今天了。」
「小竟,你喜欢过明宇吧?」我抬起头来,他笑得温雅:「是么?」
我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我没恶意,小竟别摆出脸色来。」他将我的茶杯斟满,不经意的说:「今天第一次新茶,极品紫芜香芬,历来只是进贡大内,质量上佳,数量却稀,小竟和龙公子有这等好财力喝这茶,实在叫人羡慕得紧。」
我一笑。这人亮眼慧心,早看明白我和龙成天的身分,就算不是喝这样的茶,一般官宦属员住驿馆,又哪来那样的排场。
「庄先生多历世情,其实你喜欢的人,往往并不是和你终身厮守的人--不是吗?」把问题再丢回给他。
他沉默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略有不同。」
「哦?」
「明宇没有多说过你事情,据我推想,总觉得你该是个样貌出众,骨骼清奇的人物。明宇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寻常人等是看不进他眼中的。」他语气温和,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我和明宇相识在困境之中,相濡以沫,过一天算一天……人难免总有软弱的时候,那会儿大概比较容易放下心防吧……」
「我看得出来。」他轻嗅茶的香气,「你自有你的好处。」
我摇摇头,「过去的事不提了。庄先生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一笑:「我已经是日暮西山,还能有什么打算。多看些好山好水,多尝些清茶美酒,此生无憾……」
忽然帐外有人轻声一笑:「天虹当真只想这些?」
我一惊,这人是谁?竟然无声无息的掩至帐边,我一无所觉不说,外头那些侍卫都做什么去了?
庄天虹容色如常,连眼波都没什么异动,说道:「旧友造访,何须藏头露尾?若是看得起天虹,便请进来饮一杯茶吧。」
这个人真的不简单,虽然不会武功,当年却在宾州观月楼,与一众武林高手讲侠论武,折服众人,得了儒侠之名。帐外那人来历不明,行藏隐秘,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却毫无意外慌乱之态,镇静自若,从容淡定。
见识、胸襟、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庄天虹,却为何会成了今天的模样?
烛火微微一动,帐内已经多了一人。我眼力胜过当年许多,却丝毫没看清那人是怎么进来的。
庄天虹拱手道:「文长老,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请恕我身有残疾,就不起身来见礼了。」
那人清瘦俊朗,丰神如玉,年纪看来极是暧昧,二十岁的身姿,三十岁的风雅,四十岁才会有的沉淀含蓄,向庄天虹微微颔首,「天虹何须与我客套。」又对我抱拳微笑,「这位小兄弟遇惊不乱,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还未开口,他忽然眉头轻蹙,转头看向庄天虹,「你的脸怎么了?」
庄天虹淡然说:「旧伤而已。」
那个文长老完全忽略了我。「谁伤得了智计过人的天虹?」
庄天虹道:「一别数年,天虹早非昔日莽撞的少年了。」
他拂开发,露出另一边始终隐在侧影里的脸。那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却是一个凹瘪下去的黑洞,眉毛从中断开,衬着那半边完好的面庞和眼睛,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我倒还好,文长老却身形大震。「天虹你……是谁伤了你!」
庄天虹浅笑:「文长老不是恨我至深么?天虹的身体自己明白,早如风中残烛,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不管是哪个伤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文长老已经不必再将我当成心腹之患,耿耿于怀了吧?」
那人忽然身形一动,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庄天虹竟然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三指执着他的手腕,按在他的脉门上。
我骇异至极。这人武功之高,与当日的苏远生、今时的明宇相较,也不见得逊色。庄天虹陷于他手,就算我现在呼叫,也来不及相救。
那人脸色大变,庄天虹却微微一笑:「文长老可放心了?」
我一手握拳,却不敢动。我的戒指中另有机关,是我的护身法宝,但那两人距离如此切近,难免不误伤庄天虹,而且对文长老这种修为的高手,不见得有用。
帐幕又是轻轻一动,一颗头探进来,「长老,怕是有变。」
姓文的夹着庄天虹便走,一挥袖,「这人处置了。」
我一怔,后来人已经看到了我,脱口低呼了一声:「宁公子?你怎么在此?」
文长老转过头来,那人急急解释道:「这是宁莞公子呵,教主当年为他……长老切不能伤宁公子性命。」
「那就一并带走。」
看他衣袖拂来我急闪身后掠。胸口一窒眼前蓦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便软了下去。
「你醒了?」
我喉间涩痛,慢慢睁开了眼。
庄天虹坐在床前,松一口气,歉然道:「拖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我勉强一笑:「这等刺激惊险的历程,旁人求也求不来。无聊日子过久了,正要调剂一下才好。」
他也释然一笑:「小竟胸襟心怀都不同凡夫俗子,倒是我多虑。」
我撑着坐了起来,「庄先生,这文长老是你仇家么?现下你可有危险?」只是想起那人语气动作,发现他伤残后的眼光、神情,若说只是仇家……怎么也不像。
庄天虹微微一笑,长身伸臂推开窗子。外头阒寂黑沉,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方。
房门开处,那文长老走了进来,一把拉起他,「你要看他醒来,现在已经醒了,可以放心了吧?」这人脸上神情极怪,有怨怒有嗔怪,有不甘愿还有痛楚,困苦已极。与他掳人时的随意完全不同。
庄天虹只来得及说:「你好好的,不日就可离去。」人已被半夹半抱的带出房去。
我怔怔的拥被而卧。这两人之间暗潮涌涌,我并非傻子怎会看不出来。可是……
门吱呀一响,少年又探进头来,「宁公子醒了么?冒犯你真是万分的对不住。」
我一笑:「不要紧。你是……」
他进屋来,手里捧着茶盘,「宁公子,我是教主身边的侍童。当日在岛上教主助你练功,我服侍过你的。」
我啊一声:「是你呀。」
他一笑:「公子把我忘光了吧。」
我还真是忘得差不多了。那一段Сhā曲在后来的动荡中很少想起,淡忘也是自然的。
「你们教主还好么?」
「啊,教主现在已经不在总坛了,云游四海,逍遥得很呢,大小事情都是文长老他在打理。公子不用担心,等文长老手头事情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拦阻你离去的。」
他把托盘放下,里头有两样点心一壶茶。
我忽然想起:「当初你们都喊我章公子……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姓宁?」
他斟着茶,「教主是那么说,不过我很久前见过公子的。不知道那时候公子怎么会改名换姓的。」
我捧起茶来不忙喝,「你们文长老要把庄先生怎么样?他们怎么结的仇,你可知道?」
他在脚踏上坐下。当初他就了解我的脾气,不太拘礼。
「我知道的可也不多。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两个少年,一个文秀出尘,惊才绝艳;一个烈烈英武,笑傲风云。
雨夜乍逢,把酒清谈。此后两个人结伴行走江湖,一个英武,一个儒雅,衣色黑白分明,忍不住惺惺相惜。一转眼,时光飞逝,人事全非。
那侍童站起来,在书架上翻找半天,抽出一轴画,慢慢展开。画上绘着一个白衣书生,笔触细腻,颜色动人,那画中人清秀隽朗,风骨傲然。我有些恍惚,指尖轻轻掠过那人面容。
真像……只是明宇是清冷淡漠,画中人却温和儒雅,气宇全不相同。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
「这是当时的庄先生了,」他说:「我只知道后来他给文长老下了药物,又引正派中人来围攻文长老他义父一家。文长老九死一生逃脱,
但他义父一家却满门被杀。」
我脱口说:「庄先生绝不会做这等事。」
那小僮说:「这咱们可不知道了。啊,宁公子,你现在到底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外头风声紧得很,连夜在搜罗你的下落。」
我一愣。哎,我倒忘了,我深夜被掳,龙成天还不得把地皮翻过来啊。
「这个我一时和你说不清,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你能不能放我走?」
他为难了一下:「公子,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是文长老说,你气虚脉弱,精血虚耗,亏损之症历时已深。再加上刚才又中了一些夜芒香……
「若是教主他日知道,我们没有好生照顾公子,恐怕很难交代。公子请放心调养个几日,等你身体好些,残余药性也解了,我们一定好好送公子回去。」
我怔了一下:「那庄先生呢?文苍别想拿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总之不会杀了他吧?要想杀他,何必费这么大工夫把他带了回来呢。或许长老也觉得,庄先生这个人不会做那等事,要问个清楚的吧。」
但愿是如此,但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两个的过往恩怨、情仇,外人不明究底,也猜不出故事的发展方向。
「老实说,外头有人在苦寻我的下落,倘若我没法和他们通个消息,说不定有大的乱子生出来。既然你也没法子做主送我离开,那能否替我传个讯息出去,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不日便能回去,让他们无须担忧。」
他点头,「这个我可以为公子办到。公子要写书信么?我去取笔墨来。」
胸口空荡荡的,一点真力也提不起来。
这个文苍别倒是好手段,夜芒香……似乎听说过,挺风雅的名字,挺厉害的迷|药。
能让庄天虹看进眼中的人,文苍别不可能是个简单角色。
我有些好笑的捧住头坐在床边,屋里倒点了几根明烛,照得一室亮晃晃的。
安逸日子过久了,再被绑一回票,倒也新鲜有趣的很。
不一时纸笔取来,我写了几行字封起来,交给侍童,「此地可有一家章记钱庄?」
他笑说:「章记钱庄自然有。」
「烦你交给钱庄管事,什么话也不必多说。」
他答应一声接过了信去,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碗递过来,「这是滋补的药,公子中的夜芒香是无药可解的,不过十天之内药效会自行慢慢退去。」
我答应一声,接过药来闻闻汤里的气息,慢慢喝了一口。
倒不是太苦,似酸非酸,似甜非甜的,有些补品的味道总是不那么好。
清早我推门出来,庭院里晨雾未散,春鸟早啼,是个十分安静的大院子。信步走过回廊,迎面一人走来,神清气爽,眉飞眼展的,居然十分好心情的招呼了我一声:「宁公子,夜来睡得可好?」
我点个头,「文长老起的倒早。」
他嗯了一声,春风满面的走了。
这人怎么回事?我原地呆了一呆,忽然心里叫糟。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那副滋润得意,肯定是……
看准他是从一间厢房推门出来的,我大步走过去便把门推了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屋子里情yu的残味,帘幕低垂,银钩空坠,帐子里隐隐伏着一人,一动也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过去撩起帐子。
庄天虹伏在榻上,头发散在枕上,睡得很沉,眉宇间全是疲惫和痛楚。
文苍别个混蛋!居然……心里说不来有多窝火。我的信已经递了出去,想必今天日落之前必有响应。本来觉得一切都没什么要紧,可是想不到文苍别竟然……
庄天虹在昏睡中始终皱着眉头,我坐在床边,心头觉得满当当全是烦恼,又觉得空落落的很是寂寞。他和明宇长得实在很像。神韵也有五分像了。所以看到文苍别竟然这么对待他,心情上好像竟然觉得是明宇受了伤害一般,心里像是打翻五味罐,什么滋味都有,乱成了一窝粥。
庄天虹幽幽醒转,睁眼看到我皱着眉头,倦倦一笑:「你来了?」
虽然和他还是陌生人,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你身上怎么样?」
他重又闭上眼,声音很低:「我没什么……他也不算是强迫我。」
「你为什么……对他诸般忍让?我虽然对你们当年的事情不太清楚,可你受的伤害却远大于他,他又凭什么向你索讨旧债?」
庄天虹睁开眼来,清亮的眼睛有些晦暗,「他也是受了很重的伤……和我不一样,他的伤……眼睛看不到……」
「可你的伤眼睛就能看到,难道他不长脑子不辨是非?」
庄天虹嘴角微微一弯,「小竟……呵,明宇跟我提起你时,总是这么称呼你,所以我也就跟着喊……」
「你别说话了。要喝水么?」我从桌上端来茶水,幸好是温热的。
他点一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水。他神情并没有特别不自在,但是锦被向下滑时露出光祼的肩膀、手臂,他还是有些难堪。
我放回杯子,在屋里看了看,竟然没看到他的衣衫。文苍别这大变态!
忽然窗格轻轻一响,接着是三长两短几下清脆的敲击。
我心中一喜,低声道:「我在屋里呢。」
窗扇哗一声被推开,两条人影闪身跳了进来一起拜倒,「属下来迟请千岁恕罪。」
我长话短说:「你叫何名?隶属何部?我们的人到了多少?」
「属下贱名吴勇,先行赶到保护千岁,杨统领已经得到消息,人手正在调集。」他重重叩首,「属下护卫不周,请千岁重重降罪。」
回头看一眼庄天虹,他的眼睛又闭了起来,似乎对身外的一切毫无所觉。
我怕他觉得尴尬,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去找一套衣裳来。」
吴勇一愣,立即应道:「是。」
看那两人又跳出窗去,我的心事已经放下了大半,走到床前,俯下头说:「庄先生还能走动么?等下我们便能离开此地了。」
庄天虹睁开眼睛,淡然说:「小竟自行离去便是,我和文兄还有些旧事未了。」
我头痛的说:「先离他的地头再说,不然话讲不清,反倒被他仗势欺人。」
庄天虹动作轻微,但眼神坚定,「我是了解他的,他绝不会伤我性命,你不用担心,速速离去为上。」
我张口欲言,忽然眼角白影一闪,都未看清是什么人接近,身体已经被紧紧抱住。
手刚举起来,鼻端就嗅到清香淡淡的气息,身体一下僵住。明、明宇?
他一手环住我,简洁明快的说:「庄兄能否起身?」
庄天虹轻轻摇头,「我留在此处还有事情,你们先走吧。」
明宇点一下头,一个字也不多讲,我被他半抱半夹着走,不放心的回头,「庄先生……」
明宇袍袖一拂,我胸口几处要|茓同时被封,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将我斜斜抱着,纵身便上了房,身法轻捷无伦,别说好像我的重量不算一回事,就是他自己,还是飘忽如燕的。
红日东升,光芒四射。两耳中灌满了风声,身体不由自主,随他的身势上下起伏跌荡,却一点不劳累,只觉得轻飘飘安稳异常。
不知道在空中停留了多久,当然也不清楚已经离开了多远,他放我下地,一手解开我|茓道,我张口便说:「怎么能把庄先生一个人留在那里,那个姓文的……」
声音全被噎在了自己嗓子里。我睁大了眼,却只看到明宇纤长细密的睫毛,与我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脑中一片空白,却觉出他的拥抱越来越紧,几乎要把我勒作两半,嵌进他的身体里去一样。
等到唇舌终于得回自由,我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刚才要说什么差点忘记。「明、明宇……庄先生他在那处恐怕会有危险,得将他一并救出来才行。」
明宇的手指蹭过我的唇角,像是不经意,我刚放松一点点的身体又立即僵了起来。
「不用担心……」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转了话头,「你受了什么伤没有?」
「伤是没有,」我苦笑,「可是被他们下了点迷|药,现在内力使不上。」我停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会来?」
他负手前行,闲适从容的说:「你希望谁来?」
我愣了一下,急忙追上他脚步,「明宇……」话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龙成天差不多快把方圆五百里的地皮全翻过来了,不过正是古话说的好,强龙难压地头蛇。文苍别这处地方经营许久,哪有这么容易被找出来。」
我现在和他出来了,等杨简的人手回去,还不得扑个空么?
若是他们和文苍别动起手来,殃及庄天虹怎办?
偷眼看明宇的脸色,他好像毫不挂怀此事,一点没有担心的样子。
朝阳初升,林间的晨雾还没有散尽,远远望去,一片苍莽。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明宇轻轻嗯了一声,鼻音甚重,似乎心不在焉。
「现在离最近的驿馆城镇有多远?」
他并不答话,我也就不再发问。脚步踏在草叶上簌簌轻响,山间露水大,不多时便浸湿了鞋面,隐隐的凉意一直蔓上来。
明宇并没有用轻功,就是这样不急不慢的缓缓漫步。我没有他那样好整以暇,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昨天似乎还是满天雪飘的寒冬,今天却已经暖煦融融,已经到了暮春。
时光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忽快忽慢,忽响忽沉。
「小竟?」
「呃?」猛然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应一声。
「你在宫中日子过得快活么?」
第六章
万万没想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来,愣了一下还是没有答。
我快活么?我不知道,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可是从未找到过。
他似乎也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并没有再问,依旧前行。
「明宇,来日分别之后,你时常捎个信儿来。像这三年一样音讯全无,总让人放心不下。」
他轻轻的一声笑,似真似幻。不知道他笑什么?笑我么?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我们在碧桐宫,有一天我吵着无聊,从早上一迭声叫到掌灯。明宇被吵得无法,说只要我不吵,他讲一个极精采的故事给我听。
从前有个剑客,独步天下。后来遇到一个美丽女子……我随即兴奋Сhā言,那么一定是英雄美人,名花倾国两相欢了?
明宇一笑,是啊,没有错,两人历经波折最终结为夫妻。
我一愣,他一笑。
完啦,他说。
啊?我反应不过来,这怎么就完了?
他笑不可抑,这故事这么完整了,怎么不算完?
那中间呢,中间那些精采呢?
明宇指着头,这里面,要多精采有多精采,自己想去吧。
后来看我实在气忿,他半安慰半调侃,一个故事,知道结局才是最重要的,过程其实总是吃苦多而快乐少,既然结局美满,不如淡忘了过程。
只要记得结果,最好忘记过程。
功夫只是想起来才练几手,很不扎实,现在就看得出来水平了,和尽欢偶尔动动手,拉那样的好看架式并不费力,可是长途行路,就有点吃不消。况且赖以支撑的内力还被药物消化掉,更觉得吃力。
明宇回过手来扶我一把,轻声道:「你脸色不大好,歇一会儿?」
我摇摇头,「要是不麻烦的话,你送我去最近的驿馆……或是章记商行,都行。」
明宇的手慢慢松开,「你急着回去?」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清晰的说:「是。」
他点了点头,说:「好。」
眼前景物一花,身体腾空而起,被他夹着前行。
密林如海,浓绿无边。
眼睛有些痛……风太大,阳光也太强。闭上眼睛,眼角的湿意瞬间就被风吹干了。
三个人,不能都死在一个局里。最起码,活得一个是一个吧。
或许这个结打开后,就是光风霁月,海阔天空了。
明宇在城门口放下我,一指城内,「东街口便有驿馆,你也可以对城守说明身分。」
我点个头,「有劳相送。」
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我,转头便走。
白影只是一闪,大道上空空如也,好像刚才那人,只是出现在我的幻觉臆想中。胸口闷痛起来。在山上便痛了一阵,停步不走便觉得好些,一动就喘得停不住。竭力压制着咳嗽,现在憋得自己眼睛发涨,能咳了却又咳不出来,胸口难受之极。闷闷咳了一声,喉头发甜,舌根腥滑。捂着嘴的手放下,我掌心里一片殷红,胸腹间却已经舒缓许多。
我愣了一下……最近已经有过两次,但也没什么别的不适,拿巾帕擦去指缝里的血,远远听到呼啸之声,我回过头来,不用我去找他们,他们已经找到了我。
我从容的站直身体,迎上前去。原来预计的行程还有大半,还要去探望龙成天的儿子,却被这么凭空扰断,一行人打道回京。我翻着手里的帐目,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浮气躁。撩开车帘,暮春的微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身上浓浓的倦意。
龙成天的手拂过我鬓边的一绺头发,低声问:「要不要停车你休息一会儿?」
我轻轻摇头,忽然说:「又是四月了?」
他轻声一笑:「怎么叫又是?年年不都有四月?」
他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是,我就是想,四月里要做的事情太多。」
龙成天吁了口气,把折子一扔,「谁说不是!一样一样都得办。」
松松往锦褥中靠过去,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我却有点畏寒。龙成天笑我把日子又过回去了,可是一面也紧着让太医来请脉,只是说气虚脾弱,用汤药。我不爱喝,送一碗上来就倒一碗。龙成天没法子,让人改奉丸药。
宫里一切照旧,不过也有点不同。我们不在宫里头的时候,太后搬回宫来,说是想念太御池的荷花,回来赏一赏。天知道荷叶都还没有露角,荷花从哪里观起?
其实老太太想赏荷,我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不过跟老太太一起回来的几个女人,可不是回来赏花的吧?太后很是识趣,我没找她去算当年她一把火要把我烧死的帐,她也绝不求着我每天晨昏定省请安问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虽然目标只有一个,不过她已经年老力衰,抢不抢得过我真的很难说。
我翻翻看菜牌,「这都谁啊,给太后能上这么油荤的菜!人上了年纪得多多的保养,忌油荤。」
底下御膳监的头儿忙说:「小的该死,小的忒没有眼力,刚当差不晓事,多承皇后千岁教导小的。」
回头又呈的单子上,开出全是青菜豆腐、白菜豆芽、干笋酸菜丁儿,不知道太后老人家吃的是不是挺清心爽利的,我一笑:「就这个。」
那个太监点头哈腰,「是是,小的记下了。」
我喝了一口茶,水稍有些热,不留神倒了丝气儿,一下子呛起来。
我捂着嘴伏在案上咳嗽,手一松开,又见满掌殷红,还真是……三天两头缠上我了,不过既然最权威的太医都说没大碍,自然是没大碍。
我看看左右,拿起茶漱了一口,剩下的茶倒了洗手,可惜上好的新茶,全喂了高脚描金痰盂。小陈回来,默不作声又换上新茶。
可怜的皇帝,我还能偷个闲,他却没办法罢工,许是太累,也可能是天热起来,我常恍惚,做事的效率落下不少,时常睡午觉,怪不得都说春困夏乏秋打盹。
把笔扔下,我伸个懒腰,小陈机灵的凑上来,「千岁歇一会儿吧。」
我点个头,指指案上的一迭文书,「这些先发出去。剩下的我起来再看。」
他答应一声,先服侍我脱了外袍,就在西边偏殿的暖榻上躺下。虽然天已经热起来,但是因为我总觉得脚下冷,暖榻还是照旧的,没有停下。
头一挨上枕头,眼皮就像抹了胶一样黏在一起,扯都扯不开。地上铺着厚的毡毯,绵密的吸去了所有的声音,窗子关着,春风透不进来。
「千岁醒了么?」
我含糊不清唔一声:「怎么?」
「该用晚膳了,服侍您起身可好?」
已经这么晚了?我在枕上转头向窗上看,果然已经薄暮金红,答应了一声:「起吧。」身体依旧疲乏,漫长的午睡丝毫没有让我恢复体力。
晚膳用到一半时,龙成天才回来,外袍一脱,来不及换衣,过来端起我的汤,咕咚喝了一大口。汤浓香滑,他眉宇间有浓浓的疲倦,却不显得颓丧。
底下伺候的人,慌忙给他布好碗筷铺下座椅,他却对我这碗汤情有独钟,一斜身在我坐的梨木椅里,挤出点空子坐下,仰头把汤喝完。
一晚上我看他神情总有点不妥,平静的有点过头了。
「喂,你有什么事想说?」
他声音低下来:「你这两天精神很不好……」
我打断他:「太医都没说什么,许是太累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睡了。」
他很困难的吁一口气,「小竟,后天又要选一批才侍入宫。」
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哦,选呗。」
他停了一下说:「你也知道,多数时候不过是一种政治牵制……我不会喜欢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我打着精神说:「嘴别这么硬,说不定其中就有那惊才绝艳的,你现在把话说满了,回来后悔,我可要笑的。」
他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第二天,第三天。宫中沉浸在一片微妙的安静中,静中有声,都在窃窃私语。
杨简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很隐晦的劝解我,龙成天很大一部分是为我着想,才同意再纳一批才侍入宫,以堵朝堂上悠悠众口。我不作声听他说话,只觉得好笑。
我有想不开么,要他来劝我?况且他又不是个好口才的人;龙成天要做什么事,自然有他的充分理由。我扔下笔,揉一揉额角。
我干嘛总让自己这么累呢?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前了。他已经又变回了那个一诺千金、雷厉风行的铁腕皇帝,我呢?又何须画蛇再添足?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重伤垂死的他,有没有我,关系不大。
有些觉得好笑。就算是三年前,有没有我,关系也不大吧?倒没从这角度去想过,如果三年前……我和,明宇走了,龙成天是不是就一蹶不振,重伤死去?
这个问题只是个假设性的问题,因为世事不可能推倒重来一次。我那时选择了他,而伤害了明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回头。
明宇问我过得好不好……若我答他过得不好,然后再和他走,我把自己当了什么,又把明宇当了什么?
他……应该值得更好,而我,早就失去了可以和他比肩的资格。
现在的生活如此充实,是吧,是充实。衣柜里填满华美衣裳,箱里匣里全是名贵首饰玉件,案头摆满书折,即使再忙,龙成天仍然每天回来用晚膳……
低了一会儿头脖子都酸了,我放下笔懒懒问:「太后她老人家现在在做什么呢?」
小陈斟酌词句,回说:「太后……正在选秀。」
我一愣,他躬下身,「今天上午是一批,午后一批,刚听得那边院里敲过钟,想是已经开始了。」
我笑着站起来,「有意思,咱们也看看去。」
步辇轻快稳当,我一迭声催促,回宫这么些天,还是头一次兴致足足去做一件事。
选秀……我忍不住失笑,那些男子也用个秀字,真古怪。敲敲脑袋,当年白风不也是这么被选进来的么?明宇却不是……想到明宇,胸腔里不知道哪一处莫名刺了一下,霍霍的疼。我甩甩头,集秀宫已经在望,前头有人响亮的喝一句:「皇后驾到--」
步辇没有停顿,直接抬进了集秀宫的院门。院里靠东墙站了两排人,一眼望去有的着青衫,有的穿白衣,凝目仔细看,果然都灵秀动人,各有千秋。
龙成天老小子,倒是很有……艳福。
不知道这么形容恰当不恰当,心里好笑得很,步辇落地,我扶着小陈的手,慢慢踱下来,进了宫门。
殿上已经站了两排男子,现在已经全跪在两旁,让开了道路。
这就是权势了……我从中间走过的时候,殿中静的很,让人莫名的有些心悸。两旁跪的人,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
说来这些天都没去太后那里串过门,她穿着迭云锦绣的一件宫装,端正居中而坐。一旁的几个女人都穿着富丽的宫装,戴着耀眼而华贵的首饰,不过……凄凉就是凄凉,涂多少粉戴多少首饰也是遮不住的。
我向太后躬身,「母后气色甚好,儿臣心中甚慰。」一句话说得自己鸡皮疙瘩都全体站立起来。
太后淡淡说:「皇后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原不用你操心劳神。」
我一笑:「太后说哪里话,后宫之事,儿臣责无旁贷。」
我站直身,太后身旁已经设好我的座位。
等我坐下,那几个宫妃命妇盈盈向我下跪,「见过皇后千岁。」
一片莺声呖呖,好不动听,其实这些女人个个恨我恨得要死……真滑稽,我和她们的仇,在于我独占了龙成天的宠……这种荒唐至极的理由,在这个畸形的后宫中,却是天经地义的仇恨根源。
我愣了一下,太后咳嗽了声,我才恍然说:「起来吧。」
一旁侍立的女官看看太后,得到示意,捧着册书念道:「赵远征,一十七岁……」
被念到名字的少年,便上前几步,站到正中来。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一脸文秀,两眼晶莹闪亮,穿着件月白的长衫,束着书生巾,很是清秀儒雅。
太后问了两句话,点头示意,于是那人便退下去,女官再念下一个。
我刚才进来时兴致勃勃,现在却莫名的觉得意兴索然。
这么些大好少年,站在这里让变态的老太太,和寂寞的宫妇们审看挑选,真是讽刺又荒唐。但更可悲处,是双方都认为这是件隆重庄严之事……
满殿里都是人,我却觉得深深的孤独。
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同类。
「皇后?皇后?」
我回过神来,太后涵养甚好,并没有愠怒的神色在脸上,只是说:「你看这人如何?」
我注目向下看,殿前站了一个少年,白衣似雪,发乌如墨,身姿美好之极,如玉树临风,双目如星,点点璨灿的光芒直能醉人一般。
「孟觉,一十八岁。京城人氏……」那女官朗声念着,殿前的少年微微垂了头,分别向太后和我行礼,举止优雅,身形纤瘦了些,真如琼树玉芝,望去美不胜收。
太后点个头,她虽然脸色沉静,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少年是一定入选了。
「千岁。」
我头也不抬,唔一声。可小陈只喊完这一声,便没下文了。
我抬起头来,「什么事?」
「孟侍书来向您问安。」
我要想了一想,才明白这孟侍书是谁。「你没有告诉过他么?我事情多,他们不用早晚来问什么安。」
小陈说:「都跟他说了,只是他十分恳切……」
这个人想什么呢?想和上位者套近乎,应该去找皇帝,或是去找太后那老娘儿们,找我做什么?难道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把笔扔下,对这些新选才侍,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情绪。他们父母把好好的儿子生养这么大,就是为了来替皇帝充实后宫,作嬖幸娈宠?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扔了的好,起码还少操些心、受些罪呢。
「让他进来吧。」我将案头的东西拢一拢。
天热,地下的毡毯撤了,小陈引着那孟觉进来。
小陈当然不用说,软底的鞋子踏地无声,但孟觉姿态既美,行走间也没有动静。直到他站定了要下拜行礼,我淡淡说了句:
「不必多礼了。」
他停了下来,但仍然躬身为礼,「见过皇后。」
我点个头,「孟侍书请坐。」
他轻声道谢,在一边坐下来。我继续看手里的文书,漫不经心问:「孟侍书还过得惯么?思礼斋里的房舍刚整修过……」
「吃住都好,是皇后为我们安排的么?」
我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笔端蘸了墨,在纸上飞快书写。
「我只是让内府划了支用过去。」
「皇后天天如此?」
「嗯?」
「如此忙碌操劳。」他微笑。
我不置可否,把签好的文书发出去。
「若是月钱不够使,宫里有许多差事可当,比如文史阁抄录,一个月还有四两,内侍院帮理,一个月也有四两。」我点个头,「你看,宫里也可以用劳力赚钱。」
他轻笑:「早听说皇后经济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我唔一声:「孟侍书若没事情,我不多留你了。」
这话可是说的不客气之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皇后。
就算是太后她老人家来了,送客的权力我也还是有的。
他站身来,却说:「皇后若是有余暇,我想请皇后一起出去走走。」
我意外的抬眼,他浅笑盈盈,「辜负了春光,总不能连夏风也不去吹一吹。」
我放下笔正视他。这个人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他……世家子弟中,竟然能出这么个潇洒人物。
我合上书册,笑了出来:「好……那就出去走走……不过你想去哪里?」
他只是笑,却不说话。
宫墙长长的,他和我并肩而行,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看到他违制逾礼。
「你想得皇帝的宠眷?」我直接问。
他摇头,笑:「不是,不是的。」
「那你进宫来做什么?」
他直言不讳:「我想见见皇后,所以就来了。和我想象中一样,皇后果然惊才绝艳。」
我骇笑,这小子……分明是在调戏我!
「我可不想得帝宠……不过,皇后肯不肯分我一些眷顾呢?」
我承认我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可是我居然被这人吓得连退了两步。
孟觉踏上一步,我退了一步。明明我身有武功,地位高贵,身后不远处就有侍卫,可是这个美貌少年,居然让我觉得压迫力十足。
他忽然笑出来:「原来我的脸长大后是这样子。」
我愣了下。
他笑着抚上我的脸,「章公子,我现在叫孟觉。不过,以前,我曾经叫白风。」
我张着口,半天合不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笑一笑:「其实我最想去见的人不是你。不过,其它人没那么容易找,不像你,现在的皇后,目标如此显着,所以,我就直奔你而来。」
「你见过我师傅的,是不是?你身上的功络,是他替你理的?」
我茫然的合上嘴,缓缓说:「你是白风?还是……宁莞?」
他一笑:「都是,章皇后,初次见面,我的身体,你用的合适么?」
我和他在内室,对坐着凝望彼此。
「说起来,你倒真是得天独厚……我就可怜得多了,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正在成长的孩童……」
我笑着打断他:「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本来的脸,也是张娃娃脸。」
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些羞恼:「你……」
我笑着摇头,「好好,不说这个。你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不说说你?」
「我没什么好说的。」
「哦,我也是很简单……那家的儿子不听话,因为课业不用功被责打,醒过来,变成了我,还当是撞邪,请了道士来冲我洒狗血,烧黄符。我多机灵啊,赶紧装傻,再说真话,非把我当妖孽烧了不可。」
我笑不可抑。虽然他并不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是我们的经历却在这里交迭了。
「我师傅呢?还有那个……明宇呢?」
我愣了下。
「你怎么和皇帝黏了上呢?」
我说不上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再问。我勉强笑笑:「你还有没有再练武?」
他点头,「简单的心法练过,哎,等下,我的眉毛有这么直么……」
他凑过身来捧着我的脸反复细看。我又想笑又觉得荒谬。
「哎哎,轻点轻点……」
「不该这么直,我有想过,我长大了之后,眉毛应该斜一点,就这向这里……要飞出去……」
「行了行了,松开……」
「鼻子不错……」
「好了,已经不是你的脸了……」
室内的气压好像突然凭空降了好几度,耳后隐隐有一丝风吹过。
宁莞的动作顿住,我慢慢回过头来。
龙成天站在门口,眼神幽深,定定注视着我们。
第七章
我站了起来,掸掸根本没有沾灰的袍子,惯性的说一声:「回来了?」
他点了下头没有说话,那个孟觉……哦,又或是白风,啊,也许叫宁莞,也站起来,规矩行礼,「见过皇上。」
龙成天是不是有所误会?我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突然觉得自己很恶趣,这种诡异压抑的气氛之下,竟然非常非常想捧腹大笑。
「你先回去吧……思礼斋若是住不惯,我让人给你换个地方住……明天再过来,我们说说话。」
他躬身道:「是,那下臣告退。」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总觉得宁莞脸上那表情,也绝对不是恭敬畏惧,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也在偷笑。这小子,似乎不知道害怕两字怎么写。
不过,两世又或是三世为人,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这个人和我是初见,但却在心底觉得已经认识他好久。明明没有深谈,却觉得对方完全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是我们独特的经历,造成了这种奇妙的局面。
他从容而去,我掸掸袖子,「传晚膳吧?」
龙成天道:「好。」
晚膳摆了满满一桌,我舀了口汤,口感香滑异常,想到宁莞那灵动的眼睛,俏皮的表情,不觉好笑。
这人壳子里的灵魂应该已经是个成熟的人,可外在表现出来的,居然还是那么天真,童趣十足。
「……今天心情不错?」
只听到后半句,我含笑应了声:「是,这次新进的才侍倒是很有意思。」
龙成天若有所思点点头,「难得他和皇后投缘……那个孟侍书,听说颇有才名。」
我道:「是么?我没听说……或许明天问问他。」随便吃了些东西,我端起茶漱了一口,「你慢慢吃,我再去干会儿正事儿。」
指头刚触到书页封皮上,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大力向后拖去。
「喂……」我声音里带上了威胁:「我今天很累--」
「没关系,你不用动,躺着就好。」他干脆的说,手上也没闲着,两下扯开我的衣带;天气热了只穿两层,肌肤很容易就暴露在烛光里……和他灼热的眼光之下。
「我不想,唔……」
他重重的在我唇上辗转,离开时气息急促火热:「马上会想的。」
这简直是……好吧,这不算强迫,毕竟我也很享受,虽然有些累……而且他的动作又有些脱离正轨的急迫。火热的体液在一阵近乎挞伐的律动后注入我身体,他的呼吸那么急,动作又太狠,让我以为他是想鞭笞我……被刚才的场面刺激了?
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但身体被翻过,他从身后再次埋入时,我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喂……轻点……」
「就好了……」
「你想……呼……让我明天起不来身么……」
「那就不必起……」
「唔……慢……慢一点……」
他止住动作,俯下头来在耳边说:「好久没听到你……示弱,真是怀念之极……」
「是么……我很荣……」幸字还卡在喉咙里,他猛的挺入,齿尖重重啮进我耳郭。
硬忍也忍不住,失声惊叫的调子颤抖拔高,这似乎更取悦了身后的男人。
身体痉挛起来,虽然疲累,本能仍然屈从于欲望的刺激,弹动着断续的释出液体,然而一切并没有停止。
「行了……快点……结束吧……」最后身体已经瘫软如泥,没办法对这种刺激表示什么正常的反应。他将我翻转侧卧,紧紧环抱。
呼吸的频率都紊乱了,我整个人像是被拆散下锅煮了一回,又重新胡乱的拼装起来。过了好办天才找到一个音节:「你……发什么疯?」
他平缓喘息,哑声说:「小竟……你是我的。」
「胡……说,」我咳嗽一声:「我是……我自己的!」
「别和那些男孩子挨太近了。」
我边笑边咳:「你把他们弄进来……不就是解闷用的?」
腰间一紧,他的呼吸吹在我耳后:「你要闷的话,可以找我!」
「像你这样……解闷,用不了三五回……都能解出人命来。」
帐子里潮热得厉害,我探手去想把帐子撩开一角,喉咙发痒,低下头,一口血溅在榻边。黄澄澄的织锦灿若云霞,金色中溅了鲜红,鲜明交映,说不出的诡异。
「小竟?」
他的手伸过来,我放下帐子盖住那红色,别过头说:「没事。」
他眉头一皱,鼻翼张翕,倏的掀开帐子。再也藏不住,我疲倦的一笑:「你看,没什么事,血不归经罢了。」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一只手全抹了去,一把将我按住,扬声唤:「传太医!」
外头一迭声应着传了出去。我叹口气:「好吧……随便你,不过太医来之前,能不能让我先穿上衣裳?」眼前白茫茫一片,薄绸的内衫当头罩了下来。
懒懒打个呵欠,向后软软靠去。龙成天的手臂坚定有力,把我的手腕托起来,沉声说:「皇后刚才吐血,过来请脉吧。」
夹着包的一溜四个太医站在门边,走进来一个,放下腕垫,战战兢兢将手指搭上。
「怎样?」
我白他一眼,「太医才刚开始,别这么急。你这么催,回来他什么也不敢说了。」
约莫一炷香时分,太医将手移开,低声道:「请千岁换一只手。」
两手都诊过了,龙成天声音里按捺不住急躁:「说吧。」
太医颤抖着叩了一个头,「禀、禀皇上……千岁,脾胃较弱,肝气……」
龙成天暴躁的打断:「废话不要说了,皇后为什么会吐血?」
太医又叩了个头,哆嗦得更厉害,「千岁……一切安好,脉象上看……并无大碍,想是,一时,血不归经……」
我哧一声笑出来:「你看,我说的如何?天天都请平安脉,要是有症候,早就看出来了。」
他脸色紧得让人害怕,我都觉得有些压迫,更不说太医了。
「传医正进宫。」
我无力的叹口气。这个人真是毅力坚强,不屈不挠啊。
我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今晚是睡不成了。
「孟侍书求见皇后。」
我半死不活的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他进来时步态略有些急,没昨天从容,几步走近竹榻,「你……」
我先挥手,内侍无声的退下。「你小心些,当着人别你呀我的,让人抓住小辫子怎么办?」
他斜身在榻边坐下,「听说皇后凤体欠安,把太医们折腾了一夜。现在看来果然不太好啊。」
我无力的翻一下眼,「你是特地来幸灾乐祸的吧?」
「太监和女官们的声音我不想听都没有用,到处都在说这事,还有说皇后是因为擅宠太过,精亏肾虚,燥火上升,才会在龙床上吐血……」
「哦……」我头疼的翻个身。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敛了笑容,「你吐血多久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
「是只有昨天一次,还是……」
他脸色郑重无比,我想了一想说:「已经四、五回了吧。」
他似乎倒吸一口气,「那你的内力呢?」
我试着提一口气,「好像……不怎么听使唤了。」
他眼睛一瞪,「你怎不早说?」
我莫名其妙,「我和谁说?」
他皱眉说:「你不知道……咳,怎么说得清楚。」
我倒不怎么在乎,「难道我是中了什么毒?」
「要是中毒倒好办了!」
我支着头,侧躺着瞧他,「那就是练功行岔?」
「咳,也没这么简单。」他想了想说:「倒得想个法子,赶快找到明宇,或是姚钧,又或是我师傅才行,我虽然知道这个,但是却无力助你治好。」
我坐了起来,「吐几口血,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软软坐倒,「呵,没什么大不了。旧日暗宫里,因为咳血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我想着我原先的这副身体,底子也是不大好,散功一次,又受过重伤,阴寒之气反扑起来,恐怕也要糟糕,想不到会这么快就发作。」
得,可见便宜不是白占的,得了人家的身体用,当然连病啊伤啊也得一并继承。
「不要紧,」我闲闲的把手里的尘帕扔开,「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别的不对劲儿,找一两个内功好的来运运功调一调,大概就没事了。」
他叹口气:「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想了一下说:「有一套功诀,我还记得,念给你听听,你调息看看;过去的人事早不问了,要找人只怕有点不大容易。」
我都快忘了,宁莞原来就是在暗宫长大的,又和苏远生一起纠缠很久,对这里的情由,对那些人,远比我要熟悉。
「你发话让人去找吧,我虽然知道人,可人不知道我,我可不能四处叫人去说我是个换了魂的。」
我答应了一声,有件事在心里已经转了几圈,试探着说:「苏教主很想念你,三番两次的出现在我面前,每次都有些神不守舍。」
他像被当头敲了一记,愣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苏教主现在日子过得不开心,有次下雨的夜里他喝醉了酒,喊你的名字……」我揉揉额角,「你们过去的事儿,我不是太清楚。不过……你若还念着过去的事情,和他把心结解开,对两个人都好。」
他软软坐倒,脸上那种年轻而锋利的表情,一瞬间就软了下来,「我……倒想见见师傅,只是他们教里……在中原设的暗盘点子都撤了去,我无处找起。」
我想了想:「我让人去找找。大内的高手里,也有不少草莽里出身的,江湖关系盘错,苏教主不一定找得着,不过魔教的小喽啰总是能找到,传话找人,该是不难。对了,你知道魔教有个什么护法还是长老,叫文苍别的?」
他抬头说:「早年见过,是个厉害人物。不过这人天性浪荡不羁,挂着名,不怎么理会魔教教内之事。」
我点个头。不知道庄天虹现在怎么样了。
「啊,我也有句话问你……」他俯下头,「每次一提起明宇,你神色都不大对。你和他……」
我愣了下,他看着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答话,他眨一眨眼,颇机灵俏皮,「行啦行啦,不说我也知道。他么,好是好,就是欠点人气儿。」
我白他一眼不吭声,拍手叫人传杨简来。「你安心待着,我自己身体我都不急,你倒急的很。先替你找苏教主再说,你有什么信物或是什么话,要传递给他么?」
他垂下头,半天不说话,最后说:「没有什么。要是能找到当然好,要是找不到……也就算了。」
外头人去传话去,他小声说:「我先走了,你仔细着些,别乍寒乍热的,对身体可没好处。」
我点个头,他脚步细碎,从偏殿角门走了。
过了午,思礼斋有小太监来,送了张宁莞手抄的纸给我,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是练功口诀和心法。
他倒真的放在心上,比我自己还着紧,这个人的性格,原就是这样吧?听旁人说他以前的事,对人总是很好,尽欢,姚钧,更不要说苏远生。
心里想着,一边让小陈再去传话给杨简,务必,一定,总得找到苏远生才是。
倒也有件开心的事情。尤烈的信写了七、八张纸,墨迹淋漓,总是控诉尽欢憨头愣脑不解风情。有天温泉共浴,他着意把两人的衣衫藏起来,想着温泉水滑石洞生暖,总能得以亲近了吧?想不到尽欢居然剥了兽皮一围,自顾自趁着夜黑跑了,放他一个人在水里泡。
我笑得肚子疼,伏在桌上直喘气。尽欢尽欢,你真给我争气啊。忽然手中一空,信被人给一把抽了去。
龙成天笑吟吟的,接着向下念:「来的时候你到底是给他吃了铁胆还是熊心,成天打马乱跑,哪儿黑往哪儿钻,听说又出股土匪,乐得跟要娶媳妇一样就直跑去剿……这里天冷不比南边,大冬天硬是就穿单靴踏雪,手上生了许多冻疮,就是不擦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揉肠子,「行了行了,求你别念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龙成天很无辜的放下信纸,「这又不是我招你笑,明明是尤烈嘴头太利索了点。」他放下信纸,把我披的衣裳拢了拢,「药吃了没?身上觉得怎样?」
我拿了信纸接着看,一边说:「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谁让你大惊小怪了。」抬头看一眼他,「喏,你看你,眼圈发黑,这会儿要是没什么事,补一觉去吧。」
他敲我一记,「你哪这么多废话。饿不饿?传膳么?」
我想着那半封没看完的信,顺带着也想起宁莞给我抄的半张纸来,「先不急,我把信看完再说。」
我看信看得咯咯笑,喊着:「小陈,研墨!」
龙成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顺口问:「你要写些什么?」
我铺纸拣笔,兴高采烈,「哪,我这是家信,家信,不写什么军务,你可以不用关心。嘻,尤大哥呀尤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体恤你了……」
等我龙飞凤舞画完信封口,龙成天已经到外殿打了个转回来了,脸色明显是愉悦得很。「写完了?」
「是啊。」我开始写信皮,太高兴了,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不答应我的条件,嘿,让他看着吃不着,难受死。」
龙成天轻笑,「尤将军是人精儿,想让他难受,可不大易啊。你跟他……提什么条件了?」
我眯眼一笑,「别人捏不到他,难道我还捏不到?他那一回问我要尽欢,我就说,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给尽欢当媳妇,以他为尊,以他为夫,呵,他当场黑脸啐我。小样儿……我叫你再横啊……」
咦?突然愣了下,小宁莞,啊,就是现在的孟觉,我似乎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尽欢,还有尤烈的事情来着。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惦念旧人。算了,管他这么多。《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最后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活着诚然是好,不过死亡也并不可怖。我甚至睁大了眼睛,想着要张开双臂,迎接那永恒的终点到来,一切走到这里,我已经疲倦。会呕血而死?多好,这死法一听就浪漫哀美,人家杜鹃鸟就是吐血死的,人家寒霜枫叶也是秋染血色的。吐血对海棠,都能写进诗里了。
我翻翻手里的册子,现在我的精神好的很,每次吐血过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精神奕奕,体力充沛。我集中精力把该办的事情,都集中
到这时候办。
夏天到了,可我不觉得热,手脚都冷冰冰的。
龙成天留在我身畔的时间越来越长,宫中一派平静下,掩盖着不平静的暗波,惶恐的人有,蠢动不安的也有,观望猜测的占大半。孟觉坐在榻边,给我念诗解闷,我懒洋洋躺着,这几天喝的汤药换了味道,身上没劲,精神不佳,这不吐血还不如吐血来得舒服呢。这叫什么事,我知道喝酒的上瘾,抽大烟的上瘾,倒不知道这个吐血还有上瘾的。难不成吐习惯了,猛一不吐还不适应么?
「你根本没有在听。」他合上书。
我眼也不睁,「我听着呢。」他的声音有些焦躁,就算是念诗时,平和爽朗中还是有点火气,不能真的让人平心静气。
「那你说我都念了什么?」
我嘴角略略弯起,「这个谁记得住;啊,是了,昨天杨简说,活捉到好几个魔教中人,或许能问出苏教主的下落。」一句话比胶贴还管用得多,孟觉立刻不出声了。
我笑ⅿⅿ的翻个身,撑着枕在他腿上,「小孟觉,你怎么谢我?」
他脸上有点可疑的泛红,「你、你要什么谢礼?我可没钱。」
「嗳,谁要钱了?钱我多的是,八辈子也花不完。」我笑得邪气,「这么漂亮的小脸儿,不知道底下身子长什么样儿?」
他吓得一退八丈远,都快退到门外了,「哎,你、你自重啊。」
我无赖的摇摇头,「我很轻的,重不起来,没办法。」
他脸上通红,一甩袖子走了;我伏在榻边掩住口。呜……真准时。
刚才觉得胸口那种闷寒劲又起来了,赶紧努力把孟觉气走;袖子上一片红渍,好像血量有增加啊;弄脏的袍子脱下来,小陈拿了去,一声不响。
龙成天中午过来了一趟,把我抱起来仔细看了一回,「今天怎么样?」
我很配合,「挺好的。」
他皱皱眉头,「真的?」
我说:「自然。」
其实他心中恐怕都明白,我骗不过他。
但粉饰太平总没错,难道要坐对愁眉迎风洒清泪才好吗?文艺一点说,龙成天有深情,也有身不由己;我有负疚,也有情不自禁。
坦诚一点说,我对他有用处,他对我可有可无,所以我的态度显得比他悠闲消极,而且有点有恃无恐。反正先爱上的,爱得深的,总是要吃亏的。
笨蛋才要去付出真心。我的真心,早被一个人拿走了,没有剩下。这一切错乱的源头在哪里,已经不可寻找。
龙成天发现我一直在隐瞒他的实际病情,大怒,又给太医们吃排头,差点没把暴君昏君必说的一句话带出来:「治不好他杀你全家」,这话恐怕是所有太医御医郎中的恶梦。药医不死病,医不了命,就算你要杀大夫也是一样结局。
后来开始喝一种味道酸中带甘的汤药,暖洋洋的倒不难喝,不过喝完药后也的确改善状况。但是喝了十来天后,好像药效没一开始那么强了,一大口药喝下去,接着一道血箭就喷出来,不夸张,把桌巾、床巾、衣裳都渍了。这一次我觉得小陈掩盖工作做的很好,但等龙成天怒气冲冲,把罪证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是很想叹息,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况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有几个安享天年的人?孟觉依然每在必来,龙成天一走他就来,龙成天一来他就走,两个人像在演走马灯,龙成天看到他脸色总不好,但也不至于对他怎么过分。
我现在觉得自己当真很应该早点死,留在世上除了当累赘、当祸害,再客串一下蓝颜祸水,没别的大贡献了。
我死了,龙成天可以再立个漂亮听话的皇后,比如孟觉他们一起进宫的,小美男有好几个。可以放开手清治一下后宫,我曾经想彻底翻一回,但是一来心软二来手软,三来没那么大雄心,所以没翻。或者,再选秀,过一下洞房夜夜换新娘的开心日子。总之,都比现在好。
一开始我觉得孟觉那番吐血威胁论不怎么可信,现在已经改观了。因为我的吐血渐渐止住,但是经脉里的阴寒越来越重,龙成天夜夜抱着我入睡,用阳刚内力为我行功,却犹如饮鸠止渴一般,阴寒一时之间可以遏制,过后的反扑却越发猛烈。每夜蜷在他怀抱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想着就这么一睡不起,也不是件坏事。盛夏已至,因为我的精神不好,所以连带着宣德宫附近的蝉也都遭殃,一群太监成天拿着长竿在太阳底下转悠,以保证我听不见扰人的蝉鸣。
这就是权势,看不到,听不到,但却无处不在。
我伸个懒腰,一早觉得精神很好,喝了药,把签好的帖子送出去。这些日子已经逐渐将手中的权力放了出去,商行和户部的牵系越来越淡薄了,矿业、盐业、冶金这些东西商行不再介入,全力转向发展钱庄和民间商会。
商会和朝廷扯上关系主要是因为我,而现在分离也是因为我。
龙成天坐在宽长的暖玉榻上看他的折子,我懒懒的躺在一边,指指葡萄,随即剥皮去了籽,像水晶醴酪一样的葡萄果肉被银勺托上来。
龙成天歪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不太好,也许最近的事务太多,也许是为我的身体担心。其实不必,无论是否担心,一切终究以注定的步调缓缓行进,越来越近。
「等忙过了这段,我们去北宁的行宫住两个月,消夏乘凉,好吗?」
他的态度不像一开始那样焦躁,语气越来越和气温柔。
我不是笨人,他也不是,这只说明,我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不堪了,皮肤依旧细滑,但已经失却了原来的红润和光泽,像一张惨白的笺纸,迎着光可见稀疏的脉络,似断似续,有如游丝。他挥一挥手,所有人都悄然无声退了下去。
他轻轻抱着我,像环抱着一个易碎的美梦,轻柔的声音在室内低徊:「累了么?」
我摇摇头。
他的动作缓慢轻柔,带着不会让人错认的小心和疼惜,我抿着嘴笑,手也潜进他的衣衫里;天气炎热,身上都只有单衫,扯开系带就可以看到他光滑的皮肤,手指灵巧又慵懒的拂来拂去,想象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水波里寻找游鱼。
「你喜欢那个孟侍书的话,我找他来陪你说话。」
我没说话,躺在他的怀中,手指绕着一缕不知道是谁的黑发。欢娱的温度慢慢褪去,我几乎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而他明显是不畅快的,压抑着自己让我得到快乐。
「苏远生如果寻不到,不妨……」
我摇摇头,「我并不是想找他来替我治伤,是为了另一件事情才找他--有什么消息么?」
「最后有人在梅岭那里看到过他,现在正在找。」
我点点头。想不到孟觉所说的衰弱来的这么快。
「小竟。」
我没有说话,他也并不是想要我做什么回答。
龙成天把半褪的衣衫,扯过来盖住肩上的两瓣啮痕,淡淡的玫红交迭在苍白的肩膀上,显得异常情Se。
第八章
抬起眼来看龙成天,他已经披好了衣服,重新拿起刚才那张没看完的折子继续看。
外面的风带着一蓬潮湿的热意扑进窗子,他的半边脸显得柔和而静寂。很少看到这样的他,我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眼睛疲倦酸痛,才闭上眼,躺回靠枕上休息。屋里的熏香又换了个味道,很快熏染弥漫,冲淡了情yu的残味。
似醒非醒,半梦半迷,听到他隐约的声音:「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
我迷迷蒙蒙,答应了一个字:「……会。」说完那个字之后清醒了许多,想了想,他说的似乎是:来世若是先遇到我,你会不会……现在已经在想来世?来世虚无缥缈,不知究竟在什么方向,无处可找,无迹可寻。
今生呢?我的今生,是不是已经该到此为止了?大概他也是这样想的,已经纠缠太久,现在结束也并不觉得太遗憾。
我很想,再见他一次……只要看一眼就好。
龙成天是不是爱我,我说不好。应该是爱的,但是有多深,却真的说不出来了。
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并不排斥有他陪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即使有,他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了解我。我这个人懒散成性,即使被迫周旋于诡诈阴险的环境里,但只要一有机会,还是会恢复懒散散的本性。我想孟觉说的对,我大概只是在拖时候,就是不知道确定能拖到什么时候。再问他时他却不说了,就算我装腔作势说不再替他寻找苏远生,他也不说这件事。
他有一次真的生气了:「你老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你知道能拖到哪一天死,然后数着剩下的日子过活,很开心么?」
我敲敲头,「知道了,心里有数一点。」
他似乎是想冲我瞪眼,然后又泄了气,「你这人……我算看透了。就算大限在明天,你今天恐怕还要喝茶、午睡、吃点心吧?」
我想了想,补充说:「不,我想我会把我想见的人找来见一见。」
孟觉一直是很爱笑很阳光的,忽然说:「相见争如不见。」
我一惊,以为他尽知我的事。但是看他神色有些黯然,情由心生,色为之沮。
却原来是说他自己么?他和我怎么同呢?苏远生对他如此长情,只恨我不能让人四处张扬着说出实情,不然苏远生早来了。而我呢?我想见的人,也明明并不难找,可是我却根本连找都不能找。孟觉说的对,相见争如不见。何必非要效仿有情人,临去前必要话别相见?
从前听人说,情人之间像在放风筝。或许我和他之间也曾经是这样的情形,但现在他早已乘风远去,游戏青云,我徒留原地,手里握着断线的空把手,怀念过去的时光。
只要他过得好,我何必要见他呢?喝一口茶,觉得很苦,明明是很淡的新茶,尝着却觉得从舌根一直苦到心底。知易行难,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去想他的事,甚至连明宇二字都不要想起才好,可是理智是一回事,心底的向往,又怎么能掐得灭。
孟觉却有点不安,好像觉得话说重了一样,跟我杂七杂八扯了好多闲话,最后说:「那……个,你别介意,我话说的也不全对。」
我笑笑,「没什么,你说的很对,我已经不想了。」
他好奇起来,拉住我手问:「你……想和那人说什么?」
我愣了下。说什么?我,要和他说什么?说我对他始终不断的情?
他会笑吧,我还配和他提这个字么?说别来的相思?说曾经的快乐?说我多么的多么的怀念那一切……呵,全是废话,没有一句有意义。
孟觉看我发呆,不安的晃晃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倦倦一笑,「我已经不想啦,你还要引我去想;快用晚膳了,皇上会过来,你该回去了。」
他有些迟疑的跟我告别,我看着他离去。倒真被他提醒了,有什么好见的呢?见了也没有话说,真是相见争如不见了。龙成天带着一身暑气进来,我坐在竹榻上,身上还搭着丝被,一点也不觉得热,这个流花功的寒气确实够阴寒的。侍儿替他更衣,我含着笑歪在榻上看他。这人身材真好,风度更好。更衣,用膳,他拖我起来,说是散步,沿着宣德宫走了一圈,天已经黑下来,天幕上有繁密的星子,寒光闪闪。身后跟一大群人,尽管走路都不发出声音,但这么浩浩荡荡的散步还是让我很好笑。
「商行的事你……」
我低头笑笑,「我现在可管不了了。你若是能兼顾,倒要托你照看一下,够他们温饱,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握着我的手紧一下,「他们是你使出来的人,个个能干,你何必担心?」
怎么觉得两个人像在交代后事一样,我笑着把话岔开,相信龙成天会处理的很好,所以并不悬心。他魄力过人,才能出众,我早就知道的,但这三年却忽略了这一点,把自己弄得像个陀螺,又累又苦停不下来,真是笨蛋。
其实这天下不是他的,也是别的姓龙的人来管,我一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确定的人,管这些闲事,又怎么管得过来?
「小竟。」
「嗯?」
「你开心过吗?」他说,又补句:「在我身边。」
我失笑,他怎么会问这个?这个人一向是一往无前,从不犹豫的,这才是帝王本色。倘若事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那就不会有今天了。
「不知道,」我坦白说:「但并没有特别不快乐,生活不就是这样么?不苦,就也算是甜了。」想一想我又说:「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赖你。」
他叹了口气,又走了几步他说:「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你对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也是真的很爱你。」
那个字让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了。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帝王有宠没有爱,因为帝王不能够给自己设弱点,可是他就这么说了,我倒是愣了。
以前无论怎么样,大家都隔着一张窗纸在猜心,你猜我猜大家猜,猜中无奖,猜错无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斗心眼玩把戏,明明谁都厌了,却身陷局中,不得不继续的玩下去。可是他现在说了。
我回过神来就释然一笑,他说,是因为我和他都清楚,我已经来日无多了。晚上洗漱睡觉,他为我牺牲许多办公事的时间,早睡晚起,两个人一起躺着混时间,连欢爱之事也很少再有。我觉得不安,推他起来去做正事,他只是笑,但是不动。但他时常的吻我,只要有空有气氛时一定会,小心的像在触碰一件薄瓷,生怕使力大了我就会碎掉。直到他走了我依然在赖床,外头传报
进来,说有人来请安。
我唔了一声:「我不见。」
「是太医院荐来的郎中,请个脉就走。」
多半是龙成天又安排的。我懒洋洋道:「好,我就不起来了,让他进来请脉吧。」
帐子低垂着,我躺在那里合着眼发呆,外头脚步细碎,有人进了内殿,步音便被贡毯都吸没了。小陈低声说:「千岁。」
我把手从帐子底下伸出去,被捧住放在软毡上,两根手指轻轻搭上来,诊完了一只手,又要换另一只,这次的时间更短一点。等两手都诊过,小陈说:「千岁,小人打起帐子,让郎中看一看您的面色。」
我懒懒说:「不用了,我不想见人,你们出去。」小陈还要迟疑,我皱起眉来咳嗽了一声,他便不再说什么;听着衣料窸窣作响,已经退了出去,殿里重新恢复安静。
过了一会听到轻轻的门响,门太沉了,虽然门轴定时的上油,开门时候还有一种沉闷而隐约的声音,或许这是为了安全着想,总得留一点让人警觉的东西。
脚步声也轻的听不到,但是帐子似乎有一点点摇动,这是人走动带来的风。
「小陈?」没有人应声,我坐了起来,帐子却先一步被人撩开了。
那人青衣青巾,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清秀俊逸,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一边脸庞,我吃一惊,可是身体已经懒得不想对这份惊奇,做出什么合适的反应了。张开口淡淡然的说:「庄先生?」
庄天虹微微一笑,「是我。」
我至为吃惊,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满天下在找苏教主么?我和他一起来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幽深的寝殿门微敞着,一道纤长的人影,长长拖在地下,他背着光,面目我却看不清,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嗫嚅着问:「苏教主?」
那人慢慢走近,脸从幽暗而转入光亮之中,长眉淡雅,眼似深潭,活生生的谪仙似的美男子,不是苏远生又是哪个?「你们怎么碰到一起?又怎么一起来了?」我拉过衣裳来披着,掀被下床,「快请坐。」
「你不用客气。」苏远生轻轻接住我手,「刚才给你把脉的人是我,你的内息很不对头,经脉若断若续,情况很不好。」
我低头一笑,「这也没什么要紧。」
「你找我不是因为这个?」苏远生开口说,声音清朗动听。
我摇一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两人的眼睛都注视着我,我看看庄天虹又看看苏远生,把衣裳系好,「都坐吧,这个慢慢说。」一面喊小陈来上茶。庄天虹和苏远生能这样走进宣德宫里来,要说小陈不知道那是不大可能的,果然他奉茶上来,看到屋里的两个人,一点讶异的表情也没有。
他肃手退下去时,我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去请孟侍书,叫他快些来这里,我有事情找他。」
小陈答应着下去了。我和庄天虹客气着寒暄了两句,苏远生没有急着发问,端起茶来浅啜了一口,姿态极美堪可入画。
喜欢这样一个人,孟觉难道不会觉得不安么?这人太完美,根本不像有七情六欲的人。从第一次见他时我就这感觉,到现在为止,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改变过。
庄天虹察觉到我走神,微微一笑。我定定神,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件事,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他们两个看我,我摇摇头,「待他来了,让他自己来说吧,这人是……苏教主的故人。」
苏远生眨了一下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见宁莞,而心里对宁莞又是怎么想的。况且,现在的情况十分诡异,宁莞已经叫做孟觉,面目全非。
门口人影一闪,有人缓步进殿。我没有出声,轻轻一拉庄天虹,示意他跟我走。
苏远生看着进来的人,并没有什么震动惊异的神色,那是自然,他又不认识孟觉。
庄天虹跟着我走了出来。出角门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孟觉已经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动,眼睛痴迷而贪婪的注视着苏远生。心里低声叹息。一个情字,真是世上最毒的毒药了。
庄天虹直到我们走出几十步远,才含笑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摇头笑一笑,问他:「文苍别有没有为难你?最近身体好吗?」
他一笑不语。暖阳照在身上,我脚下虚浮,再抬步时脚在地下一绊,差点跌倒。
他没说我的内伤如何,我也没有问;就像孟觉说的,旧年里多的人因为这个而死,那些人不见得都没有高手护持,解救的方法肯定也试了不少,但是能活下来的却仍是寥寥,寿不永年;苏远生能来,我实在是高兴的很,总算了了一件大心事。
从我来到这地方,在碧桐宫里醒过来,便一直觉得隐隐的不安。无论怎么说,我占了旁人的身体,顶了他的名字活下来,而原来的那人……觉得很对不住他。
后来遇到尽欢、姚钧、苏远生这些人,更觉得心里不踏实。但是想不到世事如此奇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宁莞现在变成了孟觉,他又见到了苏远生。
这应该……多多少少算得上,是我偿还了他一部分亏欠吧?
庄天虹看我靠在墙边微笑,有些疑惑:「你在想什么?身上不适么?」
我说:「其实上天对我真的很优厚,就算今天就死,我也不觉得遗憾了。尤其还能见到一二知己,我很开心。」
庄天虹脸色渐渐沉淀下来,柔声说:「我让人把明宇找来,他或许可治你的伤。」
我摇摇头,「不,我不想让他知道,请你也不要说出去。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明宇。」
庄天虹静了一会儿,说:「好,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我如释重负的松口气,他问:「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他问的谁,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是宁莞?那就要解释为什么宁莞不是宁莞,孟觉不是孟觉,章竟不是章竟这一复杂的怪圈问题,不仅一言难尽,而且灵异诡怪,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更不要说怎么样让一个不在局中的人相信。
「是苏教主的故人,很是恋慕他的。」
庄天虹却说:「有多深?没有用的。」
我看他一眼,他说:「苏教主恐怕对人间的情爱很不上心。」
我笑笑,何止是很不上心,根本是完全绝缘的感觉才对。不过,也不是一定,说不定……有可能……总之,他再怎么像个不食烟火的神仙,毕竟还是差一步,再像也是像,并不真的就是。我歪头想一想,决定自己没有做错。
「庄……」
忽然前方有人说:「皇后在此何事?」
我转过头去,太后正前呼后拥,缓缓走近。我只点头招呼,「太后到此作甚?」
她涵养甚好,说道:「我有些……」一眼看到庄天虹,竟然像是见了鬼一样,两眼圆睁,张口结舌,脸色铁青如锅底。
我看看庄天虹。呵,我习惯了,但是有人没习惯,尤其是作贼心虚的太后老人家,她害我和明宇不是一次两次,陡然间当面碰到,不吓死这老太婆才怪呢,不过怎么说龙成天也是她生的,让她吓死了我脸上不好看。我踏上前一步,刚说:「他不……」
太后尖叫一声,当场昏厥过去。四周的人简直慌成一堆蝗虫,我好气又好笑,指挥人抬过软轿,传太医,拿药瓶子,庄天虹淡淡的看着这些人忙碌,笑得云淡风清。
太医来后倒说不妨事,只是受惊。我看她手脚动了下,快要醒来,转头向庄天虹示意,轻轻退了出来。
「她是怎么了?」
我笑笑,「做过亏心事的人恐怕都这样。」
他亦是一笑,不再追问。
「明……明侍书!」
我一惊站住脚,太后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你……你且等等。」
庄天虹愣了下,和我对视了一眼,也停下脚步。
太后还是把庄天虹认成是明宇,当然,不细看分不出来,而太后原来对明宇,肯定也只有一个大概印象,要她能分个细致估计是不大容易。
太后颤抖着挥手,「你们……都出去,全都出去!」
宫女太监们不知所措,我抬抬手,「都下去吧。」
太后扶着床头,坐直了身,「你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寻思着,你当谁想回来似的,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处?
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们……想杀哀家?」
哀你的头啊,你这个老太婆死活关我什么事?和庄天虹更是不相干。
「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和皇帝纠缠不清,扰他心神,坏我朝事……」
我无聊的眨眼,庄天虹面无表情,本来嘛,一点不关他的事,太后自己认人不清。
「哀家承认你们两个本领通天,一个三番四次的杀不死……另一个把皇帝迷得颠颠倒倒……」
是么?有么?我怎么倒没发觉呢?
太后定定神,又说:「明侍书,你的身分哀家也知道一二,你若从那时起不踏入一步京城,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我眼前有些模糊,用力眨眨眼,漏听了太后下面的话。
「不错,那火……」
耳朵里嗡嗡响,我扶着门框,眼前明一阵黑一阵,看着太后的嘴唇开合,却听不到她说什么。
「……皇帝……也许会……」
我什么也听看不到了,只觉得地面在旋转着,重重朝我砸了过来。
「你醒了吗?」
「没有。」
龙成天的头俯下来,「那是谁在说话?」
我晃晃脑袋,淡淡的笑,「是梦呓。」
他扶我一把,在我背后垫上一个锦垫,「怎么在太后那里昏过去了?」
我没答,反问他:「你见到苏教主和庄天虹没有?」
「苏远生见了,姓庄的没见。你请他们来的?」
「我只请了苏远生一个,庄天虹是不请自来的,吓坏太后的功劳应该算他一大份,我可什么都没做。」顶多是没告诉太后,她认错了人而已。
他递过来水,我喝了一口,「太医怎么说?」
龙成天没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明黄的锦缎衬得他脸色格外不好,眉心那一道川字的纹路,像刀刻出的一样深重鲜明,显然是极为苦恼伤神的事情。
「是不是我没得救了?」
龙成天吁了口气,把手里的折子轻飘飘弹了出去,「正相反,太医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虚弱。」
我自己也有感觉,身体不知道什么地方破了个洞,精神,力气,希望,感觉……还有回忆,好像都陆续的从那个洞中悄悄的流走了,但我却找不到那个洞在什么地方,也许它根本不存在,只是我的臆想。可是,有些事情想起来却觉得模糊了,我在想第一眼看到明宇的样子,但是只捕捉到一团朦胧的白。
想不起来他当时的表情神态,再怎么绞尽脑汁,也不太记得他当时说了句什么话;明明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事情,可是没有隔多久,却一点一点的模糊淡忘了。我有些害怕,常在夜间醒来时呆呆出神;也许用不了太久,我会连明宇这个人也忘记了。
也许我大限已到。
「苏教主……走了吗?」
「没有,他在碧桐宫。」龙成天想了想又说:「还有你的小知己孟侍书。」
「哦--」我拖个花腔:「不错。你有让人盯着他吗?」
龙成天看看我,「能盯住苏远生的人,这世上怕还没有。」
我点个头。算了,既然他们已经碰面,会发生什么,就不在我的关心范畴内了。
「庄先生还在不在?」
「我回来时就不见他。太医院的人到的时候,就见你和太后一人一边的晕在榻上,旁边没人。」
「唔,我想他大概是先走一步了。」
「庄天虹来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老实说我也很意外,为什么庄天虹不请自来,然后不打招呼又离开。
「喝完药,再睡会儿。」
我把药汁喝完,并不太难喝,碗递出去,他接过碗,将我放在被外的手轻轻握住,「我在这儿看着你睡。」他从一迭折子里又拈起一张来看,我微微一笑,慢慢合上眼。
吐血渐渐少了,但是精神依旧不好。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宣德宫前的院子里晒太阳,像一只刚度过漫长冬季的猫一样,慵懒而放松。
孟觉天天来陪我说话。我起先以为他很快会离开,岂知道他天天都来,从早到晚一天不缺。龙成天走后他就会过来,跟我说话,聊天,他会弹琴,会下棋,念书的声音相当动听。
我有时候觉得,不要说这世上没有得天独厚这回事,苏远生可就是个运气最好的人,自己武功、品貌都那么好,又有个这样的孟觉爱着他。
可是孟觉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走呢?
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问:「你为什么不走?」
他淡淡的说:「我为什么要走?」
「你不和苏教主走?」
他笑笑,把手里的书掩上,「我没和他说,就是说了又怎么样呢?」
我嘴巴惊讶的张的老大,「可是,我以为你和他已经说开了。你要找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不是。」他摇头微笑,在阳光下,那张美貌的脸孔让人惊艳屏息。「我只是想看看他过的好不好,要是好,那我说不说有什么要紧。要是不好,我当然会想办法尽量的让他好过,开怀。」
「但是苏教主对你也……」
「师傅对我,不过是抱着一份歉疚,等他放开这个心结,也就好了。」
「胡说。」我坐了起来,起的太猛眼前发晕,「他明明也喜欢你。不然他不会……我那次听到他唱情歌,若他不喜欢你,干什么要那样?」
孟觉板着脸看了我半天,忽然笑出声来:「皇后千岁,本来我觉得很奇怪,没见你有什么特别,我原来这个皮囊虽说长得不丑,但也不是倾国倾城、无双无对的,为什么就引的明大宫主和皇帝这么对你。」
我愣了眼,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也没有……没……明宇和龙成天……我和他们,有什么断不了的瓜葛?
孟觉低下头去看他的棋局,我无意识握紧手里的锦毡。
我是怎么变成了今天这样的?这么认命,这么屈从。可是却迷惑的不知道自己认的是什么命,屈从的又是谁。
棋子落到棋枰上,有轻微的碰撞声,我待在阳光下发呆。
我是谁,谁是我?这个已经垂垂老矣,坐在这儿等死的人就是我吗?我到底是怎么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的?就这么没出息,在两个男人的手里眼里转来转去,朝三暮四,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眼睛只看到这么小的一块天空,比坐在井里的青蛙也好不到哪去。
孟觉看我发呆,伸手轻轻拉我衣袖。「章竟?」
我回过神,茫然摇摇头,「我没事。」有些恐慌的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迟钝笨拙。
孟觉伸过手来在我额上轻轻一探,说:「不热啊。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又躺回去。现在想这些干什么,我反正离死不远了。
孟觉把锦毡替我向上拉一拉,说:「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读会儿书。」
他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执握。
这个孩子让人相当的舒服,可是苏远生竟然发现不了他的真实面目吗?诚然他不是个孩子,可是看着那样鲜嫩蓬勃的面孔,让人真的不以为他有多大的年岁。还有,他说起苏远生时的眼神,虽力持镇定,却仍然会有一点点的、不同的光彩。这么一副温和柔顺的表情下面,他依旧是过去的那个宁莞。苏远生却没有看出来。或许孟觉是对的,不用说出来。说出来,不管是得到还是求之不得都没一个余地。他说的潇洒淡然,岂知不是被伤怕了,也非没有可能。不说出来,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可以任意想着对方对自己是珍爱、是怀念、是求之不得……说出来,决定权就交到了对方手里,任由宰割,再无二话。孟觉是学乖了的,以前的他受那么多伤,现在虽然痴情依旧,却懂得把自己包起来,宁愿寂寞,不受伤害。
他念书的声音清脆,像秋天凉风催熟的苹果,甘甜芳美,汁液四溅。尾音有些轻颤,软软扫过耳膜,像一枝细柔的羽毛。
「想不想……」
「嗯?」有些出神,没听清他问了句什么。
他合上书,微笑着耐心又问了一次:「要喝茶吗?」
龙成天回来时,给我带了许多稀奇玩意儿,一只说是兔子可又没有长耳朵,说是猫也不像、狗也不像、猪也不像的小东西,连名字也没有,一身茸茸的长毛,龙成天把它从太监手里接过来,轻轻放进我怀里。
我着实惊喜了一下,抱着不撒手。那小东西异常温驯,轻轻用小脑袋蹭我的手掌。
还有一块叫木金的砚台,重得像石头,可上面又有木纹,纹理里有一点点的像碎金屑的东西在闪动。一条不知道什么皮毛做的围毡,一匣红红的从未见过的果子。
「这都是些什么啊?」
「贡上的,这只灵兽据说是在深山捕到,很通人性,正好跟你解闷;这个砚台说是不用墨条,加水磨就有黑墨;另两样我也不知道,你自己试试看。」
我斜眼看他,「干嘛对我这么好?」
他一笑,「好也有错?」
「无事献殷勤,非……既……」
我有意咬含糊了那两个字,他一笑置之,把我抱到腿上坐着,吩咐道:「传膳。」
我扭了两下,「我自己能坐。」
「你身上暖,让我多焐会儿。」
说的跟有那么回事似的,其实他身上也并不冷啊。
第九章
炖得浓浓的汤,我喝了一口,觉得那汤汁稠的能黏住喉咙,香滑异常。
「味道好吗?」
「你自己可以尝尝看啊。」
「唔……」他重重吻上来,用力吸吮,满屋的太监、宫女都低头看地,似乎地下有上千的黄金等他们拣。「味道不错。」他镇定自若,一
点儿没有不自在。
我轻轻咳嗽一声,指指方桌那边的一个碟子,「夹些白菜给我。」
太监夹了菜放在龙成天面前的盘子里,由他再夹起来送进我口中。
唔,这白菜就像红楼梦里的茄子一样,没什么白菜味了,你可以在这里面吃出火腿味、熊掌味、鱼翅味甚至螃蟹味,但就是没有白菜的味。
「下次让他们做清汤白菜,就清汤,只白菜。」
他笑一笑,在我唇边啄了一下,「好,依你。」
我可不像他那么放心。要知道,御膳房里都是富贵菜谱,哪怕你要吃谷糠呢,回来你也可以发现,你吃到的是熊掌味的糠。
「累了吗?再吃一点儿。」
我摇头,「饱了。」
他端起茶来,我就着漱了一口,就这么坐在他腿上,他又吃了几口菜,匆匆扒完饭,「行了,撤了吧。」
撤了饭桌,小木几被端上来,我围着暖毡,有一张没一张的替他拣折子,他倒反过来劝我:「你不要看这个,费眼。」我枕在他肩上,他伸手轻轻拍拍我的背,像是安抚宠物狗狗一样,然后拿起笔继续看他的折子。
「成天。」
「嗯?」
「没什么……」
「困了的话你先睡。」
我眯着眼,叹息着说:「……我相信你……」
他震动了一下,反过手来紧紧抱住我。「小竟,我爱你。」
我无言的点头,慢慢合上眼。
我太累了,很累,只想合上眼休息。他轻柔的吻我,替我宽衣,为我盖好被子。
「睡吧。我等等就过来陪你。」
我含糊的说:「你算是个模范老婆了……」
他的声音笑意盎然:「……我是个模范相公。」
身体已经很疲倦,不过脑袋里还是没有静下来。小孟觉明摆是在犯傻劲,怕受伤害就不去尝试了。其实苏远生……我觉得苏远生对宁莞还是很……
嗯,当然,现在换了个身体,可是孟觉和我站一起,明显是他比较美貌,爱人换了个更漂亮的壳子,苏教主应该不会太吹毛求疵的才对。
回头想个办法让苏远生再来一趟,我亲口问他,这件事得尽快,迟了……我怕我等不到了。
外头隐隐有吵闹的声音,女人尖声说话,只是听不清。
我睡意朦胧的睁开眼,欠起身来,龙成天一把按住我,「别起来,凉。」
「谁在……外头?」
「不要管,你睡吧。」
我很困,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不知道是住了口还是走开了,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是听不到那声音了。
龙成天什么时候上床的,我一点儿也没觉察,不过早上我是在他的怀抱里醒来的。
我身体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睛,他还没有醒,脸庞在烛辉映照下,有淡淡的柔光,眉心那道疲倦的痕迹也淡去了。他很俊美。
马上太监就会来叫起了。当皇帝有什么好处呢?睡得比狗还晚,起的比公鸡还早,就算吃再多山珍海味,穿多少美衣华服,也不能掩饰这个事实。
我希望我可以帮助他更多一些,但现在我连自己都顾不好。
摇了摇头,昨天晚上……好像还有些别的事,却想不起来。也许是我的梦吧。
我枕的手臂轻轻一动,他醒了过来。
「皇后千岁圣安。」
我淡淡的笑了,「皇上圣安。」
他搂着我笑,绸衫在一夜中卷滑褪掉,他光祼的肌肤温热紧致,滑腻的贴着我的。
「还好吗……」他问。
「……还活着。」我说,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在我背上放根草我也能被压趴下。
「让人备水,你泡一会儿再起来。」
「你呢?」
「皇后千岁,我得去上朝。」
「苦命的孩儿,去吧。」
他在我腮上重重拧了一把,有些悻悻的下床去了。
孟觉来的时候我还没起身,喝了一碗热奶,窝在暖炕上懒得动。「昨天太后殿那边有个女子,偷跑过宣德宫来,吵着要见皇帝。」他坐在榻边,「你见到了吗?」
「没有,我睡的早。」
「疯了,我看是,反正不疯也离的不远。」
是。不过这些女人的悲剧是谁造成的?是我?是龙成天?是太后?还是她们自己?
「你不起身?」
我懒懒点头,「好……孟侍书,伺候本宫起身。」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美的你,爱起不起。」
我又窝回去,「那我就不爱起了。」
他一手拎着被角,「你不起我就掀床了。」
我一抬眼,「请便了,不过我可什么也没穿。」
他手一顿,我鼓动着:「掀呀。」
他手抖了下,「你这个……」
「快掀呀,光说不练不是好汉。」
他一甩手,「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
我咳嗽了几声,笑着说:「好好,请你外殿稍坐用茶,我就起来。」
「你出宫吧。」
孟觉抬起头,「什么?」
「你出宫吧。」我重复了一遍。
他把书掩上,「为什么?」
我摊手,「你要见的人都见了,这里闷的很,你不会想在这里闷够五年再走吧?」
他一笑:「啊,这事儿……其实这里锦衣玉食,不用劳作操心,生活好过的很,我可不走。」
我翻翻白眼,「这种小便宜有什么好占的,外头天空任鸟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比这里好多了?别的不说,晚上一禁,连门也不能出,除了看书、弹琴、下棋,就没旁的事了。正好思礼斋要放一批人,你跟着一起走吧。」
他摇摇头,「真那么不好,你干嘛不走?可见还是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这个人!我又想气又想笑,他上来扶我,「来来来,坐下坐下。我陪你手谈一局好不好?」
我拿起一把棋子,「小孟,你可不要喜欢上我了啊。」
他闻言立即一脸受冤的表情,「你想哪里去了。你用的可是我的身体,我关心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我想让自己开心有什么错么?」
我瞠目结舌,「倒是没什么错。」
「所以……」他奸奸的一笑:「落子吧。」
我的棋就比新手好一点,他呢,比国手差一点。所以……
两个臭棋篓子,一本正经坐在窗下,点着一笼香,挺像那么回事的下棋。
「这里不行,还是那边吧。」
「我就下这边。」
「下这边你这块儿全死了。」
「死就死,谁怕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正摇头晃脑,他兜头泼凉水:「是留取臭棋照棋枰吧。」
我又落一子,「我已经交代过内府了,你和这一批人一起走。」
他抬起头来,我并不看他,「出去后有人接你的,想做些什么就去做,人只能活一次,而像我们这样的机会,是万中无一,要好好珍惜才是。」
他还要说什么,我拦住:「就这么定了。你别想赖在这吃白饭,出去自食其力。」
他静了一会儿,扮个鬼脸,「这么小气……我一天只吃一顿还不行么?」
我铁面无私:「不行。」
「我写给你的功法,要记得练。」
我点头,「该你落子。」
他低头一看棋盘,忽然叫出声:「你又偷子!」
我马上叫屈:「我没有!你又冤枉我!」
「你刚才明明不是落在这里的……」
「就是就是……」
趁着精神好看了几张折子,最近商会的事情,已经不大递到我这里来了,这几张既然送来,说明是不看不成的。笔锋蘸足了墨,我手一颤,一大滴浓黑溅在纸上。
糟,弄脏了。拉过一边的碾巾来拭,却擦的一团黑。眼有些晕,我撑着头静一静。重新提起笔来把批字写上,合上折子递出去。
这两天没有喝药,总觉得胸口翻腾滚滚,喘气也发闷。可是不太想喝药,喝下去总是觉得会忘记事情,上一刻的阳光,看来竟像是穿越了一百年的时光。
看着飞尘在阳光下盘旋,出神的想着心事,可是等到低下头来,却全忘了刚才在想些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又像是想了,只是没有记住。
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衰弱了,事情也记不清。
明宇……我还记得你。我想我也会一直记得你,直到我忘记的时候。
我习惯了龙成天若有所思的神情。
屋里明烛高照,明明是灿烂和暖,但却总觉得有些空落,或许皇宫就是这样,冷清,寥落。这里怎么也不能算是一个家,对龙成天来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家,平凡的家庭生活的快乐,他也永远体会不到。
我专心致志的剥松子,剥出来小小一堆,垒成一个圆锥形。
「把他们接回来吧。」
他回过头:「谁?」
「你儿子,你女儿。」我手指横扫过松子山,酥脆的响声和炒香味飘满鼻端,「当时没有办法才那么做,现在没什么威胁了,把他们接回
来吧。」
他静了一静说:「不必了。在外面历练,对他们有好处。」
我轻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不会和他们计较,孩子自然要跟着母亲,一起接回来吧。」烛芯结了个花,爆了开来,轻轻一声炸响。
这是我第一次说到这个字,其实我和他都明白。「忘前尘」的配料珍贵无比,靠着那些药性压制我体内的阴寒之气,也有功效,可是现在已失效了。他的眼睛一向是幽深清亮,现在却蒙上了一层软软的水光,这一刻他不是天子,他只是一个软弱的,情人。是的,我还是承认,我和他,不仅仅是帝王与男宠。
我们之前不是没有情。可是这份情,来的太晚。
龙成天问过我,如果我没有先遇到明宇,又或者,来世……来世在何方呢?多缥缈的两个字,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字上,都只因今世的遗憾。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来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忽然他转过脸去,不再看我;我看不到他,他终究是那样刚强威严,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落泪。鼎里的香如丝如雾,看不到,摸不着,就像虚幻的来生。
「别难过,人总有这一日,」我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我都死过好几次了,一点也不可怕。」
他一动也不动,身体僵的像块石头。
「叫尤烈他们回来吧,我想见见尽欢。」
他点了点头。
「还有太子。」
他也点头。
没有了,是吧?
琴棋书画,我一样也不会,却让人找了细碳条来,铺了一大张纸。
眼睛,鼻子,嘴唇……坐了半天,纸上一片空白,笑着把碳条扔掉。何必学小女子一般惺惺作态,难道不画出来,我就一时忘了他么?就
是画了出来,也不是真的他。
团起纸,我推开窗子向外看。远远的阴云低垂,要下雨了。
下吧,今年的雨水少,庄稼的收成肯定不会太好。这时候下点雨,总是聊胜于无。
今天是孟觉出宫的日子,回头思礼斋的男子会过来叩别,他也会一起走。
走吧,我的信若没有什么阻碍,现在应该送到苏远生手上了。
不为什么,只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千岁,」小陈轻声唤:「您是不是现在更衣?」
我点点头,小陈冲门外拍了一下手,女官鱼贯而入。怎么说思礼斋的平侍、侍书们辞宫都是件要紧的事,虽然比选秀是不能比,但也绝不是让我早早走过场就了事的。
净身,熏香,诵书,更衣。净身就省了,我体力不够又畏寒,熏香的鼎一端上来,我就胸口发闷,挥手让人退开,诵书改由礼官替诵,只有更衣是旁人不能代劳的。
贴身丝衣,单衣,长衬,短衬,衬袍,外袍,锦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的缘故,总觉得这些衣服变得比我还要重,真不知道是人穿衣服还是衣服压人。
头戴捧过来,我只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于是便端了下去,又换一顶,还是太重。最后小陈自己去挑了一顶盘丝的纱冠来,我点了点头。
宣德宫的正门大开,一列一列站着或俊或美的少年,他们的年纪都大不过我,脸上却没有一点青涩的表情。我在队伍中看到了孟觉,他穿着一件青衫,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来,眼睛下面似乎有些黑晕,想是晚上没有睡好。
要看到更多是办不到了,我的目力也只能看到这么远,再远便觉得模糊不清。
我走到正中,所有人一起弯腰下拜,「参见皇后。」
我在中间的座位慢慢坐下,抬一抬手,礼官唱道:「起--」
其实我只是个摆设,说两句场面话,一句话概括,就是好走好走,恕不远送。
同在宫中相处一场,这些人可以离开,我却没有。以前,曾经以为自己是可以离开的,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必然的,却常常并不会发生。
「千岁?」背后有人小声提醒。
我回过神来,慢慢站起,下面的人又呼啦啦跪一地,只看到许多头巾和后背,谁是谁分不出来。等我扶着小陈的手出了正殿,脚就已经软的没法走路了。
身体像抽去了骨头一样倒下去,似冰山遇火时的情形,一瞬间就倾塌融化。
「小竟……」
「能听到么?」
能听到……只是,看不清。
「……我要截住你的四处经脉,这样可以延阻寒气蔓延……会有些痛……」
我疲倦的想抛开这声音,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听起来像姚钧,像苏远生,像龙成天,像尽欢……又谁都不像。身体好像慢慢热起来,但是心头那一点像针尖大的地方,温度却在不停的失去;冰和火轮番的倾倒在我身上,一时间汗如雨下,一时又冻得牙关格格响。
「小竟……」
四肢渐渐回暖,胸口却冰冰凉。经脉似乎被冻住了一样,真气一点也感觉不到,似乎……除了这个,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茫然黑暗,手动不了,不然我可以抬起手来试试,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心里其实很明白,不是天黑,是我看不到了。突然觉得很好笑,一直拖拖沓沓不放弃,只想着能再见一次就好了,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就是他来了,我也见不到。
「小竟。」
我没听错,是苏教主的声音。
「……」我明明是张了嘴的,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手被轻轻握住,很柔和温软,我能分辨出来,这是孟觉,他轻声说:「刚才给你封截经脉,所以暂时看不到,也不能说话。」
孟觉的手松开抽走,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没有底,反手去握,却握到了另一只手。
「小竟。」
这次是龙成天,我知道。
似乎平时远没有那么灵敏、那么清晰的感觉,看不到东西之后,却变得清清楚楚。
「要喝水吗?」杯子递到唇边,很小心翼翼的。我喝了满满一杯,轻轻点了下头。
那会儿真气乱冲,头昏脑胀的时候,还以为听到了明宇的声音,想不到是苏教主。他怎么会进来?孟觉没出去么?他们把话说开了吗?
「你休息一会儿,我就来陪你。」龙成天将我慢慢抱起,放到一张柔软的床榻上,不知道是谁的手替我擦了身体,换上干衣,多半是小陈,只是他不出声。
眼睛看不见,却感觉得到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有些发热。躺在这里倒也很清静,看不到东西,也省得操心,说不出话,也省了力气。
其实人的烦恼都是自己招来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还记得有句话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路是自己走的,事是自己做的,选择也没有任何人逼你,是自己摆布了一切。
我释然的笑起来。现在是真的不介怀了,还要介意什么呢?也许一切重来,我会做不同的选择。不过,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苏远生不必费那么大力气救我的,我自己清楚,孟觉也很清楚,不过是再拖日子,一点意义也没有。手慢慢抬起来,缓缓移到耳垂上,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玉珠子,是我有一次跟暗宫的人要来的。
这个东西很久了,是原来情形很乱的时候,拿来放在身边的,一直就挂在那里也不理会,没有用到。手抬到耳边已经费了很大力气,等把珠子解下来时,我真是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仰在榻上软的像一滩水。
活着就很无用了,总拖累人不说,竟然连死也这么费力。
玉珠在手里握的有些热了,我慢慢张开嘴,把珠子含进去,再养养力气,咬破了外面那层脆壳;给我这珠子的人说,外面的壳儿平时不会破,不过用唾液沾湿后就会变得异常松脆,一触即破。有一点甜的汁液从里面流出来,迅速布满整个口腔。
真不错……毒药还做的这么甜蜜。不过,人活着的时候吃了太多苦。临去之时,尝点甜味,总算是得到些许安慰了。
把清甜的毒药全吞进肚里,我舒服的放松了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坦然、这么期待过一件事。旁人都说,人将死之前,总会想到心中最真实,最牵念的人。
我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躺在那儿,觉得一丝丝冷气,慢慢从胸口流入四肢百骸,身体渐渐僵了。太阳依旧照在身上,皮肤却一点点的冰麻,慢慢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竟?」
隐隐约约的声音,像隔着好几堵厚重的墙传来。
我心里叹息。
原来,还是舍不下他。不然,为什么弥留幻听,都要听到他的声音?
怀念已久的声音说:胆小鬼;还说;负心。
是,一点都没有错。
我胆小,又负心。
所以到现在听到自己幻觉中的声音,虽然是在骂我,但是仍然觉得舒服。
那声音渐渐也再听不到。
我在心底微笑着,想起第一次在碧桐宫里闻到淡淡的香气。
那时候明宇说,是树叶的香气。
清淡,恬远,带着风的微冷。
全文完
番外之《瑃药事件》
我踮着脚尖,悄没声息的溜下床,一手捡起落了一地的衣裳,一手勾起鞋子,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那人气息深沉,一床锦被密密盖着,空气中还有些许残留的香气。
迷情香,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做什么用处。不过,不过我没想到……这个用药的后果……
昨夜的风情旖旎,极乐之美还都历历在目,鼻端余香未散,肌肤相亲的触感还留在身上……唔,不能再想了。
我揉着鼻子溜出门,胡乱套上衣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安全隐秘的所在躲起来--那人醒来发现我的所作所为,怕是会把我的皮都剥下来也不够出气的。
我也不是……也不是存心有意,其实说起来,那个赠给我迷情香的罪魁祸首,现在还逍遥的置身事外。
我站定了脚,想了一想,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来。
哼哼,最安全最隐秘的藏身之处……
嘿嘿……
我在宫里混的也是如鱼得水,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直进到皇后的寝宫去。外头已经朝阳高照,里头却还是帐垂帘坠,静寂无声。
挥手把小陈撵下去。虽然总是小陈小陈的喊,其实他也已经是后宫里,地位仅次于裴老头子的第二人,下头的人陈总管、陈公公叫的好不亲热,难得这个家伙对明宇对章竟都是忠心之至,而且每天章竟的起居,他还是亲力亲为,不肯让旁人接手。
我掀开帐子的时候,章竟已经睁开了眼,清澈的眸光一点看不出是刚睡醒的样子。他推被坐起来,拢了一下头发,笑着说:
「真没规矩,外头等着去。」
我笑着去拧他鼻子,他抬手打开我的手,「脸皮越来越厚了,苏教主也没好好训诫你。」
三个字就把我的气势戳破了,矮了半截在床边坐下来,「别提了……」
他双目一亮,凑上来说:「难道你真受了训诫了?来来来,说给我听听。」
这人对别人倒霉的事情特别有兴趣,上次尤哥被尽欢钉到脚,他就很没同情心的大笑一场,还传信给姚钧叫他一起乐乐,信末公然写:幸灾乐祸乃人之本性,观旁人灰头土脸而庆自身太平无事,不亦乐乎。
我不怀好意,瞄瞄他犹有点点玫瑰胭痕的肩膀,「请问皇后千岁,您昨儿召哪位美人侍的寝?」
他也算脸皮厚,居然一下子闹了个面红耳赤,从被底伸出脚来狠狠踹我一记,一把将被子拉到脖子上,裹个严严实实。
我捧腹狂笑,一下子没有坐稳,从床边滑坐到脚踏上。脚踏上空着,并没有他的鞋子,一眼望到一只鞋在窗下,另一只根本就踪影不见。
他看我眼睛到处乱瞄,终于忍不住,喊道:「来人。」
小陈差不多是从外头跌进来,我估摸着这小子刚才,肯定在外头听门缝来着,要不哪来的这么快。
「请孟公子外头坐去,我要起身了!」
等他从屋里出来时,已经穿戴齐整。头发梳的光滑顺服,别着一根玉貅琳的簪子,穿着月白锦袍,外罩天青的云肩。
我一面啧啧赞叹,一面又觉得奇怪……我这算不算是自吹自擂了?要知道这原是我的身体啊……
又想了想,这问题实在复杂之极,与其费神,不如不想的好。
他命人传膳,我笑嘻嘻的问:「看皇后容光焕发,想必昨夜一定鱼水尽欢,甚是和谐……」
他狠狠剜我一眼,装作没听到,也不搭腔。
门外脚步声响,传报的只刚说到:「卫前署左侍郎明……」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章竟坐在窗下,闻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那笑容极是温柔,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爱意来。
明宇看到我倒是很意外,停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别过头权当没见他。这个人,这个人……奸滑的厉害,我吃他亏、上他当不是一天两天,那个迷情香……
想起来后背上就是一股子凉气。
不知道师傅起来了没有……他痛定思痛,再想昨夜的事情,肯定知道是我动了手脚的……
呜,也不知道章竟这里,能不能躲过去这一劫。
早膳很快呈了上来,我现在已经看出,昨天在章竟床上过夜的绝对不是明宇,那么除了他,能爬上章皇后凤榻的人不做第三人想。看明宇把肉松什么的和在粥里,拿调羹喂皇后千岁进食,看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理会他们,我自动自发也拿了碗粥用早膳。
想必昨天是皇帝大人在这里过的夜,所以一早明宇就来献殷勤。
有时候我老觉得奇怪,明明三个人里,最笨的就是章竟,可以说,勾心斗角、以进为退、欲擒故纵、刚柔并济什么的花招手段他一样不会,不仅不会,别人对他用手段,他根本笨的看不出来。可是到头来,最后得便宜卖乖的人就是他。
这是不是明宇他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不及大愚若智的笨蛋了呢?
明宇拿丝巾擦擦某只猪仔的嘴角,闲适之极,向我问道:「粥不合口吗?」
我摇摇头,快快的把大半碗粥倒进嘴里。
「不是。」
忽然章竟嗤的笑了一声:「那肯定是晚上累着了。」
我横他一眼,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你这个操守严重有问题的家伙,我还没笑话你,你倒来笑话我。
「我倒没有皇后这么操劳,哪敢说个累。」
他一点不以为忤,笑了笑,非常非常非常无耻的说:「我是光享受不干活的人,当然没什么累。」
这句话像根针似的,平时听没感觉,现在却因为心虚,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话说到一半,其实我心里明白,昨天的事他肯定也有份。
章竟笑着抿了一口茶,「你换我一次药,我也换你一次。喏,昨天你从明宇那里摸走的药,很好用吧?」
啊啊啊--
这个小鸡肚肠的家伙,我换他的药,可是为了他好。把他的死药换成良药,他应该谢我才对!
可他给我换了什么药?我,我,我明明只是想和师傅……没想……
他分明是有意陷害我!
在宫里……确切说,是在皇后千岁身边赖足一整天,白吃了三顿饭。
可是想赖在这里过夜是不可能的,不要说他不答应,就是他答应,另外两个人绝不会答应,哪怕把我杀了灭口都不可能会同意。
可是,我不想也不敢出宫。
可以说,章竟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各方势力的手都伸不过来。就算是我师傅他……也对这位皇后千岁有份莫名其妙的敬意在,就算气急败坏也不会到这里来抓人。
天黑了,吃完了饭,再也没有留下的借口,我也只好起身告辞。
师傅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肯定是早就醒了,也一定发觉了我昨天晚上对他做了些什么……
是不是气疯了?还是已经磨好了刀子,等着我回去?
一步一拖,虽然知道伸头一刀缩头还一刀,早晚免不了。可是人总是这样,就算是避不了的事情,还是想尽力的试一试去躲开。
我转了一个圈,月亮升了起来,身体被宫墙的阴影挡住。
哎!有了。
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可去!
文史阁起火后又重建过,现在叫藏书楼,里面的书不能算多,可是皇家藏书,规模也绝不会小,那里安全惬意,是藏身的好去处。况且那里守卫松懈,谁会大晚上去偷书?是以最安全不过!
我打定了主意,脚步轻快,沿着墙根走动。宫里的地形没有我不熟的,很快就摸到了藏书楼底下。隔着窗户就闻到了淡淡的书墨香,久违了……
想当初我也在这里抄过书,校过书的,不过后来……
嗯,过去的事,想来做什么。
拿发簪轻轻拨开窗闩,轻轻向里推开,我悄然无声从窗子翻了进去。
屋里的空气不大流通,是我最喜欢的书香纸气。我闻到这种气息,就像酒鬼闻到陈年美酒香一样,无法抑制心中的快乐。
嘿,真好,躲人又可以自娱,不错不错。
屋角有白蜡灯,为了防止起火,灯是不能够移动的。
我先在黑暗中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等在黑夜中也能渐渐看清东西了,先挡上窗户不让光线外泄,再晃火折点着灯,在书架上慢慢找书。
靠桌的小推车里还有许多本书,想来是今天有人借出去过,还没来得及一一按分类放回去,我信手抽出几本。
倒真不错,是坊间新刊的《词话》,还有本《乡闻野记》,都是挺合胃口的。
我靠墙坐好,拿了书慢慢翻,藏书楼里静的厉害,连风声都只隐隐的听到,翻书页时沙沙的轻响,心头很快宁定下来。这本子上的词都极
经典,读来琅琅上口,意思却是很重的,反复嚼味也不觉得平淡。……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看题时,作者那里却是佚名不详。
我觉得可惜,继续再向下翻……唔,这一首也极好……
灯光有些暗,没看几页眼睛就开始酸痛发涩。我放下书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昨天夜里我把那药丢进香炉……没过一刻钟师傅便面色发红,眼睛水汪汪的,只说了句:「你使……」
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眼光迷离,唇色如嫣,眉宇间极力压抑的瑃情再也按不住,全浮了出来,让人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师傅……师傅……
我不后悔,再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会后悔。
多年的夙愿,一夕得偿。
颠倒床笫,被翻红浪。
师傅的身体好热……销魂而紧窒。
在那种情形下,谁能忍得住?
况且我根本……也不想忍。
我想和师傅亲近,怎么都觉得不够。再多些,再多一些……
深深的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那一刻两个人的血脉似乎都连通了一起来,心房跳动的频率都一样的……有力而急促……
师傅,我爱你。
至死不悔。
可是,我……我在下那个药之前,并不知道,事情和我想的,基本一样,只是掉了个儿。
我不知道我会……我还以为,还以为……
我会向你献上我的情衷和热情。
可是,却被人反过来摆了一道。
章竟换了药,令我冲动勃发,却令你……
软如春水。
呜,师傅现在一定把我碎尸万断的想法都有。
师傅啊,呜……你徒儿我也是误中圈套,并非有意冒渎侵犯你的啊……
可是,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师傅他也不会相信的吧。
又拿起一本书来翻,可是翻了一大半去,却半个字都没看进脑子。
师傅他……
昨天我的动作未免太急切,师傅他那里,好像,受伤了吧?
恨自己太胆小,早起就落跑,多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么?
万一,万一师傅他自己不当一回事,连药都不上……
那、那可怎么好?
这么一想,我再也坐不住,合起书来,在书架行间来来回回、走来走去。
师傅他脸皮这么薄,又那样自爱自持,他肯定不会让人看到他的窘状。他自己会不会,懂不懂,又肯不肯上药呢?
肯定是不会的吧?
那可……怎么办?怎么可以不上药?
我心里像好几只老鼠爪子在不停的抓挠,焦躁不堪。
怎么办?师傅他不肯上药怎么办?那伤怎么会好?那,那,万一发炎了……
我忽然站住了脚。
不行,我要回去!师傅要打要杀要罚我,都随他!可是,就算他要杀我打我罚我,我也得先给他上了药再说!下定了主意,我熄了灯,悄悄翻出窗,然后出宫。
月色下层层屋脊温柔起伏,一点看不出白天的巍峨和严肃。我和师傅现在住在城西明宇的别庄里,深院闩门,静静的没有声音。
我翻墙跳进庄里,隔着错落有致的花木,看到师傅的窗子上还是亮着的。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似乎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的心虚退去,勇气倍增。不知道这说法灵不灵,我趁着这口气的劲头还没消,举起手在门上
轻轻敲了两下。
师傅恍如天籁的声音说:「进来吧。」
师傅坐在灯下,眼波盈盈扫了我一眼,并没有愠怒气恼的神色。
可是我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松懈。师傅他从来都不把七情摆在脸上,有句话叫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种人虽然不多,可也不少。
我师傅当然是一个,明宇是一个,龙成天只怕不但面不改色,还会谈笑自若呢,要没有那股气势,他的帝位也没有那么稳,立一个男后,
做了许多奇事。言官们谏折如山,他还不是依然故我。
师傅指指一边的椅子,「过来。」
我乖乖的挨过去,半个身子斜坐下来,眼睛偷着递着打量师傅。他并没有形容憔悴,我先放下一半心事;再看他坐的稳稳的,气势如静雪
深潭,又下了另一小半心。
师傅只管看他的书,好像旁边根本没有坐着一个大活人一样。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要是师傅一见我就劈头照脸揍我一顿,或是痛骂一场,我心里倒踏实了。可是现在他的表现,好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半点火气也
没有,倒让我心里没有底。
我咽口口水,试探着说:「这么晚了……师傅还没睡?」
虽然无数次在张口之前都想唤他名字……可是远生这两个字,比实心的铁砣还要沉重,怎么也喊不出来。
心底苦笑,大概是我太尊师重道了……或者说,是师傅太有威严了吧。从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时,就总在他面前不敢大喘气儿,那时候他只是文弱书生,可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就从骨子里透出来。
被他打过手板,罚过站,抄过书,罚过跪……还……打过ρi股……
这样的师傅,就算我再想直呼其名,可就怎么也喊不出来。
并不是我不想……实在是……师傅他积威之下,我不敢造次。
「不想睡,看会儿书。」师傅淡淡的说,眉眼在烛光下几乎流转生辉,像漂亮的珍珠一样。
真是……我偷偷咽口水。怎么说师傅也该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可是看他的脸庞,眼睛……那么美丽清雅的他,只像个饱读诗书的少年。
「……」我张了一下嘴,犹豫了下,还是说:「师傅,对不起……」
再让我装若无其事,我真装不下去。
他眉尖微微一动,却说:「没什么。」
叹口气--我老老实实蹲下身,下巴搁在他的膝上,「师傅,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淡淡的说:「你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下药?」
我马上垂头认错,「药是我下的……这个的确是我不好。」
「只是错在下药?」
我再低头,「后来……更不对。」
他把书轻轻放下,语如纶音:「既然知道错,那么你自己说,该怎么罚你呢?」
我愣了一下。
啊,这是要我作法自毙么?
我试着说:「我……我去拿竹鞭来?」
他正眼也不看我,又捧起书来。
「师傅,我替你斟茶……
「师傅,我帮你捶背……
「师傅,你要不要歇息了?我替你备浴水好不好?
「师傅,要不,你睡着,我跪着……跪到你觉得可以起来我再起来……」
还不行么?
「师傅,给你……」我有气无力。
他看了一眼,眼中寒芒一闪,「这是做什么?」
我托着短剑,「我任你处置,你看我哪儿不顺眼,就把哪块儿割下来好了。」
他不动,我也不动,就这么僵持。
师傅他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的膝盖已经开始刺刺的作痛。
师傅一手搭在我手上,声音总算有了些温度:「起来。」
我一手扶着他的腿想站起来,可是跪太久腿麻了,身子一歪,竟然扑到了他身上。
「师傅,师傅……我真不是有意的……」手慌脚乱的要赶紧起来,手乱扶了一把……
扶……
扶……
我扶到了师傅的……
他垂下眼帘看看我的手,又抬起眼来,居然浅浅一笑,「我看你就是有意的。」
我像被火烫到一样急忙缩手,期期艾艾说不上来话。
师傅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去,还是不理我。
心一横,我直接了当说:「师傅,让我看看你的伤。」就算下一刻会被他杀人灭口我也认了,我的性子急,这样磨来磨去,我都快磨死了还没个明确说法。
要杀要剐,咱干脆的说明白不行么?
他极淡定的点点头,说:「好。」
咦?我是不是幻听了?
师傅他说……好?
接下来的时光像是中邪……啊啊,打的什么破比方……
像是做梦。我让人送进热水来,自己避到外室,师傅在屏风后沐浴。尽管我一千一万个想进屏风里去……不是好色!我没那么色!我又不
是章皇后那个没节操的……我只是想看看师傅他,有没有被我昨晚的莽撞伤到。
水声淅淅沥沥,听的人心里一点一点的发软发热。
师傅……
他其实面冷心热。要是不喜欢我,万万不会让我近他的身……
其实我心里明白,就是……就是有时候会胡思乱想一下……
师傅不是那等迂人,他不喜欢我的话,就算我为他做再多,他也不可能因为愧疚感而对我……对我……像现在一般。
我捧着下巴傻笑,屏风后的水声慢慢变小,然后师傅清声喊:「你过来吧。」
心里发颤,手直哆嗦……师傅他……他……
他让我看伤……
他的伤在……
我……啊,怎么觉得鼻腔这么热热的……大口吸气,想让急促的心跳慢下来。
「药在桌上。」他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泡过热水的关系,听起来有些偏软。
不……不行,没有用,心跳还是一样快,甚至感觉是要越来越快。
师傅姿势慵懒的坐在床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袍子,说不上什么料子,棉袍大概没有这么光滑,而丝袍没有这么柔软。烛光映在他的眼睛上,那两泓深潭似的眼睛上面,有跳跃的火苗。
很奇异的组合,他明明是那么冷冽清淡的一个人,可是却被黄晕的烛光,映得有些微微的金红色,在他的衣衫上肌肤上还有……那美丽的眼睛里面,都有流光熠熠,婉转绰约的一份光。微艳的光弧,一下子就圈住了双眼。
「过来吧。」
我一步一步像踩在棉堆里,飘飘然、悠悠然、不知所以然,站到床前,只会看着他发愣。这张脸孔……明明已经认识了这么久,却还在每一次看到的时候,不能自己的惊艳。「师傅……」
他懒懒伏下身,轻轻指了指床头。那里有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像是漂亮的珠贝,带着珊瑚色……和他的指甲一样的颜色光泽。
我手抖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把那个拿起来,打开盖子,有点凉凉的药香,闻不出来是什么做的。屋里很静,香鼎吐烟,红蜡滴泪。
师傅静静的说:「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竟然坐在床前发起呆了,「我……」
「你能隔着衣裳看伤?」他轻笑了一声,笑声像是一枝柔韧鹅毛擦过耳郭,连心里都像被根细丝,密密的勒起来,一抖一抖的吊着。
好像全身的血一下子全冲上脑袋,耳朵里嗡嗡响,眼睛发烫发涨……
呼吸困难。师傅他这是……这是要便宜我,还是要罚我?
伸出去的手抖得像得了疟疾,我狠狠掐了一下掌心,终于将他的衣带拉开。
柔滑的衣料向两旁滑下,我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念头,都被眼前看到的美丽身体抽空,一点都没有剩下。
「你不冷吧?」
我忙说:「就……就好。」
咬一下舌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绮思逸想,全从心中割开,手沉稳轻快,轻轻分开他的双腿,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指尖蘸了药膏抹上去。
他身体轻轻一震,却保持着柔顺而安静的姿势不动。
我上完药,急急替他将衣裳拉好,飞快缩回手,小声说:「好……好了。」
声音一出口就吓了自己一跳,嘶哑得像是渴了三天没有喝水的人。
心跳的像要鼓破胸口,某个部位开始发热发胀……
「你,你早点睡。我……我出去了。」
「倒杯茶给我。」
我急匆匆的步子一顿,心里叫苦,嘴上只能答应:「好……」
我从壶里斟出茶来,走路如钉桩似的走近,「喝……喝吧。」
他靠着枕,衣衫还是凌乱欲落的模样……突然想到活色生香四个字。
清醒点清醒点,笨蛋,师傅是什么人,能让你这样随便的意淫向往!
可是,可是他这样子,简直……就是章竟说过那个什么,诱人犯罪。
茶杯是细腻的白瓷的,却还显得不如师傅的指尖晶莹光洁。
镇定,镇定……今天可没有中瑃药,没有借口做冲动之举……
师傅把水杯递还给我,淡粉的唇上沾了些微水光,可口的……让人想扑上去用力咬……把他吃下肚去。喉头上下滑动,一口口水咽的困难无比。
伸手去接水杯……师傅忽然微微一笑,一瞬间像是春风盈盈,拂面而来。
好像哪里一根绷的紧紧的弦,拉伸到了极点,一下子断掉了。
理智这两个字彻底粉碎飞散,连点渣子也没剩下。
接下去就是一片空白。
等我终于恢复点理智,我正伏在师傅身上,重重的吮吻他胸口单薄细致的樱红,他轻轻呻吟如水晶玉石轻击脆响,澄澈醉人,闻之销魂。
「师……」
「叫我,名字……」
我深吸了口气,颤声唤:「远、远生……」
「唔……」他轻轻应了一声,那甜醉的声音恍如天籁。
我分开他修长的双腿,将自己置身其间。
刚才让自己有意去忽略的美景……
指尖颤抖着拨幽寻秘……
他握住我一绺头发,身体轻轻颤抖,似是不胜欢愉。
耐心细致的开拓,就像采珠人的心情。捞起珍贵的珠蚌,精心的寻隙,小心翼翼的撬开秘密,内里柔嫩滑软,紧窒诱人,藏着稀世珍珠。
深深的将自己埋了进去。快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好像心中有一块空处瞬间被填满,巨大的满足感遍及全身,头向后仰过去,闭紧眼,却有水珠沁出来。
「远生……」
远生远生远生……
这是个已经深深铭刻在心里,永世不能忘的名字。
「远生……」
他温柔的答应,仰起脸来与我接吻。他的口中凉润丝滑,兰舌如糖,我吮住不放……
远生,我爱你。
这世上,我唯一的挚爱。
我的师傅,爱人,生命,我所有的幸福快乐……
「下次……不用再用什么瑃药……」他脸上绯红如抹了一层胭脂,在我的动作下气息紊乱,「我并不……」
下面的话被一声长长的抽气替代。
「师傅……」不,我说错了,是远生。
「远生,你的意思是……」
他眼中有荡漾的春意和情意,那份真挚我绝对不会漏看。他的唇瓣微微抖着,似是不胜我的目光灼灼,喉间「嘤咛」一声,唇贴上来与我缠绵一处。
似乎要将全副神魂吸去的深吻,身体热的如置熔炉,汗如雨下,滴在他晶莹美丽的身体上。我像除去了所有束缚的野兽,在他身上快速的动作着……
所有的焦虑,猜疑,不安,伤害,苦涩……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浓浓的甜蜜。
我已经抱住了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和梦想,全部内容就是三个字。
苏远生。
番外《瑃药事件》完
番外之《青玉》
青色的美玉质若琉璃,晶莹柔润。
我伏在枕上,轻轻推了一下身边的人,「明宇,这个……我记得已经丢了,你从哪里又找到的?」心里没有问出来的疑问是,当时他走的那般决绝,怎么会又折回来找这块玉?我以为,我,还有这块菱花青玉,都已经是他不要的回忆。
「当然是从那场大雪里捡回来的。」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然还能是哪里?」
「我以为……你已经不要了。」
「那是因为当时我要不起。」他声音淡然柔和:「那时我六脉俱断,已经绝无生机,就算你肯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这世上没有
人比我更知你,龙成天生死未卜,你心里负疚,也绝不会抛下他不理。」
他……
我只觉得手脚发冷,心里一阵阵的紧缩,「明宇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我全然不知道你受伤!」
「我希望你活下去,快活,自在。把你捆在我身边看我死,那有什么意思?」明宇淡淡的说,将我环抱住,「都过去很久了,你别再胡思乱想,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我声音艰涩:「是谁伤了你的?你武功这么好……现在大好了吗?」
「早都好了,圣手秀士出马,焉有治不好的么?」
我心里又酸楚,又苦涩,却也有一缕痛楚的甜蜜。现在明宇是没有事,可是,如果他有事,如果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已经
伤重死去,而我却一无所觉,自以为是的留在龙成天身旁赎罪……
明宇,明宇,若真是那样,你让我情何以堪,生有何趣?
如果真的那样,如果……
我慢慢咬住拳头,堵住急欲爆炸一样的喘息。
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乱哄哄的许多声音在耳边滚过去,一次又一次,一重又一重。
他那样为我,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明宇,你什么都不说。
我早该知道,你那么了解我,你知道我心中每一个,纵然最细微的转折和念头,怎么会在那时弃我而去。我却那么蠢,那么蠢,我相信你是因为失望才走……
我竟然相信……你是为了要维持一份完整的情爱,要离开这些纷杂的纠葛,才弃我而去……牙齿陷进肉里,我紧紧堵住自己的口。
「小竟!」明宇转过头来,惊骇的将我的手从我自己口中夺出去,「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失神落魄的说:「我竟然一直以为你离开我,是为了你自己的心,我竟然相信你要去别处寻找幸福,可是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了那样重的伤,吃了多少苦,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不去想你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你这笨蛋!」他拿水替我洗掉手背上的血,又急忙洒上伤药,「你怎么这么笨!不疼么?都快咬见骨了。」
「这有什么?你当时受的伤,不是更重更疼吗?这一点……又有什么……明宇,你心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你连死也不想让我知道,一面也不见我,一直一直把我瞒在鼓里!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一切的真相都埋藏起来,只给我看你想让我看到的,你知道什么对我是最好的么?如果姚先生和你错过,如果他来不及救你,如果……如果你这几年并没有养好伤,如果你真的和我永别,我却还一无所知……」
我手抵住胸口,觉得那里痛的要炸开,「明宇,到了那时,你让我如何活下去?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你……」
明宇注视着我,长叹一声,将我揽住怀中紧紧抱住,「对不起,小竟……」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粗鲁的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你只是太对不起你自己。」
「小竟……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哭……」他在我鬓边、脸颊上,落下许多细碎的亲吻,柔声叹息:「是我的不是,惹你这样难过。」
我紧紧环抱着他的腰,心里一时悲一时喜,一会儿伤痛难忍,一会儿又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一切像一场梦。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现在终究是在一起了,可是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是一场梦?
越惶恐,越想把这个抓得更紧些。抓得越紧,就越害怕着失去。
明明已经这么幸福了,还在惶恐不安。
相爱,相守,相知……
终于尝到幸福的滋味,却不是想象中那样纯粹的甜蜜了。
太难得,太辛酸。
掌心里的青玉,被体温渐渐熨热,菱花的花纹分明,彷佛被春风吹拂着要绽开一样。
番外《青玉》完
番外之《过年》
「都没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
明宇把外面雪白的貂皮大氅脱了下来,小陈伶俐的接了过去,转手递给一旁的小侍,再捧上茶来。
「刚从外头进来别上热茶,我不是说过吗?」
「不热。」小陈说:「温的。」
明宇笑笑,也没有接,缓步走过来,手在熏笼上拂过,「今天怎么样?」
我笑笑,「不怎么觉得冷--外面雪还下么?」
「还下着。」
我看看他发上,「没见沾到。」
他在我唇角轻吻了一下,直起身来,一边解颈扣一边说:「我没从前面过来,走书阁那边回廊过来的。给你带了两本书消遣,放在外间桌上,你闲时翻翻。」
我笑笑,用欣赏的目光,浏览着他临风玉树似的好身材,「我让小厨房准备了吃的,你晚上就别走了吧?」
明宇笑笑,「是么?他不过来?我听说,今年不摆大宴……」
我呼吸的频率大概有百分之一秒是紊乱的,接着就用很淡然的声音说:「他也来,我们一起吃。」
他的动作不见异样,平静的说:「好。」
这些年来的生活好像在下一盘象棋,总是王不见王。弄得我像个钟摆,一下左,一下右。今天是大年夜了,就尝试着……平衡一次吧。
「今天药吃了吗?」
我点点头。
「腿怎么样了?来,让我看看。」他掀起我腿上盖的虎皮,小陈那厢已经很机灵,把帐子放了下来,人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明宇的手环住我的脚踝,轻轻握了一下。
「疼吗?」
「不疼。」
「那这儿呢?」
「也不疼。」
「今天下地了吗?」
我失笑,「哪有……哦,有,去蹲了一次恭桶。」
明宇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个微微邪恶的表情,「是吗?」
本来这么说是想恶心他一下,可是他忽然凑过来,小声的说:「你是……为什么事情做准备的吧?」
我的腿忽然软了一下,虽然是坐在暖榻上,腿软不软没区别,但是……
明宇的手,已经滑至和旧伤完全没关系的……部位。
因为过去练功落下的岔子,还有受过的旧伤,一到天冷的时候,我就被限制出门。万一有雨雪,那么下地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身边
的人总是有着无上的权力,关于我的健康,他们比我拥有的权力,要大得多。
「好了,别用那么无辜的眼神看我。」他的手缩了回去,「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是么?真的么?我挪开眼。和狐狸较劲,我占不了上风。
「看的什么?」
「《流亡集》。」
他拿起来翻翻,「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
他手指停在其中一行上,「用竹枝Сhā进耳朵,直至失聪……你的品味越发古怪,这有什么意思。」
我其实还没翻到他说的地方,我只看到前头说他们谋逆的地方。
「呃……只看看,又不会感同身受。」
他正要说话,忽然抬起头来,「他也回来了。」
干嘛要用个也字呢?
外头的人整齐的喊出:「恭迎皇上。」
明宇的耳朵是满灵的。门帘撩起来,明黄的身影迈步而入。
「回来了?」他微笑着走近,身上穿着天青色的袍子,发上有些雪珠,似乎对明宇在这儿的事实,一点都不惊讶。
「腿疼吗?」
切,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为什么人人当我是易碎品?
「这是……《流亡集》?」他的表情可不像明宇那么随和了,「大年夜看这个?」
我真的很冤……昨天让小陈去藏书阁拿出,谁知道会夹带来这么一本?
「我进来的时候闻到香味儿了,你让小厨房做了什么?」
我笑笑,低头找鞋子,「火锅而已,这个东西吃起来热闹。」
「别动。」
明宇伸手压住我的脚,「不用下床,就在这儿吃吧,让他们把方桌端到榻上来。」
唔?
龙成天点头说:「好。」
小陈已经低声吩咐宫女呈膳了。从头到尾没人重视我的意见。
方桌摆好,火锅,洗好切好的青菜和白菜。御厨的刀功不错,肉片切的均匀细薄,几乎到了蒙在纸上也能看见字的地步。
肚丝儿,鸭血,鹿肝鸡皮什么,海鲜是整齐的摆在一起,事先准备好的小丸子,粉丝,水晶饺子,小鸽子蛋……还有肉酱,辣油,其它的调料,满满当当,摆了整整一桌子。
汤底鲜香,小炭炉煨着大砂锅,这汤是小厨房花了心思的,具体都放了些什么我可不清楚,我只要知道好吃就成。三个人都脱了鞋,围坐在方桌周围。
小陈低声过来请示:「用酒吗?」
我不吭声,他本来问的也不是我。
龙成天说:「烫些来。」
「是。」
三个人坐在一起,距离很近,可是说的话却很少。我看他们都没怎么动筷子,有点无奈,自己来示范:「喏,就这样,夹起来,在汤里涮
一下……喏,就熟了,沾料……好的,吃……哎--」颇为得意的讲解,却在最后一个环节破功。
我烫到了!嘴唇舌头辣辣麻麻的,我急忙吐出肉片,拼命吸冷气。
明宇马上说:「取冰来,拿香雪丹--」
「不用不用。」我急忙挥手,脸涨的通红,「没那么严重。」
「真的不用?」
「真的。」
「那……你小心些。」
明宇涮了一片白菜,黏些肉味调料酱,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凉一凉再吃。」
酒斟了上来,三个人一起举杯,龙成天加了句:「你少喝点儿。」
「过年嘛,没关系。」
「喝多了会吐,你自己难受。」
「知道了知道了!」
我觉得我真的一点个人自由和权利都谈不上,两个人一人一句,完全把我的意见驳回来。
酒是好酒,皇宫里面最不缺这个。虽然烫热,不过我还是吃了不少东西。两个人都在努力替我布菜加餐,似乎自己只吃了不多的东西。
我的酒量不怎么好,只喝了两小杯,就有些醺醺然。
「饱了吗?」
「嗯……」我晃晃头,「吃不下了……」
「撤吧。」
「你们……吃饱了吗?觉得怎么样?」
龙成天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微微渗汗,也是,这屋里太热了点,地笼烧的旺。「挺好吃的,回头让御膳房也学学作法,以后时常做。」
明宇看起来没什么,吃一顿饭他喝了不少茶,酒也喝了……唔,多少来着?
我没印象。
「喝茶吗?」明宇的声音问。
「不……不用了……」我挥挥手,直接省事的向后一仰,吃饱焐暖了,人就想睡。
耳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衣料摩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是我的衣服被脱掉了,然后焐的热热的锦被盖住了我,头下面也被塞了一个枕头。
我不安的拱了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过了一会儿,觉得屋里的烛火似乎是灭了。身边躺了人,一条手臂温柔的圈住我的腰。唔,等等……相反方向,也有一只手伸过来,好像是,揽住了我的肩膀。
温热的肌肤贴熨在一起,我觉得安心……从来没这么安心过。
落着雪的大年夜,在一片暖意融融里,画了一个朦胧的休止符。
宣德宫的东侧耳房,一人轻声说:「陈总管……皇上几时歇下?」
小陈……呃,现在也是陈总管了,用同样的轻声说:「皇上已经歇下了。」
「可是……明侍郎还在呢……」
小陈翻了一下眼皮,「你看到了什么?我可是没看到什么。」
那人点点头,「是,是,小的愚笨,愚笨。」
院子里雪落无声,小陈转头看着窗子。所有人都在过大年夜,他也可以歇歇了。
番外《过年》完
番外《无责任恶搞》
我走得太慌,冷不防一个人直直撞在身上。两个人都没站稳,我往後撞在楼梯子上,那个人向後倒碰到了桌子。
“没事吧你?”我伸手拉他一把。
“没……”他的声音突然静止,看著我的脸眼睛睁得巨大,象是白日见鬼。
“公子!”杨简从楼上简直是飞了下来:“什麽事?”
我摇摇头:“没什麽……”
忽然站我跟前那个少年尖声叫起来:“师傅──师傅──”
事出突然,他叫得又那麽惨,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明明看起来没撞到哪里啊,难不成有内伤?我心虚的看杨简一眼,他回我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
嗯,没事的时候他是万能总管,有事的时候是万能打手。很厉害的一个家夥。
那个尖叫的少年个子小小的,眼睛黑白分明,菱形脸,唇红唇白,长得粉团可爱。可惜五官皱成一团,看起来只显得滑稽逗趣。
他喊了两声,从我们身边越过去,蹬蹬跑上了楼。大清早的客栈里,还没有太多人。他跑得又快脚步又重,踏得楼梯砰砰响。
“这是什麽人?”
我摇摇头:“不知道,刚才不小心和他撞上了。”
“走吧,得赶紧过去呢。”
我点点头,忽然身後那急促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喂,你站住,不许走!”
我回头看看,杨简的手已经搭在腰上。我知道他腰里有把堪称稀世奇珍的软剑,一手拦住他,问道:“有什麽事麽?”
他匆忙从身後拖过一个人来,白衣如雪,眉眼秀雅绝尘。我愣了一下:“苏……”
竟然是苏远生。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气依然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可是手臂上挂著那麽个表情生动多变的少年,实在让人觉得怪异。
他微微颔首:“近来可好麽?”
我点点头,真是意外惊喜:“挺好的。这麽久没你的消息──最近好吧?”
那个少年占有性的抱住他的一只手,用一种极其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又象是不甘,又象是得意。
真奇怪。我和苏远生又没有什麽,干嘛用这种眼光看著我。那个姿态又象示威又象不满。真奇怪。
不过苏远生的气息虽然清冷依旧,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却是看不出来了。能走出过去,总是一件好事。
他们肩并肩走下楼来。其实楼梯很窄,两个人齐走未免有些挤,但那个少年一脸的执固,我看著只觉得好笑。
不过苏远生好象已经习以为常。等他们走下来站定,我微笑说:“跟我介绍一下,这小朋友是谁?”
他淡然说:“他是宁莞。”
“啊?”我张大嘴瞪起眼。我没听错吧?那我是谁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苏远生的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这个,我转头看看。太阳是打东边出来的没错啊。天也没有下红雨……我也没幻听。这是怎麽一回事啊?
“公子,得快回去了。”杨简不动声色的说:“要赶不上了。”
我低声说:“知道了。”抬头道:“你们还停留多久?就在这里落脚麽?我晚上再来找你们说话。”
那少年抢著说:“好,晚上等你过来。”
虽然心里一直悬著个疑问,可是一天从早忙到了黑,掌灯时分……
嗯,出了点小意外。後来……意外一直延伸到了夜里……
第二天午後我再去客栈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我怅然若失,明宇在身後轻轻揽住我:“没什麽的,有缘的话一定还会再见到。”
我吁口气:“是啊,反正,大家都活著,而且都过得不错,见不见……其实,也无所谓。”
他一笑:“你能想通就好。”顺手替我抚了抚肩上的头发。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我侧过头去,看到颈上露出来的一红痕,心里叫糟,不太自在的把领子向上拉一拉遮住。
个死东西,还跟他说别留下印子,他这是存心故意!
看著明宇明显是寒光闪闪的眼神,我不著痕迹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陪笑说:“那个,我去户部看看……”
明宇一把将我扯回来:“我陪你一道去。”
我心里哀叫不绝,挤出个谄媚的笑容:“你连日劳累,还是早些……休息去吧,不用陪我。”
他托起我的脸看一看:“你这些天也没好好睡觉吧,眼睛下面一圈黑。”
我受宠若惊,简直是惊恐万分:“我,不累,一点不累。那个,你歇著,我去去就来。”
他这次倒没有再说什麽,痛痛快快放开了手:“早去早回。”
呼……
这个,名义上我是皇帝的正房大老婆,但是在明宇的目光下,每次在一起都象是偷情一样……
到事务府的时候,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我。
上面的笔迹……是似曾相似的。
我挥退众人,公事先放一旁,拆信来看。
信的内容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又觉得匪夷所思。原来是这样……
呵,真替他们开心。不过看看外面的天色,又替自己的今晚担忧。恐怕,明宇……
呜,该怎麽办啊……
番外《一见》
一时间那人的风致与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憎恶的信念,讨檄的文章词句,交叠重印在一起,心中百念纷杂,那人又说了什麽,竟然没有听到。
那人大大方方坐在皇上的身侧,宫监屈膝跪在他脚边,替他将沾了雪沫的靴子褪下,露出穿著白色袜里的双脚,一双眼竟然定定望住他脚,直至宫监捧过暖好的锦靴替他穿著系好。
他擡一擡下巴,露出精致雪白的颈项和优美的下贪弧线:“怎麽他们进来了?”
皇上道:“我听说你留了三个人下来说话,想著能入皇後青眼,想必是难得的人才,是故让叫来我看看。”
他眉毛擡起,眼角含著淡淡的笑意:“看过了?看上谁了没有?”竟然是当著这麽许多人的面调情掉花样。
皇上竟然满面是笑,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了,对这等不恭不敬极不端庄的言语竟然全盘受用,还显得十分愉悦:“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见外人,这就让他们退出去。”
低下头深深吸几口气,稳定心神。
耳中听得那人声音悦耳,声声动人,却不能清楚分辨他都说了些什麽。
却等一声金刃作响,擡起头来,那人正将一把长刀拔出了鞘,啧啧称赞,剑光反射窗上的雪光,映得他脸颊上一片雪青的光,整个人竟似翡翠雕出来的一般清冷美丽。
他侧头挥臂,虚虚的横劈了一记,玉顔一瞬间英气勃发,令人不能逼视:“尽欢,咱们试试刀!”皇上击掌笑道:“好,把桌椅搬开,试上一试。”
殿中刀光雪影,令人眼花缭乱,心下发急,生怕那武将手脚没轻没重,竟然伤了……伤了……伤了那人。
只恨自己不懂武功,看也看不懂,辨也辨不清。动手没有多长时间,一颗心却绷得死紧,悬得高高的,两眼发涨,握紧了拳。
一直到那人纵身跃开,笑道:“……尽欢,你肯定不会生我气是不是?”
胸口陡然一松,大起大落之下,闷痛涌了上来。
及至後来那人再说什麽,茶点端上来,却也回不了神。一心只想擡起头再看他一看,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麽,头却是擡不起来。
那一天,那一面,镂在心版,终生不曾褪色。
直至,不能再铭记的那一日到来。
自从一见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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