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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接待处处长 > 第三卷

第三卷

十八

陪着王市长应付走了省人大视察团,到了旅游淡季,迎来送往的事情少了,钱亮亮也就能按时回家陪老婆孩子了。这天他按点回家,橘子问他:“我听黄金叶说你不是要在宾馆陪人吃饭吗?怎么又回来了。”

轮到钱亮亮大惊小怪了:“黄金叶?你给她打电话了还是她给你打电话了?”

橘子指了指茶几后面:“人家刚才来了,这不,都是她送的。”

钱亮亮这才发现,地上放了一堆吃货,有水果、海产、­干­货等等,在他的记忆中,这好像是黄金叶头一次到他们家来拜访,而且一来就送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本来要陪人,来的是省卫生局的一个什么处长,市领导都没出面,有市卫生局的局长他们陪,我就逃跑了。对了,黄金叶来说什么没有?”

橘子说:“说了,说她现在最感谢的就是钱处长,要不是钱处长她这一回还真的挺麻烦。接待首长的时候她把工作人员吃得跑肚拉稀,王市长要处理她,多亏你钱处长保护了她。还说钱处长正、公平、有能力,也知道维护下级,不像有的人,好事都是自己的,出了问题就知道往下面推,跟着这样的领导她再累心里也痛快。”

钱亮亮嘻嘻哈哈地说:“没想到她对我评价挺高嘛。”

橘子问他:“这些东西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不收吧,怕驳了人家的面子,让人家不好出门,收吧,又怕有啥毛病。”

钱亮亮说:“这些破玩意儿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啥,你收了也别领她的情,收下来还是对的,好赖人家也是个总经理,就像你说的,别让人家下不来台。”

橘子嘿嘿冷笑:“这些东西收了我也知道没啥,这样东西你说收不收?”说着把一个厚墩墩、沉甸甸的信封扔到了钱亮亮的面前。钱亮亮愣了,不用看他就知道,里头是人见人爱的人民币。

“多少钱?”

“两万,新嘎嘎的,连封都没拆。”

钱亮亮问:“她送这­干­吗?行贿?”

橘子说:“人家说了,这是提成奖。”

“让你签字了没有?”

“没有,签字还用得着往家里送?”

钱亮亮说:“这笔钱千万别动,吃的喝的送来了就收下,钱可绝对不能收。”

橘子突然扑上来在他脸上“叭”了一口:“这才是好同志,你不说我也不会动,我收下来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处理,行了,这下我放心了,明天就给退回去。”

钱亮亮却说:“这钱我们肯定是不能要,关键是怎么处理的问题,退回去有点太简单了,我得想办法弄清楚这些钱她是怎么提出来,又怎么走账的,顺便再看看她还有什么别的搂钱的渠道。我可不相信黄金叶能舍得把自己家的存款拿出来孝敬我,我得彻底弄清楚这个女人是怎么搂钱的。”

橘子担心地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钱亮亮说:“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不行就直接送到纪委去。”

钱亮亮摇摇头:“不到时候,情况没摸清送过去弄不好反而成了我的事儿,我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上班后,黄金叶到办公室来找他,却不提那笔钱的事儿,她不提钱亮亮也不主动问她。

黄金叶反过来劝他:“你这个人也真是的,管那些事­干­吗?咱也管不了。不管怎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钱亮亮莫名其妙:“谢我?谢我­干­什么?”

“要不是你在王市长面前维护我,我这一关还真不好过呢。”

钱亮亮说:“谁也有出错的时候,你也是好心办坏事,接受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非得背个处分记在档案里­干­吗?唉,我跟王市长说话你怎么知道的?”

说黄金叶的事情的时候,只有他跟王市长两个人,难道他跟王市长说话黄金叶能偷听到?如果一六八房间有窃听器,那问题就严重了。钱亮亮突兀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里就有些紧张。黄金叶说:“王市长昨天喝多了,对我说,要不是钱处长罩着你,我非得给你处分不可,把负责首长安全保卫工作的人都给弄得跑肚拉稀,传到外面去可是天大的新闻。王市长还半开玩笑地问我,怎么把你收买了,宁可自己受处分也不愿意处理你,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是你在王市长面前维护我了。唉,日久见人心,危难时刻见真情啊,你真是好人,只有你真心实意维护我……”

说到这儿黄金叶竟然眼泪汪汪的好像非常感动,随即哽哽咽咽哭了起来。为了避嫌,钱亮亮向常书记学习,凡是女同志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谈什么事儿,办公室的门一定敞着,任何人随时都可以闯进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进来见到黄金叶守着钱亮亮掉眼泪,心里肯定都得画个大大的问号。钱亮亮赶紧制止她:“别,快别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接下去就想­干­脆挑明了问问她送来那两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这件事情迟早得向她问个明白,便张口问她:“唉……”

钱亮亮还没顾得上把“唉”字说完整,窝头一脑袋闯了进来,进门见到黄金叶眼泪巴巴的,愣住了,随即转身就走。钱亮亮叫住了他:“窝头,你­干­什么?”

窝头这才回身进了办公室:“我去找黄金叶总经理的老公啊,谁打她了,还是骂她了?我得赶紧报告她老公,让她老公来替她出气。”

黄金叶破涕为笑:“滚开,啥事情有了你就更复杂。”

钱亮亮也说他:“你别瞎起哄。”

窝头吐吐舌头:“好好好,我不起哄了,我说正经事儿。钱处长,我提个建议。”

钱亮亮问:“什么建议?”

“我建议别让黄金叶当总经理了,你看看她哭哭咧咧的样儿哪像个总经理,还是让我来当吧,我保证泰山压顶不弯腰,天塌下来不低头,绝对不会哭天抹泪。”

黄金叶恶狠狠地说:“好啊,我让贤,就是怕领导看不上你。”

窝头说:“肯定看不上我,我长这么难看谁能看得上?要是谁能看得上我我不早就当了总经理了,还能轮到你?”

他这话挺恶毒,就像给人嘴里填了一大把砂子,让你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干­净。

黄金叶果然气得脸像贴了一层黄裱纸,却没办法跟他斗嘴,最后气哼哼地说:“你去­干­点正经事儿,我跟钱处长在这谈工作呢。”

窝头说:“我跟钱处长也有工作谈,怎么办?谁先谈?”

钱亮亮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明摆着是在斗气,这也是老问题了,黄金叶看不上窝头,窝头不服黄金叶,今天窝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跟黄金叶软硬兼施地掐上了。

这种情况他上任以来碰到多次,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就对窝头说:“你先说,什么事?”又对黄金叶说:“你等等,我把这家伙应付完了咱们再接着谈。”这样一来,黄金叶觉得钱亮亮还是看重她,对窝头也就是应付一下。而窝头也会认为钱亮亮对自己不错,给了自己面子,只要自己一来有什么事情就得夹塞儿先说。当领导的就像托儿所的阿姨,对付下级的手段不外乎就是管和哄两个字,奥妙就在于对这两个字的运用,该管则管该哄则哄,管有管的方式哄有哄的办法,至于怎么管怎么哄还得根据对方的种种情况,比方说­性­格、背景、文化、跟自己的关系等等等等,官场上混得越久手法就越加纯熟老到。钱亮亮虽然当官时间不长,可是在官场上混的时间却不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间就拥有了这种能耐,对付黄金叶跟窝头这种下级倒也绰绰有余。

果然,窝头有几分得意地看了黄金叶一眼,黄金叶不屑地乜斜了他一眼,窝头就开始说自己的“事儿”:“钱处长,我们餐厅没有驴­鸡­芭了,客人和领导又喜欢吃那玩意儿,是不是再进两条叫驴?”

钱亮亮皱了皱眉头,平常他们说起驴的那个器官,都婉转地称之为“驴鞭”,今天窝头赤­祼­­祼­地用这种称呼,就是要恶心黄金叶。果然,黄金叶骂了一声:“恶心。”马上就被窝头抓住了:“这有什么恶心的?不叫驴­鸡­芭叫什么?黄总教教我该怎么叫。”

黄金叶终究是女人,如果真的教他该把驴的那个部位叫什么,窝头说不准又会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再说什么。钱亮亮觉得窝头有些过分,几乎到了无赖流氓的地步,便说他:“你这人怎么回事,当着女同志的面胡说八道什么,该进你就进,这事情也用得着请示?”

窝头说:“我也知道这种小事不应该麻烦领导,可是我没钱啊,告诉黄总经理了她又不让进,那边客人跟领导又要吃,实在不行我就把自己的割下来贡献给他们吃,就怕人家嫌不够分量。”

钱亮亮看着黄金叶,黄金叶只好解释:“不是我不同意进,最近市里有通知,没有经过卫生检疫的动物食品一律不得采购使用,驴那东西不是从正常渠道进来的,都是从农民家里买来的,有没有问题谁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等卫生检疫部门检疫过了之后再买。”又正言厉­色­地对窝头说:“你说话再恶心人可别怪我不客气。”

窝头说:“你连驴都没买让人家怎么检疫?总不能让人家到农村去把所有的驴都杀了做完检疫我们再买吧?过去我们不都是把驴买回来以后杀了再请检疫所的人来检疫化验吗?

我们也从来没有用驴­肉­把客人吃得跑肚拉稀呀。“

黄金叶受到了致命打击,脸涨红得像是刚刚挨过几十个耳光,气急败坏地说:“你别放屁崩砂子,狗扯羊皮,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没事就滚蛋。”

窝头就是有点赖皮劲儿,看到黄金叶真的受了刺激,他便鸣锣收兵:“好好好,我滚我滚,不过这驴还买不买,给我个准话,要是不买我就给客人跟领导断了顿,省得他们老有那么个念头。说实话,别说驴……鞭没有什么壮阳功效,就算有,人吃了也是瘪茄子刷油漆冒充硬­鸡­……人鞭,只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还好,关键时刻他总算转了个弯,没把那个脏字说出来,却创造了一个新鲜词儿:人鞭。

黄金叶又骂了他一句:“快滚,臭流氓。”

窝头眯缝了眼睛嘿嘿地坏笑着:“对不起,女人当官时间长了别人就容易忘了她是女人,有的时候我真的就忘了黄总是女的,我臭我流氓,可是驴的问题还得解决啊,真正又臭又流氓的是天天吃驴钱的那帮家伙,可是有什么办法?还得伺候人家。”

钱亮亮说:“买吧,好赖糊弄着别找麻烦就成了。”

窝头得意地乜斜了黄金叶一眼,满脸都是胜利者的满足,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好嘞,买驴去了。”

十九

蒋大妈要出国了,要出国就得坐飞机,金州市没有机场,坐飞机得到省城去,到省城就得坐汽车,坐汽车就得带饭,于是蒋大妈坐车到金龙宾馆来取路上吃的食品。司机到餐饮部找窝头拿食品去了,蒋大妈便跑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闲聊。蒋大妈在市领导里头算是比较随和也比较风趣的,钱亮亮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下级对上级的那种拘谨和局促。

钱亮亮问他这一回出国去哪几个国家,蒋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一回去的地方不太好,中东的约旦、以­色­列。”钱亮亮大吃一惊:“那边可乱得很,天天打仗死人,世界上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不去偏偏跑到那种地方­干­吗?”

蒋大妈“­操­”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出国是去玩呀?还不是为了市纺织厂,订单又出问题了,货发过去了银行又通知我们对方付过来的支票有问题不能兑付,我这不是跟市外贸还有他们厂长找对方处理这件事情吗。哎,当时我就说让他们用汇票,他们非得说开支票钱到得快,这下倒好,要是对方真把我们蒙了,我们就死定了。”一句话勾起了烦心事,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蒋大妈顿时满面愁容。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也不见得非要你去,市外贸和厂方去人不就得了,如果真的有问题了你去和不去还不是一回事儿。”

蒋大妈说:“你以为我爱去呀?那个破地方,一片大沙漠,说难听点连个女人都看不着,即便有女人也是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跟大麻袋差不多,更吃不上红烧­肉­。可是,我不去常老大、王老二能让我舒舒服服地呆在金州市享福吗?再说了,他们去了遇上事情定不了还得回过头请示,一来一去的耽误时间,我也掌握不了第一手资料,还不如我直接跟着,遇上啥事当场拍板,能处理就处理,总不能钱拿不着货也没了还得给人交罚款。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尽量减少损失吧。”

钱亮亮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他们替纺织厂贷的那三百多万,赶紧问蒋大妈:“蒋市长,这笔生意砸了,我们替他们贷的款怎么办?到时候银行还不得找我们要钱,我们怎么办?”

蒋大妈说:“你们那三百来万算个屁,我们这回的单子要是弄不回来,一下子就是五千多万,这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你们那三百来万,如果银行找你们逼债,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就说钱是我借的。”

钱亮亮暗想,银行可不会听我空口白牙地说白话,如果找上门来还真是麻烦事,不见钱人家肯定不­干­。想到这儿就问蒋大妈:“蒋市长,你出去多长时间能回来?”

蒋大妈说:“一个月,出国的行程都是定死的,想多呆也呆不了。没事,那笔钱是我给纺织厂贷的,这件事谁都知道,跟你们没关系,他们催贷款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再说,他们总不敢把你这金龙宾馆给搬走。贷款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钱亮亮有些懵:“我自己?我自己怎么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蒋大妈说:“你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还不知道,这就是最值得担心的。我听说你硬卡着不提齐红当科长是不是?”

钱亮亮说:“我不是硬卡谁,谁也没正式跟我谈过这件事啊。”

蒋大妈说:“这是你这么认为,你知不知道齐红早就报上去了?要不是李百威出了事,现在早就是科长了。不就是一个科长嘛,给她,值几个钱,齐红的老公公是卢老爷子,老领导,因为这点事弄得大家不高兴不值得。今后办事说话成熟点儿,上一回我就给你说过了,什么是社会?社会就是人事关系织成的网,网破了,你就完了。你看看你得罪了多少人:郭部长、李处长、卢老一家老老少少,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可能更多,你呀你,再不听我劝,迟早得吃大亏。钱处长呀钱处长,你这人啥都不错,就是有时候犯死心眼儿,我说这些都是废话,可是也都是为了你好。过去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现在这句话得这么讲: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既然怕就不能太认真。”

钱亮亮却在想,看起来齐红这个人还真不简单,不知道今天蒋大妈替她说过话之后,还会有什么人在出面替她说话。这么想着,齐红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就越来越丑了。

他在这里转脑子,蒋大妈却以为他用沉默表达情绪,站起来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话供你参考,我要走了,这一回去了吉凶难料,也算对你的临别赠言吧,听不听在你。”

蒋大妈这话说得既亲切又有几分凄然,他这回出国去的地方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天天打仗,时时死人,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谁也不会要金州市纺织厂生产出来的那种只能做装尸袋的白布。想到这里,钱亮亮赶紧起身对蒋大妈说:“蒋市长,你的话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不贴心你也不会给我说这些,我不是那种好赖不懂的人。我这边你就放心吧,你到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事情能不能办成是第二位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吃我们做的红烧­肉­呢。”

蒋大妈伸出肥胖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你年轻,不像李百威老皮老脸的,一定要好自为之……”

司机进来请蒋大妈上车出发,钱亮亮就跟着往外送他,纺织厂的厂长还有市外贸局的局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张望着,活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车开走了,钱亮亮茫然若失地望着仍然在空中流连的汽车尾气,心里不知怎么就空落落的。

让钱亮亮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天王市长居然也问起了齐红提拔的事儿。那天王市长到一六八房间等客人的时候,派服务员过来召唤钱亮亮。他估计王市长肯定又要追问跟贾秘书挂钩的事情,他给贾秘书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贾秘书出差了,他问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多久能回来,人家都说不知道,他也明白人家是不告诉他,只好等过些日子再联系。

王市长盯着电视屏幕问他:“忙啥呢?”

钱亮亮说:“刚刚送走蒋副市长。”

王市长“唔”了一声,钱亮亮没话找话:“听说他这回去中东,那地方挺乱的,打仗,闹恐怖主义,他这回去可千万别遇上什么事儿。”

王市长说:“中东地方大了,再说了,中东地区大多数国家跟我们国家的关系都可以,不会跟中国人为难。”王市长不停地变换着电视频道,好像把电视当成了游戏机,漫不经心地问了钱亮亮一句:“最近怎么样?”

钱亮亮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方面怎么样,只好泛泛地说:“挺好,一切正常。”

王市长又问了一句让钱亮亮惊讶的话:“小齐呢?听说她的情绪一直不好。”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黄金叶曾经提醒过他,王市长跟齐红一家的关系好,只是不知道王市长这会儿提起她是什么意思,仍然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一句:“齐红工作还是那样儿,没什么不同,看不出来情绪上有什么波动。”

王市长说:“卢老是我的老领导,他那一代人在他们所处的历史条件下做了一切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对我们金州市是有历史贡献的。”

钱亮亮想说,谁也没有否定卢老爷子做过的工作、取得过的成绩,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好唯唯诺诺地装老实:“对,就是。”

王市长接着说:“齐红也不容易,卢辉没多大出息,又是个公子哥儿脾气,家里家外都靠齐红撑着,工作表现也一直不错,要不是李百威出了那档子事儿,现在已经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了。”

听到这话,钱亮亮马上警觉起来,暗想,王市长该不是来替齐红做说客吧,如果他正面提出提拔齐红的事情自己该怎么对付他呢?还没想出个主意来,王市长果然就提到了这件事情:“对了,提拔齐红的文件还在人事局压着呢,你是现任领导,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告诉他们批下来算了,说到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嘛。”

钱亮亮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原来报批的文件已经过了一年多,早就过了时效,又是前任领导报的,根本就不可能再直接往下批。如果要提拔齐红,还得现任领导重新打报告才行,起码得征求现任领导的意见。于是便采取拖延战术:“现在搞人事制度改革,提拔任用­干­部不是都得经过群众考评、组织考核、公示征求意见吗?我们按程序走,该做的我们都做到,免得别人说闲话,群众有意见,你看行不行?”

王市长的眼睛总算离开了电视屏幕,眼神定到了钱亮亮的脸上,好像钱亮亮成了电视机:“你个人的意见呢?”

钱亮亮说:“我个人没意见,王市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王市长把遥控器扔到了茶几上:“你跟我耍心眼儿?什么我的意见就是你的意见,我没意见,啥意见也没有,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钱亮亮只好说:“那好,我跟人事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然后根据他们说的办。”

王市长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其实这件事情轮不着我跟你说,市长亲自替一个办事员说话要提拔她,这种事情我也知道不合规矩。可是卢老终究是我的老上级,前几天又打过来电话问这件事情,卢老现在退下来了,能照顾到的就尽量照顾,这件事情最终还得你来办,你也别对别人乱说,能办就办,不能办或者不愿意办也不要勉强,别拿我说的话来压别人。”

钱亮亮听懂了,最重要的是后头那句话:钱亮亮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是王市长交办的。钱亮亮本来就没打算提拔齐红,如今王市长出面这么一说,他那文化人的拧脾气反而上来了,嘴上没说心里却非常反感。暗想,你齐红依仗老公公的威望谋官牟利,我就是不提拔你看你能怎么样。

第二天,齐红竟然也来找他了,这让钱亮亮觉得挺好玩儿,看来齐红有点迫不及待了。钱亮亮现在对齐红大为反感,近一段时间一直挺冷落她,有事就直接让黄金叶或者郭文英去办,就那么晾着她,用行动告诉齐红,这儿有她没她都可以。齐红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也不会感觉不到,不再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到钱亮亮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了,或者躲在办公室看小说,或者东走西逛地找人瞎聊胡谝。

所以齐红今天突然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而且一进门就巧笑顾盼态度友好,钱亮亮便立刻想到了王市长跟自己的谈话,便也立刻猜测她这是跟王市长唱双簧。他打定主意装糊涂,绝对不提王市长说的那件事儿,看她怎么表演。齐红打扮得非常靓丽,穿了一身雪白的薄羊绒套裙,上衣的下摆和裙子的下摆上都缀着淡淡的浅蓝­色­牵牛花,看上去素雅却又活泼。

套裙的质地很有弹­性­,紧紧围裹着窈窕却又丰满的躯体,将胸部和臀部突出地展现了出来,而坠及脚面的长裙又显得飘逸、洒脱。头发做成了披肩的大波,墨黑的波浪更加衬托出面部的粉白和樱­唇­的红润。伴随她一起进入房间的还有高级法国香水那淡雅却又毫不含糊的芬芳。

“给!”齐红把一包东西放到了钱亮亮的桌上,表情自然开朗。

“啥呀?”钱亮亮莫名其妙。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钱亮亮打开挺­精­美的包装,里面还有一个挺­精­致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块金灿灿的手表。钱亮亮愣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这种款式吗?给你的。”

钱亮亮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他跟齐红到省城办事,齐红要逛商业大厦,那时候他们关系有点蒙蒙眬眬不明不白的劲头,钱亮亮就陪她一起去了。在商业大厦他看中了一款镀金日产大霸王手表,光电动能,不用换电池也不用上表弦全自动。可是看看价格,一千五百多,他就没舍得买。

“你看你,那么大个处长,整天戴着二十来块钱的假货,也不嫌寒碜。”

这是橘子的消费观念,橘子购物向来只看重样式和价格,从来不关注质量和品牌。“手表不就是看个时间吗?二十块钱的也是看,一万块钱的也是看,一万块钱的指到几点,二十块钱的不也照样指到几点吗?”钱亮亮曾经跟她计较:“那质量可大不一样,好表一块起码戴十年,二十块钱的一年两年就完蛋了。”“那就每年买一块新的,年年戴新表,十年也不过才二百块钱,还是比那些成千上万的手表划算。”于是钱亮亮的腕上从来只有二十块钱上下的廉价表。

“这表是你这回到省城买的?”

“对呀,找个熟人讲了讲价钱,七八百块就买了,你上一次没买就对了。”

钱亮亮把手表戴到腕上试了试,确实不错,沉甸甸的很有质感,光灿灿的表壳光芒四­射­,好像一下子整个人都跟着有了分量。他开始翻钱包找钱:“谢谢你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其实他的钱包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正常情况下,橘子从来不允许他随身携带的钱数超过三百块,理由是男人有钱就学坏。

齐红鼓了腮帮子假装生气:“你这是­干­吗?我到你这儿来卖表来了?现在谁还把这七八百块钱放在心里?这也就是一点心意嘛。”

钱亮亮没能掏出钱来,就有几分尴尬,可是要当面把表退还回去又有些面软,正在犹豫不决,齐红又说:“这表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地砸了它。”

钱亮亮只好说:“我都戴上了,还问要不要,发票呢?”

齐红说:“你还要发票­干­吗?非要给我钱是不是?我没开发票。”

钱亮亮不相信她买这么贵的东西不开发票,就问她:“没有发票万一表有毛病怎么办?”

齐红说:“有保修单就成了。”

钱亮亮估计她又把发票开成了别的东西,比如说办公用品、复印传真耗材等等,他想,即便她是真心实意要送他一只手表,也必然会找机会报销,齐红绝对不是那种舍得自己掏钱做感情投资的人。

齐红说:“好了,你忙吧,不打搅你大处长了,今后多多关照啊。”说完转身像一朵浮云轻盈飘出门去。钱亮亮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不得的女人,能伸能屈,说出来的话都是该说的能说的,不该说不能说却又想说的,她也能让你明明白白懂得她的意思。钱亮亮不能不承认,齐红到办公室来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却已经消除了自己对她的负面印象,不但重新修补了她跟钱亮亮之间的关系,甚至好像更加巩固了他们之间那种在友情和恋情之间游荡不定的微妙关系。手表在这里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她说的,现如今谁也不会把那七八百块钱的东西当回事儿,那只不过是个由头,关键还是那种微妙的掌控得恰到好处的话语、表情和现场气氛,这一切都让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龃龉烟消云散。如果蒋大妈跟王市长在此之后跟他提出提拔齐红的问题,钱亮亮想,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且积极去办。

钱亮亮回家刚刚脱下外套橘子一眼就看到了他腕上的新手表,揪过他的胳膊细细端详了一番:“好家伙,高级表,多少钱?”

钱亮亮接受了齐红的手表就没打算瞒着橘子,因为不管怎么说表钱一定要给齐红,家里橘子管钱,还得橘子来埋单,所以回家的时候就正大光明地把表戴着,橘子追问也就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是齐红送的。

“嘿,怪事了,平白无故地她送给你一块表­干­吗?”

钱亮亮说:“我是领导,人家想跟我搞好关系,这还不简单,你以为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橘子开始洗手准备做饭,洁白丰润的胳膊活像一段莲藕耀人眼目,嘴里却喋喋不休:“人家给你你就要啊?你现在真出息了,今天这个送钱,明天那个送表,我算是明白了,人为啥都削尖了脑袋拼了命想当官,当上官为啥就像小孩子叼上了他妈的­奶­头死乞白赖地不愿意撒嘴,确实有好处啊。”

钱亮亮也凑到水龙头那里洗手,趁机抓挠着橘子的白胳膊:“我不要能行吗?我不要人家就要当场砸了,这么一块好表砸了多可惜,我只能收下了。”

“滚开,别捣乱,”橘子甩开了他抓抓挠挠不老实的手,“我看你迟早也得变成贪官污吏,我算是知道贪官污吏是怎么炼成的了,就是身边、手下的人给泡出来的。”

钱亮亮说:“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贪官污吏,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明天你把表钱亲自给齐红送去,当面交给她。”

橘子说:“行,好人你做坏人我当,你唱白脸我唱黑脸,多少钱?”

“我看过价钱,标价是一千五,齐红说她通过熟人七八百块钱就买了。”

“哎哟,齐红这家伙真不是东西,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平白无故就得多出这么一笔开支吗?到底多少?要是一千五你还是乖乖把表还给人家算了,别瘦驴拉硬屎。”

“这表我已经戴回来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还了,表钱你看看保修单上的销售单位,直接打电话过去问问多少钱买的,然后把钱给她算了。”

橘子又抓过他的胳膊认真看了一阵,然后说:“表倒真的不错,看上去挺气派的,该不是你跟齐红做好的套,用这种办法让我出钱给你买表吧?”

钱亮亮连忙矢口否认:“绝对不是,不信你明天亲自给齐红送钱去,一照面不就啥都明白了吗?对了,给她钱的时候瞅没人的时候给,别闹得人家下不来台,说到头她也就是想当个科长。”

橘子说:“这种人哪能提拔,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行贿吗,靠行贿上去的人能是好­干­部吗。真倒霉,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平白无故就得花费一千多块钱。对了,还有黄金叶送来的那两万块钱你打算怎么办?搁了半个月了,再拖下去万一出事就来不及了,让我说­干­脆直接送纪委算了,怎么回事合理不合理让纪委查去,纪委说合理咱就拿了,纪委说不合理咱也没责任,再不能拖了,年底了,社会治安不好,万一再进来个贼,把钱偷跑了,哭都来不及。”

钱亮亮一直没腾出空来了解那笔钱的来路。他判断,那笔钱的来路八成有问题,再说了,即便是黄金叶自己的钱送给他,那也是贿赂行为,收了就是犯罪,也给黄金叶留下了把柄。可是如果直接把这笔钱送到纪委,他又有些抹不开面子,万一那笔钱真的是黄金叶自己的,仅仅是为了表示对自己的感谢,纪委一Сhā手,不大的事也变成了大事,就太伤人了。想到这些他迟疑不决地跟橘子商量:“不行明天我把钱给她退回去算了?”

橘子说:“现在退?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靠工资收入,黄金叶哪舍得一下子拿两万块钱送人情?她的工资还没我高,让我拿两千块钱送人情,别说给别人了,就是给我爸我都舍不得,除非我是百万富翁。将心比心我敢断定,她没有一百万就绝对舍不得拿出这两万块,你想想,她一个小小的宾馆经理,又没开什么买卖,哪来这么多钱给人送?你再想想,送来的钱我们收下了,退回去谁能证明?给她退钱你总不能再拉个证明人在跟前吧?如果拉个证明人在跟前,你还不如直接交给纪委呢。听人家说,受贿一万块钱判一年,两万块就是两年牢狱,我可不想领着核儿到监狱给你送饭去。”

橘子唠叨的时候,钱亮亮就在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了李百威、窝头那些人说过的话:黄金叶很能捞钱,而且不是小捞是大捞。过去他对这些议论半信半疑,总觉得他们对黄金叶心怀芥蒂,或者是恼恨她揭发了自己,或者是觊觎她的位置,故意诋毁她。他很难想象黄金叶那么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欲望又能有多大的能量大笔捞钱。橘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她能一次拿出两万块钱,那她肯定是非常有钱才能这么大方,否则,谁也不会那么大方,从自己兜里掏两万块钱送人情。想到这些,钱亮亮心里就挺有气,甚至是挺愤怒,自己是她的直接主管,她背了自己捞钱,实际上就是把他当成傻瓜耍弄,这是愤怒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如今只要是没有机会、没有条件、没有胆子捞钱的人,提起贪污腐败没有不恨之入骨的。钱亮亮属于那种有了机会、有了条件,却没有胆子捞钱的人,自然对敢于捞钱尤其是敢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捞钱的人,本能地就会产生深深的恨意。让纪委查查也好,有事该谁担着谁就担着,没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好,这两件事情我都不管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尽量别把我扯进去。”

橘子说:“想不扯也不行了,不过你得事先给我下个保证,你确实没有经济问题,别到时候我到纪委反而把你给告进去那可就后悔来不及了。”

钱亮亮骂她:“你他妈的胡扯八道什么?我钱亮亮本身就姓钱,天天别人都对着我喊钱,我都听烦了,我还在乎那几个钱吗?我要是想捞钱……”说到这语气一转叹了一口气故作可怜地说:“唉,想捞钱也没那个本事,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路,看样子这一辈子就只能靠工资过日子了。你放心告,爱告谁告谁,我怕啥。”

橘子又扑上来在他脸上“叭”了一口说:“这才是我的好老公,行得正,坐得端,晚上睡觉不做噩梦,哪怕当工人­干­个体户我都陪着你,就是不能捞不义之财,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是真理,我可不想你变坏。”

当天晚上橘子表现特别好,早早就把核儿赶上了床,然后便躲到卫生间里洗刷打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弄得清清爽爽、白生生、香喷喷的,然后脱了个­精­光,钻到被窝里搂着钱亮亮腻歪,惹得钱亮亮勃然大怒,像仇人一样把她揉搓了个够,橘子兴奋地喘息着问他:“怎么样,还是自己老婆好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花钱还不怕得病,哎哟哟,你作死啊,轻点,整坏了你就没得用了……”

两个人荒唐够了,钱亮亮疲惫却又舒畅地昏昏欲睡,橘子躺在他的胳膊上舒服了一阵却又猛然爬起来,赤身­祼­体地蹲在地上翻箱倒柜,钱亮亮好奇地问她:“你­干­吗?”

橘子头也不回地说:“­干­吗,找存折,明天取钱给你交表钱去。”

钱亮亮说:“你还没问清楚价钱怎么给?”

橘子说:“等明天上班了我用班上的电话问,用家里电话又得掏长途费。”

钱亮亮不由苦笑,橘子就是这样,占个小便宜看着特­精­明,一旦遇上大便宜了反而怕得要死,真想象不出来,像她那样的高­干­家庭怎么能培养出这样的小家子气女子。想到这儿就越发觉得橘子可爱到了极处,暗暗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跟宾馆的女部下发生实质­性­的勾扯,不然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可爱的小娘们儿。看到她赤身­祼­体地撅了ρi股翻存折,一身雪白的­肉­­肉­让灯光照得耀人,钱亮亮忍不住跳下床来,一把将她抱回到床上重新开战。橘子手里捏了一张红­色­的定期存折,一边“哦哦呀呀”地享受着钱亮亮的粗暴,一边叹息着嘟囔:“好容易凑了个整数,又得拆了……”

二十

钱亮亮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景­色­,深秋的薄暮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草坪、树木、花丛虽然被夕阳点染得­色­彩斑斓,却枝叶凋零绿退红残,如同华年将逝的老旦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演出,透露出无尽的凄美。钱亮亮静静地坐着,他非常喜欢这个季节傍晚时分那空灵却又揪心的美丽,心里头也无端地生出些莫名的感慨来。忙乱一天之后,他非常渴望自己的心情也能像这黄昏一样恬静。然而,内心深处的焦躁却像挥之不去的浮尘,搅扰得他心烦意乱。自从他跟橘子确定了退表、交钱的大政方针之后,每天就由不得处于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倒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而且被人发现了似的。理智告诉他,这种焦虑和不安来自于对事态发展的无法把握。他很难想象,或者说不敢想象,他跟橘子的决定,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对于无法预知的结果总是心神不定甚至恐惧忧虑。

天渐渐黑了,有人用劲敲门,把钱亮亮惊了一下,朝外喊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窝头,钱亮亮笑骂:“你想学文明也学不会,你那不叫敲门,叫砸门。进来就成了,敲什么敲。”

窝头把脸上的肥­肉­挤成假模假式的谄笑:“领导的门哪能随便进呢,万一碰上领导正在­干­点儿背人的事忘了关门,我不是自找倒霉吗。”

钱亮亮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应该让你倒霉,有事就说,没事该­干­啥­干­啥去,我烦着呢,别招我。”

窝头抬起腕子点点手表:“处长大人,看看几点了,我刚才在楼下看你这屋灯亮着,又没见你到餐厅吃饭,就上来看看,是不是你回家忘关灯了,要是忘关灯了我叫服务员开门关灯,原来你没走啊。”

窝头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说不上是好奇心重还是责任感强,只要过了下班时间如果见到哪个不应该有人的房间亮着灯,他必然要偷偷摸摸过去查探一番,如果弄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没有关灯,他就会整夜睡不安稳。这个毛病有时候也很招人厌烦,有人诊断窝头有心理疾病,属于偷窥偏执患者。钱亮亮听人说过他这个毛病,也曾经听过齐红、黄金叶抱怨窝头像个贼,鬼鬼祟祟的招人烦。可是钱亮亮却并没有感到他这样有什么不妥,因为他自己并没有怕别人偷窥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小子监视我呢。”钱亮亮说着看看表,居然已经七点多钟了,就问他,“你们餐厅还有没有吃的?”

窝头说:“再啥地方没吃的,我们餐厅还能没吃的?想吃啥,我给你单做,对了,夫人呢,不在家?”

橘子他父亲心肌梗塞,住院抢救,橘子慌慌张张跑回省城尽孝去了。橘子赶走之前已经把那两件事情办了,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正是让钱亮亮心神不定的原因。如果说纪委还要对这件事情进行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所以黄金叶那边暂时还不知道,也就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倒也好理解。奇怪的是齐红竟然也像没事似的,这就让钱亮亮有些摸不着头脑,据橘子说,她给齐红钱的时候是专门把齐红约出去到一个茶馆里给的,当时齐红推辞了一下,橘子坚持要给她钱,她也没多说什么就收下了。

“她回省城看她爸,孩子也放假了,把孩子也带去了。”钱亮亮告诉窝头。

“啊,那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了?太好了,今天晚上我值班,正愁没事­干­呢,我陪你喝酒吧?”

“你就说想让我陪你喝酒吧,随便弄点吃的就成了,我懒得回家做了。”

窝头问他:“是送到你的办公室吃,还是到餐厅吃?”

钱亮亮说:“你吃了没有?”

窝头说:“我无所谓,饿了随时就填两口,没饿就不吃,也没个什么点,厨子都这样。”

钱亮亮说:“­干­脆这样,你弄点吃的,咱俩就在我办公室吃。”

窝头答应着走了,钱亮亮不愿意到餐厅去凑热闹,他知道,这个时候金龙宾馆的每个餐厅都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食客此时齐聚餐厅大吃大喝。自从市里严格控制了在社会上的营业场所接待客人之后,政府机关各单位和部门只好把接待客人的地点安放到了金龙宾馆。

快到年底了,市属各部门、单位又兴起了相互设局的风气,今天你请他明天他请你,部门单位之间互相请,谁也说不清他们的账是怎么走的。这样一来金龙宾馆的餐厅就开始格外热闹起来,每到晚饭时候,座无虚席,定桌得提前通知。窝头把库房都腾出来改造成餐厅,还是不够用。这个局那个处家家都有接待任务,家家都有吃喝理由,人们好像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有时候钱亮亮忍不住在心里诅咒他们:吃,喝,吃死喝死就消停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窝头,他们的营业额直线上升,每个月的奖金也越来越丰厚,饭桌紧张,便有人开始跟窝头拉关系,以便宴请客人的时候图个方便,窝头的身价也跟着看涨。

过了一阵窝头端了一托盘吃食拎了一瓶酒来了,钱亮亮说:“看样子你真是要我给你陪酒啊。”

窝头说:“我陪你,我陪你,反正你没事我也没事不喝酒­干­吗?”

两个人便开始对酌起来。钱亮亮问窝头:“最近你们发奖金了没有?”

窝头看看钱亮亮:“发没发奖金你还不知道?”

钱亮亮确实不知道,虽然他是金龙宾馆的主管,可是他属于政府公务员系列,工资在政府机关开,金龙宾馆的奖金他从来不沾手,除非是领导以接待处名义发下来的专项奖,他才也拿一份,数额也都是平均值,从来不敢多拿,更不敢从金龙宾馆拿奖金。过去黄金叶做奖金的时候也曾经给他做过,他都婉言谢绝了,后来­干­脆告诉黄金叶,市里有规定,政府机关各级领导­干­部一律不得从管辖的企事业单位拿奖金,所以今后凡是金龙宾馆的奖金一律不要给他做了,金龙宾馆正常的奖金,比如月奖、季度奖等等他也不过问。

窝头喝了一口酒说:“发倒是发了,不过也就是正常的月奖,别的奖金没发过。”

“没发过利润提成奖之类的吗?”

窝头瞪圆了眼睛说:“钱处长,你是从月亮上刚刚回来的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提成奖。提成什么?提成都变成回扣了,都进了个人腰包了,谁还那么傻发提成奖?”

钱亮亮跟窝头碰了一下杯子:“来,­干­了这杯酒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发过提成奖没有?”

窝头跟着钱亮亮把酒杯里的酒一­干­而尽,然后又给他们斟满才说:“我对着我妈的大咂咂发誓,如果我说了假话下辈子我生下来没­奶­吃。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知道黄金叶进那些螃蟹拿了多少回扣吗?这个数。”窝头朝钱亮亮竖起了一根油腻腻胡萝卜似的手指头。

钱亮亮问:“一万?”

“十万。”

钱亮亮不信他的话:“你别胡扯了,那件事我知道,我们给纺织厂贷款的时候多贷了五十万留着自己用,那批货总共不过三四十万,人家给回扣十万块,自己还挣不挣了?亏本的买卖谁­干­。”

“什么三四十万,八十万,还不算其他的海产品,要是都算上总共得一百多万。”

钱亮亮说:“夸张,总共贷了五十万,哪里有一百万进货?这件事情我知道,贷来的五十万就是进海鲜的。”

窝头急了,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小眼睛瞪得溜溜圆说:“钱处长,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以为那五十万贷款人家就只用一回呀?这一年多了,转十个来回都够了,咱也不多算,就算她转了五个来回,那也是二百五十万啊,按一般回扣拿百分之十的比例,你算算是多少?我说十万那还是保守的。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进货的那家最先来找我,说是按照进货款总额给我百分之十的回扣,一来咱也没进货的权利,二来他那货我一看就不成,臭鱼烂虾谁敢进?我就没应承。过了没几天黄金叶就进了,这里头的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钱亮亮没吱声,心里却暗暗骂自己傻,他相信窝头说的是真的,黄金叶那五十万肯定不会只进一批货就老老实实在账上趴着,自己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如果真是这样,黄金叶送过来的那两万块钱,不过就是用来堵自己嘴的,顺便也补个人情而已。

“来,­干­杯,我相信你的话,不过这笔钱也到期该还了,谁想再用它赚钱也没指望了。”

窝头顺从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钱处长,你这个人太……太……让我怎么说呢,就说你太实在吧。你以为人家就靠你贷来这五十万倒买卖啊?这么多年了,啥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没来之前的事我不说了,我光说说你来之后的事儿,你后来不是让进金州大啤吗?

那天我碰上金州大啤的厂长,跟他开玩笑问他要回扣,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老弟,你的回扣我一分钱也没少,都按每瓶酒一毛钱给了宾馆,我们是国有企业,提成都是有规矩的,不能直接给个人,都给了单位了,单位爱给谁我们就管不了了。回来后我算了一算,每瓶一毛钱听着不多,可是这半年多我们卖了多少瓶你知不知道?两万多瓶,光这一笔就是两千多块。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谁见到了?这只是一笔,黄金叶给你说过吗?要是说到以前的事儿,那就更多了,咱们这几栋楼年年装修,为啥?装修一次就是一次发财机会。你钱处长可能也觉得我这个人不怎么样,老跟黄金叶顶顶撞撞,以为我想­干­什么,其实我就是不服气,话说回来,就她那个样儿谁能服气?噢,你又当官又捞钱,拿我们当驴使唤,放在你身上你能服气吗?“

钱亮亮没吭声,斟满酒继续劝窝头喝,窝头跟李百威一样,属于那种酒越喝话越多的人,钱亮亮就想听他说话,自己就猛劲吃菜,于是窝头就一边喝一边跟他述说黄金叶的种种不是和问题,钱亮亮听得暗暗心惊,如果窝头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问题足够让黄金叶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了,尽管他不断用李百威的话警醒自己不要过于相信窝头的话,李百威告诉过他,当接待处长的第一个风险就是金龙宾馆那帮人说啥话都抱姑妄听之的态度。尤其是这个人说那个人的坏话的时候,或者当面吹捧你的时候,你就更别当真。同时,最简单的推理结果也告诉他窝头说的不见得都是真的,因为,如果窝头说的都是真的,过去他们又不断地告状反映黄金叶的问题,他很难相信黄金叶能稳如泰山地在金龙宾馆总经理的位置上坐到今天。

想到这里,他就问窝头:“按照你说的,黄金叶就是个大贪污犯了,那怎么直到今天人家啥事也没有呢?”

窝头已经让他灌大了,口齿不清地说:“人家有后台,后台就是常老大,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常书记那不苟言笑的一脸正气,他实在难以相信常书记会像窝头说的是那种跟黄金叶沆瀣一气的人,如果黄金叶真的是贪污腐败分子的话。再说了,本能地他也感到跟窝头这样议论现任市委书记实在不妥,他断定窝头开始胡言乱语了,便说:“行了,你喝多了,吃点菜,咱不说这事了,说说别的。”

窝头却说:“别的我不想说,我困了,我睡一会儿。”说着摇摇晃晃地爬到钱亮亮的床上倒头便睡,片刻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钱亮亮苦笑,给他拉开被子盖好,然后叫来服务员把残羹剩饭撤了下去,穿好外衣打道回府,下楼取自行车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钱处长啊,你没回家啊?”

是常书记,看样子他刚才把电话打到了家里,他不在家才又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我正准备回家呢,有事啊常书记?”

“你订两张去北京的机票,我跟你,后天走。”

钱亮亮连连答应着,常书记又问:“听说你岳父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钱亮亮说不要紧,橘子来电话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常书记又说:“那就好,你准备些吃的,到省城咱们去看看你岳父。算了,别从这边带了,到省城现买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常书记没说带他到北京­干­什么去,他也没问,这也是他在常书记手下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让他百思难解的是,常书记对他的情况掌握得非常清楚,就连他岳父病了橘子去省城看望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常书记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似的。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常书记竟然在省城转机的短暂空隙抽时间到医院看望他岳父,如果说这是看他的面子打死他他也不相信,他还有那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常书记心目中的分量还没到那个程度。钱亮亮跟橘子是在金州市认识并结合的,他虽然知道橘子的父亲过去曾经是副省级的大官,橘子的哥哥现在是正厅级的大官,可是他认为那些跟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他,橘子就是橘子,反过来他还特别忌讳别人把他跟橘子的家庭扯在一起,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橘子娘家的官方背景。别人偶尔主动问起这方面情况的时候,他还会很反感,惹得橘子有时候都抱怨,说一提起她娘家,他就反应过敏,好像他娘家是一窝地富反坏右。常书记要去看望他老岳父,不但没让钱亮亮高兴,反而让他隐隐地觉得别扭,就好像走夜路总觉着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常书记买了很多高级滋补品,让钱亮亮提着跟他一起到医院看望钱亮亮的岳父大人。

钱亮亮的岳父是个秃顶老头儿,橘子坐在他爸爸的身边,不时按住她爸的脑袋用手里的毛巾在她爸爸的脑袋上抹一把,目的是擦汗,动作跟她爸爸的秃脑壳结合起来,让人想起厨师擦洗冬瓜准备做冬瓜汤。岳父跟常书记并不熟悉,经过介绍知道这位是自己女儿女婿的父母官,便嗯嗯啊啊地说了些客气话,领导这么忙还来看他,担当不起,请领导放心,他这是老年病,犯了就住院,救过来就没事了,救不过来就去马克思那儿报到,没什么了不起,领导工作忙就不要在这儿耽搁时间了云云。常书记也没话找话地说了些你是我们的老领导,你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是我们大家的共同愿望,希望你老人家多多保重,孩子们的工作表现都很好,我们一定从政治上多多关心他们云云。

趁常书记跟老爷子应酬的时候,橘子把钱亮亮揪到病房外面问他黄金叶跟齐红有什么反常没有,钱亮亮说:“没有啊,一切正常。”

橘子狐疑地说:“这倒怪了,齐红没什么反应倒也说得过去,我跟她谈的时候非常客气,还一再谢谢她,她即便心里不高兴也说不出来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给足了她面子。奇怪的是黄金叶,那可是两万块啊,交到纪委难道真的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钱亮亮说:“可能纪委那边还有个调查落实的过程,不可能那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

也可能人家那笔钱有正当的出处,我们多心了。“

听钱亮亮这么说,橘子就又起了贪念:“要是那笔钱真是正当的,纪委会不会退还给我们?”

钱亮亮拍了她脑袋一巴掌:“这阵又贪心了,当时看你吓得那个样儿,那笔钱你就别想了,即便来路是正当的,人家也只能退还给她,不可能退还给我,我是政府公务员,除了正常的工资以外,不能拿管辖单位的任何奖金和钱物,这个规定你们单位没有传达吗?”

橘子说:“算了,我也不想那笔钱了,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啥都好。”

两个人正说着常书记从病房出来了,笑眯眯地对橘子说:“小鞠啊,唠完了没有?唠完了我们就该走了,还得赶飞机呢。”

橘子赶紧说:“也没唠啥,我就是告诉他让他跟常书记出去一定要勤快点,把常书记照顾好。”

常书记说:“我没事儿,经常一个人出差,倒是你要照顾好老人家,我回头给你们局长打个招呼,春节前你就不用回去了,好好照顾你父亲,等我跟钱亮亮从北京回来,他也该到省上来拜年了,拜完年就别回金州了,陪你在省城照顾你父亲。人老了,俗话说七十过一天算一天,八十活一时算一时,你们能有机会多在老人跟前就尽量多在老人跟前陪陪老人。”

橘子感激得连说谢谢常书记,钱亮亮倒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常书记对自己老岳父异乎寻常的关怀让他觉着不正常,按他对常书记的了解,常书记不是那种人情味浓的人。

快上飞机的时候常书记接了一个电话,虽然常书记没告诉他是谁来的,对方说什么钱亮亮也没有听到,可是从常书记接电话时那客气到了有几分谄媚的语气,钱亮亮判断来电话的人肯定是常书记的上级,而且是那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常书记命运的上级。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也是路过碰上了,老领导病了,我们做晚辈的去看看也是应该的……您可别这么说,这么说我可就不敢当了……不要谢,有时间一定到金州市来,我请你吃羊羔­肉­垫卷子……是吗,那太好了,我尽快从北京赶回来等着你。”看样子是对方答应要到金州去,常书记的脸上顿时灿烂夺目起来,钱亮亮实在想不通电话那头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一声到金州市去,就能让喜怒不行于­色­的常书记如此兴奋。让钱亮亮没有想到的是,常书记说完之后把电话交给了他:“给,鞠部长要跟你说话。”

钱亮亮这才知道来电话的是橘子的哥哥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

“哥,是我,有什么事?”钱亮亮口气有点冷淡,他最不愿意自己跟这位大舅哥有什么瓜葛,尤其怕市里领导把他跟这位大舅哥串起来,那样他再多的努力都会被这位大舅哥的­阴­影遮掩起来,他做得再好,人们也会说那是他沾大舅哥的光。可是,他最终还是被常书记把他跟他大舅哥串了起来。

“噢,我没啥事,听小小儿说你跟常书记来看咱爸了,就打电话向常书记道个谢。”

小小儿是橘子在娘家的昵称,大舅哥已经十六岁的时候,家里又有了这个小妹妹,所以他对这个小妹妹格外疼爱。钱亮亮说:“我们是上北京出差,路过到医院看了看爸,我看咱爸气­色­挺好的,不要紧了。”

大舅哥说:“咱爸年纪大了,他现在就疼小小儿,常书记能让小小儿在咱爸身边多陪陪咱爸,我们都很高兴。说实话,年底了,我跟你嫂子都特别忙,还真亏了小小儿照顾咱爸,小小儿照顾咱爸,就把你一个人扔在金州了,你还得多担待点啊。”

大舅哥是个做事非常周到的人,平时对钱亮亮就挺好,这种时候他还忘不了对钱亮亮说那么一番话,钱亮亮心里因为常书记把他跟大舅哥串起来引起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对大舅哥说:“大哥,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橘子伺候她自己的爸爸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没事儿,常书记说等忙完了这阵儿也给我放假,到时候我跟橘子一起照顾咱爸,你就放心吧,没事儿。”

大舅哥说:“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们了。对了,昨天我看天气预报北京要降温,你带的衣服够不够?不够我派人给你送一件大衣过去,几点的飞机,来得及吧?”

钱亮亮挺感动,连忙说:“不用了,我穿着大衣呢,再说也来不及了,谢谢你了大哥。”

大舅哥就说:“那就好,你多保重,跟领导出差勤快点,把常书记照顾好,好了,再见。”

挂了电话,常书记说:“鞠部长这个人非常好,对了,你知道不?原来准备提他担任省城的市委书记进省委常委,中组部不同意,不愿意放他,最近定了,原来的省委组织部部长当了省委副书记,他任省委组织部部长,省委常委。”

钱亮亮一向对他大舅哥当什么官不太感兴趣,看到常书记那副兴冲冲的样儿就有些反感,暗想:人家提升了又不是你提升了至于那么激动吗?便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年年犯错误,组织部的­干­部肯定提升得快嘛。”

常书记对他的情绪一点没有察觉,依然兴冲冲地跟钱亮亮说他大舅哥:“鞠部长说了,争取在春节前到咱们金州市把­干­部考核搞完,他尽量亲自来,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地……”

钱亮亮忽然间对眼前这位有着知遇之恩的常书记非常反感,很不想听那些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话,便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说:“该换登机牌了,常书记你歇着我去排队。”说完就匆匆忙忙地朝服务台跑。

上了飞机,常书记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不再说话,又端起了市委书记的架子,钱亮亮也才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位书记总算不再提他那位升任省委组织部部长的大舅哥了。飞机一起飞就遇上了气流,开始剧烈颠簸,机身不知道什么部位被强烈地颠簸扭动得咯吱咯吱叫唤,空姐们都跑到前舱座位上抱起了脑袋,喇叭一个劲叮嘱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似乎只要系好安全带即便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也可以安然无恙。钱亮亮心里有些紧张,转眼看看常书记,便不紧张了,只觉得好笑。常书记咬紧牙关,两个腮帮子上鼓起了核桃大的疙瘩­肉­,脸­色­煞白又透出铁青,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身体绷得像一具僵尸。钱亮亮这才想起来,过去曾经听别人说过,常书记出门从来不坐飞机,只坐火车,当然是软卧。有时候也乘汽车,那得是不超过一天的路程。这一回他竟然乘坐了飞机,看样子事情非常紧急。从来不坐飞机,一坐飞机就碰上强气流,也够常书记受的了,难怪他吓成那个样子。

“常书记,你觉得怎么样?没事吧?”钱亮亮关心地问他,常书记还行,能对钱亮亮的关怀做出反应:“他妈的,他妈的,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钱亮亮安慰他:“没事,你没听广播上说嘛,遇上强气流飞机颠簸是正常的,我遇到过一次,比这厉害得多,飞机就像过山车,一上一下地蹦,人的心都差点掏出来,也没咋样照样好好地着陆了,你别紧张,一会就过去了。”

好像为了证实钱亮亮的话,飞机颠簸了一阵果然逐渐平稳下来,空姐们又活了过来,开始出现在座舱里,推了铁皮车子给乘客们送喝的吃的,常书记也活了过来,长出一口气说:“真吓人,今后再也不坐这玩意儿了。”

空姐来到跟前问他们喝什么,常书记摇摇头啥也不要,钱亮亮要了一杯热茶,想了想,也给常书记要了一杯。过了一阵空姐又开始送饭,常书记饭也不吃,剩下的时间一直闭目养神,好像还睡了一觉。

下飞机的时候,钱亮亮请常书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拿提包,常书记坐在座位上不动弹,非让他先走,钱亮亮以为他要稳稳神,就提了两个人的包先朝外走,下了飞机就在过道边上等常书记。过了一阵才见常书记蹒跚而来,蓦地他发现常书记的裤裆部位颜­色­比周围深了许多,粗粗一看还以为他的裤子在裆那个部位补了一块补丁,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禁不住就想笑,原来常书记过于惊吓,尿在了裤裆里。看样子他把人家飞机座椅也给洇湿了,难怪他刚才死活不动窝,非得让钱亮亮先走不可。

金州市驻京办的梁主任带了车到机场来接常书记,常书记抢先钻进了汽车,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老老实实坐下之后,感慨地说:“还是这玩意儿坐着踏实。”

二十一

钱亮亮刚刚在驻京办事处的客房里安顿下来,王市长的电话就追到北京,王市长半真半假骂骂咧咧地质问他:“你他妈跑到北京­干­吗去了?走也不打个招呼,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市长了?”

钱亮亮这才知道,常书记带他上北京根本就没告诉王市长,便赶紧解释:“是常书记通知让我跟他到北京来的,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有什么急事吗?”

“怎么没有急事?我说过的话你就不往心里去。我原来准备专门派你跟蒋大妈到北京找找你的贾哥,把咱们市从岭南引沱沱河水的项目给首长汇报一下,请首长帮着推动推动,材料都准备好了,老蒋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就没了消息,你呢,连ρi股都不拍一下就跑了,我连这么点事都指望不上你,要你还有啥用。”

钱亮亮让王市长连骂带吆喝闹得晕头转向,不过心里却对王市长一点气恼也没有,他知道,王市长这是为了金州市,不是为了他自己。金州市长年缺水,尤其到了枯水期,天天限水,定时分片供水,钱亮亮就经常得半夜三更爬起来接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跟小孩子撒尿差不多,而且也跟尿一样浑黄,得撒白矾搅拌沉淀后才能使用。将祁连山南麓的托托河水引到金州市来,是解决金州市水荒的根本措施,然而托托河流域归邻省,金州市和省里多次找邻省协商,一直谈不下来,实现金州市引水梦的唯一出路就是列入国家开发项目,那样邻省就不能再阻拦这个工程了,这也是王市长急于拉拢贾秘书的核心目的。

“王市长,你别急,不就是找贾秘书给首长递报告吗?我保证做到,而且不办成不回去还不行吗?你马上让人把材料给我用特快专递寄过来,我去跑去办不就成了吗?”

王市长的火灭了,反过来给钱亮亮道歉:“钱处长啊,我刚才有点急,说话态度不好,你谅解一下,我也是实在急了,这个蒋大妈他妈的一出国就踪影全无,现在金州市说啥的都有,听了让人心烦意乱。这些事情我就不跟你说了,如果来不及我就派专人坐飞机把材料给你送过去,需要花钱就花钱,需要送礼就送礼,回来我给你实报实销,只要能把事情办成就行。”

钱亮亮连忙打预防针:“王市长,我只能保证把材料递进去,我可不敢保证事情能办成。另外,不用派专人送了,用特快专递寄过来就成。”

王市长说:“我说的办成就是让你把材料递给首长,不是说让国务院批下来,那种事情谁也不敢打保票,只要能努力做到的我们就得努力做,想想金州市一百六十多万父老乡亲,你也得把这件事情办好。”

市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钱亮亮也感动不已,就对王市长打保票:“王市长,只要一接到材料,我啥事也不­干­,专门办这件事情,别的我不敢保证,我敢保证请贾哥把材料交到首长手上。”

王市长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回来我给你接风。对了,常书记领你到北京­干­什么?”

钱亮亮说:“常书记没说,我也没敢问,我也不知道他领我来­干­什么。”

王市长沉吟片刻叮嘱他:“钱处长啊,不管怎么说要以公务为重,千万不要因为别的事把引水项目的事给耽搁了,记住了?”

钱亮亮分明觉得王市长是话里有话,可是又不好问,只好唯唯而应。让他想不通的是,常书记既然叫他跟着到北京来,就应该告诉他来­干­什么,可是一路上常书记都不提这个话茬儿,他拐弯抹角地问过,常书记所问非所答,他也不知道常书记要搞什么秘密工作,就没敢再问,现在看起来连王市长都不知道常书记突然跑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常书记给驻京办梁主任安排了不少事儿,买这买那的都是一些用来送礼的高级营养品、高档烟酒之类的东西。钱亮亮­干­了这么长时间接待处长,对这一套俗路子清清楚楚,这些东西如今谁也不会太在意,要想靠这些东西办事,那是用竹竿捞月亮——根本就够不着,充其量这些东西也不过就是个见面礼敲门砖,真正要办事得看人下菜碟儿,喜欢字画的就得送字画,喜欢电器的就得挑最新颖最时髦的电器,或者­干­脆送卡,人家愿意买啥就买啥。他相信常书记不会不明白这一套,也许他已经准备了,自己不知道而已。钱亮亮断定常书记这一趟上北京肯定是要拜访重要人物,只不过不知道他拜访这些重要人物的目的是­干­什么,是为他自己办什么事还是为金州市办什么事儿。常书记带着驻京办的梁主任整天东奔西跑,非常忙碌辛苦,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却没有安排他办什么事儿,他也不敢到处乱逛,怕常书记随时有什么事情找不到他,只好闷在驻京办事处的客房里整天看电视。王市长抓得倒紧,没过两天特快专递寄到了,厚厚的一大沓。钱亮亮正想抽时间跟贾秘书联系一下,常书记也开始给他派活了:“钱处长啊,这趟来北京是个机会,你没跟贾秘书联络联络?”

这是常书记头一次正面提到贾秘书,王市长早就告诉过他,常书记知道他跟贾秘书的关系,常书记却从来没有对他提及过,到了北京突然提出这件事情,钱亮亮才恍然大悟,常书记这一回带着他来北京的目的就是要会见贾秘书。估计他把别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这回该轮着钱亮亮出马联络贾秘书了。钱亮亮也要找贾秘书,请他帮助递王市长的引水材料,虽然心里对常书记这种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的作派不以为然,却也不能表现出来,顺水推舟就应承了常书记:“我也正想找找他,这几天怕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就没敢动窝,那我现在就跟他联系。”

常书记说:“好,就说我来了想跟他见见面,看看他有没有时间。”

钱亮亮便赶紧给贾秘书打电话,贾秘书接到钱亮亮的电话非常高兴,马上约定晚上跟他见面。可是,当钱亮亮告诉他常书记想跟他见见的时候,贾秘书却犹豫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跟他们见一面。接下来便约地方,贾秘书问他在什么地方见面,钱亮亮说你定,北京我不熟悉,贾秘书说那就到奥林匹克酒店大堂会面,然后我请你们吃烤鸭。常书记在一旁急不可待地给钱亮亮作手势,钱亮亮就对贾秘书说常书记要跟你说话,然后把电话给了常书记,常书记满脸堆笑,好像贾秘书隔着电话线能看到他的笑脸似的:“贾秘书,你好啊,到了北京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啊。”可能贾秘书也跟他说了些客气话儿,常书记连连说:“哪里哪里,今天晚上我请,你一定赏光,这样吧,既然是吃烤鸭,我们就到前门大街全聚德老店吃,­干­脆就到那里见面,您看怎么样?省得跑到奥林匹克酒店还得再往回跑。”

贾秘书可能答应了常书记的安排,常书记马上兴高采烈:“那好,没问题,我们就在全聚德会面。”

挂了电话,常书记马上叫来驻京办梁主任吩咐:“你到前门大街全聚德老店定个包厢,晚上六点我们准时到。”

梁主任面露难­色­:“全聚德生意实在太好,定包厢得提前几天,现定可能有困难。”

常书记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脸,平静却又冷峻地对梁主任说:“有困难就克服困难嘛,你们在北京这么长时间连这么点事都办不成,还设这么个办事处­干­吗?你看看钱处长,人在金州呆着,中央首长的秘书说约就约出来,­干­脆把你们驻京办划到接待处管算了。”

钱亮亮在一边尴尬透了,梁主任更是噤若寒蝉,一个劲说:“我马上联系,我马上联系。”

常书记说:“别联系了,你亲自跑一趟,对了,让钱处长跟你一起去,一定要落实了。”

钱亮亮只好跟着梁主任坐车到全聚德去联系包厢。车上梁主任无­精­打采一脸旧社会,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钱亮亮劝慰他:“梁主任,别郁闷了,这算啥,我挨训的时候你是没见着,比这厉害多了。对了,你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没有?那上面有一句台词: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你知道为什么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梁主任闷闷地问:“为什么?”

“墨索里尼是元首啊。常书记就是咱们金州市的元首,你记住这句话就不会再郁闷了:领导总是有理。”

梁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个活实在不好­干­啊,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首都,老话就叫天子脚下,咱们在北京算什么?草民一个,谁认得咱们老大贵姓?别说我这一个小小的驻京办主任,就是常书记他自己,这几天拜会这个拜会那个,低三下四不说还常常吃闭门羹,给人送礼反过来得求人家,人家收下了就兴高采烈,好像得了人家多大恩赐似的,人家不收就像是欠了人家的债,愁眉苦脸拿我们撒气。”

钱亮亮趁机问他:“常书记这几天都拜会什么人了?他要­干­什么?”

梁主任说:“我也说不清都是什么人,隐隐忽忽觉得可能常书记想挪动挪动,找关系托人情呗,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常书记也不会告诉我。”说到这儿,警觉地对钱亮亮叮嘱,“钱处长,人家都说你是常书记的心腹,我的话你可别到常书记面前乱说,那可就把我害了。”

钱亮亮苦笑:“我谁的心腹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别人为啥都这么说,可能因为我是从市委秘书处提拔起来的吧。你放心,我从来不跟常书记说工作以外的事情。”

梁主任还是怕他传话,不再跟他提及常书记的事儿,专心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他介绍窗外的景致。到了全聚德,事情也确实没有梁主任说的那么严重,生意虽然好,包厢也难定,可是只要有了钱啥事都好办,钱亮亮拍板额外出一千块钱的包厢费,事情马上搞定。

梁主任忧心忡忡地诉苦:“钱处长,这笔开支怎么处理啊,常书记这一回到北京来,花钱像流水,净买高档货,办事处半年的经费差不多让常书记这一趟就花光了,在全聚德吃一餐稍微像样的怎么说也得两千块,再加上额外的包厢费,我真愁死了。”

钱亮亮问他:“你们一年的经费是多少?”

“也就是三十来万。”

钱亮亮暗自吃惊,如果梁主任说的是真的,常书记这一趟送礼就花了十五万多。看梁主任那个样儿,也不是敢说假话的人。他安慰梁主任:“没事,今天晚上的费用我出,是我的客人,你就别管了。”

梁主任如释重负,却还要装客气:“那多不好,到了北京你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掏钱呢。”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也不会掏钱,都是金州市掏钱,包括常书记的花销,他也绝对不会让你掏,回去后肯定会有出处。”

他相信,凭常书记的为人,他做事绝对不会给人留下把柄,绝不会把十多万的窟窿摆在驻京办的账面上让人看。钱亮亮猜得一点都不错,果然临走之前,从金州市就打过来十五万,科目是往来款,平了驻京办的账面,至于这笔钱是谁打过来的,常书记没说,钱亮亮当然也不能问。

当天晚上钱亮亮跟常书记提前到全聚德烤鸭店等候贾秘书。贾秘书如约而至,相聚在北京,大家都非常高兴,贾秘书跟钱亮亮尤其亲热,一两杯酒下肚,便聊起了昔日往事,互相询问过去的玩伴今日的下落,回忆在一起­干­过的好事坏事,倒把常书记冷落到一旁好像成了陪客。常书记倒也能稳得住神,脸上一直保留着刻意挤出来的微笑,旁听他们聊天,偶尔也Сhā一两句自以为幽默的话。常书记的微笑让钱亮亮替他感到累,因为他知道常书记绝对不是一个善于微笑的人。他察觉到这样把书记冷落到一边大大的不恭,就赶紧把话题往常书记身上引:“常书记这次到北京出差,一再说一定要见见贾秘书,常书记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好几次还拿你当榜样让市委秘书处的秘书向你学习呢。”

贾秘书连忙端起酒杯向常书记敬酒:“常书记,能在北京见到您我非常高兴,跟首长到金州市去一趟真是难忘的旅程,谢谢您在金州市对我们的热情款待,本来应该我请您,可是您却太客气了,那我就借您的酒敬您一杯吧。”

常书记也是场面上的人,连连客气,然后说了些还请贾秘书对金州市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对金州市的工作多多予以支持等等套话,然后两个人就一­干­而尽。放下酒杯贾秘书问常书记:“常书记这一回到北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办的事儿?有的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常书记说:“我这次到北京来是务虚,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顺路带了些我们金州的土特产,首长去的时候不是季节,这些土特产还没有成熟,我这一次就顺路带来了,首长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我们也不好打扰他,就请贾秘书转交给首长。”

贾秘书面露难­色­,想了想对常书记说:“常书记,别的忙好帮,这种忙是没法帮的,替首长接礼品,这是在首长身边工作人员的大忌,弄不好是要砸饭碗受处分的。”贾秘书为了把话说得轻松一些,又开了一句玩笑:“要是因为这事砸了饭碗,我就到常书记手下谋个差事讨口饭吃去。”

受到拒绝常书记倒也不在意,对贾秘书说:“如果真的难为您,就算了,其实就是一些土特产,也不值几个钱,首长去的时候没到季节没能尝到我们金州市的土特产,我们一直觉得遗憾,所以我这一回就带来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喝酒,喝酒。”

钱亮亮就赶紧端了酒杯劝酒,心里却暗暗纳闷,他跟常书记一路走来,根本没见他带什么所谓的土特产,再说了,金州市能拿得出手的土特产也没啥玩意儿。他想不通,如果贾秘书真的答应了,常书记会拿什么样的土特产送首长。

喝过这一杯酒,贾秘书可能觉得拒绝得太直截了当,伤了常书记的面子,有点过意不去,又说:“常书记的意思我一定转告首长,首长从金州回来后还提起过好几次,说金州是一块宝地,就是缺水,要是能把水的问题解决了,金州发展潜力大得很呢。”

常书记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啊,你去问问,有没有咱们那边出的金州大啤,要是有要两瓶过来。”

钱亮亮暗想,人家全聚德哪里会有金州市那个穷乡僻壤出的金州大屁,转念想到,常书记也不是傻子怎么能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个别跟贾秘书说,支他回避,便答应着:“我去问问,估计可能不会有吧。”说着就出了餐厅,先到卫生间方便了一番,又到餐厅四处参观起来。心里却想到,这次常书记到北京来说得好听是神秘,说得难听是鬼鬼祟祟。对他跟梁主任绝对是单线联系,常书记跟梁主任外出办事,绝对不会叫钱亮亮参与,跟钱亮亮出来办事也绝对不会让梁主任参加。今天下午他曾经请示常书记,晚上宴请贾秘书是不是让梁主任也参加,介绍他们认识一下,今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通过梁主任办。常书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就你跟我。”结果梁主任开了车把他们送到就又开车回去了。

全聚德的生意确实红火,一大车一大车的外国人像赶集一样朝里头涌,这些都是旅游团的,旅行社把到全聚德吃烤鸭也列为旅游项目,让外国人觉得没吃上全聚德的烤鸭就等于没到过北京,结果弄得中国人自己想吃一顿烤鸭,都跟困难时期下饭馆一样排长队等空座。

餐厅里人头攒动,闹哄哄的活像骡马集市,钱亮亮暗自庆幸,多亏他们花钱定了一个包厢,不然就这个就餐环境,别说说话了,就连吃饭都没了胃口。晃悠了一阵子,别人都在狼吞虎咽,他刚才光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口凉菜,等于啥也没吃,这阵还真感到饿了,看着别人吃就忍不住咽口水,心里也渐渐涌上了一阵阵委屈,并有了隐隐的屈辱感。看看表过了四十多分钟,不知道常书记跟贾秘书的话说完了没有,回去怕他们的话没说完,不回去又怕时间太长了贾秘书见怪,这时候才真的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儿。想来想去,实在耐不住­性­子,决定还是回去看看,便回到了包厢外头,先偷着听了听,只听见常书记一个劲说:“您放心,没问题,就一点点见面礼,我绝对没有为难贾秘书的意思。”又听见贾秘书说:“这不行,绝对不行,我怎么能拿您的钱呢,我谢谢您了,可是这绝对不行……”那口气活像挨打的人在讨饶。

钱亮亮心头大惊,一时好奇心起来,就透过门缝朝里面看,贾秘书涨红了脸竭力想从兜里把什么东西掏出来,常书记死死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外掏,两个人推来搡去的挺紧张。

正在这时候就听身后有人问他:“先生您找人吗?”钱亮亮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服务员,便没好气地说:“我找什么人,我就在这里吃饭呢。”听到外头的动静,里头的人也结束了战斗,钱亮亮也就推门而入,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汇报:“人家没有金州大啤,我到周围的商店看了看,也没有。”

常书记面不改­色­地说:“你这个人就是实在,没有就算了,还到外面商店找什么,算了算了,就喝北京啤酒吧,快吃,都凉了。”

钱亮亮看了看贾秘书,贾秘书坐立不安,神­色­慌张,好像身上长了虱子痒得要命却不敢当着人面抓挠。钱亮亮忽然间觉得常书记挺可恨的,挺好的一次朋友聚会让他弄成了这个样子,把贾秘书弄得像惊弓之鸟,就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心思吃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来,贾哥,先吃点垫一垫再慢慢喝。”

贾秘书敷衍着:“你吃你吃,我已经吃不少了。”

钱亮亮就不再客气,用薄薄的面饼卷了油汪汪的鸭子­肉­狼吞虎咽起来。贾秘书跟常书记两个人都好像心神不定,谁也没心思吃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国际国内时事,最终气氛也没能活跃起来。

第二天一早,钱亮亮就接到了贾秘书的电话,约他中午在前门楼子下头见面,钱亮亮想到王市长的任务还没完成,昨天晚上当着常书记的面他没敢提王市长的事儿,正准备再约贾秘书一次,便马上答应了贾秘书,半调侃地说:“贾哥,我们就在大街上见面啊?总得找个地方坐一坐啊。”

贾秘书可没心思跟他调侃,急匆匆地说了声见面再说就挂了电话。钱亮亮放了电话,便到常书记的房间去找他请假,服务员告诉他常书记一大早就跟梁主任出去办事了,还让办事处给他们订了明天的火车票。看来,常书记来的时候坐飞机真吓坏了,回去的时候到底买了火车票。钱亮亮暗自庆幸,多亏今天跟贾秘书约了见面,不然明天突然打道回府,王市长安排的事就办不成了,回去还真不好向王市长交代。想到这里就又有些生气,自己这一回跟常书记出差简直就像磨道里的驴,蒙着眼睛啥也不知道。本来还想抽时间逛逛王府井、西单商厦,给橘子和核儿买点东西,现在看来也都成了空想。

十点来钟钱亮亮就出了门,金州市办事处在苹果园,属于北京的边缘地带,进城办事非常不方便,当初买这里的房子就是图个便宜,到前门大街得乘地铁。

钱亮亮赶到前门站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来到前门楼子下头,就见贾秘书站在那里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神情焦急还带点紧张,看上去很像反特电影里那种初出茅庐出来接头的小特务。

“贾哥,你来多长时间了?”钱亮亮赶紧凑了过去跟他打招呼。

贾秘书见他来了松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刚到没一会儿,我就担心你不来呢。”

钱亮亮奇怪地说:“你叫我我怎么能不来呢?天大的事情也得扔下来拜见你啊。”

贾秘书朝四周看看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钱亮亮一看他那个神态,就知道他有正经事儿找他,于是提议:“那好,刚才我看见西头有个牛排馆,里头都是火车式包厢,咱们就到那儿吧。”

贾秘书也不多说,跟了他就走。来到牛排馆,两个人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钱亮亮要了牛排套餐,问贾秘书要什么,贾秘书说跟你一样就成了。看到贾秘书连看菜谱点菜的心情都没有,钱亮亮进一步断定他确实有重要事找自己,就问他:“贾哥,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事啊?”

贾秘书说:“亮子,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嘛,太过分了啊。”

钱亮亮大惊,连忙问他:“你这话是咋说呢,到底怎么了?”

贾秘书东张西望一阵,才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钱亮亮说:“今天我麻烦你一件事儿,把这东西拿回去,你们可别害我。”

钱亮亮看到信封瘪瘪的像是空的,拿过来打开,才觉得里头有一张小卡片,倒出来才知道这是一张银行信用卡,心里立刻明白了,却装糊涂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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