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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贾秘书眯缝了眼睛看他,说:“亮子,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你不该用咱们的关系来办这种事儿。”

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只能硬了头皮装糊涂,事实上这件事情也确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详细情况他也不清楚,昨天晚上在包厢外面他偶然偷听了个皮毛,还以为常书记给贾秘书塞了钱,这阵才知道是信用卡。他郑重其事地对贾秘书说:“贾哥,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你也不想想,换了你办这种事情能让别人知道吗?”

贾秘书问他:“你跟常书记不是一路的吗?”

钱亮亮说:“我们是一路的,可是他办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发誓,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人。”

贾秘书盯着他看了一阵,钱亮亮坦诚地跟他对视着,然后说:“贾哥,如果你这么看待我,我只好一走了之,今后绝对再也不跟你有任何联系。”

贾秘书说:“那你挂电话怎么常书记Сhā进来了?”

钱亮亮说:“是常书记让我打电话约你的,不过他如果不让我打这个电话我还有别的事真得找你。”

贾秘书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说:“你知道这张卡里是什么?”

钱亮亮说:“银行信用卡,里头肯定是钱喽。”

“你知道有多少?”

“两千?最多五千。”

“五万!”

钱亮亮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五万?不可能吧,他哪来这么多钱给你送?”

他的反应让贾秘书彻底相信了他,接着对他说:“亮子,你知道他给我塞这张信用卡让我办什么事吗?”

钱亮亮想起王市长说过,只要能让贾秘书把引水项目的材料交给首长,花多少钱都给报销,便说:“是不是让你给首长通融,推动我们金州市从托托河引水的事儿?”

贾秘书讥讽地笑了笑:“要真是为金州市的事儿,钱我不要,事情我却能理解。他是为了自己,他求我给你们省委李书记打招呼,他想当你们省城的市委书记。”

钱亮亮说:“当省城市委书记跟当金州市委书记没多大区别呀,他费那么大牛劲­干­吗?”

贾秘书说:“当然不同,省城市委书记可以进省委常委,副省级,他现在是正厅级。别说我跟人家省委李书记说不上话,就是能说上我也不能说呀。我一说,叫人家省委李书记怎么想?这是你贾秘书自己的意思还是首长的意思?再说了,就凭他跑官送钱搞贿赂这一套,这哪里还是共产党的­干­部,连个普通正派老百姓都不如,正经老百姓起码还讲个人格自尊呢,我能替这种人跑官去吗?”

钱亮亮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贾秘书说:“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把这张卡还给他,别的啥话也不要说。”

钱亮亮吓了一跳,暗想,好我的贾哥呀,你这不是让我送死吗?可是,如果他不替贾秘书完成这个任务,王市长让他办的事就不好张口,即便他勉强张口了估计贾秘书也不会管,回去对王市长也没办法交代。正好服务员把牛排送来了,烤好的牛排在铁鏊子里滋滋作响,油脂和蒸汽四处喷溅,钱亮亮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牛排在鏊子遭受煎烤,只要能摆脱眼前这种进退维谷里外没法做人的窘境。

“贾哥,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太好办,如果我替你把卡退给他,常书记见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他的面子往哪放?他要是真的当上省城市委书记了倒还好说,如果没当上,仍然留在金州市,那我不就成了这鏊子里的牛排了?”说出这话,钱亮亮心里顿时对王市长充满了愧意,暗想,实在对不起了王市长,您老人家委托的事只好泡汤了,想到这儿,忍不住摸了摸包里装着的那个特快专递大信封,信封里是王市长寄过来的引水工程资料。摸到了那个特快专递信封,钱亮亮心里蓦地一亮,灵感像一道强光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贾秘书正在愁眉苦脸地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就真把这钱收下来,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成了该判刑的罪犯。如果直接告诉首长或者交给纪委,他就彻底完了,我又不忍心那么做。”

钱亮亮马上把自己的灵感说了出来:“那有什么难的,用特快专递给他寄回去不就得了?这样你手里还能留一份证据,证明你拒绝了他的贿赂,这多好。”

贾秘书想了一阵说:“你说得对,我就用特快专递给他寄回去,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寄,今后万一有什么事儿,你还能做个人证。”

钱亮亮说:“这没问题,吃完饭我就陪你去寄,地址、邮编、电话我都知道。”

难题解决了,两个人都轻松了,也才觉得肚子饿了,开始狼吞虎咽地消灭牛排。吃饱喝足了,钱亮亮才对贾秘书说:“贾哥,像常书记那种事你不帮他是对的,我佩服你的人格道德,可是如果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情你帮不帮呢?”

贾秘书说:“啥事?该不会又是你们哪个领导想出来的政绩工程吧?你说出来我判断一下是不是替老百姓谋福利的事儿。”

钱亮亮拿出了王市长用特快专递寄过来的材料,然后把王市长的意思说了一遍,贾秘书拿出材料草草看了一遍然后装进自己的包里:“亮子,这才是正经事,是好事,这个忙我绝对帮。”

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如此肯定,钱亮亮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起来,笑眯眯地对贾秘书说:“贾哥,王市长也要贿赂你呢,他嘱咐我,只要你帮这个忙,需要啥尽管说,让我就地解决回去他报销。”

贾秘书苦笑着说:“现在世道咋成这样了?正事歪事都得走歪门邪道,正道都留给谁走了?你回去告诉王市长,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首长更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本来好好的事,堂堂正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阳光工程,为啥非要从下水道走,弄得脏兮兮臭烘烘见不得人呢?说实话,首长回来以后一直对你们金州市的引水问题念念不忘,王市长送来的资料正是时候,我估计首长一定会非常重视。”

钱亮亮由衷地说:“贾哥,你小的时候那么淘,领着我们上房揭瓦、闹事打架,现在怎么这么一本正经,难怪你能给首长当秘书呢。”

贾秘书说:“经的事情多了,读的书多了,受过的磨难多了,你也就会懂得什么才是人生最可贵的东西。我既不是假正经,也不是圣人,可是我是个有起码的是非观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每一个正常人都应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钱亮亮说:“这一点你倒跟我差不多,别看我­干­的是合理合法搞腐败的工作,可是我自己绝对敢说清清白白,不管拿照妖镜还是X光对着我我都不怕。”

贾秘书说:“你怎么说你的工作是专门搞腐败的呢?”

钱亮亮叫来服务员埋单,然后对贾秘书说:“接待处长是­干­吗的?就是迎来送往公款吃喝请客送礼,用党章对照一下,我­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党章禁止­干­的?”

贾秘书听了没应声,琢磨了一阵笑了,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埋单后两个人朝外面走,贾秘书问他:“看样子你不喜欢接待处长这个活,既然不喜欢还­干­它­干­吗?”

钱亮亮说:“我哪有选择余地,人家提拔我的时候就是让我­干­这个,我能放着好好的处长不当继续在秘书处当大头秘书啊?说到头不就是个饭碗吗?处长碗里的­肉­终究比科长办事员碗里的­肉­多一些。”

来到街上,看到不远处有个邮电所,两个人就过去把常书记的贿赂给寄了回去,分手的时候钱亮亮说:“贾哥,你不够意思,只给我个办公电话,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你不在就没法找到你,王市长让我给你买个手机,再把话费充足了,便于找你。”

贾秘书说:“你们这个王市长真有意思,办的都是正事,走的都是偏锋,我哪能没有手机呢,不过我的手机经常不开,整天在首长身边,动不动手机响了,多招人烦。再说了,首长的手机也是我拿着,来了电话我先接,需要首长接的我才转给他,我的手机响首长的手机也响忙乱不?所以我的手机一般只往外拨,不接电话。这样吧,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你,今后找我我要是不在办公室,有什么事你就打到我家里,你嫂子姓汪,有什么事找不着我就让她转告我。”

提起家,钱亮亮连忙说:“本来这一回我还打算抽时间到贾哥家里看看嫂子跟孩子,可是常书记定了明天的车票,我也没时间去了,不管怎么说来了一趟北京,过去不知道您在北京就不说了,既然知道了,我怎么着也得给嫂子跟孩子买点见面礼,我晚上过去看看嫂子跟孩子。”

贾秘书说:“这一回太紧张就算了,下一次吧,咱们是自己人,哪来那么多说道。我得赶紧赶回去,接待处长的差事不想­干­就别­干­了,换个工作,需要我帮忙尽管吱声,这种事情我可以帮。”

钱亮亮叹了一口气说:“先混过年再说吧,即便不­干­了我也得找好后路,到时候有什么障碍需要贾哥您帮忙我也不会客气。”

跟贾秘书分手后,钱亮亮没有回办事处,他直接到了王府井,给橘子买了一件全毛套裙,给核儿买了一辆遥控汽车,又给橘子她爸买了一些北京稻香村的糕点,顺便就在外头吃了晚饭才往办事处赶。路上他打定主意,跟贾秘书会面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跟常书记说,一说常书记就能知道贾秘书找他­干­什么,如果再接到贾秘书退回去的信用卡,常书记肯定能猜到他钱亮亮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处置他就无法预料了,他眼下还不想招惹那份麻烦。

回到办事处,常书记问他­干­吗去了,他扬扬手里采购的物品:“早上我听服务员说明天我们就要回去,抽空给橘子他们买点东西。”

常书记又问了一声:“今天贾秘书跟你联系了没有?”

钱亮亮摇摇头:“昨天晚上不刚在一起吃过饭吗?今天他没来电话,我也没给他去电话。”

常书记“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钱亮亮却感觉到他的­精­神松弛了下来。暗想,给人送礼也不是轻松事儿,送出去了最怕的就是让人家退回来,这方面,常书记跟别人没啥不同。

二十二

回到省城,常书记说他在省城还要办事得耽搁几天,钱亮亮就问他:“我回金州还是在省城陪你?”常书记说年底了事挺多的,你就别陪我了,陪你爱人呆几天,如果没啥事就先回去吧。钱亮亮知道他留在省城要­干­什么,也不多问,说:“那我把你送到宾馆我就过去看看我岳父。”

到了宾馆把常书记安顿下来之后,钱亮亮就向常书记告别,走到门口,常书记又把他叫了回来:“钱处长,听说你把黄金叶发的两万块钱奖金交给纪委了?”

常书记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钱亮亮意外,也非常尴尬,这件事情他一直没给常书记说,如今常书记主动问他就显得他好像故意瞒着什么似的。其实他也明白,这件事情常书记迟早会知道,可是他拿不准该不该主动告诉常书记,如果告诉该采取什么方式,他不愿意让常书记产生他告黄金叶状的印象,也觉得这件事情直接汇报给市委书记有点隔着锅台上炕的意思,一犹豫就拖了下来,结果今天常书记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他就非常被动。他极想知道的是,这件事情常书记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在去北京之前他就知道了,而他一直拖到现在才说,那他可就深沉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如果他是刚刚知道的,那就说明纪委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是纪委向他汇报的,还是黄金叶给他说的。这个时候向常书记打听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他只好把事情往橘子身上推:“当时我不在家,黄金叶直接把钱给了橘子,橘子胆小也没跟我商量就直接把钱交到了纪委,等我知道已经晚了。”

常书记淡淡地说:“哦,原来这样。黄金叶给我说过,她们今年效益很好,年底前想给有关人员发点奖金,我就同意了,这件事情我知道。”

钱亮亮明白,黄金叶送钱的事到此为止了,既然发的钱是常书记同意的,那也就是合法的。钱亮亮暗想,既然是合理合法的,黄金叶也没必要绕过他钱亮亮直接向市委书记汇报啊,如果市委书记连金龙宾馆发奖金这种屁大的事都管,那他也太闲得慌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哦,原来这样啊,把橘子吓得够呛,深怕是来路不正的钱,早知道这样我们拿了多好,两万块啊,不是个小数,等于我一年的工资啊。”

常书记说:“没问题,我已经让纪委把钱退给你们,然后把情况给你说明一下,你也给你爱人说一下,这笔钱是正当的,我知道。”

钱亮亮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常书记见他一直站着,问他:“你急着走吗?”

钱亮亮赶紧否认:“不急,不急。”

“没事你就坐一会儿,喝点水再走。”说着常书记就动手给他泡茶,他哪敢劳驾书记,连忙蹿过去抢过常书记手里的茶杯,先给常书记的茶杯里续满水,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捧着茶杯做出聆听领导教诲的标准姿势。

常书记说:“钱处长啊,别人都说你跟黄金叶是我的人,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可能因为你们都是我提拔起来的­干­部。我们是谁的人?都是组织的人,大家都是同志,既然是同志,最重要的就是要与人为善,团结一致,相互信任,相互理解。首先我要肯定的是,不管你还是你爱人,把那笔钱交到纪委没有错,说明你们非常正派,有很强的党­性­原则。可是返过头来说,别人就都是腐败分子?人家给你发了奖金,你如果觉得有疑问,尽可以当面问清楚,再有疑问,还可以找我嘛,有必要弄得那么剑拔弩张吗?这件事情弄得大家都很被动,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黄金叶同志也是一肚子委屈,这样很不利于团结,也不利于工作。党中央一再强调要保持稳定,稳定是头等大事,你这么一闹倒是省心了,可是金龙宾馆的稳定局面怎么维持?正常的接待工作受到­干­扰怎么办?钱处长啊,你是个好同志,为人正派,积极向上,吃苦耐劳,我没有用错人。可是,你也得在政治上尽快成熟起来,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前途,今后有什么事情,你别把我当市委书记,就当成你的老大哥,先跟我说说行不行?千万别再擅自作主张让我­操­心了好吗?”

常书记的话似是而非,态度却极为诚恳,钱亮亮有一阵竟然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感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黄金叶的好意,严重伤害了人家,进而也觉得面对这位老大哥书记挺愧疚的。可是一想起北京之行常书记的所作所为,常书记的话就在他心里大大打了折扣。这一趟让他对常书记的看法有了本质改变,他清醒地认识了一个真实的常书记,常书记已经不再是那个过去在他心目中有着极高威望的领导了,进而觉得在这儿恭听他这些假惺惺替黄金叶开脱的话简直是浪费生命,便对常书记说:“常书记,谢谢你,你的话我记住了,今后我一定争取在政治上成熟一些。对了,我下火车的时候橘子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尽快回家去一趟,可能有什么急事儿。”

一提到橘子娘家的事儿,常书记马上说:“我没啥事了,就是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有事你就赶快去吧,代我向小鞠还有她父亲问好啊,过两天我去看他们。”

跟常书记分手,钱亮亮长出了一口气,他现在跟常书记呆在一起觉得很别扭,就像参加假面舞会舞伴戴着面具他却没面具可戴。由此又想到了常书记跟蒋副市长多次要求他在政治上成熟起来,他虽然不是那种官场油条,看到的听到的也让他知道,官场上确确实实存在着一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潜规则。过去,他也以为自己政治上真的不够成熟,如今他豁然明白,常书记跟蒋大妈所谓政治上的成熟,实际上就是遵守、掌握、运用这些潜规则的熟练程度,否则,他就永远不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官员。以他的思想认识来看,这些潜规则实际上就是封建官场的文化伦理遗产,政治腐败的润滑剂,它只适合于政客,跟共产党的宗旨、跟老百姓的利益格格不入。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所谓的政治成熟,就得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官场油条、无耻政客,钱亮亮从楼上到楼下的过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出宾馆大门的时候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替他开门的门童惊愕地瞠目看着他,他朝门童笑笑说:“没事,谢谢。”

钱亮亮到了橘子的娘家,按了门铃,应声出来开门的居然是司机小赵,钱亮亮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

小赵先朝屋里喊了一声:“钱处长回来了,”然后才对钱亮亮说,“王市长都急了,你也不给他回个电话,他就让我到省城来截你,说你一到就马上回金州,不让你在省城呆着。”

钱亮亮说:“他急咋不派小车队的车来接我,怎么抓差抓到你头上了。”小赵是金龙宾馆的司机,如果是王市长急着叫他,按常理应该派市政府小车队的车,不会直接找到金龙宾馆派车。

小赵嘿嘿一笑说:“我来是黄总派的,她说你到北京出差去了,怕你爱人有急事身边没人跑腿,就派我过来,人也有了车也有了,昨天王市长来电话火烧ρi股地找你,让你一到马上就回去,我刚好把你接回去。”

这时候橘子跟核儿也迎了出来,钱亮亮先问老丈人的病情,以示关怀,橘子说:“我爸那种病,抢救过来就算好了,在医院住着还不如家里方便,没事了,你进来看看。”

钱亮亮先把给橘子和核儿买的礼物从箱子里掏出来把娘俩打发了,然后又提了给老丈人买的糕点到卧室去看望老丈人。老丈人躺在床上,气­色­挺好,人也非常清醒,见了钱亮亮就说:“市上领导找你呢,我好了,没事,你赶紧回去吧,年底工作多,不能耽误工作。”

钱亮亮说:“我知道他找我­干­吗,你放心,我啥事也耽误不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

老爷子连连点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钱亮亮注意到,也不知道是橘子擦拭过于频繁,还是这场大病闹的,老爷子头上本来还能看得着的毛发已经所剩无几,圆咕隆咚的脑袋活像一个超级茶叶蛋。

晚上两口子睡下了,钱亮亮就把常书记在宾馆里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对橘子说了一遍,橘子说:“常书记说的话根本不合逻辑,哪有发奖金经过市委书记批准的,如果真是合理合法的,她何必那么鬼鬼祟祟,说不准他们本身是一伙的,人家吃肥­肉­,给你喝点残汤剩饭还想让你领情。”

窝头也曾经说过常书记跟黄金叶是一伙的话,如果说窝头的话仅仅在钱亮亮心头制造了一个疑点,那么,橘子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就把这个疑点变成了一片­阴­影,就像纸上的一滴墨汁,遇到水就洇成了一团墨渍。钱亮亮想从心头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就换了话题说:“管他呢,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能处理得了的,对了,常书记说了,他已经给纪委说了,这笔钱没什么不正常的,让纪委退给我们。”

橘子高兴了:“那好啊,书记发了话,纪委退回来的,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用这笔钱买台电脑。”

钱亮亮说:“爱买啥买啥,只要钱来得正路,买啥心里都是踏实的。”

橘子又问:“王市长这么着急找你­干­什么?”

钱亮亮说:“可能还是给首长送引托托河水的资料那档子事儿,我已经办好了,他瞎着急。”

橘子赤条条钻进他的怀里说:“你回金州我不在身边你可得老老实实的,要是让我听说你有什么事儿,我可饶不了你。”

钱亮亮正在跃跃欲上地往她身上翻,翻上去了才说:“我现在就有事儿,看看谁饶不了谁……”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吃过早饭就跟小赵出发回金州市,小赵的桑塔纳擦得贼亮挤在停满高级轿车的停车场上,就好像穿了一身新衣裳的农村人挤在城里的阔人堆里。小赵把钱亮亮的旅行箱塞进车后座,请示钱亮亮:“处长,你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钱亮亮说当然坐前面,前面多敞亮,小赵说后面安全,钱亮亮说你安全我就安全,你不安全我也无安全可言。于是两个人钻进车里,钱亮亮朝眼巴巴目送他们的橘子跟核儿挥挥手:“回去吧,春节前我就过来了。”

省城的交通非常拥挤,一大早出城更是困难,汽车在公路上排成了不见首尾的长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司机们难耐这让人窒息的慢四步,纷纷拼命按喇叭,用震耳欲聋的喇叭发泄心中的焦急和无奈,于是,整座城市都显得躁动不安,活像野狼闯进来的超级大羊圈。小赵在汽车、自行车和人组成的混乱不堪的浊流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车子,既要防止撞着别人,又要防着被别人撞着,还得千方百计Сhā空朝前面加塞,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高度紧张,总算暂时让嘴休息了下来。钱亮亮无聊地注视着窗外,灰黄是北方冬天的基­色­,步行的、骑车的人们急匆匆地在车流中熟练地穿行,路两旁的楼房活像一夜未眠却又赌输了的赌徒,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街边的枯树­祼­露着瘦骨嶙峋的枝­干­,在冬季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冷。一个交通警察嘴里噙着哨子,鼓圆了腮帮子吹着哨子拼命挥舞双手,企图让这钢铁的洪流按照他的意图流动,哨音被汽车的喇叭声淹没,他的动作活像早期电影中的默片。

“这个马路橛子,这就叫徒劳无功。”

小赵嘟囔了一句,钱亮亮的心情受到车窗外景­色­的感染,变得烦乱灰暗,索­性­闭上眼睛假寐,竭力去想一些可以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翻遍了脑子却又找不到什么可高兴的事情。

怀里的手机响了,钱亮亮拿出手机看了看,是王市长打过来的,便接通了电话,王市长马上吼了起来:“钱处长啊,你在哪?我昨天打了一天电话怎么你都不开机?”

钱亮亮赶紧解释:“昨天我跟常书记在火车上,电池没电了也没办法充,我现在正在返回金州的路上。”

“啊,你回来了?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好赖也得有个回话嘛,你怎么连个回话都没有?”

钱亮亮事情办得顺利,心里有底,也就不怕王市长抱怨,故意跟王市长逗闷子:“王市长,事情没个结果之前我怎么好向您汇报呢?事情我倒办了,详细情况等我回去当面向您汇报吧,电话上说不清楚。”

王市长哪里是那种可以等到他回来再知道结果的人,马上说:“你先简单地跟我说说,东西递上去了没有,人家怎么说的?”

钱亮亮叹了一口气:“王市长,我这可是手机啊,漫游费太贵了。”

王市长说:“贵不贵都不是你掏钱,等你回来我就熬死了,先给我说个大概。”

钱亮亮说:“你王市长交办的事情我敢怠慢吗?其实你根本就用不得打电话问我,你也不想想,事情没办妥我敢回来吗?文件已经交给贾秘书了,他承诺一定尽快交给首长,别的详细情况我回去再向您当面汇报成不成?给金州市人民省几个电话费吧。”

王市长一下子就高兴了,兴奋地说:“好你个钱处长,这件事情要是办成了,金州市人民给你把这辈子的电话费都包了也不会有意见。你下车直接到我办公室来……不,直接到金龙宾馆去吧,我办公室没饭吃,你现在走到哪了?”

王市长的情绪也感染了钱亮亮,刚才还灰蒙蒙的心情好像突然又一道灿烂的阳光­射­了进来,顿时开朗了起来:“我们正出城呢,塞车了,我坐的是小赵的车,车况也不太好,你也知道,这辆车是市里退下来给金龙宾馆的,所以如果顺利到金州也得下午四五点钟了。我直接到金龙宾馆向您汇报。”

王市长说:“别诉苦了,我老王表态,只要这件事情能办成了,我把我的车送给你。”

钱亮亮赶紧谢绝:“别别别,我可不敢,到哪去人家一看二号车,还以为是市长大人到了,跑过来夹道欢迎,一看是我,一人吐我一口,光唾沫星子就把我淹死了。”

王市长哈哈笑着说:“车可以给你,车牌不会给你,笨蛋,回来见。”

挂了电话,小赵撺掇他:“王市长那辆车可是奥迪V6,新车,真他妈的是个­棒­,太美了,处长,你要是答应了多好。”

钱亮亮说:“王市长骂我是笨蛋,你是比我还笨的笨蛋,你也不想想,王市长真要给我们换车,还用得着换他的车吗?批准我们买一辆不就成了?说是把他的车给我,可是不给车牌照,车能上路吗?人家那是逗我玩呢。”

小赵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汽车挤出了市区,道路开始通畅了,小赵不断加速,桑塔纳飞速地奔驰,路旁的树木、电杆仿佛被砍伐的高粱齐刷刷地朝后倾倒,别的汽车一辆辆被扔到了后面。小赵开始吹牛:“咱这辆车,别看老,可是头一批普桑,基本上是原装货,现在的新车都赶不上,你看看,现在已经一百四了,你再听听这发动机,憋着劲还没使出来呢。”

钱亮亮没吭声,小赵有了话头话就闸不住,唾沫星子喷洒着开始滔滔不绝:“钱处长,你这回出差没走几天吧,我算了算连来带去还不到一个星期。”

钱亮亮算了算,果真才六天。顺口问了一句:“家里都好着呢吧?”

小赵说:“好啥,你不知道?蒋市长出事了,王市长急得要命,常书记又出差不在家……”

钱亮亮听说蒋大妈出事了,心里不由就“咯噔”一下,打断了小赵的话追问他:“蒋大妈出事了?他不是出国了吗?出什么事了?”

小赵说:“谁也说不清出什么事了,只知道他从出国就再没跟国内联系过,他走了快两个月,早就过了规定时间。说法多了,很多人都说蒋大妈携款潜逃了,那几千万的货款都让他给匿了。还有的人说在美国看到过他,开着凯迪拉克,住着大别墅。也有人说恐怖分子把他当成日本人给灭了,蒋大妈穿上西装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小日本。”

钱亮亮在心里算计了一番,蒋大妈临行时对他说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不知不觉已经快两个月了,他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肯定是出事了。但是,要说是他携款潜逃了,钱亮亮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不会吧,跟他一起的不是还有厂长跟外经贸局长吗?”

小赵说:“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这三个人好像一起蒸发了,从出了国就一直再也没消息了,现在到处都在传说这件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事先就跟那家外国公司勾结好了,人家开个假支票过来,他们就把货发过去,然后他们就可以假借追货出国,然后人家把货款在国外直接付给他们,他们就不回来了。”

钱亮亮说:“不可能吧?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太丰富了,那家外国公司跟他们是什么关系,肯替他们­干­这种事儿?再说了,蒋大妈那人挺好的,我看绝对不会­干­那种事儿。”

小赵说:“唉,这事难说,现在当官有几个不贪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千里来做官,为的就是财,没犯事之前哪个不是好­干­部?人没尾巴难认,谁知道谁心里琢磨的是啥事儿?就拿咱们金龙宾馆来说吧,表面上看哪一个不是辛辛苦苦认真负责地­干­活?可是翻开肠子肚子看看,哪个人的肠子肚子里装的不都是屎?你呀,有些事还真得小心一点为好。”

钱亮亮现在哪里还有心听小赵说废话,他的念头早就转到了那笔贷款上,如果,万一,蒋大妈他们真的那么­干­了,他钱亮亮可就被坑到家了,不管有没有别的问题,光是他出面以金龙宾馆的名义替市纺织厂贷的那三百五十万就没法交代,如果蒋大妈没出国,即便这笔贷款还不上他还有个推托,如今蒋大妈不见踪影,谁还能替他担当责任呢?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问小赵:“最近银行的人没到宾馆找咱们吧?”

小赵说:“你还说呢,工行那个张行长,天天到宾馆来催贷款,好像咱们宾馆马上就要破产了似的。黄金叶一推六二五,说你不在这件事情没办法办,张行长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钱亮亮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离贷款到期还有一个月,看样子银行也是听说了蒋大妈的事儿,看到纺织厂因为货物被骗即将倒闭才急着要收回贷款的。

“市领导有什么说法没有?”钱亮亮问了这句话,才想到问也是白问,小赵一个司机也不可能知道市领导的动向。

果然,小赵说:“市领导也不知道整天忙啥呢,现在到宾馆来吃喝的好像比过去少了,常书记不在家,蛇无头不爬,鸟无头不飞,他不在别人能怎么样?等着呗。”

汽车在峡谷中穿行,公路依山傍水蜿蜒曲折,身旁是陡峭的石壁,脚下是绕峡谷而形成的河川。冬天的严寒褪尽了山林的绿­色­,凝固了河床中的水流,河对岸的崇山峻岭像被冻僵了一样死气沉沉。钱亮亮的心也像被冬季的严寒冻僵了,蒋大妈失踪造成的巨大­阴­影像铅板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星期,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每件事情都是他的难题,甚至可以看作他的坎儿。回想上任将近一年的过程,刚刚提拔时的兴致勃勃和意气风发,已经逐渐被纠缠不清越理越乱的矛盾以及迎来送往的乏味、庸俗磨蚀成了浮躁和厌倦烩成的无奈。

小赵偷觑他一眼,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比外头的天气还冷,便不敢再多嘴多舌,难得地安静了。汽车的发动机轰鸣着,像一台电锯在持续地切割着木头,更让人心烦意乱。

“有没有音乐?放盘带子听吧。”钱亮亮吩咐。

小赵急忙找出一盘带子Сhā进了录音机,长笛吹出了一连串清亮的琶音,背景是逐渐加重的低音鼓声,然后圆号、提琴也加入进来,是交响诗“秦腔主题随想曲”。高亢、婉转的主旋律活像春天的溪流,携带着斑斑点点的灿烂阳光在车内流淌、跳跃,钱亮亮的心情被音乐冲洗得清爽了许多。无意中,汽车已经穿过了大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展现在眼前,路旁有稀稀落落的垂柳,叶子虽然已经褪尽,枝­干­却硬朗、固执地在寒风中朝天空张扬,仿佛想拥抱湛蓝的天际,这就是著名的左公柳,据说是当年左宗棠西征时沿官道栽种的。

“钱处长,找个地方吃点饭吧?”

钱亮亮这才想到,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就问他:“这一路啥地方有能吃的馆子?”

“前面黄羊坝子有卖红焖羊­肉­和羊­肉­面片的,好得很。”

钱亮亮说那就到那吃,我请客,吃了饭再走,不用急。

小赵说这是规矩,坐车的埋单开车的白吃。

二十三

钱亮亮赶回金龙宾馆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一进大厅总台的张晓云就告诉他王市长在一六八房间等他。钱亮亮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提包,然后又洗了一把脸才去拜见王市长。

王市长一见面先问:“怎么才到,路上不好走?”

才几天没见面,钱亮亮觉得王市长瘦了许多,胡子拉碴显得脸更黑了。自从王市长出面提示他解决齐红的任职问题以来,钱亮亮心里便对王市长有了一些看法,王市长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今天看到王市长憔悴的面容,想到他为金州市­操­心劳力忽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宽容,跟常书记的所作所为对比,王市长总还算是­干­正经事的人。

“我本来准备直接跑回来,路上小赵饿了,我们吃了一顿饭就耽误了点时间。”

“哦,提起吃饭,你跟服务员说一下,给我们弄点饭来吃,我们边吃边谈。”

钱亮亮就给窝头打了个电话,让他弄两个人的工作餐送到一六八房间来。窝头咋咋呼呼地说:“处长大人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觉醒来你就一溜烟跑到北京去了,你没生我的气吧?”王市长在一旁喊:“窝头你别啰唆了,我跟钱处长有事谈呢。”窝头听到王市长的喊声,说了声:“乖乖,我不啰唆了。”赶紧扔了电话。

王市长走过去关上了门,这才对钱亮亮说正事儿,让钱亮亮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急着问给首长送材料的事儿,而是问常书记的情况:“常书记怎么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钱亮亮说:“不知道。”

他又问:“常书记这回出差是什么事?”

钱亮亮暗想,你们都是市委领导班子成员,常书记出差­干­什么去了你都不知道,也真够窝囊的了。常书记这次到北京、省城­干­什么他一清二楚,可是却不能说,只好又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王市长有些不高兴,拉长了脸问他:“你跟着常书记一起去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钱亮亮说:“我连他为啥让我跟着去都不知道,在北京他一直忙自己的,东奔西跑,我就在办事处呆着,只有一回他让我请贾秘书出来吃饭,我就把贾秘书约出来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回省城了,回省城他让我回来,说他在省城还有点事情,人家不说我能追着ρi股后面问吗?”

王市长拍着沙发扶手发急:“这他妈的怎么办,家里一摊子屁事,他一走就不回来,这些事情怎么办。”

钱亮亮问他:“我听说蒋大妈出事了?”

王市长反问他:“你听谁说的?”

钱亮亮也不瞒他,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路上听司机小赵说的。王市长说:“真要是能确定出事了倒也好了,起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音讯全无,跟着他去的那两个人也是音讯全无,这事情就怪了,难道三个大活人就这么在地球上蒸发了?”

钱亮亮说:“我听说现在市里头各种议论多得很,说啥的都有。”

王市长说:“议论就议论,这种事情谁能拦得住人家议论?关键是他们找不到那么大个纺织厂扔在那儿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停工破产吧?货款收不回来,工厂已经停产了,生产出来的破布堆得满大街都是,这两天已经有工人到市政府集体上访了,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钱亮亮说:“市里没有出面找有关部门帮着找找蒋大妈他们?”

“咋没有?市外事办、省外事办,甚至连外交部门都出面了,可是这三个人如石沉大海,就是没消息。你上网不?”

钱亮亮说自己最近一直没上网,王市长说:“我也没看,不过听上网的人说,网上都登出来了,说我们金州市一个副市长携款潜逃了,现在下落不明。钱处长,蒋副市长跟你关系不错,听说他临走的时候还跟你聊了一阵,你们都说了些啥?你分析他有没有可能­干­那种事儿?”

钱亮亮一听王市长说这话就明白了,市里有关部门肯定已经开展对蒋大妈的调查了,连蒋大妈临行前跟他聊了一阵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种时候绝对不敢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就把蒋大妈临行时跟他说的话回忆着一字一句尽可能完整地对王市长说了一遍,然后说:“我看蒋大妈不会是那种人,再说了他那么­干­也有很多难以实现的因素,比方说,他必须跟那家外国公司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单外贸业务却是通过省外贸局联系的,隔了这一层他不会跟那家公司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有特殊的关系人家能顺顺当当把货款给他们吗?另外,这种事情也很难形成团伙作案,你想想,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的,有厂长、市外经局的局长,他们三个可能勾结到一起共同作案吗?你跟蒋大妈共事的时间比我长,也比我更了解他,你想他会­干­那种事吗?或者说他有本事­干­那种事吗?”

王市长注意倾听他的话,听他说完之后神情明显地轻松了:“依你的分析,再想想他临走的时候跟你说的话,我也觉得老蒋不可能­干­那种事儿。可是这人呢?如果他­干­了那种事,我们没法向领导和群众交代,如果他没­干­那种事,我们也没法向领导和群众交代,更没法向他的家人亲属交代,想一想就愁死人了,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大得让人不敢想,这个时候老常又不知道在外头瞎忙什么,唉,真愁死人呢。”

钱亮亮决定给这位愁容满面、进退维谷的王市长来点好消息振作振作,便说:“王市长,你交给我办的事情我可办了,亲自交给了贾秘书,贾秘书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他一定全力以赴帮忙。贾秘书还说,首长回去后也一直牵挂着咱们市的供水问题,你送上去的那份材料首长一定会非常重视的。”

王市长果然来了­精­神:“是吗?那就太好了,如果首长能支持我们,由国家立项,托托河的水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托托河的水一引过来,制约咱们市发展的根本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到那时,哼,你就等着看西部升起的另一颗新星城市吧。对了,你没有给贾秘书送点礼物吗?费用我批。”

钱亮亮说:“我把您的意思给贾秘书说了,你猜贾秘书怎么说?”

“他肯定要客气一番了,你别当真,该办的还要办,人家帮咱们那么大的忙,该意思的还是要意思的。”

钱亮亮说:“贾秘书的原话是这样的:现在这世道咋成这了?正事歪事都得走歪门邪道,正道都留给谁走了?你回去告诉王市长,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首长更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本来好好的事,堂堂正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阳光工程,为啥非要从下水道走,弄得脏兮兮臭烘烘见不得人呢?我还专门说想给他弄台手机,方便将来联系,人家说你王市长办得都是正事,走得却都是偏锋。人家有手机,就是平常不开,谢谢你的好意了。”

王市长老脸微红,由于他的皮肤黑,准确地说应该是老脸微紫,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好了,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啊,话说回来,现如今办事真的太难了,谁愿意低三下四给人送礼?可是不送行吗?不送就办不成事儿。好在我有自我安慰的办法,我请客也罢送礼也罢,为的都是公事,都是为了把金州市的事情办好,如果我老王为了自己的事请过一次客送过一分钱的礼,我老王就不配当这个市长。伟人说过,目的高尚可以忽略手段的卑劣,你说对不对?”

钱亮亮点点头:“王市长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都感动了,这句话是哪个伟人说的,我得记下来,这样我­干­这个活也就有个自我安慰了。”

王市长嘿嘿一笑:“我也记不清哪个伟人说的,反正就是某一个伟人,你记住伟人这两个字就成了。”

钱亮亮估计他这句话是现编的,不过也真的说出了事情的本质。自己­干­的这摊子所谓接待的事儿,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卑躬屈膝,请客送礼,迎来送往,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不都是公事,可是公事真的必须这么办吗?钱亮亮找不到答案,因为他无法验证如果不这样­干­会跟这样­干­有什么不同。

王市长接着说:“提到送礼我倒想起来了,快到春节了,你得准备给省上的领导拜年去,你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去的时候让大刘的车跟着,他年年都去比较熟,去了先找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这你都认识,跟他们联络上,然后就按照名单去拜年、送年货,这件事情办得成功不成功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你的东西送出去了多少,送出去的越多说明办得越成功,那些领导都客气得很,有的比较体谅我们,也不多说什么,收下了说声谢谢,有的领导别扭得很,实在难弄,送什么都不收,好像我们这是行贿似的,其实不过就是过年慰问一下领导,有什么不对的?一年到头了,各位领导对我们的工作给了那么多支持帮助,我们表示点谢意还不成吗?战争年代,红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了胜仗老百姓猪啊羊啊送给子弟兵,子弟兵收下了,谁能说不对?这件事情你办的时候思想上首先要有正确认识,这样办起来你才能尽心尽力,头一次,一定要办好,别显得你没本事。”

王市长说得振振有词,钱亮亮暗暗好笑,当领导的就是要有这么一张好嘴才行,能把什么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明明不对的经过他一说也成了对的,明明是下级给上级行贿,他却跟老百姓慰问子弟兵画等号,真让人啼笑皆非。

“王市长,你别担心,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你放心,代表市里到省里拜年送年货用不着什么本事,他李百威能送我钱亮亮也照样能送,保险比他送得还周到。”

王市长说:“那就好,我已经给黄金叶说了,让她负责备货,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没有,你是接待处长,搞公关的,这件事情由你这种角­色­去最合适,什么是公关?公关就是攻关,把一道道关口都攻下来,攻下来就是你的功劳。省里领导的名单市里有现成的,你按照名单去办就成了。你只管省领导,省里各厅局由市里对口单位去办,你不用管。这两天你还得回过头催催贾秘书,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两个人正说着,窝头送饭来了,大托盘上摆了四凉四热八道菜,还有一瓶­精­品茅台,王市长说:“你这是­干­什么?喝什么酒,现在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喝酒,拿下去拿下去。”

窝头跟王市长关系好,不像在常书记面前那么拘谨,嘻皮笑脸地说:“王市长,我们钱处长辛辛苦苦出差,回来我这个部下给他接接风总是应该的吧?”

钱亮亮坐了一整天车,也想喝点酒解解乏,就说:“王市长,你也喝一点,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喝点酒回去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王市长说:“你们想喝就喝吧,我是没心喝。”

窝头就把饭菜摆到了茶几上,又斟了三杯酒,看看王市长嘻皮笑脸地说:“王市长,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我喝了这杯酒就走,你们要是没有背人的事我就在百忙中陪你们多喝几杯。”

王市长说:“你们金龙宾馆的人都是小克格勃,什么事能背过你们去?钱处长这一趟出差还真为咱们金州市办了大事儿,我也借花献佛,跟你们碰一杯。”

于是三个人就举杯­干­了。钱亮亮看到凉菜中有驴钱­肉­,就想起了蒋大妈对驴钱­肉­的评价,进而想起了蒋大妈,便问王市长:“蒋大妈怎么办?市里总得想个办法找人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那么多事情都得他理清楚,找不着他连我们都得牵扯进去,他还让我们替纺织厂贷了三百多万呢,到时候这笔贷款还不得成了我的罪名。”

王市长没有立即回答,吃了一口菜,呷了一口酒,才说:“市里打算派人出国,直接找大使馆,请他们配合我们找人,报告已经打到省里,省里直接出面跟外交部联系了,外交部指示大使馆全力配合我们,可是派谁去呢?常书记不在,我又定不了,你说这急人不急人?”

钱亮亮说:“你给常书记打电话呀,催他回来。”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那个老常,年轻的时候就有个外号叫常小鬼,­奸­得很,他不想让你找到他就不开手机,完了肯定还说手机质量不好,老出毛病。他要是想找你你藏到地道里他也能把你揪出来。”

钱亮亮说:“王市长你也别着急,我估计他也就是这两天就回来了,不会超过三天。”他这个估计是根据临行之前橘子提供给他的消息,说过几天她哥要带人到金州市考核领导班子,在这之前钱亮亮也听常书记说过这件事情,钱亮亮断定常书记无论如何要赶在这之前返回金州市。

王市长说:“常书记给你说他马上就回来吗?”

钱亮亮说:“他倒没有说,不过我看他在省城也没什么重要事儿,可能就是这两天回来。”

窝头突然Сhā了一句嘴:“就是的,今天下午常书记的司机过来带饭,说是明天到省城接常书记。”

王市长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常书记一回来就好了。”

钱亮亮说:“王市长,我说句话你可能要不高兴。”

王市长说:“你说,别管我高兴不高兴,反正你也不害怕我不高兴。”

钱亮亮说:“来,先­干­一杯酒,壮壮胆我再说。”

三个人就又­干­了一杯酒,钱亮亮这才说:“王市长你有点太缩手缩脚了,常书记在,你们该商量的商量,常书记不在,金州市还就停摆了?你是市长,该定的事就定嘛。”

王市长说:“有些事我能定,有些事我不能擅自作主,这里头除了权力问题,还有个责任问题。就说蒋大妈的事,我能定吗?常书记自己也没法定,这得常委集体讨论,他是班长,班长不在这个常委会怎么开?”

窝头喝了两杯酒胆又大了,开始Сhā话:“王市长,让我说蒋大妈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携款潜逃,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本事,我估计他弄不好碰上恐怖分子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让人家给杀了剁成­肉­馅了。”

钱亮亮看到王市长脸­色­­阴­沉,心情非常沉重,就骂窝头:“你他妈的胡咧咧些啥,哪来那么多恐怖分子。”

王市长说:“我看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性­,要是那样蒋副市长可就惨了,我们怎么给人家的亲属交代呀。”

钱亮亮想起了蒋大妈那个小老太婆的老婆,就问王市长:“你没问问他家里人有没有蒋副市长的消息?”

王市长说:“我还问人家呢,人家天天到市政府来找我要人,我现在一听蒋副市长他老婆的声音就恨不得往桌子底下钻。对了,老沃,今年春节蒋副市长家里头的年货你额外多关照关照,老蒋在的时候对你不错,有些事情我们出面办不太方便。”

窝头一本正经地点头应承:“你放心王市长,我窝头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我一定把蒋大妈家里照顾好。”

王市长说这就对了,人活着不能太势利眼,也不能太冷漠,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什么地方,不就是人有感情吗?钱亮亮赶紧纠正他:“动物也有感情,养的猫啊狗啊不都有感情吗。”

王市长说:“对,连动物都有感情,人要是没感情不就连动物都不如了吗。”

王市长刚开始说不喝酒,让窝头跟钱亮亮两个人一鼓动就开喝了,喝着喝着就把握不住了,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活像刚刚扒出猪肚子的尿脬,还连连­干­杯,一瓶­精­品茅台很快就只剩下空瓶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钱亮亮跟窝头赶紧过去扶他,王市长甩开他俩说:“别管我,我睡一会再接着喝……”蹭到床上倒头便睡。钱亮亮赶紧把他扶正了,窝头帮着把他的鞋脱了,钱亮亮给他盖上毯子,王市长很快就鼾声大作起来。

窝头请示:“还喝不?要喝我再偷一瓶去。”

钱亮亮奇怪地问:“偷?你喝酒还用偷吗?”

窝头诡秘一笑说:“这酒还真是偷的,黄金叶从糖烟酒公司进的,说是准备给省上领导拜年用的,都放在库房里。”

钱亮亮说:“你偷着喝了,到时候少了对不上账管库的不得倒霉?”

窝头说:“整箱的酒,揭开封条拿上一瓶两瓶,喝完了再把空瓶放回去,送酒的时候才打开,那时候谁知道是进货的时候就少了还是在库房里少了?再说了,哪一年拜年送礼都得剩一堆,有些省上领导是坚决不收礼的,剩下的拿回来也没办法入账,李公公怕市领导说他没本事,从来都不拿回来,就地处理,或者卖掉,或者喝掉,或者送给别的关系户,今年啊,也一个样儿,与其拿到省城再想办法处理,还不如我们提前帮他处理一些。”

钱亮亮骂他:“你他妈的喝糊涂了?今年是我去拜年送礼,你提前都给处理了,到时候我打开箱子里头都是空酒瓶,我找谁说理去?”

窝头这才清醒过来,在自己脑袋上擂了一拳头:“嗨,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那就算了,茅台没有了,要喝只有陇南春。”

王市长却突然Сhā话了:“哼,十个厨子九个贼,一个不偷还后悔。”

窝头对王市长说:“王市长,我就是那一个后悔的。”

王市长却继续打着鼾,好像什么也没说。钱亮亮苦笑,对窝头说:“快收拾了吧,还喝个屁,把王市长都放倒了。”窝头开始收拾残羹剩饭,钱亮亮就给王市长家里打电话,替王市长请假,告诉王市长的老伴说王市长今天晚上接待客人,还要等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可能要到下半夜才能完事,晚上就不回去了。王市长的老伴倒挺聪明,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啊,你就别编了,你编谎都编不像,哪有等北京电话等到下半夜的?北京人就不睡觉了?肯定又喝多了,他现在在哪呢?”

钱亮亮的谎言被戳穿,只好呵呵笑着老实交代:“刚才跟我一起喝来着,也没喝多少,我还有窝头,再加上王市长三个人才喝了一瓶酒,我们俩都没事他就醉了,过去他也挺能喝的,现在怎么碰点酒就倒呢?他现在在一六八房间,我陪着他呢。”

王市长老伴说:“钱处长啊,他睡了就别挪动他了,今天晚上你就辛苦点,替我照看着,最近老王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太大,越是心情不好喝酒就越容易醉。”

钱亮亮赶紧答应了:“你放心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去了,就在这儿陪王市长,没事,他睡得挺香的,你听他的呼噜打得多有劲道。”说着把话筒对了王市长的嘴巴,让王市长的老伴听他的呼噜声,然后说:“怎么样,放心了吧?没事,有我呢。”

窝头把餐具送回餐厅又踅了回来,对钱亮亮说:“你回去吧,我陪着王市长。”

钱亮亮说:“我已经给人家老伴说了我陪着他,结果我又跑了那不成了骗人吗?算了,我在这儿,反正回家也还是我一个人。”

窝头说:“那多不好意思,我回去搂着媳­妇­钻热被窝,处长大人在这冷冷清清地陪市长,­干­脆我也不回去了,我在这儿陪你吧。”

钱亮亮喝了点酒不但没有倦意,反而觉得头脑格外清醒,看电视怕吵醒了王市长,不看电视傻呆着又无聊,正在发愁怎么打发时间,就对窝头说:“你愿意陪就陪着,明天可不能耽误上班。”

窝头说:“没问题,我去给咱们泡一壶好茶过来。”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

窝头把茶泡好了,吹牛说这是当年的碧螺春,泡出来的茶水就跟山涧的溪水一样清澈却又茶香浓郁。钱亮亮根本不懂得品茶,听他吹得有鼻子有眼,闻闻茶水确实挺香就说:“嗯,真是好茶,难得喝到这么地道的碧螺春。”

窝头受到肯定和鼓励,顿时高兴起来,给钱亮亮的茶杯斟满,然后说:“钱处长,我越来越觉得跟你对脾气,说说也怪,黄金叶,包括以前的李公公,我听他们说话就心烦,你骂我我听着都顺耳,这是不是就是缘分?”

钱亮亮也知道他这人的脾­性­,就顺着他的兴致说:“这不是缘分还有啥是缘分?当然就是缘分了。”然后又问他,“我走这一段时间没啥事吧?”

窝头看看王市长,王市长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才悄声对钱亮亮说:“事多了,前几天市纪委找过黄金叶,还把咱们金龙宾馆的账都拿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两天又送了回来,后来就再没消息了。”

钱亮亮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纪委来找黄金叶、查账是橘子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结果,过了两天又把账送回来并且不再追究此事,是常书记出面解脱的结果。至于常书记为什么要出面保黄金叶过关,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以致于钱亮亮都无法去想。

“钱处长,”窝头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情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最近几天工商行的天天来找着催贷款,有人就开始说话了,说这笔贷款背后有黑幕,不然我们金龙宾馆凭什么替纺织厂贷款?还说了,这笔贷款要是还不上,就算是骗贷款,得承担法律责任呢。”

钱亮亮听了这话后背觉得冷飕飕的,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些话的矛头就是指向他的,尽管自己没做亏心事,可是如果人家追究起来,蒋大妈找不着他有口难辩,光是金龙宾馆要替纺织厂还贷款这件事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你都是听谁说的?是不是黄金叶?”窝头一说他就估计到了,这话肯定是黄金叶散布的,贷款的事只有黄金叶最清楚,现在最恨他的也肯定是黄金叶,人家给他送了两万块钱,他不但不感谢人家还把人家告到了纪委,放在谁身上也得恨得牙根痒痒。然而,窝头说出来的话又让他大为惊诧:“不是,黄金叶最近好像老实得很,对人那个和气简直就跟人人都是她家亲戚似的,我还真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是谁?你不说就是你自己胡编的。”

窝头急了:“钱处长你这人咋这样呢?我好心好意给你通通情报,你倒反咬我一口,我能胡编得出来吗?”

钱亮亮说:“你既然要给我通情报,就彻底说明白,这样稀里糊涂的情报有什么用?

我是啥样人我自己清楚,别人是啥样人我不得通过了解才能清楚吗?你要是觉得我是朋友,就别拉半截夹半截的。“

窝头吞吞吐吐地说:“啊呀,我跟人家关系挺好,人家跟我说的事儿我再反过头来把人家给卖了,有点不够意思。算了,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吧,这些事是齐红告诉我的,齐红说她是听黄金叶说的,你可别问齐红,你一问人家就知道是我传闲话了,还不得把我给撕了。再说了,谣言嘛,就像风吹树叶,哗啦啦到处响,谁也别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一片叶子最先响。”

钱亮亮这才想起了齐红,不管她是不是听黄金叶说的,单单凭她传播散布这种消息,就足以证明她对钱亮亮已经积怨甚深了。看来,橘子把手表钱还给她到底还是把她伤了,她认为这是钱亮亮用行动对提拔她当科长说不,以她的­性­格表面没什么反应,却在背后诽谤中伤他。钱亮亮想起了孔老夫子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用这句话来表现齐红的为人简直太恰如其分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怒气都凝结在了脸上,脸­色­煞白,横眉立目,样子看上去挺吓人的。

窝头半真半假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问他:“钱处长,你想啥呢?”

钱亮亮说:“我没想啥,你­干­吗这样?装模作样的,我又吃不了你。”

窝头说:“啊呀,钱处长,你刚才的样儿真吓人,跟电视上那些黑社会的杀手差不多,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儿。”

钱亮亮说:“我有那么狠毒吗?我就是生气,现在的人咋都成这样了?稍微不合她的意就翻脸不认人,今天看着还是人,明天就变成了疯狗。齐红不就是因为我没提拔她当科长吗?这个娘儿们真的太不怎么样了。”

窝头说:“齐红想当科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李公公在的时候就已经报上去了,结果还没等办成李公公就垮了,她到现在还不死心啊?”

钱亮亮说:“这种事谁能死心?你不也想当宾馆副总经理、总经理吗?”

窝头嘿嘿笑,涎皮赖脸地说:“谁能没有点上进心呢?毛主席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我……”

钱亮亮打断了他:“毛主席啥时候说过?那句话是拿破仑说的。”

“对了,是拿破仑说的,我记错了。可是,不管我想当什么,我都靠自己的本事­干­,绝对不会靠请客送礼拍马溜须往上爬,钱处长你说句良心话,你当我们头头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送过一分钱的东西没有?”

钱亮亮说:“东西倒没给我送过,可是拍马溜须你还是挺在行的。”

窝头一听这话站起身弯了腰抻长脖子乱转起来,钱亮亮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窝头说:“你那么说我,我得找块软和点的墙一脑袋撞死算了。”

钱亮亮指着王市长说:“那块墙最软和,你去撞吧。”

窝头就做张做势地要朝王市长身上撞,王市长突然坐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他们:“蒋副市长什么时候到?”

钱亮亮跟窝头都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钱亮亮对王市长说:“王市长,蒋副市长不是失踪了吗?”

王市长晃晃脑袋,又揉揉眼睛才说:“他妈的,又是一个梦,我还以为蒋副市长真的平平安安回来了呢。”想了想又问,“几点了?我该回家了。”

钱亮亮看看表,十一点多,就告诉他:“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醒不来,已经给你家打电话请假了,告诉阿姨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王市长说:“不回去­干­吗?给我要车,对了,你不也得回家吗?一路走,顺便把你送回去。”

既然领导要回家,谁也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让他回,钱亮亮只好打电话到小车队要车,窝头马上开始表现自己:“你放心回吧,今天晚上我值班。”

车来了,王市长跟钱亮亮往外走,钱亮亮替他拉开车门,王市长却没有上车,把车门又关上了,站在车外头对钱亮亮说:“钱处长,那一回我给你说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钱亮亮说:“啥事儿,是不是催贾秘书的事儿?”

“不,齐红的事儿。”

钱亮亮说:“记着呢,最近不是忙吗,没顾上。”

王市长说:“算了,别为难了,事后想想,那么做是不妥,你是对的,该怎么办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办,别考虑我的意见了。”

说完,王市长打开车门钻进了车,钱亮亮说:“我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就我一个人,在这还能洗个热水澡。”

王市长说:“不回拉倒,我得回。”

车开走了,钱亮亮站在冷风里发愣,他怀疑刚才自己跟窝头说的话让王市长听去了。

这完全有可能,他们以为王市长睡了,可是人家却醒了。不过从他刚刚醒过来的反应看,那又绝对不是装的,也许他没有听到什么,突然提起齐红的事只是巧合?也许他提出提拔齐红真的只是出于对卢老突然去世的一种感情补偿,自己把他想得太­阴­暗了?钱亮亮觉得自己的脑袋确实不太够用了。

二十四

“钱处长回来了?我昨天就听说你要回来,等着给你汇报工作,看王市长找你挺急的,你们一直在谈事,就没敢打扰你。”黄金叶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反倒是钱亮亮显得有些拘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隐隐不安。钱亮亮断定,他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事儿,黄金叶一清二楚,可是她仍能这样面对钱亮亮,不是格外大度,就是格外深沉,他相信是后者。

钱亮亮竭力装作啥事没有地说:“王市长找我急着问出差的事,家里没啥事吧?”可是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音涩涩的,嗓子眼也有些发­干­。论表演才能,跟黄金叶相比,他自愧不如。

黄金叶说:“家里没啥事儿,就是王市长把过年到省城拜年的事布置下来了,礼品我已经准备了,一会我把单子给您看看,你看看还需要再准备些什么不。”

钱亮亮说:“我不用看了,你就按王市长的意思准备,我知道都有啥东西就成了,别到时候人家问我送的啥,我说不明白就成笑话了。”

黄金叶又说:“昨天下午常书记从省城打电话过来,说省委组织部要到咱们这儿考核领导班子,让咱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

“什么时候来?来几个人?”

“星期四,大后天吧,五个人,说是鞠部长亲自带队,常书记让咱们事先做好准备。”

钱亮亮猜不透黄金叶是不是知道他跟鞠部长的关系,按照常书记的­性­格,这种事儿不但不会对她说,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人事关系就是资源,资源只有自己垄断才能发挥最佳效益。

“常书记啥时候回来有没有消息?”

“已经去车接了,最晚后天就回来,也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钱亮亮说:“就来五个人,也没啥可准备的,房间都是现成的,吃的也都是现成的,好对付,等常书记回来看看他还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没有。”

黄金叶跟他说话的时候,钱亮亮觉得有些别扭,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一直站着,显得少有的恭敬,钱亮亮连忙说:“你有事坐下说嘛,别站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摆官架子呢。”

黄金叶就坐了下来,显得还有话说的样子,钱亮亮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黄金叶字斟句酌地说:“钱处长,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钱亮亮预感到她要说的不外乎贷款的事儿,就说:“你说吧,没事,你当面对我说的话我生什么气。”

黄金叶这才说:“你可能听说了,蒋市长出事了。现在就有人不断提那笔贷款的事儿,说那笔贷款有猫腻,意思是说有人借那笔贷款拿了回扣提成什么的。”

钱亮亮说:“我也听说了,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齐红说的。”

黄金叶的回答让钱亮亮啼笑皆非,昨天晚上才听窝头说齐红是听黄金叶说的,这阵黄金叶又说是齐红说的,钱亮亮觉得自己头晕脑胀,让这几个人搅来搅去的脑袋里装的好像是一壶浑水。他苦笑着摇摇头:“嘴是个软的,舌头是个扁的,话就是没味道的响屁,人家想怎么放就怎么放,谁也堵不住截不了,愿意咋说就咋说吧。”

黄金叶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这种话你千万别当成一回事儿,就当成屁。”

正在这时候银行的张行长却闯了进来,一看到钱亮亮就像警察抓住盗贼一样兴奋:“哎哟我的钱处长,你可回来了。”

钱亮亮知道他是来催贷款的,一边起身跟他握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张行长,我昨天下午才到,你老人家今天一大早就杀上门来,真有点黄世仁的架势,来,请坐,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张行长朝黄金叶点点头,一ρi股坐到了沙发上,把大皮包放到膝盖上,做出了畅谈一番的架势:“好我的钱处长,什么黄世仁,我宁可做杨白劳,现在是杨白劳的世道,黄世仁才是受苦人。”

黄金叶起身给张行长倒了一杯茶,然后说:“钱处长你们谈,我还有事。”说罢飘然而去。她是把张行长扔给了钱亮亮,用行动告诉钱亮亮,这件事情完全由钱亮亮承担责任,跟她黄金叶没有任何关系,钱亮亮暗想,这就对了,这才是你黄金叶的本来面目。

张行长也不客气,呷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催债:“钱处长,我们那笔贷款可是快到期了,怎么办?我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你可不能眼看着老张倒霉啊。”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说得那么严重,贷款不是还没到期吗?再说了,你也清楚,这笔钱其实我们没用,是蒋副市长让我们替市纺织厂贷的……”

一提到蒋大妈,张行长马上气恼地开骂:“这个蒋大妈真坑人,他倒好,ρi股一拍一走了之,把这狗扯羊皮、袜子手套都分不清的烂事全都扔给了我们,让我们怎么办?”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急嘛,听我把话说完该骂谁你再骂,其实你根本骂不着蒋大妈,要骂也应该我们骂,款是我们贷的,我们一分钱的好处没得着,到头来还得我们还,没有别人能替得了我们。可是我们不骂,为什么?蒋大妈也不是为他自己,他还不是为了把那个破纺织厂救活,让上千名工人不至于下岗能有口饭吃?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着急,这么大个金龙宾馆放在这儿,一座楼还不够还你三百来万贷款吗?我要是你,我才不着急呢。”

张行长说:“你说的是那么个道理,可是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不管怎么说贷出去的款没有及时收回来,就得追究责任,我这个行长没法向上级交代。我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再混上两三年就可以平安着陆了,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险我都承担不起啊。”

看着张行长花白的头发,钱亮亮也有些不忍,就对他说:“张行长,你放心,这件事情是我钱亮亮办的,我绝对会负责到底,对了,利息我们都按时付给你们了吧?”

张行长点点头:“那倒是都付了。”

钱亮亮说:“我们肯定一下子拿不出三百多万的资金来还贷款,可是我们有资产,优良资产,这样吧,你选择一个办法,如果着急,你就挑选一座楼,随你挑,挑中的就拿去顶你的贷款……”

张行长急了:“这不行,这不是耍赖的办法吗?我们贷出去的是钱,拿回来一座楼算什么?再说了,拿不拿楼你跟我说了都不算,我跟你也都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钱亮亮起身给张行长的茶杯里续满水,然后才说:“你这个张行长啊,­性­子太急了,听我把话说完嘛。你们银行为什么要给别人贷款?还不是为了挣利息。钱都放在银行里不往外贷,你们吃什么?要我说,你给我们这笔贷款绝对是优良项目,既有优良资产抵押,又有稳定的利息收入,这样的贷款项目整个金州市有几个?我提个建议,咱们再签个续贷合同你看怎么样?”

“什么,续贷?”

“对呀,续贷。合同一签这笔贷款从理论上来说还一直由我们用着,我们照样给你们支付贷款利息,你对上面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续贷最多两年,你不就平安着陆了?”

张行长沉思着,钱亮亮也不说话,给他充足的思考时间。半晌张行长迟疑不决地问:“这样能行吗?如果蒋大妈真的不回来,纺织厂真的破产了,你们金龙宾馆可是要吃大亏的,黄总能同意吗?”

钱亮亮给他打气鼓劲儿:“蒋大妈怎么能不回来?除非他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他们一起三个人呢,怎么说也不会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出国了,又是那种地方,遇上点不顺当的事是难免的,只要他一回来,你我都解脱了,再说了,即便他真的永远不回来了,你有什么可怕的?贷款有优良资产抵押着,事情由我担着,你能有什么责任?我这是替你考虑,你老人家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情临退休了再闹个硬着陆,摔个遍体鳞伤,我也不忍心啊。”

“那、那黄总能同意吗?利息可都得你们承担啊。”

钱亮亮满怀信心地说:“我想她能同意的,我会让她同意的。”

“那万一到时候真的让你们背这三百五十万的时候,你可就下不了台了,这你可要想清楚。”

钱亮亮说:“我早就想明白了,两年后到底怎么样现在谁说得清楚?我跟你一样,也是傻婆娘走夜路,走一步看一步,实在走不通了­干­脆回头,大不了回家当个体户去,说不定咱们金州市还能出个民营企业家呢。”

张行长终于下了决心:“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再签个续贷合同,先把眼前这一关应付过去再说吧。”

打发了张行长,钱亮亮就去找黄金叶让她出面续签贷款合同,黄金叶坚决不同意:“这不行,纺织厂眼看着就要倒闭了,贷款肯定还不上,我们再续签合同,那不是往我们自己脖子上套绳索吗?到时候怎么还?”

钱亮亮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战术,那就是威逼利诱,黄金叶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合同一续签,他和银行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如果马上归还贷款,矛盾就立即暴露出来,没有蒋大妈出面协调处理,他跟张行长都没法交代,最终怎么收场他自己都不敢认真想,黄金叶八成非常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但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迫使黄金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他需要的只是一点卑鄙和无赖。

“黄总,如果不签续贷合同,我们现在就面临着还贷问题,你有钱还吗?”

黄金叶态度非常强硬:“我没钱还,也轮不着我来还。”

钱亮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不还谁还?难道还要我还不成?”

黄金叶怔住了:“怎么可能让我还呢?这笔钱可是你让贷的,也是你给转到纺织厂的。”

钱亮亮说:“款是金龙宾馆贷的,你是金龙宾馆的法人代表,贷款合同都是你签的名,到时候不管你上什么地方说理,包括法院,人家会找谁?再说了,我们自己截留的那五十万,不也一直是你在用吗?我可没动过一分钱。”

黄金叶气愤地质问钱亮亮:“钱处长,你这么说就太不地道了吧?整件事情都是你命令我去办的,我是下级服从上级,听了你的话才办的,你现在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做人怎么能这样?”

钱亮亮说:“现在我承认这件事情是我让你办的,可是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还能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不敢保证,终究是涉及到三百五十万贷款的大事,谁能承担得了?我承认这样做道义上是说不过去,可是我绝对不是为我自己,王市长教导我们说:只要目的高尚,手段也就顾不上了。到那种时候,我也顾不了什么道义不道义了,道义跟法律终究是两回事对不对?”

黄金叶的脸顿时变成了经霜的柿子,红彤彤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部:“钱处长,你怎么是这种人呢?你既然这么说,要签你签,我绝对不签。”

钱亮亮始终在态度上保持了心平气和:“黄金叶,如果我能签我何必麻烦你呢?你是法人代表,总经理。我不是啊,我签了人家也不认账啊。明说吧,这件事情只能按我说的办,不是我以势压人,而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这么办了。你想想,如果签了续贷合同,我们还能拖一拖,也许蒋大妈就回来了,如果我们不签,合同马上到期,人家银行肯定要逼着我们还贷款,到时候即便我愿意承担责任,法律规定也轮不着我来承担责任,你,我,还有银行的张行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这里钱亮亮顿了一顿,以上是他的威逼手段,下面该利诱了,便接着往下说:“再说了,续签了贷款合同,那五十万还可以继续归你用,五十万啊,凭你的能力,转上一两年,说不定就能翻上几番呢。咱们都别意气用事,我今天也不逼着你马上答应,反正贷款期限还有将近一个月呢,你慢慢考虑,全盘衡量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看我是不是想害你,想通了咱们再谈好不好?”钱亮亮说完,也不管黄金叶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身就走了。

钱亮亮相信,黄金叶如果稍微理智地想一想,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办,可惜他想错了,理智只对智者有作用,黄金叶决非智者,况且,钱亮亮现在已经成了她心目中的头号敌人,恼恨、愤怒、敌意已经容不得黄金叶对这件事情作出冷静客观的判断。黄金叶决定,这个续贷合同就是不签,她倒想看看钱亮亮能怎么样。她隐隐约约感到,这件事儿迟早得成为一道钱亮亮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她倒真的非常想看看钱亮亮最终怎么解套。她不签这份合同,还因为她相信道理在自己这边,领导的支持肯定更在自己这一边。要取得领导的支持就首先要说服领导,对此她极有把握,于是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常书记的手机,手机没有开。这一天,黄金叶整整给常书记拨了一天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拨通,拨得手指头都麻木了,便有些心烦意乱,蒋市长失踪,如今常书记也是音讯全无,会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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