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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筑北王府(抽烟的兔子) >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七虎笑道:“姑娘无需担忧,白鲜皮这东西咱们山上就有,我去挖些来便是了。”杨大夫也说巴雅山上就有此药。

静言想了想后说:“如此我便一同去,正好送大夫回镇上。”

这是基本的礼节。四虎七虎毕竟是卫玄的亲兵,大夫是给大郡主看病,静言便是全权代表了筑北王府。而且,等到送了杨大夫只怕天已黑透,到时只七虎一人去山上又要提灯又要挖药,只会事倍功半。

就在这辆送大夫的马车缓缓驶出兵营时,巴雅山另一面的琉国兵营也恰好有七八匹轻骑鱼贯而出。

巴图布赫收到探子来报,在兴图镇以西的山林中发现有来路不明的兵马曾安营造饭。

是筑北王又调派了人马?还是由蒙州暗中潜来的援兵?

有一位喜好亲自上阵的国君已让巴图布赫甚是头疼,为了阻止有伤在身的国君,他不得不亲自夜探营地。即便如此,国君仍兴致高昂的打算过两日便佯攻兴图镇。

“也许还能见到靳文笙。这么勇猛的姑娘一定会亲自上阵!”

巴图布赫揉了揉眉心,愈发头痛。

73

药方所需的白鲜皮适宜在春秋两季采挖,取其根部入药,若不是开春之后边关战事紧张勒令普通民众不得擅自进山,杨大夫的医馆也不会缺少这一味很普通的药材。

静言在送大夫回镇子的路上已将用法用量详细打听清楚,此时正提着灯笼跟在七虎身后,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林子。

巴雅山上盛产松、杨、桦、柳,北疆地广人稀,春季万物复苏,却是百兽在熬过冬季后最瘦弱的时候,是以,即便是太平年代,这个季节中连猎户都鲜少上山打猎。

脚下踩着的是经年累月积累下的厚厚树叶,静言有些担忧的问七虎:“你真的认识草药么?理应该叫四虎来才对。”

七虎把佩剑别在腰后,回头冲静言一笑,“姑娘放心,我们都跟刘太医学过一些粗浅药理,以往进山打猎,少不得刮了碰了,都是随手扯些草药来用。只是现下天黑,白鲜的枝子才发芽,有些难以辨别罢了,待我细细翻找即可。”

果然二人又往山中走了片刻后,七虎由一株尺余高的植物上折下一小段枝条,放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有了!就是这个。”

说罢便把自己的灯笼交由静言提着,蹲下用匕首掘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一大把肥满的须根。随手将匕首交给静言,七虎在灯光下又仔细的辨识了一番后,用衣摆把土渣擦拭­干­净。

静言交给七虎一方手帕,“用这个包起来罢。”

七虎接了,展开时笑道:“咦?我见过大哥也有一块这种帕子,上头也是绣了朵乌云,很新奇的花­色­。”

静言又羞又恼,啐道:“什么乌云?这是金鱼!”

七虎哈哈大笑,“哦~原来是姑娘绣了一对儿。”

七虎的笑声惊起一片栖息的飞鸟,静言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咱们赶紧回吧,这里黑漆麻乌的看着怪瘆人的。”

七虎不以为意,先将白鲜的根仔细包好交给静言,这才站起身提着灯笼,“姑娘不用怕,有我呢。”说着便抽出腰后的佩剑让静言攥住剑鞘尾端,“我拉着你走,下坡时小心脚下。这些落叶底下时常有兔子洞,小时候我随大哥进山时就经常踩进去,吓得自己一惊一乍。”

静言一听提及卫玄便问道:“你从小就跟随卫玄了么?”

“是啊,我们九个祖籍全是兴图镇,在七八岁上送来王府跟着大哥。小时候每年夏季大哥都带着我们回来,一则体恤我们年幼怕我们想家,二来镇子里有老将军遗部,那些老爷子们便时常把我们轰进山林,不许带吃食,逼着我们打猎自足,三天才可出山。”

卫玄确实跟静言提过在他年少时每逢夏季就回兴图镇进山游猎的事,原来老虎们也都跟着。

静言惊奇的说:“三天?!你们那会儿才十来岁罢?这也太狠心了。”

七虎笑着摆摆手,“无妨,我们从小就野在山上,夏季果子多野物多。只是到了晚上难免会害怕,小孩子都怕黑。每每此时大哥就给我们讲故事,还告诉我们黑夜中虽目不能视物,但真正的恐惧发自人心,只要自己的意志够坚定,便可怡然不惧。”

静言点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

“嘿嘿,其实大哥那会应该也是怕的,但他是大哥,装也要装出不怕的样子。”

静言忽然心中一软,想象着十来岁的卫玄强压心中恐惧还要安抚九只小老虎的场景,不由微笑起来。

“姑娘还怕么?要不要我唱支山歌来听?”

“别!咱们还是快快赶路罢,大郡主还等着用药。”

七虎怕静言穿着裙子下山不方便,特意绕开一些选了块缓坡下来。

但即便如此体贴,静言还是被石头绊了一下。

七虎听见她“哎呦”一声赶紧回身,堪堪扶住歪倒的静言。

“伤着哪里了?”

静言弯下腰攥着脚腕子,“无妨,就是踩在石头上崴了一下。”

七虎将灯笼凑近静言的裙摆,“我身上有药油,姑娘拿去赶紧搓一搓脚踝,不然肿起来的时候才疼呢!”

但下一刻七虎便移开了灯笼,皱起眉头盯着地面。

只见层层落叶间隐约可见四五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而这些石头都有火烧过的痕迹,必然是不久前有人在此生火造饭。

将匕首塞给静言,七虎让她坐下稍等,自己提着灯笼去四下里查探,果然又发现了不少曾有大队人马在此驻留的痕迹。

那些人还故意将垒灶的石头分散,又以落叶铺撒在被篝火烧焦的土地上,做足功夫。

不妙!

七虎匆匆赶了回来,一脚踩灭静言的灯笼,“姑娘快随我回营!”

静言赶紧站起身,却因脚腕吃痛趔趄了一下。

七虎告了声得罪便把他手中的灯笼熄灭后塞给静言,略一蹲身,双手向后一抄就把静言背起,“姑娘抱紧些!”

然而话音未落,利箭破空之声顿起。

七虎敏捷的向旁一跃,静言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滚倒在厚厚的落叶上。

“躲起来!有人偷袭!”

七虎扔下这句话便抽出佩剑蹿了出去,矮身从地上摸起几枚石子土块,左手一扬,四周响起一片卟卟的细微声响,用以迷惑来人视听。

静言小心的挪动着,尽量藏身于一颗高大的柏树后,右手紧紧的攥着七虎先前给她的匕首。

若是夏季,树木枝叶繁茂,山林中每到夜间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现下是春天。

静言屏气凝神的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已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识四周情况。但,除了野草和树木黑幽幽的轮廓,任凭她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又有几发箭矢飞­射­,静言分不清这些离她远还是近。

四周恢复宁静,却是杀机暗藏。

对方绝对不是北疆军。

此地位处兴图镇境内,若是北疆军发现山上有人必然先喊口令或是出声质问,唯有对方是琉国人,才会看见人便放冷箭。

突然,在她左侧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间特别刺耳,也让静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对方来了几个,七虎只有一个人……但七虎应该比琉国人更熟知这片山林,而且卫玄的老虎们都那么厉害,她还记得刚进王府时出了杂耍班子的命案,卫玄就是派七虎来暗中保护她。

对,她见过七虎只随便跳了几下就在西院后罩楼旁飞檐走壁,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所以七虎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忽然发现手中的匕首折反出一缕缕寒光,静言一惊,赶紧把匕首收进袖笼。想了想,又伏在地上轻手轻脚的朝最近的一棵大柳树爬了过去。

这柳树恐怕已长了百年,粗大的树­干­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可喜的是其树根旁还有一大块山石,恰好可容静言藏身于树­干­与石头之间。

最初的恐慌过后,静言恢复了冷静。她是帮不上七虎的忙,但她也不能给七虎拖后腿!

从四周小心翼翼的抓来许多**落叶,慢慢的一层层撒在自己的素­色­衫裙上。衣裳的颜­色­在黑暗中太过显眼,有叶子盖着应该就无妨了罢?

然而在静言试图再抓些落叶时,就听有人在距她不过咫尺的地方低声交谈。

“才刚看到这边有兵器一闪,人怎么没了?”

“嘘!他们肯定不止一个人,咱们这回带的人少,将军已和其中一人碰上面,你且继续暗中搜寻,我回营叫人。”

却在此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糟了!是图戈!”

另一个人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就算对方只两三人,毕竟离着兴图镇兵营太近,万一招来巡逻的北疆军就坏了!走,咱们……啊!”

静言听得扑通一声,好似重物坠地。难道……

“巴音!巴音!”这焦急的呼喊证实了静言的猜测。

而后又是让人心惊的扑通一声。

“啊~~啊!!!”

绝望的惨叫就在耳畔,静言头顶附近的落叶随着第二个扑倒的琉国士兵的挣扎沙沙作响。

“救……救命……”

糟了!他这般呼喊必然会有琉国人来寻他。

静言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睁开眼,只见那士兵离自己不过两尺。

掏出袖中匕首,毫不迟疑的扑了出去!

也许是七虎给她的匕首足够锋利?

兵刃刺破喉咙的感觉就像戳进了一块细­嫩­的豆腐。

滑腻腥气的液体顺着手腕滴滴答答的掉落,静言只觉全身僵而冷,愈发显得那琉国人的血的温热。

蠕动着缩回原位,匕首重新收回袖筒。此时此刻,她已完全傻了,最后残余的一点点理智让她飞快的抓来落叶掩盖住自己的衣衫,这一次连头脸都一并用落叶遮住。

她宁可呼吸腐烂的树叶味也不愿意再闻到血腥。

殊不知静言懦弱的举动正是歪打正着,恰恰应了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的道理。

不片刻就有琉国人跑了过来,发现同伴的尸体后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也许是三个人,也许有五个人,静言已没有心思分辨,只是紧闭双眼听天由命。

然而在短暂的对话后,那些脚步声再次离去。静言耳朵里一片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等她终于回过神时,兵器相碰的声音更激烈了,琉国人似乎再无禁忌,喊杀声不绝于耳。

“撤!你们先走!我殿后!”

他们要跑了?

静言轻轻吹开脸上的树叶,月光下的树枝就像一只只狰狞的魔爪。

慢慢爬起身,转过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人怒目圆睁,死时侧着的脸正好和静言打了个照面,两点眼白冷而亮。

“哪里走!”

被尸体吓得魂不附体的静言突然听到七虎熟悉的声音,就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心智崩溃!她杀人了!她杀了一个琉国人啊!

“七虎!你在哪儿?七虎!”

完全忽略了脚腕的扭伤,静言全身都剧烈的颤抖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瞪得大大的眼睛盲目的扫视着依然黑暗的树林。

“七虎!!!七虎!!!”啊!谁来救救她?静言已经快疯了,黑暗,尸体,死不瞑目的眼,匕首捅入皮­肉­,满手的鲜血。

不知为何,静言突然想起姑­奶­­奶­一剑将身为琉国细作的许管事斩杀的场景,记忆中喷薄而出的鲜血宛如重现,她的脸上溅满热热的血滴。

静言慌乱的以手抹脸,却发现原来这温热的液体是她的眼泪,不是血?为什么有腥味?啊!是血,是她右手上沾着的琉国人的血!

再也无力承受,静言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姑娘……姑娘……”

耳边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静言慢慢睁开眼。她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却绝望的发现夜幕依然低垂,她依然躺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树林间。

“姑娘……你、你快把他……杀了!”

谁?是谁让她杀谁?

静言猛的坐起身,“七虎?七虎是你吗?”

忽然一团小小的火光亮了起来,这在黑夜中让静言的­精­神为之一振。眯起眼冲着这离她不远的火光爬去,却在到了近前时再次绝望。

摇曳不定的橘­色­暖光下,七虎伤痕累累,短促的呼吸和失神的眼睛让静言差点哭出来。

“七虎你怎么了?你伤的很重吗?药呢?你不是说有药油么?在哪里?我给你擦!”

七虎微弱的摇头,抬起颤抖的手指,“你去杀了他,立刻……那人是、是琉国将军。”

静言顺着七虎的手指看去,只见五步之外的地上果然还躺着另一个人!

此次巴图布赫是来侦察曾经驻留过兵马的营地,所以只带了六名亲兵。除了在静言藏身之处被七虎的飞刀­射­杀的一人以及被静言割喉的另一人,其余四名士兵全部被七虎斩杀于剑下。

但以一敌五的七虎即便熟知山林,也是身受重创。更因最后静言一声尖叫而分神,险些被巴图布赫的长刀腰斩。

还好卫氏九虎从小便接受某位高人的指点,其武艺之高千里挑一,但这一刀虽未砍中要害,却也深达筋骨。

静言在地上拾起琉国人携带的火把将之点燃,明亮的火光中只见四周有三具尸体。

三具?

“七虎,你不是说你杀了四个人?七虎?七虎!”

七虎已陷入昏迷,静言知道不能再等,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捡起七虎的长剑,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向巴图布赫。

只见其软甲上全是血污,肩头腰腹的皮子破损开来,武袍下摆亦被鲜血侵染。

巴图布赫身中三剑,尤其最后他试图腰斩对方时因为拼尽全力而空门大开,想不到那个叫七虎的北疆人竟然宁为玉碎,拼着还他一剑,结果两败俱伤。

眼看着这个瘦弱的北疆女人提着长剑走来,巴图布赫只有满心的愤怒和屈辱。他是琉国的大将军,他应该英勇的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被一个小女人一剑捅死!

身下的落叶散发着**的味道,也许他也即将和这些落叶一样……

火光映亮了那女人苍白的脸,高高举起的长剑在空中停留了一瞬。

巴图布赫咬紧牙关,不!想他堂堂的琉国大将军就要这般耻辱的死去吗!他不甘心!

剑落。

巴图布赫绝望了。

“当啷!”一声,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巴图布赫惊讶的睁开眼,只见那长剑正正的砍在他的护心镜上。

那女人也很惊讶,提剑再砍,却因动作过猛脚下一绊,栽倒在了他旁边。

静言拼命攥紧火把和长剑,脚踝钻心的疼。

­干­脆扔开剑,将火把往地上一戳,掏出匕首,跪在这名琉**人身边。

双手握住匕首柄,这是今夜静言即将手刃的第二个人。但,这一次不再有黑暗的遮挡,火光下那名琉**人的脸清晰可见。

对方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是如此明显,适才杀死那名琉国士兵的感觉又爬上心头,像一道诅咒,像一个梦魇。

她还要经历第二次吗?

许管事飞溅的鲜血和那名士兵垂死挣扎的一瞬合二为一,手腕上仿佛又流满了温热的血,静言几乎再次崩溃。

她懦弱了,她恐惧了,她害怕了,她该怎么办?

74

静言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

七虎说这是琉国的将军,那她必须要杀了他,否则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就在她鼓足勇气再次握紧匕首时,对方忽然眼神一寒,静言惊觉不妙,慌忙往他喉咙上一捅,那男人却向一旁翻了个身躲开了。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人,静言便把先前的一切情绪都抛开,不再迟疑,眼神执着的盯着那名徒劳的趴在地上拱动的男子。

在摇曳不定的火把光亮中,七虎掀开一线眼帘,模模糊糊的看到章姑娘的背影,那微侧着的脸内变得凶悍而狰狞,握着匕首的右手高高举起。

就在这一瞬,七虎忽然看到一道黑影从一旁扑了过去,电光火石间,他想喊一声给章姑娘示警,喉咙中却是一甜,汩汩的血溢满口鼻。

章姑娘!危险!

七虎以为自己喊了,但他仅仅是张了张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看到的最后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琉国弯刀穿透了章姑娘的身体,匕首刺入巴图布赫的后背,姑娘扑倒在地,偷袭之人也是强弩之末,一击之后再无继力。

不!!!

七虎的眼角不停的抽搐着,手指在身下**的落叶上抓了两下。

朦胧的月光中,树林依旧。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沾血的落叶。

依然戳在地上的火把徒自燃烧,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火光照亮了巴图布赫后背上的匕首,照亮了静言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和秀气的眉毛像四条触目惊心的墨线。

偷袭了静言的琉国士兵仰躺在他们身边,沉重的喘息着想爬起来,却在试了两次后颓然倒下再未有任何动静。

五步开外,七虎身下的血像一汪黑水,只在火光跳跃时才能看到一抹暗红。

最终,一切都静止了。

北疆今年的春季来的很早,温暖的阳光撒满院落,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卧房里,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坐在床尾,惊喜的发现已经昏迷了三日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

“静言?静言你醒了吗?”

耳边亲切的呼唤声让静言觉得是那么不真实,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静言,要喝水吗?”

水?

这个字让她的喉咙­干­渴难忍,水!她需要水!原本蜷缩着放在被子外的手不耐烦的抓着被面儿,“要,喝水。”

她的声音真难听!感觉到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扶起,紧接着又靠进一副宽阔的胸膛。这个人很温柔的对她说:“慢点喝。”

怎么能慢?静言觉得自己渴了很久很久,把对方递来的一碗水喝­干­依旧渴得厉害。贪婪的盯着空掉的水碗,静言舔了舔嘴­唇­。

“我还要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水碗,但那只碗被人拿走了。

茫然的看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姑娘在对她笑,“你就是章静言吧?我是诺敏。”

静言瞪着她,声音嘶哑的低吼,“我不管你的谁,给我水!”

那个自称叫诺敏的姑娘爽朗的笑了起来,对扶着静言的人说:“哎哟,你不是说你的小表妹特别温顺吗?瞧着倒比我们草原上的母狼还厉害。”

静言觉得后背很暖,一双健壮的手臂圈着她,随着身后这人熟悉的笑声,静言的理智慢慢恢复了,“大世子?”

静言挣扎着直起身,费力的扭过头,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名对她照顾有加的青年,“真的是你!你没事了?你怎么在这里?”

和王爷如此相似的眉眼,英气爽朗的笑容,真的是大世子啊!

靳文符爱惜的摸了摸静言的头,“我当然没事,倒是你,竟有胆子一个人跑来追文笙那个笨丫头。我听四虎说你和七虎进山是给文笙找草药,这也太大意了!你不清楚边关的战况,那两头老虎也是废物么?”

让人恐惧的记忆像放开闸门的洪水,瞬间涌入静言的脑海。刀光血影的夜,琉国将军不甘心的脸,满手温热的血!

静言使劲儿在被子上蹭了蹭手掌,“七虎!七虎怎么样了?”

诺敏在床尾坐了下来,热络的拉起静言的手说:“放心吧,他虽伤的重但无­性­命之忧。他比你可结实得多,昨天就醒了过来。不过你们两个人还挺厉害,黑天半夜的就杀了六个琉国人。那六个可都是琉国大将巴图布赫的亲兵啊!”

静言在得知七虎还活着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左侧腋下疼得厉害。大世子的胳膊好沉啊……

靳文符发现她细微的挣扎赶紧放开了手,“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快躺下!”

明明才刚醒来,脑袋一沾枕头困意却再次来袭。静言还有好多的疑问想问,但至少现在她安全了。不再逞强,静言昏昏沉沉的又坠入梦乡。

这一觉醒来天­色­已黑。

与之前第一次清醒时的茫然困惑不同,寂静的夜晚将一切感官全部放大。能听到有人在另一间屋里交谈,能更清晰的感觉到腋下伤口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此刻全身都僵硬而酸痛。

尝试坐起身,耳朵里嗡嗡的,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变得忽远忽近。静言坐了好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已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受伤的左腋。

她还记得那一晚在她即将落下匕首时忽然遭遇了偷袭,但到底是谁,为何会刺伤这么个奇怪的地方,静言一无所知。当时,她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匕首上,直到她将这东西笔直的刺入琉国将军的后背。

她还是下了手啊……

卧室中静悄悄的,静言借着房中的烛光环视了一番。由格局来看,既不像兵营,也不是寻常人家。

说气派么,还谈不上,但目光可及之处的摆件以及铺盖用的东西亦非凡品。

静言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让她意外的是她崴伤的脚踝似乎在这段时间内被人­精­心照料过。

离床不远的圆桌上摆着茶壶和茶碗,静言慢慢的一步步走过去,探手摸了摸,欣喜的发现不仅壶中有茶水,而且还是温热的。

翻过来一只茶碗,倒水的时候静言的手腕抬得有些吃力,才刚提起壶,腕子一闪,壶底磕在茶碗边沿,立刻将那细瓷磕掉了一块,好好一个茶碗成了豁牙子……

静言将这只掉了瓷的茶碗原样扣回茶盘,又换了只新的。

当她用有些僵硬的双手捧住茶壶时,突然背对着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随之涌入一阵清新微凉的空气。

静言放下茶壶笨拙的转过身,然而才转到一半整个人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静言静言!”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卫玄?!

静言用力挣扎开他握在她后脑上的大手,她想看看他,能听到卫玄的声音还不够,她想亲眼看到他的脸!

她看到了!

目光贪婪的把卫玄脸上每一寸都仔细看了个遍,最后落在那双充满浓烈情感的眼睛里。

忽然静言所有的情绪就这么爆发出来,委屈和担忧,恐惧,还有思念。

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去他的礼仪规矩,静言只想扑在卫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卫玄手足无措的轻拍静言的后背,又担心碰到她的伤口。

在接到快马来报大郡主带着莫伊族亲兵半路遇敌时他就担心这丫头会跑出来追人。结果不出两日又来了信儿,静言与七虎进山挖药被人伏击,重伤。

那一瞬卫玄只觉心都被人拧碎了一般,二话不说带着卫氏亲兵便赶了过来。

感觉到怀中之人愈发颤抖的身体,卫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回床榻旁,轻轻的放在柔软的被褥中,“我给你倒茶。”

然而静言却拉住他的手,“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卫玄已由七虎口中得知事发当夜的前因后果,知道他心爱的姑娘被惊吓得不浅,一颗心更加柔软,拉起她的手轻吻两下,“我把壶拿过来,咱们一起喝些,正好我也口渴得很。”

他知道静言是最体谅人的,听说他口渴必然会放手。

三步并作两步取来茶壶,卫玄一转身坐在床头,把静言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斟茶,“先喝一些。”

静言乖乖的喝了,卫玄又倒了一杯,她摇了摇头,“你喝吧,不是口渴么?”

卫玄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放下茶碗,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突然猛的一低头,就这样深深吻住她的嘴­唇­。

他们不知道这个完全逾越了礼数的亲吻持续了多久。

静言被卫玄抱得越来越紧,卫玄的胳膊是那样健壮有力,静言伸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攀住他宽宽的肩膀,真是让人无比的安心。

静言不在乎卫玄越发失控的拥抱,即使伤口被挤压得疼痛难忍也无所谓。那片漆黑的,充满血腥味的树林,也许会被卫玄的拥抱挤出记忆。

卫玄的手很大,掌心很热。被这样的手掌覆在后背上,整个胸口都暖洋洋的。

静言不允许卫玄离开,当他们的嘴­唇­分开时,她就追逐着他的。

卫玄几乎疯狂了,无法克制回吻着他的女人。

此时两人无需言语,爱人之间最直接的抚摸和亲吻足以让这两个不善于倾诉的人明白彼此心中的渴望和心疼。

又过了许久,终于在静言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卫玄恋恋不舍的放开了她的嘴­唇­,但依然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和她聊上几句,大手慢慢的在她后背上滑动。

“以后要好好给你补一补,背上摸一把全是骨头。”

静言窝在卫玄怀中无比满足,抬手摸摸他已经冒出青胡茬的下巴,“你什么时候到的?我和七虎是大世子救回来的么?”

卫玄捉住她的手,啄了啄那几根细细的手指,“嗯,你们出事的地方就是大世子曾驻扎过的营地。他过来是为了接应固林族的诺敏公主,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说起来,能把你和七虎救回来还多亏了公主。”

诺敏会出现在北疆必然与姑­奶­­奶­有关,但具体姑­奶­­奶­是如何游说,为何固林族的大公主会心甘情愿的带着族人潜入北疆增援?目前无人知晓。

诺敏公主按照草原的习惯带着四只猎犬,就是这些狗儿率先嗅到了林子里的血腥味。

凶险的是,在大世子等人赶到时,已有两只饥饿的野狼正在撕咬那名偷袭了静言的琉国士兵的喉咙。

静言身上一颤,攥紧了卫玄的手,“那个琉国将军死了吗?”

“没有。大世子等人赶到的同时,琉国也来了一批好手,抢了巴图布赫就走。大世子发了北疆军呼唤援军的火箭,二公子也率领驻扎在镇外兵营的军士出来搜山,但那些琉国人太狡猾,没能捉住他们。不过挨了你那一下,想必巴图布赫没死也会去了半条命罢。”

原来那将领是叫这个名字。

静言转动着脖子,“这里是哪儿?我看着不太像兵营。”

卫玄微微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笨,这是我在兴图镇的老宅,你来过的。”

“可是,上次我记得是睡炕。”

卫玄的眼睛里忽然跳起两朵促狭的光,“因为这是我的卧室。”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聊,聊了很久很久。

静言能感觉到卫玄在刻意回避提及山林中那晚发生的事,哪怕她询问七虎的伤势他也不愿多谈,这让静言的心又提了起来。

“难道是七虎有什么不好?所以你瞒着我?”

卫玄摇了摇头,忽然又抱紧了静言,低声说:“七虎无碍,明日早起我便叫他过来让你看看。我只是、只是恨为何当时不是我在你身旁!”

说着便轻轻摸了摸静言腋下的伤,“幸好那名士兵先前中了七虎两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那一刀也伤及筋络……恐怕日后你的左臂再不能负担重物了。”

原来是这样。

静言突然发现卫玄抱着她的手臂有微微的颤抖。

卫玄也在害怕么?

“静言,你记住,以后无论再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许离开王府。”

卫玄在心底默默发誓,这是琉国人的兵器最后一次出现在他心爱的姑娘面前,巴图布赫,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相遇,我定要将你斩于马下!碎尸万段!

筑北王府容华斋内,啪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一道尖锐的声音怒骂道:“混账!谁让你派静言去边关的?现在你还有脸告诉我文笙和静言都受了伤?我去蒙州一趟,给你留下妥当的人,结果你把王府给我管成这样?”

王妃攥紧了膝上的裙摆,“是,堂姐教训得是。”

姑­奶­­奶­拍案而起,“现在你知道我教训得是,先前你又­干­什么去了?”

安夫人见王妃垂下头默不作声,心底大喜,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面上不由流露出少许得意。

娇弱弱的用绢子点了点嘴角笑道:“姑­奶­­奶­消消气儿~~您走的这段日子我们可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来的。那日来了军报,说是王爷重伤,大世子失踪,唉~这不大郡主就绷不住了么?其实起因皆在她身上,若不是她一冲动带着莫伊族亲兵去了兴图镇,章姑娘也不会追过去。不过郡主福大命大,听说虽与琉国人撞上打了一场受了伤,但最终还是被我们文筳救了一命。呵呵,您放心,即便大世子失踪咱们王府还有文筳在的。”

说着便起身走到王妃身边,亲亲热热的拉起她的手说:“王妃也不用心急,其实呢,咱们武将王府生死胜败都是常见的。世子的运势不太好,不过文筳那孩子最有孝心,以后他必然会把你当亲娘一样孝敬。”

王妃一愣。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是吃定文符真出了事么?王妃茫然的扭过头看向姑­奶­­奶­,却见姑­奶­­奶­嘴­唇­一扭,一扬手就扇得安夫人滚倒在地。

“来人!把这个诅咒大世子的贱­妇­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打死了就直接拉到乱葬岗埋了,打不死算她命大,扔回院子里不许踏出一步!”

安夫人捂着脸尖叫道:“我何时诅咒过世子?”

姑­奶­­奶­看她那妖里妖气的嘴脸更是火大,上前一步,提起裙子抬脚就踹上了那张娇媚的脸,“我当初是瞎了眼才逼着阿弟把你娶进王府!好,我能让你进来亦能让你滚出去!”

王妃骤然一听姑­奶­­奶­的话不由心头一酸,陈年往事翻涌而上,但她亦知现下绝非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便起身拉住姑­奶­­奶­的衣袖,“堂姐,犯不上为这种人生气。您才从蒙州回来,舟车劳顿,合该好好歇息才是。”

说着又往前上了两步,绕至姑­奶­­奶­面前,盈盈跪了下去,“堂姐,没看住文笙是我的错,支使静言去追文笙更是错。但好在这两个孩子都平安,您要打要罚我都认。只是请堂姐再宽容我几日,现下王爷在边关与那些琉国人算计周旋,咱们可不能再折腾出事让他分心。”

姑­奶­­奶­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王妃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泪水。长叹一声,“罢了!你起来吧!”想了想又说,“你素来软弱,这回这个姓安的贱人决不能轻饶!”

王妃疑道:“为何?”

姑­奶­­奶­一挥手,示意伺候在房里的丫鬟们都退下,这才说:“静言走之前曾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托付给汤先生照拂,此人肚中怀的便是文筳的骨­肉­。”

王妃一愣,“这……我竟不知道!”

姑­奶­­奶­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带个花儿Сhā个簪子!汤先生自然不会将这女子安置在府中,于是在询问过她之后,发现文筳曾在城外置办了一个小院。于是汤先生念及此人是静言所托,又怀有王府骨­肉­,便亲自将她送了过去。不想那院中,竟藏着个大秘密!”

75

筑北王府品香苑正厅。

被拖进来的一对中年夫­妇­浑身颤抖着跪在堂下。四周站着七八名虎视眈眈的健壮丫鬟,院中站着十几个佩刀侍卫。

那­妇­人壮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首坐着两个气派不凡的女人。其中一个虽寒着脸,但生了副温柔面相,另一位耷拉着眼皮正由小丫鬟给点烟袋,瘦削的下巴和略高的颧骨透着刻薄,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

­妇­人吞了口口水,扫了眼自家男人。当家的猥琐懦弱是个指不上的孬种,此时恐怕早已吓得飞了三魂。想他们夫­妇­替王府二公子尽心尽力的伺候廖家小娘子,如今也是怀了王府骨­肉­的,只怕今天叫他们来不过是走个过场,质问二公子私养了女人偷吃的事?

姑­奶­­奶­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后挑着眼梢看向坐在下首的汤先生,“这两个就是帮着文筳照拂廖家姑娘的郭氏夫­妇­?”

汤老先生略欠了欠身,“是,他们自二公子买了院子便一直伺候着。”

姑­奶­­奶­冷笑,“哦~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郭氏一听便涎着脸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收了二公子的银钱,自然是要尽心的。”

姑­奶­­奶­身边的大丫头采如斥了一声,“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汤老先生捋着胡子轻咳一声道:“郭有财,我且问你,那院中所埋之人是谁?”

此话一出,只见那个自被带入王府便一直缩着头不敢啃声的中年男人咕咚一下撅倒在地,跪在一旁的郭氏也面如死灰,“埋……院子里埋了人?!”

汤先生自年轻时游历至北疆便被老王爷招揽于府内,在王府的四十多年中历经两位王爷两场战乱,可谓真正的筑北王府谋士元老,若不是王爷念及他年岁已高又有风湿病,说什么也不会放他回来。

又逢此次姑­奶­­奶­远行蒙州,王爷对温柔软弱的王妃实在是放不下心,这才将汤先生派回。

老先生之所以问出这句话的起因便是在八日前,为了追回私下带兵的大郡主,静言受王妃之托不得不赶往兴图镇,临行前恰好遇见守在王府外的廖清婉,得知她怀有身孕便将她托付给了稳重多谋的汤先生。

当时王府中虽有王妃在,但老先生也知这位王妃从不担事。

在与廖清婉详谈一上午后,汤先生便觉此事颇有些棘手。

廖姑娘并非普通平民,其廖氏一族亦是巴雅城内名门。姑娘的身份是正房嫡出之女,却因犯下玷污门楣之罪被家中驱逐软禁在别院。

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好办些,既怀有二公子的骨­肉­悄悄的娶回来也便罢了,但以廖清婉的身份却是万万不能,否则不仅是廖氏丢了颜面,王府更是无法对外交代。

这样人家的女孩儿,理当明媒正娶才对!

思前想后,正是为难之际,汤先生忽然想起廖清婉提及二公子在城外置办了一处小院,而他们便曾在此幽会。

于是汤先生便亲自带了几名随从护送廖清婉去了城外的院子。

一来是让怀有身孕的廖姑娘有一个栖身之所,二来这是二公子私下里买办的院子,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汤先生虽足智多谋,但毕竟只是王爷的谋士,王府家事不便过多参与。于是将廖清婉暂时安顿于此免得让王府骨­肉­流落在外,只需等姑­奶­­奶­由蒙州回来,再交由她定夺即可。

然而,等他带着人来到小院时,那看守院子的中年汉子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顿时引起了汤先生的警觉。

且先不论二公子和廖家小姐这对年轻人­色­令智昏的轻浮行径,按照汤先生此等正人君子的做派,廖姑娘日后必然是要被娶进王府的,由这般鬼鬼祟祟的奴仆来伺候让他怎能放下心?

于是原定将人送到就打道回府的汤先生­干­脆坐下来与郭氏夫­妇­拉起家常,巧舌弹卷间,普普通通叮嘱食宿的小事也能耗上半个时辰。

给同来的随从使个眼­色­,那都是跟在先生身边十来年的老奴,随便一个拎出去也是八面玲珑,当下便有二人悄然退出房外,将这小小一个三进院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

不片刻就有随从回来,汤先生一看他隐在长衫旁做的手势便知果然有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回城马车上听到的消息却是位于后院有一块颇为可疑的新翻弄过的土地。北疆的冬季和初春土层全部结冻,到底是什么事让那他们竟不惜在这种季节破土?

随从面容严肃,压低了声音:“先生恕小人直言,看那形状,这块地下面恐怕有大凶。”

汤先生没言语,只是闭目沉思。

待到回了王府便直接招来侍卫头领,暗中派人夜探那小宅院。

王妃浑身一震,惊恐的看向泰然自若的姑­奶­­奶­。

“来人。”姑­奶­­奶­磕了磕烟袋锅子,闲闲的一挥手,“让侍卫们在院子里立起木桩,将这装死的贼人拖出去绑上,五十鞭子先喂给他尝尝,看他还装不装?”

“堂姐……”

姑­奶­­奶­柳眉一竖,“怎的?你想给他们说情么?现今正是春暖花开,太阳这么好,不如随我出去瞧热闹。这里头藏着的秘密等你知道了,恐怕比我下手还狠。”

王妃只得抿紧嘴­唇­,僵硬的被姑­奶­­奶­攥着手腕拉了出去。

郭氏一看王府中人是真要动家伙,顿时嚎哭起来,“怎么说打就打?没天理了不成?我们当家的素来老实,要打也要给个名头不是?”

姑­奶­­奶­站在门廊下,看着被侍卫捆在木桩上的男人冷笑道:“老实?这么老实的人竟会给人当帮凶?真是笑话。”

有侍卫双手托着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在姑­奶­­奶­面前单膝跪地。

“打!”

侍卫低头一拜,起身行至木桩前,放开长鞭略一停顿后,只见其振臂向后一抖复又向前挥去,那乌黑的鞭子犹如乌龙出洞,啪的一声抽在郭有财背上。

郭氏想冲过去阻拦,但被两名时常跟着大郡主打猎游玩的健壮丫头一脚踹翻,又有第三人上来对着她噼噼啪啪的抽了几个嘴巴。

王妃侧开头不忍去看。

院子里除了鞭笞声一片静悄悄,那郭有财似乎也是个硬骨头。但当抽了二十多鞭时,他终于受不得了,高声呼喊道:“我招!”

姑­奶­­奶­轻蔑一笑,“把五十鞭打完再议!以为我说过的话是玩笑么?现下只是让你尝尝小手段,若再敢有所隐瞒,后面砍手砍脚才叫好看呢~把达森给我叫来!”

前堂,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的郭氏被拖到一角由两个丫鬟看着,应召而来的达森照例沉着脸,默默的站在郭有财身后。

饱饱的挨了一顿鞭子,郭有财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有一说一还能免些皮­肉­之苦不是?

当下便一口气说道:“所埋之人并非小人所杀,这事是在二公子出征前。那时廖姑娘与家人扯了谎,说是去亲戚家小住,实则被二公子接来院中幽会。那几日二公子天天下午便来,来了也不大与我们夫­妇­说话,只钻进屋子和姑娘尽情欢.好……”

达森抬手握住郭有财的肩膀一捏,顿时疼得他嗷嗷叫。

“无需说那些无用的废话!”

郭有财点头哈腰的连声称是,“公子向来对我们夫­妇­不假颜­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有一日公子来时怒气冲冲,直接进屋将廖姑娘­操­.弄得哀叫不停,我和家里的便是躲在偏房也听得一清二楚,但奇的是后来不知怎的公子又高兴起来。出来让我们预备洗澡水时还赏了我们一人一块碎银,并吩咐我们伺候完今夜便可回家三五日。那晚公子留到很晚,又让我们置办了酒菜,与姑娘百般缠绵,那­淫­.声浪语真是……”

达森见姑­奶­­奶­皱起眉头立刻一脚踹在郭有财后腰,而后长臂一伸抓着他的头发将其拎起对着肚腹又是一拳,“这些脏的臭的再敢说一句我便将你的牙齿一颗颗打落!”

郭有财已被达森的铁拳打得险些晕过去,只有拼命点头的份,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我们收了银钱便于第二日家去了,但临到回来的日子上,因我老丈人犯了急症,家里的便去娘家探望,只我一人回来。不想院中柴房里已躺着那个死人,幸好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味道,只是僵僵的横在里头。当时廖姑娘已回了自己家,只二公子一人在房中喝酒,见我来了便塞给我一包金银珠宝,让我将那柴房中的人掩埋。只是天气太冷,我用尖镐刨了两个时辰才刨出一个浅坑,二公子等的心急便走了,我也懒怠再挖,便将那人先葬下,等过几日土地化冻再重新挖个深的……”

汤先生淡淡一笑,“是了,你必然是前几日才重新又挖了深坑罢?”

郭有财连连磕头,“小人知罪!”

姑­奶­­奶­冷哼一声道:“你也真是应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句话,不过也多亏了你信守承诺,不然你不重新挖坑我们又到哪儿去发现呢?”

汤先生摇了摇头,“姑­奶­­奶­此言差矣,冬季冻土将尸体浅埋即可,等到夏季,这具没有棺木装殓的尸体又埋得如此浅便无法掩其恶臭了。”

姑­奶­­奶­对汤先生很是尊重,闻言便点头称是,随后又问郭有财,“死了的这个人你可认识?他是否时常来找二公子?”

“认得。这人姓周,以前曾是五福镖局的武头,后因与一位镖师的媳­妇­有染传出风言风语便被镖局赶了出来。他仗着有一身好功夫便在地头横行霸道,也帮着西城那些大商户讨账,住在南城跑小买卖的全认得他。此人经常来寻二公子要些银钱使,还与我喝过酒,有一次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注横财就请我去风流了一把,席上叫了三个姐儿,他喝得得意时便说二公子是个人物,日后筑北王非他莫属……”

王妃终于从这些话中听出可疑之处,又听郭有财说的最后一句,茫然的扭头看向姑­奶­­奶­,又看着汤先生,“这……文筳竟说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汤先生摇头轻叹并不作答。

姑­奶­­奶­却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仰头大笑,“不过说说而已,这也算大逆不道?你还不知他做了什么龌龊之事呢!来人,将大世子的小厮双庆带上来!”

这双庆便是大世子被人落药当晚跟在身边的小厮。自出了那事后一直被关在东院,受过莫伊族极刑的青年再次看到堂中的达森时立刻目露恐惧神态慌乱,一头扑过去抱住达森的腿哭道:“大爷饶了我罢!我知道的已都说了!”

达森面无表情的将他提了起来,接过身旁侍卫递来的一定棉帽,“你仔细看看,可认得这东西么?”

双庆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只见一顶脏兮兮的厚棉帽,“不、不认得。”

达森又说了一句,“你曾招供在出事当晚有一名戴着棉帽的男子与你接应,自称是那少­妇­家人。你现在再好好看一看,当时那人所戴的是否是这顶帽子。”

双庆听了便又仔细看了一遍,后来­干­脆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很像,不过这护耳不是耷拉着的。”说着便将棉帽护耳折起系在冒顶,忽然叫道:“这便是了!”

达森又把郭有财提了过来。因双庆也见过周武头的面容,便让两人当场对质。

这周武头乃习武之人,面生横­肉­,粗眉嘴阔,此等颇有特点的容貌不片刻便被郭有财和双庆你一句我一句的描摹了出来,就是此人无疑!

周武头就是给了双庆春.药让他下在大世子酒中之人,而此人与二公子关系匪浅,现今又发现他被绞杀于二公子私下置办的庭院之内,至此一切浮出水面。

王妃抓着座椅扶手的指节已是青白,一双秋水妙目中暗含杀意,“原来是这样。”

就在姑­奶­­奶­以为她要大发脾气不管不顾的咒骂时,王妃却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等厅中之人全部撤出后,王妃颓然的沉默了片刻,说:“堂姐,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露了文筳的­阴­谋似乎颇有不妥。”

姑­奶­­奶­皱了下眉毛,“怎么不妥?”

王妃沉默良久后,忽然笑了起来,眼圈却红着,“因为文符的身体已经完了,他虽贵为王府大世子,但一个不能给王府传递香火的世子又有什么用呢?武将王府重子嗣!这一代只有他和文筳兄弟俩,如今文筳的骨­肉­就在那廖家姑娘肚中孕育。先前文符被陷害时是出了人命,文筳也确实是大逆不道,但他也是唯一可以给王府带来子嗣的人!”

姑­奶­­奶­万万没想到王妃竟然会说这些,神­色­一窒,刚想张口却被王妃打断了。

“堂姐不要以为我在说漂亮话,我恨不得现在就生生咬死靳文筳!但我知道,你,王爷,都不会由着我这么做,汤先生,卫玄,言重山,现在站在文符身边的早晚也会站到文筳那边去!当年……你不就是为了能子嗣茂盛才逼着王爷娶了三房侍妾回来的么?”

王妃猛的站起身,仰起头试图把已经涌出的泪水憋回去,“堂姐啊堂姐,这么重视子嗣的你,如今公然在众人面前揭露靳文筳的丑行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罢?但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被王妃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一惊的姑­奶­­奶­也站起了身,“我没这个念想!”

“哈哈!你没有?堂姐,你向来就不是个虚伪的人,也从来都没将我放在眼里,何苦现下又如此惺惺作态?”

王妃转身直面姑­奶­­奶­,紧紧的盯着她的双眼,“文符受到的伤害我永远铭记在心,你能保靳文筳多久呢?我现在就可以赌咒发誓,你不是只关心王府子嗣么?好!只要靳文筳有了两儿子,替王府留下血脉之后,我定要剥其皮,断其骨,饮其血,替我儿报仇!这之前,就养着他这个孽障好了~”

“你疯了!”姑­奶­­奶­抓住王妃的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我何时说要袒护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小到大,你时时都偏向文筳以为我看不出么?安夫人那个贱人使手段生的果然就是个孽种!”

姑­奶­­奶­一瞪眼,“我偏心文筳就是因为他是王府中唯一的庶子,王爷心中只有你和你的孩子,殊不知如此偏颇最容易让庶子心存怨恨!”

王妃冷笑,“原来我还错怪堂姐了?只可惜,你这招也不大好用。宠了靳文筳这些年到宠出一个狼崽子来?!”

姑­奶­­奶­攥着王妃的胳膊一晃,“你给我消停些罢!我早就知你恨我怨我,但那些不过是宅子里女人之间争宠斗心眼子罢了。只说现下,我这次绝非是要做样子给你个交代,文筳铸下的大错已让他再无资格身为我筑北王府的子嗣。若是他今次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便是有命回来我也不会放过他,轻则贬为奴籍扔到俪马山采石场里自生自灭,重则斩立决!”

“啊!”王妃神­色­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姑­奶­­奶­,“你……为何?”

“不仅仅是因为他嫁祸文符的事,”姑­奶­­奶­面上浮起一层疲惫,向来犀利的眉眼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哀伤,“这孩子,已经对这个王位魔障了。小时候那么聪明的二妞妞,现在旁的人许给他一块饼子,他就看不见脚下的深渊了……我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王爷亲笔给我写了一封信,不许我再­干­涉。”

王妃握住胳膊上姑­奶­­奶­的手,“堂姐的意思是,文筳在边关闯了祸?”

姑­奶­­奶­轻叹一声,“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

王妃虽对王府的政务不甚熟悉,但这话里话外也听出些端倪,见姑­奶­­奶­面­色­不佳便扶着她又坐回椅子里。

“堂姐,王爷这人有时冲动不计后果,文筳,真的犯了很重的罪以至要被贬为奴?那王府怎么办?文符的身子……”

姑­奶­­奶­苦笑着拍了拍王妃的手,“我相信文符吉人自有天相,毕竟还有刘太医在,咱们北疆的山里全是宝,鹿鞭虎鞭一天一条,我就不信给文符补不起来!”

王妃一愣,随即面上一红,笑道:“堂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天天吃,文符怕是要被你补得七孔流血了。”

姑­奶­­奶­笑道,“这是你头一次对我笑得这么真,说话这么俏皮。以前的事……”

王妃摇摇头,“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终得以真相大白,可见人在做天在看。功过是非孰对孰错,谁又能说得准?我现在只想将文笙与静言快些接回来,边关毕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两个孩子又都受了伤。”

说话间忽然神­色­一动,王妃略微压低声音,“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静言?还是……”

姑­奶­­奶­想了想,笑道:“先不说,静言那丫头可不一般,我觉得她早就有所怀疑,但一直闷在心里。你可知,她还曾私下查过文符当晚去的饭庄,问过替文符牵马的小厮。这丫头不吭声也便罢了,真张开嘴能一口就能咬死个人。”

王妃沉默片刻后说:“总要还她和她嫂子一个公道的。”

北疆,兴图镇。

“二公子想立军功何其简单?只需由小人带领一队兵马假扮琉国人时不时­骚­扰一下山民村落即可。”

程参军的话让靳文筳心中一动,在去年秋猎大宴上,大哥和卫玄不就是联手演了这么一出么?什么剿灭山匪,必然是他们使人假扮出出风头罢了!

可恨他现在守着的破地方有天险为屏障,哪里像俪马山那般好攻?

琉国人便是真傻了也不会来打兴图镇!

当靳文筳对程参军的提议心动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的选择似乎离自己所求的军功和王位又近了一步,但实质上,他只是远在京城的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一枚棋子。

76

言重山提着灯笼沿帝泉关兵营中的甬路慢慢悠悠溜达到中后方,在一扇门前停下,打门,“李参将歇下了么?”

随着里面的人一声“请进”,言重山将灯笼往门口的架子上一别,推门而入。

李崇烈已卸下甲胄,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武袍由书案后站起,“言军师这么晚来可是有紧急军务要通报?”

言重山伸手在怀中一探,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小酒壶,“拿杯子来,咱们哥儿俩喝几盅。”

李崇烈有些为难:“这……卫将军有令不得夜间饮酒。”

“怕什么,他现在正一怒为红颜蹲守在兴图镇,搞不好这厮还会不顾局势带兵去挑衅琉国边境,参将何必辜负这难得的悠闲?”

李崇烈稍事沉吟,终究还是顺应了言重山的意思拿来酒盅,“不知章姑娘伤势如何?那信笺上写的含糊其辞,让人忧心。”

“哦?是让你忧心罢?我不担忧章姑娘,倒是更担忧你。”

李崇烈一窒,“我、我对章姑娘并没有……”

言重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因先前受过章姑娘的恩惠,只将她当妹子。我所担忧之事也并非这等儿女私情,而是现下京城中的动静。”

李崇烈眼神一闪,避重就轻的答道:“不是说今日难得悠闲么,何必提这些煞风景的?来,喝酒,我敬军师一杯。”

言重山带来的酒只那一小壶,因卫玄的禁酒令,即便如言军师这般在军营中混得如鱼得水的,也很难私下里弄到足够的酒水开怀畅饮。

有意的试探被李崇烈四两拨千斤,这顿酒喝得温吞,推杯换盏三五回,壶已见底。

言重山摇了摇酒壶,感慨一番不过瘾之后便施施然去了。

李崇烈直到房中只剩他一人,这才卸下镇日伪装的温吞脸­色­,细观其眉宇,比去年秋季初来北疆时多了一分睿智犀利。

重新坐回书案后,李崇烈由兵书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才刚送到的家书,不是母亲写来的,而是他的父亲,肇亲王亲笔。

真是可笑啊,在京城时住在同一个王府之中,每年却见不上几面的父亲竟会突然给他这个庶子写家书?

展开信笺,端正的书法谈不上苍劲有力,却别有一番大家风范。只可惜,与母亲珍藏着的父亲在年轻时写给她的情诗相比,如今这男人的落笔中已带着三分浮躁,收笔潦草心不在焉。

李崇烈冷冷一笑,估计是忙着去逗弄某个娇媚动人的小妾罢?

早在十一二岁上,碰巧于王府后花园中撞见涎着脸对三个美婢伏低做小浪态毕现的父王时,李崇烈便对这个男人绝望了。

荒­淫­无度!

李崇烈使劲儿揉了揉太阳|­茓­,尽力把已经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的­淫­.靡画面摒弃。身为一个男人,还是一国之亲王,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如此尊贵的身份却追着女人的ρi股跑?

可耻!

现下又写信来召他回京,说什么思念幼子?哼!明摆着是怕他在北疆收拢军心,多一个和自己嫡子争夺皇位的砝码而已。

李崇烈起身替自己倒了碗茶。

水已冷,却无妨,他现在正需要冰冷的水来浇熄心头怒火。

在这封虚情假意的家书末尾,草率了提了几句母亲生了病。在李崇烈心里,父王只是个让他随时提醒自己不可堕落成这般无耻荒­淫­的负面角­色­,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

也许在天下所有儿子的心中,自己的母亲都是最美最温柔的罢?

母亲苦了那么些年,被肇亲王妃那个贱­妇­欺辱了那么些年,多希望能将母亲接到北疆来,让她也尽享太平安乐的日子。

李崇烈从未希冀过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只想能尽快在北疆站稳脚跟,借由此次战事获取军功。只有他先立足,才有资本把母亲从亲王府那个虎狼之|­茓­中接出来!

但是,母亲的病……

李崇烈攥紧了拳,狠狠的捶在书案上。他该怎么办?

“肇亲王的家书末尾提了陈夫人身染重疾之事,依属下看来,那几笔并非肇亲王亲笔,而是有人模仿其笔记后加上的。”

言重山的手指在膝头缓慢的敲击着,“哦?这么说来是有人想将李崇烈诳回京城喽?”

烛光摇曳的内室,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青年正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在言重山面前,闻言略一拱手道:“是!潜在京城的探子来报,陈夫人近日确实身体微恙,虽不是信上所言那般严重,但食欲不振,夜不能寐,血虚­阴­亏等症全部添全。属下以为,恐怕有人对陈夫人暗中动了手脚。”

言重山闭目沉思,手指依旧有节奏的敲击着。

片刻后忽然一笑,“是了。万事以孝为先,以老爷子的迂腐,若是知道李崇烈置母亲重病于不顾必然大怒,他可不管什么军务不军务,边关打破了头他也只想着当圣贤明君!”

“请大人谨慎言辞!”

言重山睁开眼,“跟你们我还要谨慎岂不是要憋死?早与你说了,无需这般遵从礼节。自我进添翼所第一天起,便将你们当了亲兄弟。”

见那探子依然迟疑,言重山笑道:“这可是你们崇敬无比的璇玑营前辈留下的规矩,一朝共事终生兄弟。再说,你当我不知你们亦对老爷子有诸多不满么?可惜啊,在世宗手下助其监察百官开创太平盛世的添翼所,如今已落魄成某个昏君的爪牙,镇日­干­些暗算嫁祸的脏活儿,你们还未自裁谢罪于祖师灵牌之前真是稀奇!”

“大人!”

言重山哂笑,“哎哟~我刚才说了什么?定然是今日饮酒之后胡言乱语。”

对这般难以捉摸的上司,探子简直哭笑不得。

“大人放心,吾等既已效忠于您,一切自然只听从大人的吩咐。”

言重山哼哼唧唧的赖在椅子里,“哦?这回不让我谨慎言辞了么?”

探子:“……”

言重山也知不能过分调笑这些探子,于是便收敛起轻浮态度变成正经嘴脸,“你这几日尽快与京城的人联系,让他们盯紧肇亲王府。至于陈夫人是否被人动了手脚,若是被下了药,下的是什么药都给我查清楚。下一次我不想听见任何推测,把证据一并带来才作数!”

“是!”

静言由卫玄扶着,在伤后第一次走出房门。

卫玄家的院子虽小,但布局很­精­巧,能看得出是被一代代卫夫人­精­心侍弄过的。小巧的后花园中花木错落有致,玩赏的奇石被竖在一汪小池中央,且并非光杆将军,在石头底部培有泥土,春光之中,才从土中冒出的­嫩­绿青草平添一分活泼。

“光杆将军?”卫玄听了开怀大笑,挽着静言在后园廊下小坐。仔细将斗篷替她围拢,“你喜欢这里么?”

静言也抬手整了整卫玄有些偏移的衣衫领口,“很喜欢。”

两人就这般并肩坐了一会儿,静言说:“你不要总陪着我,不然会被人笑话。”

“放心,我已都安排妥当,每日也有快马信使往来。而且,帝泉关有言重山和李崇烈,更有王爷坐镇。敖瑞和巴图布赫分别被大郡主与你所伤,这对琉国人真是个天大的羞辱!”

卫玄转过身用双手将静言的手扣在掌心,“不愧是我的女人。谁能想到以前见了男人都会颤抖恐惧的章姑娘能手刃琉国士兵,重伤琉国大将呢?”

静言面上一红,啐道:“什么你的女人?只要我还未过门,便只是章家的女孩儿。什么手刃重伤的,都是机缘巧合,与我不相­干­。若当时是大郡主在场,恐怕就不仅仅是重伤巴图布赫,而是送他去西天。”

卫玄仰头大笑,左右扫了一眼,飞快的在静言脸蛋上亲了一口,“话虽如此,但当时若是你受伤,大郡主可不会亲自在半夜里随七虎上山挖药。机缘巧合四字也要看怎么说,如果没有你对大郡主如此上心的‘机缘’,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巧合’,对么?”

静言用手背蹭了蹭被卫玄亲过的地方,一张脸更是红得几乎滴下血来,“想不到堂堂左将军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懂的哄姑娘开心!”

卫玄洒然一笑,长臂一伸将静言揽在怀中,“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虽这举动逾矩失礼,但有卫玄这句话,静言便不挣扎,只是贴着他的胸口,能聆听他的心跳,很平稳,让人心安。

“你是要回帝泉关了么?这里就由二公子一直把守了罢?王爷竟然放心他?”

卫玄一震,放开静言少许,“你知道了?”

静言慢慢坐正了身子,脸­色­已由才刚的通红恢复了正常,虽仍有些苍白,但也透出少许喜人的健康­色­泽。

“昨日有王府来信,姑­奶­­奶­已经回了,王妃让我和大郡主稍事休整便启程回府去养伤。而且姑­奶­­奶­给我的信里有一句话很有趣。她说,何须忍一世,天理公道在此时。”

静言抬手挡住卫玄的嘴,“我晓得如今要以战事为重,个人恩怨理应暂且按下。但我第一次去镇外兵营寻大郡主时,二公子的神­色­很得意,已然他就是下一位王爷了似的。明知四虎和七虎是受命而来的援军,却在小事上百般刁难。如果不是他对某件事十拿九稳,又怎会这般嚣张轻狂?”

卫玄握住她的手,“你在提醒我?”

“当然。上一次是被有心算无心,吃亏栽跟头甚至赔上几条人命,今次怎能再大意的听之任之?信他?谁知道那黑心眼子又在算计什么?你们男人的军务政务我不懂,但一个人,若是在小事上都品­性­败坏不计后果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还能指望他明大义么?”

卫玄微微一笑,“放心,王爷早有定夺。”

静言一愣,“你们也……”

“是,我们早已对那件事猜测出一二,但他毕竟是王爷的亲子,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将此事提起只是让王爷陷入两难。其实人在做决定时,都是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缘由,而这个缘由,应该已经找到了。姑­奶­­奶­和王妃急着叫你和郡主回去,恐怕亦是与此事有很大­干­系。我很开心你懂的我们需以战事为重,但我也可以起誓,今次定要将凶手严惩,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静言紧咬嘴­唇­,满目哀伤却没哭。

卫玄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鬓,无言。

他不想用家国大义这些应该由男人去面对的大道理来安抚静言,他要给她的是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让她和她的嫂子沉冤得雪的结局。

在来兴图镇之前他就与王爷表明心志,甚至违背祖训,以卫氏一族出走筑北王府为要挟。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无法解除背负在她身上的冤屈桎梏,这个将军不当也罢!

不知是天理循环还是静言所说的品­性­所至,二公子恰在此时犯下愚蠢之极的大错。这对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来讲简直匪夷所思,又或者,是他终于无法按捺心中贪婪卑劣的**?

第二天当卫玄将静言送上王府来接的马车时,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等我。”

静言回望一眼,点了点头,没言语。

李崇烈出了议事堂,吩咐亲兵备马准备巡防,自行回房由随侍的小兵换上重甲。

最近几日兴图镇那边频繁被小股琉国轻骑­骚­扰,帝泉关倒是安静得宛如太平盛世。甚至城中已关门歇业十数天的酒肆也纷纷又支起了幡子。

李崇烈心不在焉的策马慢跑,只在遇见相熟的军官时才提起­精­神应酬一二。

一连十日无战事,若是快马都可以去京城打个来回了。不如,他私下里与王爷告几天假,偷偷潜回京中探母?

这几天他又接连收到两封家书,照例还是父王亲笔,看那言辞,母亲身上似乎愈发不好了。

正想着,左侧忽然有一单骑驰来,扭头去看,却是言重山吊儿郎当的猴儿在马上。

“军师的骑术愈发­精­湛了。”

就好似要反驳李崇烈言不由衷的虚伪客套似的,言重山在马上猛的一摇,险些栽下去。

跟在后头的亲兵们都低声轻笑。

言重山扭头哄他们:“去去去!离远点,我要跟你们参将学骑术。”

李崇烈勒了勒马笼头,让坐骑慢下来与言重山并行,笑道:“你还要装?我怎记得曾有人一招镫里藏身让左将军都为之击节?现在却好似一只醉猴,坐也坐不稳。”

言重山面­色­一变,收起那股无赖之气斜睨着他说:“说我装?我倒想问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明明担忧母亲却不肯说,每日闷头闷脑,不是想偷偷溜回去探家罢?”

李崇烈也不惊讶,只是苦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军师的眼。”

“那你可知为何逃不过我的眼睛么?”

“军师足智多谋……”

“别说这些废话,你再这般应酬我,就休想知道令慈真正的境况。”

什么!!李崇烈猛的扭头看向言重山。他知道母亲的境况?

声音微颤,“请、请军师告知。”

言重山回头一瞥,发现那些亲兵已依言撤开十丈有余坠在后头,便闲闲的说:“我知你必然因为令慈最近身体不适而担忧,所以就托付在京中的亲戚帮忙打听打听。昨日他们来回,说看令慈的光景,应该中了某种毒。”

李崇烈突然一勒马,冷笑道:“言军师,我母亲深居简出,陈氏与言氏并无世交,你的亲戚是如何能见到我母亲的‘光景’,又如何能看出她中了毒?!”

77

北疆帝泉关,夜。

李崇烈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双眼却直愣愣的盯着头顶的帐子。平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握成拳,把背面都揪得扭曲起来。

原来言重山是添翼所的人,是皇帝派来监察筑北王府的,那枚“如虎添翼”的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

原来母亲真的是被肇亲王妃那个恶毒­妇­人下了毒,添翼所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原来从未抱有希冀的那个位置已经离自己这么近!

当他和言重山一起策马并行于春季的群山隘口之中时,四周山花烂漫,耳中听到的却是这等让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驻马于一座小丘之上,言重山提着马鞭指向远方,“也许有朝一日,这便是你的江山。”

可笑啊!一个曾经在亲王府中连管事奴才都可以向之眉高眼低摆嘴脸的庶子,竟也有今天?可是为此他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毒死!

“我的人虽已发现陈夫人中毒并且暗中偷换过几次夫人的饮食,但对方使的是慢­性­毒药,长此以往诸多不便,而且一旦打草惊蛇亦会让陆氏一族有所警觉。陈夫人孤身在亲王府,便是挡得了一次我的人也挡不了两次三次,且万一亲王王妃再生恶计,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言重山的话犹在耳畔。

肇亲王妃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借由陈夫人之病将李崇烈骗回京城。

据言重山传来的消息,王妃曾亲自游说陈夫人给李崇烈写信叫他回京,但夫人几次都以男儿以保家卫国为先推挡了。

后来陈夫人也是看透了王妃的计谋,不惜故意借跌倒摔折了手腕。

肇亲王妃深知李崇烈自幼谨慎多疑,没有陈夫人的亲笔很难将其诓回京城,无法之下只得让肇亲王手书家信若­干­封。

原来父王的书信是在这等境况下写来的!

言重山在临回营前难得正经的对他说:“你远离京城恐怕不知现下朝堂之上已是波澜暗涌。若不是你的声望日渐抬高,原本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的陆氏一族怎会几次三番试图将你召回京城?你的母亲,外公,还有你外公的门生同僚,多少人为你造势,可谓孤注一掷。虽你是个庶子,但生母并非普通庶民,皇帝心里都有数,而且他起先复用提拔一票老臣就是为了克制谭氏陆氏。”

“如今三位皇子废的废,死的死,陆氏一族已然凌驾于谭氏之上。说句不中听的话,肇亲王妃当年还未嫁时便是心高气傲,嫁与亲王以为是珠联璧合,令慈的出现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王妃被羞辱必然怀恨在心。”

“若是没有陆氏替自家女儿出头,你外公又如何会被贬出京城外放?你母亲忍辱负重二十年,为的是什么?可还记得令慈最后一封亲笔家书上写了什么?”

李崇烈咬紧牙关。

母亲说只要他能建功立业,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难道那时的母亲已看出端倪了么?

言重山说的对,外公和母亲已是孤注一掷,他若任­性­返回京城执意尽孝,便是踏入肇亲王妃的圈套,亦是让一大票由外公率领着支持他的大臣身陷水火。

以陆氏之心胸狭隘,倘若一朝坐上那九五之位,他们的下场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帝泉关议事堂内,才由兴图镇赶回的卫玄还未来得及洗去满身风尘便被王爷召来密谈。亲兵侍卫全部把守在堂外,偌大的厅堂中,只王爷,卫玄和言重山三人。

听了言重山的探子由京城带回的消息,王爷略作沉吟,“如今已没得可选,陆氏一族撤藩之心昭然若揭,本王也不屑于与此等玩弄权术之人虚与委蛇。”

长叹一声“造化弄人”,王爷英武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无奈,“谁能想到三位皇子竟会连番出事?皇储之位跳过肇亲王,其实皇上就是怕胞弟无能,而皇后之位再次落在陆氏谭氏之类的大宗族手上罢了。”

言重山一笑,“是,皇上自己吃过这个大亏,必然引以为鉴。”

卫玄眉头微皱,“隔墙有耳,注意言辞!”

言重山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我不就是皇上派来的耳朵么?还能有什么耳?左将军大可不必过于谨慎,你放心,如今京城里那些人的眼睛都盯着朝堂上的动静,北疆这块打打杀杀的地方他们分不出太多心思算计。所以陆大学士才草草的派了个陈太守过来,竟然还使出离间收买二公子这么拙劣的手段,可见他连王府内的情况都没摸透,如此大意,真是天助王爷。”

原本就为现下王府境况忧虑的筑北王一听言重山说的话,更是眉头紧皱。两个儿子中间,一个根骨受损子嗣艰难,而造成这一状况的始作俑者却是另一个儿子。如今文筳竟还欣然接受程参军的挑拨之计,他难道不知对方用心险恶?

卫玄沉声道:“我借由此次去兴图镇探视大郡主和章姑娘时,曾暗中命卫氏旧部进山查探。虽未能潜入琉国境内,但就所驻扎兵力判断,国君敖瑞以及大将巴图布赫已撤离。但其中有一处隘口二公子好似故意疏于防范……若是为了诱敌深入也便罢了,只怕是中了程参军的嫁祸之计。”

其实王爷和言重山都是心知肚明,虽未明说,但自从接到汤先生由王府传回的消息后,对于二公子,王爷不再回护。可以说,靳文筳的下场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他听从程参军的计谋只为争得军功而故意放琉国兵马入隘口,那悄然屯兵于兴图镇山林的大世子就是亲手在战场上结果他的人,否则陈太守奏上一本北疆军私放敌军里通外国的罪名,整个筑北王府便岌岌可危。

如果靳文筳迷途知返,将那挑拨小人交予王爷处置,战后回城等待他的亦是一场审判。

这是姑­奶­­奶­在信中亲笔授意,也是王爷的抉择。

自酿苦果,谁也帮不得了。

“卫玄,大世子那边你可安排妥当了?固林族的公主和他在一起?”

“是。属下已命父亲的旧部暗中联络了兵营将领,大世子带去的亲兵以及跟随诺敏公主前来的固林族勇士都隐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日常补给皆有人照拂。”

王爷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一拍座椅的扶手,“好!既然敖瑞和巴图布赫撤离了兴图镇,想必大战之日近在眼前。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掉以轻心,严防琉国突袭!”

卫玄和言重山齐齐起身,拱手为拳,“是!”

筑北王府之内如今已经春花满园,静言所居的素雪庭东墙外便有若­干­株碧桃。

一阵春风吹过,片片粉­色­的桃花花瓣随之飞舞,有那么几片还被吹进了窗,恰好落在摊开在书案的一本账簿上。

静言放下笔,轻轻的吹落花瓣。

她已由兴图镇回来将近半个月,那边虽比巴雅城冷上一些,但想必也是山花烂漫了吧?

正遐想着山林中的美景,忽有小丫头来回,“姑­奶­­奶­请姑娘过去赏花。”

静言立刻合上账簿站起身,夏菱和夏荷上来帮着换衣裳。

“那边都有谁?大郡主去了么?”

小丫头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说道:“去了,两位郡主,两位夫人,连王妃也正要去呢。才刚我路过容华斋正好遇见春巧姐,她说让姑娘过去随王妃同行。”

静言微微一笑。

这是她回来后发现的一个可喜的变化。王妃和姑­奶­­奶­似乎比从前和睦了,也许是因为维系着二人关系的那个男人正在边关浴血厮杀?

“嘶~”穿左袖时还是抻着了伤口,夏菱和夏荷赶紧停手,紧张的问她疼得厉不厉害?

“没事。”

没想到这腋下一层皮,割破了却这么不易恢复。刘夫人倒是跟她说过,别看伤口不深,腋下多经络,表面的皮好了,里头未见得也长得好,以后但凡遇见­阴­天下雨,三五年内一揪一揪的疼也是正常的。

静言穿戴妥当,带着人走向容华斋。

她这一处皮­肉­伤都这么疼,大郡主脸上的伤,卫玄和老虎们身上的伤,边关将士们那些陈年旧伤,该有多疼啊?

然而随王妃到了姑­奶­­奶­的漱石居后,静言就发觉今天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

诚然,园子里的玉兰花很美,夫人和丫鬟们凑趣的谈笑声清脆动人,但静言只是拿眼角溜了一圈便发现许多人都偷偷看着她。

“静丫头过来。”姑­奶­­奶­照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姑­奶­­奶­现今对章姑娘的宠爱几乎与对大郡主相同。

女眷们坐着的地方围有织满美丽图案的纱帐,在一片素净的白玉兰间愈发显得鲜艳华贵。

两人一席,席前设一方小桌,摆着各­色­­干­果和­精­巧的小点心。

孔夫人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跟姑­奶­­奶­聊着不知南域的春茶何时才能送到,明明说的是茶叶,但她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赞姑­奶­­奶­茶道­精­深。

姑­奶­­奶­似笑非笑,“茶之道暗合佛家的内省修行,静心、静神、去除杂念云云我可做不到,而且我也不信什么神佛。按说顾夫人才是最为擅长,孔夫人既然这么有兴致,以后便多多的跟顾夫人吃吃斋饭,念念佛经罢。”

说罢便转头看着静言,“给你嫂子立贞节牌坊的旨意已下,不多日便将由京城送抵北疆。”

所有的闲谈都停了下来。

章静言的嫂子卢氏之死因大家皆是心知肚明,更听说其中有潘三­奶­­奶­作梗,以卢氏是被玷污的女人为由不得入祖坟宗祠,这块牌坊虽可为死去的卢氏正名,按说是件大好事,但此时此刻谁又敢说“恭喜”呢?

王妃幽幽一叹,“如此一来,逝者在天之灵终于得以安息了。”

静言低着头没吭声。

姑­奶­­奶­冷笑道:“只一块破石头凿上几个字就能让人安息了么?静丫头放心,有我和王妃替你做主,曾陷害过你嫂子的,难为过你家人的,谁也跑不了!”

按照静言以前的脾气,她必定是中规中矩的道个谢,但现下她却微微一笑,“是的,到时即便有人替他们说项,我也不会饶过他们一分一毫。”

姑­奶­­奶­一挑细眉,“他们?”

静言却只是笑。

王妃想了想,恍然。抬头去看静言,正好她也看着自己,那两束目光冷淡而平静。王妃稍事沉吟,冲她点了点头。

静言拈起几颗松子慢慢的剥着吃,靳文筳,姑姑,不拿你们的鲜血和落魄下场来祭奠嫂子,我怎能甘心?

78

静言已经回王府一个月有余,因身上的伤,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爱有加。

人不能给脸不要脸,这个时候再像从前那么勤儿勤儿的张罗差事就显得假了。

静言很明白这面子不光是她自己赚回来的,有姑­奶­­奶­和王妃的缘故,有大郡主的缘故,更有卫玄的缘故。

那道贞节牌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嫂子的牌位终于摆进了章氏宗祠,冕儿终于可以挺胸抬头的在王府中生活,才刚七岁的小小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孩子般单纯快乐的神情。

原本担任他西席的言重山远在帝泉关,汤先生主动跟静言提及,“反正也是闲在王府,每日里往来的不过是些简要军报,大帐房那边还有我的门生帮忙料理,不如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教你侄儿读读书,姑娘也好安心休养。”

静言真是巴不得。

择一良日,隆重的备下拜师礼,带着冕儿去给汤先生磕了头。

“章姑娘请起,”老先生笑呵呵的虚扶了一把,又摸了摸冕儿的头,“不瞒姑娘,近日老夫曾仔细观察这孩子的言谈举止,虽未有太过出众之处,但如此年纪在经历这般变故后还能不卑不亢已是不易。玉不琢不成器,老夫能在晚年收一可心的关门弟子,也是三生有幸了。”

静言压抑着心中酸楚,盈盈一礼:“如此,便有劳先生严加管教。”

以前静言都是把冕儿带在身边。侄儿的五官与嫂子有七分相似,正是生得­唇­红齿白,好一个惹人怜爱的清秀童子。

西院里的女人们都宠他,连最爱多事的王厨娘也时常塞些­精­巧的果子给他吃。

王妃自不必说,容华斋紧邻静言的素雪庭,有时冕儿在那边玩得晚了,春巧­干­脆派个小丫头过来说就让冕儿在那边睡下,免得还折腾。

姑­奶­­奶­偶尔也让静言带着冕儿同来,一边抽着烟袋锅一边听那童言童语,偶尔冕儿玩笑得过了,姑­奶­­奶­板着脸说他几句,奇的是这孩子竟不怕她。

“静丫头,你侄儿可比你强多了。还记得你才来王府时,总被我吓的低着头哆嗦。”

静言听了只是笑。

正是她担忧冕儿会被西院的女人们宠得无法无天时,恰好汤老先生收了他做门生。

这一切表面看去花团锦簇和和美美,但静言依然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形。

将冕儿的学业料理妥当后,又过了两天,静言预备了些吃穿上用的东西,一早便让人备车去往王府在城内的一处产业,廖清婉就被姑­奶­­奶­安置在那儿。

很体面的一个大三进院。

门市和前院是王府名下的商号,二进是库房和伙计们食宿的地方。自廖清婉住进后院,与前头相连的角门便被封死,照料廖清婉起居的奴仆从旁门进出。

静言留心看了看伺候的人,都是两代以上便在王府内当差的,口风紧,办事周全妥当。

然而廖清婉却颇有些微词,“这些人什么也不跟我说,我让他们给王妃捎个口信儿也百般推挡,给文筳的母亲写的信石沉大海,估摸也是被他们扣下了。”

静言坐在椅子里淡淡的笑着,“在二公子回来之前,有些事不好挑明。”

廖清婉比静言启程去边关见到的那次丰腴了些,虽一直被软禁在这个小院落里,但吃喝丰足,而且好歹现下是王府养着她,她也算吃了半颗定心丸,只满心的等着靳文筳回来把她娶进门。

廖清婉微笑着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才三四个月,也没怎么显怀,“妹子,你说我这一胎是男是女?我想有个男孩儿,这就是王府长孙!”

静言依然淡淡的笑着,“是的,不过女孩儿也很好,一定很美。”

廖清婉摇摇头,“妹子你不懂。文筳肯定是想要个男孩儿的,我听说大世子根骨受了重创,恐怕……”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恐怕子嗣艰难。如果我能一举得男,文筳就是长孙之父,到时候他……”

静言摆摆手,“姐姐想太多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而且府里有刘太医在,大世子的身子骨本来又扎实,年纪轻轻的,哪儿就那么容易‘艰难’。”

廖清婉脱口而出,“我倒真希望他别好起来。”

“清婉姐?”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别生气,你也知我并非有什么歹毒心肠,只不过我明白文筳想要的是什么。大世子终日浪荡游玩,文筳一心为王府鞠躬尽瘁,除非王爷是个傻的,不然怎会不知哪一个儿子是好?”

静言听她在那儿自说自话,也晓得这些必然是靳文筳灌输给她的。不知是该笑廖清婉的无知,还是该戳破这层谎言?

但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廖清婉已经有了靳文筳的骨­肉­,又何必再去打击一个痴心女子呢?

“静言妹妹,我听说大世子……曾对你嫂子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静言一愣,抬眼看着廖清婉的脸,却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算计。那种装出来的无心,挤出来的笑容……静言在心底冷笑,清婉姐,你跟王府西院里的女人们比,真是差得远呢。

轻声一叹,静言闲闲的说:“姐姐不知道那件事已经水落石出了么?大世子被卑人落药,却强憋着没碰我嫂子,所以才根基受损。而我嫂子为表贞烈一头撞死在太守府门前,有仵作和大夫验尸为证。前几天我才听姑­奶­­奶­提及,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敕建贞节牌坊一座。”

“哦……”廖清婉将信将疑,舔了舔嘴­唇­,“妹妹,这屋里只咱们姐儿俩,你告诉我真话,这些是不是王府的人为保大世子名节故意安排的?”

静言的心彻底冷了。

“姐姐,”微微向廖清婉倾了倾身,“你想听真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杂碎就是王府里的人,他想害大世子可惜没成功。现下王爷和姑­奶­­奶­已经拿到了证据,只等战事一了就要治他的罪。”

廖清婉茫然的眨眨眼,“难道是真的有人陷害了大世子?我还道是世子太过放浪……”

静言抿嘴一笑,“放浪这个词儿可不好由姐姐嘴里吐出来去说旁人。”

廖清婉脸上一白,“妹妹!”

静言低下头,拿起今日带来的食盒,轻轻打开推到廖清婉手边,“这是王府厨娘拿手的咸果子,我怕姐姐有孕在身吃甜腻的不舒坦,也给你换换花样。”

“静言……”

“姐姐好生养着,府里还有不少差事等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罢。”

“妹妹生气了?”

静言已经站起身,微微一笑,“最后劝姐姐一句,别总替二公子着想,你现在一言一行都以他的行动为准,何必呢?他求什么就让他自己求去,与你何­干­?”

他一心求死,你也跟着去死么?

从廖清婉处回府时正是午膳时分,姑­奶­­奶­身边的采如等在素雪庭,见静言回来便笑着说:“大公主请姑娘过去呢。”

换了衣裳,带着丫鬟们往漱石居去的路上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静言亲手折了一支。

姑­奶­­奶­一抬眼看到刚进屋的静言手上拿着花,便吩咐小丫头取来Сhā瓶,亲手Сhā好摆在小炕旁的勾子脚圆花几上,笑着说:“有桃花为伴,只怕这顿饭也能吃得格外香甜。”

静言盘腿上炕,和姑­奶­­奶­面对面坐定,丫头们端来菜馔,自有采如和夏菱在一旁布菜。

姑­奶­­奶­中午喜好饮酒,恰好今日是南域供奉来的甜酒,静言便也陪着吃了一碗。

那酒里煮着若­干­枚实芯子的糯米丸,静言吃时觉得有趣,随口问起便引出姑­奶­­奶­的话头,娘儿俩边吃边聊,一个讲得兴起,一个听得有趣,一顿饭吃得煞是开心。

撤了吃食,姑­奶­­奶­不放人,又命人再煮几碗甜酒来吃,便歪在炕上和静言闲聊。

静言看这光景必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姑­奶­­奶­这人,只有她想跟你说时才说,否则任谁追着问她也不吐一个字。

静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软锤,夏菱忙给她搬了个小杌子过来。

姑­奶­­奶­一笑,“唉哟,今天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受用了,竟劳烦将军夫人给捶着?”

静言使劲儿捶了两下,“姑­奶­­奶­可舒坦?”

“你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姑­奶­­奶­笑着轻踢了她一脚,冲旁边一摆手,采如立刻让左右的小丫头全下去了,只她和夏菱两人伺候着,却只侯在外间。

静言给姑­奶­­奶­装了一袋烟。

“上午才收到的军报。”姑­奶­­奶­接了烟袋,顺手递给静言一张叠了四折的纸。

开战了。

军报很短,言简意赅。静言复又将纸按原样折回,“这么说,二公子就被留守在兴图镇,王爷心意不变?”

姑­奶­­奶­悠然的抽着烟,冷笑道:“你以为王爷是容易变卦的人么?”见静言低头不吭声,“听说上午你去见了廖家小姐,我知道你与她颇有些交情……”

“也只是交情而已。”

姑­奶­­奶­听了这句话便放心了,拍拍静言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伺候她的人都是我派过去的,听管事婆子来回话说这姑娘虽看起来温吞斯文,但一心痴想着能嫁入王府,行动带着分傲慢,动辄便口口声声说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王府长孙。”

静言一笑没言语。

姑­奶­­奶­是什么人?立刻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怎么?你也觉得你那好姐妹可悲可叹可笑么?”

静言斟酌了一下才说,“所谓夫为妻纲。清婉姐在这上面做得很好,很知道二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我没觉得她错,更不会可怜她。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我一个俗世女子,还有个孤儿侄子要养活,没那个闲心管旁的。”

“夫为妻纲?”姑­奶­­奶­仰头一笑,“她倒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儿了。”

“静言,我和王妃已商量过了,若文符的身体真是养不起来,以后等文笙婚配后,便把长子过继给他。再不然,直接让文笙招赘就是了。”

静言点头,“是,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之后又陪姑­奶­­奶­闲话了一会儿,静言便回了素雪庭。

虽在姑­奶­­奶­面前冷冷淡淡的说和廖清婉只是有交情而已,但静言对她还是有些惋惜。

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下一步是生路还是深渊,也怨不得旁人了。只是夫为妻纲……静言停住脚步,看着廊子旁的桃花出神。

如果是卫玄想做一件事,她恐怕也会像廖清婉一样愿意为所爱之人花尽心思罢?

卫玄……你们打的那场败仗是故意迷惑琉国人的么?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十六。琉国重骑三千突袭前崖隘口,前崖营士卒殁百余,伤三百余。王命撤军帝泉关,失隘口。

帝泉关城门紧闭,吊闸落下。

兵营内,从前崖营撤回的受伤兵士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时不时有身着长袍的军医带着学徒风风火火走过,言重山轻轻关上了窗。

“如何?在下之计可用否?”

厅堂上,筑北王最亲近的七八名将领团团围在沙盘旁。

卫玄捻动着手中一枚小荷包,“有何不可?”抬眼看向端坐首位的王爷。

筑北王一笑,“就按言军师之计,明日便派轻骑火烧前崖营!”

79

春夏之交,正是树木新绿之时,此时放火烧山不啻为痴心妄想,但今年北疆却因先前一场火山爆发百里枯木,遍地都是焦黑的木炭。

那一日,当北疆军的千百只火箭在午夜宛如流星般袭向前崖隘口时,敖瑞就明白了筑北王的企图。

无论是琉军还是北疆军,所有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这场冲天大火。

琉国的游击轻骑以擅长奇袭著称,而在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漫山遍野一览无余,再也没有可以给偷袭提供掩映的林木,筑北王此举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削弱了他们的优势。

“他这是想和我们硬碰硬。”敖瑞摆弄着亲兵由山林间拾回的木炭,随手在地图上画了几下。

巴图布赫站在营帐中沉默不语。

筑北王此计甚是­阴­险。

据探子来报,北疆军早先曾在帝泉关外砍伐大片林木,又以沙土撒出十丈宽三里长的一条防火沙地,借由当夜东南风,这起大火完全向着琉国境内烧去。

为此,他与众将率领兵士一连奋战三日才堪堪将火势控制住,且因先前大山喷火以至遍地焦炭,明火虽灭,暗火却防不胜防。以手试土,犹有余温。

为救大火,军中兵士皆是疲惫不堪,才刚攻下的前崖隘口没有了山林的掩映,在一片光秃秃竖在丘陵之间已然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国君,末将以为应先撤军三里。”

敖瑞扔开炭条,抬起头看着巴图布赫一笑,“怎么?你怕北疆军偷袭?咱们的马儿不敢踏上藏有暗火的焦土,北疆军的马就敢么?”

“国君的安危……”

敖瑞摆摆手,“筑北王那个老东西都敢亲临阵前,我怎可能缩回去?再者,这是他对我的挑衅,看我敢不敢在没有游击轻骑的伏兵下与之正面对战。”

巴图布赫眼神一凛,“国君要战?”

敖瑞仰头一笑,走上前伸手拍着巴图布赫的肩,“当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堂堂正正的和北疆军大战一场,夺回原本就属于琉国的土地。”

然而就在琉国人忙于扑灭大火,等待暗火熄灭,调整休养的十几天里,筑北王却接到了一道让他为之气结的圣旨。

“增派援军?”卫玄看了一眼言重山,先前没有任何消息,怎的突然就派来一股援军?这军队援的又是什么?

“狗屁援军,必然是陆大学士耍的花招。我的探子来回,此次随军而来的还有一位临时提拔起来的通政司参议,你猜是谁?”

卫玄第一想到的是曾在北疆吃过亏的陆世琛,但一看言重山勾起的嘴角,心念一转,“难道是肇亲王府二世子?”

“然也,正是李崇烈的二哥李崇焘。”

卫玄口中反复念了两遍“通政司参议”这个官名,“通政司的人,也外放?”

言重山冷笑,“是啊,他们除了在递送章疏时吃些好处,拿腔拿调自诩心怀天下民生疾苦以外,职责内还有‘奏报军情’一项。”

卫玄眼神一寒,“若说肇亲王府二世子是来混军功的理应挂武职才对,难道他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言重山挠了挠眉毛,“要我说,这陆氏一族仗着位高权重,终年蹲在京城里就以为自己是半个天子,以为武将是只会骑马打仗的蠢材。弄了这么个名头过来,他们的算盘打得还真圆。”

说罢又讥笑道:“可惜是自以为是。”

相对于言重山的吊儿郎当,卫玄还是很谨慎的问:“你派去大世子身边的两个探子有兴图镇的消息递回来么?”

“有~”言重山拖长了声音歪在椅子里,坐没个坐相儿,“二公子已和程参军亲热的好似一家人,动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每这对‘好兄弟’外出巡视边境,竟然次次都能遇见个琉国探子啊或是小股轻骑,真是巧得可笑。”

卫玄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二公子若是能满足于小打小闹……”

“不可能。”言重山向前微微倾身,“奏报军情的通政司参议都来了,还能只是小乱子么?只怕二公子这回要弄个大事出来,给自己争个大功劳呢!”

卫玄放在膝头的手掌攥成拳,“我懂了。”

未几,言重山收敛起玩世不恭,“探子还带来一条消息。”

原本卫玄已起身准备回房手书一封密信传给大世子,听得此话便站定脚步,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回过头,“怎么?”

“李崇烈的母亲,去世了。”

一场初夏的大雨润泽了焦黑的土地,战鼓隆隆中,一直与北疆军相互试探周旋的琉军终于集结兵力于帝泉关外。

受地势所限,帝泉关易守难攻,但一味龟缩于城墙之内只会让这场战争无限期的拉锯下去,北疆百姓永无宁日。

王爷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坐守本阵。卫玄率领左翼,京城来的“援军”将领指挥右翼。

李崇烈臂缠黑纱,面­色­平静的驻马于卫玄身侧。

“上盾!”卫玄侧过头轻斥一声,“心中有痛又何必伪装?陈夫人在天之灵是要看你建功立业而不是佯装泰然,你这般又是做给谁看?”

李崇烈一震,依言握起盾牌立在身前,“琉国有长弓连弩,左将军小心了。”

卫玄自信一笑,披挂重甲的挺拔身姿宛如战神,“琉国重骑的马刀带有回勾,可知如何应付么?”

帝泉关箭楼上的旗兵打出旗语,鼓声微变,两长一短,前锋弓箭兵纷纷拉开角弓,箭在弦上。

卫玄提起长枪,“兵器相交之时,切记紧贴不放。”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骤起。

“杀!杀!杀!”

静言一早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心慌搅得心烦意乱。将日常差事草草打发,步履匆匆的来到漱石居,才进院门就迎面碰见负责递送军报的达森。

“可是帝泉关那边有信儿来?”

达森略一点头,“已交给大公主,姑娘请!”说罢转身便走。

静言也没在意他的无礼,达森能回上一句话已算是客气。

熟门熟路直接进了屋,“姑­奶­­奶­,今日军报上是怎么……”话只说出一半就见厅堂中正坐着两名外族人打扮的陌生男子,而且汤先生也在。

姑­奶­­奶­一笑,“这个就是我才刚提的章姑娘,左将军卫玄没过门的媳­妇­。”说着冲静言点点手,“丫头过来,这两位是莫伊族长老。”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姑­奶­­奶­倒也不避讳,直接告诉她长老们带来了好消息。

蒙州与琉国接壤的草原上,各部族以莫伊族和固林族为首对琉国西部边界频繁­骚­扰,前几日琉国派去了议和大臣,现今恐怕正被逼得拍桌子骂娘。

“诺敏的父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我这次回去见了几面,简直比最狡猾的狼还要­奸­诈。”姑­奶­­奶­笑意盈盈,“有他跟琉国大臣谈判,对方可是占不到便宜的。”

此话一出,堂上之人都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

其中一位莫伊族长老抚掌叹道:“这便是你们常说的趁火打劫了罢?”

姑­奶­­奶­见静言眼中略显焦急的探询,微微一笑,暗中冲她点了点头:放心。

汤先生自然也知静言在担心什么,捋着胡须体贴的说:“前线传来军报,王爷首战大捷,逼得琉国人退兵十里,收复前崖隘口。左将军英勇非常,斩敌过百毫发未伤。”

静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莫伊族人天­性­豪放,两位长老见状便笑着说,“只隔了一座巴雅山,北疆的姑娘可不如我们莫伊族的姑娘豪爽。担心情郎也不敢问一问,你看固林的大公主诺敏,只见到大世子的画像便带着人马追过来……”

姑­奶­­奶­佯装生气,“什么话!大世子身份尊贵,骁勇善战秉­性­耿直,固林公主看重的是我们文符的人品,什么画像不画像的!”

得知卫玄平安无事,静言也有了­精­神说笑应酬,“说起这位诺敏公主,我是见过的……”

“靳文符,我发现有三名可疑的人往西隘口去了。”

被直呼其名的大世子抬起头,看着来人忍不住笑,“你怎的如此打扮?”

诺敏的一头乌发在头上挽了个简单又结实的发髻,没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若­干­支弯折过的柳条,身上也只穿褐­色­的粗布衣裳,若是隐在树后真是很难发现。

诺敏轻嗤一声:“又不是去宴会吃酒,还要怎么打扮?我本就厌烦那些华服罗衫,父王还最喜欢在我身上挂满金银珠宝以炫耀固林族的富有。今次我是来帮你铲除仇敌的,好不容易能落个轻装打扮,难道你想让我Сhā着金枝钗搭弓­射­箭么?”

靳文符此时也是一身轻便甲胄,他和诺敏按照父王的吩咐一直潜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身边漫说是没有伺候的小厮丫鬟,连生火造饭这类粗活都要亲力亲为。

伸手揪了揪诺敏头上的枝条,“你若真戴着满头珠翠,恐怕会第一个被人­射­下马来。”

“靳文符。”

“嗯?”

诺敏用衣袖揩了揩脸上的尘土,“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固林族第一美人,你看我美吗?”

蒙州的姑娘果然豪放。靳文符淡淡一笑,“美。”

诺敏得意起来,“我也觉得你是我见过最俊的男人,等打完仗咱们就办酒席,我要嫁给你。”

“诺敏……”靳文符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我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耽误……”

“你的身体不好?”诺敏笑弯了眼睛,“你用的弓我都拉不满,这般强壮怎会身体不好?你姑姑告诉我你是为保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清白才险些把自己憋坏的,这么高贵的品格肯定会受到草原鹰神的庇护和奖赏,再说……”

诺敏顽皮的眨眨眼,“父王私下里告诉我,男人要是不行就给他吃生牛­肉­,多吃些就好了。”

靳文符险些栽倒。

然而说笑归说笑,靳文符并未忽略才刚诺敏带来的消息。

正打算派人再去打探时,一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卒突然从某棵树后冒了出来,双手呈上一封盖有火漆印的密信后,一闪身又消失在林木之间。

诺敏好奇的探头张望,“这人是谁?来无影去无踪的,真厉害!”

靳文符扯开信匆匆浏览,“这是言军师身边的探子。”

“军师的探子?”诺敏歪头想了想,“嘁,我才不信!这探子大有来头才对。”

靳文符盯着信纸面­色­­阴­沉,下意识的答道:“是啊,你说得对,这不是普通的探子,是皇帝身边的添翼所刺客。”

“添翼所?”

然而靳文符没有再回答诺敏的问题,只是将来信阅毕,双手一搓,揉成团扔进营地的炭火坑中。那炭坑看上去已是一片死灰,却在瞬间将信纸引燃。

靳文符眼中反映着那团跃动着的橘黄|­色­火焰,直到看着它在释放了短暂的光华后逐渐暗淡,最终完全熄灭,只余一团黑­色­的灰烬。

“四虎!”

自大郡主和静言回王府后一直留守在大世子身边的四虎于三丈外一拱手:“在!”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摒弃一切辎重,只带足箭矢兵器,去西隘口!”

诺敏看了靳文符一眼,转身走向休憩中的固林族士兵,振臂一呼,“准备出征!”

兴图镇西隘口。

看似寂静的山林之中杀意暗涌。

天边一片火烧云,穿破云层的金红­色­晚霞笼罩在隘口的城墙之上,远远可见只有寥寥几名当值巡防的士兵漫不经心的走来走去。

忽然隘口之外的树林中惊起一群飞鸟,守兵起疑,纷纷引颈观望,却在此时忽有若­干­支利箭破空而来,“偷袭!琉国人来偷袭……”

士兵最后的惊呼在山谷中回响。

靳文符一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片刻后,伴随着三声重物撞击的闷响,西隘口的关卡大门被撞破,而设在隘口之内的兵营里却毫无动静。

马蹄奔腾声犹如滚雷,轰隆隆长驱直入。

靳文符由树后现身,拉出一轮满弓,瞄准为首一名骑兵,箭出!

“杀!”

静言冲王厨娘微微一笑,“今儿来的是莫伊族贵客,王爷在前线又打了胜仗,姑­奶­­奶­和王妃吩咐让府里的人也都一起乐一乐,不必太拘着。您张罗完也早些歇息罢,又或与老姐妹一同吃几盅酒解解乏。”

王厨娘双手扭着一块布巾跟出来,“姑娘可看到有阵前阵亡的兵士名单么?”

静言回过头,“您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跟着大世子的?”

“是是,前阵子世子行踪不明,我就担心……但也不敢去问姑­奶­­奶­。”

静言抿嘴一笑,“不妨事,大世子很安全。”

“啊?姑娘此言当真?”

虽这王厨娘自静言进府便一直找她麻烦,但这种时候谁会忍心欺骗一位母亲?

静言再三保证之后,王厨娘喜极而涕,一个劲儿的念佛,双手合十对着西方拜了又拜,“姑娘你看,这晚霞多美,明天可是个好天呢!”

静言顺着王厨娘的手臂向天边望去,映着盘踞在远方的巴雅山山峰,正是:日暮连归骑,长川照晚霞。

敖瑞负手站在一处小丘之上,遥望天边红云,面上毫无战败的气馁或急躁,反而淡然得让人有些心惊。

策马而来的巴图布赫对国君的背影凝视片刻翻身下马,示意一旁的亲兵不要出声,径自走到敖瑞身后三步处站定,“国君一招诈败使得­精­彩,明日北疆军必定乘胜追击,这一块地形有利于我军重骑冲杀,必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敖瑞低声轻笑,“巴图布赫,你终于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么?”侧过头,“不过你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有意诈做兵败,诱其追击利用地形明日再战,但今日之死伤已超出我的意料。所以,现下可说是我的计谋得逞,又或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各占一半罢了。”

轻叹一声,“北疆军,果然不容小觑。”

巴图布赫眼中泛起崇敬的神采,“身为一国之君能如此正视自己的胜败末将敬佩之至。”

敖瑞哂笑,“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奉承话。”

“末将绝非……”

敖瑞抬手一指天边夕阳,“你看,多美的晚霞。”

巴图布赫不再出声,只是静静的伫立在年轻的国君身后。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兴图镇那边恐怕已动手了。”

敖瑞冷哼一声,“没想到北疆军内还真有此等出卖情报的叛徒,这让我很意外。”

“是,以筑北王治军之严末将也怕其中有诈。兴图镇隘口狭长,贸然孤军深入犹如被瓮中捉鳖。所以,末将在对方递送第一份密函时便派人押解过去五百死囚,让他们做士兵打扮冲杀在前,另有二百弓箭手埋伏在隘口之外。”

敖瑞抬起眉毛,“你果然是愈发­奸­诈了。如此一来,那些死囚便是先锋,若情报属实可扰乱北疆军的后院,若是诱敌之计,死了也便死了,还省了咱们刀斧手的力气,只当是行刑处决。”

转过身,敖瑞似乎颇感兴趣,“你派去隘口之外的弓箭手是打算万一北疆军杀个回马枪,就乱箭给他们­射­成刺猬?”

见巴图布赫点头默认,敖瑞仰头大笑,“好好好!这套连环计摆得真不错,灵活机动,怎么都是你赢。”

巴图布赫谦虚道:“谢国君称赞。”

敖瑞忽然摇了摇头,“这是有人在背后拆筑北王的台啊!你看,咱们还未如何他们已然自己先闹起来。这就是君主无能的下场!”

靳文筳意气风发策马疾奔,琉国人终于打进来了么?哈哈,他立大功的机会终于到了!

紧随其后的程参军嘴边勾起一丝­阴­笑,冲身侧心腹使了个眼­色­,看到那人眼神向旁边山林一送又微微点了点头,便知太守派来的伏兵已到位。

转回头再看一眼靳文筳的背影,不由冷笑。

王府二公子只不过表面­精­,实际是个傻的。程参军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的将其蛊惑,难道他就不知这般私自撤走防守兵力是重罪么?一会儿只要琉国人打进来,太守府伏兵一出,就可抓他靳文筳一个现形儿!

筑北王于帝泉关小心谨慎的和琉国人周旋,但在京城那些不懂战事的权臣看来就是拖拖拉拉居心叵测。恐怕皇上也心存疑虑,否则怎会同意增派援军?与此同时,筑北王的二儿子又私撤布防让敌兵攻打进来,这两条扣他们王府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不在话下!

程参军觉得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都说筑北王府能人无数,上至陆大学士下至陈太守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却被他算计了。此次立得如此大功,以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然而就在靳文筳和程参军各自心怀鬼胎的来到兴图镇西隘口时,却看到一个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人——大世子靳文符!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喊杀之声,靳文筳急了,也不等回话直接策马上前,一把揪住大世子的胳膊,“你不好好的蹲在你的俪马山,竟然跑到我的地盘来抢军功!有父王偏疼你给你撑腰还不够么!”

大世子剑眉一敛,“文筳,你告诉我隘口兵营里的士兵都去哪里了?”

靳文筳冷下脸来,“此处是由我镇守的兴图镇,没你说话的份!”

大世子反手一带将他抓至面前,“到得现今你还不自知已中了旁人­奸­计么?”

“休要胡说八道?什么旁人的­奸­计,这是我设下的诱敌之计!”

“文筳,你可知今日你带来的都是什么兵?出发前你可有亲自点兵?”

靳文筳抓住大世子的手腕一甩,“出征之前自然要点!”

“那你就没看出此次随你而来的都是太守府亲兵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熟悉自己麾下的兵士?”

大世子的话问到了靳文筳的软肋上,平日里他根本不屑与那些又脏又粗鲁的士兵混在一处,且在他看来,他只需管住那些将领即可。

在这场简短的对话之间,靳文筳看到不远处的山林中有许多外族士兵或放冷箭,或如猿猴般跳跃腾挪,飞扑出去只一刀便取敌兵项上头颅。

“这是……固林族的?”靳文筳眯眼冷笑,“大哥,你还未将他们的公主取回家就先用人家的兵?不怕你那个公主耻笑你无能么?你将咱们北疆军的颜面又放在何处?”

大世子摇头长叹,“文筳,难道在你眼里便只有军功和颜面么?身为镇守边疆的王府之子,只要保我黎民不受战火荼毒,我宁可无所不用其极,颜面又算什么东西?”

说罢也懒得再与他争辩,大世子回手指向一直在他们身后偷听的程参军,“文筳,你今日之举可说是诱敌深入之计,但你为立奇功没有申报调令已是犯了军规。现下跟来的全是太守府兵将,你以为你能指挥得动他们么?”

“大哥莫要危言耸听!”

大世子冷笑,“好,那为何他们看到前方混战却无一人上前参战?为何程参军只是站在你我身后偷听却将战事置之不顾?”

靳文筳亦是冷笑,“还不是因你将我绊住?没有我的命令我的兵谁敢动?”

“你的兵?若是你一声令下无人应战呢?若是今日我不在,这些太守府的人就会栽赃你私放敌兵入境,给咱们王府扣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大世子这句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高,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拨转马头直视程参军,“参军为何面­色­苍白?难道被我说中了?”

“大世子言之有理,靳文筳私撤布防,不是里通外国又是什么!”

程参军才刚趁着他们对话的间隙粗粗估算了一下大世子带来的兵力,又听他识破嫁祸之计便恶向胆边生,仗着有身后亲兵,山林中又有陈太守派来的伏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兄弟俩一同拿下,只怕功劳会更大!

“你!”靳文筳难以置信的瞪着程参军,“这明明是……”

然而,他已明白了。靳文筳并非鲁钝之人,先前为取军功蒙蔽了双眼,但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耍弄­奸­计的好手,只是没想到也有被别人算计的一天!

“文筳莫怕,父王已洞悉了他们的­阴­谋,除了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勇士,我还带了……”

“父王早就知道了?!”靳文筳大吼一声,双目通红,“所以是他安排你暗中潜伏?”

“文筳!现在不是争执这些小事的时候!”

靳文筳面­色­苍白,喃喃的说:“父王终究还是不信我的。”

程参军听大世子说还有伏兵,唯恐生变,立刻抬手一挥,“儿郎们!将这两个叛国逆贼拿下!不论生死!”

然而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咙,太守府亲兵哗然。

与此同时,四虎率领着大世子麾下的北疆军由山谷两侧的缓坡上冲杀而出,将太守府一众兵将团团围住,一片刀光血影。

大世子牵起靳文筳的坐骑缰绳将其带离这个“内战”的战场。

靳文筳起先还有些茫然,待得他终于回过神来时,看到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士兵正与攻入隘口的琉军混战,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大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

靳文筳冷漠的仰头大笑,“靳文符,你看好了,我绝不比你弱!”

说罢抽出佩刀,打马杀入阵中。

夕阳西下,天边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招待莫伊族长老的酒席摆在筑北王府棣棠轩内,姑­奶­­奶­以莫伊族大公主的身份端坐正席,汤先生和其他几位恰好在王府做客的蒙州客商作陪。

静言站在姑­奶­­奶­身后布菜,正接过采如递来的酒壶时,有小厮上前附耳回了几句话。

姑­奶­­奶­看静言面­色­微变就问她:“什么事?”

静言弯下腰小声说:“外院的人来回,廖清婉昨日夜间突然发热,至今水米未进。”

姑­奶­­奶­不以为然的挥挥手,“那就劳烦刘夫人去给瞧瞧罢。”

“是。”

静言退出厅堂,走向棣棠轩跨院的刘太医居所。

小厮殷勤的拿来一盏灯笼,“姑娘小心脚下。”

然而静言在踏进刘太医的小院时还是被药圃旁垒放的石头绊了一下,慌乱中一把抓住小厮的胳膊,心头忽悠一震。

“姑娘留神!”

静言笑着谢过小厮,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天边那一线暗红已被黑夜吞噬……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太守府亲兵怎是北疆军的对手?不过一刻,四虎已将其全部镇压。此时入侵的琉军也被莫伊族勇士打得落花流水,且战且退。

大世子一刀砍翻一名试图逃跑的琉兵,大喝一声:“燃起火把!”

霎时间山谷旁的树木上里亮起团团火光,原来他们早将火把斜斜的绑在树上,预料到会有一场夜战。

不片刻,昏暗的山谷变得明亮,满目鲜血,横尸遍野。

靳文筳杀红了眼,见琉国人开始逃窜便振臂高呼,“随我追击!”

“别去!穷寇莫追!”

大世子扬起马鞭就要去把靳文筳追回,但一名小兵却突然扑出来拉住他的缰绳,“大世子,随他去吧。”

火光中,能看到此人正是言重山派来的两个添翼所探子之一。

“你们……你打算借刀杀人不成?”见那探子眼神微微一变,大世子怒道:“与你同来的另一个人呢?混账!闪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文筳催马追出隘口,但没有士兵追随其后。

城墙之外一片黑暗,夜幕中能听到一阵让人心寒的嗖嗖声。

拽住大世子坐骑缰绳的小兵松开了手。

四虎策马而来,瞟了一眼隘口大门,拱手成拳,“启禀大世子,我军已将偷袭的琉军驱出境外,太守府亲兵英勇冲杀,伤亡惨重,程参军为国捐躯当场阵亡。”

大世子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七虎在哪里?”

四虎默然不语。

诺敏一声呼哨,固林族勇士纷纷遁入山林,死伤者皆被同伴抬走,这一群凶悍的士兵宛如从未出现在战场上一般,没留下一丝痕迹。

战斗结束了。

大世子一带缰绳,让马儿慢慢跑向隘口,四虎一摆手,立刻有几十名北疆军骑兵持起火把护在大世子左右。

出隘口二十丈,靳文筳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坐骑不安的在一旁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大世子策马近前,骑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照亮了身中十几箭死不瞑目的靳文筳。

隐在林中的七虎慢慢收起长弓。

在他身侧,另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男人也收起连弩。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无声的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帝泉关。

卫玄正陪着王爷在兵营内巡视,忽然王爷停下脚步,“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王爷不要太过自责,二公子咎由自取,让他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战后公开受审,到时非但王府蒙羞,还会给旁人留下把柄。”

筑北王当然知晓个中道理,但,文筳也是他的儿子啊。

子不教,父之过。一声长叹,筑北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独自一人踏上城墙箭楼,面向兴图镇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北疆志兴图镇》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三十。

琉军于傍晚偷袭兴图镇西隘口,筑北王府二公子靳文筳率军抵抗,胜。是役,太守府亲兵死伤三百余,北疆军死伤十一人。

太守府程参军,卒。

公子文筳,卒。

80

北疆,六月初二。

两军对垒,一边是琉国的黑甲重骑,另一边是披挂皮甲的北疆军。

李崇烈跟随在筑北王身侧,默默的感受着开战前­阴­沉沉的寂静。遥遥望去,能看到今日任先锋大将的卫玄正策马往返奔跑于队列之间,他是在做最后的战前鼓励。

再把视线放远一些,薄云遮挡了初夏的阳光,灰­色­天空映衬着琉国骑兵乌黑的重甲。

明明是数万人列兵荒野,却静得出奇。

就是这战前的寂静最可怕,李崇烈不由攥紧缰绳,忽然希望赶紧打起来吧,至少挥刀­射­箭能让他集中心神,而现在,他在这一片肃穆中甚至产生了少许幻觉。

骑兵的马匹明明在嘶鸣,却听不到,但当他看到枪兵偶尔晃动长枪折返出的微光时,就好似听见了刺耳的兵器相碰声。

“咚!”

第一声战鼓终于敲响,李崇烈几乎无法抑制的颤抖了一下。

“咚咚!”

他看到卫玄拨转马头,提起长枪。

“咚,咚,咚,咚……”

在北疆军越来越快的鼓点中,琉军忽然整齐划一的用脚跺地,尘沙翻起,上万名士兵齐声怒吼:“杀!”宛如上古神兽的咆哮。

最后一声沉闷的鼓点砸在每一个人心头,东西两翼终于响起了北疆军进攻的号角。好似从天上从地底传来的呜呜声瞬间被喊杀声吞没,双方冲锋的士兵们就像两拨掀起的巨浪。

琉国骑兵的铁蹄扬起满地尘烟,北疆军枪兵纷纷放平长枪,上千道锋锐的枪尖折­射­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

站在高台上的旗兵挥起鲜红的旗帜,重弩车的绞盘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

红旗落下,十二台弩车­射­.出近人高的巨型弩箭,直指琉国骑兵阵。

赫赫有名的琉国黑甲铁骑就像一池被打翻的墨,弩箭所落之处一如泛起涟漪。

“啧!可惜了。”言重山一声轻叹,“不愧是马上英雄之国,披挂重甲的战马还能如此灵活,不过能打散他们的阵型也不错。”

李崇烈稍加思索,“我记得琉国曾有位极擅机括及锻造的万贵妃,她改良过战马的披甲和弯钩马刀,比从前轻便许多。”

言重山一笑,“看来李参将是熟读北疆志。那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些史书上没记载的罢,万贵妃所造马刀之工艺咱们国家也有,只可惜我国矿产不足,不然在兵器上琉国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崇烈面露惊讶,“这应是琉国绝密,咱们怎会知晓?难道……”

言重山点头,“还记得我曾提过有一位名叫唐月城的商人么?当年就是他凭着与琉国先君的亲密关系盗取了这份图纸,只可惜这人生­性­散漫又兼具商人本­性­,万事利字当头不为先皇所用,当年甚至连以狡诈著称的庚王都拿他没辙,英明神武的先皇甚至还被他算计了一次,参将可要以此为鉴,日后决不能相信商人。”

李崇烈一时没有答话,觉得言重山这话说得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他所提的图纸属于宫中绝密,他又提示他日后不要像先皇那般轻信商人,难道……

李崇烈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刻意放低声音抱怨道:“今日为何不让我出征?”

言重山一笑,“如今王府的命运已和你绑在一处,兴许过个三五年你就坐上那个万人头顶上的位置,怎能让这么金贵的人物上战场?你掉根儿头发我们都心肝儿乱颤啊~”

这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听到从旁人口中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但言重山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有股调侃味道,让人想皱眉又想笑。

而这言重山又似李崇烈肚子里的蛔虫,完全猜中他所想,涎着脸笑道:“听不惯么?若是运数到了,恐怕以后你得听一辈子了。”

就在这两人交谈之际,战场之上已是混战成一团。

才刚高高举起弯刀的琉国士兵,转瞬间寒光一敛,那握着兵器的手便被砍飞。

战场之上,有人慌乱,有人杀红了眼,也有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冷静的执行他身为边疆士兵的职责。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北疆军战士,以嘴叼着短剑,用双手撑地艰难的爬行着,只要看到琉国士兵的脚就拔剑去刺,直到被一杆长枪贯透胸膛。

卫玄依然骑在马上,但已收枪改用双刀,带着一小队骑兵左右冲杀,所过之处好似秋季收割的麦田。不要小瞧这一队只有二百余人,看仔细些就能发现,时刻不离卫玄左右的正是卫氏的老虎们。

今日对战的是琉国大将巴图布赫,就是这个人险些杀死他的静言!

然,混战之中,卫玄身为先锋大将不可一心只为私仇。他的动向就是士兵们的标杆,这一次次冲锋也非胡冲乱打,他要调动兵力将琉国铁骑捆在中路,一会儿换阵鼓声再起之时就是骑兵撤离长枪兵冲锋的时机!

李崇烈很清楚筑北王的战术,他所处的位置能将战局看得一目了然。卫玄已率领着先锋军将琉国骑兵驱赶至相对集中的中央,而王爷迟迟未下换阵的命令,此时此刻哪怕只是片刻的功夫也让人心急如焚。

这还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直面如此规模的战斗,难免有些沉不住气,“王爷……”

恰在此时,筑北王拔出长剑凌空竖劈,换阵战鼓终于敲起,浑厚的鼓点中,卫玄所领的先锋军好似大浪退潮,分别向两翼散去,而早已伏在其后的长枪兵发出阵阵怒吼,无畏的冲杀上前。

没有冲锋的距离,琉国重骑优势顿失。虽有战甲护身,无奈长枪比之所持马刀长了一倍,面对密密麻麻的锋锐枪尖,向来威风八面的骑兵惊慌失措。

战马虽披挂重甲,但在一枚枚枪尖却从甲片的缝隙间穿刺而过。

在马儿受伤的阵阵哀鸣中,一个又一个琉国骑兵跌落马下,往往还未等落马者翻身爬起,早有北疆士兵抽出刀剑将其砍杀。

言重山悠然笑道:“重甲骑兵虽在马上所向披靡,但碍于盔甲厚重,一旦跌落便会因行动不便任人宰割。更不用说咱们的枪兵平日以练习刺击为主,多取其咽喉,可谓一枪毙命。”

李崇烈浑身窜起一股寒意。虽不能目睹,但只听言重山的描述也知战场中到底有多惨烈。

就在此时,琉国阵后忽然吹响号角,只见适才还稍显混乱的骑兵阵拼力向两侧分开,转瞬间一股步兵冲上前来,人手一面巨大的盾牌。

李崇烈眯起眼,隐约可辨析这支步兵所持长形大盾上方下尖,顷刻便筑起一道盾墙,北疆军才用枪兵争取来的少许优势化为乌有。

更要命的是,琉国骑兵纷纷拿起挂在马侧的弩箭开始向枪兵­射­击。

此时筑北王的长剑再次出鞘,于空中划下半月横斩,军鼓变奏,鼓点密集如雨。

适才退出阵前的卫玄再次率领骑兵阵从左翼冲杀而去,而另一支未曾现身过的伏兵劲旅突然从右翼驰聘而出。

远远看去,这左右两翼就像大鹏的翅膀,卷起漫天尘沙。

与此同时,一直驻守本阵,列队在筑北王两侧的朝廷援军终于出动,正面迎击琉国盾甲兵。李崇烈侧头去看,他的二哥李崇焘身披甲胄赫然在列,只不过坠在阵尾。

想必言重山也看到了,轻哼一声:“不老老实实的当文职参议,偏跑上阵前。混战功也没个眼力,这是耻笑我北疆军无人可用么?”

“军师,不如我……”

言重山一摆手,“你快歇着罢,没看见后边还有两队百十人的­精­锐没动么?你敢上前我保你没命回来。”

“什么?!”这是想暗算他么?

李崇烈猛的扭过头向后看了几眼,旋即压低声音道:“他们也太过胆大妄为了!”

怪不得二哥今日突然要上阵,怪不得他还要故意从他面前策马而过,难道这是二哥的激将法,好将他在乱军中斩杀么?

然而,最初的慌乱愤恨之余,李崇烈很快就压下情绪,冷冷一笑,“是了,他们狗急跳墙就意味着我对他们的威胁越来越大。敢问言军师,我外公最近是否颇受重用?”

言重山仰头一笑,“李崇烈,自你来了北疆,才刚那句‘狗急跳墙’是我听过的最顺耳的一句话。你早就该把那套假惺惺的隐忍斯文收起来了。你姓李,李家人的天­性­是什么?只需纵观历史回想一下列位先皇即可。伺机而动,一旦时机成熟,是受人制肘功亏一篑,还是把他们踩在脚下?”

就在李崇烈因这几句话心中掀起对那个万人之上的为位置从未有过的渴望之时,战场上明明居于劣势的琉国人再次翻盘。

北疆军左右两翼分别遇到对方中阵骑兵的抵抗,而且是两支轻骑。

此时琉军和北疆军已全线出击,中间虽曾各自略占优势,但很快又被互相牵制,一时间战事陷入胶着。

此役双方都变化三次阵型,后来李崇烈才知晓,北疆军右翼劲旅是昨日夜间才从兴图镇赶回的大世子靳文符坐镇,他遭遇的是琉国轻骑将军阿吉奈,而左翼的卫玄对抗的则是大将巴图布赫。

最终这场战事以平手收场,无论是在计谋,将领,兵力上,双方势均力敌。

为防偷袭,北疆军退守帝泉关调整修养,琉军亦是退后三里,都避开了已被烧得光秃秃的前崖营隘口。而这片曾经过大火洗礼的焦黑平原,注定了是此次战争双方的主战场。

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一战胜负难分的境况在后来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前崖营隘口就像个天平的支点,偶尔微微倾斜向一方,但不出三日,另一方又将劣势挽回。焦土之上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琉国铁蹄和北疆军战士的反复践踏以及数不清的鲜血的洗礼,以至在进入夏季后,这块黑黢黢的泛着血腥味的土地就像一块巨大的脓疮镶嵌在四周已是满目青翠的群山中间。

有肇亲王府二世子在一旁虎视眈眈,李崇烈一直被筑北王一系的人小心保护着,亲手料理了二公子回到帝泉关的七虎甚至出了个让他装病或者假装摔折了腿的馊主意。

言重山用扇子敲了一下七虎的头,“真亏你想得出来!我和你大哥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又要琢磨对付琉国人的策略,又要保护好李参将,还要适度的让他上上战场拿点儿军功。你少来添乱,去把参将保护好,别让那起小人得逞才是真!”

说这话时正是才跟琉国人再次交锋后,几只老虎外加言重山和李崇烈,偷得浮生半日闲。

言重山抓了把南域送的果子­干­大嚼,“还是章姑娘体贴,大帐房只知道运送米粮。对了,卫玄在哪儿?收兵回来就跑了,缩起来孵蛋么?”

四虎默默的抓来一把揣进坏,又抓了第二把才慢慢吃着,“有情书看,我们大哥才懒得来看你这张臭脸。”

言重山转了转眼睛,“章姑娘又写信来了?府里有什么新鲜事么?有没有传来什么小道消息?比如大郡主近况如何?”

七虎严肃的说:“偷看章姑娘的情书会被大哥打成猪头。”

李崇烈很知道那只言狐狸说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便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大郡主?”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因昨日京城传来的文书上提了一条穆太守被革职查办,缘由写的模模糊糊,还旁敲侧击的让王爷回忆太守在北疆时是否有可疑行径。”

陆氏终于要拿穆丹公子的父亲,与筑北王私交甚深的穆太守开刀了么?

李崇烈是个受人恩惠便谨记在心的人。

去年才来北疆时被陆世琛等公子羞辱,太守大人曾替他出过这口气,虽其中有七成是看着筑北王的面子,但后来与大人交谈时才知穆太守与外公颇有交情,还曾在外公被贬出京后修书一封给沿途的朋友,让他们对外公多加关照。

然而就在他刚动了想给外公写信打听的念头时,言重山慢吞吞的说了一句话:“自己的事儿正是要命关头,心思就别放在旁人身上了。再说,现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虎和七虎都极重义气的人,以为言重山这句话的意思是王爷最好专心于战事不要管穆太守的“闲事”,便纷纷投以轻蔑的眼神。

李崇烈却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入夜,独自来到言重山的房间,“下午的话你没说完,你的人从京城又带回什么消息了?”

言重山摇着扇子一笑,“哟,越来越长进了,还能听出我话里有话?”

自从一个月前李崇烈下定决心要争那个位置,他的气势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变化,连老虎们都发现了。

“今夜是我巡营,有什么就赶紧说。”

言重山将扇子一甩,啪啦一声合拢,“陆氏一党上书议和。”

“议和?!”李崇烈拍案而起,“打了这么久,死伤了这么多士兵,怎么突然就要议和?”

“琉国那边送过去的公函,说是他们无意染指我国疆土,只想要回二十四年前老王爷从他们手里抢走的帝泉关。”

李崇烈眉头一皱,“那明明是二十四年前琉国战败的割地,现今又说是咱们抢的?强词夺理!朝中意向如何?”

言重山冷笑,“这一次连你外公都附议了,你说能如何?”

见李崇烈满脸惊诧,言重山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是你外公被陆氏一党捉了把柄,只因上面那位向来一心只求当个圣贤明君,陆氏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舆论一出,掷地有声,恰恰戳了那位的软肋,陈侍郎若在此时与之针锋相对才是愚昧。”

李崇烈慢慢坐回了椅子,沉默片刻后说:“我懂了,留得青山在。”

“然也~”言重山勾起嘴角,“毕竟侍郎在朝堂上根基太浅,他所依仗的只有皇上。若是忤逆,便连唯一一座靠山也没了。从长计议实乃俊杰,且你在北疆已挣得军功无数,在王爷的折子里可比你在战场上打得­精­彩得多。”

然而李崇烈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议和的旨意还有多久会送来北疆?”

“快则五日,慢则七天。”

七天……

李崇烈突然抬起头,“言军师可知我母亲中的是什么毒?”

“知道。”

“不知军师可否帮我寻一些这种毒药?”

言重山一笑,“可以。”

“几日能有?”

言重山笑意更深,“两日。”

李崇烈点点头,站起身一拱手,“如此就有劳军师了。今日我还要巡营,告辞。”

言重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次慢悠悠的摇起扇子,“不送。”

81

这场战争的起因是几十年前积累下的恩怨,可说是由来已久,但它结束的却是那么突然。

敖瑞叫上巴图布赫一同策马狂奔于山野之间。

琉国大将军猜不到国君在想什么,他只看到自从泱国派来议和使节后,国君的脸上非但没出现满意的笑容,反而有些失落以及隐隐的愤怒。

现下虽已停战,但巴图布赫还是很谨慎的带了百名轻骑坠在后头,直到他们跑上一座丘陵国君才停下马匹。

“巴图布赫,你看!”

原来此处可以眺望帝泉关。

这是他的故乡。巴图布赫心情激动的看着那座已经落下吊闸的城市,很快,他就又可以踏上故土,也许他家的老房子还在?

但在这短暂的欣喜过后,身为武将的巴图布赫心底萌生了一种微妙的不甘。

这座美丽的城市以及城后开阔肥沃的平原,他的家乡,竟然不是他亲手收复的,而是靠着一帮文臣巧言令­色­与敌国大臣达成什么协议才夺回来的。

“真不甘心啊!”敖瑞的叹息说出了巴图布赫的心声,“筑北王按说是块硬骨头,竟然接受了议和的结局。我猜,必然也是他们朝中的文臣弄鬼,八成和那个立储之事有关联。”

巴图布赫默默凝视着远方,“是,末将亦是如此猜测。”

“文臣只会这些­奸­诈伎俩!唉~~原本还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不如……等过上一两年,咱们再跟筑北王挑衅一番如何?去抢他的大郡主。”

巴图布赫虽然也非常想和北疆军一决雌雄,但他可没有个国君的身份可以让他随口妄言。

等等,国君说抢郡主?!

“末将以为强抢郡主之事,不可行。”

敖瑞哈哈大笑,指着巴图布赫说:“你这人,除了打仗,就是块木头!”

武将略显欣慰,“国君终于笑了。”

敖瑞不以为然的说:“遇见可笑之事自然就笑。先前那帮子文臣仗着助我取得国君之位有功,在这场战事之初便指手画脚,后来又弄什么议和,你让我如何笑得出来?原指望筑北王硬气些,现下看来这厮也和我一样受制于人。不,恐怕他们泱国朝堂比咱们的还要闹腾,不知筑北王会不会气得摔桌子踹椅子。”

巴图布赫见敖瑞说完这番话就不在吭声,只是凝望着阳光下的帝泉关。思索再三,开口道:“国君,末将认为大臣们有些劝谏颇有几分道理。现下咱们的国力与泱国不可相比,又因二十四年前的大战折损许多青壮劳力,这些年休养生息才见起­色­,确实不该急于开战。”

敖瑞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自然不是只知蛮打乱攻的武夫,但被一个武将提醒治国之道也没生气,只是笑着点头,“连你都觉得有道理的劝谏我自然要听。”

巴图布赫赶紧低下头,“国君恕末将逾矩!”

敖瑞一摆手,“无妨,敢说真话的我只会尊敬。”

说罢再次远眺,喃喃自语一般,“那些谏言文书上写的道理我也懂得,就像筑北王府发展北疆经济一样,有了钱才好打仗……休养生息么,一个二十年不够就再修养个二十年,最好再把筑北王的大郡主娶回家,到时候我国与北疆联手就可把泱国全打下来。唔,这主意不错,哈哈哈!”

巴图布赫对这经常异想天开的国君甚感头痛,不过好在国君只是偶尔如此。

其实,这才是国君的野心所在吧?

“那个敖瑞绝非善类,其野心恐怕不止是帝泉关,也许是整个北疆乃至我国全境!”筑北王由亲兵服侍着换上王爷朝服,咬牙切齿,“那群该死的文官,都是只顾眼前的废物!”

同样为了今日庆功宴而卸去盔甲只穿着便服的卫玄站在一侧微微低着头,“属下以为,现今立储之事乃重中之重,一日无储君,朝堂之上一日不得安宁。李崇烈也好,李崇焘也罢,只要有个结果,咱们才可从长计议。”

王爷一摆手示意房中之人全部退下,只留卫玄一人密谈。

“李崇焘的母亲是陆家的女儿,我听言重山递来的消息说那­妇­人诡计多端不在男子之下。若是李崇焘被立为储君,王府未来堪忧。所以我已和汤先生商定全力支持李崇烈,以王府和陆氏一族的恩怨过结,想置身事外是不能了,那便放手一搏,下个大注!”

卫玄点头称是,“恐怕王爷早就烦了应酬那些文官权臣,倒不如赌上一票,成王败寇,大不了咱们撤到蒙州去,有莫伊族和固林族,旁的人轻易不敢如何。”

王爷自信一笑,“那是当然。若没有我筑北王府与蒙州大族联姻,又在其中周旋,就凭愈加繁重的税赋,只怕蒙州各族早就反了。”

卫玄借机提起随大世子一同来到帝泉关的固林公主诺敏。

王爷笑道:“好飒爽的姑娘,好!中午大宴全军之时你给我引见一下,我也看看这未来的儿媳­妇­!”旋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文符的身体……昨日刘太医去给他瞧瞧没有?我这几天忙着往来的议和公文也没功夫顾及。”

卫玄答道:“太医说大世子脉象平稳有力,亏虚之症大有好转。”

王爷听了很高兴,招呼人去取昨日琉国使节进贡的虎鞭,“这个送去给文符泡酒。”

卫玄连忙阻止,“刘太医说大世子现下不宜大补,等他忙过这两日便可悉心为世子调养。”

王爷眉头一皱,“太医这两天在忙什么?”

卫玄上前一步,附在王爷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

卫玄慢慢点头,“李崇烈也是赌一回。”

王爷沉吟片刻摇头轻笑,只叹了一句“不愧是李家人”便不再提起。

这件事,他不便直接Сhā手,但他可以从旁助其一臂之力。

既然要赌,就一起豪赌一把!

就在这场议和大宴之后,李崇烈悄然走回自己的房间。

依然能隐隐听到由校场传来的鼓乐之声,李崇烈仔细关好门,独自坐在书案后,掏出藏在袖中的一只细瓷小瓶。

这种瓶子很常见,多用于装金创药。但此时瓶中的药粉已被调换,是他亲自求刘太医估算过分量的毒药。

其实此药并非毒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有些药物微量服用可治疾病,一旦过量便是毒,这一味宫廷秘制药粉尤甚。恐怕从前有不少宫中冤案都与此药有关罢?以致这种药粉只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有权调度。

刘太医曾说,这种药是因先皇患有风湿顽疾才常备宫中,且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疼痛。长久服食或过量服食便会筋­肉­抽搐呼吸不畅,且全身发紧,听、视、味、三感过度敏感,继而昏迷不醒,重者窒息而死。

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东西。

李崇烈摆弄着药瓶,低垂的眼帘掩盖了他无边的恨意。

母亲,就是死于此药。

母亲,后来便陷入昏迷了罢?

母亲,临死之前可曾遭受窒息之苦?

以拇指推开瓶塞,李崇烈轻轻闻了闻瓶中的药粉,继而淡淡一笑,毫不犹豫的仰头将药粉尽数倒入口中,取来一碗茶细细服下,又将药瓶装满金创药摆回床头药匣中。

做完这一切,李崇烈信手拿来一卷兵书,翻到自己最喜欢看的谋略篇,读了三四页后手指微微有些发颤,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控制不得。

书上的字迹忽大忽小,抬起头,透过窗窗棱的阳光泛出华丽的七彩光晕。

李崇烈的眼神变得涣散,直愣愣的盯着某处,只觉自己好似置身于一个庞大的山洞,耳中杂乱异常,房外飞鸟掠过拍打着翅膀,院中三五成群的士兵谈笑着路过,这一切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在李崇烈听来不啻于吼叫。

抬起手试图捂住耳朵,却看到手指怪异的扭曲着。

呼吸越来越急促。

李崇烈挣扎着站起身,拼命长大嘴巴,就像尾被抛弃在陆地上的鱼。

兵书被攥得皱在一起,啪啦一声,茶碗扫落在地,粉身碎骨。

恰好从门前经过的某个小兵听见瓷器破裂的动静后又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慌忙打门:“李参将?李参将在么?”

兴许是这小兵拍打的太响,某个伍长吼了句:“鬼叫个屁哟!估摸参将是多饮了几杯,你进去看看便是,若闹酒就去取些醒酒汤来与参将喝。”

“谁要醒酒汤?这才刚刚喝起来,哪一个这么不争气?”言重山摇着扇子,身后跟了二十几名抱着酒坛子的士兵,“我才去要了酒水,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打了半年的仗,卫玄那厮又下什么禁酒令,简直给老子的嘴里淡出个鸟来……”

然而进入李崇烈房中的小兵突然大声惊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李参将不好了!”

鸿恩二十八年,七月十八。

经过六个多月的对战,琉国与泱国终于在这一天商定议和,筑北王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但就在这喜庆的宴会上却传来肇亲王府三公子李崇烈身重剧毒的消息,幸好士兵及时发现,又有妙手回春的刘太医随军于阵前,及时掰开其牙关使之服下催吐丸,又经一众军医鉴别呕吐秽物,断其所中之毒乃宫廷秘药赤番散。

此消息一经传出,朝堂之上顿时乱成一片。

盛传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虽未指名点姓,却狠狠的说了句:“好,你很好,竟敢对我李氏子嗣伸手!”

更大的闹剧在后头,第二日陈侍郎脚踏草履打着个灵幡来上朝,头发也乱着,双目通红,显是一夜未眠。

有侍卫将其阻于大殿之外,陈侍郎便倒地大哭,口中叫嚷着:“想我外孙为国奋战却落得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竟敢加害皇室血脉?左右我也老了,既如此,不如带着孙儿避世山林,怎也落个寿终正寝!”

侍卫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由几位与侍郎交情深厚的大臣将其搀扶起来,陈侍郎直着喉咙又叫了两声:“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死得不明不白!”随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次日,犹在病中的陈侍郎被皇帝召入宫中,密谈三个时辰后方才离去。

李崇烈此次昏迷足有十余日,期间各种章疏密奏的折子雪片般送往御书房,其中赫然有一南一北两位藩王的奏本,据传皇帝阅毕独自在御花园徘徊良久。

又过三日,一道圣旨发往北疆。其中除给予参战将领诸项嘉奖外,更盛赞肇亲王府二世子李崇焘不仅奏报军情得力更在大战中立有战功,提拔其任职中奉大夫,连跃两级。

末了,宣旨官吏满面堆笑道:“不知亲王三公子李崇烈何在?”

为首的筑北王答道:“还在偏院休养,大人所为何事?”

官吏又笑,吊着嗓子说:“皇上命下官将三公子接回京城,入宫调养。”

皇帝的这一举动说明了什么?各人心中有数,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早在刘太医的妙手下恢复得七七八八的李崇烈,听了这个消息只是垂头不语,及至被人搀扶上那架特意从京城派来的奢华马车时,他才抬起头,递给他真正的朋友们一个坚定的眼神。

恭送的人群中,筑北王微微颔首,卫玄一抱拳,以口型回以“珍重”二字,言重山摇着扇子,嘴角勾出一个痞气的笑。

李崇烈直至在马车中坐定,宽敞舒适的车厢内除了他还有四名随车而来的宦官,齐齐跪倒行了大礼。

李崇烈有些紧张的攥了攥拳,“起来吧。”

这条路,他要一直走下去。

盛夏天气,往京城行进的马车摇摇晃晃,微风卷起窗帘,李崇烈从缝隙中最后看了一眼北疆的山景风光。

北疆,日后有机会他一定会再来。

以另一种身份。

在李崇烈走后,因还有与琉国交割的公务,筑北王等人在帝泉关又停留了数日才返回王府。

此战虽以议和收场,但巴雅城的民众还是对归来的藩王和将士们夹道欢迎。

筑北王府正门大开,府中众人上至王妃下至小厮婢女全部等在中路大殿外迎接凯旋的战士们。姑­奶­­奶­和王妃相互握紧对方的手,静言站在孔夫人和顾夫人身后。

当王爷一行人终于踏进王府大门时,这些平日里拘谨刻板的贵­妇­已完全忘记了礼数,王妃第一个冲了出去,翻起的裙摆端庄全无。

有了这个表率,夫人们也都迎了过去,大郡主和小郡主扑向自己的大哥,又哭又笑。

静言跟着她们飞快的走了几步,但终究没敢太过放肆,只是在卫玄身前三步站定,“恭喜左将军大胜凯旋。”

卫玄按规矩回了礼,然后长腿一迈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就将静言拥了满怀。

静言在震惊之余听见四周的丫鬟们尖叫着起哄,顿时羞得头都抬不起来,深深埋在卫玄怀里,抡起拳头一个劲儿的捶打他的胸口:“快放开我!快放开!”

卫玄咧开嘴大笑,“不放,一辈子都不放了。”

忽听丫鬟们再次尖声起哄,静言微微侧头偷看,原来是四虎照着他们大哥的样子一把抱住夏菱,张开大嘴就亲了小姑娘一口。

小丫头们叫得更凶,纷纷掩面,却又从手指缝中偷看。

王府前院热闹得开了锅。

卫玄揽着静言一转身,留给众人一个高大的背影,只是这背影不似平日那般挺拔,微微弯着腰。

卫玄的额头试着顶住静言的,见她没有躲避才慢慢吻了下去。

静言觉得周围一下变得安静了,在这甜蜜的亲吻中,似乎只剩她和卫玄。

卫玄的亲吻很浅却很长,待到­唇­分,英俊的眉眼间全是满足。

捉起静言的手,轻吻她的指尖,“再过半年,你就是我的卫夫人。”

静言抿紧嘴­唇­,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她的夫君,笑意妍妍。

【后记】

鸿恩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廖清婉挣扎了两天一夜后终于产下一子,筑北王府长孙出世。

第二日这个小小的偏院就迎来了一位贵客,筑北王王妃亲自前来,与廖清婉谈了一个时辰后离去,怀中抱着一名婴儿。

一个月后,廖清婉皈依佛门,终其一生常伴青灯。

次年三月,静言孝期已满,被筑北王收为义女,下嫁左将军卫玄。其婚礼之隆重被北疆民众津津乐道,直到一年后琉国国君到访筑北王府,当众向大郡主求亲被拒,才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鸿恩三十二年,鸿恩帝驾崩,已被立为储君的李崇烈继位,改年号庆泰。

自此泱国又出现新一代明君,其严谨自律,厚德温良被民众百年传诵。

筑北王身为庆泰帝登基的头等功臣一时风光无二却居功不骄,筑北王府也因此再次成为大臣们巴结奉承的中心。

王爷对此甚感头痛,­干­脆将王府公务全都扔给大世子夫­妇­,自己带着王妃躲到俪马山老宅享受悠然自得的日子。

大世子的身体早就康复,不知是因刘太医的妙手,还是王爷给的虎鞭酒,姑­奶­­奶­紧盯后厨每日送上的药膳,又或者是固林族生食牛­肉­的偏方?

总之,在大战之后的五年间,世子妃诺敏一口气给筑北王府添了三个嫡孙。

姑­奶­­奶­简直是做梦都在笑。

当年静言在嫁给卫玄时,姑­奶­­奶­还特意给她备下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对他们俩的一儿一女也是疼爱得无以复加。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日复一日,筑北王府依旧静静地守护着北疆。

每日黎明时分,巴雅城厚重的城门照例吱嘎嘎开启,士兵列队而出,驱赶着拥挤在门口等待进城的人们。

监门官打着哈欠在案桌后落座,喝着差役奉上的热茶。

在他身后跟了两名文书,一位翻开进出城登名册,另一位执着块木板,上头厚厚一叠盖了印章的通城票……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各位看官一路的支持,这本书就到这里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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