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吃完饭,我帮着先生收拾好疆域图,又奉上茶水,正要告退,就听龙广海起身说:“听闻先生每日此时必得午睡,广海不敢打扰,请先生自便。”先生笑着说道:“既如此,听松就带世兄往东屋休息,一个时辰后再行授课可好?”
龙广海笑着点头,却站在厅前不挪脚步,轻轻打开折扇扇了扇,只在嘴角旁轻轻挂上一丝熟悉的笑纹。
我突然有种预感,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儿必是和我有关。
果然,就听他说道:“广海几次前来都是夜里,还不曾有幸见识索尼大人的府邸,今日趁着天气尚好,可否请芳儿领路,带广海四处游览一番呢?”
我心中哀叹,为什么这个登徒子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拿眼苦苦哀求先生,却听说道:“也好,一个早晨憋闷着了,正好结伴儿散散心。”
我又是一声长叹,先生几时也这样装傻充愣起来了?
眼见这登徒子向前几步,冲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那就劳烦芳儿引路了。”
我全身一阵寒战,不自觉的通身发冷。眼看着脱身不掉,只能暗暗挪开脚步,与龙广海拉开一点距离,转身背向说道:“那就请龙兄这边走吧。”
身后又听见龙广海的声音:“小魏子和张道长就留在这里,歇息吃茶吧。”
此时正是歇饷儿时候,整个园子少见人影。从穷庐过来只有我和他两人一前一后行走路上,日头底下只多一双影儿拖沓行进,皆是默默无言。
心中想想,和这个龙广海见面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相见的次数竟比我和玉淇两年里的还多,为什么造化总是如此弄人,想见的天各一方,不想见的戳在眼前呢?
玉淇,若此时是同你随影前行,那该有多少话说不尽,多少泪流不干的呢?
正思绪纷乱间,忽听身后一声咳嗽,猛然间打碎我满心痴念,只能停住脚步转头去看,却见龙广海负手站在卵石小径旁,面上气色微微阴沉。
无奈,转身面向着他,本想福身询问,可想了想还是站立不动,垂下头干等着看他发作。
这招儿果然见效,龙广海像是气结,几步来在我的身前,冲着我大声说道:“叫你是领着我逛园子的的,不是叫你扮游魂引我进黄泉的,一句话不说一脸五迷三倒的,你这丫头到底寻思着什么糊涂心思呢!”
他显然是动了气,脸上又青又白,我暗自发笑,哼,原来你也会被气到啊。
心里笑得太大声了,不觉脸上就挂出来了。他在对面瞧了个清楚,更是气狠,伸手又是捏住我的下巴,强着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厉声说道:“大胆的丫头,被教训了还竟敢发笑!说,我究竟有什么错处,就值得你这么好笑!”
也不知为什么,尽管这少年的脸庞此时生色俱厉,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心底里反倒有种很轻松的感觉,竟促使着自己开口说道:“这样才对嘛,这样的才是你的本心嘛。”
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眼前的少年也愣住了,不觉放松手上的力道,定定的看了我片刻,既而又顶起我的下巴,狠狠的盯着我说:“什么本心,你这丫头又知道些什么。”
他比我高,从下面看起来,一张脸孔活脱脱是个狰狞夜叉样儿。我虽努力克制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去想,眼前这个龙广海,不过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得终日强迫着自己或老成持重,或放浪不羁,刻意将自己的真性情掩藏起来。说到底儿,他也不过和这府里的人一样,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想着这些,不觉忘了下巴疼痛,只是定定凝视着他,很想告诉他,其实在我面前不必撑得这么累,就如先生说的,无论尊卑贵贱,但求真心真性。
话在嘴边却终不敢说出口,只能搜肠刮肚找别的话说。却见他微微定神在我脸上,眼神渐渐不似当时凶狠,仿佛是看出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愿意看出来,虽还是兀自牢牢捏着我的下巴,却在不经意之间,已为我轻轻摩挲起来。
他的手指细长,却些微粗糙,轻轻抚着我下颌上些须的绒毛,仿佛有意无意的,所及之处无不激起我阵阵慌乱。几次想出手拨开,却又浑身懒懒的使不出力气,只能一边任由他的手指勾勒着我的下颌,一边费力克制周身渐渐涌起的舒适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猛得松开了,我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不自觉抬头看去,只见那龙广海已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瘦削的肩头似有微微颤动,一双手藏在袖中,似已牢牢捏成拳头。
听他的声音冷冷传来:“不是说要领我逛园子吗,怎么停在这儿了。”
我勉强收拾精神,暗暗点了点太阳|茓,打点着话语轻声说道:“是,那就请龙世兄随芳儿这边走吧。”
两人重复沉静,我低头无语,他昂首不言,一前一后继续行走在园中小径上。毕竟中秋已过,天儿虽还是热的,阳光却已不复酷暑热力,晒在身上只觉熨贴温暖,说不出的安逸舒畅,一阵金风细细,扑面吹来挟芬携芳,催动夹道两旁金菊吐蕊,桐叶泛黄。昂首远眺,只见碧蓝天上一行群雁人字南飞,依依醉人心语。
走着走着来到园子东南角上的一片草地上,我想起去年此时正在这里,我给额娘抓了只油绿色的老蝈蝈解闷。此时正是草籽多汁的季节,蝈蝈个顶个吃的壮实,这要是抓几只回去养在葫芦里,必是又能伴着额娘熬冬了。正想的兴起,冷不丁身后有人突然说道:“等一下。”
一个吃惊赶忙站下,回头见那龙广海也不说话,双眼死死盯着草地某处,一手轻轻解下腰间佩戴的荷包玉璧之类饰物,同手中扇子一道儿堆在地上,一手拉扯着领口的盘扣,像是要脱下马甲的意思。见我在一旁瞪大眼睛,他轻轻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一边继续脱下马甲,一边又蹬下脚上的鹿皮靴,竟只穿着石青棉袜踏在草上,蹑手蹑脚躬身行进,一时又停下脚步想了想,回头拿手势示意我拿过随身携带的银茶壶来。
见他这般做作,我登时明白这是要我帮着他捉蝈蝈。心中不觉欢喜上来,于是照他的样子也脱下绣鞋,轻手轻脚来在他身边,从头上拔了只簪子交在他手上,又把茶壶盖子打开,一并轻轻递了过去。
只见他悄悄俯下身去,拿簪子拨开草皮,看了看,又侧耳细听了听,待过了一会儿,像是寻清了蝈蝈洞|茓的所在,也不顾泥土灰尘,竟一合身贴在地上,提起茶壶稳稳灌水进洞里,既而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双眼仍是牢牢盯着地面,举手一扬示意我速往对面包抄过去。
我急忙绕到对面,还未及站稳,只见一只拇指大小油光碧蓝的蝈蝈耐不住水淹,从地洞里一跃而出,叫嚣着就往我的方向跳跑过来,我一惊之下乱了手脚,竟愣在当场,只听龙广海在对面急切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逮!”
一惊之下明白过来,急忙扑身在地,拿手怕帕罩捕着那只仓皇乱窜的蝈蝈,一时抓不着,我急得什么都忘了,只顾一路膝行追捕,龙广海也上前来,两人又是扑又是撵,一会高喊:“往你那边儿去了!”一会儿又叫着:“又让它给跑了。”一团忙乱撞在一起,却也顾不上羞臊,一味儿的非要逮着那只蝈蝈不成。
眼看追到草地边上,龙广海一个箭步迈在前头,边跑边对我高声叫道:“在那边儿哪,快过去。”紧跟着一个虎窜扑在地上,两手牢牢摁在地上,我大喜过望,高声问道:“抓住了吗?”他急出一脸油汗,恨声说道:“傻子,还问什么,还不快把手绢儿拿过来。”我急忙跑过来,拿手绢儿罩在他手上,两手死死捏住手帕四边儿,看他轻轻提起双手,喝一声:“快抓。”一个用力扑下去,果然看间蝈蝈在帕子里挣扎,心呼一声侥幸,这小东西,终于成了囊中之物了。
心中欢喜,脸上不觉绽出笑容来,一抬头看见那龙广海和我隔着不到半尺,一样趴在地上,满脸草屑泥土被汗渍的一道一道的,却是掩不住得满脸灿烂,一时显尽天真无邪的少年天性。
虽是止不住的高兴,却不敢再放肆下去。轻轻拿帕子笼着蝈蝈直起身来,见龙广海也站起来,于是将蝈蝈递在他手上说道:“可算逮着这磨人的小东西了,龙世兄好身手。”
龙广海却不接过,只是轻轻拍打手上泥土,转瞬之间已是将神色恢复如常,一副气不长出心不跳的模样,淡淡说了句:“总笼在手帕里怕是要闷坏了的,不知哪里有盛蝈蝈的玩意儿?”
我想了想,仍是将蝈蝈递给他,笑着说道:“龙兄稍等,一会儿就有了。”
说话间往道边柳树上折了根枝条在手里,靠在树下细细编折起来,龙广海在一边树荫底下远远看着,神色虽仍是淡淡的,人只顾负手站立,眼波流转之间却又似在看我,似在看景,更似在不住回味方才那捉捕的快乐。
一阵凉风卷过,吹透一身热汗,激得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方才想起自己只穿着双鸦头袜,竟是赤足站立着的。大惊之下抬眼看去,见龙广海依旧定身站立在一箭地外,仿佛早已发觉我的窘迫,面儿上又假装一无所知,见我羞臊的涨红了脸颊,神色虽是凝然不变,唇角间却有笑弧微微,激荡开去。
见他这般模样,更是臊得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自古以来女子的脚就是不可轻易示人的。汉家以缠足为美,女子十岁上下开始缠足,以尺余长的浆白布条紧紧束缚肉脚,反复包裹四五层。为求足型精巧似蒸裹小粽,更是用小木槌日夜反复敲打,直至将一双天足折成三寸大小,方才算是不错规矩。我满家女子天生天养,同男子一样上马行军下马安营,不拘那许多繁文缛节,但对女儿家的一双脚却也甚是珍视,非自家亲厚女眷一律避之不及。今日一时玩心大起,竟全忘了这一层厉害关系,更是袒露双足许久而不自知,想来必是全被那个龙广海看在眼里了。偏偏方才又把鞋脱在了草地之外,眼下再想去拿非得经过他这一关,那岂不是更被他瞧了笑话去!
一时越想越急,越急越乱,竟是呆在当场全无主意,手中编了大半的蝈蝈笼子一个拿不稳,咕噜噜滚开了去,手中空虚更是心中慌乱,我待要蹲身去捡,却突然撞见龙广海正立在眼前。
只见他一般赤着双脚,石青的棉袜上粘满了草屑,一身崭新的长袍连腰带也不见了,从上到下满是泥灰草籽,连一张白净脸庞也灰扑扑的。这副样子换在别处许是狼狈,而此时此刻,我只觉他一如冬夜,即深邃又寒冷,叫人难以接近。唯独那双眸子,却仿佛冬夜星宿,即清澈又明亮,只在曳曳一闪间,已是驱散尽冬夜苦寒,独留下一段耐人寻味,幽幽激荡心间,叫人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他似也在静静注视着我,良久并无言语,突然间竟笑了一笑,从背后伸出手来,对我低声说了句:“穿上时小心草梗,别被扎着了。”只见那手上提着的,却不正是我的绣鞋。
急忙接在手里,心头不觉一松,正想着该如何道谢,却见他早扭转了头去,俯身拾起方才滚落的蝈蝈笼子,捻在手上翻看了下,又是说了句:“手工差了些,总比没有的强。”说完便转过身,兀自走出草坪去了。
他身后扬去一阵灰尘,唯剩下一个我愣在当场,手提着鞋子涨红了脸孔,竟是平生第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碧桃1
辗转反侧了半夜,于三更天上好容易沉沉睡去,忽闻耳边话语声响,咯噔一下醒转过来,开眼看时,已是清醒的双目炯炯了。
只见织瑞躬身趋在床前,见我睁开眼睛,急忙迈前一步,低声说道:“姑娘,方才绣禧打发人来,说二奶奶急请姑娘过去呢。”
心中又是一惊,猛然坐起身来,怎奈得头晕目眩,几不成一个趔趄摔下床来。织瑞急忙伸手搀住,草草梳洗下子,指点坠儿先行开道,蛮妮子拿着包袱跟着。织瑞生病送回家去了,独留缀彩下来看房子,临迈出院门时我回头瞧了眼她,缀彩赶忙福身答道:“姑娘放心,若有人问起,奴婢只说姑娘是早起听课去了。”
我又抬眼环顾了下屋里,缀彩领会,轻声又是说道:“奴婢省得,这屋里绝不敢漏出半点风声去。”
我方才点点头,院门外早有一乘小轿候着,抬轿子的小厮皆是手紧口紧之人,见我出来只顾叩头行礼,一路行走未曾多言半句。
好容易来在西院儿门前,此时尚未天光,恰是一片沉黑不见五指之时,远远只见院门紧闭寂静无声,除织瑞手中幽幽一盏灯火朦胧之外,再无半点光亮人烟。
在门前悄声落轿,环顾见四野无人,我待要上前叩门,手指还未及触到门环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分左右兀自打开了。
迎出来的正是绣禧,一见是我,急忙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搀扶住。我见她虽是紧张,神色却还镇定,只是许久未睡,显见的容颜憔悴了些。
一边抬步进院,一边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绣禧微微喘气,低声说道:“回姑娘的话,二奶奶今个儿子时开始嚷嚷肚子痛,紧跟着身下见红,接生婆都是伺候老了的,一见这情景,登时就领着奴婢几个张罗开了。待东西都备齐全了,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二奶奶偏又说不痛了,不但不痛,反倒还觉不着腹中有动弹了。由接生婆摸了摸,说二奶奶素习是个身子单薄的,这胎又是头胎,极有可能会胎位不正,非要请大仙来作法助产不可。二奶奶听了执意不肯,叫奴婢打发小丫头们先回房睡,只留下奴婢和接生婆在床边守着,待到二更天上,奴婢见二奶奶合上眼,以为今晚上又是虚惊一场了,于是打发接生婆也去睡了。没想到一转身看见二奶奶又睁开了眼,一个旁人不叫,急急打发奴婢请姑娘过来,说是有要紧的话和姑娘说。”
一路说着,不多久来在正屋厅前。这正厅因朝向不对,日头常晒不进来,碧桃体质单薄奈不得寒冷,所以总在东厢房呆着,轻易不往正屋来住。这两个月因是待产,于是按规矩仍给挪回了西向主屋,此时刚一进屋,就觉着一股湿气夹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另有供佛的檀香味道,隐隐还夹着丝丝血腥气息,浓重的叫人昏昏欲呕。
我皱皱眉头,回头低声对绣禧说道:“叫坠儿带着蛮妮子一起,先把火盆移出去,在打盆冰进来降降温。另找个稳妥人看着那个接生婆和那几个大丫头,提防她们混出院儿去。”
边说着话边迈进内间屋来,整个屋的窗上都厚厚蒙上一层黑布,从外面一点儿漏不出光去,只见屋中门边各点起两只高盏,另在床头点着一对牛油手烛,除此之外一无光亮,连镜子也拿黑布遮得严严实实,此刻虽已熄了火盆,仍觉得喉咙烘烘干灼的难受。
定睛再看去时,只见碧桃抚着被子躺在床上,微微听见气喘的急,床上四角均放下了数层床幔,灯火昏暗中一时却是分辨不清。
心中不觉一阵抽痛,碧桃与我虽不是同服姐妹,打小却也相处的好,她为人温柔娴雅全无纨绔习气,难得又安时守份与人无争,嫁过来之后待人接物处处谨慎细致,我心中只当她亲姐妹一般,有空就在一起做活儿说话逗闷子,她也总是笑微微的,对所有人都是一般的谦和有礼中规中矩,。这样走道儿连蚂蚁也怕踩死的柔弱女子,却还要受人祸害,可是天理道义真的压不过无常人心吗?
不觉一个箭步来在床前,伸手揭开幔帐,只见碧桃面色蜡黄汗出如浆,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却是气息沉重吐纳不匀,两只手死死扯着胸前的被褥,显是刻意将疼痛强行忍着。我见她被褥下面已是腹挺如鼓,垫褥上隐隐有血丝外渗,不觉心疼得叹出声来。
想是听见我的呼唤,碧桃悠悠睁开眼来,似是不甚清醒,又似等得太久,双眼翕合间于眼角处缓缓滑下一滴清泪,微微转脸向我,张开口使了使劲儿,竟是一时发不出任何声响来。
我的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翻涌,却强撑着不肯动了性情。面上微微挂上三分笑意,俯在床头轻声说道:“芳儿一得了信儿就赶忙来了,二嫂可觉着好些了?”
碧桃微微睁开双眼,认了好一会儿,待终看清是我,竟是挣扎着启齿一笑,凄婉如抱香残菊一般,只在面庞边一闪,依稀便再不能见了。只听她沙哑着声音缓缓吐字道:“好妹妹,总算还能撑到你来,不旺了咱们交好一场……只怕今晚这一关,嫂子终是熬不过去了。”
我急急捏住话头,伸手替她拭去泪珠:“嫂子这是怎么了,眼看着小阿哥就要生了,就要做人家额娘的人了,没来由哪里来的这些丧气话!”
碧桃静静的看着我,任由我擦去颊边泪珠,看了一会儿,轻轻把头摇一摇,开口说道:“好妹妹,有些话在心里憋的久了,日子一长连自己都忘了。可有些话,我若今儿再不说,怕以后没机会说了……趁着眼下就我们两个,妹妹可愿听我说说?”
眼泪撞上眼眶,只能生生强咽了回去,近前握起她的手,只觉碧桃的手心火烫,直烫的我心头一颤,待定睛要看,却听见她轻声说道:“打我还在老太太膝前耍闹时就和芳儿处得好,心里早拿芳儿当亲妹子看待了。本来在娘家做女儿时也有几个同胞姐妹,可论起心来不及还芳儿对我的一成好。我虽然面上不说,可嫁进府里这些年,谁是拿真心对我的,谁是拿假话灌我的,我这心里还是分的清楚的……”
“芳儿你是知道的,我们二爷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起初对我也还不错,可日子一久了,慢慢也就看不在眼里了。在外面喝酒叫局是有的,在屋里挑拣抓刨也是有的,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去年秋天他见我有孕,指着幌子讨进来个佩环来,从此新人送旧,他也就更不往我这屋里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是想啊,既然二爷的心不在我这儿,再多强求也无益处,不若听凭他去了罢,我只求全心全力佑护好腹中的肉儿,有朝一日瓜熟蒂落,无论小子姑娘,总算是我老来有靠,。可万没想到,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终还是躲不过这一场劫数去,这个连天日还没见过的孩子,怕终究还是保不住了的……”
边说着话边双手合上肚子,轻轻抚摸着,虽是声调伤心欲绝,眼里却干涩的连泪也不见一滴,蜡黄的面颊上两团潮红的血色渐渐浮上来,显见已是耗尽了气力。
见我抬眼寻找,绣禧急忙快步上前,低声回道:“奴婢先时也曾报知姑娘,二奶奶本有两个陪嫁丫头,想东想西照顾的尚算精心,可自打去年冬天被查出私拿了二奶奶的首饰聚众赌牌,照规矩打顿板子赶出府去之后,屋里就慢慢没了章法,那几个大丫头整日价粗枝大叶笨手笨脚,引得二奶奶常害头痛,也更不爱用饭食了。打奴婢过来伺候起,就见二奶奶时常腹痛不止,按太医开的方子吃药也不见效,于是奴婢按姑娘的吩咐为二奶奶更换菜肴,每日改有小厨房供饭,汤药也是煎得了才送过来,进出都由奴婢陪着,连胭脂水粉被褥幛子也换了新的。这一个月调养下来果然不再腹痛,胎也渐渐大起来了,奴婢以为这下必是稳妥了,谁知今儿还是出事儿了……
碧桃2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刚刚查证过了,董鄂皇贵妃的谥号应为清世祖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生皇四子,三月后夭折,未命名,谥和硕荣亲王,现在一律纠正过来。绣禧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慢慢垂了下去。我看着碧桃蜡黄的面庞,越听越是气堵,胸中不由得一阵恨意激将蒸腾。一时间却只能强自忍住,心中明白,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查检寻错,而是全力救下碧桃和腹中孩儿的性命来。想的清楚了不觉伸手替碧桃掖紧被子,见她合眼沉沉昏睡过去,于是慢慢直起身子,带着绣禧轻步来在屋外,低声吩咐道:“你去一趟,从东面边门出去,到范小管事儿屋里寻着知音,就说我的话,叫她快去把景嬷嬷请到这儿来,我这里急着要见。”
一挥手召过坠儿,同样低声吩咐道:“你去给齐兰珠捎个话,就说二奶奶此刻有我陪着,叫她先把接生婆拘住了,等天亮了再去回禀二房福晋不迟。你悄悄的去快着些回来,留心别惊扰了不相干的人。”
一时吩咐完了,我见屋里还有蛮妮子和两三个小丫头在,均是目不错睛的等着我发话,于是一样吩咐道:“你们两个去一个在门口守着,一见人回来就快领进来。一个去内堂,把你们奶奶平日供佛的檀香换了,另取些清水鲜花来供奉。蛮妮子帮着把外间的火盆拢拢熄了,仔细别烫了手。”
说话间各人散开办差,我独自重回碧桃床前坐下,听她鼻酣沉重微微气弱,在梦中抽搐踢腾着轻声呼唤道:“埔哥哥救我……孩儿没了……”声音微弱挟藏哭音,听得我不由心头一酸,更哪堪分辨着她那昔日皎洁如玉脸庞,莹润如雪的手腕,如今已被折磨得生似蜡纸枯柴一般,心中更是酸痛劈剥,翻腾似江海一般。
碧桃大家闺秀,拘谨不善风情,于闺阁手段处自然不及小家碧玉的柔媚小意,可我深知她虽面上平淡,其实内心深处对碉埔自是一往情深,不但处处以他为纲,还屡屡为了他的荒唐不惜自己受屈。直指望做不成梁弘孟光举案齐眉,也可比文君相如一段佳话,却怎奈郎心凉薄,恁你是望穿秋水愁肠寸断,终只如秋凉团扇,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唉,人言道儿女情长,却为何心苦心寒的,到头来只有女子而已呢?
伸手探上腰间,重又握紧那只冰绡荷包,心中一声长叹,玉淇,待他日青丝砌雪朱颜改,可能与你恩爱依旧,陪老做伴?
不觉面上微痒,轻抚上颊才发觉是清泪滑落。待要往门襟寻帕子,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是方才走的匆忙,一时落在屋里了。
我站起身,本想往碧桃的枕边胡乱寻条帕子,又见她好容易睡沉了,心中不忍搅扰,于是另挪步向窗下走去,心想寻张细纸胡乱擦拭也就罢了,只莫叫碧桃察觉了才好。
轻提缓步来在妆台边上,打开镜匣不见细纸,却见一只拇指大小的兔爷儿静静躺在匣底,穿着全挂的靠腰金甲,手工精巧模样俊俏,连胡须爪子嘴角也一并描画的分明,两颊上更是点着粉嫩色的两团胭脂,值可算得是个兔儿爷中的吕奉先了,看着不禁爱上心来,我忍不住捻起捧在手心,凑在眼前仔细赏看起来。
恰好就在此时,耳边听得蛮妮子一声轻唤:“姑娘,绣禧姐姐回来了。”
心头一松,随手将兔儿爷放回匣中,急转身迎接上前,只见绣禧和坠儿分两边簇拥着景嬷嬷步入厅中,两人均是诺诺小心,行走间大气也不敢出。
一见是我迎上来,景嬷嬷微微收住脚步,冲着我福身就是一拜,我急忙俯身亲手搀起,轻声说道:“深夜惊扰嬷嬷休息,芳儿甚感不敬,还请嬷嬷念在情事紧急,莫要怪罪芳儿才好。”
景嬷嬷缓缓直起身来,一双手笔直垂在腰际,头颈微躬,两眼直盯着地下,压低声音吐字道:“主子有事,做奴才的自当效力。老奴无用之人,只求竭力为主子分忧,还请主子莫要嫌弃才是。”
听她这一番奏对口气,虽是刻板生硬,却也叫我些些又松了口气。不待我再多言语,景嬷嬷一转身径自往床边走去,坠儿急忙端过绣墩服侍坐下,只见她一手老练的掀开被褥,一手为拉过碧桃的手腕细细搭脉,满屋子的人俱是摒息凝神,眼睁睁盯着景嬷嬷操作。
我见知音立在外厅,合身抱着只大包袱,于是轻轻走出内屋,拉过知音出到正厅之上。
知音一面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一面小声说道:“姑娘看看,这是法兰西国的鼻烟,这是黑鬼子的阿芙蓉膏,这是西洋人用的柳叶刀,这些是薄荷油,还有这个锅子,这个炉子,这个管子,奴婢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反正都是按景嬷嬷的吩咐拿来的东西。”
俯身待要仔细验看,却觉得眼前灯火昏暗难以辨认。略抬头,恰瞧见知音正垂手躬身站在眼前,似是有意无意,只将身形略略挡在灯火前面,低头默默无言。心中微怪,转眼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丫头必是有话要说了的。
低头只当不见,继续查检着包袱里的什物,过了约有一杯茶的工夫,只听得知音声音轻轻响起:“姑娘,奴婢心里有些话,打进门就一直憋屈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心中微叹,却还是冲着知音抬起头来:“当着人面儿咱俩有主仆之别,实则心里只做姐妹相待,眼下即是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就请知音姐姐无需顾忌,但讲无妨。”
知音听我这么说,绷紧的脊背似也松懈少许,却到底不敢放肆了去,仍是毕恭毕敬垂手站得笔直,拿眼瞟了瞟四周,见是无人,收回目光低声说道:“姑娘圣明,连三门外伺候牲口的小厮都瞧得明白,这西院儿二少奶奶是个不得意的主子。自打嫁过来就不招二爷待见,娘家那边又没什么根基,每日只晓得守着空房绣花描样儿,见人连句响亮话也没有,眼看着就快连个汉军旗的小侧福晋都弹压不住了。这些明摆着的事儿,姑娘自然比奴婢知道的清楚,只还有一层埋在土里的,奴婢就不敢在姑娘面前乱说了。”
我听着听着袖中攥拳,强行压下满腔怒气,暗自稳了稳心神,轻轻走近知音,捋细了声音低声说道:“芳儿年幼,很多事儿看得浅薄,正要向姐姐多多请教。方才一路掂量这事,心里也是直犯嘀咕,既然姐姐有心扶助芳儿,就请明说出来,也好叫芳儿早有个提防不是?”
知音张了张口,待要说话,只见坠儿小步从内堂跑了出来,喘吁吁小声说道:“景嬷嬷说要把她带来的东西拿进去,也请姑娘一起进去,她有话说。”
急忙重回内堂,只见景嬷嬷站在床前,一手合在碧桃腹上,床上已被掀去了被褥,碧桃只着小衣平躺上面,眉头紧锁面色潮红,显正在强忍疼痛,下身褥子上已是一片血红。
心中大惊失色,急急向景嬷嬷看去,只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看见我进来,起身抽手迎上前来,抿着嘴唇不发一言,须臾间竟是一个扑身跪在地上,纳头便要拜倒。
心中更是一惊,不自觉弯腰搀扶,却已是赶不及了。只见景嬷嬷俯身以额点地,双手死死撑着地面,刻意压低声音,满室寂静之下一字一句仍是听得清晰:“主子容禀,二奶奶此刻囊水穿破血崩不止,腹中孩儿胎位不正难以产下,若不立即延医施术,只怕呣子二人均有性命之忧。”
心底一沉,不及思量说出话来:“既如此,就请嬷嬷施以援手,救我嫂嫂性命。”
景嬷嬷俯身在地纹丝不动,语音僵硬似不夹一丝感情:“老奴卑微,只懂得一点皮毛,哪里敢夸什么本事。此等性命攸关之事,还请姑娘恕老奴实在有心无力,速速寻太医来治吧。”
一句话逼得绣禧落下泪来,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对着景嬷嬷Сhā烛般叩拜,含泪颤声说道:“嬷嬷医术高超,合府之中无人不晓,此刻若连嬷嬷也救不得,只怕普天之下就没人救的了了!今生绣禧愿意做牛做马,请嬷嬷快些救救二奶奶吧。”
一番话说得凄恻,满屋子人俱是陪着落泪。我暗自稳住心神,强忍着泪水缓声说道:“芳儿素来敬仰嬷嬷高洁,为求诚心事佛,甘愿数十年间不进一口油荤,虔心堪比当空皓月。只不过即为信佛之人,必当以慈悲为怀,怎么如今面对着两条性命悬于一线,嬷嬷反倒推搪起来了呢,许不是平日里芳儿潦草冲撞,冒犯了嬷嬷,叫嬷嬷一直郁结于心,今日才不肯襄助呢?”
我指望此一番激将下来,景嬷嬷必有回应,不曾想她兀自牢牢俯在地上,些须不为所动,仍是冷声说道:“主子言重了。老奴身为奴婢,主子要打要罚统统使得,岂敢有怀恨报复的道理。本来主子有命,做奴婢的虽殒身而不逊,只是今日之事干系甚大,牵连甚广,只怕拼上老奴这条性命,仍旧还是担待不起的。”
绣禧听景嬷嬷如此言语,跪在一旁竟也愣住了。此一番话说得如此透彻,摆明了是说碧桃之事非天命实乃人力,此时若是出手相救,无论结果如何,日后都难保不被牵连其中,旺送了自家性命。
我急得手心冒汗,眼看着那边床上碧桃气息渐弱,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自额前不断滑落,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了,晕旋间只觉心头一阵翻涌,眼前竟不自觉浮现当日纹锦蜷身在地,她那张微微含笑的,苍白的,不动的脸。
老天,当日你已将一条性命丧在我眼前,难道今时今日,你又要叫此等惨事重新上演!
撕心裂肺之间紧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把心一横,罢罢罢,此时此刻再容不得我半点犹豫,无论明日怎样也罢,碧桃即将性命交在我手,我决不能叫她也如纹锦那般失落了去!
想得定了猛睁开眼,只见满屋子人俱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神色惶惶焦急不堪。我暗自平稳心绪,冲着景嬷嬷缓声说道:“昔日曾听二婶说起,孝献皇后当日临产,若不得嬷嬷一旁舍命救治,和硕荣亲王绝难平安降生,此番功德惊天动地,内宅之中无不赞颂嬷嬷之大义救主。今时今日同样情景,芳儿不敢自比先人,只愿凭一片丹心,敢在佛前立誓!”
放开腿脚疾步上前,在佛龛前双膝稳稳跪下,合十参拜道曰:“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赫舍里芳芳虔心祝告,今日之难乃是劫数所致,非人力足以相抗,芳儿庸碌,惟有凭心勉力施救于前,一求无愧于心而已。自此立下誓约,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一应后果全由芳儿一人承担,与在场其余人等均无干系,他日若有违背,叫芳儿一如此簪!”
一抬手摘下鬓边翠玉挠头,双手紧握狠命一掰,只听得“啪”的一声,那玉簪分作两段,扑落落直掉在地下,击将间又是一声清脆响声。
一时满座惊得鸦雀无声,见我眼神示意,坠儿悄悄上前捡起断簪,一并轻轻放在景嬷嬷眼前,随即顺势跪下,绣禧此时仍跪在地上,见这般情景,又是俯身以额叩响石砖,口中连连说道:“请嬷嬷救救二奶奶!”
满屋人等皆是跪下,冲着景嬷嬷叠声求告:“请嬷嬷救救二奶奶。”
我站在前方,直直盯住景嬷嬷,却见她依旧俯身地上,双眼瞪着眼前断簪发愣,既而在一片哀求声浪中微微颤了下肩头,人如折尺一般一节节直起身来,目光闪闪,似是已有所动。
正在此时,床榻之上折磨许久的碧桃一声惨叫,声音凄厉不可形容,显见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我不禁飞扑在碧桃床头,只见她嘴唇青白双目□,两手死死扭住垫被,下身的鲜血汩汩如泉涌出,值惊得我一身的热汗霎那间化成冷汗,抱住她死命喊叫:“嫂嫂撑住!”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已是连伤心也记不起了。
一边有小丫头急把参片递在碧桃嘴边,只听得一个低沉女声发言道:“参片性热,催动血气通行,此刻二奶奶眼看要害血山崩,再给参片吃可是想要害她吗!”
似一记打闪劈进脑海,一转头正看见景嬷嬷站在身后,一张脸孔平平如板,似是一丝感情不现,一双眼睛也不看我,只在口中亮声说道:“主子请先出去休息,余下的事,就交给老奴好了。”
心中长呼一声万幸,待张口言谢,始觉喉头哽泪,支离不成言语。脚下绵软无力,任由蛮妮子扶着我离开床边,耳边厢只听得景嬷嬷有条不紊的布置道:“绣禧去多点几盏灯来,知音给那小锅子盛上水,把柳叶刀丢进去煮煮,坠儿来把二奶奶扶起来,多拿几个垫子垫在腰上,你们两个上去一个,从两边架着你们主子,我不喊停,一个也不许丢开手……”
待步出门外,一阵秋风卷地而来,抬眼望去,东方天际已是微微发白了。
绣禧1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实在不好意思,上个周末回了一趟南京,光顾着血拼,就把更新给耽误了……
说来说去还是南京的衣服又多又便宜啊,在新街口足足逛了一天,湖南路逛了一个整晚,要不是口袋里米米不多,真想一口气全买下来,呵呵,等下次存够了钱再回去拼!扶着蛮妮子向东行进,穿过半片园子,披着清晨的薄雾一路来在二婶院门前。此时已有四五个粗作丫头开门洒水扫地,一见我来,纷纷丢开活计蹲身问安,有一二伶俐晓事儿的,急急小步跑回院儿通传去了。
不过片刻工夫,就看见齐兰珠带着两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疾步迎出门来,匆忙就要下拜,被我就手一把搀起,低声问道:“二婶可起来了?”
齐兰珠赶忙回道:“是,我们福晋一个时辰前起的,听奴婢回禀二奶奶孕中受人所害,登时就带着人往后面去了,留下奴婢在这里迎着姑娘,说请姑娘先进屋歇会儿,她那里办完了事儿自然就会回来。”
我点点头,跟着齐兰珠进到内堂,打起绿莎罗门帘,只见厅前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小菜点心,,一旁窝子里温着一锅血糯莲子粥,揭盖儿便觉香气扑鼻。
闻着饭菜香气,始觉腹中饥肠辘辘作响不已。齐兰珠服侍着我桌边坐下,亲手奉上粥碗,笑着说道:“我们福晋知道姑娘一夜辛苦,所以一早就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姑娘素日爱吃的几样小食,还叫奴婢劝着姑娘尽量吃些,千万别折磨坏了自家的身子才好。”
边说边殷勤布菜,一个劲儿劝我多吃多喝。我虽是饥饿,可多年以来早已养成习惯只尝不吃,每次有个半饱就好放下筷子,不肯放任自己贪多了口腹之欲。
扶着齐兰珠站起身子,一路迈进内堂。见床铺铺开,水盆充满,显见是为我早备好了的。一时除去衣裙鞋袜,齐兰珠取出块香胰子递在手中,我低头正待捧水清洗,猛然间想起,手中这块胰子的薄荷气息,竟是与当日在先生那里使用的,一般无二。
心下大惊,不觉将手中之物紧紧攥了攥,眼见这胰子形同满月,色泽青亮滑可溜手,正面儿凿刻着几个蚯蚓一般的文字,显见是从闽地采办来的贡品,记得当日在先生那里见着时,也是暗暗怪道,先生素来不拘小节,从来不在起居用器上多费心思,范小管事儿的当差年久又素来谨慎,再也没有混送东西的道理,先生的这块胰子,必是得自某人私相馈赠,而这府里够品序用上此等什物的主子,除了玛法老太太之外,也就只有太后懿旨亲命赐婚的二婶了!
二婶为何要如此行事,难道不怕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吗?
心中虽是大惑,此刻也只能压制下去。丢开胰子佯装不知,匆匆洗净了脂粉,跐着软缎子鞋上床搬过被褥,合在腰间,闭上眼睛,感觉齐兰珠轻轻放下床幔纱帘,又低声吩咐蛮妮子莫要打扰,继而两人蹑手蹑脚步出内间,轻轻拉上房门。
此时早已错过困头,我又心有郁结,再是无福睡眠了的。索性翻身起来,支起身子靠在床头,随手往妆台寻过一把牙梳,打散开辫子轻轻梳理起来。
我的头发甚黑甚多,轻易梳理不开,牙梳齿紧不甚合用,至发梢处每每多阻滞。小时候性燥,常常心烦上来狠命撕扯,反而越缠越紧,连累头皮阵阵飞疼,如今人长大了心气也渐渐平了,反倒喜欢用这细密的牙梳梳头,一下一下从头到尾慢慢梳理开去,遇纠结处轻轻剔拨,一丝一丝剥出发丝,摘去茬节,反而有助我整理思绪,磨练出处事不乱的气度来。
边梳理边想事儿,渐渐困乏上来了。正待丢开牙梳倒头睡去,一抬头却见绣禧敛眉低首立在床前,默默不做言语。
心中一喜,急忙开口问道:“可是嫂嫂生了?呣子可都平安?”
绣禧垂首不言,良久,方才悠悠开口道:“姑娘一片佛心为人,可知旁人鬼心相待?”
我不待多想,脱口而出:“以佛心看人,人人是人,以鬼心看人,人人是鬼,万物苍生皆有佛性,堪破不论早与迟。”
绣禧摇头,叹息声道:“姑娘迷钝了,须要知凡人源本性空,飘零如浮野之苹,置之福天洞地则为仙,置之簪缨礼乐则为王侯,置之殷实富户则为缙绅,置之市井勾栏则为小民,更有置之穷山恶水则多为草莽流寇,遇天灾不生,遇人祸不灭,之所以庸碌贫贱,风流隽永,不在用心,皆源于命数造化而已。”
我也微微摇头,以手抚床道:“人乃女娲捻土造就,泥胎净水岂有命数可言,任凭你王侯贵胄,耕农商贾,贩夫走卒,一概需辗转数度轮回,历经生老病死,不过赤条条一场来去而已,此所谓造化如常众生平等,其间遭遇只因心而异,佛心则通达透彻,人心则困顿不解,鬼心则贪虐执迷,此三者如葛藤纠缠不可分离,进一步则立地成佛,退一步则苦海无边,只看当时当地当时之人如何做择而已。”
绣禧似无所动,听我说完默默无语,稍时抬起头,正视着我轻声说道:“姑娘身陷十丈软红之地,占尽人世风流,满目富贵荣华信手拈来,安能把持本心晋身成佛?”
我又是摇头,开言道:“富贵繁华不过南柯幻境,如朝云春梦来去无踪,虽身在其中,耳有所闻目有所见却心无所感,视红粉如骷髅,做玉帛如弃履,食不知味嗅不知芳,只求与人真心相待,不教一时贪念折损高洁本质。”
绣禧叹道:“姑娘痴人,须要知强求也是执念。可知若不是姑娘中途Сhā手,今晨之事早已另有分解了。”
我一惊,定睛凝视着知音,不自觉厉声问道:“你这丫头又知道些什么?就敢在这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
绣禧听闻微微嗤笑,不以为然道:“姑娘一早心知肚明,只是不愿亲手打破沙锅罢了,奴婢实话实说,二奶奶打有身子起就风波不断,显是有人背后捣鬼,那二少奶奶面儿上看着柔弱,实则早在打着自家算盘,若不然,怎么会接连好几个月忍着腹痛不对人说,单等着姑娘来屋里探望时才一股脑全说,若不然,今儿个又为何放着自家婆婆不叫,偏偏要绕过半个院子巴巴的来叫姑娘帮忙。若不然,又为何单单撵开接生婆,独留下一屋子姑娘的贴身丫头?可见是二奶奶明知单凭一人之力绝难应付眼前局面,步步筹划之后下定决心,将这烂泥潭一般的局面一并交托给姑娘,生生把姑娘推在那烽火浪尖之上。本来女人家势孤力薄,找棵乘凉大树做依靠也是说得过去,可二奶奶是算定了姑娘身边有个景嬷嬷,姑娘的性子又侠义,在情在理也绝不能叫她白费了性命去,如此一来,二奶奶不但保得住自家性命,连腹中骨肉也有了七八分平安落地的胜算,日后在人前还落不下半点错处,单从这一层看,二奶奶不可谓不用心思。”
“此间还有一层道理,二奶奶腹中所怀的乃是三代之中第一个孙儿,二爷又素来得老太太的宠爱,按理儿来说无论二奶奶自家恩遇如何,二房福晋都当处处呵护,关怀备至才是。然而二奶奶的境况人所共闻,不但老太太二房福晋不闻不问,连自家的娘家亲人也不敢多管一句,也就是姑娘您了,一早不忍二奶奶孤立无援岌岌可危,特特打发奴婢这个身边人前去照看不算,又搬出景嬷嬷这尊菩萨亲自接生,临了临了,自己还把这起子烂摊子一股脑儿全扛了下来。姑娘啊,奴婢打小跟随在您身边,您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怎么会不知道那西院儿的事儿乃是一汪浑水,离的近点儿都会惹上一身累赘,更何况现如今您是以一人之力抗对着合府的主子,更是开罪了一手扶您起来的二房福晋!好姑娘,您费尽心血刚刚撑起的一片局面,眼睁睁的又被您自个儿的手毁于一旦了!”
我越听越气,越气越乱,不由的坐直腰肢,拿手直指着绣禧喝道:“你这贱婢!本来碍着你是房中使老了的丫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愿多做理会。不想今日你竟然如此不敬,当着我的面儿就敢胡言乱语议论起主子来了,当真是不耐烦活着了吗?”
眼前绣禧身形飘忽,一声笑音凄厉悲凉:“可不是又给姑娘说中了,绣禧缘浅命薄,此刻魂魄已到奈何桥头,只因牵挂姑娘放心不下,临走之前特特回来再作探望,望姑娘千万珍重,恕绣禧终不能陪伴姑娘到头,要先行一步去了……”
中大惊失色,只觉得绣禧容颜惨淡,声音模糊,翻身起来伸手去捞,手中仿佛抓住了样儿东西,一个把持不稳栽倒床前,撕声大喊道:“绣禧莫走!”眼前一黑,再无知觉了。
绣禧2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耳边呼唤,激灵灵惊醒过来,合身竟是冷汗淋漓。不自觉往床头看去,只见齐兰珠躬身立在床头,面色焦急的看着我,轻声说:“姑娘可算醒了,方才怕是魇住了。”
幔帐之中透进光亮,周遭陈设一如往昔,心口撕痛痕迹依旧清晰,与绣禧对话情景仍如历历在目一般,却原来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不禁想要伸手拭汗,刚一抬手,却发觉一样什物握在掌中,摊开一看,竟是一只手绢叠成的鼠儿。
心口刚刚平复的疼痛霎那间席卷而来,一口腥甜直逼上喉,几不曾当场吐出。挣扎着就要起身,齐兰珠急忙上前扶住,小声劝道:“眼下时辰尚早,姑娘不妨多睡一会儿。”
强忍心中撕痛将她一手推开来,一手撑着身子下床,蛮妮子听见响动也奔进屋里,见我光着脚站在地上,一惊之下咋呼声道:“姑娘小心着凉。”却似听闻不见,只顾穿起衣裳,拿牙梳信手挽了个发髻,一些脂粉钗环不用,一面踢鞋一面提步往外走,吓得齐兰珠身后疾步跟随:“姑娘慢来,外间风大,容奴婢先去把门窗关上。”
边说边向门外小步跑去,被我一把揪住衣襟拖了回来,直逼眼前厉声问道:“你家主子现在何处?”
齐兰珠唬得楞神,被我又一发力摇晃几下,方才回过神来,人看着反倒镇定下来,不顾我变颜变色,只是轻声说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一早见着姑娘时就已说了,我们福晋要等事情办完之后才得回来,只留奴婢在这里伺候姑娘,别的一概不知。”
说话间面色平静,显见是咬紧牙关绝不肯说的了。我见蛮妮子傻在一旁张嘴呆看,转脸对她说道:“你,留在这屋里看着她,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离开这道房门半步,可都听明白了?”
一句话震得蛮妮子通身哆嗦,双膝跪下叩头道:“奴婢明白,姑娘只管放心。”
一发力将齐兰珠丢开,抬脚复往门口走去,齐兰珠一个趔趄就要阻拦,被蛮妮子合腰抱住,脚下使个绊子,重重摔在地上,口中急声说道:“姑娘快走,这里有奴婢呢。”
不待多做计较,掀开帘子直往门外走去,胸口如小鹿突撞,吐纳气息不定,手指痉挛握紧成拳,将那只绢鼠死死攥在掌心,挣扎着一味朝后进院子飞步走去,脑海中一片空白,惟有强压下满心的恐惧,直要亲眼辨个究竟。
穿过琴治堂,折进东厢内厅,再往里是一间佛堂,佛堂之后百宝格上有一暗格,小时候贪玩好奇,无意间触动机关,打开了西北角上一处暗门,从此知道东院儿之中另设刑堂,专供审讯家奴使用,此刻二婶必正在此讯问那接生婆子。
手往架上寻找消息,一转之下暗门应声而开,不待多想急急就要进入,却见门边闪出一人,冲我蹲身一福:“姑娘留步,我们福晋正在里面办事儿,发下话来旁人一概不见,还请姑娘体恤见谅。”
定睛观瞧,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淳儿屋里的清音。一见是她把守,我的心不由向下一沉,这清音虽在淳儿身边伺候,实还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丫头,二婶用她守门,分明以此示警,莫动了老太太的这面金牌。
只见清音颜面含笑,稳稳行礼不再言声,貌似谦卑恭顺,实则是将我牢牢阻在门外。好个二婶,奈何心思缜密至此,她是有意留下齐兰珠混淆视听,假意前去照料碧桃,实则虚晃一枪,趁我筋疲力尽不设防时捉走绣禧,此刻必是强加个罪名,意在销灭人证!此番操作究竟有何目的一时难以知晓,我只知此时此刻绣禧就在里面,若我梦中所见非虚,她必已是因我而亡了!想着想着心痛欲裂,手握着绢鼠更难自已,索性抛开一干顾虑,冲着清音一声厉喝:“你这贱婢竟敢挡我的去路,可知对主子不敬是什么样儿的处置吗!”
清音似无所闻,依旧敛眉低首缓缓说道:“姑娘明鉴,奴婢只是照吩咐办事,岂敢心存不敬之意,还求姑娘莫要为难才好。”
我鼻哼冷笑:“好一个照吩咐办事,难道只有二房福晋是主子,我这个主子就不是主子了吗!府中家法早有明例,凡为奴欺瞒不敬主子者,男子剁去右手发往黑山庄上做苦力,女子面颊刺字发卖出府,莫说是你这个小小的丫头,就是管家娘子胆敢不敬主子,一样如此家法处置!当年老太太房里的清风就是如此,你这丫头许是全忘记了!”
清音听闻微微一抖,被我按着肩头一把搡过,逼在脸前说道:“那清风当日也是同你今时这般年纪,被几个人踩着发辫按在地上,拿寸把长的钢针将两颊刺得一团污烂,又当庭褪去中衣,用蘸饱盐水的鞭子贴肉抽打,吃不够十下就已昏死过去了,当场拖出门外卖给人牙子,拉在人市上卖给个杀猪的屠户,不到一年就生生折磨死了。哼,这段故事,你这做亲妹子的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继而放缓声调低声说道:“我可是玛法亲点的主事,动家法处罚你这个小小的奴婢,不用跟老太太和福晋回明,找个没人的屋子就可自行处置了……你是照我的吩咐办事,还是要下去和你姐姐团聚,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清音吓得面无人色,止不住的瘫软下去,我见势厉声说道:“还不快去通传二房福晋,就说芳儿在此立等召见,不见着二婶绝不罢休!”
见清音跌跌撞撞下入暗室,暗自松了口气,后果如何不做多想,只要眼下能救出绣禧,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一一闯来。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听有细碎脚步声登上台阶,不由面向门口挺直腰肢提起气来。只见清音垂头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乌云珠,双双步出门来。清音自退去一边,乌云珠冲我福身一拜,小声说道:“有劳姑娘久候了,我们福晋请姑娘进去说话。”
说完转身重回暗室,我不敢多想,紧跟上前步下台阶。这暗室实是筑于地下,经一段盘旋石阶向下通行,因终年不见日光,遂于沿途墙面之上挖筑灯格,放置豆油灯盏照明用。此时乌云珠在前引路,灯火惶惶如豆,墙壁之上投下两条黑影拖沓前行,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一时间只有我二人脚步声音踏阶响彻,更觉压抑空洞。一眼望去,石阶蜿蜒不见尽头,前方只见难辨五指的一片黑寂。
绣禧,你是否就在那片黑暗之中,孤单的等着我来?
心中又是一阵撕痛,摊手看去,只见那只绢鼠静静躺着,尖朵尖嘴样样俱全,一对儿拿胭脂点上的眼睛无知无觉,一如当日绣禧把玩之时一般憨痴可爱。拿手指往尾巴梢儿上触摸而去,还能分辨得出绣禧当日一针一线仔细绣上的名字。当日听她说起,自己本是汉民,三岁时父亲死于兵乱,六岁起由母亲带着来京城做工,八岁丧母流落街头,被额娘从人贩子手上救下,送给我做了贴身丫头,因不够福气读书,所以一直不知自己的名字如何书写。那时不忍见她笑着含泪,于是拿过笔来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学写“绣禧”二字,因笔画过多总写不好,她还急出了一脑门汗。待到掌灯时分,她笑吟吟的过来偷偷拉着我,递给我瞧这方帕子,只见素白的帕角上拿红黑两色丝线缀着大大的“绣禧”,因构架搭得太散,所以看上去倒像是“乡秀不喜”,那时我还打趣她说,以后每天交她学字,不过几年就又多了个才女了。记得那时她笑得眼儿弯弯的,一如当空朗月般熠熠生辉,边说边拿帕子叠了这只鼠儿,很宝贵的收在袖里,说要把这鼠儿一辈子带在身边,叫它也替姑娘记着今日之约才好。
绣禧绣禧,千万等我,我这就来接你了。
忽听耳旁乌云珠轻声说道:“姑娘小心脚下,再几步就到了。”
绣禧3
泪水早已眶中打转,别开脸生生咽了回去。将绢鼠轻轻收好,一整衣襟,昂首提颌向前迈步而去。
石阶尽头是一道对开铜钉木门,一对兽头门环镶嵌其上。乌云珠上前扣响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个女子声音高声问道:“可是芳姑娘来了?”
乌云珠赶忙开言应答,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有门闩拉动声响,催动木门分左右向里洞开了。
一时光亮刺眼,不由拿手去遮,片刻之后方才看清眼前景象。只见门里是一间四白落地的厅房,正中间一张太师椅,铺着大红冲刹的软垫靠枕,椅前一张方正长案,案头纸笔墨砚俱全,除此桌椅之外再无家什,只四角各站一盏漆皮透亮灯柱,室中虽无窗户,却已将满室人等照得须发通明,分毫可见。
抬眼正见二婶一身宫装坐在太师椅上,满头钗环宝色流连,手捧茶盅靠在枕中静静品茗。身后有知音一干体面丫头,一律垂手肃立。下首处放着个马扎,范大管事儿家的正襟微坐,一张面皮刻平如板。堂下跪着那接生婆子,颤颤微微,已是摊在地上稀软如泥了。
偌大厅堂萧然无声,见我进来,二婶脂光粉艳的脸庞不露半点声色,只用涂着凤仙花汁的细长手指一边端着钟盏,一边捻起盖子,倒挂金钟般轻轻提起,在眼前自外而内飞快的空拨了一下,那般俏丽傲慢的,示意我近前说话。
面前是长辈权威黑压压一群人物,身后惟有自家形孤影只一地单薄,自打踏进这斗室一刻起,我已再无回头之路,心底有个声音不住嘶喊,绣禧她在等我!
在袖中攥拳强稳心绪,轻移脚步向前走去,不待来在近前,已是双膝跪下合在地上向二婶施以进拜大礼,口中亮声说道:“芳儿给二婶请安,二婶福寿康宁。”
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听见二婶声音头顶响起:“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不是年不是节,怎么好端端的行起这么重的礼儿来。来阿,还不快把姑娘扶起来。”
我牢牢伏在地上,听凭知音一味搀扶,只是垂头不起。听二婶头顶笑声道:“地上凉,又不干净,有什么话芳儿起来再说。”我依然将身子按在地上,只把眼盯住地面,仿佛无所闻一般,气氛霎时凝重了下来,斗室中人皆是吓得气不敢出,只得死命将头垂下。良久,二婶轻轻笑声传来:“芳丫头许是中了定身法,怎么学起那仲翁木俑来了。来阿,你们几个,替我去把姑娘架起来!”
一句话前半段还是话语含笑,后半段语气急转,霎时间如扫叶秋风般刺骨尖锐,直令人胆寒。我见火候已到,扶着知音知棋顺势站起,几步上前冲二婶又是福身一拜:“谢二婶不怪芳儿擅闯之罪。”
盖子敲上茶盅拨弄一声脆响,二婶声音重复平和:“免礼吧,知音给姑娘搬个座儿。”
我轻轻哼笑,并不理会,依旧直直立在当场,对二婶说道:“芳儿不敢打扰,只是有件事儿想来求求二婶,一句话说完就走,绝不敢耽误二婶办正经事儿。”
二婶看也不看我,稳稳端坐椅中,轻声笑说:“芳儿不必说了,我知你此时前来是为了绣禧丫头。本来你们素日里主仆情深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今儿有点小事儿挡在前头,这人嘛,怕是一时还还不得你去。”
我也不看向她,低头问道:“是,芳儿自知无能管教无方。只不是这绣禧跟随我多年,历来伺候得精心,却不知今儿是犯了何等罪过,就值当二婶这般要杀要打的?”
二婶懒声道:“事儿原也不大,可放在府里也不算小。今儿早上从绣禧的包袱里查出几样首饰,找人辨认了,原来都是二奶奶的家私,里面有一件还是老太太赏赐下的。本来偷盗已是大罪,监守自盗更是罪上加罪,这个稳婆就是她的同伙儿,两人趁着二奶奶生产在即无人管束,由绣禧偷了匣子里的首饰,夹在衣裳包袱里,本想着哪天由这婆子混出府去变卖银钱,可巧被范大家的撞见,领着人当场扭住,等他们来报我时,这婆子已是具结画押了。”
我望向那接生婆,颤如筛糠,只如鸡哚碎米般不住叩头,嘴里断断续续求告道:“求福晋可怜我老婆子一把年纪没见过世面,见着银子就跟饿狗见屎一样儿,又被绣禧丫头几瓢糊涂油灌下去迷了心窍,才犯下这不要命的勾当,不敢求福晋超生,只求主子念在老婆子伺候一场,好歹赏个囫囵了去……”
我扭头抬眼重看向二婶,只见她依旧是不动声色,只管轻轻拨着盏中浮沫,范大家的一旁站起身来,缓步前行几步,从案头托过一只盘子说道:“这是刚画押的口供,这是贼赃,知音拿去请姑娘也瞧瞧。”
知音急忙过来一一托在盘中,碎步来在我面前微微福身,讷讷垂首不敢多发一言。我此时无心同她计较,伸手取过口供,只见满纸写的和二婶方才所说相去无几,下方用朱砂落着一只歪歪捏捏的圆圈,显见是接生婆画的押。另有一张是范大家的及知音做的佐证,将捉拿之事来龙去脉表述的一般无二瓜清水白,在下首同样画好了押。
我将纸笺重放回托盘,冲着范大家的一笑,轻声说道:“大娘果然效率,短短一两个时辰就叫这鼠窃狗偷无处遁形。只是此时人证物证俱全,芳儿却还有几点蹊跷之处捉摸不透,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知音手捧托盘轻轻一颤,满座人等皆把头垂得更低。我一手握拳抵在腰眼上,一手扬起扶了扶发髻,也不多看二婶,昂首望着远处灯盏,只在心中暗自喘气,努力将情绪压抑的纹丝不现。
只听二婶轻声笑语:“喔,芳儿既是心中有问,我们主事儿的理当有答,范大家的,你就仔细听着姑娘要问什么,好生作答就是了。”
范大家的连同知音急忙福了福身,转而面向我站定,双手垂下毕恭毕敬问道:“奴婢恭领姑娘教训。”
这范大家的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在府中当了四十多年的差事儿,比我这没出嫁的主子有的是体面,此时二婶搬出她来回话,显又是个下马立威。
此时早已不能回头,我打胸中深吸口气,轻轻转身面向二婶,酝酿着嗓音慢慢吐字道:“芳儿愚钝,于此事上有几处不明,还望大娘指教。这其一就是”拿手一指堂下婆子,“这婆子是府中老人,往上两代均是伺候接生的行当,尚算得老实本分,从未听说犯过此等偷窃之事。而且家规早有明例,府中凡伺候三十年以上的老家人,每月例钱和侧福晋比齐,拿乌云珠每月四两的例来说,每年就是四十八两,合一千五百斤的上等细白米,是三十亩良田,外加两头耕牛的价钱。这几件首饰不过是虾须金米珠子,拿出去横竖不过是看当的价钱,怕是连五两银子也得不着。这婆子放着米山面山不要,偏要去打麸皮糠谷的主意,岂不是蹊跷的很?”
说完话音一顿,见范大家的依旧面沉似水,嘴角微微下撇,低头闷声说道:“是,是奴婢疏忽了。”
我恨得咬了咬牙,近前两步继续说道:“这其二就是,绣禧八岁失孤流落市井,被拍花子的逮住当街叫卖,我额娘见她可怜,于是买断下来带进府中,送来给我做丫头,自此十年以来,她从粗使丫头做到针线上人,于十一岁上进屋里作了大丫头,位序只在织瑞之后,平日替我掌管流水帐目,看守家财器皿,于银钱项上从未出过分毫差错,绝非见财起意之人!再者说了,我屋里的头面首饰都是老太太和额娘赏赐的,随便拿出一件来,怕是不比这整堆的东西加起来贵重,绣禧若是要偷,早在我房里偷起了,为何偏要等到今时今日才来二嫂子房里下手,当真是痴傻了吗?”
说着说着语气转厉,范大家的仿佛无知觉般,依旧垂头低声说道:“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有罪。”
心底不觉一股无力,对着范大家的近前一步,放缓语调轻声说道:“大娘是从小看着绣禧长大的,也曾亲口赞她吃得了苦守得住本分,却不知可还记得绣禧刚进府来的那年端午节,大娘照例来给各房丫头分送节食,每个人是不论大小两只鹿肉干贝粽子。那时几个大丫头先来把大个儿的粽子都挑走了,等分到绣禧手上只剩两只小的了,大娘怕她伤心,还劝慰了几句,谁知她不闹不怨,反而跪地叩谢大娘,边笑边哭说,自己长这么大,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也能来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每天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暖炕软枕,过年过节还有着如此稀罕的好东西吃,哪里还敢争什么谁大谁小,怕只怕自己命小福薄受不起这么些个福气,报答不了主子的恩德……自此以后,无论何等年节赏赐,绣禧她总是要等别人挑剩了才来领赏,每次只肯拿最少最差的,我唯恐委屈了她去,有几次特特留下些好的,趁着没人时拿去给她,她却执意不肯收受,若逼急了总要流着泪说,自己原是草木之人,偏又生得命硬,非但克死亲生爹娘,一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更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多亏得福晋和姑娘见怜,赏了个衣食无忧的好生活,更得了许多知疼知热的姐妹,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照应呵护,这日子过得已是好到不能再好了,此生不敢再有奢望,只求多积福德多做善事,好给自个儿多挣些年头伺候主子,不为做奴才的本分,更是为了报答报答不了的恩情……大娘啊,试曾想,绣禧这个知恩图报的人儿,又怎会去行那偷窃之事!”
说到此处情不自已,轻轻拭去眼角泪珠,“大娘年高有德之人,走过的沟沟坎坎比芳儿走过的路还多,又有何事不解何情不明的,芳儿今日不想求什么甚解,只想问大娘一句,可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绣禧这样的清白女儿蒙受不白之冤,名节受辱之险,而不辩是非黑白胡乱判案的?”
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此时终是再难忍住,一发撒落下来。知音一旁显是心有不忍,又不敢多说,只能将头死死按下。在场众人皆是面露伤感,却不敢放肆,只能把泪依样儿化在喉中,唯有几个买卖进府的丫头,想是被我一番话勾动了身世,已是嘤嘤哭出声来了。
满室一片凄楚,奈何范大娘却依旧挺身不动,一张面孔全无表情,生生置世情冷暖如无物一般,只是冷冷说道:“奴婢愚钝,听姑娘说的在情在理,只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置疑,绣禧监守自盗之罪已实,依家法理应赏罚分明,方才是正经道理……”
好个油盐不进的奴才,她这一番话直说得我心头火起,不觉又是迈前一步厉声说道:“好一个不容置疑,我顾念你伺候老太太多年不愿为难,你却倚老卖老只管拿话当面搪塞!即是如此,我倒要问你,这口供出自何人之手?”
范大家的低头死死盯视地面,口中默默说道:“这口供乃是老奴手录,知音见证。”
“事发之时,你又在何处审讯作供?”
“老奴按府里规矩,将绣禧等人带至三门外柴房之中,一一做供画押。”
“那为何只见那婆子的口供,无有绣禧的?”
“绣禧丫头刁蛮,自事败之后就不肯发一言,所以没有口供。”
“即如此,你为何不做记录注明?”
“……老奴愚昧,一时忘记了。”
我冷笑一声:“无碍的,既是忘记了,现在补上也不嫌迟。知音去取些笔墨来,请大娘当场书写来!”
范大家的通身微颤,却是须臾间镇定下来,冲我轻声说道:“姑娘明鉴,老奴方才不慎扭伤了手腕,不便书写,可否请珠姨娘代笔?”
我狠狠嗤笑一声,见知音一旁不敢动,自往她手中托盘上取过口供,在手中展开抖了一抖:“大娘虽是汉籍,却能写得一手好国语,实在难得。即是有伤不便书写,不若就由芳儿来替大娘治伤,请大娘将手伸出来如何?”
绣禧4
范大家的两手捻着袍边儿,低头久久不言,我见她额角隐隐生汗,知是已露败相,索性把心一紧,逼近身前继续说道:“大娘为何半天不肯相告,许是怕芳儿医术不好弄砸了差事?请大娘只管放心讲来,芳儿跟随伍先生学习医术,如今也算小有成就,今日也绝不能叫大娘为难的。”
范大家的见我逼近,不由后退一步,又退了一步,口中讷讷说着:“老奴不过小伤,岂敢劳动姑娘诊治。”
玛法自开牙建府之日立下规矩,府中尊满语为国语,凡买卖契约官用文书,一律要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其间若有出入,以满语为准。仆奴之中凡八旗子弟均可学国语,并于日常使用。汉籍者亦可学习国语,但不得用于日间交谈,更不得私自外传。这范大家的虽是老太太的陪嫁,却是汉民出身不擅国语,这篇口供足有五页,要我以国语记录尚需个把时辰,奈何是这范大家的,从我离开西院儿到此时不过两三个时辰,要查检捉捕押送审讯做供根本不够辰光,她们显是早有预谋,事先已备下了这份栽赃口供,只要接生婆子在上面画押就可,而绣禧的那纸口供极可能是在画押之时被绣禧反抗撕烂了,所以如今不得而见。我此时要范大家的当场书写,就是看穿了她没有国语书写的能耐,显是在伪证作假蓄意诬陷!
我见她尴尬,知道火候已到,此刻若不把握,就有功败垂成之险。暗自整理仪容,转身走向二婶,冲着她露齿一笑道:“二婶您瞧,大娘信我不过呢。芳儿略通医术二婶您可是知道的,想那日齐兰珠剪纸划伤了手,想拿块香胰子去洗,幸好被我阻止住了,不叫粘水,给她上了些白药,没两天就好得疤痕也不见了。”
说着说着身近案前,将语音刻意压低,微弱几若耳语:“二婶可知,这薄荷味儿的胰子最是性烈,寻常清洗虽是极好的,但若是用错了地方,那可是能痛伤筋动骨一般啊……”
听我这话二婶先是低头一愣,继而面色一紧,待再抬眼望向我时,眉宇间隐约阴晴不定,嘴角虽是依旧上翘,像是想笑,眼神里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张惶,仿佛还有丝黯淡一闪而过,继而怒火蒸腾,灼灼逼人,一时间仿佛七情六欲统统涌在眼底,却在转眼间如北风卷地统统收敛不见,空留下两汪黑白分明全无情感的眸子,于上首处静静俯视着我,趁着灯火望去,她的眉梢眼角,粉颊朱唇,香腮鬓边,无不是香的艳的,整个人端坐椅中,依旧是春风拂槛一般婀娜娇媚,却在恍恍惚惚之间,自里而外,幽幽逼出一股刺人的寒意来。
待到此刻心知火候已至,我方微微福下身去,低头不再言语,自颤着手去摞鬓边散发,不小心触动袖中绢鼠,一阵绞痛翻涌上来。斗室之中死寂一般的,连喘息之声亦不可闻,范大娘领着知音站在一边,两人皆是面色灰白发髻低垂,额前一片晶亮,早已渗出汗珠来。
此刻此时,此情此景,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属多余,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都办了,早已是子敲盘上卒过界河,孰进孰退皆是维谷了。绣禧绣禧,果然如你托梦所言,自打我将你送去照看碧桃之日起,心底早已料知会有今时今日如此局面,到如今以斧声灯影系关名节之事相要挟,其间夜潜西院鼎力襄助,请动景嬷嬷临危助产,与范大娘当场对峙,一步一步看似无端,实则一早已有定数,只不过我自己始终不肯堪破了去,绣禧绣禧,我不是不知此中利害不可度测,也曾想过脱身需快作壁上观,只不过此生早已深陷世俗,纠缠于执念贪欲,□凡胎如是所见如有所闻,历经冷暖跋涉人心,却终究放不下一个“情”字了得。
心口酸痛难抑,隔袖暗摸着腕上那串珊瑚手珠,龙广海,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凡事自有天命,俗世之人但求凭心作为而已,今日芳儿已是做到了,只不过芳儿的这颗心,却从未有过一日如此时此刻,如此痛彻,如此困惑。
也不知多了多久,忽闻头顶传来二婶一声轻笑,声音虽说不大,却如暗夜打闪般,振得满室人等都是一惊:“说了这半天的话,我也听出来了,今日是范大家的办事不利,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给办得七零八落,事体不清!亏得还是府里使老了的奴才,这要是传扬出去,怕不给人笑掉大牙才怪呢!”
范大娘一听这话,吓得登时通身一颤,登时就要扑倒谢罪,却见二婶把手一摆,紧接着又说道:“今儿的事儿虽说是桩小官司,却多亏有你们芳姑娘一旁看的清爽,才算替你这老货保全了脸面,即是要磕头,只管给你们姑娘去磕,我可不受这没来由的礼数。”
一句话说得范大娘急急就要转身施礼,我赶忙几步上前俯身一把拉住,范大娘一身宝蓝弹棉夹袄,此时早已被重汗湿透,原先刀裁也般的鬓角早已蓬乱,兀自粘着几缕额前碎发,逼近身前看时,两颊早已是脂粉消融,透漏出蜡黄的本色来。我也不多打量,只把头微微向上首,冲着二婶轻声说道:“二婶通达之人,自是知道芳儿性子粗鄙口不择言,方才若有开罪之处,均属无心之言,还请二婶和范大娘莫要见怪才是……”
说着说着口气不由一软:“芳儿只求能将绣禧接回,其余情事原本事不关己不挂心上,还望二婶开恩成全……”
不知何处一阵风起,吹动四角灯柱火光摇曳,直晃得斗室中一时忽明忽暗,人影憧憧,却见二婶抬头竟是一笑,那紫茉莉色的嘴唇弯出饱饱一道小弧,还是从前那般明艳动人,映衬的一排莹白贝齿灯下隐隐闪现:“难得芳儿如此重情,又心细如发,不愧是识文断字儿的读书人。这么着吧,如今这里一团乱七八糟,这地方又阴潮,芳儿你就先回去歇着,稍后等我料理得了这里,自然会给你个交待的……”
我心中格登一下,抬起头来盯视二婶,努力平缓着语调,拣着字儿说道:“请恕芳儿冒失,绣禧一直在我身边伺候,如今屋里缺短人手,正是用着她的时候,请二婶容我现在就将绣禧带回去,也省得留在这里给您添乱……”
一阵风来无所影去无所踪,斗室内重复灯火通明,二婶一身艳色翘足高坐灯下,全不顾身后那些眩亮的火苗,放肆的在她如歌如诉的眉间深深投下一片冰冷的白色,那样浓厚的,焦灼的,直要给那些绽芳吐蕊的脂粉,并刀如水的云鬓边,莹润皎洁的额际,纷纷涂抹上层苍老的灰尘,仿佛惠庵堂前供奉的那尊泥金王母,这样安稳的,纹丝不动的,面无表情的距于上首,世人皆道无悲无喜的圣洁,只不过在我眼中,却依旧是牢牢笼着那层,彻骨彻心的寒冷。
只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凝视着我,眼波如海深沉难测,仿佛雷雨将至前暗压天际的黑云一般,夹杂电闪雷鸣的耀眼轰鸣,又仿佛藏在背荫的泉眼,任凭水面飘着落英风信,奈何水面下却是暗泉幽咽,喷绝在即。
那片烛光越发灼眼,她的眉眼鼻在一片白茫茫中渐渐分辨不清,唯有那弯紫茉莉的艳色越发醒目,仿佛正在一点点的,享受着的,残忍的,缓缓渗出一抹阴沉的笑意。
胸口仿佛被这抹笑意狠狠剐了一下,后脖颈霎时炸开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直直扎进脊骨里,脑海一片空白,僵立当场全无招架,刚想用手去遮眼睛,却听见二婶的声音如片薄刃,悄然无声的滑过心间,起初还不觉得痛,只空留下一道冰凉的血迹:“怕是不能如芳儿所愿了,因为绣禧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业已投缳自尽了。”
迷离只在一瞬间,霎时刀口乍崩血珠四溅,一瓣心叶随着那句话破裂开来,直直沉坠下去,仿佛落在腹中时牵动胸肺,激将开满抔的怨恨。我只觉眼前一黑,一手向前扶住书案,不顾耳边乌云珠惊呼声音,狠命从满喉血腥中剥离出声音说道:“二婶治家果然决绝,不愧我满洲女儿本色,却不知绣禧清白之身,为何却要受此极刑!”
二婶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几若不可闻:“绣禧走的心甘情愿,没人给她施什么极刑……哼,其实芳儿心里最是清楚,要她性命的并非是我,乃是她那形影不离,珍同姐妹,不惜殒身相报的主子,咱们的好芳儿!”
一口腥甜再压不住,一口喷在案头素白纸笺上,眼前晕眩不可分辨,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向前一扑,再无知觉了。
景嬷嬷1
清康熙六年,九月初九 热河
这是什么光,为何如此刺眼……
天昏地暗的昏眩,为什么身子仿佛在颠簸摇晃……
不要吵了,是什么人一直在说话,这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好热啊,好难受啊,喉咙像有把火在烧……
熏熏灼烤如置身炭炉之上,面上痒得难受,通身却酸软的全无气力,连手臂也举不起。这是怎么了,被子怎么这么裹的这么紧啊,直压得我喘不上气,刚想开口叫人挪开,才发觉喉头干苦嘶哑,声音哽在喉中竟是早已支离破碎,逼在唇边狠命撕扯出来,却仿佛是间隔了重山重阁有人低声吟叹一般,听着如此陌生和遥远……
眼睛又是怎么了,为何总也看不清一样,只觉得满眼都是红光摇晃,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我,纠缠的那么紧,那么密,他们是想烧死我吗,那该多痛啊,额娘,小时候我最怕火的了,您却常说火种是大神赐下的礼物,有了火种,我们凡人方能取暖做饭填饱肚皮,有了火种,也就有了一家人暖和和的围炉夜话,可是额娘,您却没有告诉我,火种可以造福,同样能够生祸,芳儿要强玩火,现在就得受着火舌吞噬之苦了……
额娘啊,不知您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被您抱在膝上看戏,芳儿看见戏台上有个淄衣褴褛的老妪,孤零零的佝偻着腰肢,一个人柱着拐杖,暗着嗓子悠悠唱白道:“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长恨人心不若石,每逢佳处便开看。”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苍老凄凉,似一条带着刺儿的蔓藤,心口只觉被她一下子紧紧地抽住了,竟酸凉的叫芳儿登时落下泪来。还记得当时额娘一边儿为芳儿擦去眼泪,一边轻声叹道:“难得芳儿有份儿真性情,只奈何托生在咱们这样儿的人家里,却不知揣着这份儿情肠,到头来是福还是劫了啊……”
额娘,您说的真对啊,这十年来芳儿无时无刻不打点着十二分的精神,遇事儿总要强迫着自己硬起心肠,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动了真性情,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额娘,芳儿就是心太痴了,任凭一场辛苦千算万算,奈何天命恢恢早有定数,此番一旦动了真心,就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生生伤透了自家的心和身……
记起四娘当年还没出府修行的时候,嘴边总爱挂着一句话,命中只有九斗米,终是凑不一升的造化。那时还觉得四娘心太实,如今想来,为人在世,却不正是这个粗浅的道理吗?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问此生争得什么高低来去,扮的什么嬉笑怒骂,说什么宴设海棠帐开芙蓉,唱得什么金缕霓裳春江月夜,任凭你高楼明月豆蔻梢头,人面桃花十里扬州,到头来终不过是穷魂艳魄,一抔黄土掩尽风流。可笑我一世庸庸碌碌熙熙攘攘,到了此时竟才将将堪破这个道理……
额娘,救我,芳儿好难受,芳儿头好痛……
水啊,我要喝水,好热啊,好痛啊,水啊……
好辛苦,我熬的好辛苦啊,纹锦,绣禧,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你们可是来接我了吗……
这是谁的手,放开啊,她们来接我了,我要随她们去了,离开这里,飞出去,飞离这里,无论那里都好,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好,我再不愿托生在这深深庭院中了……
是什么,好苦,我不要喝,药味好重啊,吞不下去,是谁,是谁的手,按的我好痛,放手,我不要喝,由着我去吧,我太难受了,身上好痛,脸好痛啊……
手,是谁的手,这么糙,这么硬的茧子,在做什么,我的脸,为何这么痒,我的脸怎么了,让我摸摸,放开我……
是谁,谁在说话,声音这么远,又仿佛这么近,为何总也听不清,为何在耳边低低说个不停,是谁,别说了,我不要听,我难受啊,头好痛,要裂开了……
玉淇,是你吗,这是你的手吗,不对,这不是你的气息,这不是你的掌心,那么,是谁,是谁在那里,这样糙的手指,这样热,这样紧紧地抓住我,为何不让我去,放开吧……
好痛,这手,捏的我好痛,骨头要碎了,天,放手啊,我好痛,好难受……
我的脸,要烧起来了,我的嗓子,我的全身,痒啊,好难受啊,为何不让我挠,太痒了,这是怎么了,我身上长了些这什么东西,放开手,这么些疮脓,是什么,我是怎么了阿……
啊,这么重的药草气,这么腥臭的,冰凉的是什么东西,干什么,我不要擦,我好痛,弄痛了我了,放手,放开我……
好冷啊,骨头缝往外透着冷气,全身象被千百只蝎子在蜇一样,一点点往我身体里渗着冰凉的毒液,手脚动不了了,脖子也梗住了,喊不出声,喘不过气,我好冷,好冷啊……
头慢慢晕了上来,仿佛飘进一片无际黑夜,身子在黑暗中直直坠落下去,由我落去了吧,那脚下的必是一片黑甜美梦,沉下去了,也就不用再醒来了……
耳边始终有个声音轻声低语,我不想听,为何偏偏还是听见了,是的,听明白了,那个声音好熟悉,他的气息好温暖,他反反复复低低说的是:“……我不叫你走,天也不敢夺了你去……”
红光刺眼,为何还是红彤彤的一片,想躲都躲不掉。
“姑娘,醒一醒,姑娘,听得见吗,姑娘……”
这声音,是坠儿吗,我醒了吗,为何连睁开眼得气力也没有。
“姑娘,求您了,已经五天了,五天您都没醒了……”
五天了吗,这么久了,原来我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姑娘,求您快醒醒吧,这九层的红帐子也挂了,九位痘疹娘娘也供了,螃蟹猪蹄挂了一屋子,为何姑娘您还是醒不来啊……”
红帐子,痘疹娘娘,难不成的,我遭闹的,竟又是喜痘儿?
“姑娘啊,本来缀彩姐姐不叫坠儿跟来伺候的,说坠儿没出过痘儿,怕在屋里添乱。但坠儿是想,姑娘从小待坠儿就好,如今遭了难,正是用的着坠儿的时候,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睡着,身边总要个陪着说话的人哪……”
“坠儿!烂嘴烂舌的胡吣个什么呢!”一个清脆女音低声呵斥声道,我正听坠儿说得头痛欲裂,恰被这声音一激,引得心房紧紧一揪,忍不住呻吟出声了。
“姑娘,您可是醒了吗?”那声音欢喜异常,一阵水气卷来,只觉得有人快步扑在床前了。
“姑娘醒啦,谢天谢地,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您这可算是醒过来了……”
眼皮肿胀得张不开来,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眼前似乎有个女子身形晃动,似是缀彩轮廓。一时间又仿佛有个小巧的身影向外一闪,继而听见有个清丽声音从外间低声传来:“姑娘醒了,阿弥陀佛,菩萨可算是开了眼了。”
五娘,是五娘的声音,怎么连她也来了,额娘呢,额娘在哪里?千万莫让额娘知道,连累她老人家伤心哭泣,为我这不孝之人平白折磨坏了身子。
一阵衣衫悉挲之声,依稀有人低声说话,继而像是有一个闷哑女音缓缓说道:“五娘子请稍安毋躁,容老身先进去为姑娘号脉,做实之后再做安排不迟。”
这个声音,可是景嬷嬷吗?
说话间一阵花盆底儿声近,感觉有人揭动帘子,随即似有只手伸了进来,不假思索轻轻点住我的脉门,屏息细细诊脉,一时满室寂静,依稀听得见有人细微喘气的响动,良久之后,那手轻轻挪开,重又掖好帘帐,自床头重往屋外步去,脚步声音听上去却似乎更沉重了些。
一时屋外话语声低,细碎不成言语。我昏沉沉的,几不欲重睡过去,却生怕自己又复昏迷不醒,只能用心催促自己努力撑开眼睛,突听得帘帐之外有人一声惊呼,另有细碎说话声音交错响起,更仿佛有个粗心大意的,一个失手摔了家什玩意儿,生生砸在砖石地面上,激起一片碎裂声响。
似乎有人掌掴声音,似乎有人夹着哭音说话,又似是有碎瓷片在地上来回敲击踢打,一时外间乱哄哄的满是人声,也不知是谁忍耐不住,捂着帕子嘤嘤哭泣开来,登时有人高声呵斥,那哭声却仿佛一石落水满池翻浪,开始似还有人劝阻,俄而又有哭声传来,随即间或不断,霎那间外间连成一片哭音,声声皆是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已。
你们这么伤心,可是因为我吗,如此说来,我这遭可是没的医了吗………
哎,喜痘儿,痘儿喜,究竟这痘儿有何可喜。额娘一共得过四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子,还在月子里时就染上了这痘儿,不过一天一夜就撒手去了。第二个是哥哥子,长到三岁上下,还未及序伦排字儿,也是被一场天花夺去了性命。第三个哥哥叫索丰,千呵万护,好容易结结实实长到十二岁,人都以为我长房一脉终是得了个承继香火的嫡孙了,可就在那年冬至节后,一样儿还是出了喜痘儿,连请了太医院三四位医正官住在府里随时候诊,连用的药引子都是不可多得的金贵东西,但任凭什么名贵药材唐宋偏方,统统只若泥牛入海,人却一点儿气色也不见,最后病急乱投医,连街面上的江湖走方郎中算命瞎子也不管不顾,只管拉进府来瞧病占卜,奈何使了多少手段,费了多少心血,依旧终是挽留不住,哥哥子强撑了五天五夜,最终还是舍了额娘阿玛,撒手西去了。
额娘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要紧紧抱着我哀声哭泣,任谁来劝也不劝好,便是此时想起来,手臂上似乎还有额娘的泪水烙下的痛楚,心口有抹酸凉的痕迹,始终久久消除不去。
这一遭,若连我也去了,只剩额娘一个人,她可该如何撑下去呢?
景嬷嬷2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去玩!明天出去玩!
骄阳蓝天沙滩比基尼水桶身材!呵呵!夏天真好啊!脑海之中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也不能想起,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手脚都在微微做颤,整个人似直坠下冰窟之中,通身肌骨被寒意霎那间卷裹了严实。
却听见门外一声拍案,惊得满室哭声一歇,继而五娘的声音高昂响起:“一个个嚎的哪门子的丧!姑娘如今还七旺八旺的躺在里面,被你们这么一哭,若是叫她给听见了该作何想!现如今主子危急,正是用到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哭哭啼啼不个成体统,还能指望你们办什么大事情!”
一句话震得哭声暗收,外间一时静谧下来,偶尔有断断续续抽泣声隐隐作响,稍时便难觅见了。五娘声音似略顿了顿,待再开言时,早已不复初时严厉,温婉恭顺殷殷切切,言辞间有掩不住的恳求之意:“奴婢自知孟浪,方才乃是一时情急才提声呵斥,望嬷嬷莫要见怪才好。”
似有个苍老声音轻声说了句什么,继而满室无声。五娘此刻许是站在地下,硬底儿绣鞋踏的青砖微微作响,默默间有听她轻叹一声,一阵衣衫悉挲,似是合身做下福去。
“嬷嬷宅心仁厚,实叫奴婢惭愧。窃以为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请嬷嬷及早行医施术,赶在前头救下我们姑娘的性命来……”
登时屋内一阵求告声音附和响起,嘤嘤聚拢成片,似又有人重复哭泣,只是拿帕子死命捂住,闷闷不敢作声。
继而有轻轻咳嗽声音,似是有人轻声发话,稍停片刻之后,一声钗环清碰脆响,五娘声音响起,似有不胜疑惑之意:“既如此,就请嬷嬷在此稍作歇息,容奴婢指点几个人先行打点,备齐之后立刻回来复命。”
一片嘈杂随即响起,脚步声音如平地卷起般,间或有女子轻呼轻念佛号声音,更似有人小声啜泣,随即帘钩碰撞门户开启,一阵钗环叮脆,似有多人齐身出得门去。
渐渐人声听着远了,外间重又寂静下来,稍时,似五娘轻声客套话语,嬷嬷声音随即低沉的答了一句,继而便传来一声金石碰响,仿佛是烟袋锅子在痰盂沿儿上轻轻碰撞,隐约有一阵小兰花烟的气息隔着门缝传了进来。
许是五娘伺候着景嬷嬷抽起烟来了吧,我们满家的姑奶奶都爱这口小兰花的味道,老太太以前也常爱抽着解闷,每次都是由知书拿反复熨平的细纸捻成青条,用打火石擦出火星,小团儿的火绒助燃,再拿青条续起火种,加倍小心的伺候她老人家吸烟。我小时候最爱看老太太架着烟杆儿静静吞云吐雾的模样,那时也是她老人家心境儿最好的时候,孙儿们若趁着此时求要什么东西,再没有个不答应的,淳儿就常爱赶在点儿上讨要些金瓜子小首饰之类的玩意儿,我则常爱讨南边儿产的好茶叶,一整罐子抱回去,自己动手分拆做一两一包的小份儿,待寻着机会偷偷带去书房,明里说是请先生尝尝,实则却是满肚子的私心,只等钓得先生的馋虫上钩,趁机拿茶叶和先生换些闲书,若是算计的好,一包茶叶足可以换三五本传奇故事,够回味一两个月
记得碧桃那时也常爱讨些东西,每次都是大小八件儿之类的吃食点心,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肯吃,总要背着人,拿只四四方方老大的锡盒偷偷藏起来,等好容易攒足了一大匣子,她会一整天都喜呵呵的,高兴得跟过年似的,亲自去找范大娘要来些包裹礼盒的彩纸,自己趁着夜深俯在灯下,绞出一个个的精巧的小纸碗来,把她那一整匣子里的宝贝点心按颜色口味一一用纸碗盛起来,待全装裹好了,再看那匣子里的点心,竟是满堂的五光十色,连颗小糖豆都看着甭多爱人了。她却还是一个也舍不得吃,偷偷抱着到外面书房去找碉埔,两个小人儿躲进假山洞里,亲眼看他剥开纸碗,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点心有滋有味儿的吃下,吃撑,吃到捧着西瓜肚子打饱嗝,自己在一边儿抱着膝托着腮,那份儿满足,早就深深印在眼底里了。
想起碧桃那时笑得弯成一道月牙儿般的眼,眼前不禁闪出二婶那道紫茉莉色的嘴角来,心口揪起一阵憋闷,更那堪又去想起绣禧来,眼前一阵泪光流转,却再提不起力气擦拭,索性听凭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下,啪嗒啪嗒声声落进耳廓。
昏昏沉沉中,似有人在床边轻声叹息,又似一只火热的手揭开层层幔帐,攥着块柔软的帕子,一路顺着眼角,轻轻为我擦拭去斑驳的泪痕。
脸颊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疼,被帕子稍一牵动便痛得如钻心一般,奈何我此刻口不能言目不能开,便是疼痛也难说出口,只有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忍住痛楚,那双手却也似有所感应,起落间立即变得轻柔起来,只肯拿帕角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点蘸着,边擦拭边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患处,约有一柱香的时辰,感觉那手凭空停了一停,耳边听见微微气喘声音,似有不堪劳作之疲态,随即却又匀停了气息,重新提起帕子,依旧替我轻轻擦拭起眼角泪痕来。
可是五娘吗,却又不像,五娘一向极讲修饰,自家一双纤手总要用香气四溢的白玉膏脂细细保养,绝不同于枕边这双,指秃肚厚,显是长期疏于呵护,不但干燥坚硬,隐隐还有皲裂倒刺,遍布指尖掌心之间。
这会是谁?为何如此悲伤,如此怜惜的,从指尖帕角,为我轻轻送来一片温柔的关怀……
不自觉就贴近了那只手,仿佛小的时候哭着鼻子,将脸颊贴在阿玛的大手上,轻轻的反复磨蹭着,打着混要糖葫芦小面人蝈蝈葫芦的幌子,只管将整个脸深深扎进阿玛的手心,身子跟扭糖似的,死命嗅着阿玛手指上好闻的烟草气味,直撒娇个没完没了。
好舒服啊,好安稳啊,好多年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
那只手却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生生颤了一下,仿佛连帕子也捏不住,任由手绢儿抖落在了枕边,却并没有就此挪开,依旧轻轻的贴在我脸颊上面,这样安全的,这样熟悉的,在不言不语之间,已将此时此刻的温暖,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咳嗽,继而是烟锅轻轻敲击声音,继而听见一片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不及我多做反应,刚要想挣眼,才发觉眼前那只温暖的手,连同枕旁的帕子,竟已在一瞬之间,转眼消失不见了。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眼皮却沉重的挣脱不开,只觉得通身滚烫非常,全身上下似是有千百只小虫默默啃噬,从骨头缝里,手指尖上,脸颊鼻尖儿,头皮底下,乱哄哄痛痒成一片,直逼得自己恨不能能伸手挠脱了这一身皮囊才好。连试了几试,一双手臂却仿佛压上了千百斤的担子,任凭一缕魂魄在皮囊里煎熬冲撞,却连一分半点儿也举不起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好难受啊,好痒好痛啊!
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依稀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虽已死死咬住牙关,那股气息却仿佛刻意一般,直顺着喉咙一路逼将上来,在胸口处激起一阵悸跳,牵动撕裂也般的疼痛沿着胸肺扩散开来,连带着肝脾肺肾一阵隐隐做痛,继而却又顺着耳膜往天灵盖儿顶弥散开来,一如摧骨噬心,又似被人死死拗住发梢儿,发力忍了几忍,却再也坚持不下,止不住就要放声哭喊开来。
我可是要去了吗,额娘,阿玛……
玉淇,玉淇,这一遭若我便要去了,你将该当如何……
这里好高风好大啊,我好怕啊,芳儿好害怕啊……
突然耳边一亮,似是有一道苍老声音当空响起,声气儿不高,一字一句清晰分明,只在支言片语间,似是穿云破雾一般,竟是将我从昏厥的边缘上生生拉了出来。
“芳姑娘,芳儿,莫要害怕,千万不要忍着,只管把难受吐出来,吐出来人就舒服了……”
似被人搀扶起来,冲着床边俯下身来,隐隐约约觉的脸前凑上只水盆来,背上有人轻轻敲打,待连敲了数下之后,我只觉腹中又是一阵翻涌上来,终是按压不住,一张口“哇”的一声倒将出来,满口似都是黄胆苦水,夹杂着血腥气味,却还有一股药草气息,浓重腥臭,闻之令人昏昏作呕。
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仿佛说的是:“好了好了,浊血可算吐出来了,只是血脉仍不归宁,就要看今儿晚上能不能全发出来了。”
有人赶忙替着掖好帘帐,门外似有人搬动家什儿声音,又有踢踢哒哒一阵脚步声音,间或有人轻声交谈,一概都是压低声音听不明白,帐子外面一片捻轻脚步来回奔走声音,又似有阵阵火炭气息烧灼弥漫,室内渐渐热了起来。
整个人只觉虚脱了去,重被扶回枕上,心里虽是明白,已是昏沉沉再也动弹不得了,合着双眼躺在床上,恍惚中似是头重脚轻,腔子里面只觉得掏空一般,五脏六腑已揪绞成一团,肌肤外头却如火烧般一阵阵的疼痛,鼻腔里满是灼痛,呼吸间已觉干涩的生疼起来。又是一阵红光刺眼,却不似是幔帐透亮,觉着竟像是火光似的,口鼻之间越发干燥异常,直叫人几不能耐。
水,水,我要喝水,好干渴啊,头痛的要裂开来了……
天啊,好刺眼的光啊,我不要照亮,让我睡去了吧,我好困,好难受……
隐隐约约有人在耳旁轻声说话:“芳姑娘,芳姑娘,莫要睡啊,睡过去便要就不好了……”
感觉像是织瑞扑来床前,低声问了句什么,待了一会儿,听景嬷嬷的声音轻轻又是说道:“不妨事儿的,要的就是这旺火旺碳,越热越好……”
织瑞又是凑近身子,低着头细细瞧了瞧,转头又说了句什么,有人轻声作答道:“……难受终归是要难受一会儿的,姑娘若能熬得过这一刻,这以后的事儿也便好办得……”
织瑞似是还有话问,一旁似是五娘欺身过来,小声呵斥了一声,见织瑞默默退离开去,转脸轻声说道:“有劳嬷嬷照看姑娘了,我这边儿的事儿都已备齐,各项什物也备齐了,敢问嬷嬷一句,下一步该当如何?”
床边有人搀扶着轻轻站起,似是微微直了直腰,说话声音带着些掩不住的疲乏,轻咳了一声后开口说道:“芳姑娘这病实有凶险,不过并非无药可医,只是性命能不能保住,就要看能不能撑过今晚了……”
景嬷嬷3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回来了,走了好多路花了好多钱,在机场又滞留了七八个小时,累啊……
床边众人沉默下来,间或有细碎耳语悄不可闻,五娘扶在床头一直未语,只听得见镯子在腕间轻轻不断击将声音,手中又有丝帛搅动扬起风声,似是在紧紧攥着条帕子,迟迟难以答话。
满室炭火气息越发炙烈,气氛也越发压抑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五娘一声长叹,继而一阵钗环碰撞,似是要敛容直立起来。自己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却又生怕真的会从五娘嘴里听见,就此落了实去。
依稀觉着五娘站了起来,依旧是那么慢条斯理的,自扬手整了整头发,捻着帕子点了点嘴角,拿眼满室里扫了一扫,见地下众人皆是屏息凝神的瞧着她,(奇*书*网*.*整*理*提*供)不由轻轻发了一笑,一面抬手将帕子往门襟上掖着,一边儿微微抬起头,她那一双黑幽幽的葡萄眼珠,水银似的在眶里一路流转过去,也没有捡着哪一个盯着,却在不知不觉间,叫在场众人心里都暗暗升起一阵怯意,诺诺提着胆子,不敢稍有半点松懈。
“今儿在场各位姑嫂姐妹,都是打小儿一个桶里搅马勺出来的,彼此的秉性脾气也都清楚,称得起是皮儿也亲肉也亲。今儿能凑到这屋里,不怕说句该打嘴的话,那也算是一场缘分,我看这满屋子的人里,有比五娘见识多的,也有比五娘早进府的,想必大家伙心里都已清楚,今儿晚上凡在这屋里的,就跟鼓书上的词儿唱的那样,是‘进一步再世为人,退一步黄泉孤魂’了。”
下首一片鸦雀无声,五娘似是轻轻叹息“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凡是在这屋里站着的人,哪一个是没受过姑娘的恩德的,拿句瓷实话撂地脆响,咱们若是没有了我们姑娘,当年也早就都没了这颗八斤半的人头!雅词儿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现如今姑娘遭了难,不也正是我们这些人报恩的好时候嘛!我五娘性子粗野,今儿少不得就再粗野一回了,指着咱们姑娘现如今就躺在这张床上,凭着咱们胸口这颗肉长的人心,我五娘今时今刻问大家伙儿一句,有敢留下来帮衬着姑娘过这道坎儿的没有?”
白芒芒的泪水又是翻涌上来,却久久停在眶里,死命不叫坠落下来。五娘啊五娘,你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一人心甘情愿跳进这泥潭里也便罢了,你做甚还要拉这些个无辜的人儿一同下来受罪呢,你若这遭也被我牵连,将来要叫额娘一个人如何挺得下去啊……
这边儿话刚说完,就听见人群里有个稚嫩声音轻轻响起:“坠儿年纪小不懂事儿,却也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听五娘方才说的话,觉得就是自己个儿心里头要说的话,今晚上坠儿是死也要守在姑娘身边的!缀彩姐姐,你拿眼瞪我也没用,这一遭可就由不得你要杀要撵了……”
一句话如芒针一般,一下子捅破了室中的凝重,众人一齐轻笑了一声,继而又一齐开口说话,声势渐渐高涨起来,直震得我的耳膜不住嗡嗡作响。
乱哄哄约有一盅茶的辰光,听得床前一声轻咳,众人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五娘似含着笑意,朗声说道:“听大家伙儿这意思,都是愿意帮陈着姑娘的咯?”
仿佛是缀彩的声音随即附和道:“五娘这话说得也是个奇,奴婢几个打小伺候姑娘,姑娘就是奴婢们的天,这天若是塌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没有再活着份儿了。眼前正是用的着奴婢几个的时候,就请五娘您老人家尽量吩咐吧。”
“好,要得就是这句痛快话!既如此,咱们须得立下道军令,屋里总共十五个人,统统听我一人调度,有胆敢不听号令者,不管年纪大小品序高低,我五娘便是当场打得杀得,一应后果均由我五娘一人承担与人无由,你们可都愿意!”
待了一会儿,又是缀彩接言说道:“五娘您老人家平日看着甚是利落的一个人,怎么今儿反倒婆婆妈妈起来,有什么可絮叨的,这副担子您敢一肩来扛,姐妹们又怎么不敢辅佐到底的呢?“
只感觉齐刷刷一片目光正视这里,五娘也似有所感慨,长长吁了口气,接着说道:“好,既是都心甘情愿,那么在作人等就听我号令,凡出过痘儿的十人站这边儿,没出过痘儿的五人站那边儿,这边儿的十人两人一对分成五对,那边二人三人也分成做两对,十人里面由两组人守住这屋里专管添火加碳,另一组人专管伺候茶水,还有两组人专听嬷嬷的调度行事。那边儿的五个人不许踏进内堂,两人一组的专管廊下煎药,三人一组的专管佛前诵经上香,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说话间乱哄哄的,各人忙着就要各归各位,灯火中只见得衣香鬓影,环佩摇曳,绣鞋和花盆底儿踢踏的细碎作响,于不经意间,已是密密的连成一片。
“大家伙儿先不急着动手,我还有一句正经话要说。”
满屋人都听了下来,静静重望向五娘,只见她神情霎那间肃穆下来,自床前稳稳走下了几步,看了看众人,一转身,面朝着景嬷嬷垂手站定。
“大家伙想必都清楚,今儿晚上能不能成事儿,不看方才那些小个事儿。咱们要想保全住姑娘,那就得全仰仗景嬷嬷的回春妙手!好端端放着正经神仙还没拜见,就凭咱们这几个牛鬼蛇神想成大事儿,怕不比登天更难!来啊,大家都随着我,给嬷嬷行参拜礼,请嬷嬷菩萨心肠,救下我们姑娘的性命来!”
听完这番话,众人皆是点头附和,一转身纷纷来在床前,稍时便听见地上青砖一片洞响,想来是五娘率众人双膝跪拜之声,来来回回的起身跪拜,再起身再跪拜,竟是行的三拜九叩礼:“景嬷嬷在上,奴婢率众姐妹拜见嬷嬷,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请您老人家堂前坐纛,保下我们姑娘的性命来!”
约是过了一盏茶的辰光,一直在床边静静端坐着的景嬷嬷,拿手指自茶碗儿中蘸了蘸,轻轻捻灭了烟锅中的火头儿,略敲了敲烟灰放在一旁,这才缓缓站起来身来,双手虚扶着直了直腰杆,又抽出帕子掸了掸袍角,慢悠悠的,似是漫不经心的,兀自踏着花盆底儿上前散了几步,悠悠开口说道:
“大家伙都起来吧,这原是老身的份内事,自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没什么说的,大家伙都按五娘方才说的各自办去吧……”
微微转过身,耳语似的,景嬷嬷像是说了句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说似的,却又透过层层幔帐,一字不拉的落进我的耳里:“当年老身学艺不精,没能救得下和硕荣亲王和孝端皇后的性命来。今儿晚上,不求上苍见怜,老身只愿以这条老命为契,绝不能叫芳姑娘也跟我那苦命的主子似的,被这喜痘儿白白夺去了性命去……”
自己却也不知为何,心头间竟是猛然一松,仿佛溺水之人终是抓牢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再待定睛观瞧,却是抑制不住的一阵头晕目眩,沉沉便要昏睡过去了。
也不知多了多久,像是有人在耳旁轻声说话,却总也听不清楚似的,通身只觉轻飘飘的,仿佛是只纸鸢,又仿佛是片羽毛,飘飘忽忽的,随着风,轻轻滑过天际,耳边是呼呼的风啸,满眼是望不到边际的蔚蓝,我只任由自己在朵朵白云之间忘情的穿梭来去,轻轻地,飘飘摇摇的……
罢了吧,我好疲乏,好想就此沉睡过去了……
不可啊,不可以睡着了,额娘,阿玛生我育我,我还未及报答他二老的亲恩,玛法对我寄望甚高,我不能叫他老人家白头人送黑头人,还有伍先生,芳儿的授业恩师,他含辛茹苦十数载,为芳儿这个笨拙人呕心沥血传道授业,不知耗费了自家多少年华,我若这么撒手去了,叫先生又当作何是好?
还有,淳儿,我若从此不在你身边,这深宅大院,叵测人心,你可该有多孤单啊……
眼前似有一个身影,穿着一领月白色的袍子,身量不高甚是单薄,却偏要高高抬着尖瘦的下巴,远远望去,看得见他发辫上的长生结被风高高吹起,那缕红色的丝绦隐隐可见……
是你?是你!是你吗,为何是你,为何此时此刻,我竟然会想起你……
若我此时去了,你又待当如何,你可会如那时一般,默默无言的,一个人负背着手在我身后,若即若离的,送我走完一程……
你还有个承诺许给了我,我若这么去了,岂不是真真便宜了你去……
左手腕上隐隐咯的飞疼,似乎硬硬的束缚着个什么物件。心头猛然一跳,竟强撑着自己伸出手来,不管不顾,一味儿往腕间摸了上去。
果然还在,你许下的承诺,还被我牢牢的收在这里,又怎能轻易叫你逃脱了去……
景嬷嬷4
攥着这串珊瑚手珠,心头不觉陡然一松,强鼓起的气力霎那间流逝开去,头越发昏沉上来,沉沉就要阖上了眼睛。
“姑娘,姑娘,快醒醒啊,千万莫要睡过去了……”
似有一些森凉的什物儿涂抹在人中处,香气扑鼻,不像是薄荷砂仁,反倒更加提神醒脑,只在咫尺呼吸之间,人已是清醒了不少。
“姑娘放心,这些是从南边儿得来的没药,大小金川进贡来的好东西。您只管放心,只有醒神儿的效用,并不似薄荷那般安神收敛,反叫痘儿发不出毒来。”
身旁人声细琐,隐隐分辨得出景嬷嬷的声气:“把这屋里窗子都敞开,在临水那几扇的窗台上,安置一盏白纱聚耀灯,在床头这张几案上,再放一盏红纱聚耀灯,除此之外,这屋里一概不许再点灯火……”
急忙有五娘一旁依言附和,刹时屋中光线黯淡了下来,只觉着眼前有一盏温暖的火光,柔柔的燃着,倒比初时满室通亮,更叫人心安气顺下来。
一时又听景嬷嬷吩咐:“快去个人,把供奉痘疹娘娘的香烛都给掐了,只管多取些香花清水来做供,一定要用晚香玉栀子花白兰之类的香花,且是越香越好……”
浓郁的花香引得我又一阵昏昏欲呕,满腔肠胃里似乎被只手紧紧揪住了一般,难受得几不成叫唤出声,为何景嬷嬷要如此行事,她这是要做什么,为何竟会如此乖张?
当年索伦哥子害痘儿时,我也曾在屡次从窗口张望,只见他从始至终都缠绵床榻沉沉睡着,即不吵也不闹,脸色红润气息平稳,若不是通身生出点点暗红色的痘疹,真以为他只是睡过去了一般。一连五天五夜,他都处在此种安宁的沉睡之中,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哭闹出声。却为何此时此刻,相同的病症,我却如此煎熬,可是我这遭害的喜痘,来的比索伦哥哥当年,更加沉重?
听得门帘“当”一声响,一阵浓重的药气卷进屋里,似是有织瑞声气嗡嗡作响,“启禀嬷嬷,药煎好了,是否要给姑娘喝下?”
良久不见回答,又问了一遍之后,只听得景嬷嬷一声轻咳,“先不忙,将太医院的药方拿来我瞧瞧。”
织瑞赶忙往外间去找,再进来时,手里厚厚的总有一叠,刚要递上前去,却听景嬷嬷接着说道:“不必了,据老身揣测着,这方子里面准有川贝、朱砂、黄连之类清毒安神的药材,姑娘服下去后便沉睡不醒,可是如此?”
织瑞赶忙答道:“正如嬷嬷所言。打从出府到今日,一共开了六张方子,每一副俱是以凉药为主。”
一时无语,气氛霎时收紧,众人的声音都不由轻了下来,室中只闻得见阵阵药气,在炭火熏烤的灼热里,越发觉得沉重压抑,直叫我昏昏欲睡。
景嬷嬷的声音不含一丝情绪:“这几日,你可有按方子伺候姑娘吃药?”
织瑞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响,却把头垂了下去,紧紧咬了咬嘴唇,待再抬头时,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只听她轻声说道:“回禀嬷嬷,这几日以来,织瑞并未按这些方子伺候姑娘服药。”
这一句话说出,如一滴水落在烧红的铁锅上,屋子里霎时就炸开了锅,五娘第一个耐不住,一个箭步逼上前来厉声问道:“你这丫头竟敢如此行事,可是存心想害死姑娘吗?”
织瑞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却将腰肢挺的笔杆溜直,也不理会五娘,只冲着景嬷嬷叩头求告道:“嬷嬷明鉴,织瑞绝非有意妄为,只因为这药方开的大有问题。”
只听榻旁一声轻笑:“喔,老身这倒要听听,究竟这太医院开的金贵方子,哪里会是出了岔子?”
织瑞俯身咚咚叩头:“嬷嬷圣明,这些方子里面,最早一副乃是太医院的医正王太医所开,姑娘服下之后便沉睡不醒,浑身的痘儿不见发,只是涨得暗红透亮。因奴婢自己出过痘儿,小时候也从父读过几本医书,知道此乃是凝滞沉疴之象,表面儿上用安神药物使病患一味沉睡,看着不哭不闹挺安稳的,实最是治标不治本的蠢办法,不但对病症无益,反而会令毒气压积在姑娘体内,使病情更加沉重。后来又陆续有三位太医送来方子,奴婢见俱都大同小异,这才擅作主张,不敢给姑娘再用汤药。从断药到等来嬷嬷,一共只给姑娘服了一次药,直到今晚,姑娘的病已经足足拖了六天五夜了。”
五娘在一旁开口问道:“那么这几日来,你端进端出,都给姑娘服了些什么?”
织瑞的声音理直气壮,“奴婢每日只给姑娘温糖开水服下,为的是护住心肺,保全体力,虽对病症没有好处,却也绝非会同太医院的方子那般,治不了病,也救不了命!”
景嬷嬷一直未有言语,默默听完,待再开口时,竟是斩钉截铁的生硬:“做得好,就是这个道理!那些太医院开的药方,都是些银样儿蜡枪头,看着满满登登全是好药材,清点起来一些寻不着错处,实则全是不解药理!这凉药不是开不得,却实是用错了时辰,所谓小泻小补,那时须得等在痘儿破浆之后才可用的,此时一味只敢清毒,不但不能发痘儿,反而会引毒气入脏器,若不是姑娘平日身子骨将养的扎实,只怕一剂药就能要了命去!织瑞虽是擅作主张,却不也正是大功一件。眼下莫要再提太医院的方子,一切行事须得都按我说的办!”
一时沉寂了片刻,似是众人都沉默不语。稍时,有五娘的声音轻轻说话:“嬷嬷莫要动气,奴婢倒是有个浅薄见识,自以为这太医院是给皇上太皇太后问医看疹的所在,这些方子和药材是临出来时,老太太特特吩咐用的,我们若是就这么着不加理会,将来怕不是又要给人落下口实!奴婢倒是有个蠢念头,只这边檐下的小炉子照旧按方煎药,照旧端进屋来,却不给姑娘服用,横竖搁在一边,只当没这碗苦汤子就是了,除此之外一应事宜,俱都一丝不苟按照嬷嬷的指示行事,绝不敢有半分违背……”
稍过了片刻,景嬷嬷原本坐在床边,此时已是站起身子,朝前走了几步,衣裳悉率作响,似是边走边思索,待再站住时,只听她的声音坚定道:“五娘果然心细如发见识深沉,就照这个意思去办吧。”
屋里的气氛立即松范下来,一边织瑞也过来给五娘施礼:“方才是奴婢一时情急乱了阵脚,言语上头这才怠慢了五娘,还请五娘莫要见怪才好。”
一时五娘上前搀扶起织瑞,小声说道:“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的心思都是一样,左右都是为了姑娘能渡过一劫。如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娘们几个就莫要再讲这些个假巴意思了。”
座下人等附和声音连成一片,嬷嬷似也微微激动,却在须臾间抹平了心绪,再开口时,声音重又恢复镇定:“既然如此,今夜少不得要劳烦各位了。坠儿,你去一趟厨房,多取些鳖血,再要些盐巴胡椒来用。匣儿,你带几个人,把姑娘床边这几层的帐子都给揭开了,一层也不许留下来,都须得在床柱上牢牢绑住了才行。五娘,你去看着一点儿,除了姑娘贴身的丫头留下来伺候,其余人都撤到外间去,不听我吩咐,一律不许近前。”
众人纷纷忙去,屋里只留下缀彩和织瑞,听景嬷嬷又接着吩咐道:“你们几个搭把手,替姑娘把身上的衣衫统统褪了去,只是手脚须得轻生一些,千万不可碰破了身上的痘疹。”
隐隐约约似乎被人扶起了脖颈,有人过来伸手为我解开胸前扣袢,随后沿着腰际一路褪去小衣,竟是将通身的衣物一一除去,直至一丝不拉,一阵凉风吹过,通身不由激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不待我再做多想,就听见景嬷嬷接着发话道:“坠儿过来,你拿丝棉团蘸这鳖血,给你们姑娘涂抹在人中,檀中|茓上,再涂些在手心和脚心里,仔细着别涂少了,越厚实越好。”
一阵血腥气席卷而来,呼吸间满是浓重的腥臭味道,直叫人昏昏欲呕,奈何此时腹中早已无物可吐,连着干呕了几下,只觉得满口酸腐,胃肠也灼灼发烫,心烧得难受。
坠儿小心翼翼约涂抹了一炷香的时刻,方才停下来。稍过片刻,听得景嬷嬷的声音在床头响起:“去温二两黄酒来,不分贵贱,越烈的越好。再取根三十叶的老山参,六碗水熬成半碗,一并快送进来。”
待黄酒参汤送进来,我自觉已是被血腥气息搅得动弹不得了,耳旁恰又传来景嬷嬷的声音:“用银小匙替姑娘撬开口齿,伺候喝下这碗黄酒,一定要丁点儿不剩才好。再将剩余鳖血拿温水调开,一概洒在床前,另再取来一碗备着。”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辰光,屋里重又安静下来,想来是一切操作停当了,景嬷嬷靠在床头坐下,似有些疲惫了,轻声吩咐道:“你们暂且退出外间,没有我吩咐,任何人也不许迈进这房间半步!”
急忙一阵脚步声远,有人轻轻拉上房门,我自觉昏昏沉沉的,通身却开始止不住的隐隐发痒,遍布全身细细密密的痘疹似也开始微微发烫,尤其是手心脚心处,也不知是因为碳火烤炙,又或是鳖血反应,竟有股血气从脚趾上端沿着小腿,一阵阵向上攀爬波动,骨头缝儿里似有百万只小虫一齐抓挠似的,直痛痒的叫人大不耐烦起来。此番还未及多想,似又有大群蚊虫贪食作响的声音陆续传来,在耳边上下翻飞萦绕不绝,只是嗡嗡吵闹个不停,激起一身的痛痒登时以倍加剧,搅的我一时间心慌意乱,直恨不得能抬手狠命驱赶开才好,奈何此时寻遍全身,竟是连一丝气力也寻不见着,整个人躺在床上,直似一具空壳一般,听凭蚊虫喧扰通身发烫,只是软绵绵的,任凭神识一片清明,却只有眼睁睁的干躺着,全然没有半点儿办法。
这是怎么了,景嬷嬷这般不循常规,究竟是想作何效用?
正在此将昏不昏之际,突然听得身旁有人发叹,其音哀哀,似有不胜凄楚之悲音闷声作响,强睁眼看时,竟见是独自陪在床边的景嬷嬷,不知何时弄散了头髻,任凭一头乌黑的长发蓬散肩头,正面东而坐,双手轻拍着膝头,长长清啸嗟叹不已,口中并断断续续不时嘀咕着些什么,只如沉在梦中之人无识自语一般,叫人听得不甚清楚,只觉语气之间仿佛是不胜伤感的模样,还不住抬手轻擦着眼角,并不时摇晃着头发,蜷在绣墩躬着腰身上下起合,竟是一副萨满大神上身的模样!
心中不觉一沉,想景嬷嬷自打进府之日,便一直陪在我身旁教导礼仪,从来见她都是一类深绛色的旗袍,领口扣一条寿字样儿的素色围巾,自脑后严严实实束起双把子头,除拿刨花水将两鬓抿的纹丝不乱之外,平日里脂粉饰物一概不用,起居之间也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更加上寡言少语言辞生硬,满屋里的丫头见着她都畏惧的紧,连我有时见了,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感觉。今日嬷嬷这般癫狂模样,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在床上看着,一时竟是僵住了。
难道说,我已是大限降至,嬷嬷才要请萨满大神显灵,临行前为我赎罪过的!
还未来得及胆怯,却见嬷嬷已从绣墩上站起身来,披散着头发,快步来在梳妆台前,端起方才送来的参汤一饮而尽,稍待片刻,伸手揭开妆盒,抓过一柄修眉用的银妆刀,掂在手中瞧了瞧,快步重又回到床边,屈身看了看我,口中依旧念念有辞,一俯身自拿过盛着床头鳖血的瓷碗,盯着看了一会儿,抬头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我,转头似又瞧了瞧窗口的灯盏,继而俯身从床头案几上取过盐巴和胡椒粉,一股脑全倒在碗里,伸进手指搅拌了片刻,捻在手指上细细品了品,重又举头看了我一眼之后,眼神之中竟是有一缕笑意滑过,却不待我再作分辨,却见她一扭头将瓷碗重重顿在案上,手中寒光一闪,竟是挥起银妆刀,毫不犹豫的切在自家臂上,狠狠一拉之下,手臂上登时被划出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霎时间鲜血汩汩,如泉涌入案头上的瓷碗之中!
此一举动太过突然,我不觉大惊失色,几不曾从床上翻滚下来,正被嬷嬷拦腰死死抱住,强撑着抬头看她,却见景嬷嬷一手握着手臂,任凭血珠从手指缝儿间纷纷落下,竟似是无知无觉,一双眼在乱发之间熠熠生辉,竟是将整碗的血水一倾全泼在地上,定睛观望片刻工夫,一扭头,话音里满满都是笑意:“恭喜姑娘,方才求告萨满大神为姑娘祈福,大神传老身无字箴言,看来此一番鳖血掺合上人血,引蚊虫激发痘疹的疗法,必得有效了!”
眼前霎时一黑,霎那间天昏地暗,心中霎时腾起一阵火烧般的痛楚,又急又气,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同朽木似的,直直沉进一片无底深渊之中,任凭通身的痘疹似波涛般被层层激发起来,却已再无力气清醒下去了。
五娘1
好安静啊,好温暖啊,身子仿佛要溶化了一般,好久没有这般安稳过了……
可是还在梦中吗,我仿佛沉在一盆温热的水之中,即没有点上香油,也没撒上香花,只是一整盆纯净透亮的水,柔柔的冒着热气,将我暖暖和和的包裹在里面,任由我在其中肆意伸开了手和脚,像小时候那般旋转着身子胡闹的搅动着水面,在水中来回穿梭嬉戏,或仰或躺,不去管什么规矩本分,忘掉了那些道理礼数,只留下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在水中舒服的浑身发懒,刚要扎手伸一伸懒腰,却不曾想,才稍一用力,整个身子竟滑溜溜的,仿佛只蝉儿似的,生生从层硬壳里蹦了出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处不是新的美的,无处不在闪着快乐的光亮,迎着清风艳阳,抖了抖肩头的水珠,张开翅膀,打了个曼妙的圈子,便一个猛子直冲云霄而去了……
好香啊,阳光下树木的青葱气息好香啊,天空的蓝色好香啊,云朵好香啊,自由好香啊……
“姑娘,姑娘,什么好香好香的啊,您可别吓坠儿啊……”
心头一惊,竟是一个趔趄,登时跌下云头来,不由自主伸手去抓,竟抓住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汪”的一声,惊的心头又是一动,再一挣扎时,竟已是睁开了双眼。
眼前光亮甚是刺眼,激得两眼酸胀,不觉流下泪来,只得又合上了眼,酝酿许久,再睁开时方才好些了。自觉头脑依旧有些晕眩,手脚也是绵软无力,却再不复当日的沉重燥热,开合起伏皆是灵活了许多,略试着直了直腰,竟是筋骨舒展,通体之间有种的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我这,可是出痘了吗?
不由心头一喜,扭头只想唤人求证,恰一抬眼,正见眼前顶棚之上,扯天扯地悬挂着一乘明黄|色的纱幕帐子,圆顶用上等的宫造软罗裁剪成穹庐状,再以宝蓝色的同质地软罗编成博古缘边儿,绣的是满堂掐金绛紫绛红的云头纹样儿,帐顶正中央镶嵌着一颗拳首大小的珠子,初看时还不觉怎样,待细分辨时,才发觉如圆润莹白,虽不甚耀眼,却是难得一见的东珠。
先瞧见这幔帐之时已觉不妥,等再看见这颗东珠,心头不由惊起一阵肉跳。我朝尚土德,以黄|色为尊,除天家可用明黄|色外,旗主藩王郡王只可用褚黄,公爵伯爵逐级递减,体制森严不得藉越。东珠更是讲究格制,本朝至今只有帝后太子王爷可用,即使如玛法这般四朝功勋首辅大臣,一样也没有使用东珠的资格,眼前这顶幔帐却如此颜色装点,往好些说是孟浪,往坏说点儿便是大不敬,动辄便是杀头的罪过。
不待我多想,就听见床柱间传来一阵环铛声响,清脆悦耳。循声看去,只见坠儿手持着一柄镶佩着成簇银铃铛的玲珑探海小叉,将层层的纱帐分两边轻轻挑起,再将数层幔帐在手中轻巧的笼成一束,随手从帐边拔下两枚剔透镂雕的水晶挂钩,小心的把幔帐在床柱两旁分别牵绊住了,这才拉着匣儿蛮妮子一道儿,笑盈盈的退开几步,一齐双膝跪地对着我深深拜了下去:“恭贺姑娘大病初愈,奴婢几个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原本隔着幔帐还不甚清爽,待得眼前纱堆层层拨开,方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完全陌生的卧室之中,用度摆设与府中家居全然不同,若不是眼前还笑ⅿⅿ站着坠儿几个,还有个毛茸茸的爱巴儿在床脚打转,不住呼呼低吠,真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一般。
正对着的是八扇花格亮窗一子排开,齐身落地,约可一人高低,用牛皮也般的白绵纸裱糊其上,装裱的密不透风,最南边的一扇尤为显眼,不用绵纸亮瓦,用的乃是全副的玻璃镶嵌而成,价值千金。窗外依稀看得见有片菊圃,拳头大小的掬花枝头抱香,金黄石青朱紫绛红好不繁盛。窗棂一概用檀木镶构,抬眼望见顶棚同样也是用紫檀条木拼成的棋格样儿,经纬之间一扇扇镶嵌着墨色云石,石脉晶莹星星点点,正对映着地下膏脂也般的金砖地面,绛色金砖一色排开平滑如镜,擦拭得晶亮可鉴,坠儿几个立在上面,倒仿佛立在水天之间,顶上是个身影,脚下又映衬出个倒影,行动之间凌波微步拂风摆柳,真真称得上是宛若惊鸿翩若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