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身上看去,只见自己贴身穿一件蝉翼丝衣,正靠在个朱红缎面的棉芯胡枕上,合身盖着一床崭新的锻面儿铺盖,虽约有一指厚度,却丝毫不觉得沉重,只将通身包裹得暖烘烘的,料来必是狐嗉绒的芯子。略提了提腰,身下只觉柔软异常,一摸之下才发觉并非火炕,乃是一架银丝羊毛铺就的大毡床,横向约几六尺,纵向足有八尺长短,这毡垫不但没有半点扎手,垫在身下只觉温暖妥帖,依稀还有股晒过太阳之后,和着樟脑气息的好闻味道。
我显是已出了府了,这儿却也不像是热河别苑,究竟是哪儿?
对了,景嬷嬷呢?
不禁推开被子,翻身就要下床,把一旁刚要端起汤水的坠儿唬得不轻,急急将碗顿回桌上,扑身来在床前,竟是不管不顾,伸长手臂将我合身紧紧抱住:“姑娘不可起来啊,方才五娘才来吩咐过,姑娘的痘疹虽说已经开花破浆,却身子骨仍算不得大好,须得小心静养至少半个月才可下床走动,姑娘好容易从阎王老爷手里捡回条命来,若再吹了风着了凉,怕不是又有性命之忧了!”
话是越说越急,说着说着的不由恨将上来,竟是一个发力摔回枕上,扯过被子将我发狠似的裹起。我方才猛一坐起只觉头昏目眩,又被坠儿这么一搓揉,越发觉得四肢绵软无力,竟是连说句话的气力也提不起,只能任由坠儿像缠粽子似的将自己层层裹将起来,却见她一边裹,一边咬着牙别开脸去,虽是拧眉拧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眶里却亮闪闪,显是强忍着一抔眼泪。
心中自是感动,却不敢叫泪滑落。待又酝酿了片刻,见坠儿气色慢慢平复了,脸也转回来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说道:“不碍事的,我是着急想知道嬷嬷现在何处,她的伤势如何了?”
见坠儿有泪梗在喉中,一时发不出声,一旁的匣儿赶忙上前来,立在床边轻声回道:“回姑娘的话,嬷嬷此刻就在后进院子里歇息,方才还听五娘说起,好在当日那把妆刀不甚锋利,嬷嬷的伤口才不算太深,又及时吃下了天王保命丸,眼前她老人家正用白药疗伤,不出一个月就可痊愈了。还请姑娘放心才好。”
心头这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暗暗吁了口气,“今儿初几了?”
匣儿掐指数了数,赶忙回道:“回姑娘的话,今儿是十二了。”
十二,这么说来,我已整整昏睡了八天了。
靠回枕上暗压心绪,冲着匣儿坠儿点一点头,轻声说道:“这些日子可是辛苦大家了,这一趟跟出来的都有谁?”
坠儿早已擦去了泪水,见我发问,急忙开口接答道:“有景嬷嬷,五娘和织瑞缀彩两位姐姐,小丫头子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另还有从咱们自己屋里挑出来的五六个人儿,三门外的张妈妈魏佳嫂子小容奶奶也来了,小厮来了四个,就是平日里给姑娘抬轿子使唤的那四个。”
如此说,来的都是我这边儿的人。自己的丫头不必说,小厮也不必说,五娘更不必说,张妈妈她们几个本都是失业的寡妇,因自己的儿子丈夫随主子征战或病或亡,却没有战功在册,所以按例吃不到府中的犒赏,每月只能靠自己的一吊月钱度生活,日子过得甚是艰难。自我管帐后起,重新查检当年记录,发现张妈妈她们的男人有的是为了替主子找水喝失足落下山崖的,有的是在战场上被惊马踏死的,虽无战功,却都称得起护主有功,所以一概按功属例,每月将例钱加至一两,并将前十年的缺给例钱一概补上。本来这些年是府上待薄了她们,只是在我手上纠正了过来,张妈妈几个却把这当做是我的功德,每次见面都要千谢万谢个不停,这次派她们跟来,显见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又轻声问道:“这次出来,可是二房福晋安排下的?”
坠儿听着愣了一愣,抬眼瞧了瞧我,刚要说话,就听一旁蛮妮子张口说道:“姑娘猜错了,这次是福晋安排咱们出来的。”
额娘,怎么会是额娘安排的呢,她老人家一向不理俗事,我这病又来得急,照府上的规矩,凡喜痘儿痨病之类会传染的病症,一概要在感病当日挪出府外,看眼前这屋舍摆件一应俱全,没有一两个月的工夫绝难操持下来,她老人家一时之下,又是如何顾及过来这许多的呢?
抬眼刚要细问,正瞧见匣儿唬得什么似的,直撵着蛮妮子就要打杀,坠儿也急得脸色一变,却强掩了下去,兀自笑着对我说道:“姑娘别听蛮妮子瞎说,她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哪里会知道什么事情。我们这次出来,是秉照着老太太的意思,人也都是老太太指派的,本来是要在九月初四那天连夜出城直奔热河别苑的,只因别苑才遭了蚁患不便养病,咱们走得匆忙又没收拾什么东西,所以老太太特特将这座新赏赐下来的避暑山庄挪给姑娘养病用,姑娘您瞧,这一应家什器具,都是这山庄里老早齐备下的,一水儿崭崭新的,还从来没人享用过呐。”
说着话慢慢镇定下来了,脸色也回复了,显见得方才那番话,都是事前一早编排好了的。我知道此时任我如何再问,也绝难问出什么实话来了,索性也不去费这个神,自在枕上挪了挪,躺得更舒服了些,自觉干渴的紧,于是抬手要往床头找茶盅,坠儿一旁见了,急忙从妆台上端过只银条盘来,用只缅银小碗,送上汤水过来:“姑娘此时痘毒未清,还不能喝茶,这是嬷嬷特意吩咐的,一勺白糖一勺盐,拿温开水搅匀,要奴婢每日伺候您服用三次,说是为了清毒收敛用的。”
我也实在是渴上来,索性不用汤匙,凑着碗边儿直接痛灌了一回,这汤水味道虽是不佳,喝下去却甚是舒畅,腹中仿佛有丝暖意烘烘燃灼。
支撑着身子靠坐起来,却见匣儿手里又端着碗什么东西,笑眯眯的走了回来。只听她边走边说:“嬷嬷方才还吩咐了,等姑娘一醒过来,先喝一碗汤水收敛,再喝了这碗□补气,您瞧,奴婢怕您嫌腥,还特地给您放了些红糖呢。”
一时满口酸气涌将上来。想我们满洲人沿袭风俗,家常爱以奶油饽饽为主食,暇时常吃些奶皮奶酪,奶茶也是每日必要煮的。这奶品分上中下三等,下等以羊奶为主,因其味多腥膻,只有下五旗中的没落门户才会使用。中等奶品以牛奶为主,又按油脂含量的多寡分成稠浆和薄浆两种,稠浆一般用来制作奶酪或酸奶,薄浆在一般市井□铺里都有销售,煮开之后供人当茶饮用。唯有这上等奶品不可多得,乃是人的|乳汁,府中专养着十几名|乳汁丰富的奶娘,每日三次的□,专供玛法和老太太享用,据说有延年益寿的效用。我却打小就怕喝这□,连闻见气味也会受不了,每每老太太赏赐下来,只能强捏着鼻子一气灌下。今日又见了这东西,不由一阵头痛,刚欲摆手不喝,就听见一个清脆女声在耳旁响起:“这□是奴婢照着景嬷嬷的吩咐,特特从皇庄上找来头胎产子的村妇刚刚进上来的。因每日只吃素菜白饭,一点儿上火的东西也未粘边儿,如此得来的□最是新鲜干净,也没有气息,还请姑娘放胆一试。”
循声过去,正瞧见五娘迈过门槛,笑盈盈的往床边走来。虽是辛苦打熬了几日,人看着消瘦了许多,却依旧还是打扮得精心,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一些倦意不见,缓步行动间,一身石青色的袍子无风自舞,熨烫的不见一丝褶皱甚为翠挺,衬托得整个人如风摆扬柳似的,娉婷婀娜,摇曳生姿。
来在床前便要施礼,口中朗声念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五娘愿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驻。”
我躺在床上略一抬手,指点匣儿过去扶起五娘,送到床前绣墩上侧向坐下。五娘从坠儿手里接过□,两手托着递在眼前,我略迟疑了一会儿,却不急接过,只是开口问道:“有劳五娘了,此一番死里逃生,还要亏得有五娘忙里忙外悉心照料才是,请恕芳芳不能起身施礼,日后必当再做拜谢。”
只见五娘抿了抿嘴,自乐开了:“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本来伺候主子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来着,您若是要拜谢奴婢,那还不折杀了奴婢的草料去。姑娘若是想谢奴婢,就请快将这碗□趁热喝了,也不旺织瑞她们几个熬了一个早晨。”
听得这话,只得接过碗来,一闭眼仰脖灌将下去,一旁坠儿早奉上漱口水来,连含了几口,好容易是将满口的酸味儿压了下去。
看着收拾停当了,匣儿拉着蛮妮子告退下去,我轻轻瞟了五娘一眼,五娘会意,一扭头吩咐坠儿去檐下看着药罐,等煎好了和点心一并盛进来,坠儿急忙答应着去了。
屋里一时只留下我和五娘,我见她面上始终含着笑意,一脸牢不可破的样子,心知不可单刀直入,于是也耐下性子,轻声问道:“景嬷嬷的伤势可好些了?”
五娘2
五娘在绣墩上微微躬身,“回姑娘的话,景嬷嬷的伤在腕上,伤口深约半寸,当日因失血过多一时休克过去,好在未伤及经脉,用了白药,只要将养月余也就无大碍了。
我点了点头,自感言道:“这一遭若不是她老人家施救,只怕我此刻早在地府听判了。当日的情形究竟如何,可否请五娘详细说来。”
五娘也叹了一声,“姑娘可说的是,当时情形实在有些怕人。记得嬷嬷是叫奴婢几个等在外间,没有她的吩咐一概不许进去,奴婢于是带着织瑞几个守在门口,等了约有一盏茶的辰光,就听见里面传来姑娘的哭泣声音,且是一声急过一声,听着直叫人心焦,接着便听见嬷嬷吟诵告祝的声音,姑娘的哭声也越发急切,似是难受的喘不过气来一般,奴婢几个没法,只能全部跪在痘神娘娘面前祈求,求娘娘千万保佑,护着姑娘渡过此劫。稍时便听见一声嬷嬷长啸,门缝里传来的血腥气息霎时浓烈许多,又听见榻上似是有人翻腾声音,杯盏破碎声音,奴婢终是按捺不住,起身推开门缝儿往内观瞧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真真把奴婢吓得不轻。正瞧见嬷嬷跌坐在榻前,一手用帕子缠着手腕,一边朝着空中成团的蚊子蜢虫嗤嗤发笑,全不管自家臂腕上的血珠子哗哗直淌,任由蚊虫在姑娘和自家身上叮咬,只是一味发笑。奴婢看着怕得不行,生怕嬷嬷这是害了失心疯,一推门刚要进去,谁曾想嬷嬷一扭头,面孔一下子变了颜色,神情严肃非常,直斥着奴婢快些出去,莫要坏了姑娘的大事,那面孔生生如同罗刹恶鬼似的,把奴婢吓的呆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奴婢没主意的时候,只听得榻上姑娘一声痛唤,似是好容易出了一口透气似的,人眼看着软了下来,嬷嬷一个机灵翻身起来,再近前看时,见姑娘眉头舒展气息匀停,已是昏睡了过去,满身的痘儿眼见得个个开花,破浆的黄水儿足淌了一床,显见是脱险了。奴婢喜的跟什么似的,刚一转身要拜谢嬷嬷,正听见嬷嬷仰天长叹了一句‘主子,老奴可算等到这一天了。’一个趔趄就要扑倒。奴婢急忙搀扶住了,刚要叫人来救,又听见嬷嬷低声说道‘无妨的,你去拿些淡盐水来,用棉球蘸着,一点一点给姑娘擦洗,这样痘痂愈合的小。这几日不可给姑娘进火大的食物,只可吃些清粥汤,待痘痂长好了,再多洗几次药浴,姑娘的劫数就算到头了……’奴婢还想再问时,只见嬷嬷已是面色煞白,嘴唇发青,软绵绵的昏厥了过去……”
“奴婢赶忙取来布条白药,为嬷嬷止住了血,叫人赶忙给安置在后进东厢房内,又去前院儿请来太医院医正官纳兰先生,施术救治嬷嬷。又请来替姑娘瞧了瞧,先生号脉之后也是大奇,说这种用血腥气息吸引蠓虫叮咬,激发出痘儿的法子古来无例,却比寻常用药激痘儿的法子好上百倍,一来不会因用药的分寸拿捏不定耽误了病情,二来这样出痘儿的伤口也小的多,只要日后将养得当,便不会损毁了女儿家的容貌,三来也使得病人少受许多痛苦,不会叫痘毒逼入五脏,反被折损了体质。纳兰先生还说了许多医理药理上的话,奴婢听着不懂也记不全,总之一是夸景嬷嬷医术如神,二是恭喜姑娘大喜,从此可算是无忧了。”
五娘这许多话说的口干舌燥,我听得也是心酸不已。扪心自问,这大半年从嬷嬷学习礼仪以来,我只当她是严师,敬畏多过亲厚,提防多余交心,碧桃一事上面还险些将她也拉下浑水,今日却得她这般舍身相救,怎不叫我惭愧非常,无地自容!
想着想着面红上来,心中似有把匕首寸寸切割,直割的血淋淋的疼痛,不由的心绪紊乱气息不调,喉咙作痒激起一阵咳嗽来,五娘急忙上前扶住我,轻轻拍打后背,一边拿手替我捋着背,一边轻声劝道:“姑娘好容易渡过这一劫,正是该好好将养才是,从前您成天价又是读书又是管事儿的,没日没夜的操持,我们看着都替您辛苦,您自己倒跟在坛子里似的,什么事儿都敢往身上揽,这日积月累下来,可不就把身子折磨坏了吗……”
话说到半截又打住了,只低头专心为我捋着背,我虽咳得胸口撕痛,脑子反倒更清晰了,知道她此刻必是有话要说,于是也垂下了头,重新靠回枕上,一面伸手要往枕下去寻帕子,一面强清着嗓子对她说道:“五娘自小看着芳芳长大,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说的,趁着眼下只有咱们娘们,还请五娘莫有顾忌,有话直说。”
五娘打门襟盘扣儿上抽出手绢,给我递在手中,自在绣墩上正了正坐,眉宇间一扫先时媚容,低头敛目,语音低沉道:“奴婢不敢托大,只是打从姑娘还在襁褓时就由奴婢抱着照料,到如今十几年也看着过来了,姑娘的性情除了福晋,这满府上下只怕也就是奴婢最明白知道了。所以今儿个有些话奴婢一定要说,姑娘您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请容奴婢先把话说干净了,说完之后要打要罚,全凭姑娘做主,奴婢绝无半点怨言。”
见我轻轻点头,五娘这才又正了正身子,接着说道:“姑娘您是个灵巧人儿,又识文断字,更难得这份儿心肠良善,打您管事儿以来,凡事儿无不以祖宗家法为纲,账面清晰律令严明,该赏不罚该罚不赏,府上孤寒人都得了您的恩情,没饭吃的有了饭吃,没衣穿的有了衣穿,心里直念着您的好儿,像张妈妈小容奶奶那几个,还在家里给您立了长生牌位早晚供奉,这些怕不都是您的功德。”
“这是打正面儿看来,却还有一层儿要从反面儿去看的。府中帐上的银钱虽说是不少,却也终是有个定数的,这边寡妇孤老儿增了,自然有一边儿就是减了的,这增了的一边替您念佛求您长命百岁,那减了的一边虽是面儿上不说,实则却恨得您牙痒,虽说只是桌上少了一盘菜,橱了少了一件衣的差别,却也是想起来就恼恨,于是小处刁难,小话埋怨,若不是还对二房福晋忌惮三分,怕不早把些闲话说给老太太听去了。”
“这要说起来,她二房福晋也不是省油的灯盏,自打她嫁进府来就主持内务,这么些年经历下来,此种人情世故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看着这两年府中各房主子的用度日益增大,受穷的老家人背地里嘀嘀咕咕怨声载道,凭她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填房,哪怕是再精明几分厉害几成,若不是仗着娘家身份贵重老太太宠爱,怕早是弹压不住了。”
“在此情势之下,二房福晋势必需要改旧换新,两头平衡一下了,却又不想为此开罪了各房人等,于是就要搜罗出个赵子龙来,好替自己这个孔明冲锋陷阵,自己只须坐在城头安心弹琴就好了。阖府之中一路看过去,淳主子脾气一向不对路,又自小得老太太溺爱,最是个吃不得苦的浅水龙,二奶奶虽是自家媳妇,却苦在没有势力,心思也过分深沉了一些,也是个不堪用的,乌云珠齐兰珠虽也不错,却是一个娇气一个老实,做个姨娘丫头算是好的,要做大将就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看来看去,唯有姑娘您称得起是个人才,一来我们大爷常年戍边,福晋又多个灾病,姑娘从小就知道照应家里,遇事儿有个主意担待。二来老爷一向高看姑娘一眼,又有个才高八斗的伍先生自小授课,教导的您这份儿见识气度怕不比寻常女儿家高出百倍,有这两条占先,再加上咱们福晋和二房福晋一向走的亲近,二房福晋不挑您做这赵子龙,那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可是这赵子龙也不是好当的,套句福晋常挂在嘴边的话,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其实福晋一早看出姑娘您的辛苦,却也只能生生憋在心里,几次想开口,却几次把话又咽回去了,不是她做额娘的不知道疼爱闺女,而是福晋心里清楚,她不能将姑娘您一辈子罩在翅膀下面,将来的路还长的很,全要靠姑娘您一个人一步一个印儿的踩出来,若是不趁着如今多磨练经历些个,只怕将来到了那个地方,就不是单单碰钉子那么简单了,怕是要有数不清的刀山要上,火海要趟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奴婢也不怕再说句该剪舌头的话,姑娘您这一场病,虽是场劫数,却也是您的运数,这次出来,不若把从前的事儿统统丢开,什么都别再想,什么也别再烦,趁着眼下好好把身子骨给调养开了,不比什么都强啊。”
五娘说完之后,轻轻抬手捶了捶胸口,长长舒出口气,仿佛是好容易,把这满腔憋了太久话语,一口气都说尽了似的,顺着她的双眼往深处看去,如同一片望不见边的褐色湖面,无波无澜,无风无浪,竟是久违了的平和与安详。
也不记得有多久了,有多久没听过五娘说这么些个心里话了,更记不起有多久,没见过五娘这般温柔的眼神了,小时候长得太快,额娘很早就抱不动我了,也就是眼前这个五娘,还有她的妹子丑儿,两个人搭着手做成轿子,架着我沿着福海绕圈圈抬高高,一下高高抛在天上,一下轻轻落回地下,我高兴的咯咯笑个不停,一遍遍的要求再玩一次,直到累得笑也笑不动了,这才给五娘踏踏实实驮在背上,一路晃晃悠悠的走回额娘房里,沿路丑儿还不忘偷偷摘些葡萄杏儿什么的,一边往我嘴里塞,一边藏些在袖子里,五娘只当没看见,待回去将我放在炕上,脱去了鞋袜,五娘会坐在灯下将杏核仔细挑拣出来,待晒干晒透了,就拿颜色一颗颗的涂成或朱或绛,色彩斑斓像雨花石似的,拿只青花瓷大肚罐子给我盛起来,说等到有一天姑娘长大要出门子了,好拿这些杏核给姑娘卜前程,算算是不是得公婆疼爱丈夫宠爱,大小姑子大小叔子是否和气不淘气,最重要的是算一算将来能得几男几女,几对双伴儿。
那时每次听五娘说起这段儿,我总是臊的不行,扑身上去堵她的嘴,如今听她方才这段话,虽不再像当年的杏核占卜那般分明斑斓,其实话里话外说的却都是同样的道理, “等将来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又是哪个地方,如今已身在这个地方,我的将来又该在什么地方呢?
不觉一阵疲乏从心底里翻涌上来,抬眼向床前看去,只见一张点漆雕弓镇挂床头,用松香打磨的起浆的弓身足有二丈开外,拿上好的老牛筋绷了个满月弦。另有一支楠木做杆玉石做头的翎羽箭配挂一边,整副弓箭虽都未镶宝石,却难得神采奕奕,如总角小儿,结结实实虎头虎脑的,倒是要叫人闻见则喜。
见了这副弓箭更觉酸凉,泪水又不禁滑落下来,刚要擦拭,又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放下手绢,冲着五娘轻声问讯。
芳芳3
五娘见我落泪,却并不劝慰,只轻轻从我手中拿过帕子,包着手指一点点为我仔细点擦,我也不躲闪,一面听凭她操作,一面轻声开口说道:“五娘方才所言,怕不都是处事的道理,芳芳无知,此一番自会听从五娘教训,只管安心养病,也好不叫额娘再替芳儿操劳担心。”
五娘听了喜上眉梢,竟从绣墩上一个挺身站了起来,走开几步满弓满弦行了个全福,口中说道:“姑娘若当真依了奴婢之言,日后定当前程锦绣,高占枝头,奴婢这一遭先替福晋给姑娘道喜了。”
心口的酸楚再次翻涌上来,双眼却干涩的一滴泪也流不出,额娘,您可当真愿意芳儿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去做那只孤寡无依的凤凰?
手在被子下紧紧攥成拳头,死命将泪水咽了回去,再抬头时,眼眶中已是干涸了,许是一时太过用力,耳旁陡然激起一片嗡鸣,再开口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嗓音生硬的,干巴巴的,似从远处飘来一般:“五娘不必如此多礼,额娘的意思容芳芳日后细细领会不迟。只是芳芳此时心中还有件事牵挂不下,正要问问五娘,府上那边,可有人留下为绣禧安排后事?”
五娘愣了一愣,似是还未从方才的喜悦中醒转过来,略过了一会儿,只见她重又整敛容颜,在绣墩上端坐下来,双手合在膝头上,盯着我语音迟缓说道:“姑娘果然情深意重,也不枉绣禧追随这一场……”
“当日事发的甚是突然,待福晋这边得着了消息,带着奴婢几个赶过来时,只见姑娘在榻上已是昏死过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牙关也咬的紧紧的,想拿小勺喂水,只见水往脖子里流,却怎么也喂不进嘴里去。在一旁伺候着的范家婆媳二人口口声声,只说姑娘是方才在东院儿玩耍时受了惊吓,待用些定惊茶就无碍了。奴婢看福晋面色甚是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定要寻个太医进来瞧诊,于是奴婢去请了常给福晋问诊的王太医进来,那王太医刚给姑娘搭了下脉,又告罪上前抚了下额头,随即转身请福晋速将屋里人赶一赶,姑娘这怕是要闹喜痘儿了,这话一出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唬住了,奴婢看着不妙,赶忙叫过六娘照应这边,自己先出院儿急去回禀老太太。”
“这边厢儿奴婢还没走出二进院子,就看见齐兰珠带人扭着蛮妮子推推搡搡打里间出来,只见那蛮妮子通身衣裳被搓揉的甚是凌乱,兀自还要去扯齐兰珠,口中嚷着:‘我们姑娘叫我看着你,你这撒赖皮的贼丫头,以为你们多来了几个人就本事了,等一会儿我们姑娘回来了,一准有你的好看!’奴婢见蛮妮子又要挨打,赶忙上前将她拉下,只说是奉了福晋的命令,有急事要速速禀报老太太,若是耽误了工夫,你们几个的脑袋加一块儿也赔不起,震得她们不敢再拦,这才带着蛮妮子出来,一路上颠三倒四听蛮妮子说了个大概,再加上方才所见所闻,自度量着把来龙去脉摸了个七八分。”
“后来得老太太下令送姑娘来热河安置,福晋在打发奴婢随姑娘出府之前,也曾嘱咐六娘替绣禧办理后事,想那绣禧本是卖进府中的孤儿,无亲无故,按例应是由主子赏钱发送的,可就在三天以前,六娘从府里捎出话来,说范大家的婆子认定绣禧乃是获罪自尽之身,不配按常例发送,已经擅作主张,将尸身裹了草席,胡乱投在城北乱葬岗里了。奴婢听了心中大不忍,急忙拿了些银子,打发缀彩带着四个小厮前往寻找,但求千万寻着绣禧,替姑娘还她个始终。这不是,刚接到缀彩从驿站传过来的口信,说是已寻着了,因曾听闻绣禧生前曾经讲过,她原是打江南一带逃难来的,所以特地在城外替她寻了块面南的风水地,又挑了副松木好板儿,只等七天水陆道场超度之后,就可扶棺下葬了。至于详情如何,怕是还要等缀彩她们回来,再来向姑娘细细禀报吧。”
一句句话听在耳里,一掬泪只能全沤在心里,好容易再开口时,语调却干涩的没有一丝水分:“那么,绣禧她,可还齐整吗?”
五娘在床头也是一声长叹,“回姑娘的话,大项都还齐整,独缺了条胳膊,想是被野狗叼去了,模样看着倒还是当初时的样子,除了颈项间有一道血印儿之外,其余皆是干干净净的,面上也甚是安详,不像是去了,倒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唉,若她此刻在天有灵,知道姑娘对她这般牵挂,怕不也能安心撒手西去了,奴婢还请姑娘不要难过,莫再哭坏了自家身子才好。”
安心?绣禧这般良善的女子,只为了一个我,竟落得个尸骨不全的下场,我又岂能来的什么安心?
想到此处,越发心口翻腾绞痛,手往枕头下去找绣禧的那只绢鼠,一时探着了,赶忙紧紧抓在手里,毕竟是大病初愈,人也渐渐疲乏上来了,五娘这边扶我躺下,掖好了被子放下幔帐,听她在床头轻声说了句:“请姑娘莫再多想,好生歇着吧。”便脑后一沉,沉沉失去知觉了。
待再睁开眼睛来时,天色已是深沉下来了,室中昏暗全无人声,只看得见一团雪球儿似的爱巴儿趴在脚垫上碌碌打盹,许是听见我醒转,急忙一个咕噜滚下脚踏,见我瞧着它,越发兴头上来,绕床飞奔了两圈,继而小爪子一个发力搭上床头,吐着舌头一个劲儿摇尾卖乖起来。
虽未点灯火,借着玻璃花窗透出的天光,眼前一应家什依旧分辨的清明。起初看东西仍是晕乎乎的,待将眼努力挣了两挣,又伸手搓揉了一会儿,方才自觉好些了。低头看见,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绢鼠,心口又是一阵翻腾,强压着恶心撑起双臂,咬着牙一个发力,终是坐将了起来,试提了口气,往枕下探了探,正要挪身下床,一眼瞟见塌前并未摆鞋,不由轻声叹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边。
左右张望了下,正瞧见坠儿用过的那支探海小叉靠在床边,不觉一计上心头,伸长手臂勉力够了那支小叉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随手摘下叉头的银铃,一边招呼爱巴儿跳上塌来,一边将手中银铃轻轻给它挂在项间的皮圈下。待都收拾停当了,见爱巴儿兀自蹲在床头傻呆呆的吐着舌尖儿,不由闷声苦笑一声,伸手招呼它跳下床去,自己一手扶着床柱,一手柱着那支探海小叉,连试了几试,提着一鼓作气,终是赤脚站在了地下。
这一番折腾直逼出我一身冷汗,却不敢再做多想,自柱着小叉一点点往门边挪动,待走了几步,这才发觉这间屋子比我先时以为的更为敞阔,竟是把起居之间能想得到所能用得上的,统统规划在此一处了。
虽说是间卧室,昏暗中看过去,竟似比老太太会客用的厅堂还大,塌旁自西向东四壁一色粉白墙壁,分别挂着工笔临摹的梅兰竹菊四张丹青,笔法细腻神韵风流,似是出自名家手笔,两旁各对应着两联吟诵古诗,铁画银钩也似笔走龙蛇,均是用清睿的瘦金体挥就而成。塌旁紧挨着一张四尺见方的鲜花羊绒织毯,正中放置着一张楠木仿古书案,上边儿只见笔海端砚鱼洗镇纸一应俱全,更有一从水晶球子也似的紫菊,沉甸甸的Сhā在一只淡青色均窑双耳瓶里,高低参差皆有规矩。书案后是一排高总过人的书架,满眼看去,竟是分门别类排列着经史子集,隐约皆是宋版孤本的模样。
待再分辨去,只见东墙角放着一张嵌钿妆台,正中镶着偌大一片的磨镜,此时早被块不透光的黑缎子遮掩的严严实实,不可分辨。妆台上尤见胭脂水粉一色排开,间或更有法兰西的镶金管眉笔和喷雾花露水的玻璃瓶子,细看过去皆是新崭崭的,另有数只四角包金的漆器匣子,从小到大在妆台左手边一字摞高,显是盛放首饰头面用的。妆台旁边除一副挂着细葛毛巾的红木脸盆架外,另有一对儿龙凤红木大衣架分立两侧,于昏暗里一眼扫过,满满登登挂的都是的大镶大滚的华丽衣裳,似是可着我的身量裁剪而成一般,色泽鲜亮垂手敛足,竟如一个个没有生气的人儿,飘飘摇摇挨挨挤挤的,趴在衣架上头,沉默的朝我这里瞧过来。
一阵夜风吹来,通身不觉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看再想,只是低着挪到衣架旁边,扯了条手绢系住发丝,探过双软鞋套在脚上,随手又扯下件大氅披上,将绢鼠贴身收好,努力紧了紧前襟,再不多做犹豫,支撑起小叉,提着步子摇摇晃晃往门边挪去。
那爱巴儿一路绕在腿边,正被脖子下方的银铃弄得甚为烦躁,胖胖的小爪子几次往铃铛上抓挠下去,无奈被我绑了个死结,试了几次均不成事儿,自知一时是取不下来了,这东西索性也再不理会,只顾抬头盯着我,一心一意随着我往前走去。
好容易挪到门前八仙桌旁,扶着桌边儿舒了口气儿,见桌上的食盒里面摆着有肉馅儿的酥饼,不由心赞了一声,取过一块儿就手掰开,故意不去看爱巴儿,只放在鼻子下面细细闻了闻,又假意放进一块在嘴里咀嚼,掉渣掉馅儿啧啧有声吃了起来。下方的爱巴儿见我这般操作,腹中早逼上馋虫来了,赖在地上又是抓挠又是哀号,又是凑上前去把落下来的点心渣子舔了几舔,始终是不能解馋,又见我上首吃得兴起,更是按压不住,只把两只爪子撒赖的在我的袍边儿上一个劲儿的飞刨,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的溜圆铮亮,其音哀哀且是一声高过一声。
我见火候差不离了,赶忙站起身来穿过花圃来在院门边儿,手里捻着两块酥饼,往爱巴儿鼻子前头一凑,喜得它“汪”的一声,满眼里只盛得下那两块酥饼,任凭我攥足力气往草丛中费力一丢,竟是一阵狂奔追随而去,小小一团白影子霎时将夜色划开了一长串,片刻之后便只听得见那悦耳的铃声沿着檐下寂静的游廊,渐渐传播的越来越远。
芳芳4
待收回视线,扶门略环顾四望,只见这座山庄乃是依山而建,呈“品”字布局,院门前正对一道游廊,连接下首山脚处似是一片耳房厢房,独我这座院落正处山腰之中,座北朝南,倚在门边便可将一片山色竟收眼底,看着越发不似坐卧的所在,反倒更似一处听松赏月的读书地。此刻山下依稀有人声火光四处响起,均是寻着铃声而去,我也不待再看,自支撑着小叉沿反方向一路登高而去。
此时夜色更加浓重,月色也不甚清朗,我因未点灯火,依稀看得清右边是一溜儿粉白女墙,左边是一片陡峭山坡,接天古木森森然遍布矗立,环途有登高游廊沿山道一路蜿蜒而上,树立着一根根红漆立柱漆皮儿光亮可鉴,廊下描画的是春秋五霸的粉墨人物,即使此时夜色昏暗中,一笔一画眉目姿容也依旧分辨得清楚。右边女墙的墙头以墨色汉瓦一路装点,墙壁之上更不间断的有镂空花窗层层洞开,转角处方寸地上,或栽芭蕉或植石笋,细节景致各有不同,不似寻常山庄别苑,反而有几分水乡园林的精细。
虽时已过重阳,然秋老虎声势依旧茁壮,京城还深陷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燥热蝉音之中,而此刻身在热河避暑胜地,早已是树影憧憧夜鸟归巢,陈出一片如水般的夜凉,更哪经得那山林中冷风卷地而起,吹的身上的大氅也随风飘摇开去,随着一袭寒气侵入怀中,自觉早已是一派深秋气象了。
越登越觉得吃力,一身的透汗尽数捂在大氅里,慢慢泛起一阵头晕脑胀上来,手脚也开始微微打颤。想来方才全凭一股意气,头也不回的只管往上攀爬,眼见此时也登了一百多级,那股意气已是损耗殆尽,再不可寻着了,这才不得不稳了稳心绪,将步子放缓了些,一手拄着探海小叉,一手往袖间探寻而去,一时寻见了,连忙紧紧握住,强忍心头一阵酸楚翻腾,只死命咬住牙关,不管不顾,一味继续登高而去。
绣禧,你等一等我,我这就要来看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手已渐渐握不住小叉,头也越发晕上了来,渐渐连脚下的台阶也看不清楚了,停下脚步喘着气抬眼远望,只见深蓝色的一片天幕中星疏云浓,一轮银盘也似的圆月正穿行在朵朵莲花云间,映照着地下忽明忽暗,衬的远处山峦重林不见半点光亮,越发黑沉死寂上来,偶尔有夜枭猛禽枝头掠起,在半空中一阵冲翅开去,直惊起一阵尖利的啸音,生生穿刺在耳旁,仿佛冤鬼夜哭一般阴森可怖。
心下正觉悚然,突然头顶上传来呼呼风声,继而只觉头皮一阵痛痒,不自觉就要伸手去捞,不曾想却摸见个毛茸茸的什物,似有尖尖的爪子和獠牙,被我一摸,霎时发出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嘶叫!
这一吓得我也是再也支撑不住,心头松动脚底一软,霎时间天昏地暗,眼看就要一个倒栽葱摔落下去!
难不成这一番是真的回不去了吗,额娘,救我,救我,龙广海!
“姑娘小心,千万站稳住了!”正在此命悬一线之时,就听见耳旁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本已紧闭的双眼霎时睁了开来,自觉腰间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扶住,继而掰着我的肩膀,生生将我从鬼门关前拉扯了回来!
是谁,可会是你吗?
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硬生生摔坐在石阶上头,心头兀自扑扑鹿跳,待好容易透过口气,刚要定睛观瞧时,却发觉肩头一阵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粘粘热热满是腥气的,再一分辨,这才发觉,满手满肩竟都是鲜血!
大惊之下赶忙寻找,却看见身旁女墙边靠着个素色宫装的女子,虽是面无血色大口喘气,却依旧强抬着手要去自抚平两鬓的碎发,可不正是景嬷嬷吗!
眼见她腕间的白纱布上早被血迹渗透,我又是一惊,赶忙自发间抽出手帕,跌跌撞撞的冲上前,抬起嬷嬷的胳膊就要包扎,却被她轻轻推开了手,竟是自握着手腕,退后几步,贴着山墙轻轻俯身施礼道:“老奴草芥之人,岂敢生受姑娘为老奴包扎,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只要姑娘贵体无碍,老奴便是死也甘愿了。”
一时被她推开,我不由愣在当场,又见她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规矩分寸不点儿不肯错了去,脑中不由哄的一声,一股血气冲上头顶,竟是不管不顾,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过她的胳膊来一层层狠命包缠起来。景嬷嬷本来伤口就不浅,虽是将养了几日,可方才又因救我扯裂了开来,此刻眼见鲜血汩汩而出,刹时间就将薄薄的一方帕子全渍透了,我不待多想,一手死死替嬷嬷按住伤口,一手解开大氅的风扣,迎着夜风脱了下来,再一抬手要去解贴身丝衣,正被景嬷嬷一把按住,听她的声音微颤着说道:“姑娘大病初愈,最是不能着凉的时候,方才又出了一身热汗,这要若是被冷风吹着了,身子骨儿可不就生生作践了吗……”我却不容她再说,挣脱开手继续解开衣扣,粘着一身汗将丝衣一股脑儿脱了下来,顾不上多想,只把大氅草草披上,撑开双手将整件丝衣从当间儿扯了做条,一边撕扯,一边为嬷嬷重新细细的包扎起来。
嬷嬷见我如此,连连扯动了几下嘴角,却也不再劝阻,只是躬身蹲靠在山墙上,任由我包扎,自己静静的沉默在一团阴影里,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跟随着我的手上下打转,仿佛总看不够一般。
好容易见血不再渗出来,手中已是用去了大半件丝衣,剩下的布条在掌中潮潮的蜷缩成一团,早已看不出当初那如蝉翼般的美姿容了。伸手点住嬷嬷的脉搏,感觉她的脉象虽细,总算还是平缓有序,想来一时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一颗心这才算落回肚子里,待再要检视看去,隐约觉得掌中湿漉漉的,一挤之下方才想起,这蜀丝制成的小衣虽名为丝衣,实则却比棉布更为吸汗,方才被我一身汗水浸透,又拿来给嬷嬷包扎,她的伤口一准早被渍的剧痛,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隐忍着,真真又是为我所累!
越想越觉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间不由抬眼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面色虽是白的吓人,却面色平和不见一丝痛楚埋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反而温柔的凝视着我,竟微微似有笑意藏在其间。
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就听嬷嬷说了一声:“姑娘别动,您有福了。”
心头一动,却僵在当场半点不敢动弹,只看见嬷嬷轻轻靠近我身边,伸长手臂,往我头发上摸索上去,不待多时,就捏着个黑乎乎的什物收回手来,笑着举给我看:“姑娘您看,这可不是有福落在您头上了吗。”
只见嬷嬷手里攥着一只瘦小的动物,一双黑扇子似的翅膀总可不到半尺长短,黑豆儿也似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一双爪子在嬷嬷掌中不住抓挠,圆耳长脸,竟是个盐老鼠的模样。
却原来是只蝠儿啊,想是方才误落在我头顶,被发丝缠住,又被我用力一扯,生痛之下嘶叫出声,却不想激的我心慌意乱,几不成一个跟头摔下山去。此时见这蝠儿被嬷嬷攥着,想也是被捏的疼了,不时挣扎抓挠几下,兀自闷闷的嘶叫出声。
看着看着不觉呵呵一笑,嬷嬷一旁看着也笑,两人对视发笑,又一同点着那蝠儿笑,笑声随着山风越送越远,原本一身的疲乏失意,仿佛在这笑声之中,也随风远去了一般。
两人一个坐一个蹲,迎着风又歇了一会儿。我见天色越发深沉上来,挣扎着想起身,手边的小叉早不知何处去了,嬷嬷过来替我扣好风扣儿,伸手搀扶起来,两人相互扶持着一并发力,终是从山道上一并站身来,低头又看了看那只小蝠,扭头看了看嬷嬷,两人同时笑了一笑,只见嬷嬷一扬手,一下子将那蝠儿抛上空中,只见这小东西随着风展翅滑了几下,似是忿忿不平,又似欢喜一般,在我们头顶绕了一圈,就拍打着翅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了。
仰头望着那蝠儿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急急伸手往袖间摸去,却感觉那绢鼠还好好的躺在里面,不觉松了口气,却见嬷嬷抬头看了看前方,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此时山间夜凉风大,不宜赏景,姑娘又是大病未愈,气虚体弱,还请随老奴速速下山去吧。”
我捏着绢鼠,暗自下定了决心,起身重整妆容,冲着嬷嬷施了一个全福,轻声说道:“嬷嬷明鉴,芳儿还未及当面谢过嬷嬷救命之恩,方才却连累嬷嬷又添新伤,实在是无地自容,求嬷嬷海量汪涵,受芳儿第一拜。”
说话间推倒阶前,冲着嬷嬷Сhā烛也似的拜了下去,嬷嬷紧走两步,赶忙上前扶起:“地上凉,姑娘可不敢受了风寒。老奴何德何能,就敢受姑娘如此大礼。”
我跪在地上执意不起:“嬷嬷佛心慈悲,更有肉身饲鹰之胸怀,为救芳儿草芥之命,不惜以自身血肉为药引,这份恩德堪同再造,芳儿此生,便是倾尽所有怕也难报嬷嬷救命之恩,还请嬷嬷在上,受芳儿第二拜。”
见嬷嬷匆匆又要搀扶,我忙一个合身仆倒下来,口中一字一句,把字儿咬得分外清晰:“芳儿自知任性妄为,不敢求嬷嬷谅解,这第三拜只求嬷嬷开恩,容芳儿登高望一望南边儿,凭心替绣禧发送这一程,也别叫她辛苦一世,到头来反倒白服侍了一场……”
泪哽在喉话不成声,一时月下寂静无声,只见两条黑越越的身影两厢幽幽徘徊,心中深怕嬷嬷会再开口阻拦,只把头死死按在石阶之上,咬牙忍住地面袭来的阵阵寒气。
我只想望一望南方,从此天高路长,夜深露重,仅以一瓣心香,一掬清泪做祭,送绣禧走好这一程,倘若真有来世,但愿她平平淡淡的,莫再来这深宅大院,再受我这孤寒人的连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头顶传来话音:“果然是像啊,先前二房福晋说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和谁人一模一样,二婶又同嬷嬷说了些什么?
心头不觉一惊,却不待我再做多想,只听见嬷嬷的声音接着说道:“此去山顶怕还有百十级的台阶要爬,不知老身可幸,能陪伴姑娘前往?”
抬眼看时,只见嬷嬷挺身立在风里,任凭衣襟被风高高卷起,一双眼睛只遥望向游廊深处,竟是静静的凝望出了神。
董鄂3
前路有伴,脚程也不觉轻快了许多。一路上嬷嬷一臂弯弓由我搭着,另一只手刻意藏在袍间,低头敛目步履无声,落脚也总要比我错上半步,我心知她这是又归位了,不觉微微一叹,却也实是疲乏上来,于是依样儿缄口不语,只是用心扶住嬷嬷,不肯叫她多费力,也不叫她觉察出来,两个人这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登高上去。
山脚下依稀有火光闪动,仿佛不是灯笼,倒像是数十支火把一般,星星点点,在屋舍之间来回川流甚是忙乱。因隔的远,人声听得不甚清楚,只在风中间或送来一两丝儿,也俱都是些杂乱的呼唤声。我心知她们已是发觉了我那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却不愿多去考虑,只一味扶着景嬷嬷,默默登高无语。
脚下的山道越发崎岖难行起来,想是许久无人踏及,石阶上苍苔丛生水渍斑斓,一双软鞋也早被打湿了去,不得不将步伐慢了下来。我此时已不觉得疲劳,头脑反而越发清明起来,听耳旁长啸而过一阵风动,呜咽如长哭之音,心头不觉惊得一缩,伸进袖中紧紧攥住了那只绢鼠,一笔一划细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渐渐心潮平定下来,仿佛有层水气悄悄蒙上了眼眸。
就在此心痛不能自已之时,只听身旁嬷嬷一声轻叹,才发觉眼前已不知不觉来在一处岔路口前。此时登高游廊已见了尽头,前方出现一片石板路面,道路两旁千竿翠竹接天蔽月,曲径通幽分做一左一右两条前路,均是青石铺道条石做栏,四顾寻找,却不见路标指示,究竟哪一条才是通往山顶的路呢?而另一条路,又该是通往何方呢?
正在迷惑间,就听身旁的嬷嬷又是一叹,似是颇有感触的模样,轻声说了句:“想不到隔着这么多年,老奴竟能够又回到这里,真真命也,债也……”
心头一惊,不禁扭头朝嬷嬷看去,只见夜色昏沉间,嬷嬷僵身直直立在风里,望着前方的岔路口,目光迷离痴往,任凭满头碎发被风吹散,竟似忘了要去捋一捋。
我从来没见过嬷嬷如此时这般失神的模样儿,她那一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上,随着思绪的流动,先是浮上了几丝追忆的痕迹,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随即慢慢盈上来些悲喜笑泪,待要掺合在一块儿,一时间又自觉酸甜苦辣五味陈杂,眉头微微做起蹙来,继而却见眉梢微微扬起,嘴角轻轻牵动,仿佛念起了些须欢乐的片断似的,竟是抿了一缕笑纹儿出来,微微眯着双眼,口中仿佛含着枚橄榄似的,先苦后涩,由涩转甜,甜从喉入,逐渐落在了心底里,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此时我再看过去,只见嬷嬷的整张面孔竟如逢春病树,又如侵雨杜鹃,两颊间飞扬着朵朵红晕,双眼熠熠生辉,竟是满当当一派熙和温暖,仿佛泡在酒瓶之中的玫瑰干花,身虽早已枯荣去了,唯借着一樽醇酒的片刻激发,竟在转瞬之间,重复得见往昔的霎时芳华。
我想,嬷嬷在她年轻的时候,一准儿也是个,羡煞婵娟的美人儿。
却在眨眼之间,嬷嬷眼中的火苗闪了一闪,陡然竟熄灭了去。只见她面色一僵,似有一阵强烈的伤痛霎然间打心底深处侵蚀上来,片刻的甜蜜转眼间被打散的枝叶凋零,先时还在舌尖缠绵回味的甘甜,竟一概转做胆汁黄连,直刺得她眉头紧锁,嘴角连连抽搐,如刹那一阵北风平地卷起,将一应融融恰恰红红翠翠统统一卷而去,兀自留下一片迷惘般的空白,渐渐的,似是有层稀薄的雾气聚笼了上来,自额头发鬓,眉头眼角,所及之处无不结露为霜,随即缓缓凝固了下来,于不可言状之间,重新在嬷嬷的面颊之上凝结成为一副全无情绪的面具,冷冰冰,仿佛层硬壳似的,生生罩在脸上,将欢颜冷暖、伤痛追忆一并掩藏了起来,图留下一片无喜无悲,无忧无怒的白地,整个人也仿佛在霎时间,完全失去了绽放的活气儿,直似尊石雕木俑一般,虽身姿未变,却已是硬硬的冻僵住了。
天,会是如何沉重的伤痛,竟能将一个前一刻还容光焕发人面桃花的女子,在霎那之间,折磨的面目全非,了无生趣!
嬷嬷再开口时,声音只同锯条拉在木板上一般干涩刺耳:“当年老奴,也曾经陪伴大行皇帝和孝端皇后来此避暑……算来到今时今日,已是整整十年过去了。”
我看着听着,心头腾起一阵陡凉,嘴边翻涌着千言万语,努力按压了几压,终还是忍禁不住,一个大意说了出声:“既是十年都过去了,当时当事之人早已幻化为墓土尘埃,嬷嬷日间礼佛参禅,想必早已堪破此间道理,又何必如此执着刻意,反给自家图生这许多俗世烦恼呢。”
话说未完心中已是悔了上来,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嬷嬷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愣愣的看着前方,身旁山林黑寂悄然无声,夜风在野地里穿梭作响,我空身披着大氅,不觉一阵发寒,待要酝酿着再开口时,却听见身旁有人叹息声道:“真真是命数啊……想当年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这般,最是一副良善心肠,哪怕自己满怀心事,却也见不得身边有人受一丝儿苦楚……”
身子在大氅下面惊得一缩,几不曾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急抬眼向嬷嬷看去,却见她转身面向而立,目光深沉如幽幽潭水,面色也如潭水一般,虽是看着波澜不兴,实则却暗潮激涌,不可揣测。
只见她一步近前,伸手搀扶起我,不待我反应,只朝左手旁的那条山道边走边说道:“姑娘可知,眼前这座山叫什么山吗?”
心头不觉一抖,手脚微微做颤,仿佛打骨髓里面,随着林间的薄雾,慢慢泛上来一股极不适宜的感觉,似是酸,又像是胀,伴着心口紧紧收缩,竟往全身蔓延了开去,继而手足乏累关节酸软,全身的气力也被抽尽了似的,明明在头脑中告诫着自己快些逃开的,却奈何两脚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嬷嬷拉着,跌跌撞撞,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一旁嬷嬷似是轻声笑了一下,却并不看向我,一个人如自言自语道:“这座山叫作青莲山,共有九座山峰,如莲花之九瓣,因此得名。姑娘脚下这条道路正通山顶,顶上原有一间庵堂,是十年前大行皇帝专为孝端皇后礼佛而修建的,经过了这些岁月,许还是可堪作用的,就容老奴为姑娘引一回路吧。”
手被嬷嬷握住,感觉得到她的手掌绵软冰冷,将我握的极不舒服,不由挣了一挣,却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拖着步子随她攀登而上,听嬷嬷在耳旁悄声说道:“那间庵堂原名叫作积香庵,因孝端皇后嫌‘积香’二字过分脂粉气,不似礼佛的所在,又见庵堂座在山腹之中,恰似青莲之心,这才更名为莲心庵。想当年大行皇帝常爱在酷暑天里,带着孝端皇后改装离开禁城,一同来这座山庄避暑隐居几日,白天湖上泛舟围场狩猎,晚上便登高来在这莲心庵里,身边一个使唤人也不要,只有彼此两人,迎着徐徐清风,依偎坐在堂前的青石凳上,相视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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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成天跑来跑去,连累这一章写的有些短了,哈哈,不过不要紧,下一章我会再接再厉的!我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偷眼瞧去,只见嬷嬷两眼白亮神情恍惚,脚下步子急迫连连,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形容,心下更觉惊恐。想来当年大行皇帝不顾太皇太后和宗亲勋臣一致反对,谕旨册封命妇董鄂氏为妃,后晋皇贵妃,从此只得一人专宠于前,六宫形同虚设,后更有甚者,竟将中宫皇后娜木钟贬为静妃,有意立董鄂氏为后,气得太皇太后旧疾发作,静养三月方愈。宫闱内外无不视董鄂氏为红颜祸水,大皇妃博尔济吉格氏更因一时气急,当众直斥董鄂氏为蛇蝎毒妇祸国根本,竟险些被大行皇帝当场送交宗人府法办。到后来董鄂氏因忆子成疾撒手西去,大行皇帝伤痛过妄,竟是堪破红尘,传旨让位于年仅六岁的皇三子玄烨,将一片锦绣河山生生抛在脑后,这才引发熙朝这一场朋党作乱,帝位受困,天下岌岌可危的局面。二婶身为董鄂氏的亲妹子,也是得蒙太皇太后恩诏改姓,才能嫁进府中给二叔作了继室,如此想来,家国天下一片牵连混沌,全不是因为这个倾国倾城的董鄂氏而起。
当日二婶特聘景嬷嬷进府为我教导礼仪,我也曾暗中请内务府堂官赵良栋的夫人查检过嬷嬷的来历。从查检出的宗人府卷宗上看来,嬷嬷原姓瓜儿佳,满洲正红旗人,父亲原任多罗王爷帐下千总,在剿灭闯贼的杭州一战中不幸身亡,身后只留下嬷嬷一女,十一岁经内务府挑选入宫,进慈宁宫任做粗使杂役,十六岁上成为内侍宫女,因其精通药理,擅制汤药,在宫眷之中广有人缘,同样也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二十三岁那年,因带病服侍太皇太后甚是精心,特恩赐名曰“景儿”,取“聪颖”之谐音,送在董鄂氏宫中贴身服侍。两年之后,又因救董鄂氏于难产,保全皇四子平安降生,得恩诏特许不用离宫,继续留在董鄂氏身边伺候。经年,皇四子暴卒,董鄂氏染病身亡,景嬷嬷自请旨出宫归家,蒙太皇太后口谕,赏赐纹银百两,以奖其忠心事主之功,此后七年一直寄居在同服兄弟家中。因二婶念及其敦良恭让,又是相识故人,这才特意寻找,聘进府中给我做了教习嬷嬷。
单从卷宗上看来,景嬷嬷的来龙去脉瓜清水白,全无一丝破绽,加上她平日又寡言少语恪守本分,若不是今夜被我亲见亲闻,再也不会相信平日这个进退分寸分毫不错的景嬷嬷,竟会也有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往昔情伤。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闻嬷嬷一旁幽幽说道:“孝端皇后怕闹爱静,平日起居不摆自鸣钟,不听戏文,连逗闷子的蟋蟀雀儿也一概不养,唯独来了这里,总爱一个人坐庵堂前的菩提树下,默默的听着山林里风拍树叶鸟儿打闹的声音,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要待到太阳下山该用晚膳时,方才自己个儿站起来,轻轻拍一拍衣襟,转身笑着对老奴说道:‘怪道的人说山中有仙,这一个人加上一座山,可不就成了仙了吗?’”
“每每吃罢晚饭,孝端皇后总要吩咐掌起一盏红烛,自己仰身半靠在窗前那张胡床上,吩咐老奴为她一一取下钗环,解开发髻,用细齿的白犀角梳子从头到尾轻轻梳理舒畅,孝端皇后的那一头发丝,真真称得上是如云霞绸缎一般,披散下来总可拖地,老奴每次都要站在一丈之外方才好操作,孝端皇后那时也总是嘴角旁微微含笑,半闭上眼,似甚是享受一般,大行皇帝偶尔会悄悄走来,从老奴手中接下梳子,亲手为孝端皇后梳理起来,却每每梳着梳着就停下了手,映着烛火呆呆望着孝端皇后的后影儿,静静的就走了神……”
说着说着,嬷嬷的目光逐渐柔和起来,眼睛也不似当初那般白亮的怕人了,只是脚下步子却不停,一味牵着我只顾往山顶走去。
“老奴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里虽是艳羡,却也明白的很,这段神仙也般的日子,终归是不可长久的了……”
一路向前不住攀登,道路上遍布白水黄泥,霜露草屑,粘惹拖沓在衣襟袍角,直坠得身上的大氅越来越重,连呼吸也逐渐沉重了起来。眼前夜色越发沉重,脚下道路不平高高低低,仅靠一片朦胧月色照明,走的着实吃力,嬷嬷却似毫不在意,脚下兀自步履如风,双眼平平直视前方,似对眼前这条登山道路,早已烂熟于胸了。
脚下突然一空,急急收住步子,只见青石板道路已到了尽头,眼前正处一处低洼地儿里。待抬头检看时,才发觉树影憧憧之间,有一道碎卵铺就的石阶蜿蜒潜伏,一直往山顶登高而去了。
那石阶的尽头处,许就是嬷嬷所说的莲心庵了吧。
感觉胳膊上突然一紧,只见身旁的嬷嬷,不知何时已是停下了脚步,“姑娘,您可知道,当年老奴也是这般,在这条山道之上,牵着孝端皇后的手,一步一拜,三步一叩,为和硕荣亲王招魂做祭的?”
心头又是一惊,董鄂氏之子,乃是大行皇帝第四子,位序在佟佳氏皇贵妃所出的皇三子玄烨之后,且并非嫡出,本无继承大统的资格。然大行皇帝竟是不顾嫡长位序祖宗规矩,称其为“朕之第一子”,执意立为承乾太子,惊得八旗部众一片哗然,进谏劝阻之声响彻四野,大行皇帝却置若罔闻,大有一意孤行之趋势。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纷纷,到后来竟说是连太子的东珠朝冠都已预备下了,眼看一场荒唐故事即将上演,奈何天命难违,皇四子于襁褓之中感染天花,经多方救治无效,未满三月便暴卒而终,竟是连名字也未来的及起,独留下个死后的谥号和硕荣亲王。
这段顺治旧事早已无人敢提,更是牵连着种种宫闱旧闻不足为人所道,此时嬷嬷偏偏再又提起,究竟是何用意?
今晚云稠星疏,本应是个无月的白夜,也不知为何,此时却有一阵冷风平地卷起,打林间枝头直腾入云,竟是把朵朵厚重稠云,费力撕扯开了个口子,将那轮清月奇Qisuu.сom书,白瓷盘般的,凄冷生分的面庞,堪堪露了出来,直见一片月华清辉尽数投照了下来,在眼前一滑而过,透过一片林间疏影,投在眼前额间,将嬷嬷的神情包裹在这片树影的掩盖之下,若隐若现,只一双死水般的眸子,静静看着我,竟是无风无浪,无喜亦无悲。
“孝端皇后那时,两眼的泪水早已哭干,人看着也木住了似的,连耳旁边有人说话也都听不见了,只是一手任老奴牵着,一手紧紧攥着和硕荣亲王的寄生符,从山脚下开始,拜拜停停,行行拜拜,再叩再拜,一直拜到莲心庵的正门之前,额前早已一片乌青,袍摆袖口磨得稀烂,膝头的油皮都穿了,竟是连红肉也分辨的清楚,还有手掌指尖,一概鲜血淋漓,旗头发髻也一概散乱开了去,唯有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目不错睛的看着庵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先是迷惘无助,凄凄似有泪光闪动,继而咬紧牙关,全身战栗,竟是血贯瞳仁之中,有恨,有怨,有伤有痛,整个人瞧着直似疯魔了一般,在手中将那张寄生符死死攥成一团,手臂上扬,眼看就要朝着神龛投掷过去!突然脚下一绊,却又陡然间瘫软了下去,任由老奴搀扶着,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样,只顾直愣愣的杵在地下,口中讷讷念诵着什么,也不待老奴劝慰,挣扎着蹒跚近前,忍着泪,将那团寄生符凑在观音前的海灯上面,一点一点,眼看着烧了个干净……”
说到此处,嬷嬷突然扭头正视着我,“姑娘,你可知和硕荣亲王因何染天花亡故的吗?”
董鄂5
陡然风住,云层重又聚拢上来,身处树影堆砌之中,只觉眼前光线霎时便暗淡了下去,又似是林中升起了雾气,双眼慢慢模糊了起来,头脑也随即隐隐晕眩,看四周景物虚虚实实,越发分辨不清了,隐约瞧得出身旁万竿修竹攀结蔽月,梢头枝叶随风轻轻飘摇起浪,云影竹影,似在有意无意之间,默默连接成了一片笼聚如烟的海洋,搀和入惨淡月华的渲染,原先那青翠欲滴的竹色便已依稀幻化开去,合着林中风声,枝头残露,心跳节拍,渐渐升腾起一片迷离莫测的银灰色的烟霞气派,在发梢、月影、竹海之中隐隐流淌,时而退去时而聚拢上来,身在其中,直似被团团包裹起来一般的,还不待要伸手去捻,才略一沾及指尖,已是破碎作片片尘埃,气息轻呼,眉梢微颤,才一转眼,便早溶入进那一片烟雾中去了。
此时身陷竹海,直如置身梦境中一般,真不是真,幻不是幻,耳旁边偶有声音作响,却甚飘忽悉索,如风声,如滴水声,如竹叶拍打声,更如梦中轻声呓语,在耳旁一滑而过,似被黑暗吞噬,又似为风声所阻,一时间前后左右满是不可测之声响,竟是比悄无声息,来的更加静谧深沉,不可道来。
“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呀……”
恰有片竹叶飘落在肩头,细微声响竟激起我一身寒意,乍然清醒过来时,却见嬷嬷已在不知何时站在面前,双眼直直正视着我,仿佛是从周遭这一片虚幻之中唯一跳脱出来的实体,丝毫没有了平日的谨小慎微,只沉沉若一潭池水,又如一方古砚,平静,却又深黑不可见底。
随着嬷嬷话语声响起,耳边讷讷不断的呓语声音陡然一空,我仿佛大梦酣沉,霎时梦破的人儿一般,竟是一时不可适应,耳旁虽是清楚听见嬷嬷的话语声音,却一时无法醒过来:“当日和硕荣亲王撒手西去,满屋子的太医都说不可救治了,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此时这般,听凭老奴如何呼唤,只是呆在当场,久久不能应答。那时老奴生怕她伤心过度撒了癔症,赶忙取来苏合香酒给灌下,又在人中精明|茓上反复涂抹薄荷油,用了不下千百种法子,却始终不见孝端皇后反应,只是把双眼瞪得通红通红,眼眶里却没有丝毫泪水,整个人人如痴迷了一般,合身摊在和硕荣亲王床前,似已心痛的昏厥了过去……”
“就在老奴不知所措之间,只见孝端皇后突然飞身扑在床头,颤着双手,从枕下寻出来只荷包,掏出一张黄纸朱砂的寄生符来,握在手中想了一想,竟是不顾奴婢一旁搀扶,一甩手抛开奴婢直奔屋外,一干宫女内侍皆是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孝端皇后一路跌跌撞撞,披头散发,飞身奔进下五所内……”
“待老奴好容易跟随上来,只见院子里的一应乌拉小太监早跑干净了,唯独剩下了个带着七品顶子的花白头发的老太监,合身趴跪在院中石榴树下,身上如筛糠一般,颤颤抖个不停,压着公鸭嗓子低声说道:‘主子明鉴,小的不过是个六根不净的使唤人,还不是上头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办,至于还有什么其余的事儿,小的真是一概不知啊!’”
“此时孝端皇后真如同疯魔了一般,两眼往外冒火,嘴唇咬的崩离破裂,扑过去扬手就要掌掴那个太监,老奴不敢拦阻,只得死挡在门口,不敢叫外头来人瞧见。”
“待抽打了数下后,孝端皇后生生止住了手,弯下身子,把声音压低低的,对那太监问了一句什么,因老奴离的远,听得不甚清楚,却见那太监又是跪了下去,把个头在地上磕的山响,口中说的是:‘回主子的话,凡在宫里闹痘儿死了的宫女太监等杂役下人,除了尸首之外,凡用过的被褥衣裳等器物都须得当日焚烧掩埋,怕的就是有主子感染了病气去。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祖宗规矩,哪怕小的再多千百个胆子,也万不敢不奉从的。”
孝端皇后听完之后晃了几晃,好容易才站稳住了,接着咬牙又问了一句,只见那太监听完之后,竟吓得通身一颤,趴在地上脊梁骨都蜷缩了起来,也忘了叩头回话,只顾仰起脸连连说道:‘回皇贵妃的话,这几日的确是有个宫女小福儿闹痘儿,才刚打发回家将养去了,因送得匆忙,她的衣裳什物还都放在房里没来的及收拾,奴才实在不知……”
“孝端皇后不管那太监说完,竟提步自往专供宫女居住的西面两排厢房走去。老奴知道此时万万是劝不得的,赶紧几步跟了上去,那太监也赶忙爬起来,顾不上额头渗血,磕磕绊绊的紧跑了几步,碎步在前面引着路,来在西面第二间屋门口,小声回话:‘这间便是小福子住过的屋子。”
“老奴至今还记得,刚推开那间房门时,扑面而来的那一阵隐隐夹着股腥臭气息的潮腐味儿,闻着叫人昏昏欲呕,孝端皇后似全未感觉,只顾迈步进去。眼见这一间房子和宫中其它的下人房并无两样,均是白灰涂抹的四面墙壁,零星排列着几件桌椅板凳,山墙下自东往西盘着一龙火炕,因有数日无人打扫,上头儿的堆积着的尘土足有半寸来厚。炕边上还摆着几个大个儿的黄漆樟木箱子,显见是给宫女儿放私用物品的。”
“不待老奴反应,只见孝端皇后已来在炕前,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刚要翻动,就见一旁那个管事太监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挡住,连连说道:‘主子明鉴,这箱子里摆着的都是小福子当日用过的什物,一准儿还带着天花病气,这若是过到了主子身上,便是折上奴才这条性命也吃罪不起啊!”
“孝端皇后似无所闻,一把拨开那太监,径自上前查检起箱里的东西来。老奴也不敢Сhā手,只得守在一旁观瞧,见孝端皇后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心中自是又惊又怕,隐隐有个念头涌动,却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想。”
“突然见孝端皇后身子一僵,陡然停下了手,似是在箱中发现了什么,一面死死盯着箱内,一手伸进袖中,将那只盛着寄生符的荷包掏了出来,颤抖着双手解开钮袢,捧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随即狠命一发力,竟将那只荷包的夹层衬里硬生生撕了出来!”
“老奴看着实在心慌,突见孝端皇后此举,吓得一个站不稳,扑通跪在了地上,孝端皇后似无反应,只顾一会儿看看手中,一会儿看着箱子里面,双手扎舞的跟鸡爪子似的,死命攥着那只荷包,两只眼竟是直勾勾的,也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只是呆呆的站立在地下,直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老奴刚想起身过来搀扶,却见孝端皇后通身一颤,陡然间似是清醒了过来,转眼看见了脚下跪着的管事太监,两眼几不曾喷出火来,一弯腰从箱子里捡出一件东西,连同手中的荷包,一并往那太监脸前掷了过去。”
“那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待定神观瞧,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只见孝端皇后丢下的乃是一件女子的中衣,粗打量看不过是件寻常的贴身衣裳,由内务府一季两身统一配给,全部是白色棉布剪裁而成,无绣无缀平常的很,待细细检视,老奴不由吓得一退,只见这衣服上头,星星点点尽透着是天花破痘的浆黄水印儿,显见是小福子当日闹痘时留下的,就在这件衣裳的背后,却极明显的破了一个大洞,边缘处还丝丝缕缕露着毛边儿,显是被人刻意剪去了的。”
“此时再看孝端皇后,双眼睁得睚眦尽裂,一个错步冲在那太监眼前,一手捡起那件衣裳,一手握着那只荷包,声嘶厉下的说道:‘你这狗奴才也来瞧瞧,这只荷包衬里的布料,和这件衣裳,可是同出一辙的!”
“这一句话吓得老奴差点没背过气去,本来这些日子太医异口同声说和硕荣亲王感染天花的乃是时疾所致,老奴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不敢妄加揣测,此刻听孝端皇后此一番说,又亲眼见这两件物证,恰恰正应证了老奴的猜疑,心中暗忖,莫不成,这致人死命的天花,竟会是从这只寄生符上感染而来的!”
“而且,明明是用来害人的东西,却只肯剪走了一块布头,偏还要留下这件中衣待来人查,显见是不怕人知道的样子!”
“正在老奴吓得六神无主间,却听见地下那个管事太监突然直起了腰,仰脸看着孝端皇后,轻声说了句‘一总都是奴才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小的这条狗命,不是落在皇贵妃手里,就是着落在别人手里,还不若今儿个就自己成全自己,也算便宜饶个全尸!’说完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还不待老奴发应,已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一张口,尽数咽了下去!”
“霎时便见那太监面色绛紫口鼻歪斜,打七窍中淌出黑血,手足一阵乱蹬,转眼就没了气息。孝端皇后见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退了两步,霎然间颓萎了下去,老奴赶忙上前扶住,却见孝端皇后她眼眶一红,竟是打眼角里,生生落下两行血泪出来……”
“当天夜里,孝端皇后便带着老奴,抱着和硕荣亲王的襁褓,改装扮作乌拉模样,出宫门乘车来在这座避暑山庄。一路上不管如何颠簸,孝端皇后只是置若罔闻,双手只顾将那只小襁褓紧紧贴身抱住,一手轻轻拍打,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歌谣,似是平日哄孩子睡觉一般,任凭自己满脸的血泪,却仿佛完全忘了要去擦一擦……”
一阵夜风吹来,月色陡然又明亮了起来,照得身边地下一片惨败,照得林间疏影一片凌乱,更照得眼前嬷嬷的脸色,似是银纸锡箔一般死灰难看,她却丝毫无所察觉似的,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暗处那段石阶,神情间又是痴迷,又是哀伤,又是心如刀割,又是追悔莫及,身形虽始终未变,然而那张昔日无喜无怒的刻板面庞,却迎着一片凄迷的月光,泛着层层苍凉的皱纹出来。
见她喃喃还要再说,我终是忍耐不住,一步上前阻止道:“芳儿斗胆,可要劝嬷嬷一句,往事已矣,斯者已逝,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唯独生者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万事随缘莫存执念,劝嬷嬷千万想开些才好啊……
嬷嬷听我说完,默默不语,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山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老奴至今还记得,当日眼看着那个管事太监将死,因吃下的是砒霜一类的剧毒,所以牙肉鼻头先被烧烂,齿间一道道尽是鲜血,把一口白牙都悉数染红了,却在地下挣扎着对孝端皇后又叩了三个头,嘴角往外喷着血沫,死命支撑着身躯说道:‘奴才未能尽忠尽职,连累皇四子无故身亡,本是万死也不足以恕清的罪孽,只是奴才在临死之前,还有句心里话想要禀告皇贵妃的……这紫禁城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舍,却盛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样儿的人心,常言道堪破人情惊破胆,历经世事寒彻心,奴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了两朝三代的主子,见的人经的事儿无不都本着这个道理而去,皇贵妃若想要在这地方荣辱不惊的活下去,遇事儿便不可掐尖要强,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要忍,宁可清楚不了糊涂了,也万不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强争个瓜清水白!若不然,那即便是死,也必是不明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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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处,嬷嬷幽幽一声长叹,继而似乎清醒了过来,从石阶上收回视线,扭头盯视着我,只见她一扫先时痴迷模样,目光炯炯如雷电,于四目对视间坦荡坚定,丝毫也不回避着我的目光:“姑娘可知,为何今夜老奴要同姑娘说这么些个陈年往事?”
我心头早已卷起排山浪潮,头脑里转了不下一千个圈子,面儿上却一点儿也不敢带了出来,只把双眼死死盯视着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朗声说道:“芳儿有碍天资,今夜能得嬷嬷推心置腹说的这么些个体己话儿,岂有不用心细细领会的,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广脉络复杂,更夹杂着昔年种种私隐之事,芳儿愚钝,到此时也未能理出头绪,还望嬷嬷莫要责怪,不吝赐教才是。”
说完便垂下头去不再言语,鼓足气力强压制着满心的疑惑和恐惧,半晌之后,只听得嬷嬷长叹一声,竟是悲喜交加的声气儿:“姑娘不愧是首辅中堂、托孤重臣索尼大人的嫡长孙女,小小年纪竟是已历练出这套两头圆中间尖的护身本事来了,若是当年孝端皇后能有姑娘这一半打太极的功夫,想来也便不至于枉死深宫了……”
话到此时,却已不肯再说下去了,只见嬷嬷一抬手,往袖中摸出来个手帕包裹的什物,托在手里攥了攥,抬眼看了看我,朗声说道:“姑娘口口声声说是不明白老奴的意思,那就不知道这么个小玩艺儿,姑娘见了可还认不认得了。”
一边说着话,嘴角边自笑了一笑,一边动手去揭手帕,我心头一颤,不由迈前一步,借着冷月清辉,发觉这层层的手帕包裹着的什物,看形状有棱有角的,却不似是珠钗玉器之类,也不似是书信花笺,又仿佛是没什么分量,在嬷嬷手里轻飘飘的捧着,看似不费分毫的气力。
会是什么呢,会是什么什物即是和我有关,又关系着昔年那场宫闱秘闻呢?
待最后一层手帕终于揭开,将里面的什物完全露了出来,才刚看了一眼,我这一颗心,便一下子高高悬了起来,自觉着先前那股酸冷的寒气又再出现,随着脊背一路攀爬开去,激打在我的后脑上面,嗡嗡直做闷响。
只见一只拇指大小,木头打磨的兔儿爷,静静躺在那方帕子上面,一身漆光铮亮的金盔金甲,仿佛是个兔儿爷中的吕奉先似的,粉颊朱唇眉目有神,活脱脱好俊俏的一个小模样儿!
脑中只觉一片混浊,手脚打颤不听使唤,几次想要说话,张口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这,这不就是,碧桃临产当日,我在她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只兔儿爷吗,此时静静躺在嬷嬷的手心里,还同那日一般,一样的玲珑可爱,一样的精致鲜活……
脑海间精光一闪,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不觉扭头急急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默默无言,丝毫也不躲避我探询的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后,只见她无言的,面无表情的,堪破一切的,冲着我,重重的点了下头。
霎那间一道寒气从脚底直透入肌骨,全身的血液纷纷冻结成块,怪不得,我道今夜为甚的,无缘无故要讲这许多陈年往事呢,却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原因……
十年前和硕荣亲王枕下的寄生符,十年后的碧桃匣子里的兔儿爷,一样儿突如其来的天花,一样儿的岌岌可危的性命,却都是源起这般精巧的,不易察觉的,杀人不见血的祸端……
也不知何时,夜空中的莲花云朵已尽散开去了,天幕只见一片清澈的幽蓝,还有几颗散星,孤零零的守在一角困倦的眨眼。许已时近子时,当空独占一轮银盆也似的月儿,溜圆精白光华生辉,照得山林深处一片白亮,照得那只小兔爷越发色泽鲜亮毫发可见,精气神儿也越发抖擞了。
可不是吗,有如此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摆在眼前,怎不叫我心生爱慕,直要捧在掌中把玩一番呢?
真真是呀,我的这点儿小心思,早给人家摸得透透的了……
这只兔儿爷,也同当年深宫里那只寄生符似的,被人有意沾染上了天花痘浆,但凡是如我这样还没出过痘儿的人,只要一沾手,便十有八九会过了天花的病气去,继而就如我那些没养活的哥哥姐姐们一般,就如和硕荣亲王一般,无声无息的,不明不白的,陆续消失在那些深深庭院之中……
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住了,脚下跟踩着团棉花似的,只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丝毫使不出力气支撑身子,一步踏空,整个人就直直跌了下去,不断的坠落,坠落,脚下是一片深黑色的,能把一切都吞噬进去的,永无尽头的深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再惊醒时,才发觉自己已被景嬷嬷搀扶着,坐在道旁石阶之上,身下厚厚垫着大氅,依旧感觉得出石凉,腰肢却酸软的没有一丝活气儿,看得见自己的双手就摆在膝上,骨头里却软绵绵的,容不得我提起分毫的气力,只还有一双眼睛,也不知要往哪里看好,于是依旧死死盯视着景嬷嬷手中的那只兔儿爷,愣神的,无知无觉的,任凭耳旁边嗡嗡作响,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谁,究竟是谁,竟会使出如此阴险狠毒的招数……
是想害死碧桃的孩子吗,还是根本就要致我于死地……
绣禧就是因此,才会无辜枉死的吗……
嬷嬷,嬷嬷又是从何得来的这只兔儿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始察觉耳旁有景嬷嬷说话的声音,虽不甚清晰,却始终听得见,她像是在反复不停的说着什么,似是抒情,又仿佛是叙事,在耳旁一刻不停的说着说着,我虽始终听不清言语的内容,神思却是在这话语声中渐渐被聚拢了回来,慢慢的,感觉双眼能看清楚了,渐渐也查觉得出,嬷嬷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时的阵阵轻暖,手臂好像是也能动一动了,心底不由略鼓了鼓气,看着那只兔儿爷,猛然间一个发力,抬手便挥了过去。
“姑娘大病初愈,登高爬山又甚消耗体力,方才一时心力交瘁,难免会有血不归经的晕厥表象,不妨事的,来,吃几颗老奴专为姑娘备下的参茸补气丸,就好缓过来了。”
感觉手上一个落空,还未触及那只兔儿爷,就被景嬷嬷一把攥住了。听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我嘴边递来只香气扑鼻的丸药,不觉一呆,抬头朝她看去,只见嬷嬷她背着月光坐在身旁,一扫先前时的模样,脸上重归一片和平安宁,话语口气也尽配合的恰到好处,竟是转眼之间重又戴起了面具,一板一眼牢不可破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心意。
心口绞痛,肠胃也隐隐抽搐起来,偏开脸不欲去碰那只药丸,却被嬷嬷不由分说的按住肩头,哄劝着一般,轻声说着:“姑娘莫要怕苦,这丸药乃是老奴的心血之作,内有党参、白芷、柏子、乌鸡之类,俱是活血疗伤,平疤去痘的妙用药材,专为女子出痘后调养服用,不但有补气调经之效,服用三五十粒后,更可保姑娘周身痘印愈合,光洁更盛当初。”
敲开白蜡仔细吹去残渣,一抬手便给喂在了口中,好容易将那药丸吞咽下去,竟是耗尽了我最后一分气力,全身霎时瘫软下来,唯独还有两只眼睛,勉强张着,隐约分辨得出嬷嬷直着身子,正将我一个合身,轻轻抱在了怀里。
“请姑娘委屈暂且靠在老奴身上,待一会儿五娘她们寻了来,就可以回去好好歇歇了……”
头顶隐约有只手为我轻轻梳理着头发,“姑娘此时气虚体弱,不可再费心力。有什么要说,要问的,等到身子大好了,再一一查问不迟,眼前最要紧的,便是把身子骨儿调养好了,凭我们姑娘的本事,将来又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好好办的呢……”
随着话语,抱着我轻轻转向,只见游廊尽头有一片火光慢慢逼近,依稀听得见有女子高声说着:“阿弥陀佛,可算是找着了,快瞧,那不是嬷嬷扶着我们姑娘在石头上坐着吗……”
两眼猛然一黑,已再无力支持自己清醒下去了。
玉淇1
清康熙六年 十月初一 热河
碧云天,黄叶地,草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毕竟已是深秋时节,恁是如何的傲霜欺寒也罢,抬眼望去,昔日窗外如烟似幻的一片菊海,如今已如沉暮白头的老妪,芳华高洁随秋寒一并衰败枯萎而去了。满圃之中唯还剩下三五几枝,兀自心结难解挣扎勉力,凄凄枝头抱香,终是不肯随风逝去,奈何身下一地残红飘零散落,还未待得碾香成泥,早被一干虫蚁忙忙碌碌,纷纷搬去构筑它们的巢|茓了。
早起乍冷,透指森凉,因我执意不肯穿衣架上的那些华丽衣裳,缀彩无法,只得翻箱倒柜,好歹找出了件昔年做下的丝棉夹袄,匆忙服侍着穿上。虽是短小了一些,又许是压在箱里久了,衣襟袖口之间褶皱醒目,还有阵阵樟脑气息扑鼻冲来,熏得人昏沉渴睡的,却也勉强把通身的寒气赶去了一些。
此刻坐在梳妆台前,只觉身上懒懒的,连带着一颗头颅也是沉甸甸的,横竖提不起劲儿去多费神思,于是便拿手支起下颌,放任着自己痴坐镜前,直愣愣的望着镜中的倒影儿,久久的,只是不肯收回目光来。
今日秋阳明媚,此刻正照在这妆台前的铜磨镜面儿上头,温润如水般的金色阳光,倒像是给在镜前照影儿的人儿,细细罩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面纱一般。
这,可还是我吗?
一旁坠儿难过的看不下去,端起杯茶水几步走上前来,俯身低声说道:“姑娘,您这身子骨儿可还没好利索哪,这一大清早的坐在这儿吹风,若一会儿再着了凉受了寒,嬷嬷可又是要发奴婢几个的脾气了……”
话虽听在耳朵里,却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两眼依旧追索着镜中的人影儿,目不错睛的,深深的望了进去,望的镜中人儿先是吃了一惊,急忙凑近前来细细打量,待好容易看清楚了,继而又眉心微微做蹙,拿一口糯米细牙紧紧咬起了嘴角来,直咬到疼了破了,舌尖都尝见腥甜了,兀自还是不肯去信,忙又伸手探了探眉梢,发狠点了点脸颊,目光在脸颊上搜罗过一遍又一遍,直看得两眼发花头晕目眩,几乎坐立不稳,方才不得不收回眼神来,身子在妆凳上头依旧还是稳当当的坐着,只是在这心底里面,却已陡然颓然沉下去了。
这,可还是我吗?
五娘心细,自打我醒转过后,便早早把这屋子里的菱花手镜、螺钿磨镜之类统统收了起来,而昨日当我能够下床行走以来,她不但将通身穿衣镜也藏了,更是连水盆更漏也不敢装水了,唯独只剩下这面铜镜,因是与妆台连为一体不好搬动,只得寻来块不透光的黑布,层层叠叠仔细的掩了起来。
想到此时,面上不觉惨然一笑,五娘啊,你能掩的过一时,可还能掩的住这一世吗?
此刻只见镜中的人影儿,由缀彩蘸着桂花头油,细细梳起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来,两条秀眉也修整的甚为精巧,不是远山娇媚,不是柳叶灵巧,倒是两弯云山雾罩的笼烟眉,衬得一双眸子越发水亮精神,顾盼流转之间,竟是平添了几分情思神往,楚楚可人的模样。
只不过,恁是缀彩如何用心的装扮,也掩不住我那面颊之上,如被啃噬腐蚀过后一般的,狼藉混沌模样。一眼看去,从额角到下颌,从眉心到腮旁,星星点点,无不遍布着大小深浅不一,又是红又是紫的痘儿印,手指轻抚上去,只觉如抚在泥灰涂抹的墙面上似的,又干又硬,毛糙扎手,迎着一线光芒投照,整张脸孔越发显得凹凸斑驳,麻癞可怖起来。还有脖子,手臂,甚至胸口上面,目所及处也一样儿满是这些梦魇一般的痘儿痕,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包裹在紧小的夹袄里面,只觉浑身刺痛,直叫人不忍亲睹。
我,这就是我吗,眼前这个麻脸肿胀的丑鬼,可就是昔日的赫舍里芳芳吗?
看着看着,心头不由得一酸,泪却积压在眶里,咬着牙不肯坠落下来。织瑞一旁看的心焦,陪着小心上前轻声劝道:“姑娘莫要在意,只因那破浆的创口尚未愈合,所以此时看着还有些疤痕,原也不打紧的,只要奴婢几个好生伺候着姑娘多吃些多喝些,三五七天之后,管保姑娘就可大好了……”
傻织瑞,虽是嘴上需得这么劝,其实彼此心里头又个有什么不明白的,我那昔日曾如羊脂白玉一般光滑细腻的面庞,经此天花破相的一劫,即使有龙肝凤胆可吃,又岂是说一声好,就能轻易好的了的嘛?
看着看着,只觉心头酸痛的很,哀哀就想放声,可两只眼睛却仿佛早已僵死了一般,兀自直勾勾看着镜子,干涩红肿,只是不见零星半点的水气。
看着看着心头一动,不由伸手去抓腕上的念珠,指尖儿刚刚碰上那滑不溜丢的珠子,却好似是被烫到了一般,赶忙一下又缩回了手去,恰巧袖边儿又勾着了个首饰匣子,被我发力一带,连碰着妆台上的四五个盒子都要倒落,慌忙中就要伸手去扶,却是一个坐立不稳,擦身就要摔下妆凳了去。
“姑娘留神了!”一旁坠儿和织瑞吓的心惊肉跳,赶紧一步上前紧紧搀扶住了,再不敢扶回镜前,只得一左一右架着我,小心绕开散落满地的金玉宝器,蹒跚着就要朝床铺走去,却被我摆手制止,示意着来往书桌前,待扶着桌子好容易坐下,才发觉方才那一口伤痛全呕在心口,此时回过神来,两边的太阳|茓兀自肿胀着颤动不已。
耳旁只听得“扑通“两声,显是膝头磕碰在砖面儿上的声响,还不待我定睛看去,只听见是织瑞的话语夹着哭音儿,在地下凄凄说道:“都是奴婢们不会伺候,明知姑娘身子不适,还要扶着主子在窗口边儿一坐那么久,这会子害姑娘吹风着了凉,都是奴婢们的过错,就请姑娘随意责罚,奴婢们绝不敢有半点怨言……”
心中着实的疲惫上来,一面却也甚为感念织瑞的用心。前两天景嬷嬷为我号脉后曾经说起,我这几晚梦中每好哭泣,皆是因为肝火旺盛不得宣泄所致,单靠药物调理见效甚慢,不若每次想怒便怒,摔东西骂人都好,只是不可再强忍着不发出来。那时我只笑了笑,也没太当真,想来织瑞必是记在了心里了,此时借着了个茬便口口声声要我责罚,必也是想我能及时发泄怒气,也不至于再因急怒伤及肝脏了。
心中虽是大为感动,脸上却不肯带出零星半点。听她说完之后,只信手一挥,自己边扶着靠背在椅中慢慢坐正,边随口说道:“那么几子小事儿,不值当你们这么又哭又跪的,都免礼平身了吧。这会子我想看书,这里只留坠儿下来伺候,其他人等都出去吧。”一句话说完也不抬眼,只伸手取过一本《全唐诗》翻动了起来。
织瑞无法,只得轻声应喏,一旁又小声吩咐了坠儿几句后,便带着其他人轻步退出去了。
一时室中安静了下来,我捧书半靠在圈椅里面轻诵出声,坠儿垂手摒息站在身后,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唯恐我喝了凉茶伤胃,于是便一趟一趟蹑手蹑脚的更换上热茶来。窗外偶有南去的雁儿飞过,声声啼鸣哀哀,似也有不忍离别之伤感。
面前这张书桌居东南一隅的隔间里面,背后有道采光天窗,一步开外便是层层叠叠数排书架,琳琅满目皆是古籍通鉴之类的经史子集,前一个月卧床静养闲来无事之时,倒是把这些故纸堆搬在床头好好读了个遍,才发觉这其中多为有价无市的孤善本,每字总可以金计,更有一类馆藏书籍,虽多不见主人实名印鉴,字里行间却每有拿小篆楷书做下的眉批脚注,字迹或温婉流畅或大气磅礴,论道讲解更是精妙新颖,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感,读来叫人齿颊留香,每每抚掌大笑起来。
此时手捧着宋版《全唐诗》,却如嚼蜡一般,虽是强迫着自己默念出声,心湖却如翻卷起大风大雨,久久不得平复,满篇诗文只是看在眼里,丝毫落不下心间,慢慢的眼前认字儿也逐渐模糊起来,自觉头又昏厥了上来,一口血气全憋在胸口,堪堪就欲冲撞出来。
玉淇2
也不知用力压制了多久,我一抬头,正撞见坠儿一脸担忧的看过来,见她满眼皆是惴惴不安的模样,心头不觉惨然一笑,自觉腰肢酸痛再难坐住,便随手放下书本,撑着书桌便想起身,坠儿赶忙过来搀扶,奈何她身轻力小不得要领,连试了几次皆不成事儿,眼看着急得额头冒汗,嘴角一撇,几乎不曾哭出声儿来了。
看着她这模样,不禁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听凭着坠儿一旁执意相扶,好容易才从这圈椅里面站了起来,信走几步四处打量了下,转而看着床榻,微微伸手示意,坠儿赶忙引着步子往床榻上去了。
靠在枕头上面喘了口气,轻声吩咐坠儿去门外看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叫任何人进来打扰。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背向侧身躺了下去,感觉坠儿轻轻为我拉上了被子,摘下帐子,捻着手脚挪出门外去了。
直至听见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那憋在心头的一口泪总算才敢放了出来,起先还忍了一忍,终归还是忍耐不住,不由得一个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也不想去管什么礼仪风度,也不能去管什么体面气质,满腔只觉干灼生疼,熊熊如有把火在烧一样,疼得我泪流不止,疼得我痛哭出声,撕声哭喊兀自还觉得不够,索性边哭边坐起身来,一双拳头在被褥上连连擂击,恨不能将整个击碎了一般的癫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的害我,为何不索性整个夺了我的性命去,为何还要叫我受这生不如死的苦楚!
但凡世间的女子,无不因姿容秀美而沾粘自喜,无不为红颜将逝而唏嘘烦恼,哪怕是班婕妤文君之流非凡女子,一样也难于此处免俗释怀,尽留下团扇白头千古唱和之音,而我芳芳,不过是纷扰红尘中的一介小女子,曾几何时,每每对镜暗喜,每每照影痴迷,也曾深夜推枕顾影儿自怜,心头暗忖,不知这羡若桃花一般的美人儿,将来又该会采撷于何人之手……
可是,如今呢,这桃花也不是桃花了,美人儿也不是美人儿的,只空留下这一颗玲珑空盼心,随着欺骗的摧残,随着阴谋的伤痛,随着无声的怜悯,如窗外残菊般,一片片一瓣瓣儿的,尽都随风碎开去了……
呵呵,额娘,您明白吗,您的芳儿,怕是再也做不成那高占枝头的凤凰了……
玉淇,你这上得起马拉得起弓的莽夫,若见了此时此刻罗刹鬼怪般的我,可也会被吓的个失魂落魄,落荒而逃……
还有啊,龙世兄,龙广海,若此时被你见着我这张脸孔,你可还愿意,应承给芳儿那个,当日你凭心许下的承诺?
想在此时,心头陡然一空,全身仿佛霎时间便耗尽了全部气力,身子摇晃不定,一个支持不住,颓然栽倒了下去,任凭满头的乱发遮在眼前,和着泪水沾成一缕一缕的,惹得脸庞飞痒,却再无力气抬手擦去。
就在此昏昏欲睡去之时,突然听见帐幔外头有人轻叹声音,似有不胜怜惜之意,那一声叹息幽幽入耳,竟激的我满眼干涸的泪水,不自觉又潮水般涌将了上来。
是谁?此时此刻,咫尺之间,送来给我这样一丝怜悯的伤感?
是谁,是谁胆敢如此居高临下的,要来可怜我赫舍里芳芳来了!
不管如今剩下的是什么模样都好,我赫舍里芳芳,当朝首府索尼的孙女,伊犁将军的女儿,也绝不用任何人来发的什么可怜!
一口怒气腾时涌上心头,竟是一个发力重新坐将了起来。随手一拢头发,正了正衣襟,盘膝端坐于前,冲着帘幛外面一声厉喝:“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吩咐,是那个不要命的奴才就敢擅闯进来!”
帘幛外的人听我这话,似是一下愣住了,诺诺半晌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待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近,似是那人朝着床前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那脚步声听上去沉稳有力,落地有声,显见不是女子的步伐。
这会是谁,想这避暑山庄里面,只有几个小厮和杂役是男子,平日里也根本进不得这三门以内,更莫要说这般张狂的登堂入室了,此时明知被发现了,偏还要步步紧逼上来,显见不是府中随行而来的家人。
那么,这必是外来的人了,可坠儿明明就在门口守着,这人又该是如何进来的呢?
一时思乱如麻不得要领,心跳也随之加速起来,听着那人脚步声音逼近前来,不由越发慌张了起来,顾不上多做言语,赶忙扭头环顾了下左右,想了一想,俯身探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了把平日防身用的小匕首来,捏在手里端详了一下,见这刀身总不过七寸长短,仿波斯弯刀的形状,配上鲨鱼皮制的刀鞘,一把抽出寒光闪闪,血仞昭彰,果然是一把吹毛可断的宝器。
这把匕首还是当日阿玛临行之前,特特回鞍下马塞在我手上的。记得他老人家当时说的是,我满人虽已入主中原数十载,奈何天下未定人心未归,京师四处依旧是一片杀机重重。芳儿和额娘身在深宅之中,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实则更是凶险莫测,今日送芳儿这把匕首,不为别的,为的是时刻提醒着芳儿,我满家女儿生于白山黑水之间,汲天地灵气而长,绝不同于那些安守深闺绣花弹琴的汉家妇人,读书识理固然重要,然马上骑射刀弓技艺尤不可忘,我芳儿虽做不得个驰骋沙场的巾帼英雄,也必要做个游刃有余的烈性女儿,替阿玛好生照顾额娘,才不旺称得起我满家本色。
阿玛,您所谓的满家本色,可也包括这些尔虞我诈,斧声灯影,暗室操戈……
一时不敢再想下去,只一手紧紧攥住了刀鞘,一手把着刀柄,绷紧了身子单膝跪在床沿边上,摒息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步步前行,眼看就要来在床前了。
哼,不管你是何人,光天白日擅闯进来,不是死罪也是死罪,正好拿来祭我这柄宝刀!
心中一旦有了主意,满腹的恐慌便被慢慢压制了下去,耳边听见自己呼吸逐渐放缓,感觉自己捏着刀柄的手心微微放松了一些,心知可是好了,本来临阵之人,只要比对手多镇定几分,那么成事的把握便多了几成,想在这里,更觉有了底气,打心头默默长舒了口气,微合上了眼睛,凭听觉一下一下默数着这那人的脚步临近,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待最后一下数出,猛然睁开双目,仓朗朗匕首出鞘几欲扑杀,突然闻得幔帐外面脚步声音陡然一空,在距离床铺约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硬生生停住了!
屋内重归一片死寂,帐外唯有那人的呼吸声音依稀可闻,自觉手心中有冷汗慢慢渗出,双眼死死盯着幔帐外面那条模糊不清的人影儿,心中暗想,这必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眼见帐外那人始终身姿不变,站在原地默默无言,僵持良久之后,突然墙角的自鸣座钟报时声乍起,心头不由被震的一惊,通身微颤,身姿也随之一变,就在此电光火石之间,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耳旁一阵风声吹过,眼前只见那人影踢步往前一个虎跳,激的两旁幔帐陡然洞开,握着刀柄的那只手腕随即被人往外一带,一放,竟是一个吃力不住,身子堪堪偏移向后倒去!
心下一沉,好个厉害的角色,竟有此空手入白刃的胆色!
想到此处不敢大意,急变身形往床边翻开,伸手一把榄住床柱,只听右边呼呼风响,显是一阵掌风到了,急忙揪起幔帐借力向左偏头一躲,只觉那人一掌擦着我的发梢,堪堪击在床柱上面,急飞身起反手握刀,一手扯下幔帐,冲那人蒙头罩了下去,一边伸腿猛踢了下床柱,借力展身形向前方直逼过去,眼见那个人影在幔帐下挣扎,急急抬起右手,冲着对方的要害处,一个猛子就要扎了下去!
中了!
一刀刺下,果然命中,只听“扑”一声响,匕首好似扎进了个软绵绵的什物儿上面,不似人身,倒像是个枕头!
不好,中计了!
心下大惊,急忙就要起手收刀,却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满天幔帐陡然而起,霎时间将七寸长的匕首卷进其中,一旋之下把持不稳,随即便没不见柄了,只听幔帐中那人轻喘了口气,似发出一声不可言状之叹息。
我此时手中虽空,然心气儿尤盛,眼见宝刀被人生生夺去,不由一阵心头火起,顾不得再想许多,随手够过一旁的探海小叉,劈头盖脸就冲着那个人形猛击下去,此时那人虽有宝刀在握,奈何依旧被幔帐所困,明知被我当头一棒打来,脚下却被层层的帐子死死牵绊,轻易施展不开身形,只得赶忙举臂招架,哪知我使的是个虚招,在离他臂膀三寸之处陡然收势,身形一变转而攻其下盘,手中小叉轮圆猛一挥出,使了招秋风扫落叶,正正打在他的小腿腹上!
这下,可是真的中了!
只听得那人闷哼了一声,显是吃痛不已,我当他必定会站立不稳就势跌倒,那知他一响之下便不再出声,却也不用宝刀撕扯幔帐,竟是在幔帐下面就地使了个滚地葫芦,将幔帐从身上尽数扯动开去,眼看着骨碌碌就要脱困。
我哪容他如此轻易脱身,随即也操起手中小叉,一脚踩上幔帐的一端,瞅准了他的身形去向,起手要断他的去路,哪知正被那人看穿了心思,借着金砖地滑,急急使出一个翻江倒海,以双手为支点,腾空挺身反将幔帐倒踢开去,随即又就手发力一抽,我踩着幔帐一个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不好,又中了他的计了!
好在手中还有一把小叉,急转之下使叉点地,借力向后使了个鹞子翻身,双脚便脱离了幔帐,在金砖地上稳稳站住了。心头一定,急急身近前来,使小叉横在腰间,摆出了个攻守相益之势,口中发声喝道:“好个小贼,倒也学过两年功夫,只是今儿你摸进了这道门槛,可算是瞎眼找错了地方!”
等了半晌,只是不见那人回答,我手持小叉立在近前,他就依旧裹着幔帐站在床边,两人皆是累得气喘不已,却始终听不见那人开口说话的。
我不禁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人来,只见他约可七八尺的身长,身型健硕虎背熊腰,一双手紧紧攥着幔帐两角,拳头比我的两个还大,身上似是穿着一身皂色的长袍,衣角垂在身下,露出一双石青色的麂皮猎靴出来。
为何此时看来,这个人的模样,竟会如此的熟悉?
心头一动,目光急忙顺着他的衣角往腰际寻去,正看见一只和田白玉璧,顶端配着颗墨色的琉璃珠子,束着绛紫色的穗子,随着风,轻轻飘荡在他的身侧。
眼角陡然一跳,仿佛当头劈开一道炸雷!竟是一个不管不顾,急近前来举手一把掀开了那人身上的幔帐。
天,果真是你,为何竟会是你!
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挑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忙低下头去,摊开双手,把脸死死捂住了……
玉淇啊,玉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而在我最不愿意见你的时候,你却偏偏还要出现呢……
玉淇3
时间仿佛是凝滞住了一般,室中重返一片死寂。面东的几扇轩窗许是被玉淇拨开了风钩儿,一早便被山风吹开,此刻,只能无奈的听凭阵阵冷风在房间四角呼啸穿梭而过,吹得我通身没有一丝儿暖气,吹得整具躯壳仿佛已被冻住了一般,僵硬的丝毫不能动弹,耳旁除了自己的上下两排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之外,其余的,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敢听,只觉得出自己的双手死死捂住脸庞,而满脸的泪水,早已一颗一颗,生生砸落在金砖地上了。
玉淇啊,玉淇……
我们两人,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自那年你往古北口练兵,自从那一刻红梅树下道别,我有多久没有如此安静的,默默的,眼睛里除了泪水,只有你的影子了……
好像不过才一年吧,为何我总觉得,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呢……
你,可长高了好些啊,也壮实了许多啊,从前你那是胖,现如今,宽肩阔背虎背熊腰,想是马上坐的久了,腿也微微起了罗圈,应当称得起是结实了吧……
你的面容呢,一年不见,竟也像是换了个样子,这样坚毅的脸庞,再也不是从前那样胖嘟嘟圆滚滚的了,这样一双生气勃勃的虎目,两道浓眉斜Сhā入鬓,腮边还有新剃的胡茬隐约可见,你啊你,可真是长成了个大人的模样了……
唉,为什么,明明是想替你高兴的,可这满眼的泪水,却为何就是止不住的呢?
玉淇啊,玉淇,你可知道,当你不在的这一年里,芳儿是如何跌跌撞撞,一个人伤痕累累的走过来的吗?
这两年来,我日盼夜盼,始终等不见你的书信,或许是你军务缠身抽不出空来写信吧,那么为何连一个口信也不肯捎来,你可知芳儿握着那块白玉璧,一个人守在孤灯下面,又是如何熬过那一个个寒意刺骨的夜晚的吗?
不,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心忧天下壮怀激烈的,又怎么会为这些个儿女情长多费神思呢……
可又是为什么,此刻明明相见了,近在咫尺了,你却还是不肯过来,像从前那样牵起芳儿的手,用你那厚实温暖的手,为芳儿赶一赶心口儿的凉气儿?
你,玉淇,你可是因为见了我如今的模样,便忘记了从前那些说过的话儿了呢?
想说的话,想提的问,如浪潮一般层层翻涌上来,恨不能一口气全道了出来,可刚到了嘴边,又仿佛被只无形的手生生堵了回去,慢慢全部堆积回喉间,哽的我心口绞痛,噎的我泪流满面,却只能咬紧牙关,死死捂着脸颊,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却又生怕他要走,于是把两眼始终牢牢盯住了他,一伸手,从衣架上抽出一方丝巾,飞快的缠在了脸上。
自被我揭开幔帐的那一刻起,玉淇就始终僵身立在原地,面色瞧上去又青又黄,嘴角发白,颤颤歙合不止,眼眶仿佛微微蒙上了层雾气,直直凝视着我,眼底深处仿佛同样积攒着无数的话儿要提似的,然而几次欲开口,却又几次紧紧咬住了牙关,一如我这般的,生生的,将涌上嘴边的话儿狠命咽了下去。
直到眼睁睁看着我包上面纱的那一刻,他才仿佛再难忍受了似的,把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身形一动,提步便直直逼近前来,直走到一步开外,一伸手就能将我揽在怀中的距离时,他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一手攥拳举在胸口,一手牢牢藏在身后,两眼丝丝□,仿佛恨不能用目光将我烧穿烧透了才好似的。
可是,即便是这般的难以忍受,他却还是紧紧咬住了牙关,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曾说过,眼中虽是含着泪光,眼角虽是带着怜惜,嘴角虽是含着问候,却始终没有表达出来,反而却从领间袖口,嘴角眉头,天灵盖上面,隐隐约约升腾阵阵寒意起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前来,此刻抬头看去,我的脸,和他的脸,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我的疑惑,和他的寒冷,只不过隔着薄薄一层面纱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山高水长,隔着前世今生,在彼此之间硬生生又隔出了另一个世界,所听见的,所看见的,直如一个置身水中,一个浮在水面,目光耳力所及之处,无不层层打起了扭曲,无不钝钝响起了嗡鸣,纷纷变得不真实了起来。胸口这一颗滚烫的心,经此变故,也从伤痛之中慢慢冷了下来,慢慢开始用一双眸子,重新打量起对面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起来。
从冰绡丝巾的下面直看过去,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再难寻出从前那个傻大粗黑,满脸笑容,三伏天蹲在井边和我比赛吃西瓜,隆冬天为我呵气搓手,一起并肩坐着看月亮的玉淇的影子来。眼前的这个人,乃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一张端正坚毅的国字面庞,粗看上去仿佛全无心机,实则却是深不可测,一双安静的眼睛,能胸中沟壑尽数收敛起来,顾盼开合之间,隐隐一股杀气流动其间。还有藏在袖中的那一双手臂,仿佛平静自若,却能在我还未来不及察觉之间,将我一把揽住,生生扼死在其中。
这个玉淇,已经从那个我的男孩,变成了眼前这个,阴冷锐利的,杀人利器了。
见他这个样子,我这一颗心,就如跌进了冰窟一般,从里凉到了外。一张口,仿佛连呼出的气息,也是同样的阴潮冰冷,竟将满心想说的话,一概也都冻住了,只能随手抓过些现成的客套话,在嘴边一个字一个字的,硬邦邦的吐出来:“这么久没见,表兄还是如此好身手,芳芳有幸领教了。”
玉淇4
话一边说出口,一边自己也被它撕扯的鲜血淋漓,泪珠儿只是不听使唤的落在面纱上面,蛰得满脸的疮口,隐隐又疼痛起来。
听我这一句话,玉淇也仿佛清醒了过来,两眼依旧直直盯视着我,眼神之间却比起先多了一些活气儿,见我落泪,又仿佛心头微动,眼中的活气儿更浓了一些,却终究没有更进一层,只是兀自僵直着身躯,从上向下俯视着我,待了一会儿,也开口说道:“前几日得知芳儿身染重病,心中着实挂念,恰巧今日随驾来热河木兰打围,趁着有空,特意才过来探视芳儿。”
他竟是连嗓音也变得不同了,从前是那么的倔强质朴,而如今,却是这般的深沉内敛,不可亲近。
泪珠还在面颊上肆意攀爬,听他一句话说完,心儿却猛的向下一沉,反倒一时忘记了眼前的伤痛,随驾?可是那个人也来热河了吗,此时早过了狩猎时节,他为何偏要选在这个辰光来这儿打围场?
还有,玉淇原不过是六品武官,怎么会摊得上这随驾围猎的优差?
想到此处,不由抬头凝视着他,忙强打起精神对答道:“有劳表哥惦记着了,芳儿不胜惶恐。只是芳儿隐约记得,表哥原领善捕营副管带职,怎么短短一年未见,竟已够资格随驾出行了呢?”
玉淇神色纹丝未变,听我如此发问,毫不犹豫便接言答道:“芳儿有所不知,三个月前蒙穆里玛大人提拔,我现已是特许上书房行走,御赐黄马褂,内廷四品带刀侍卫了,贴身守护君父安全,此番热河秋郊打围,自然是要随驾前来的了。”
此言一出,由不得我大惊失色,满眶的泪水也一下止住了,穆里玛,那可是鳌拜的同胞兄弟,铁杆儿的逆臣啊,得他的提携作了内廷侍卫,如此说来,玉淇你,竟是已背离了亲族故旧,投靠犯上作乱的乱党一族了吗!
不会的,必定不会的,玉淇你当年曾说过的,平生的志向便是如你阿玛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血肉之躯报销朝廷,宁可畅快淋漓醉卧沙场,也决不苟延残喘庸碌一世。记得那时你说这番话时,我还假意嗔怪道,你去建功立业,可叫姑母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那时你还腆着脸说,若是明日就要挥旌出师,今日一准备下花红彩礼,吹吹打打接了个像芳儿这般的好女子过去,从此有她和额娘做伴儿,便再不怕会寂寞了。
玉淇,那时说出的话,如今你可是,一概都忘记了吗?
不会的,玉淇的本心,又会有谁,比我来的更为清楚呢。
想到此处,急忙定睛瞧向玉淇,只见他依旧绷紧了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仿佛已将我看穿了一般,几不可察觉的,自嘴角,轻轻滑过一丝冷笑。
不待我开口,他已自接着说道:“此事确也突然了一些,不过芳儿也不必过分吃惊。常言道学的屠龙术,卖与帝王家,我钮钴禄玉淇一身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硬本事,正想找个趟得开的地方大展拳脚,如今有幸得穆里玛大人赏识,能穿上这御赐的黄马褂效力御前,飞黄腾达加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不也正是应了当日我在阿玛灵前立下的誓言吗?玉淇能有今日的成就,芳儿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总该替我高兴才是啊。”
说这番话时,玉淇的神色虽然平静,眉宇间却有欣欣喜色,尽是掩饰不住的欢腾气色,看得我不禁心头一颤,哼,什么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就算你如今对我,只肯念一层手足亲情,那么对君国天下,你钮钴禄玉淇可是担当得起这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心头越发苦涩,不由发声苦笑道:“呵呵,替你高兴?请问喜从何来,想表兄当日一身傲骨铮铮,原不是肯为五斗米折腰之人,怎么一年不见,竟也如此不堪,要来发这田舍翁之喜?”
实指望此言一出,能逼出玉淇一点真心话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冷笑着朗声说道:“哼,芳儿久居深闺,官场里的那些龌龊事儿又有多少不曾知道的。想我钮钴禄玉淇,自十三岁参军至今,已足足六个年头了,论起兵法布阵,我是烂熟于胸信手拈来,论起马上骑射,我手中的一柄铁枪无人可挡,两军阵前取贼寇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当年御前献艺之时,也曾得当今圣上亲口称赞,单说起这一身的硬功夫,全京师有何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每每遭遇升迁,压在我前头的却都是那些高官门生纨绔子弟,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尽是眠花宿柳好吃懒做之徒!芳儿你可知道,每次当我向那些个无能无赖之辈行礼问安的时候,真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舌头嚼碎了咽下去!哼!想我堂堂七尺男儿,不屑以裙带人情博功名,与其一辈子被那起子松包软蛋骑在头上,还不如一刀一剑,给自己辟出一条血路来的干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承蒙穆里玛大人慧眼识人,一力举荐我登上了这个天子近臣的位子,我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凭的乃是自己的一身真本事,来的正派干净,怎么就不值得芳儿今日,向我道一声恭喜呢?”
“玉淇你……”听他这一番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我竟一时被话鲠住了似的,吐不出又咽不下,直难受的涨红了面皮,暗暗攥拳捶了捶胸口,只觉满腔愤懑的难受,偏一时又找不出话来质问于他,于烦扰间略一低头,恰好瞧见他腰间配着的那块白玉璧,心头不觉一软,陡然间便疲乏了上来,仿佛一下子耗尽了心气似的,不想再做纠缠,于是暗自放缓了语气,打眼角勉强挤出一些笑纹,一边走开几步,一边冲着玉淇轻声说道:
“芳儿一介小女子,妄议朝政已属不该,更何况是这些个内幕文章。表哥今日既是有心赶来探病的,就莫要再提这些惹人头痛的事儿了,何不容芳儿亲手为表哥煮一碗好奶茶,咱们也好坐下来叙叙旧?”
面上虽挂着笑,心头却委实觉着不安,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当场,眼巴巴看着玉淇,一心盼望着他能和当年那般,一听说我要亲手为他煮奶茶,面上立刻便会挂满了的,那种温暖快活的笑容。
可是啊,等了盼了,好久,满心怀着的期望,始终还是,眼睁睁落成了空,眼前这个玉淇,依旧还是那般不动声色的,冷漠的,无声的,用那种窥探怀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看得我心头发寒,看得我心口绞痛,看得我恨不能一把拉住了他,亲口问他,芳儿依然是从前的那个芳儿,可为什么,玉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玉淇了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看着我时的那种眼神,如此凌厉,如此深邃,仿佛眼里看的不是芳儿,而是个,完全不曾认知过的,从未倾心相待过的,从未以璧相赠的,陌生人了。
犹自不肯放弃,强压下心口伤痛接着说道:“记得表哥当日最爱喝芳儿煮的奶茶了,尤其是加了桂花糖的那一种,记得有一次就因为喝的太多,撑的连晚饭也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当面明说,只能上桌勉强咬了一口馍馍就说饱了,吓的姑太太只当你是发病,一个劲儿的要请太医进来问诊呢,芳儿还记得那个时候……”
那时候,够多美好啊,仿佛每天都活在天上似的,不知道人心世情,不知道责任取舍,不会想得到今时今日,你我竟会近在眼前,却又如远在天边这般疏远陌生……
“芳儿!别再说了!”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断喝,吓得我通身一颤,登时收回心神,抬头朝他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玉淇的那一双血丝充盈的眸子里,陡然间杀机大盛,激的五官生生扭曲移位,一时竟如修罗厉鬼般狰狞可怖,仿佛恨不能将我登时扼杀了似的,满手骨节捏得脆响,却在眼看就要发作之时,怒气陡然收敛,如大潮退却般转眼重归平静,定身玉立气不长出,仿佛什么事儿也未发生过一般,两眼沉沉盯着我许久,才又开口说道:“芳儿亲手煮的奶茶,只怕从今往后,玉淇是再也无福消受的了。”
整个人还沉陷在方才的恐惧之中,全身兀自战栗不已,口中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连自己听上去都觉着陌生,“表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玉淇打鼻中冷笑了一声,偏过脸去看也不看我一眼,眼角微微渗着泪光,神情间却满是不屑:“事已如此,芳儿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心口像是被他的羞辱剜去了一块似的,一下子空落落的没了主张,泪珠挟着委屈在喉头打转,恨不能大声哭喊出来,可心智依旧被早已养成的,隐忍克制的习惯根深蒂固的役使着,挣扎了许久,终是不能放肆了去,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平静的说道:“表哥既是有话,就请当面讲清,总好过如此夹枪带棒的,反倒叫芳儿误会了表哥的意思……”
他却依旧是看也不看我的,微微侧过身去:“芳儿你是真明白也好,装糊涂也好,我也不愿多做计较。至于从前的那些事儿,我大多已经记不清了,既然如今你我都已长大成|人,年幼时的荒唐故事,就当是做了场梦,劝芳儿以后不必再提了吧……”
做了场梦?年幼无知?怎么从前那些耳鬓厮磨、倾心相守的日子,如今在你眼里,竟已不过是一场荒唐故事了吗?
玉淇啊玉淇,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探病,那为何此时我身就在这里,你却丝毫不见当日的情分,为何明明看见我愁苦不堪,你却还要往我伤口上撒盐,为何我为你落了这么些的泪,你的眼中,却还埋着如此之重的杀机!
泪光摇晃中看见玉淇,长身负手站在窗前,点点阳光洒在他的眉头间,发梢上,袍摆边,将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越发映衬的陌生而疏远,“今日不宣而至,乃是捡着圣上午睡的空档溜出来的,本想着瞧芳儿一眼就走,所以也没走山门,只捡了条林间小道一路攀爬了上来,又不想和你的丫头多费唇舌,所以这才撬窗进来,如今即是已见芳儿无大碍了,那么我也该趁早赶回驻跸行在复命去了……”
不待他把话说完,我胸口早已翻腾起一股血气,熊熊直逼脑际,一时再忍受下去了,飞身近前将他挡住,容不得他漠视,伸手一把抓过他腰间佩着的白玉璧,逼在脸前大声喝道:“好一个做了一场梦,好一个年幼荒唐,表哥就算记不清前尘往事,总还是认得出这块白玉璧的吧,就是这块当日从中间一掰两半,你一块,我一块,凭为信物的白玉璧,约定好了从此真心相对,一生一世的,难道这些事,如今竟也不能再提了吗?”
泪珠儿揉着怒火,将心儿磨的鲜血淋漓,玉淇,你这是怎么了,这一年里,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玉淇,依旧是如此定定的看着我,神色仿佛在脸颊上凝固住了一般,丝毫看不出零星半点情绪的痕迹,唯有那一双深黑的瞳仁,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潜伏的海面,表面安详而宁静,实则胸腹之中却早已酝酿起楼高也般的骇浪怒潮,迎着狂风高高掀起,顷刻间便要拍打了下去,把那些礁石断壁也好,岩岸房舍也好,统统拍打的支离破碎,吞噬的尸骸无存!
霎时间如一道雷电划过天际,只见一道白亮的笑容在玉淇嘴边徐徐闪现,吓得心头登时一缩,眼前似有一道寒光轻闪而过,耳旁兵刃出鞘声响,还未来得及反应,脸庞边便有呼呼风声即刻响起,只觉一股凌厉剑气直逼面门而来,身子不由一下子僵直住了,只一双手还兀自紧紧捏着手中的白玉璧,眼看已是躲不过了!
躲不过,就不躲好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牙闭上了眼睛,昂头坦面,直直迎上了那股杀气!
不待鬓边发丝惊起,那股逼面门而来的剑气却已戛然而止,面上微微一痒,先时还不觉得有异,一拍心跳过后,我只觉面上陡然一松,随即便仿佛有丝织物自两颊轻轻滑落下去,心头大惊,忙睁眼去看,竟见是我那蒙面的纱巾,从中间悄然无声的断做了两半,连着脑后花结,嵬然跌落在脚边。
心头猛然一颤,赶忙要用手去掩面,却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反抗,双手的手腕已被玉淇牢牢制住,反手一把扭在身后,忙要低头躲开,下巴却又被他一把捏住,硬生生扳了起来,我疼的牙缝抽气,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兀自一手死死顶住我的脊梁,一手将我的脸冲着阳光紧紧压住,拖着步子连连后退了几步,再站定时,只听得玉淇在耳旁冷冷出声说道:“芳儿刚刚出完痘儿,本不应该过分动怒的,瞧瞧自己现如今的这个模样,还要如此争强好胜,可是真不想病好了吗?”
奋力挣了几挣,只觉胳膊仿佛被铁钳子钳住了似的,竟是如何也挣脱不开,疼痛难忍之时猛一转头,才发觉自己竟是被玉淇拖到了那面铜镜跟前,下巴被他死死捏住,生生逼着去看我在镜中的倒影儿,心头越发慌乱起来,几次扭开身子不欲就范,反而被他发力扭得更紧,费力僵峙着片刻,竟是一个猛力,扳着我的头,将我的整张脸,生生凑到了镜子前头。
“看看哪,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当日我将这白玉璧赠与的芳儿,可会是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丑模样!”
只一眼,便看见了眼前镜中自己的倒影,满头碎发凌乱,眼泡肿的几乎合成一线,面庞肿胀不清,五官混沌搅作一团,更有密密麻麻的又红又紫的一层痘儿印遍布面上,只用一眼,便足以令人心生厌恶,不愿观睹。
只用了一眼,我便在镜中玉淇的那双冷酷的眼里,寻着了些闪闪浮动的泪光,却还在他那双昔日温情脉脉的眼里,寻到了更多的,温情不再的,丝丝往外泛透着的,阴冷残酷的恨意!
恨我,他恨我,这个曾与我约定下一生一世的男孩儿,这个曾将我温柔拥起的男孩儿,此时此刻,却在用力按着我的头颅,从眸子里头,从骨髓里头,深深的痛恨着我……
满腹的肚肠登时揪作了一团,黄胆苦水翻江倒海般直冲上喉,压根来不及克制,已是一口全呕了出来,心口只觉痛到不能,头脑唯剩下一片空白,犹自挣扎着提起全身的气力,一个发力,拼死从玉淇臂膀里挣脱了出来,脚下发软趔趄打拌,倒头重重摔在地上,只觉两片膝盖仿佛和胸口那颗玲珑心似的,顷刻间便裂开了,满脑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旁嘶声痛喊道:“你这恶鬼……”
眼前逐渐黑了上来,头脑阵阵泛起晕眩,看着满屋子的家什器具都在天旋地转,恍惚听见玉淇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这一颗真心,从为你死去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经是个,不容于世的恶鬼了……”
芳芳5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临时被派出差,所以本周只能先更新一章,不好意思,保证下周通告男主出场……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嗡鸣才稍稍平息了下去,蜷缩在坚硬的地上,身子早已冷得失去所有感觉,只剩下头脑仍是清醒着的,却连睁一睁眼的力气,也丝毫提不起来。
一旁坠儿哭喊的声音听得不甚清晰,脚步声在身边此起彼伏的震动也似乎遥远的很,头脑里只有个渴睡的念头,昏沉沉的,逼着自己的身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栽倒,任凭身边人搓泥扭糖似的费力搀扶,竟是如何也拉扯不起。
好像是五娘的声音响起,身旁那些乱哄哄的哭声才算平息了一些,继而感觉整个人被扳着四肢,平托了在一架藤条春凳上面,随着五娘的一声令下,众人拽着被角合力将我晃晃悠悠抬了起来,一路跌跌撞撞,轻手轻脚的好容易才放回了床铺上去。
刚一碰上柔软的床垫,久已僵直的腰肢便一下子酸疼了上来,整个人好像断成了两截似的,只觉那酸凉的苦楚顺着脊骨一路往上攀爬,在肩胛骨处爆裂也似的扩散开来,如成群的蚂蚁一般,顺着通身的经络在条条血脉中纷纷乱爬,激得早已冻麻冻硬了的躯干也逐渐钝钝觉着些酸痛,慢慢活转了过来,惟独胸膛里的一颗心,任凭旁边众人如何搓揉呼唤,却分毫也醒转不过来,只是打牙缝里,丝丝缕缕的,悠悠渗出些气息来。
冷,好冷啊,竟是把心,也给冻住了……
你们,为什么都眼睁睁的盯要着我,不许看,不许看我……
手指僵直的抓着被子,发力想要把脸埋进去,然而连连试了几次,却仿佛连指节也被冻硬了似的,丝毫举不起气力,坠儿在一边看的伤心,哭着扑跪下来,两手拽住我的手,努动全身气力死命的搓揉起来,一面扭头冲着身后哭诉道:“五娘您快看看啊,这一个时辰奴婢一直守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走开,本指望姑娘能好端端歇个午觉,谁知道刚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姑娘连鞋也没穿,整个人瘫在了地上,身旁边幔子啊褥子啊撕扯了一地,如今瞧这气色差的,竟是在病里也没有过的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坠儿的小手软绵绵的,咬着牙拼命的反复搓揉,却丝毫也生不出热气来,我只觉此时此刻,无论手指也好,臂膀也好,连带着身躯一起,仿佛正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耳旁寒风呼呼作响,听得见寒气沿着血脉游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五脏六腑已随着寒气纷纷淡化了去,渐渐只剩下一个毁容之后不忍观睹的躯壳,慢慢的,竟是连伤心的气力也随之流失而去了。
罢了,你们也不必如此慌张,由我去了吧……
耳旁似是五娘连声催促,又像是众人合力搬动家什,一不留心爱巴儿也闯进屋里,撞倒花架摔碎花盆,登时激起一片驱赶声响,又正于此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嬷嬷的声音由远及近,自门外传了过来,“姑娘是连天花喜痘儿都挺得过来的人物,这点子小风小浪又有什么打紧,也值当的你们鸡飞狗跳的闹腾,莫要都在这里围着,瞧这屋里冷的,还不快把去门窗都给关严实了,再升几个火盆来。”伴随着花盆底儿踏在青石砖上的平缓步伐,趁得她的声音依旧沉着稳定,不怒自威,倒叫人听着心头一定。
边说着话,边拨开众人,稳稳当当往床边一坐,一把握住了我的脉门,切了稍许,我只觉嬷嬷的手指猛然一颤,却转眼间克制住了,一扭头依旧有条不紊的说道:“姑娘是体内余毒未清,睡梦中又遭小鬼勾魂,这才发了梦癔之症,左右不过是着了点风寒罢了,不打紧的,只要速备下些香汤洗浴,再多喝些滚烫的参汤蒙头发发汗,不出三五日必就无碍了。”
五娘一旁听了,赶紧应下声来,忙打发缀彩带着一干人等快步出去张罗开了。一时屋中人声初定,隐约有话语声自门边儿轻轻传来,念佛告祝的也有,轻笑出声的也有,显是信了嬷嬷的话,纷纷松了口气。
这边嬷嬷再撑不住,腿脚一软,登时跌坐在床边,容不得五娘上前搀扶,犹自捏着我的手腕,一边颤声示意着织瑞拉下窗帘,一边吩咐坠儿和匣儿去守门口,又连声催促蛮妮子速去打盆热水进来,我能觉得出嬷嬷手心微微冒汗,竟是紧张得连心跳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窗帘拉上之后,屋中只觉一片昏暗,嬷嬷却不叫点灯,只吩咐多升几个火盆,借着幽幽火光,又吩咐蛮妮子几个速速把幔帐重挂起来,折腾了约有一株香的辰光,慢慢觉着屋里暖和了上来,我只是昏昏沉沉的,突觉眼前一晃,接着领口被人匆忙解开,随即身上的小衣连同中衣一并褪了个干净。
待了片刻,身上的被子也被一把揭开,陡然间寒气一振,激得我全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却不待我明白过来,只听见床边有人洗手水响,随即便觉得□微微作痒,似被只手指轻轻碰触上去,心头吓的一缩,不自觉扭身躲了几躲,却被几只手按住了肩头,怎么也挣脱不开,登时又羞又骚,面颊烫得发起烧来。那只指头却毫不在意的,只顾反复摸索,略顿了一顿,竟是一味向里面伸了进去,吓得我不由就要蜷缩起身子,却又被人板着脚牢牢按在了床上,连试了几次,渐渐体力不支,只能放弃反抗,听任旁人操作去了。
嬷嬷这是,要做什么?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感觉下身儿上的那只手轻轻挪开了去,耳旁立刻有焦急问询的话语传来,嬷嬷却并未立即回答,似是不胜疲乏,又似是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坐在床边长长舒了口气,重新为我盖上被子,方才低声说道:“好在阴门没有撕裂,两股不见有血迹渗出,里面也是干净的,看来姑娘的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
床边的五娘此刻方能吐出口气来,仰面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又一步上前,冲嬷嬷福了个全福,声音低沉如耳语一般:“奴婢替我们姑娘谢过嬷嬷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若是没有嬷嬷出面压住阵脚,只怕我们姑娘的名节就要被人所害了……”
原来,到头来,能叫你们担心的,不过只是那虚无飘渺的名节罢了……
若一颗心也死了,名节如何,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隐约听见五娘走开几步,站在屋子中间低声呵斥道:“你们几个也都是伺候老了的丫头了,怎么连这种事儿也理不清爽!我们姑娘那是什么身份,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外面有多少人正愁没梯子搭我们姑娘呢,这下可好,若今儿的事儿传了出去,还不定拿去怎么编排埋汰我们姑娘呢!这其中的利害,你们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跟我这儿装洋蒜呢!”
一句话吓得织瑞几个气也不敢出,五娘兀自不依不饶,转眼又是一声厉喝:“坠儿!本来看你年纪还小,进来伺候的年头又短,我平日里不爱多搭理你,可这会子看来是纵容过了,怪道的老太太常说人是苦虫儿,不打不行,今儿当着嬷嬷的面儿,我可要替姑娘好好开导开导你!”
说着话脸上变颜变色,说一声要打,吓得坠儿扑通跪了下来,哭着说道:“坠儿自知犯了死罪,不敢求五娘开恩饶恕,只求五娘看在奴婢伺候姑娘一场的份儿上,莫要赶奴婢走,奴婢此生宁可短寿折福,也是必要伺候姑娘到老的……”
说着话一边自行摘下首饰打散发辫,解开夹衣脱下袍子,褪的只剩一件中衣在身上,一合身俯在地上,虽是怕的瑟瑟打颤,却显见是咬紧了牙关,不再求饶一声。
坠儿说的一字一句声声听在耳里,不由一阵眼眶发烫,哪里还见得了坠儿这副模样儿,眼看着五娘提步就要凑近前去,不由一阵气血涌上,一发力揭开了身上的被子,翻身坐将起来,指着五娘颤声说道:“五娘莫要罚她,本也不干她的事儿……”
一直坐在床边的景嬷嬷见我起来,急忙过来搀扶住了,伸手拿着件丝袍上前伺候穿上了,却不肯摆鞋,只一手搬过迎枕,一手扶着我在床头靠下,五娘见我醒转过来,赶紧快步来在床边,躬身福了一福,轻声说道:“姑娘可算是醒了,方才可把奴婢吓了个半死。”
我点了点头,眼看着坠儿还蜷身跪在地下,心中大为不忍,抬眼看了看五娘,刚想开口,却听见嬷嬷在一旁说道:“姑娘此番犯了梦癔,就是因为平日思虑过重、劳神过多所致,依老奴之言,姑娘不若就此放宽些心思,只管安心养病,那些个起居杂务当管的管,不当管的就一概交给五娘,总好过凡是亲力亲为,反倒白糟塌了自己个儿的身子。”
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两眼沉沉盯着地下,仿佛无知无觉,却在身形气势之间,隐隐透着种不容辩驳的强势。
五娘见状,也轻声说道:“姑娘心肠慈善,呵护身边人的心思怕不是好的,只是这坠儿虽是情有可原,奈何却是罪无可恕,若今日不拿她做榜小惩大戒,只怕这屋里的丫头还是不知深浅糊涂行事,若是再拖下去,日后可是要给姑娘招来更大的祸的……”
一时只觉身旁的气氛凝滞了下来,包括嬷嬷、五娘,织瑞和蛮妮子,甚至连同坠儿在内,皆是垂头不再言语,在默默无言之间,渐渐在我身旁凝结起一道无言的压力,满眼看过去,只觉的眼前这些昔日看熟看透的面孔下,竟凭空透出一层我从未感觉到的陌生感来,将这一张张眉目如画的脸庞,淡淡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隔阂,仿佛此刻身仍留在这里,而心,已经不知不觉的,随着时过境迁,慢慢疏远去了。
我,已经做不成昨日的我了,而她们,也为了我,一样做不得昨日的自己了。
心口酸痛的厉害,却没有一滴眼泪,许是因为恨的太深了吧,却又不知为何要去愤恨,只是呆呆的,将身定在了此时此刻呢。
芳芳6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星期实在忙烂了,到今天好容易才又写完一章,先发上来献献丑,不要丢我臭鸡蛋啊…… 五娘见我不再说话,忙后退几步默默冲我微微一福,起身之后也不多做言谈,只拿眼瞟了瞟织瑞和蛮妮子,见她二人会意上前拉起坠儿,便半刻不停,如阵风似的,带着众人移步往门外推去。
我萎在床头,眼看着一行人从床前经过,眼看着坠儿被架起之时,一张脸孔吓得惨白,却还要死命咬着嘴唇,强忍着恐惧不肯发声求饶。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敢朝我看上一眼,虽一路滚落了泪珠无数,她那一颗心里却还兀自替我担忧着,生怕我因瞧见了她的泪眼,便会添了更多伤痛似的。
目光跟随着她们的背影,跟随着她们挺立的笔杆儿溜直的腰肢,跟随着她们的软缎绣鞋踩在金砖地面上的印子,直看到坠儿身后那一方袍角抚过门槛,在门缝里悄然一滑,便无声的消失在房门以外了。
整间卧房渐渐沉入一片死水般的静寂里面,嬷嬷盘膝端坐在床头的一角的阴影中,手捻佛珠,闭目默念《心经》,她那低沉的吟诵之声如水面涟漪般,缓缓推将开去,倒将一片静默无声,凸现的更为空寂压抑。窗外秋阳的神彩被层层帘幔无情隔开,只能徒劳的在窗棂上头徘徊踱步,勉强泛着些微光进来,而盆中焦炭,还蓬蓬透着股子旺盛,极力烧灼起一室的灼灼热气来,惟有我胸膛中的一颗心,却仿佛在这片死一般的静寂抛弃了所有,兀只留下一片空白,任凭双眼依旧停留在那道房门上面,却不知心做何想,心有何念。
无意识间,冻僵的手指习惯性的滑上手背,一粒一粒感触着上面的醒目的疤痕,只觉指腹所及之处,无处不是斑斑驳驳,毛糙扎手的,就连昔日右手背上的一颗鲜红的朱砂痣,也已被密连成片的痘儿印一并掩盖住了,而那指尖下曾如丝绸般光滑的触觉,如今看来,竟不啻隔着几生几世,竟是而遥遥不待追忆了。
心头一颤,由不得一阵恨意陡然撞上眼眶,只觉两边的太阳|茓酸胀跳突如鼓,却提不起分毫的气力去搓揉,只能将眼光缓缓从门边收回来,垂头愣愣盯着右手背,听见话语从自己的嘴角滑出,如梦呓般,在一片空寂里轻轻扩散开去:“嬷嬷每日诵经礼佛,坐穿蒲团,却不知心中此刻,可已涤清了七情六欲,俗世烦扰?”
阴影之中,嬷嬷的念诵之声陡然一顿,肃然间便止住了声息。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耳边仿佛传来嬷嬷的一声微微叹息,似是疲乏,又似是无奈,然而再开口时,话语声音却陡然一振,如破帛裂锦一般,随风穿透而来:“姑娘说笑了,轮回妄替三生三世,今生不过一场大梦沉迷,顶着面具做戏,裹着皮囊做人,真正堪的破七情六欲,俗世烦扰的,到头来,又能有几人呢……”
嬷嬷此话如冰水点滴,悄悄渗进心田,其中的锐利却一时无法克化,只能依旧垂首看手,任凭腰肢软软倒在靠枕上面,开口轻声问道:“既如此,芳儿敢问嬷嬷,可是曾也恨过吗?”
灼热的炭火呼呼激起风声,嬷嬷的声音也如这屋子里的空气一般,干涩无情绪:“何来谈起的恨呢,便是有,那也是当时当日的事儿了,日子久了,连老奴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此番话说完,终究还是催动起自家情肠,嬷嬷不由幽幽发了一叹,喉中也不由含上些泪意,却又在微一抬首间,便不着痕迹的,重新抚平了下去。
我抬头望向泛光的窗棂,待了片刻,轻声又发问道:“那么,嬷嬷您可曾也想过,若当年孝端皇后没有去那个地方,不做什么人上之人,又或者大行皇帝爱她不过一两分,两三分,没有将万千的宠爱集在她一人身上,那么她后来的岁月,可会过得有些不同?”
忽闻墙角的自鸣座钟叮当报时,钟摆催动金石之音微微嗡鸣,声声撞击激得铜盆中水,也微微泛起波纹来,眼见妆台上Сhā瓶的一朵欺霜胜雪的大丽花,也似受了惊吓一般,花蕊颤了几颤,终是噗的一声,从枝头直直坠落下来了。
良久之后,嬷嬷才仿佛醒转了过来,再开口时,舌尖仿佛含着颗黄莲,眉头苦涩的紧紧揪成一团:“这些话,要是十年前有人问来,老奴只会说‘主子的事情,做奴才不敢妄自揣测’,而今日既是姑娘来问,老奴若再要如此回答,那便是蒙事儿的假话了……十几年了,当年那些人物,如今早已老的老,死的死,尘归尘,土归土了,本来不过是月光过水面,既不留影儿,又不留声儿的事儿,可老奴枉自修行了这些个年头,却还是修不尽命里带来的冤孽,每每夜里闭上眼,总还是能看见当年那些人儿、事儿、景儿,还跟在昨天似的,走马灯一般在老奴眼前轮番儿打转……”
抬眼望去,嬷嬷的眼睛在阴影里微微眯起,仿佛是望在空中,又仿佛盯着我看似的,说话之间,竟微微蒙上了层泪光:“姑娘您可知道,当年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也曾问过孝端皇后相似的问题……”
嬷嬷此刻说话的声音,微微带着沙哑,听得我心头不觉酸楚上来,轻轻抬头朝她看去:“大行皇帝那个时候,总爱在子时过后,一个从人不叫,孤身一人登上太和殿前的白玉御阶,面朝东边儿,昂首迎面吹着夜风,默默的一个人想事儿,常常这么想啊吹啊的,一呆就呆了大半个晚上。那时若有人望过去,必能瞧得出他那一双眸子,自内往外,满满含着困惑和迷惘,把白日里那些强撑着不肯显露的,满心郁积着的烦闷,只能在此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吹着风,一点一点的,在心里悄悄的磨砺……”
“老奴那时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撇开万乘之君的身份不提,眼前这个吹着风的男子,不过还只是唇边留着新长的胡茬儿,趣青头皮泛着光彩,辫梢儿上拴着长生结的,未满二十的孩子,而治理天下抚育黎民的这副重担,却早已压在他一人那,瘦削的肩头上了……”
“不知有多少次,孝端皇后总要带着老奴,亲手捧着件大毛衣服,悄悄躲在廊柱后面,远远的望着大行皇帝,也不知有多少次,眼看着他被风吹的连声咳嗽,在方砖地上急急来回踱步,烦扰起来硬生生以拳击柱,孝端皇后总是难受的缩着身子,把脸死死埋进手里,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会紧紧拉着老奴的手,边哭着嘴里边轻声念着:‘若不是因为我,他便不用受这么些苦了……’”
“又不知有多少次,在花架下,在书桌边儿,大行皇帝和孝端皇后相互依偎坐着,任腮上的眼泪,扑落进彼此的臂弯里面,大行皇帝总会轻轻说着:‘若当年朕没有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把你召进宫来,你如今,也便不用受这些煎熬了……’而孝端皇后总要止住了泪水,笑着说道:“若果当真有这么一天,清晨我一睁开眼,枕边却不见你的脸庞,那么将来的日子,无论再多安逸都好,对我来说,不过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而已……”
“他们两人,就那么紧紧依偎在一起,说着说着,一齐大声发笑,继而又一齐痛哭落泪,哭哭笑笑的拥成一团儿,却又一时双双止住了话语,只静静的,深深的凝视进彼此的心底里,仿佛生怕因少看了一眼,对方便会凭空消失,再也寻不见了一样……”
“老奴从不曾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男女,竟是可以这般深切的用情,却偏又是这般,叫人可怜的……”
“这样好的一对小人儿,若生在平头百姓家,那便是一对儿天成佳偶,若生在文人雅士家,那必是一双并蒂莲花,然而造化却总是作弄无常,偏叫这一双苦命的鸳鸯,托生在这帝王家里,国事既是家事,家事既是国事,冥冥中命数注定,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终是不能厮守到白头的了……”
一滴清泪顺着鼻翼,缓缓落了下来,嬷嬷停下话语,微微别过脸,抽出帕子飞快的点擦了去,待重新掖回帕子,端坐正了正衣襟,转眼间便又恢复了那一丝不苟,全无情绪的面容,只留下一双深沉若水的眸子,定定的转向看我,正容启齿言道:
“姑娘,这十几年修身养性过来,老奴总算看破了一桩道理,正所谓造化报应分毫不爽,芸芸众生肉骨凡胎皆受命数所治,就如大行皇帝和孝端皇后命中注定无缘白头偕老,老奴命中注定要眼睁睁看着和硕荣亲王和孝端皇后相继枉死一样,姑娘您,您命中注定是要沐浴浩荡皇恩,去做那贵不可及的天下之母的!”
仿佛一道炸雷劈在耳畔,心跳也跟着漏去了一拍,这一年以来,无论是屡送不止的贺礼也好,玛法话语中的深意也好,额娘的用意也好,就连府中众人看我的眼神,也不啻如千斤磐石一般,一块块重重叠加在我心上,每每夜间被噩梦惊醒,总觉得心力交瘁不可自抑,几不曾被摧损夭折了去,然而把这一层意思如此清楚明白的当面讲出,此刻却还是第一次,我一时竟愣在当场,双眼直直瞪着嬷嬷,脑海中只觉一片空白,嘴唇连连翕合,却分毫连不成话语。
“所以,姑娘,既然是命里注定,您便更要安时守份,不可再有那些任意妄为之举了,这不但是索尼老大人的心愿,也同样是盍府上下乃至赫舍里族人共同的心愿,更是您自己个儿,逃不脱的命数!”
说着话,眼看着嬷嬷起身缓步走近床边,打袖中托出一只荷包出来,轻轻送到我眼前,“到今时今日,老奴劝姑娘莫再瞻前顾后,是时候下定决心,狠心了断了才是。”
只一眼,便瞧出是我的常配着的那一只冰绡墨梅的,那里头,必还藏着那块白玉璧,想到此处,心头登时一阵颓然,紧跟着一片火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发力扑身就要去夺,却被嬷嬷一把攥住手腕,如被钳子夹住了似的,任凭我怎么用力,竟是丝毫也挣扎不开。
嬷嬷攥着我的手腕,面色分毫不改,一手捧着荷包,拿眼瞧着说道:“只怕姑娘有所不知,这只荷包看上去朴实无奇,实则最是件难得的皇家宝贝,但凡未出阁的女儿家佩在身边,便能发出一种香气,寻常人闻不见,可专有一种金丝儿鼬鼠闻的醒目,所以常被大内用来检验女儿家的清白,也可作追踪监视之用。”
怪不得,怪不得当日老太太见了这荷包时,良久默然不语,原来接了这荷包的女子,从此之后,便要时刻活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了。
二婶,这荷包是当日二婶送给我贺喜用的,那么说来,自打我大喜之日起,我的命运之轮,便沉沉开始转动了吗?
那么,玉淇呢,难道方才他会来说那一番话,也是受人幕后迫使的吗?
一股怒气直冲上头,不由又把手腕挣了两挣,直瞪着嬷嬷愤声说道:“快放手,快将荷包里的玉璧还我!”
一丝怜悯在嬷嬷的眉心一闪,转瞬便消失不见了,只听她再开口时,语气里透着刺骨的严厉:“姑娘以为,到了今时今日,你和那钮钴禄小子之间,还能有什么,是可以留存下来,好拿去授人以柄的吗?”
一阵剜心的疼痛在胸口弥散开来,禁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当时喷溅了出来。嬷嬷见状,赶忙松开了手,将我扶回迎枕躺好,一边扯过被子为我盖上,一边叹息道:“老奴也知姑娘乃是重情重信之人,原也不愿这般苦苦相逼,但此刻实情就摆在眼前,漫不说那钮钴禄小子业已倒戈,投靠了逆臣异党,便是他忠心耿耿报效朝廷,姑娘和他之间,也早不敢再去谈及什么儿女之情了,姑娘您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此刻,索尼老大人,老太太,福晋,伍先生,淳姑娘,这阖府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全都握在您一个人的手心里啊……”
羊绒被子一层层裹在身上,却丝毫升不起暖气出来,我只觉自己的身子僵直的躺在床上,听任嬷嬷细细的擦拭血迹,喂下汤药,却已失去了分辨的气力,只听着嬷嬷在耳边接着说道:“想来那钮钴禄小子今日前来,必是也为着同样的目的,必是认清了眼前的情势,即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姑娘的安危,这才冒死前来和姑娘当面决裂的,不管他心里面是真有情假无情都好,目前的关键不在于你们的选择,而是大局已定,任谁都不可再作妄想了……”
“姑娘,您和那个玉淇注定有缘无份,您又何必再要苦苦执著呢?”
“嬷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眼前逐渐模糊了上来,仿佛是有一滴泪,顺着眼角,一路流过耳轮,在鬓角上轻轻一滑之后,便直直坠落在地上,于悄然无声间,碎做了一地的晶莹,“芳儿只想问您一句话,撇开旁的不谈,若此刻您就是芳儿,您又应该,如何做择呢?”
听我这话,嬷嬷一时也不由止住了话语,抬眼看着我,停了一会儿,便接言幽幽说道:“既是撇开旁的不说,那么单讲当今圣上对姑娘的一片心意,难道姑娘您自己,到今时今日还不愿去正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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