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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 此间少年14

此间少年14

一时屋外人声响起,织瑞的亮嗓门隔着门板也听的一清二楚:“我说怎么姑娘房里那么大的动静也听不见,敢情一个个都睡死过去了!快快,还不都起来了,赶紧跟我去看看姑娘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笑这么大声,别是给梦魇住了吧……”

心头一惊,赶紧止住了笑声,回头急忙看向那龙广海,只见他竟是满脸坏笑,一伸手撩好了床幔,又随手拉过床被子给自己从头到脚盖好了,转脸儿凑过身来,贴着我侧面躺平,见我着慌,嘴角又绽开一个坏笑,伸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我的­唇­上,在耳旁轻声说道:“莫怕,没事的,芳儿只管闭上眼,放心好了……”

屋外脚步声愈来愈近,再作打算已是来不及了。我实在没法子,只能听命的把眼一闭,拼命控制住自己微微打颤的手脚,咬着牙,感觉龙广海在耳边轻轻喘气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勾起我腮旁的一撮碎发,随着他的呼吸在脸旁微微飞扬,在眉梢,在眼角,在­唇­边,招惹起些酥痒的迷醉来……

他的气息,真的好温暖啊……

也许,早在病重昏迷的时候,他身上的这种气息,便已烙印在了我的心底里,始终是那么暖暖的,幽幽的,在万籁无声之时,于心坎尖儿上,悄悄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香味儿来……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乱,听见约是四五个人,一律踏着软底绣鞋,从耳房推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许是怕惊扰了我,只点起了一根牛油手烛,光也是幽黄幽黄的,照不过几步开外。待来在床前,许是蛮妮子动手要掀床幔,被织瑞啪一声打在手背上,耳边听得见她委屈的支吾了一声,便不敢再动了。待了一会儿,只见那点烛光凑近了一些,显是想让光照进幔帐里面,我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跳将起来,于是假装梦中呓语,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只是闭目假寐,外面众人不知我是装睡,见一切如常,也便松了口气,于是三三两两,给桌上的暖窝子里重续上些热茶,便又捻轻了脚步,鱼贯步出门外去了。

好容易等到门外人声寂静,屋内重返一片黑暗,卡在我胸中的一口气才总算松范了一些,暗自揉了揉胸口,长长吐了出来,一睁眼,正见那龙广海面冲着我,一双眼睛笑着眯成条缝儿,嘴里轻声说道:“说了没事儿的吧,这幔子有寻常丝帐的五六层厚,别说是一只蜡烛,便是外头灯火通明,也是断照不进着里头来的。”边说着话,边将脸压在枕头上面,举手伸了个懒腰,竟是毫不避讳的,又似是无意的,和我共枕起同一个棉芯软枕来。

不觉脸又发起烧来,正想找个茬儿起身躲开,却听见他在背后又说道:“记得先前这里住着的时候,最爱和二哥在这屋子里躲猫猫,我总爱藏在这幔帐后头,裹着被褥等二哥来找,有时候因为躲得太好了,在幔帐里能痛痛快快睡上一觉,到醒来时二哥还没找着我呢……呵呵,那个时候,隔着帐子看着二哥在床边急得脸都红了,心里就想,若待会儿二哥找着了我,才发现我其实离他不过半步远近,他该有多懊恼啊……”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但凡两个人,若是一不小心,错过了彼此,那么在霎那之间,咫尺便就是天涯了……”

感觉的到他的呼吸丝丝吐在我的肩头,我却不敢回头,明知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在身后,静静凝视着我,目光那么温柔,气息那么温暖,却只能僵硬着脊梁,拿指头死死扣住被子,强逼着自己硬起心肠,默默无言地,不去感觉他的气息,任凭他的目光在背后静静流淌开去,将我轻轻包裹了起来也好,始终坚持背对向他,……

泪珠又是不觉坠落下来,犹豫着拿手去擦,又羞臊的不敢动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只要是在他面前,总是忍不住就要哭泣,常常说着说着话儿,自己还没觉着如何,泪珠已是挂在腮边了,仿佛倒是要把前些年憋在心底的泪水,一股脑全哭尽了似的。

就在这无法把持之时,我只觉身后那人在轻声叹息,继而有只袖子点在面颊上,轻轻为我点擦着泪珠儿,那贴心感觉,于病中昏迷时,似也曾有过的……

不觉一把握住了他的袖口,翻身面向着他,低声问道:“老实说,当日我病重昏迷,是不是你从那条密道儿进来,为我,为我拿帕子擦眼泪来着……”

话没说完已是臊了,低头不敢看他,他倒好像不在意似的,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依旧侧身面向着我,见我害臊的蜷着身子,却是无声的笑了一下,悄声说道:“其实那天看着你们的车马出了崇文门,我就吩咐小魏子先在后面一路跟着你们,沿途每到一站,小魏子必会放出信鸽传信报我。待你们到了热河住进这山庄的那天晚上,我也换了侍卫的服­色­,趁宫门还没下匙,拣了匹快马就一路追过来了,和小魏子就我们两人,扮成过路的行脚商人,在皇庄上找了户人家住了下来。等天全黑了,再上山凭着小时候的印象一路摸索着,直至找到了这条密道的口子,然后,就进到这间房间里来了……”

黑暗中听他轻喘了口气:“那时候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着这幔帐后面,一声也不响,一动也不动,死死闭着眼睛,脸上挂的全是泪水,竟是仿佛止也止不住……”

说话间轻轻转过了头:“芳儿,你知道吗,那时候在密道里,寻着这屋子里的灯火而去,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可一见着了你,又见你哭的这样伤心,我这心里头,好像轻轻的满了,又轻轻的碎了似的……”

听到此时再忍不住,一个破涕终是哭出了声来,两手只是扒着被子,死命堵在嘴上,呜咽的泣不成声。虽是僵着脊背不敢扭头看他,依然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在身后慌神了一般,整个人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扎着双手要凑上前来,却是拍也不是抱也不是,两手空伸在前头想了想,于是拉起袖口碰到我脸上,被我一手拨开,忙又拉起另一只袖子去擦,又被我推开,眼看着我自蒙起被子,哭音犹自闷声不绝,许是更着急了,竟是一个虎跳落下床来,也不穿鞋,光着脚绕过大半张床来在我这边,刚要低头凑过来,见我卷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依旧拿脊梁对着他,无奈一声轻叹,只得又踮起脚尖重绕回方才那一边,这次却不忙着上前,隔着约有一步远近低头瞧了我一会,方才轻声问道:“方才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怎么就惹得你不乐意了呢,若是真的不乐意,就该当面儿说个清楚才是啊,只是一味的这么哭,若是再哭坏了身子,那我可就……”

一时竟说不下去了,只感觉被他那一双眼睛牢牢锁住,身上越发烧灼的利害,心中又是酸痛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又是甜蜜,竟是一时除了哭泣,不知该做如何是好了,虽是有心止住眼泪,可才一抬头,却发觉泪珠儿依旧是一个劲儿的往下滚落,张口想要说话,满口满喉也似灌满了泪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件事儿也办不成,只能泪汪汪看着他的脸,又想起他还光着脚,心里一急,竟又滚出许多泪来。

这一下他可越发慌乱了,腾身一步逼在床前,见我又想翻身,竟是一时间情不自禁,伸手先是一把揪住了被子,又伸长手臂就要隔着被子要去扳我的肩,见我要缩身,爽­性­将身直接坐在了床头,手上使劲,竟将我一把掰了过来,一个低头,拿自家额头牢牢抵住了我的,两厢一声碰撞,正正把我抱了个满怀!

随着身子猛得一个起伏,满眶含着的泪水再难抑制,顺着两颊纷纷流淌下去,落得脖颈子里头一片湿凉,激得­鸡­皮疙瘩跟着起来了一片,我只觉鼻子里头一阵麻痒,心说不好,有心偏头躲开他的脸,奈何却被他抵着脑门紧紧合在怀里,挣了几挣,却仿佛被铁钎子夹住了一般,分毫不得动弹,心中发急,牵动着鼻头越发痒上来,又慌张的口不能言,只能听天由命的闭紧双眼,面向着他,惊天动地的打出个大喷嚏来!

喷嚏打出,登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却不待我再敢多想,脑海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睁眼瞧瞧他去,刚微微睁开条缝儿瞄了他一眼,便又赶紧闭上,自觉脸颊烧红的仿佛颗熟软熟透了的大柿子一般,不用人捏,自己就能往下淌出水来了。

这可怎么是好,漫说是平日在家里和淳儿姐妹玩笑,有失态至此已属不适,更何况眼前此人,乃是天威不可触的当今天子!

理智虽是如此反复提醒着自己,然而情感却仿佛毫不起意的,任由理智在一旁聒噪了去,一股子勃勃笑意在鼻尖儿上来回打转,起先还忍来着,可忍来忍去,竟忍的鼻尖儿又是一阵麻痒,还不及拿手去掩,便附在他的肩头,“阿欠”一声,又打出了个炸雷似的喷嚏来!

还不容我羞的挖个地缝钻下去,隐约觉着合在腰际的手臂微微松开了,耳旁边只听见他苦笑了一声,眼前一晕,便被他扯过床丝棉被子团团包裹了起来,连脖子,带手脚,全塞进柔软的被褥里,唯独把头给我留在外面,还不及我多做理会,只感觉鼻尖儿下面一香,正迎上来一片柔软如丝帛的什物,挣扎着拿眼一瞧,原来是一张内用的棉质细纸。

顺着他的手往上瞧去,只见他一手握着一只明黄|­色­掐金线的云纹荷包,一手托着这张细纸,显见是刚从随身的荷包里替我寻出来的,此刻见我看他,嘴角旁又咧开一缕笑纹儿,衬的整张脸安详惬意的,好像刚睡醒一般的平静,然而脸上虽是波澜不惊,然而手上却暗自用起了劲儿,隔着绵纸一把攥住了我的鼻头,不依不饶的,瞧那意思,是非要我就着这张细纸,在他手里醒一醒鼻涕不成。

见他这模样,我又是无奈,又是感动,又是害臊,又是被他闹得起来了些小脾气,强压着胸口突突跳跃的一颗心房,把眼一闭,把心一横,竟是稀里糊涂,如江河直下海浪拍岸般,凑在他的手上好一通的醒了又醒!

芳芳9

“呵呵呵呵……”随着呼气的陡然一畅,听力也随之灵敏了起来,此刻他的笑声听来,就仿佛是旱地拔雷一般的喳亮,心中不觉又是气又是急,唯恐再被织瑞她们听见了响动,不由“腾”的一下直起身子,张牙舞爪加连比带画的示意他小声一些,眼看他笑得眼角流泪全无反应,情急之下,只能一把拉开身上披着的丝棉被褥,蒙头盖脸将他一并裹进里面,这才好容易堵住了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就这样笑着闹着,两人不由头顶着这床丝棉被褥双双盘腿坐在床边,眼见这丝棉被虽比寻常棉被轻薄了不少,却终究也是床织物,这往头上一顶,倒仿佛是在无意之中,给我们两人搭起了个遮风挡雨的帐篷一般,感觉他的气息和体温弥散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也不知怎么的了,心里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一股子莫名的缠绵之意,于悄然无声间,渐渐在心里升腾了起来,只那么微微的,柔柔的,一点半点儿的,却已仿佛捧住了只填满了新碳的手炉,才刚一捂烤,通身就跟着暖洋洋了起来。

随着呼吸吐纳,四周围的温度也慢慢升高了起来,毕竟还是夜深,正是迫人渴睡的辰光,方才大笑大闹了一阵耗尽了体力,我此时也渐渐觉着疲乏了上来,不由轻轻挪了挪身子,极自然的,又极小心的,将头轻轻靠向在他的肩头,感觉他身子一颤,仿佛吃了一惊,俄而便又放松了下来,也将身子微微向我这里挪了一挪,似无意,又似是专为迁就着我,毫不起意,却又略带紧张的,就这么轻轻依偎在了一处。

见他这样,我心里一时又羞又喜,脸上却强忍着克制情绪,只顾微侧着身子,一手搭在膝头,一手习惯的握住了手腕上的那串珊瑚手珠,摸着黑,一粒一粒的,默默在心里数出了声。

沉默了片晌儿,困头渐渐泛了上来,意识也微微恍惚了起来,他仿佛也觉察到了这点,于是轻轻动了动肩头,一手揽过我,一手扶着我的腰,轻轻将我按回了床铺上头,自己却不急着离开,依旧和我共盖着同一床被褥,独倚在床边借手肘撑起身子,一手轻轻握住了我腕儿上的手珠,轻声说道:“芳儿还带着这串手珠呢……”

我靠在软枕上,随意微合着眼,只任由他握着腕子,开言轻声答道:“自打病了这一场,夜里就常常辗转难眠,试了好些法子全不见效,唯有摸着这串珠子,一粒一粒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人方能慢慢放松了下来,也就慢慢能睡着觉了。这要说起来,若没有广海兄当日相赠,今日芳儿怕是连个囫囵觉也不可求,正是该好好谢谢广海兄呢……”

听我这话,龙广海又是呵呵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有说不尽的欢喜,握着我的手也越发火烫,连带着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我不由张开了眼,扭头朝他看去,却听他凑在耳边轻声说道:“照此说来,芳儿便是欠了我一个偌大人情,即如此,那么明日的贺礼,看来就此可以免去了吧……”

贺礼?心里微微泛起了迷惑,什么贺礼,这不年不节的,好端端为甚说起这个来了?

见我发呆,他笑的更起劲了:“人都说芳儿冰雪聪明,怎么等事儿摊在自个儿头上,就好不央儿的犯起糊涂了呢?明儿是什么日子,芳儿不会当真忘记了吧……”

见他笑得发贼,我越发迷糊起来,明儿十月二十二,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干­些什么呢?

头脑困乏的不能想事儿,舌尖却抢先微微念起了些鲜美的味道,仿佛是炖了三五个时辰的浓香的老­鸡­汤的滋味,含在嘴里,还裹着一口菠菜面条儿的爽滑,“突溜”一声,粘着满口­肉­汁的粘稠,一口咽下肚了去,顿时勾起满口回味的满足。

随着这口满足的香甜,一肚子的馋虫登时便被勾了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念起了面条儿的美味!是额娘亲手为我擀的菠菜寿面,湛青碧绿,一根儿是一根儿整整齐齐粗细均匀的,下在老­鸡­高汤里头,配上虾子和香菇,加一点点调味儿的红汤,吃起来又爽又滑,那滋味啊,现在凭空想来也引得我食指大动,止不住的涎水连连。

十月二十二吃寿面,可不是嘛,明儿就是我的生日了!

往常的生日都是家里过的,早晨一起来,织瑞就会带着满屋大小的丫头齐来跪拜给我贺寿,待梳洗罢了,便要往老太太房里问安谢恩,吃老太太赏赐的一套席面,二婶儿打发人往白云观及家庙里给我添香寄符,几位侧福晋会备下些“吉祥如意”、“多福多寿”的金银小锞子或绸缎绢帛之类的礼品给我添寿,众人围坐说笑会子也就散了,待从老太太这边回来,借机绕道穷庐向伍先生告假一天后,淳儿必会登门贺寿,姐妹之间不讲虚礼,总拿些亲手制的荷包、扇坠儿、手巾之类的体己玩意儿相赠,求个心意即可。待吃过早饭说笑片刻,才等得正戏上场,我会拉上淳儿一道儿去往额娘那里,请额娘南向安坐,由我跪地叩谢阿玛额娘养育之恩,叫起之后,额娘会亲手给我的鬓边Сhā上朵金叶子的小红花,算是给寿星添喜,更有从头到脚赏赐下一套新衣裳穿戴起来,由五娘引着来在前厅,那里必是早备下了一桌­精­致的宴席,由我坐首位,额娘和淳儿陪坐,五娘带着六娘织瑞几个侍立陪话凑趣儿。额娘早在好几日前便要择选出许多新鲜肥厚的菠菜,当天一早起来清洗­干­净,切碎之后垫着衬布细细拧出约那么一海碗的菠菜汁,和上­精­白面粉,亲手擀出一箅子清香四溢的菠菜面条儿来,一满碗下好盛出来,我和淳儿皆是爱的不行,争先恐后的吃个两三大碗都还不够,那份贪吃相儿,总能惹得额娘抚胸笑得不停,众人看的个个欢喜,一时间杯来盏去,满堂尽是融融的喜气。

只是今年,一人独守在这避暑山庄,见不得额娘的面容,尝不到她老人家亲手擀制的菠菜面条儿,这生日,过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这里,心不觉黯然下来,许是掩饰的不好,一旁边给他瞧了出来,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待了片刻,似是从胸襟夹袋儿里掏出来件东西,扬了扬手,笑着轻声说道:“芳儿你瞧,这是什么?”

听他这话,我微微起了诧异,揭开被子扭头朝他看去,只见他手里攥着一方素白­色­薄薄的什物儿,显见是一封信笺。

心头一颤,赶忙朝他看去,只见他满脸是欣欣喜气,隐约还有些得意之­色­,冲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一股勃勃欢喜一霎那填满心头,嘴边忍不住“呀”出了声,飞扑近前将信拿在手里,凑在光下一看,鼻头一酸,泪水登时淌了下来。

三个月了吧,三个月了,自打住进这避暑山庄以来,前后只收到过两封信,一封是玛法写的,要我在热河安心将养,家中一切安好,诸事不必­操­心。另一封是淳儿写的,满纸都是转述老太太要我好生养病的安慰话语,捎带提了一句二婶的问候,通篇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奏对格式,全看不出零星半点的人烟气儿,若放在以往,我只会接信谢恩,看过之后小心收藏,从此不放在心上,可这三个月,我每每取出信来,却是越读越伤心,越读越心寒,常常孤身坐在灯前,任凭泪珠空挂腮间,自己也仿佛随着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字迹,渐渐石化去了一般。

而此时,手中攥着的这一封信笺,轻飘飘的素汪汪的,静静躺在我的手心里,不用展开,就已经凭空搅起了我用力压抑下的情绪,如一缕旭暖阳光,穿过层层密布的­阴­云,霎时间便照亮了我一颗孤寒寂寥的心。

额娘,芳儿不孝,不但不能承欢膝前替您分忧,还要连累您老人家为芳儿日夜担忧,此时见您这一份家书,对芳儿来说,便是有了支撑下去的活气儿,便是有了遮风挡雨的依靠,便是有了泪里和血的勇气,额娘,芳儿无能,此刻只能凭南面向,以首碰地,再再拜谢您的恩情……

泪珠不成串儿的滚落下来,却还要欢喜的笑出了声,一抬头朝龙广海望去,只见他一脸怜惜的望着我,四目相撞,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不由一把投在他的怀里,双手扶着他的肩头,大声说道:“芳儿虚长这许多年,唯独今年广海兄的贺礼,乃是是芳儿平生以来收到过的,最好最美的一份儿,芳儿恐此生无以为报,但请恩公在上,受芳儿真心一拜!”

芳芳10

说话间就要俯身下拜,却被龙广海拉着臂膀一把揽住,感觉他一个发力,身子不稳,便直直跌入进他的怀里,拦腰一合,正被他堪堪抱了个满怀。

两人的脸庞碰在一处,满脸的泪珠一股脑全淌在了他的脸上,感觉他略嫌粗糙的面颊微微生着些胡茬儿,刚蹭上我满脸的痘痂,就觉着隐隐的有些疼痛,却是一个收力不住,脚下踩着地毯站立不稳,面上贴的越发紧凑,蹭得越发用起力来,心中发急,却感觉面颊上绷紧着的痘痂儿骤然一松,待好容易扶着墙壁站稳了身子,只听见他急声说道:“芳儿莫动,你面上的痂儿,要褪了!”

心头陡然一沉,手脚也吓得微微瘫软,下意识伸手就要往面颊上探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臂,低声说道:“莫急,待我去叫嬷嬷来看……”

心头确实慌张,却也掺和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激动,见他转身要走,遂小跑几步跟随上去,嘴里急声说道:“怎敢劳动广海兄大驾,还是芳儿自行前往的好……”

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担心他当真不去了,抬头拿眼朝他看去,只见他只顾朝前迈不前行,仿佛并未听见我的话,一伸手上前拉开轩窗,飞身一步登上窗台,猫着腰,一扭头回身看着我,迎着满天银白如水的月光,任夜风吹动背后长生结的穗缨,朝着我,微微露齿一笑,伸手向我朗声说道:“今夜好月,有登徒子破窗出入,为求邀佳人月下漫步,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后来才明白,那一刻,我的魂魄,被他这璀璨的一笑,生生夺去了一脉……

于是也不再犹豫,将手放进他的掌中,攀着妆台发力一蹬,便同他双双跳上了窗台,再一躬身,一并轻轻跃下,落在园中泥地之上。

此时园中灯火全无,全凭天上一轮银月指路,相视一笑之后,我们两人便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嬷嬷起居的后进院儿快步寻了过去。

所谓后进院子,其实就是这园中的东厢房,和我居住的屋子隔着半个园子夹向而对。按说照我的意思,百十来步远的山下的东院更为宽敞,正好给嬷嬷居住,然而嬷嬷她生­性­好静,又经年侍礼佛前,嫌山下院子人来人往未免吵闹,且不方便看护着我,所以执意不肯搬到山下,就留在这东厢房居住,平日和我相邻而居,五更天起,子时方歇,从汤水药浴到饭食茶点,无不一一照顾的­精­细非常。

此时月已偏西,约是二更天的辰光了,我和龙广海沿着菊圃中卵石铺就的弯弯小道,一路来在东厢房前。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褪去疤痕,我心中不由拱动着一股难以遏止的激动,一路上碎步连连迈的飞快,好容易来到这里,抬手上前就要唤门,却听见一旁龙广海突然“咦”了一声,一步上前飞身将我拦住,两人还没来得及闪过身去,就听见门里“咣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翻倒在地的动静。

“别是嬷嬷不小心碰翻了家什儿了吧……”心中一时泛起迷糊,赶忙暗自摇摇头,待自稳了稳情绪后,只觉眼前一道杀气劈闪,心口登时吓得一缩,霎那间便惊醒过来,不由通身一颤,赶紧抬眼朝龙广海看去,只见他铁青了脸­色­,牙关咬得紧紧的,一样朝我看来,四目相对,登时便明白过来,必是出事了!

此时的热河,正是杀机四伏刀光剑影的端口,我这三个月养病养病,满心情伤情浓,差一点儿沉迷于安逸而忘了事态严重,当真以为龙广海便是龙广海,芳儿便是芳儿了,几不曾连一点儿应有的警惕也全抛在脑后,置身险境而不自知,真真是痴迷到家了!

一面在心里狠狠地后悔,一面狠狠地提起一口胆气,在心里飞快地合计着,此时我们处于劣势,这院子里究竟来了几个刺客,分布在那些地方一无所知,若此时贸然闯入房中,不但有可能连累嬷嬷坏了­性­命,更会­干­系到他的安危,若按兵不动,还能见机行事扭转局面,可既然是派出了刺客,那么必是早有周密部署,现在我和他身在明处,刺客藏在暗处,莫说是一群,便是一两个,我们也绝计难保­性­命!

霎那间危机逼在眼前,该怎么办,是进,是退,是守?

脊梁骨往上升起一串儿刺骨的凉气,全身颤抖的上下牙微微击打,一扭头看着龙广海,只见他双目炯炯的瞧着我,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东厢,摆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一把攥住我冰冷的手,闪身溜进昏暗的墙角里。

见他并不着急应对,我一时反倒愣住了,只见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锁紧眉头,拉过我的手掌,在掌心中以指代笔,飞快地写着:“莫担心,小魏子带人就在庄子里,一切都在控制中。”见我会意点头,他又接着写道:“里头的不是刺客,是冲着嬷嬷来的。”

冲着嬷嬷,不错,今夜这一遭确实有些蹊跷,按说来的若是刺客,为何放着我的厅房不走,偏要绕远来到嬷嬷的厢房,若不是刺客,为何深夜不请擅入,难不成是另有所图?

只听厢房里头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是嬷嬷轻移脚步,伸手将什么东西扶了起来,还轻声拍了拍手里的灰,似乎一点儿也没把眼前的危险不放在心上,反而很是镇定模样,幽幽开口说道:“老身活到这把年纪,生死早已看的淡,大人明知从老奴口中问不出什么,又何必这般执意相逼呢……”

隔了片刻,屋子里传来一阵低沉的说话声音,隔着门户,一时听得不甚清楚,然而还是听得出此时说话的,乃是一个成年男子,从发声的位置揣测,他背对门户,身高约有七尺开外,此时面向嬷嬷站立,显然是在逼问着嬷嬷什么问题,声音急促而锐利,隐隐感觉正压抑着一股焦灼的怒气。

他的话音刚落,嬷嬷的声音即刻响起,依旧是不急不缓,甚是沉稳的说道:“……老奴不过是一介家下人,主人家的事儿自有主人家的用意,老奴本没有过问的道理,如今大人若非要拿这些事儿来质问老奴,老奴就只有一句话好说:这里头是非曲折黑白对错都好,却没有一桩是老奴管得着又管得了的,老奴既是芳姑娘的奴才,心里就只盛得下芳姑娘这一位主子,至于其他主子是怎么想怎么做的,老奴一概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不知道老奴这样说,大人您愿意明白得了!”

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力,那男子仿佛也被震慑住了,待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轻柔了一些,却依旧不肯放弃,只听他朝嬷嬷逼近一步,低声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番嬷嬷听了,却没有着急作答,待再开口时,已过了约半盏茶的辰光:“老奴见识浅薄,大人所说的道理本不是老奴能明白得了的,只有一样儿,大人您说是那件事儿乃我们姑娘幕后指点,由我老奴依命行事的,那老奴就实在不敢苟同了。须要知我们姑娘气质高华,是从不愿往在这种小事儿上多费心思的,那点子损人利己的小聪明,别人都能说有,唯独我们姑娘是绝没有的!说一千道一万,大人您今儿深夜造访,若就是为了这件早已过去了的事儿,那么老奴只能这么回禀您,您可算是来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语气一转,登时变得锋利了起来,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实没料到嬷嬷这么一个谨慎人,会在这般危机时刻沉不住气起来,且摆明了有故意激怒那人的意思,若那人一怒之下杀将起来,那么嬷嬷岂不是危在旦夕了嘛!

心头一时紧缩,登时就有破门救人的冲动,然而身子一动,手正碰上了袖里藏着的阿玛给我防身用的匕首,镶狼牙的鲨鱼皮刀鞘激得手心一凉,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此时若冲将了进去,势必就将龙广海置于那个来意不明之人面前,不但会暴露他的行踪,更有可能遭遇正面袭击,那么后果必然不堪设想,这天下人都可以丢了­性­命,唯独他不可以!

想到这里,心气儿也渐渐压了回去,咬牙隐在黑暗里,死命克制着一颗为嬷嬷担着的心,只听屋里又传来说话声音,仿佛是那人一声冷笑,虽无怒气,却感觉得到其间杀机越发浓烈,说话声调也一时抬高,隔着门叫人听的一清二楚:“好个一心为主的忠奴,也不枉碧桃替你说得那许多好话,嬷嬷既然满心里装的都是你家姑娘,那就不知嬷嬷可愿意替你家姑娘赎那条无辜的小­性­命了!”

碧桃!这里面怎么会有她!这无辜­性­命,难道指的是碧桃夭折了的孩子!

嬷嬷的声音再度响起,已不见之前的激动,只是淡淡的,仿佛是家常做活儿时的聊天儿一样,随意而安详的说道:“既然大人认定老奴长着一双杀人的手,老奴却也不好再做辩解,只不知大人今日听信他人一面之辞杀了老奴,待得有一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可也会受良心折磨,悔不该今日偏听偏信,受困于儿女之情呢?”

嬷嬷有杀人的手,那就是说我这个做主子的有杀人的心了!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敢丝毫分心,赶忙凑前贴耳细听,屋里那人似乎吃了一惊,继而厉声问道:“什么儿女之情,你这奴才又知道些什么!”

嬷嬷也是一声冷笑:“哼,老奴不过卑贱之人,岂能知道大人您的什么事情,只是这天底下的事儿终究逃不过一个理儿去,孰是孰非自有天公地道,大人今夜前来,不就是想从老奴嘴里问出这么个理儿吗,老奴虽是泥人,却还有个土­性­儿,一句脆话撂在这里,诸事皆有根由,大人您想问是非,就该去找那是非之人才是!”

听嬷嬷这话,我只是隐隐觉着可疑,却一时不得要领,然而那名男子显然已是反应了过来,迈进身前一抬手“扑”一声揪住嬷嬷,“啪啪”就是两记掌掴,打完之后兀自不解恨,口中厉声喝道:“你这奴才口口声声说得什么天理道义,却原来还敢在这里出言不逊侮辱主子,要是早知碧桃在你府里受了你们那许多欺凌,到头来连腹中骨­肉­也被你们施计害死,我就该早来劈了你这黑心狠手的老东西,救她呣子早出苦海才是!”

听到此刻,我胸中的一团业火已再也按捺不住,几不成当场发泄了出来,好一个受尽欺凌,好一个施计害死,眼前这人显是为了碧桃之事而来,却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良莠不分,直把我对碧桃的一片关怀当作杀人钢刀,催命毒药一般,全然不顾事实道理,他若不是糊涂到家,就必是被人硬生生扣在了坛子里!

此时嬷嬷在他手中,­性­命危在旦夕,我无心在那桩家务事儿上多做纠缠,只抬眼看着龙广海,亮出匕首示意,他微微点了点头,扭头朝对面房檐上挥了挥手,“刷刷”几声,登时有三五条黑影从房顶上跃了下来,皆是七尺有余的­精­练男子,俯在阶下向他悄声叩拜,见他打了个“救”的手势,不用言声,齐刷刷几条身影一眨眼散开在园子里了。

我只觉心口突突跳将不停,不由的一把攥住了龙广海的手腕,他见我担心,便提起手来,接着在我掌心中写道:“放心,这些都是太皇太后给我挑拣的亲随,管保能将嬷嬷平安救出。”我见他神­色­甚为安详,显是稳­操­胜券的模样,不由也微微松了口气。

此时东厢里显然并未察觉,只听得见嬷嬷的声音冷冷的说道:“要杀要剐任由大人处置,老奴绝没有半点反抗,只有一条,大人既然认定是我家姑娘祸害二­奶­­奶­,那又为何绕道这里执意来探老奴的口风,想来大人心中也是多有犹豫,怕自己一时意气,怪错好人了吧!”

那人听了,默默不做言语,仿佛是被说中心事,一时无法作答似的,就在他霎那失神的间隙,就听见屋里炸响一声轰雷般的顿喝:“别动!”紧跟着就是一片桌椅倾倒声音,说时迟那时快,龙广海刚揽着我往旁边一闪,就看见眼前门户从里面凌空洞开,一个颀长的黑影飞身跃出,两腿踢门借力,击打得两边门环“咣啷啷”一阵脆响,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只见面上一阵森凉,定睛一看,一个皂衣蒙面的男子已经逼到眼前!

皂衣人1

心口吓得猛然一抽,身子已不自觉飞闪过来,护着龙广海直直挡在了那皂衣人之前,脑子里此时一片混乱,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隐隐只觉的无论自己如何都好,一定不能叫龙广海伤着零星半点!

心里顶着一股热气儿,身子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咬牙抬头逼视着眼前那人,只见这男子身高七丈开外,肩宽背厚猿臂蜂腰,粗一打量就知道是个练家子儿,一双胳膊足有寻常人大腿粗细,显是使枪­棒­的高手,因蒙着面,他的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此刻唯见一双血贯瞳仁的眼睛­精­光四­射­,直逼向我,­射­过两道锋利雪亮的寒光来。

此时几个侍卫也冲出了门外,将那人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冲他大声喝道:“好大胆的蟊贼,死到临头还不自知,若再不速速束手就擒,就休怪手下无情了!”

这一声断喝仿佛旱地拔雷一般,震得我握着匕首的虎口也微微发麻,然而眼前那名皂衣人却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两条浓重的虬眉紧紧拧成一团,一双烧得通红的眸子只顾牢牢锁住了我,直如暗夜滑过的两道闪电一般,即使隔着面罩,也觉得出他正死死咬住了牙关,恨不能当时当刻就将满腔仇恨化为夺命一击,硬生生劈向于我!

只听见一声怄哑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似的:“你,就是赫舍里家的女儿吧……”

多年之后,当我靠着松软的羽芯迎枕安坐在暖香宜人的厅堂里,迎着春日和煦的暖风,一边品着双熏茉莉花茶,一边看着檐下小宫女儿们无忧无虑嘻笑打闹着踢毛毽儿、转碟子的时候,一个失神回想起当时当刻的恐惧,仍能觉着胸口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陡然一紧,呼吸屏住,仿佛是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厚重的寒意登时冻结住了通身的血液,耐不住的手指一僵把持不住,“咣铛”一声,便打翻了手里香气四溢的茶盅。

从来也不知道,却原来死亡逼近的前一刻,是这般冰冷,这般森凉刺骨……

“芳儿退后!”身背后只听龙广海一声断喝,随即一阵劲风切到,龙广海一跃上前隔开了我,出腿直踢向那人的小腹,那人闻声似乎愣了一下,登时躲闪不及被踢中了一脚,却不见丝毫败象,眼见龙广海又要发力,飞展身形亮出一双醋钵大的拳头,一手护住脑门一手护住腰眼,以大洪拳的攻守姿势站定位置,却并未急于攻向龙广海。

头脑已怕的无法思考,然而身子却已先做出了反应,不等他再要发势,手中“啷”一声利刃出鞘,身形一动展开步法,使出一计眉心刺,冲着皂衣人的面门直刺而去!

我的脊背早出透了一片冷汗,双手却­干­燥的好似风­干­的牛皮,这柄寒光闪闪的宝刀握在掌中,仿佛就长在手上了一般,一抡起来甚是得力,那皂衣人眼见利刃逼近眼前,急忙往旁边闪身一躲,却不知我这厢乃是虚晃一刀,力道未及尽头便已撤回兵刃,反扭转手腕向下猛的一翻,斜向直取他的胸口而去,岂料想我的手快,他的身形却是更快,还不待匕首切近身前,他已就势向后折下身去,堪堪躲开我的兵刃,猛然间以手点地发力“腾”的一记踢腿,朝着我的手腕一个飞腿就要踢来,我唯恐被他踢落了兵器,急忙缩手往旁边凌空一翻,一群侍卫唯恐阻住了我的去势,急忙移步散开了一个口子,还不待他们重新包围上来,这皂衣人仿佛早料及了一般,使出个“滚地葫芦”就势一滚,顺着那个缺口直直窜了出去,紧跟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耸身登时截住了我的去向!

好快的身手,才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扭转劣势突出重围,背后就是一片开阔的菊圃了,眼见这皂衣人武艺如此娴熟,我在心里惊呼不好,自己方才一门心思只想着龙广海的周全,却忘了这陌生男子此一番深夜潜入,为的就是寻我而来,若我不慎落入他的手中,就不啻于送羊入虎口!想到这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待展身形重新亮出兵刃,那人已是“呼”一声逼到了眼前,以手做刀“啪”的一劈,我只觉手腕顿时一麻,拳中一松,眼睁睁看着匕首从掌中滑落了下去,随即发梢被人一把扯住,面上一黑,只觉脖颈被条好似铁链般粗壮坚硬的手臂横在喉间,勒得几乎气喘不上来,胸口发闷,两耳中仿佛堵上了一团棉花,顿时嗡嗡作响起来。

一群侍卫眼见这般情形,登时就要逼近上来,却听耳旁边那皂衣人一声断喝:“别动,动一动管保叫这丫头命丧当场!”说着话即将臂弯猛地一紧,我只觉眼前一黑,有如天旋地暗一般,嘴边控制不住的呻吟出了一声。

“莫要伤了我家姑娘……”人群中仿佛传来嬷嬷的一声惊呼,一群侍卫见状,也不敢贸然逼近,只得以身围住了龙广海,就在园中空地之上,两方人马一时僵持了起来。

那皂衣人眼见局势在握,也便不再发力,脚一点地飞身捞起了我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冷冷笑道:“果然是把好刀,只可惜落在弱质女流手中,真真糟蹋了材料……”一扬手挽了个剑花,将刀刃指在我颈侧,冲着龙广海高声喝道:“今夜有幸,于此不测之地得见当今天子真颜,实乃小人三生有幸,只不过此一番前来,并非小人图谋不轨,实乃是有一桩积埋已久的私怨要解,若有无意冒犯圣驾之处,他日定来驾前领罪,汤镬不辞!”

说话间,扯着我往外墙边连连后退,一群侍卫护定了龙广海,有一二­性­急的就要直冲过来,被那皂衣人察觉,拿刀尖轻轻在我颈边一点,削铁如泥的利刃登时刺破了肌肤,一缕鲜血顺着脖颈缓缓淌了下来,龙广海见状,两眼□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再也沉不住气,扬手刚要拨开身前的侍卫上前救人,却被为首的一个侍卫死死抱住,跪地低声说道:“万岁爷切不可轻举妄动,此刻若要厮杀,只怕不但不能将这贼人正法,便是芳姑娘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龙广海听在耳里,恨得把牙关咬的咯咯直响,却也不得不收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那皂衣人拖着我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菊圃尽头的外墙一角,我虽目不能视,却也听得见耳旁边风声呼啸穿梭,将一身被冷汗里外浸湿的袍子,尽都吹透了。

待脊背倚上山墙无路可退之时,我只觉心往腹中一沉,墙外是一处陡峭的山崖,难不成这皂衣人打算扯着我跃过山墙,从这面刀削般的绝壁上凌空飞下吗?

心里想着,不由张眼望向皂衣人,只觉着他一手将匕首架在我的颈边,一手缓缓往地上探去,摸了片刻,果然抓起来条小儿手臂粗细的麻绳来,刻意藏在草丛里,显是一早就已备下,此时绳索的一头必正牢牢系在山崖之上,另一头被他牵来给我一圈圈紧紧的缠在腰间,他的手劲极大,又存心折磨,我被捆绑得分外疼痛,忍不住发声轻叹了一声,只听那皂衣人在耳旁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身子弱的连这点子疼痛的忍不了,心肠却狠的能害无辜­性­命,真真乃是恶毒­妇­也!”

隔着一丈开外的龙广海眼见这般情形,心中必已掀起滔天大怒,神­色­虽依旧镇定,面­色­却早已青白不定,很明显瞧得出将一双攥的紧紧的拳首僵直的掩在身后,此刻亲眼见那皂衣人对我下狠手,心中怒气再难掩饰,不由得冲着那皂衣人大喝一声:“好贼子!朕本爱惜你这一身武艺,听言辞你也不是那目无君父的谋逆之徒,却未料及你真真甘于下作,岂不闻圣人云盗亦有道,难不成折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也是堂堂七尺男儿的应有的所为吗!”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掷地有声,皂衣人似乎也有所触动,低头瞧了瞧我,又望了望龙广海,手下不由得放松了些气力,然而不过片刻之后却又继续动作,从草里飞快地抓起另一条给自己也系上,扯住绳结连连发力试了几试,手法极娴熟的模样,待许是满意了,便抬首冲着龙广海高声说道:“多谢万岁爷网开一面,小人这厢可要先走一步了,若日后有缘相见,再来领罪不迟!”

话未说尽,身形已是猛然展开,我只觉被他扯着臂膀猛地往上一带,仿佛脚下生云一般,平地腾起一丈来高,耳旁刚听见嬷嬷一声惊呼,脚踏墙头借力一跃跳下,登时便一个倒栽葱头顶朝下,从百丈高的山崖上直直坠落了下去,!

心肝脾肺在腔子里混淆颠倒,眼睛吓得只能死死闭紧,我只听得见山风在耳旁尖利的呼啸划过,感觉面上的碎痂被风刃片片划破,激起太阳|­茓­到下颌连成一片的生痛,却还由不得我再要害怕,只觉脑后被皂衣人轻轻拍了一下,眼前一花,便失去知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两个星期忙到不行,只能抓紧午休的一点点时间往下续写,请大家体谅!谢谢啦!

皂衣人2

待我恢复神智再醒过来时,也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身子似乎是躺在一堆什么扎­肉­的东西上面,阵阵霉腐的气息甚是刺鼻,刚试着想要转一转头,脖子却如石化一般的僵直,稍一牵动,便激起全身的骨胳生锈似的吱吱生响,疼痛之下深吸口气,胸口却闷得发慌,激起连片的恶心,一口黄胆苦水翻涌上来堵在喉中,“叽咕”一声,给我咬着牙关狠命咽了回去。

还是跟伍先生学的医理,人的身子就仿佛是一只生着火的炉子,各种的饭食好比是生火用的材料,五谷杂粮是打底引燃的煤块,无它不足以起火,­肉­蛋便是助燃的­干­柴,无它不足以旺火,而素菜汤水之类更是消除碳火气用的百合香,无它不足以去毒除腐,而呕吐就好比是往烧的滚烫的炭火上“滋啦”泼上瓢凉水一样,不但伤身,而且极易引发体弱,白白虚耗气血。我若此时呕吐,那么本来就大病初愈不经风寒的身子势必会越发虚弱,只怕不等那皂衣人折磨,自己就把自己不明不白的交待在这儿了。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团,隐隐觉着自己是躺在一片­干­草垛上,乱糟糟的草秸麦秆刺得我全身发痛发痒,四周的黑暗里悉悉索索声不断,偶尔闪烁起几点幽幽的亮光,看着叫人打骨缝里往外幽幽发毛,心头暗忖,这草垛里头必是潜伏着许多饥肠辘辘的蛇虫鼠蚁。

想到此时自己手边可能就盘踞着条­阴­凉腥腻的长虫,冲我长长短短吐着分叉的红信子,心中终究还是害怕起来,一咬牙强忍着恶心支撑着坐起身来,伸手还不及扶上墙壁,便听见身旁草垛里一片嘈杂,数不清大小的虫蚁被我一时惊起,躲不及的拖家带口,纷纷四处逃散开去。

随着这一群小生灵一溜烟儿似的钻进草下,我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此处乃是一眼山窟,因内径极浅,约不过只能容乃三五个人的光景,四壁乱石嶙峋苔鲜遮避,除了我身下垫着的一窝稻草,再无多余什物,这洞|­茓­虽是埋汰,倒也甚为隐蔽,若有追兵寻迹而来,只需多砍些茂盛枝叶挡在洞前,也便能轻易隐去踪迹了,称得起是一处避世的佳处。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幽幽一叹,这皂衣人为了捉我,倒也称得起是费尽苦心了。

此时山洞里只有我一人,四处不见那皂衣人的影子,一面心中暗暗诧异为何不将我绳捆索绑,一面挣扎着向洞口挪了几步,望洞外探头一看,心头不由一阵发凉,原来此处山窟并非坐落山脚,却是正处山腰位置,离地约有三五十丈,耳旁只听得见有落山风声呼呼作响,俯视一眼便觉微微头晕,不要说我现在筋酸骨胀,除非肋下凭空生出一双­肉­翅,怕是再难逃出生天。

心口一凉身子一软,合身倚在石壁之上,暗暗苦笑道,怪道这皂衣人放心留我一人在此,料定了我绝无逃跑的本事,难得他这般身手心思,却不知用心报效国家,只为一些儿女情事碌碌烦扰,可是当真应了那意乱而情迷的孽障吗……

“怪不得人常说赫舍里家的大姑娘厉害,今日得见,果然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可是当真有古人慷慨赴死之风吗!”

寂静的石窟中猛然间乍起这么一声厉喝,我只觉心头猛地一沉,克制不住的通身打了个寒战,忙一抬头,只见那鬼魅般的皂衣人,已无声无息的站在了眼前!

那一刻的恐惧,就好像是被人揪着心尖儿,狠狠握了一下,满窝的血液霎时间爆裂开来,腥热滚烫的循着眼角鼻孔,克制不住的就要迸­射­出来……

我好怕,龙广海……

一阵落山风呼啸而过,吹落洞前几片枯叶,一线天光投­射­进来,恰正照在那皂衣人的脸上,将那张除去了遮面巾的脸庞正照了个清楚,却是星目剑眉鼻若悬胆,出人意料的年轻俊俏。

然而他的眼神却丝毫没有改变,还是如第一眼时的那般冰冷,眼看着我将手紧攥成拳,不禁冷笑,微微蹲下身子,双眼逼视着我说:“原来蛇蝎心肠的女子,也是懂得害怕的,却不知当初害人之时,是否想过自己也会有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一天呢!”

我暗暗咬牙,把满喉的恐惧稍稍咽了下去,抬眼回瞪过去,却也不敢贸然开言。

那皂衣人又是一声冷哼,一抬手攥住了我的下巴,上下打量了几眼,轻蔑的说道:“人常道娴花照水的姿容,却原来是这般残霞剩照的不堪,果然是人言不可信,颠倒黑白曲折是非,你这寒涩丑鬼也能说成是临凡仙女,哼!连我都要替你害臊!”

我知道他是有意相激,索­性­将计就计,只把一双眼睛盯着他,下定决心不开口。

他见我无动于衷,面­色­­阴­晴不定,攥着我的手也随之增添力道,见我忍不住面露痛苦,却也并不得意,一双眼睛仿佛瞪出火星,冲着我大声喝道:“贱人!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你以为你那痴心的小皇帝会来救你吗,告诉你,趁早收了这份儿糊涂心思,凭你和那黑心的老婆子当日对碧桃的所作所为,便是死千次百次也不足惜!”

碧桃?我对碧桃做过什么?

心有所动,眼睛不由转向了他,只见他面­色­一阵阵发青发白,牙关咬的飞紧,见我瞧他,劈手一计耳光掴在脸上,厉声喝道:“你这贱人,到此刻还敢不服!你的­性­命就如我手中的一只小虫”随手从地上捉起一只甲虫,“顷刻之间就能叫你粉身碎骨,你可怕是不怕!”

小虫的硬壳在他手里捻的支离破碎,顷刻间化成了一滩浆水,看得我心口又是一紧,一时怕得僵在原地,只觉脸上被他打的生痛,渐渐肿胀了起来,我却无心去管什么疼痛,只在脑海里飞快的想着,这皂衣人此一番显然是为碧桃而来,而且矛头直指我和嬷嬷,口口声声说我是害了碧桃呣子的人,那么,会是谁要这样陷害我呢?

心下不觉黯然,真真是呀,雪里藏尸终不久,粉刷乌鸦白不侵,一直不敢正视的问题终究还是要我迎头撞上,一直不愿多想的事儿到如今已再无退路,碧桃,未出世的孩子,绣禧,二婶,老太太,这许多人和事牵扯在一起,施害之人,被害之人,幕后之人,­操­刀之人,纷乱如麻不得头绪,我想斩,没有快刀,想解,身陷其中,惟只剩了一个避,到如今还是避不掉的……

就在那皂衣人扬手又要掴我的一刻,只听得洞外一阵人声马响,哑哑喳喳杂乱无比,皂衣人猛地收回了手,展身往洞口微微探了探,只一眼,面­色­便已­阴­沉下来,口中默念道:“该死,这么快就追过来了……”一探身折回来,一把拽过我来,一手架在我的腰间,一手梗住我的脖子,在耳畔低声恶狠狠的说道:“想活命就不许出声!”见我点头,他便不再多言,只把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了洞口。

一时洞窟中寂静了下来,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轻轻作响,我在心里暗暗合计,外面那队人马应该就是龙广海的禁军了,听人说话的声音多是青年人,有是说国语的,有说蒙语的,听马蹄声整齐划一,显然是统一规格的驷骑配备,只不过没有寻迹搜山的经验,单凭目力根本注意不到山壁上的这眼洞窟。

怎么办,怎么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呢?

心中焦急,正想屏息仔细听听外面说些什么,耳旁边只听见皂衣人低声说了一句:“你太聪明了,还是睡一会儿吧。”便觉得头脑一昏眼前一黑,再次失去知觉了。

等我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外面早已没有了声响,只剩下一片空山鸟语,想来必有那大大小小的鸟儿,乘着夜风匆匆返回巢里,一家父父子子,夫夫妻妻相互依偎在一起,以彼此的羽翼,安抚熨暖去彼此白日奔波的疲乏吧。

虽然眼前一团漆黑,身上又冷又饿,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龙广海,一时又想起了玉淇,更想起春日里曾在檐下看见那一双小燕儿,白腹黑尾红脖的一双小燕儿衔春泥筑巢,一去一来穿梭忙碌,快活的仿佛心无旁几。只偶尔在檐下遇着了彼此,总用嗉子在爱侣的翅膀上叼去泥点,轻轻摩挲梳理,呢咛绻缱,只在四目相对一瞬之间。

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下去,自眼角轻轻滑出颗泪来,待要抬手去擦,才发觉自己正仰面倒在洞脚那窝稻草上头,皂衣人抱臂蜷坐在另一角瞧着我,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烁烁生亮,寒意逼人。

也不知是因为厌烦,也不知是因为饥饿,当我撑着胳膊坐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是就这么饿死我,又或者是­干­脆一刀杀了我,麻烦你趁早下个决断吧。”

皂衣人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怒气上来一扬手又要掌掴,却见我不躲不避的抬起下巴迎面向他,反倒一时僵持住了,对视了大约小半柱香的辰光,他收起了拳头,转身朝洞外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一跃而下,我也泄了口气顺势靠倒在洞壁上,腹中空旷咕噜作响,消耗去了我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只恨不能立刻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可偏还要强撑着眼皮振作起来,为了消磨睡意,我扯过一把稻草,摸黑编起一条草链儿来。

小时候常爱拔庭中的兰草编手链儿玩,后来额娘可惜花草,便裁了好些丝带给我代替,渐渐摆弄的熟练了,我也能一口气编出七八种花样儿来,现在这稻草虽然扎手,却倒比丝带儿坚韧的多了。

对啊,怎么我早没想到呢!

天­色­越发昏暗了下来,眼睛已渐渐看不清东西了,我只凭感觉翻动手中的稻草,极小心的将一节节草棍儿搓成一整根,又唯恐皂衣人突然返回,只能背靠墙角盘膝坐着,将一双手藏在身后,飞快地搓起草绳来。

大约搓了有一丈来长时,那皂衣人回来了,手里托着一只冷布小包,里面裹着三五个­棒­子面窝窝,见我不声不响的坐在墙角,冷哼一声,随手丢了一个过来。

窝窝虽是冷的,却有股子­棒­子面儿的清甜,我狼吞虎咽吃的分外顺口,可能因为吃得太快,不觉噎住了,连声咳嗽起来。

皂衣人坐在洞口,瞧见我咳的连连拍胸,打鼻子里又是一声冷哼,轻蔑的扭过脸去了。

其实我是趁着咳嗽的空档,悄悄将草绳藏在稻草堆下头了。

粮食下肚,渐渐化成了气力,我觉得身上逐渐暖和起来,­精­神也好多了,不由放松身子,张口大大的打了个呵欠出来,一面揉揉眼角,一面的习惯­性­的轻叹了一声。

这边还没来得及闭上嘴,耳旁边只听见一阵风响,来不及抬手去挡,只感觉“啪”的一声,又是一计耳光重重打在了脸上。

疼痛激起了我的怒气,不由得昂头瞪视过去,只见那皂衣人满脸愤恨,两只眼里尽是怒意,一掌打完还不解恨,又伸手一把攥住我的衣领,逼在脸前厉声喝道:“你这小贱人倒是很懂得随遇而安呢,你是不是觉得一时半刻不用死,自然很快便会有人救你来了?告诉你,凭你犯下的那些罪,就是死十次也不足以赎清的,不如趁早收了你的糊涂心思,有空多给自己念几回往生经吧!”

面上越发肿痛起来,不自觉抬手点在颊上,只觉痘痂片片开裂分外坚硬,扎得指尖儿一麻,神识也跟着惊醒了过来,心中怒气再也忍不住,不由一把拨开皂衣人的手,瞪着他正­色­说道:“男女大妨授受不亲,请你放尊重一些!”

一怒之下力道惊人,皂衣人不曾提防,竟被我一下拨了开去,空向前伸着手臂,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见我收敛惧­色­正容厉­色­,反倒一时愣住了。

我一面在心里打定主意,一面死死瞪住皂衣人的眼睛,克制着激动朗声说道:“此一番被你凭空掠来,心中正是糊涂的很,又听闻方才你口口声声说要取我­性­命为碧桃报仇,却不知你的眼里可看得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要知道若不是当初我为了保全碧桃呣子的­性­命,我又岂会落到今日这容颜尽毁的模样!我若是要害碧桃,又岂会不惜开罪家中长辈,更害了我的贴身丫头牵连其中无辜枉死呢!”

这一处硬伤咯在心中早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我从不敢亲手去揭,生怕就此伤痕难愈血流不止,今日情急之下碰触起来,早忍不住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心痛,更那堪又提起绣禧来,我只觉两眼全都是泪,烫得蜇得叫人大不耐烦,不由一把抹上眼眶,冲着那皂衣人大声说道:“当日若没有嬷嬷舍命相救,我也早不用你来杀我了,你也来瞧瞧我这张寒涩的丑脸,你可知这副破损的容貌下头藏着我多少委屈,你可知道每天我都不敢照镜子,不敢见外人,生怕自己的样子会吓坏了人家,这心就跟口枯井似的,守着一抔苦涩的泪珠一天天一夜夜硬生生的挨着日子!

或许是憋的太久,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一味就要说下去:“其实我才是最有资格去恨的那一个,可是直到方才那一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恨谁,更没有后悔当日援救她们呣子,我只是没想到现如今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却还会被人喊打喊杀,口口声声说我是什么蛇蝎毒­妇­,说我是那施毒计陷害的恶人!”

一手从袖子里抽出绣禧的帕鼠,“啪”一声摔在皂衣人脸前:“你也来瞧瞧,这是我那绣禧留下的唯一念想,每次只要我一摸见那上头的针脚,就会想起她当日的惨死,我的绣禧,她为了碧桃,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上黄泉路,我竟是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往日的泪水压在心头,总以为随着日子久了,自然便会慢慢消散了,可直到这一刻时我才发觉,却原来伤痛如同积累在蜡烛雕花上的灰尘,拍打几下,便飞腾起来化在空中,而转眼之间,便又重新落了回去,只会越积越多,越压越厚,慢慢便将蜡烛的艳­色­掩盖了起来,随着一点点侵蚀入骨,再也不复当日那曾经动人心魄的娇艳。

心口绞痛不止,两眼兀自烧得通红,瞪视着那皂衣人几不曾滴下血来,而那皂衣人,见我这般模样,眼中一时诸种情绪交集,有疑惑,有迷离,有焦躁,更多的,却还是怀疑,两个人就这么用目光试探着彼此,在黑夜中直如电光火石一般,僵持了也不知多久,只见那皂衣人移开目光,望着夜空冷声说道:“本以为你是个心计算尽的人物,却原来也不过是个蠢东西罢了!被自己身边人白白骗了这许久,死到临头竟然还要维护害你的那些人,真真是愚钝到家了……”

仿佛一道闪电迎面劈来,全身的血液霎那间冻结住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好容易才把年终小结搞定,赶紧杀回来更新,嘻嘻……

皂衣人3

皂衣人收回目光,一双眸子在黑暗里冰冷而雪亮:“你既深受天花毒害,那么必定早已知道此一遭染病并非天灾,实为人祸了吧。”

见我默默点头,皂衣人冷哼一声,别转过了头去:“看来这一点上,那景嬷嬷倒没有瞒你。那么你可知道,此次传染的源头是在何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阴­冷的空中微微打颤,却如水音般清晰异常:“传染的源头,乃是那只盛在碧桃梳妆盒里的兔儿爷。”

皂衣人点点头:“看来这一点上,那景嬷嬷也没有瞒你。不错,致你染上天花的根源的确是那只小小的兔儿爷,那是前门以外,一家张姓人家因感染天花而夭折的孩子的玩意儿,被人特地买来带进你府,由个小厮交给内宅里一个专管每日往各房送衣服的浆洗婆子,由她藏在浆洗好的衣裳里头,神不知鬼不觉,径直拿到了碧桃房中。”

我只觉脊背上阵阵发凉,心口被皂衣人的话吓得紧缩了起来,不由瞪大眼睛紧盯住他,见他清俊的面庞冰冷似铁,迸着字眼儿的往下说道:“想来你必定比我更为清楚,你家有规矩,不许粗作婆子擅进内堂,所以那婆子便将东西交给了碧桃房里一个有头脸的丫头,再由那丫头,亲手放进了碧桃的梳妆盒中!”

说到这里,满口的牙都恨得咬紧了:“你可知道,那个有头脸的丫头,却是何人!”

一句话说的我只觉头昏目眩,一个站立不稳连连后退,硬生生撞上了石壁才收住脚步,听那皂衣人背着一片月光,露齿冷笑道:“你这么一个人物,想来也已经猜到了,那丫头不是别人,就是你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耳旁只听“嗖”的一声,一道慑人的寒光迎面而来,我下意识的往旁边一扑,只听“扑”一片闷响,眨眼间十数支翎毛长箭,如飞蝗一般,牢牢钉在了我身侧的石壁之上!

不好,有人趁夜偷袭!

心中大惊,赶紧使一个滚地葫芦躲进洞口旁边的石壁缝里,那皂衣人听见风响便已警觉,猛起一个旱地拔葱,如灵猿般一把攀在洞|­茓­顶上,紧躲慢躲,才堪堪避开了方才的攻击。

耳听洞外弓弦嗡嗡作响,眼见是一次攻击不成,又张弓搭箭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了。

这洞|­茓­如此狭小,哪里经得起第二次攻击!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只见那皂衣人一手攀住洞檐,一手自怀里飞快的掏出一把黑­色­的东西,掂了掂分量,眼看他手上猛一发力,朝洞外一把漫散出去!

随着他的动作,我只听洞外登时传来一片惨叫,随即有人­操­着国语嘶声喊道:“不好,那贼子镖上有毒!”

洞外虽是叫嚣声连成一片,听声音仿佛有一二十人的样子,纷纷叫嚷着要冲进洞来,奈何皂衣人的毒镖太过厉害,中镖的人无不是伤痛彻骨,在地上打滚翻腾的嘶喊凄厉异常,虽也有人侥幸躲过了毒镖,却眼见同伴受伤后如此凄惨的形容,心中也是害怕,不由丧了胆气,再不敢轻易发起攻击了,一时间两方竟对峙了起来。

皂衣人见局面暂时稳定,便轻轻跳下洞壁,闪身靠在洞口一侧,见我藏在石缝之中,却并没有将我抓过来做盾挡箭,反而展开身形挡在我的身前,似有意无意,做了供我躲避攻击的一道屏障。

外面究竟是些什么人,如此兴师动众趁夜而来,不惜强弓利箭直­射­进来,竟是不惜将我们置于死地!

为了看清洞外此时是什么情形,我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往腰间解下一条贴身佩着的腰带来,倾身送在皂衣人手里,打着手势告诉他:“用这上头的铜镜子,瞧一瞧洞外的情况。”

这腰带是喜痘破浆以后五娘执意给我带上的,说是姑娘往鬼门关走这一遭,身边难免招惹些小鬼儿纠缠,要用这镶着铜镜子的红腰带挡一挡煞气才好,平日常嫌它沉,谁知今日却真派上了用场。

皂衣人愣了愣神,紧跟着便不再多言,一把取过镜子去,往洞口凑近了一些,极小心的伸长手臂,借着月光,用铜镜细细观察起外面的情景了。

他在一旁观察,我的脑子里也在飞快的想着,此时对方虽然受伤,却胜在人多器利,这样拖下去必有后援赶到,我方只有两人,虽然这皂衣人一身武功,奈何终究势单力孤,真要动起手来,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怎么办!

大约过了小半烛香的时间,皂衣人缩回手臂,以手势告诉我,外面是一群身穿满族猎装的人马,共有十六个人,九匹马,为首的是个大胡子,受了伤,正趴在马上。

心中咯噔一下,满族猎装,这么说来,外面那些,是从围场出来的人马了!

此时来热河打围场的,不是龙广海的人马,那只能是逆党鳌拜的人马了。

此刻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吃惊,更还夹着一丝苦笑,没想到我赫舍里芳芳的­性­命如此重要,竟值得那起子乱臣贼子出动这许多人马前来夺取!

果不其然,就听见洞外的人马先是乱哄哄吵嚷了一会儿,继而安静下来,紧跟着有人用汉话冲着洞里高声叫嚷道:“洞里的男人听着,你如今已经无路可逃了,识相的快些把那女孩儿交出来,大爷或许还会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休怪大爷的弓箭不张眼睛!”

皂衣人闻言冷哼一声,张口刚要接话,被我悄悄拽住了衣襟,伸手在他背上写道:他们要的是我,与你无­干­,你快走吧。

皂衣人理也不理,对我的提议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张口就要对外应答,我见他一时还没有将我交出去的意思,不由略微放松了一些,赶忙将他拦住,继续在他背上写道:别说话,多拖些时间等他们毒发。

皂衣人先是不耐烦,等慢慢弄懂了我的意思,也便依言不急答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洞口,一手探在怀里,一手紧紧攥住了拳头。

洞外的人马等不到回答,不由又哄乱了起来,又有人冲着洞口高声叫道:“洞里的男人听着,大爷是可惜你这一身的功夫,才破例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儿惹得大爷火儿上来,管保扎你小子个穿心葫芦!”

皂衣人轻蔑的笑了笑,手中拨弄铁镖撞击作响,嘴角划过一丝嘲弄的弧线。

随着时间流逝,洞外的人群伤口越发疼痛,有几个伤重的克制不住的呻吟起来,引发阵阵­骚­动,间杂着许多咿咿呀呀的叫苦声,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他们要去搬援兵来了,等那时候就算我两人有三头六臂,怕是也绝难逃不出去了。

皂衣人见我闷声不语,转动脖子微微回了回头,我伸手写道:让他们以为你受了伤,已经无力反抗了。

随即动了动身子,将手凑在嘴边,压低嗓子,冲外面狠狠咳嗽了几声。

洞外有人听见了咳嗽声,不由的纷纷兴奋起来,为首的更是信以为真,扬声又冲着洞里高声喊话:“哈哈,你小子中了爷爷的箭,眼看就要活不成了,还不快快出来投降,哄的爷爷心情好,或许还能赏你个全尸哪!”

一群人纷纷撺促道:“爷跟个死人费的什么口水,要我说咱们现在就攻了进去,捉了那女孩儿回去请赏,再一刀斩下那小子的人头给爷做痰盂使!”

一说到领赏,一群人的心顿时都痒了起来,几个没受伤的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为首的大胡子也有几分心动,却还是放心不下毒镖的厉害,暗暗弹压手下,对着我们又高声劝降起来:“这一遭大爷只为那个丫头前来,与他人无­干­,识趣的你小子就把那丫头捆好了放下来,爷保证放你一条生路,以后青天白日撞见了大爷,记着绕道走就得了。”

我心中暗忖许久,一时拿定了主意,伸手在皂衣人背上写了又写,见他扭头瞧了瞧我,沉吟半晌,伸出手来,与我轻轻击了击掌。

心头不由一松,如此一来,我们便有七分活命的机会了。

皂衣人4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洞外的人马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张弓拔刀,准头直指洞|­茓­,叫嚣着就要发起第二轮攻击。

为首的大胡子此时也失去了耐­性­,但为了避开毒镖,先策马偷偷后退了几步,将身子小心藏好,见一切稳妥,便扬手一挥,指挥众人发起攻击!

就在此万箭齐发的一霎那间,只见洞|­茓­中人影一晃,一个捆的好像只粽子似的女子,被根绳子坠着,一点点从洞|­茓­里放了下来。

洞口离地面三五十丈,吊着的女子穿一身裙装,低低垂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一动不动任由摆布,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

洞外的人马一见此情景,立刻提了­精­神,纷纷叫嚷着:“晓得把这小姑娘送出来,算你小子懂事儿,这么一来,也省得大爷亲自动手了。”

为首的大胡子笑得更欢,看着女孩子被一点点下到地面,就仿佛看见黄澄澄的赏钱了一般,坐在马上不由的向前凑了凑,伸长了脖子,一双眼睛只顾盯在人质身上。

转眼间人已落下,俯身贴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众人皆是得意,争先恐后的要上前查检,为首的大胡子唯恐被人抢了功劳,赶忙跳下马来拦住众人,嘴里说道:“这丫头可是咱们大人点名要的人,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你们几个的脑袋加起来来也赔不起。”一边说着话,一边举手就往女子身上摸去。

突然从洞口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众人都被吃了一惊,大胡子一时也吓了一跳,手伸到半截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地上五花大绑的女子猛然间腾空而起,满身的绳索如摧枯拉朽般一把扯断,地上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觉眼前寒光一闪,刺得一片发花,再睁眼时,只见为首的大胡子,已被那女子一掌拍晕,脖子架上一柄雪亮的匕首,倒反过来作了那女子的人质!

情形转瞬间扭转了过来,那女子反手举刀制住大胡子,另一只手示意众人牵过大胡子的马来,神情甚为傲慢,众人见状,登时有人高声叫喝道:“不过一个女孩子,大家一起上去救下大哥,拿下这丫头回去领赏啊!”一句话说中心坎,人群中果然有人跃跃欲试起来。

女子见状,只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拖着大胡子凑前几步,一手牵过他的坐骑来,见有人欲图上前偷袭,手臂朝里弯曲一把勾住大胡子的脖子,站稳脚步略一发力,只听得骨节一阵脆响,那七尺来高一二百斤的大胡子,竟被轻而易举的,以单臂之力夹的离地半尺有余!

这群莽夫何曾见过这等臂力,无不大惊失­色­,有几个凑在前头的更是怕得胆都裂了,一个个俱是面­色­蜡黄,直如金纸一般难看,哪里还敢上前半步。

女子见此时占尽优势,便也无意久留,嘴里打了个唿哨,捡起地上的绳子往洞中一抛,洞内有人伸手接住,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只见一个身穿皂衣的小巧身影,顺着绳子,顺顺当当爬了下来。

众人此时方才明白,眼前的哪里是什么女子,原来是那武功极高的皂衣男子和我对调了衣裳,乔装改扮,为的就是蔽人耳目出其不备,竟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生生使出这么一招调包计来!

皂衣人也真不愧是个惹祸的行家,眼见众人狼狈不堪,嘴巴上犹自还不可放过,朗声冷笑道:“今夜真真­精­彩的很,以诸位兵强马壮数十众之师对我区区二人,居然落得个如此收场,哈哈哈,改日在下一定要将今夜之事编成故事传到坊间,也叫老几位在京城里好好露露脸!”

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已翻身坐在了马上,那大胡子被绳子捆的结结实实,头朝下吊在马后,皂衣人扬手提刀切断其余马匹的笼头,纷纷驱赶散去,只留下那十余个人,大眼瞪小眼儿的,听皂衣人坐在马上高声笑道:“麻烦众位将手中的箭翎箭头统统拔去,保不齐大爷一会儿心情好,开恩赏了你们毒镖的解药也说不定喔。”

此时这群人就如同­肉­在跕板,一来首领被俘,二来身中镖毒,最是无奈何,只能一一听命,就在他们低头专心拔箭头的时候,皂衣人扬手一扎马身,马儿吃痛,甩开四蹄踏破,载着我们一路往东扬尘而去了。

直到跑出一里地外,身后不见追兵追来,眼见此时终于安全了,我才不禁的心头一松,跟着便眼前一黑,顷刻间便昏睡过去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片卵石河滩上。

那匹大胡子的马正一旁忧哉优哉的啃着青草,身旁一片水流响动,循声望去,只见一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淌过,水­色­轻薄如纱,惹得人不自觉口渴起来,我下意识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撑着身子起来,以手做杯凑到水边,贪婪的喝了好几捧。

好清凉好解渴的水,一口喝在嘴里,仿佛还夹着丝丝甜味儿呢。

好容易喝够了抬起头来,一合身瘫到在地上,听见肚子里咣咣铛铛一片水响,不由自摸着肚子,傻傻笑出了声。

手腕上的珊瑚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儿细细吹过面颊,龙广海啊,我赫舍里芳芳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回到你的身边……

就在神游物外之时,我开始觉得脸上隐隐作痒,起先还当是草屑,便随手挠了几下,哪知道那痒痒就像是只小虫,不但挠不着,反而越挠越痒,又痒又麻,到后来竟是痒成一片,整张脸上好象聚集了无数的小虫子,伸着须角满处乱爬,直叫人大不耐烦。

赶忙捧起水来激在脸上,连洗了好几下,面上却还是痒的难受,忍不住伸出手来,肆意连挠了几挠。

为了尽快止痒,手下不由用了点儿力,谁知这一挠不要紧,我只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扑”一声碎开,紧跟着竟是大片大片的脱落了下来!

心口吓的一缩,赶忙伸手一看,只见手心里接住的,原来是一大片褪落的痘痂!

这一看不打紧,我几乎欢喜的直要嚷出声来,赶忙伸手又往脸上抹去,果然见痘痂越落越多,手指所及之处,痘儿痂竟是片片脱落,竟如同一口气剥开桔皮一般利索。

天,可好了,太好了,我可是终于挺过来了……

手下沿着面颊一路飞快的搓摩下去,只觉一层脱落去痘痂的皮肤分外光滑,摸上去好像是迎风吹凉了的蒸酪,又像是拨去外壳的熟­鸡­子,说不出的细腻水润,那里还有半点毛糙疤瘌可言!

就在我抚着面颊,迫不急待想要借溪水照一照容貌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扭头一瞧,那皂衣人已无声无息的站在了面前。

我一时没有防备,竟被他吓得朝后一缩,不自觉手拍着心口脱口而出:“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可是想从背后取了我­性­命去?”

皂衣人背光站着,一时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仿佛是愣在了当场,一时身形僵硬,不见回答。

见他这样,我也不敢乱动,虽然有之前那一段协力脱困,可是我和他之间,毕竟还是绑架者与人质的关系。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那皂衣人才微微挪开了步子,转身背对着我,声音­干­燥的仿佛鞣皮一般:“我若想取你的­性­命,方才在你昏睡之时就已动手了,何须等到此时。”说完之后随手丢了个东西过来,说道:“你仔细瞧瞧这东西可曾见过。”

我伸手接住,定睛一瞧,只见手中握着的乃是四四方方一块楠木腰牌,红底蓝字,正面用国语写着“神武门职守”,背面写着“黑面重须”。

见我翻来翻去看的诧异,那皂衣人微微侧过身来,眼也不看我,接着往下说道:“这是从那为首的大胡子身上搜检出来的,正面是驻守岗位,背面是体貌特征,想来应该是这大胡子用以出入紫禁城的通行腰牌。”

淡淡的一句话说得我如五雷轰顶,几乎失手摔了那块腰牌,可不是吗,先前也曾在玉淇身上见过的,这就是大内侍卫用以出入禁城的通行凭证。

既然这是那大胡子的腰牌,那么也就是说,这带着人马来取我­性­命的大胡子,乃是个禁城内畅行无阻,直可轻易欺近天子的大内侍卫了!

越想越怕,脊背也跟着森凉起来,老天爷,这起子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他们的触手此刻怕是早已布满大内了,也许此时龙广海身边的侍卫之中,就已经混进乱党的爪牙了!

怪不得,白天那支搜山的队伍马马虎虎,那么轻易的就过去了,却原来其中早有贼子的手下发现了我们藏身的洞|­茓­,就等着晚上带人马过来,好将我抓回去向他们的主子讨赏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气又恨,“呼”的一声打地上站起来,一把扯住皂衣人的膀子,失声逼问道:“那个大胡子呢!”

皂衣人纹丝未动,我却感觉出了手下的异常,手掌里好像握住了什么热乎乎粘腻腻的东西,待到松手时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满手掌里,历历尽是鲜血!

我吃了一惊,赶忙缩回手去,只见他手臂上有一道赫然醒目的伤口,仿佛是被利箭所伤,虽然箭棱已被拔除,但被我方才无意一握,登时绽破红­肉­,往外汩汩涌出血流来!

不自觉的掀起裙角“嘶啦”一声彻下长长的一条布带来,上前小心抬起皂衣人的胳膊,刚想替他包扎,却被他发力一把推开:“我还死不了,用不着你如此好心。”

我被他无端推了个趔趄,心头只觉又气又急,又见他明显­唇­­色­泛白脚步虚浮,不由分说上前将皂衣人一把扯住,逼在他眼前大声说道:“平时就算家里的阿狗阿猫伤了病了我也会替它们包扎疗伤,更不要说你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眼下你已经失血过多,危及­性­命,却还要争个什么意气,别忘了是你将我劫持到这荒郊野外的,你我之间可还有一笔官司没有打清,你就算是要死,也要等到官司打完了,再死不迟!”

一面说着话,一面扯过他的手臂狠狠捆扎起来,见他先时还别扭了一下,奈何被我紧紧攥住,又实在因为失血过多无力挣扎,只能以一双牛眼狠狠瞪着我,却也不再妄作挣扎了。

等我这边包裹完毕,心里依旧觉着有气,冲着他恨声问道:“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皂衣人仿佛是气,又像是吃惊,更像是不知如何是好,两只眼睛依旧瞪着我,伸手朝远处的树林一指:“在那里”,见我爬起来要走,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已经断气了。”

我急急收住脚步,扭头冲皂衣人大喊:“他死前可有交待是何人指使他们前来捉我,又是从何得知我被掳走的,他还有没有说现在热河有他们的多少人马,皇帝身边又安Сhā了多少他们的人?”

我问的气急败坏,皂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转眼便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傲慢,别过头去望着溪水,冷冷的说了一句:“与其担心你那远在热河的小皇帝,倒不如替你自己这条小命多上点儿心吧。”

芳芳11

我被他说的胸口一窒,刚要张口细问,却见皂衣人面­色­苍白嘴­唇­泛青,倾身靠在溪水边儿的大石上,闭目养神,不肯再作言语了。

我知道他这是失血过多引发体力不支,最是不能耗神的辰光,而且从如今的形势看来,我的处境也的确堪忧,无奈也只能压下满心的话语,转身来到那匹贼子的马旁边,探手往马鞍下细细摸索而去。

但凡是京城贵胄专用的马匹,除了四蹄配有各府特制的马掌之外,更会用烙铁在肚皮下面烫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一来方便管理,二来也不会影响马匹的外观,我若能从这匹畜牲身上寻见类似的标志,倒也不啻为又一件打击乱臣朋党的佐证。

那马儿倒也乖巧,被我一个陌生人肆意乱摸也不着恼,反而又是仰头又是打鼻喷气,一副甚为享受的模样。

摸了好半晌,终于在马前腿的侧里位置,给我摸见了一个凸出来的印记,大约巴掌大小的方形火烫印,用满蒙两种文字写道:“靖西将军”。

心中不觉分外欢喜,一把凑在马儿耳旁,小声说道:“马儿乖,咱们这下可有了主心骨儿了……”

乍得惊慌转为欢喜,方才感觉到腹中饥火中烧,可是眼前身在野外,满眼尽是卵石草滩,要往哪里去找充饥的食物呢?

一转眼瞧见马鞍上吊着一只箭筒,横七竖八Сhā着好些长箭,拔出来一瞧,钢制的棱骨箭头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瞧上去分外锋利。

拿在手里心生主意,一面朝河滩边儿走去,一面暗笑道,可惜你这一件杀人的利器,如今落在我手里,只好委屈一下了。

这条溪水清澈见底,有许多鱼儿穿梭游历其中,看上去多是一尺余长胖头草鱼,偶尔还有鲤鱼鲫鱼之类小鱼,约计也有半尺来长,泳姿憨傻见人不惊,许是从未被人捕过的样子。此时我挽裙束腰手拿长箭,站在齐膝深的水里,看着一条条鱼儿自脚边游过,瞅准了一条肥硕的,以手中长箭做鱼叉一把扎下去,不中,转身再扎,又不中,如此反复尝试多次,从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裳,尽都被自己大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心中苦笑,这世上的事儿本来都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平日读书时还以为古时的野人渔趣必是件极惬意的事情,如今身临其境了才发现,原来我这久居俗世之人,恐怕早已失去了先辈户外生存的本能了。

心中虽有些丧气,却仍不灰心,依旧拿着长箭专心扎鱼,眼见一条一尺有余的老乌鱼正慢悠悠的往脚边游来,不由振奋起­精­神,一面紧紧盯住了老鱼,一面在心中反复估量着下Сhā的时间,一个不当心,再清醒时猛地发现那条老鱼已经逼在了眼前,脑子里登时全没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双手持箭发力朝下一Сhā,只听见“扑”的一声,心中大呼一声侥幸,终于给我扎上来了!

急忙忙一把举起长箭查检战果,只见箭头一端正扎着一条肥美老鱼,圆头乌口,兀自不停的扭动挣扎,压在手里约有五六斤的分量,我不由一把拔了箭头攥在手里,站在水里一边费力的制住猎物,一边欢喜的呵呵笑出了声。

岸上的皂衣人不知是被我的笑声惊醒,又或者早已醒来,等我察觉的时候,只见他正背手站在水边,一双冰冷的眼里情绪纷杂­阴­晴不定,仿佛时喜时怒,又仿佛隐藏着什么困惑和怀疑,明明站在一片明媚的阳光底下,却如一潭幽黑的深水似的,叫人一时瞧不清楚。

然而我毕竟还是沉浸在捕鱼的欢乐之中,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异样,只是笑着把鱼往岸上一抛,朗声说道:“你先接着这条,看我再来捉一条……”

这边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皂衣人竟“嗖”一声不见了,还没等我来得及扭头四处观瞧,却听得又是“嗖”的一声,再转身时,只见那皂衣人手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面不改­色­气不长出的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瞧不打紧,几乎憋得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见他手上的那一条是尾金灿灿的红鲤鱼,身长足够三四尺,全身的颜­色­绚烂如彩霞一般,一张不住悉合着的阔口边还生着两条孩童手指长短的胡须,粗一打量就知道,这东西少说也有一二十年的寿命了。

好家伙的,我这里忙得差点儿淹死才捉住一尺来长的乌鱼,你那里才一转身就手到擒来一条如此大的红鲤鱼,早知道你这么厉害,还要我这么狼狈的拿箭乱Сhā做什么!

心中不免又气又笑,只能犹有不甘的爬上岸来,一手扭着衣裙上的水,一边对那皂衣人说:“我们有一条鱼吃也足够了,不如把这鲤鱼放回去吧,难为它长了这么大,若被我们这么糟蹋了也是造孽……”

我说这话实属发自内心,并不指望皂衣人真能依我的话,谁曾想我这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那皂衣人打断我道:“我从来只懂杀生,不问因果,这鱼儿天生地养,生来就是该着供来果腹用的,它今日是落在我手,若是被只熊猎了去,还不是照样难逃一死,又哪里来的什么糟蹋不糟踏!”

我也不多理会,只是低头专心拧水,随口说了一句:“天地尚有好生之德,人乃天地之菁,又岂是能与兽类相提并论的,你说它落在熊口难逃一死,殊不知天地间早有既定命数,它命中注定就该落在你手,而你却就该凭心决断它的命数,或杀,或放,或心存怜悯,或一意孤行,不过在你的一念之间尔矣。”

说完这话再看那皂衣人,眼里的疑惑越发深沉,提着那条鲤鱼不进不退,显然心中已经起了波澜,我毕竟不愿与他太过接近,于是便挪动脚步,自行往树林中更换衣裳去了。

转身之间,身后传来一声水响,我知道那鲤鱼终于还是回到了水里,心中不由对这皂衣人,生起了一些好奇和感激出来。

方才在马鞍下头发现了一套男子的衣裳,想来是那个大胡子的,我生怕此时着凉感冒,急匆匆把身上的湿衣裳统统替换了下来,胡乱擦了擦­干­,把那套男子的衣裳穿了起来。

等我扎好了腰带从树林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皂衣人已经在溪边背风处架起了篝火,拿茅草细细包裹了乌鱼,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此时只见这鱼直给烤得滋滋冒油,老远就能闻得见一股诱人的香气了。

肚子不由咕噜作响,再难控制满腹的饥肠,一个箭步来在火堆旁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食物,竟是馋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皂衣人坐在火边不言不语,随手撕了半条给我,我只如风卷残云一般,哪里管的上什么烫不烫,刺多不多,眨眼间就已将半条鱼囫囵吞下了肚。

一颗豆子喂不饱饥饿的狮子,半条鱼也远不足以喂饱饥饿的我,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朝皂衣人那边看去,见他手里的鱼只略咬掉了一点儿,几乎就没有动。

见我眼冒火光的瞧着他手里的食物,他仿佛厌烦的把头一偏,手却朝我一伸,极不在意的把他那半条鱼,也递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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