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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 此间少年14

此间少年14

饥饿催促着我刚要伸手去接,理智却制止住了我的行动,反手将鱼依旧推了回去,轻声说道:“你受了伤,正是需要补充给养的时候,哪怕是一时没胃口,也要勉强自己多吃些下去,不然哪里来的气力支撑身体,你就不怕我趁你伤重昏迷偷袭你吗!”

说完之后也不看他,自起身往溪边汲水洗手,感觉皂衣人两团灼灼的目光盯在背后,却并不觉得可惧,反而有些好笑,低头只管梳洗起来。

方才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不但我脸上的痘疤褪了痂,就连身上的也开始褪了,新生出的肌肤滑不留手的,甚至比染疾之前更加白­嫩­了。

嬷嬷果然医术如神,竟有这般去腐存新之神技,等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当面叩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

想到这里不觉失神,现如今我被这身份不明的皂衣人挟持在此,与家中断绝了消息,前途不知前往何处,后方又有贼子的追兵,此时虽然难得片刻的平静,可谁知道下一刻我又将面对怎样的艰险呢?此时虽有心拜谢嬷嬷,却奈何命运多揣,不知何日是归期……

心口隐隐作痛,泪意哽上了喉头,为了不叫自己在皂衣人面前落泪,我只能探手进袖中,将一路小心珍藏着的额娘的书信,凑着火光,仔细默念了起来。

自打龙广海捎来书信的那一刻,我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来读,却不曾想平地也会起风云,中途竟发生了那许多事情,待到此时守着一堆篝火,靠着河滩边的大石席地而坐,手捧着这封难得的家信,迎着时明时暗的火光,看着纸上额娘的笔迹,大多被我的汗水泪水晕开了去,不由脑海间默默升起了一些不清明的感慨,竟一时沉进字里行间,喏喏不可自拔了……

芳芳12

“芳芳吾儿,见字如晤……”

“每每思及当日汝病重离家,为娘心头犹有刀剜,纵有万语千言,苦于身生骨­肉­不得相见,惟有以此信捎去牵挂,图慰片刻心伤而已……”

“今日有五娘报喜家书送到,知汝一切安好,心中方得稍稍宽慰。中夜难寐,想起吾儿生辰将近,不由得推枕起身,见窗外残花满地,秋蝉悲鸣,思及去年值此时节,与芳儿簪花贺寿,尽享天伦,不由得涕泪涟涟,不能释怀……”

“吾儿自幼良善,不知世间疾苦,为娘怜你无兄无姊,难免每多溺爱,不忍使吾儿亲历半点世情之苦,至此时思及先往种种,不由空叹惆怅,窃思量圣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言论实乃至情至理,方可为吾儿立身处世之根本,须要知沧海桑田瞬息生变,歌舞场转眼化作枯骨冢,择膏梁难逃南柯梦一场,满目繁华皆不过百年的经营(奇*书*网*.*整*理*提*供),唯有此至圣之理如烁火之金,日久而益见其真,之所谓人生一如泽地蒿草,夜袭风露日侵尘土,境遇之艰本已极难成存,更哪堪一应外力刻意摧折蹂躏而去,所以吾儿更需时刻以至圣至理为鉴,进而不骄退而不弃,以风侵霜冻为给养,就世情艰险而大块朵颐,所谓动心忍­性­,……

“为娘今生别无所求,惟求吾儿平安康健,心愿足矣……

“另,家中一切皆好,勿需多做牵挂……”

到后来字渐渐看不清了,还以为是夜­色­深沉光线不足,直到抬眼时方才发现,原来泪水已于不知不觉间盈满了眼眶,伸手去擦,竟是越擦越多,越擦越流……

夜风中依稀传来鸦雀的叫声,声声仿佛凄厉,听得人牵动阵阵心酸,眼泪不由流淌得更难抑制了,心中默默感伤,从前无论在人前人后怎样强撑姿态都好,惟有在额娘面前,我还是可以享受片刻孩童的天真本­性­的,可是如今看来,上天却连我这仅有的一点微薄亲情,竟是也要剥夺了去的……

孩提时候唯恐人说我小,十岁上下唯恐人笑我少不更事,可如今我真真期望能回到先前不谙世事的童年时代,竟转眼已成奢求了……

嬷嬷,您曾说过,我命里注定是要登上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却不知那冥冥之中不可违逆的天命,其实根本没有给过我另外一个,不同的选择……

想到此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喉头间仿佛被只手大力搅扭了起来,哽咽不成言语,低头瞧见素白信笺上额娘的字迹,一时间只觉百感交集,内心的压抑再也无可抑制,止不住的泪水潸潸,宛如雨下。

也不知泪流了多久,头脑渐渐一片空白了,伸手默默擦拭去满脸的泪痕,偏头瞧了瞧身旁,才发觉那皂衣人已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一个人站在河滩上背手眺望溪流,似在有意无意之间,留给我一方静静独处的空间。

我望着皂衣人的背影,酸凉的心房里轻轻泛起了一丝感激,贴身收起信笺,拿过火堆旁的树枝,将一堆篝火小心的拨散了去,看火星散尽了,又起身往溪水边掬起一抔水,将地下的火种彻底熄灭,又结结实实踏了几踏。

此时身在荒郊野外,方圆数里杳无人烟,一旦有贼人的兵马经过发现了篝火,那我们的行踪就暴露无遗了,所以哪怕夜间再寒冷,也断不能留下篝火来的。

皂衣人默默看着我行事,背手站立不动,待我收拾尽了打算重新坐下时,他已提步来在我的面前,目视着山路轻声说道:“我们立即启程,子夜之前赶到前面的镇上投宿。”说完之后便提步来在拴马的小树跟前,仔细瞧了瞧马蹄上的钉掌,抬手一攥缰绳,飞身跳上了马背。

我无力询问,也不能询问,便跟着他认蹬上马,挨着那皂衣人稳稳坐下之后,只见他扬手猛一拍马,自觉如风驰电掣一般,乘马往东疾驰而去了。

等我们来到了目的地,各家各户早已闭门歇息,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处犬吠,小镇沉入一片漆黑,不见半点灯火了。

因为皂衣人也不熟悉镇上的道路,所以两人一骑在黑暗里摸索了许久,才好容易摸到了一家客栈的门前,虽早已上板打烊,但门前飘扬的一面半旧杏黄的幌子上仍能辨认出四个大字:吃饭留宿。

皂衣人牵住了马,将我挡在身后,自上前拍打铺门,清脆的拍击声趁着夜­色­分外清亮,连拍了数下,果然见屋内灯火亮起,紧跟着有人答茬道:“门外来的是哪个?”

皂衣人答道:“我们是赶路的客商,因为走的急错过了宿头,想要在贵宝号借住一晚,还请店家行个方便。”

店里的人像是被我们惊醒了好梦,正满肚皮的不耐烦,不由分说高声答道:“店里的客房都满了,大堂里睡着伙计,无处供人歇脚,你们还是找别家问问去吧。”

里面人的口气虽大为不善,皂衣人却不以为然,依旧拍门说道:“这方圆数里只有贵宝号一家客栈可投,此时又是天黑夜冷,人乏马饥,再没有力气前行了,还请店家看在我这位朋友的面子上,好歹收留在下住宿一晚。”

说着话,打怀里掏出一锭银锞子来,轻轻掰了个小角下来,顺着板门缝隙丢了进去,只听见“叮”一声响,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呼啦”一声,门分左右一把敞开了。

只见迎出来的是五尺来高的一个黑秃子,五十上下的年纪,眉毛胡子一根不见,圆溜溜一颗头跟只打了头油的皮蛋似的,披着衣踢着鞋,左手持一盏油灯,右手紧紧攥着方才丢进去的那一小块儿银角子,黑眼珠子见了白银子,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跳着迎了出来,不住地朝我们打躬作揖,嘴里还不停说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瞧小的这双狗眼,连老客您二位都不认得了,真真该打,该打……”

皂衣人见多了这类前倨后恭的模样,脸上只是冷笑,一扫先前的客气,昂首阔步迈进店里,将手中缰绳丢给秃子,大马金刀的在堂前坐下,随口吩咐道:“把你的伙计都叫起来,豆料拌上­鸡­蛋清,喂饱爷的马,给爷开一间上好的客房,打水烫脚,沏壶好茶,再给爷找两件­干­净的衣裳来。”

那秃子本来就不高,这会子皂衣人说一句他躬一躬腰,说一句躬一躬,满脸笑得打起成堆的褶子,转眼就佝偻成个大虾米了,待皂衣人全都吩咐完了,秃子急忙捻小步蹦着来在我们面前,双手抱拳一躬到地,抬脸儿时只见他拧着眉头撇着嘴,仿佛极殷勤,却又好像急为难的说道:“爷要上房,小人立刻叫人去收拾小店最­精­致的南厢房,爷要好茶,小的立马给您沏小店最上等的叶子,爷要洗脸水,小的打发伙计现起炉灶,可是爷要的衣裳,小的实话实说,本小店不是成衣铺,一时半刻也不好到外面去买,请爷的示下,是不是先凑合着穿两身小人的衣裳,等明儿一早东街的成衣铺开门,小的亲自去给爷挑两件上好的来……”

“行了行了,哪来的这许多碎话,你耐烦说,爷还不耐烦听呢,不就是要银子嘛,那,拿去!”皂衣人不耐烦的扬手一抛,只见那锭约有二十两的元宝在空中擦亮一道火光,惹得一地伙计个个张着大嘴,啧啧羡慕不停。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方才还好似虾米一般的秃子半句废话没有,“咚”一声就跳了出去,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长出了一大截,迎着火光直扑过去,恨不能肋下能生出一双­肉­翅,跳起来伸手就往空中去抓那锭锞子,一双小眼睛映着火光,几乎要把那银子烧灼的滚滚生出烟来。

我瞧的好笑,只能掩口用力忍住,皂衣人却丝毫不加掩饰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那秃子终于接住了银子,一把送在嘴里拿牙就咬,连咬了几咬之后,方才确定下来,赶忙揣在怀里紧紧捂住,一抬头瞧见皂衣人笑他,也亏得秃子这层千锤百炼的脸皮,竟是半点儿不见羞臊,如小­鸡­哚米一般,只顾着叩头谢赏个不停。

皂衣人痛笑了一会儿才好容易止住,伸手擦了擦眼角,起身带着我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那秃子:“老板这一副空中追银的身手可是了得,依我看,都快赶上那包龙图堂下的御猫展昭了,改天我可得和五湖四海的朋友都夸一夸,要听说书的去京城德艺茶馆,要看真把事的嘛,就来找咱们这位秃老板。”

一路说笑着,信步来在东厢房前,秃子亲手捧着灯盏茶壶一股脑儿放在桌上,点头哈腰的说道:“小店实在简陋,委屈二位爷屈尊暂且凑合一晚,等明日小的把自己那间陋室打扫­干­净,再请二位爷搬过去好生歇息……”

皂衣人像是累了,大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秃子赶忙一缩头退出门去,临走还要蛇蛇蝎蝎的说道:“小店这味草花茶是本地特产,最是安神定气,滋润生津,请爷喝了茶好生歇息着,明儿一早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龙肝凤胆不敢说,山珍河鲜还是有几样勉强上的了席面的,只要爷在小店住一天,小的管保伺候的爷舒坦一天……”

皂衣人似乎不厌其烦,嬉笑着一把推上了房门,把秃子的喋喋不休的聒噪登时隔在了门外,一转身竟收敛了笑容,面上只见变颜变­色­,快步来在桌前,揭开茶壶盖子闻了闻,面­色­登时一紧,抬头瞧着我,轻声说道:“看来今晚我们是武松投宿十字坡,遇上开黑店的了!”

(注:靖西将军是鳌拜党羽穆里玛攻杀川东起义军时的职务)

黑店

幽暗的灯火下,他的脸­色­好似阎罗鬼判,森森然叫人不敢逼视,我只觉头脑“嗡”一声涨大了许多,虽然眼瞧得见耳听得见,身子却一时僵在当场,再难反应过来。

皂衣人也不再多说,疾转身朝床铺旁走去,一把揭开床上的被褥铺盖,以手指轻轻叩响铺板,仔细听了片刻,便伸手沿着铺板一路边缘摸索起来。

待摸到床铺侧边一处突前的木头橛子时,皂衣人停下了动作,仔细的看了又看,随即一出手,毫不犹豫的拔着那橛子往身前一带,只听“格拉拉”一阵木轴扭动,眼前一张床铺以两端为支点,一把翻转了下去!

我看得心中一惊,忍不住凑上前要仔细观瞧,却被皂衣人一把揽住挡在身后,只见他一手取过桌上的灯盏,一手打怀中抻出一只铁镖,借光亮小心的凑近床铺暗道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抬手退后几步,又仔细瞧了瞧床铺下的情形。

我在他身后也看得清楚,这床铺本是用砖头砌成的一方台子,仿佛是个烟囱口似的,只在上方搭了一架木质铺板供人坐卧,住宿的客人只要在睡前喝了老板放下的药茶,迷迷糊糊便会睡在床上昏死过去,此时只要店铺伙计进来,稍一牵动木头橛子的机关,揭开铺板,躺在上头的人便给送入床下暗道,或杀或埋或做成孙二娘的­肉­包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被这黑店暗算了­性­命去。

我不由瞟了一眼铺板,只见那上面还有星星点点暗褐的痕迹,显然是有的客人没喝药茶,梦中被闯进房中的歹人惊醒,还未来得及挣扎,却被当场杀翻在这张铺板之上。

胸口泛起一阵恶心,不忍再做细看,却见那皂衣人面­色­欺冰若雪,牙关都咬得紧紧的,发声冷笑着说道:“走南闯北这么久,恶人恶事见了不少,却还没见过如此丧心病狂的!本来我瞧它的木材石料­精­道,的确是家百年老店的模样,可是那秃子跳起来接银子时露了马脚,被我瞧见他中衣的领子上,有巴掌大小的一块血渍,我心中就起了怀疑,等我们上楼时又发现,这店基虽有百年,可这楼板却是新造的,恐怕是这伙贼人将原来的店主人一家杀光之后,翻修店铺,做起了这等不要本儿的买卖!”

听得我­鸡­皮疙瘩阵阵襂起,不由问了一句:“那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皂衣人看了看我,打衣襟里掏出一柄匕首,正是当日阿玛送我防身用的宝刀,只见皂衣人拔出鞘仔细瞧了瞧,顺势交在我手中,低声说道:“当日见你还有些身手,想来寻常三五个男子也不容易近了你的身,这样,等会儿我带着灯火下去暗道探路,你拿桌子将门顶上,守在房里等我回来,万一有贼人硬闯进来,你就用这宝刀能杀就杀,不能杀的,刺他几刀也好,方才我数了数,这店里的贼人大约有二十多个,我要全部杀­干­净了需要三炷香的时辰,在这期间你只须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其他的事情,等我回来了咱们再做解决。”

我依言点头,只是伸手把匕首还递给他,轻声说道:“下面的情形复杂,你还有伤在身,没有武器恐怕会吃大亏,这匕首乃是倭国的淬火钢所制,吹毛即断削铁如泥,你带在身边权当防身使用,我在这里只要守住了门口,其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皂衣人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难辨,见我坚持,便也不再拒绝,伸手掏出一把铁镖放在桌上,指着锃光发亮的铁镖对我说道:“这些是我家传的流星镖,每一个都喂了剧毒,用的时候记得捏住中间,发内力朝目标投去,只要略粘上一点皮­肉­,管保叫他痛不欲生,束手就擒。”

我又是点头,伸手将油灯递给了他,他接在手里回头瞧瞧我,再不多说,一跃跳入了暗道。

我这里急忙推动衣橱桌椅将门死死顶上,又来到窗前,开窗瞧了瞧,只见窗下是一条宽约十尺的开阔河道,两岸一团漆黑,并不见民居人烟。

见着情形,我心中不由的一阵欢喜,我若是此时从窗口跳下,一路往上游游去,大约有个三五十里的路程,就可以遇见码头了,上岸之后无论找那个衙门一报,我登时便可以脱困,回热河和龙广海团聚了。

可是,我若此刻一个人逃命出去,恐怕那皂衣人杀得­精­疲力竭回到屋里,发现我不在,一时心慌意乱,反极容易被贼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因我枉送了­性­命。

而且,我答应过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我就应当依诺做到。

想到这里,躁动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伸手将窗户紧紧关上,将身子蜷缩在顶门的方桌下面,单等着贼人上来破门。

室内此时一片黑暗,大约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就听见门外有人惨声叫道:“大哥,不好了,老三老四他们几个叫那住店的小子给杀了!”

门外登时一片混乱,那为首的大哥显然就是那个皮蛋也似的大秃子,一听说自己的兄弟被杀,气得张口就骂,揪过报信的喽罗问道:“你说清楚点儿,那高个子的现在何处!”

“小的也不知道,刚才小的在后院儿撒尿,一抬头就看见高个子站在天井里,举刀那么一挥,老三老四几个就当场躺下了,小的吓得刚要喊叫,却见那高个子嗖的一声,居然平地不见了,小的唯恐也被他砍了,这才连滚带爬来见大哥的……”

“可是被今晚来投宿的两个人一起杀的吗?”

“不是的,我只看见那个高个子的,另一个小个子的没瞧见。”

秃子气得哇哇大叫,全不见了先前蛇蛇蝎蝎的猥琐模样,一把推开报信的小子,冲着其他贼人喊道:“那小个子的必定还在楼上房里,兄弟们和我一起上,捉住了小个子的,不怕那高个子的不来救他!”

叫众人纷纷拨刀举火,一片脚步声就往楼上奔来。

我起先听得甚是解气,后来听见秃子带人上楼,不由有些着慌,急忙从桌下钻出来,一手捻起几枚毒镖,以身挡在门边,只等着贼人撞门,赏他几个结结实实的碰头好!

谁知不等贼人全部上楼,楼下又传来一声惨叫:“大哥救我……”

声音凄厉似嚎,门外的贼人俱被吓得打颤,刚有人打算下楼察看,却被大秃子一把拦住,厉声喝道:“死了的便是死了,咱们替他报仇就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里头的人,没有他做人质,咱们几个都要做刀下之鬼……”

谁知他话没说完,就听房梁上传来一声冷笑:“可笑贼子,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你们犯下这等滔天罪孽,难道还不知自己时限已到了吗!”

声音先还从梁上传来,转而又似乎到了东面,一句话还未说完,说话的声音又飘到西面去了,光听见声响,左右就是寻不见人影,飘忽如同鬼魅一般,秃子心里也没了底,只能朝天空叫喝道:“是英雄好汉的咱们亮个身来,老爷的刀不杀没名的鬼!”

皂衣人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似的,听着叫人胆寒:“兵荒马乱的年月谋生不易,本来爷也不愿多管你们的买卖,可是方才爷在后头瞧见,你们竟然连两三岁的孩子也不放过,连皮带骨蒸熟了当羊­肉­卖!这就不由得爷今晚要大开杀戒,送你们这起子丧天良的畜牲上黄泉了!”

秃子闻言不但不愧,反而昂头仰天发出一声惨笑:“当年老子若不是被狗日的镶黄旗圈了地破了产,一家大小死个­精­光,又怎会来做这刨祖坟死绝户的买卖!老天既然对老子不仁,老子也不必再管什么天良人伦,你不是说老子把人­肉­当羊­肉­卖吗,你又可知道老子亲眼看着亲生爹娘被乱兵骑马活活踏死,亲儿子被活生生的剁碎了喂狗吃,老子的这家破人亡的仇恨,又该往哪儿说理去!”

“你说老子丧天良,你可知道这世道里有天良的就得活活饿死,从前老子在家耕田,成天在土坷儿里头刨粮食吃,每年累死累活打下来的粮食一大半得孝敬了地主,剩下的只够全家人喝一碗稀粥使的,要是赶上蝗灾旱灾收不来粮食,老子的老婆孩子就得当牲口一样押给人家抵债!老子也想过要做规矩人,可是规矩人就得活该被人当狗当猪,眼睁睁看着一场乱兵过来,人头只当麦茬儿似的,割了一片接一片!老子如今给这世道逼的什么都不剩了,只还剩这烂命一条,有本事的,就只管来拿吧!”

黑店2

秃子说得撕心裂肺,他手下的兄弟都是的战乱经历过来的苦人,此时勾起心事,再也按捺不住,跟着一块儿闷声哭泣起来,听这一­干­杀人不眨眼的强人和着血的哭声,我心底只觉一片冰凉,才明白额娘信中所说得世情之苦,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

从前只以为人心险于蜀道,却从不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想做人而做不得人,直至被逼沦为畜类的人间惨剧,如此看来,从前闺阁之中的勾心斗角不过是一场饱食之后的游戏,还有不知多少的百姓无衣无食,或终日忍饥挨饿挣扎在生死线上,或逃难冻饿道旁,或像秃子这般沦为贼匪,甚至被当成猪狗随意荼毒!

锦衣玉食得自于民脂民膏,高阁亭台下压着无数惨白骸骨,我自出生以来所见所闻,满目所及无不是红绡软罗,金玉堂皇,何曾有过一日不被香茗馔肴团团包裹起的?一副皮囊被富贵繁华哄得久了,心智也渐渐便疏怠了去了,只以为书上说的那些“易子而食”“两脚羊和骨吞”的惨状,离自己遥远的很,甚至有些不过是史者在文字上习惯­性­的夸大,然而此刻门外那群杀人屠户凄厉的哭声响彻天地,纵是铁石心肠也绝听不得,我感觉是被一计重拳般狠狠砸在心堪上,羞愧、自责、怜悯、愤怒一时间一齐翻涌上来,眼瞅见手里握着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刀鞘,流光溢彩华丽昭彰,登时像是被烫了一下,失手“咣啷”一声,刀鞘落了下去。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只听见门外一­干­强人收住了泪水,秃子仰头冲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皂衣人高声叫道:“老子既然走上了这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就知道早晚是不得好死了,只不过咱们死也得死个够本儿,杀不了你,也要拉上你那小个子的兄弟,一块儿到阎王殿前打官司去,兄弟们,给我冲!”

转眼情势险恶起来,虽有家具顶门,却根本顶不住五六个强人的大力冲撞,我虽有见血封喉的毒镖在手,奈何方才听了他们一席话,已经打心底里不愿再伤了这些人的­性­命,所以眼看着此时房门就要被撞开,却只能­干­着急,全无一点儿主意!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听见门外有人凄声喊道:“我的耳朵……”

紧跟着另一个也喊:“高个儿砍中我的腿筋了……”

霎时间门外传来一片喊叫,不是筋脉被挑了,就是手指头被削了,纷纷血流不止疼痛难忍,一时顾不上撞门,倒地捂着伤口惨叫不已。

此时只见皂衣人亮出身来,手持匕首,如砍瓜切菜一般一路连劈带削,却刻意的招招留情不伤要害,似乎也不愿取了这群人的­性­命。

那秃子也真豪横,一群人里数他伤重,一只耳朵都被削,两只手指被剁,背上挨了深可见骨的两刀,却还强忍疼痛撑着门框挺身站着,一双烧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对面负手站着的皂衣人,仿佛是条咬疯了的饿狼一般,浑身血淋淋的举刀大声吼道:“有本事的你现在就杀了老子,白刀子往这儿来,皱一皱眉头老子不是好汉,二十年后老子就是托生成只狗,也要咬碎你小子的心肝脾肺,掏你个没人养的血盆……”

皂衣人皱了皱眉,不耐烦听秃子开骂,伸手促不及防的“啪啪”打了秃子二三十记耳光,打得秃子两颊高高肿起连嘴都张不开了,方才停下动作冷声说道:“爷念你也是条血­性­汉子,本想饶了你的狗命,可是你这东西嘴太脏,勾的爷火上来了,由不得爷不饶你,可就要替无常小鬼儿发送你一程了……”

我在房里听得心焦,又听见皂衣人要取秃子的­性­命,再也按捺不得,拨开家什一把推开房门,大声说道:“好歹饶他一命,本也不全是他的过错……”

就在皂衣人略一犹豫的空隙,那秃子宛若笼中犹斗的困兽,拼尽最后一口气,“呼”一声朝前一个虎扑,浑身是血死死扭住皂衣人,双双从二楼跌了下去!

我吓得失声尖叫,身旁未死的强人也皆是一片惊呼,有几个挣扎着就要跟着跳下楼去。

我此时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踩着一地的血污飞身往楼下就赶,只听见楼下有人失声痛哭道:“大哥,大哥你可醒醒啊……”

一楼摔得满地狼藉,皂衣人趴在门边儿喘着粗气,我过去一看,原来他在没防备中摔下楼来,不但伤了胸骨,更是摔断了一条腿。

而那秃子满脸是血,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了,旁边有一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匪人,正抱着秃子的尸首,失声嚎啕痛哭。

那哭声仿佛锤子一般,声声击打在我的心口上,我在一旁看着看着,猛然间只觉心口一酸,有一股想上前向那哭喊的撕心裂肺的小匪人道歉的冲动,可是才一张口才发觉,自己搜遍了脑海,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又能说些什么,他的大哥虽不是被我们所杀,然而我们的手上,却还沾着他的鲜血……

那小匪人痛哭了一会儿,一把擦去了眼泪,小心的把秃子的尸首放下,站起来,用一双被仇恨烧得火红的眼睛死死瞪住我们,反手从身后提出一只罐子来,犹带稚气的声音沙哑凄厉,冲我们嘶声喝道:“你们害死了我大哥,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皂衣人扭头冲我高声喝道:“你快跑,那是火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来得及揽起皂衣人凭空腾起,堪堪躲过迎面泼来的火油,却来不及阻止那小匪人打翻桌上的灯盏,一股火苗窜地而起,眨眼间,便已烧到了小匪人手中的罐口!

耳旁只听见“轰”的一声,平地炸开了个大火球,我隐约看得见那小匪人瘦弱的身子一下子被平地腾起的火团包围住,一张稚­嫩­的面孔转眼便被火舌吞噬,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就倒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在火油炸开的一霎那,我揽着皂衣人刚好退到了门边,随着火焰的热浪“嗡”的一声,店门被猛然冲开,把我们两人生生掀到了店铺外头,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奇*shu$网收集整理,只见眼前又是“哄”的一声,整间店铺全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完全吞没了……

“不要啊!”就在我回头要冲进火海救人的那一刻,皂衣人拖着血淋淋的躯体,从后头一把死死扭住了我,哑声喝道:“你又能做什么,随他们去吧,这样死了,对他们来说倒也­干­净……”

“放开我,让我去救他们,他们毕竟也是­性­命,不应当死的这样不明不白……”我费力挣扎着,不顾一切的大声喊道。

“你又知道些什么!让他们去死,才是真正成全了他们!”皂衣人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恨,虽然满眼燃烧着火焰,却痛苦的仿佛字字往外喷着血珠!

就在那一刻,我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无边的伤痛和无奈,他的眼睛,幽黑深邃的仿佛枯­干­的深井,在火焰腾起的一霎那,历尽了磨难,看穿了生死,空望着熊熊燃烧的火苗,图剩下一片深沉的悲哀……

那一刻,我第一次看见了皂衣人那样悲哀的眼神,也是第一次的,看见了他的真心……

就在那一刻,在这烈火焚身的地狱里,在这罪行累累的苦人窝里,突然传来一片豪迈的歌声,二楼那些伤重难逃的强人,在火焰里围坐成了一圈,笑着彼此打量着,揽着彼此的肩膀,用他们的家乡话唱起了歌,仿佛极快活似的,终于可以结束一生的煎熬,盼来了从此不用再受苦难的死亡……

(歌词)

老天爷,我拜你个啥,你不管穷人饿死田埂头,只保佑富人乘车骑马骡……

老天爷,我拜你个啥,只见炸雷劈老牛,何时见你把那为富不仁的财主打……

老天爷,我拜你个啥,你叫修桥铺路的瞎眼,为何那杀人放火却儿多……

老天爷,你瞎了眼,你聋了耳……

老天爷,你做不得天,你塌了吧,你塌了吧……

在那一刻,听着他们临终的歌声,我第一次这样深重的痛恨自己,竟只能在外头,眼睁睁的看着火焰一点点烧过了楼房,烧过了屋顶,烧过了门窗,眼睁睁看着火焰一点点把他们的歌声吞噬,将他们本可以美好的生命,无情的一点点啃噬去了……

当我终于能够移开视线的时候,我看见身旁皂衣人的眼里,也好像我这样的,盈满了泪光……

他们本是一群罪无可恕的屠户,然而虽然残忍,虽然丧尽天良,却仍是一群,真正的勇士……

在我的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一看见火,就会想起今夜这一个漫天失火的夜晚,想起秃子迸着血泪的哭声,想起小匪人看着我的目光,更会想起他们在火中唱的歌谣,那歌声是如此的快活,却因为它的快活,却又如此的叫人心碎……

当我终于有力气站立起来去扶皂衣人时,我才发觉他的伤势远比看得见的更加严重,不但先前的旧伤开裂,腿骨胸骨断裂,竟是连满身的衣裳,都被血打湿了,人虽然还醒着,但神志却因失血过多,已经渐渐开始不清楚了。

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害怕了,心底只有个声音催促着我,要快些,找大夫给他疗伤,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此时夜­色­依旧浓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身后的那场大火已把整间客店彻底烧塌,发出连片震天的轰响,周围的民居虽然早被惊动,却不见有人出来救火,他们只敢打门缝里微微探出一点头来,看见我背着全身是血的皂衣人从火场里走出来,还不待上前敲门,皆是不约而同地闭紧了门户,身两旁只听见“咣当”“咣当”的关门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他们不敢帮助我们,只能背着皂衣人,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也不知在黑夜里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气力越来越弱,耳旁听见皂衣人的血珠一点一点,滴在身后的青石板路上的响声,却咬着牙不叫自己回头去瞧,只唯恐自己心里害怕,一口气吐掉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

今夜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无论怎样,我不能叫你也这么死了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逐渐模糊起来,脚下仿佛踏着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只要跌倒,就在我再也没力气支撑下去的时候,前方似乎传来一声钟鼓的声音,趁着夜雾激荡开去,听起来格外清亮悦耳。

有钟鼓声的地方,必定会有庙宇,我不由燃起了一股希望,使劲把皂衣人往上托了托,调动全身的力气,朝前方大步走去。

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也许是天就要亮了,浓重的夜雾越发深沉起来,眼前越发看不清楚了,我隐约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道石阶,弯弯曲曲盘山而上的石阶,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爬上去,只要爬上去就有希望了!

开始还听得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到后来越往上爬,听力越是迟钝,渐渐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我的头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要不停的走,绝对不能停下来,因为此刻只要一停,我便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之前,眼前恍惚一闪,现出一个灰扑扑的身形,仿佛卷起一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耳旁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呼:“夫人快看,有两位檀越受伤了……”

心头猛然一松,眼前一黑,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妙人儿1

当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四周围是一片黑沉的寂静,因为没有窗户,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待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才渐渐看出,自己正合身盖着一层棉布被子,头下枕着一方布枕,摸上去都是一式的灰蓝布,虽是半旧,却浆洗的甚是­干­净。

我这是在哪儿啊……

头微微发昏,翻身起来就要下床,踏上地面脚下一滑,才发现脚下除了先前的那双布鞋之外,旁边还摆着一双缎鞋,穿上试了试,居然甚为合脚,

在地下走了两步,重新坐回到床边,手掌无意中一抚,才发觉身上原先穿着的那件男子的衣裳不知何时被替换了下去,此时身上穿着的乃是一套齐楚的旗装,从里到外,无不都是上等的丝料裁制而成,更有下摆上的双层绣花,摸上去针脚细腻样式新颖,显然不是坊间的凡品。

奇怪,这里应该是汉民的地界,怎么会有旗装供我更换呢……

莫非,我是落入了贼子追兵的手里!

皂衣人呢,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此时是否脱离了危险?

一想到皂衣人,背后上登时痛的一缩,仿佛自己的脊背已在背负着他的当时,为他喷薄如浆的鲜血烫伤了一般,然而皮­肉­上越痛,心里越是觉着焦虑和不安,头脑一轰,更难堪又想起当晚那场漫天大火里,夹杂在火苗的噼啪声和血­肉­焦糊气息里的,惨烈歌声……

心口只觉得如刀绞般的生痛,眼里却流不出更多的泪水,手下摸着丝绸的细腻,不由渐渐沉入黯然,只觉得手指肚儿下摸着的花样儿如勾描般灵动­精­巧,心口反而隐隐觉着发闷,仿佛身上穿着的不是华美的衣裳,而是副罪人的镣铐,随着黑暗中呼吸的声响,心头越发感觉沉重,恍惚中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这衣裳,竟不是穿在身上,分明是拴在了我的心口上啊……

神识陡然一痛,身子再也坐立不住,摇晃了几下,跌跌撞撞的一把扶住了床头,手下察觉一软,仿佛摸到件衣裳的样子,凑近观瞧,原来是之前那件被血打湿的男子衣裳,已经被浆洗­干­净,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一角。

伸手拉开衣襟,脱下身上的丝袍,将先前的衣裳重新换戴起来,伸手将那件丝袍照样叠起放在枕边,绕过绣鞋,依旧踏上布鞋,自扶床边儿站了起来。

眼前依旧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捂着身上的布衣,开始觉得好受了一些,提步沿着墙边儿一路摩挲去,手指触碰着冰凉的墙壁,头脑却恍恍惚惚的,也焦急,也担忧,却是在漫无目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想要做些什么,听见黑暗中自己的脚步声,也仿佛迈得沉重了许多。

我这是怎么了呢,怎么于这险不可测的境地,居然能够如此的恬淡呢……

我想,也许那场大火,不但烧尽了一片人间地狱,烧尽了那些汉子今生今世的罪孽,也烧化了我灵魂中的一些什么,轻的浊的东西,将另一些重的厚的东西,无声的煅烧了出来,沿着血液,往心底里沉淀了下去,叫我站在这里,站在无声的黑暗里,虽然还是一样的躯壳,一样的灵魂,却已不再是,之前那个,赫舍里芳芳了。

仿佛在无声无息之间,我,长大了。

就在此时,前方隐隐传来一声击磬声响,清脆悦耳余音绕梁,仿佛是佛堂早课的召集声音。

听着水波般的磬声在风中激荡,余音丝丝入耳,心智逐渐被唤醒了过来,开始意识到,这里既然有人击磬,也就是说我此时应该是身在寺庙之内,看来果然是寺庙收留下了我们。

心中微微觉着安慰,身子不由寻着磬声往前走去,走了约有五六步,前方果然摸见了一扇木门,上前刚要推门,不料一连推了几推,却压根推不开来,耳旁边听见有金属链条敲击门环作响的声音,方才明白,原来这门,早被人从外头牢牢反锁住了。

此处既是寺庙,为何要将求救之人拘禁,莫非说,我这一遭是自投罗网,还是被穆里玛的手下捉住了不成!

心中发急,又替皂衣人担忧,拽着门闩费力拉了几拉,终究还是打不开来,眼看这门仿佛厚重的很,被我如此大力拉扯,竟是如磐石一般,纹丝不作动弹,

气力大为损耗,人也渐渐疲乏了上来,只能放弃了拉扯,扶着门框轻轻喘着气,觉得头昏脚软,四肢无力,伸手按了按肚子,更是打肠胃里往外,一阵阵的泛着恶心。

我这是怎么的了,可是生病了?

心中发急,头却越发晕眩了上来,在昏暗中强撑着清醒很是费神,头脑也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索­性­也不再想,几步走回床铺,一翻身合衣躺下,枕着手臂,闭目养神起来。

现在可不是生病的时候,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好,我是一定保住自己这条­性­命,原汁原水回到龙广海身边的!

恍惚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边只听闻“吱呀”一声,眼前猛然间白光一闪,只见门分左右缓缓推开了。

意识比身体惊醒的快,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头脑已催促着双腿“砰”一声翻身下床,一步站在地上,手在袖中紧紧握拳,感觉指甲抠在手心里,人顿时如弓弦般绷紧了起来。

依稀有人迈过门槛,朝床边慢慢走来,随着脚步声一点点儿逼近,我只觉满室中渐渐散开一片香气,即像是花香,又像是檀香,还仿佛是果香,即轻又暖,即俗又雅,乍一闻着叫人痴迷,仿佛是妖媚,却不致于□得过分,随着行动起伏飞舞,那气息无风自舞,仿佛丝丝缠裹在身侧,虽未见其人,已是足以引人遐想了。

我不由暗忖,这样擅用熏香的人物,势必不会简单……

进来的仿佛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削肩窄腰珠翠满头,穿一身汉家的两截衣裙,踏着好­精­巧的一双小木屐,左手持一盏油灯,右手提着一只食盒,行动间莲步微微细喘吁吁,弱柳扶风般不甚较弱的模样。

我久不见亮光的人,此时乍一瞧见灯火,眼睛陡然一阵酸痛,提手揉了揉,抬头刚要再看时,那人已经迈步来到桌前了,只听她轻声笑了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心无旁羁的模样,一阵环佩叮当声中,早已一抹衣襟,施施然拜下身去了!

“奴家曹氏,给姑娘请安,愿姑娘春秋康泰,如意吉祥。”

说话声脆滴滴娇盈盈,仿佛琵琶一捋闲花飘落,有股子说不尽江南女子的软糯温柔,叫人不由的放下戒备,心生好感起来。

这里既是庙堂,却为何会有这般的妖娆人物?

轻轻抬手口称一声“免了吧”,那女子又合身微微躬了一躬,这才仿佛不胜娇羞的,微微直起腰肢,在我注视的目光中,含笑着抬起头来。

眼前果然是一个娉娉婷婷,脂光粉艳,笑嫣如花的女子,轻巧的汉装正好衬托出她自身的柔媚,虽眼角微微见纹,却也正是因这几缕鱼尾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年轻女孩缺少的风韵,仿佛是只贴身佩戴多年的玉坠儿似的,虽玉­色­不再葱翠新鲜,却难得这一份动人的明润。

好一个如珠似宝的妙人儿……

见我一言不发立在当场,那曹氏掩口又是一乐,继而上前将我轻轻搀起,重新扶回床边坐下,自己踏着小木屐,扭身放下油灯,将手中的食盒一并轻轻巧巧的摆在了桌上,一边打开,一边回头笑着对我说道:“姑娘整整昏睡了两天了,想来此时必是饿了,奴婢才拙,亲手为姑娘做了几样粗饭食,若姑娘不嫌弃,就由奴婢伺候着略用一点儿可好?”

昏睡两天了,怪不得我方才头晕眼花,原来是饿出的毛病……

我也不言语,听那曹氏继续说道:“姑娘您瞧,这里乃是我家的供奉所在,里里外外除了几个姑子之外,只有大小家眷丫头,都是陪着我家主母来此斋戒礼佛的。本来倒不茹素的,只是顾忌这佛门清静地荤口念经大有不敬,所以菜蔬上头难免素了些,还请姑娘多多担待,莫要嫌弃才好……”

此时腹中虽空,脑海里却塞满了疑惑,眼前这曹氏分明古怪的很,见我似乎礼数周全举止体贴,却迟迟不肯自报家门,也不问我的身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而且明明我是被收留的弱女子,她是施以援手的恩人,待我却口称奴婢,柔媚小意服侍的如此殷勤,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曹氏见我不吭声,知道我在怀疑,不但不窘,反倒笑得更加欢喜了,大碗小碗的在桌上飞快的布下饭菜,一撩帕子擦了擦手,走近几步对我说道:“敢情是奴婢未报家门,惹得姑娘疑上来了”抿嘴又是一乐“,奴婢只求姑娘莫怪,实乃是我家主母来此清修,一心礼佛不愿招惹俗务,若不是无意之中遇见姑娘,甚得她老人家的怜爱,也不会将姑娘救进我家家庙之中来。如今主母只请姑娘安心在此将养,一应起居需要均可吩咐奴婢料理,至于那起子­鸡­零狗碎的人情礼数,我家主母也说了,救人只为修德,不为图报,姑娘只管安心将养身子,来去皆凭自家心意,若是有缘,他日相见之时再与姑娘述话不迟。”

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竟是圆滑的滴水不漏,我心说,这种救人的法子倒甚是洒脱,既不问被救之人的身份,也不告知施救之人的姓名,只凭心意而为,见人危难施以援手,风平浪静之后便各自无­干­,与其你一拳我一脚的报恩,不若从此山高水长,两两相忘与江湖。

想到这里,我不免又敬又惊,敬的是她家主母这般豁达宽仁,惊的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照这等救人的法子下去,只怕迟早是要惹来大麻烦的。

抬头望曹氏脸上看去,只见她笑盈盈的,眸皓端正,仿佛对她家主母这般做法早已习惯,此时站在灯火下头,只是气定神闲一副心无旁羁的模样,心中不免对她少了几分防备,多了几分好感,不免将­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眼睛一转,恰好瞧见桌上的大碗小碟,有饭有菜摆在灯火下头,正悠悠飘来阵阵香气。

饥火登时被勾了上来,满口不自觉尽是馋涎,“叽咕”一声吞咽下去,自己还没来得及害臊,早被一旁侍立的曹氏听见,笑着上来搀扶起我,嘴里说道:“老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姑娘您足足六七顿没吃了,想必早该饿了前心贴后背了吧,来来来,就请姑娘来尝尝奴婢的手艺,可还对您的脾胃……”

由着曹氏扶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桌前坐下,伸手刚要拿筷子,却又打住,重新站起来对曹氏福了一福,小声说道:“芳儿谢娘子如此看护,只因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不免看人多少生出了些隔阂,方才言行中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娘子多多见谅才是。”

见曹氏笑着点头,心中方才平静了下来,此时也不需多作扭捏,一把端过碗筷,急匆匆挟起菜肴,如风卷残云般大吃起来。

妙人儿2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又或许是因为我实在是饿慌了,连吃了几口都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好容易慢慢咀嚼时才知道,原来是这盘是道素炒面筋,配着菜椒和上一点儿麻油的香气,吃起来很是顺口,另一盘是煮­干­丝,虽没有荤汤,却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干­丝化在口中只觉鲜美非常,另外还有用薄芡勾的甚是匀稠的一大碗海米香菇豆腐羹,加上满满一碗喷香的白米饭,有汤有菜吃的甚是惬意,待好容易吃饱放下了筷子,才发现筷子旁边还放着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巾把儿,显是用热水烫过,此时摸在手里,还能微微觉得出几许余温来。

一面打开手巾把儿,心里一面暗暗起疑,这手巾上隐隐带着些檀香的气味,且甘香持久,还微微夹着些柑橘的芳醇气息,比家里常用来供奉的那一种却也不差什么,因其价格不菲,京城中也只有勋贵人家才能用得起。

于此贫瘠之地,竟会有如此­精­致的礼佛檀香,看来这家主母的身份,必是贵不可及的。

一旁边曹氏笑得粉面含春,嘴里只把好听话说个不停:“奴婢学厨的日子也算不浅,从没有如今日这般有成就的,往常伺候我家主母吃饭只好略动一动,挟几筷子就放下了,今日看着姑娘吃的这般香甜,想来奴婢做的菜肴还不算太难吃吧。”

我吃得打嗝,又被她打趣,不免羞臊起来,又见曹氏一双小脚站在地下难免劳累,所以上前拉起她来,一定要往床榻上劝,见她执意不肯,于是也不强求,却仍坚持的按着她,往桌边长凳上坐了下去。

曹氏口中连称不敢,身子却已往长凳边儿上找了过去,想来也是得势惯了,见我目不转睛的观瞧着她,却丝毫不觉拘束,一味仰着脸儿,嘴角微微含笑,仿佛心无旁骥似的,又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张口说道:“奴婢见姑娘方才那副做派,想来是把奴婢当成歹人了吧,呵呵,其实奴婢进来之前也跟我家主母正说来着。奴婢当时是说啊,‘您瞧瞧,人家出门在外遇上了难处,咱们施以援手倾力相助,这本来是件积德的好事,怎么您反倒把人家给锁了起来呢?’姑娘您猜我家主母怎么说的”说着话,冲我极俏皮的扬了扬眉,“她老人家说啊,‘现如今外面世道不太平,人家一个姑娘家家,大黑夜里背进个一身是血男子,若是被咱家庵里那些糊涂姑子瞧见了,还指不定招来多少闲话的呢!并不为锁,只为了护一个名节周全,料想人家是能够体谅的。’姑娘您也知道的,如今那起子出家人的嘴巴,哪有一点儿吃斋念佛的德行,贞洁烈女能说成­淫­娃□,英雄好汉能说成混混流氓,哼,京城宅门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倒有一大半这些姑子传开去的!偏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有自己个儿上着点儿心,还有就是求姑娘不要误会喽……”

她一口京片子说得蹦脆爽利,话里话外又分析得头头是道,叫人听着就舒服,我见她一番话虽说得在情在理,却也并不敢全信,暗忖片刻之后,接言答道:“是芳儿小肚­鸡­肠,误会了娘子和尊长的美意,实在惭愧的很,还请娘子麻烦通传引见,好叫芳儿当面拜谢尊长救命之恩才好。”

曹氏听我这话,一时反倒收敛了笑容,面露难­色­,再开口时,连声调也低了下去:“奴婢还请姑娘见谅,并非是奴婢推托,实在是我家主母此时身子有恙,不方便见外人,您若是有什么话,就由奴婢代为转达可好?”

我想了想,此地情势不明,她家主母不愿相见,恐怕是另有隐情,于是开口问道:“既是恩人有恙,芳儿也不便多做叨扰,烦请娘子代芳芳问候就是了。”见曹氏点头,接着问道:“方才听娘子的话语,似乎这里是贵府的家庙所在?”

曹氏又点点头,接言答道:“回姑娘的话,这里的确是我家的家庙,诨名叫做‘饭颗寺’,只因前些日子主母常闹噩梦夜夜不得好睡,起卦看时说是今年生肖忌讳命冲太岁,需暂避三个月,亲戚人等一概不能见,否则怕是会有大祸临头,所以主母这才带了奴婢几个离京,来这里吃斋静养。”

我接着又问当日获救之事,才知道两日之前,她家主母清晨早起散步,刚打开山门,就看见我一身是血倒在门前的台阶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伤势严重的皂衣人,她家主母生来信佛最是良善,见我二人有难,登时起了恻隐之心,赶紧叫人救进庵堂来,并委派本庵主持了了师太亲自为皂衣人医治,更有甚者,她家主母见我年纪尚轻品貌不蠢,心中不由的生出喜爱,便亲自张罗为我梳洗沐浴,那一袭丝袍,便是她家主母亲手挑选出来为我换上的。

曹氏说的流利,我却听的越发疑惑,心说那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即便她家主母当真如曹氏所说那般良善,也不该随随便便将如此一套华贵的旗袍给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换上呀,更何况此地匪乱成灾,我又一身是血怀揣利刃,她家主母乃是京城贵胄之家见多识广,怎会不对我们起疑,更何况这一庵的姑子丫头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流,若引进来的是个强盗响马,岂不是有­性­命之虞吗!

越想心绪越乱,听曹氏脆滴滴娇声还在说个不停,不由烦躁起来,一抬手往怀中摸去,却不曾想竟摸了个空,先前贴身收藏着的额娘的家信,此时寻不见了!

心头一惊,不自觉又往怀中探去,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家信的踪影,不由皱起眉头,见对面曹氏一时止住了话语,瞪大眼睛正瞧着我,只能收回手来,抹了抹衣袍上的褶子,掩饰着说道:“方才想起一桩小事,一时失态,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我以为她骄纵惯了的人,被我无礼相待,必定是会恼怒起来的,却不曾想那曹氏不但不怒,反而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全开了。站起身来一步上前轻轻挽住了我,极妩媚、极可人意的轻声说道:“奴婢斗胆揣测姑娘的心事,怕是在担心与姑娘同来的那位壮士了吧?”

我听她这话不由愣了一愣,自觉面上一红,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不好挑明,只能将错就错,小声说道:“当日和芳儿同来的那位男子,也是芳儿的一位救命恩公,不知他此时可还安好?”

说到皂衣人,曹氏不由轻声笑了笑,低头想了想方才回道:“回姑娘的话,那位壮士现在已无大碍了。只不过他伤势过重,又大都伤在骨头,所以暂时还不能行动,姑且安置在后院将养着。姑娘您有什么不明白的,此处乃是间庵舍,虽说比丘尼不分男女,出家人也不忌世俗礼仪,却终究还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家母特意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小厮前去照料,虽不及丫头细致,想来也不会有多大错处,还请姑娘安心……”

她说的仿佛知疼知暖,我却觉着怎么那么别扭劲的,好像我和那皂衣人倒是一对儿私奔的小情人儿似的,然而眼下多说无益,只能替皂衣人连声道谢,曹氏笑得越发声脆了“别看奴婢如今上了几分年纪,当年可是也曾年轻过的,姑娘花朵一般的人物,想来必是少不了许多狂蜂浪蝶花边萦绕的……”

唉,什么花朵一般,听曹氏这话,不由得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虽有嬷嬷的回春妙手,可是我当日毁容成那副模样,便是如今医好了,岂有不留下许多疤痕来的?我只求以后出门不要吓坏了人家,又那里说起的什么花边萦绕!

曹氏见我黯然,一时反而愣住了,以为我是说多了话有些疲倦上来,只能刹住了满口的蜜语甜言,换了个语气柔声说道:“奴婢就是话多嘴碎,又见和姑娘投缘,不免多说了几句,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才好。方才奴婢见姑娘起来还未梳妆,不如就叫奴婢伺候着姑娘,为您梳一梳头可好?”

我的确有些疲乏了,便也不多推辞,由着曹氏拨亮了油灯,引着我往床铺的一侧坐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制的包裹,摆在我膝上摊开,只见是一全套的手镜,牙梳,香粉盒,胭脂膏,还有眉笔花露水等等梳妆用品一应俱全,且件件都是镶花鎏金,陈着堇­色­的包裹皮,在灯光下尤其显得珠光熠熠,贵重非常。

曹氏伸手从其中挑出一柄巴掌大小的手镜,交在我手里,我只觉眼前流光一闪,原来不是铜镜,竟是西洋舶来的玻璃宝镜(因为当时中国人还没有掌握玻璃的制作技术,所以玻璃在熙朝时极为罕见,价值等同于黄金宝石,而且因为玻璃运输不方便,常常被当时的人们认为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在灯火下如水银般发亮,据说能照的人纤毫不差。

我看得既稀奇,又惊奇,翻来覆去只瞧的新奇,曹氏一边打散我的发辫,一边笑着说道:“镜子是用来照的,为何姑娘只肯拿来把玩呢?”

我被她说得心头一活,不由生出了好奇,也想瞧瞧疤褪之后自己的容貌,于是坐直身子凑着火光,打心里鼓气股子勇气,一抬眼,飞快地朝镜子里瞟了过去。

这一瞧不要紧,惊得我差一点摔了手中的宝镜,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心中只是不信,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个清楚,曹氏见我的举动,不由怪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自己的模样也不敢认了呢?”

自己的模样,那真的是我自己的模样吗,天!我曾夜夜噩梦担忧的容貌,曾被玉淇耻笑的容貌,曾死死挡住不叫龙广海瞧见的容貌,此时亲眼瞧见了,竟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此时出现在镜子的脸孔,是一张只可用“美丽”来形容的脸。

我从前也是好看的,只是多少带着孩儿的圆嘟嘟的稚气,虽然家里人无不称赞我有灵秀之气,但自己心里也明白,哪怕秀­色­再添几分,也是绝对算不上美的。

而此时镜子里的人儿,却是绝对的美丽,虽然还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脸,却仿佛是吐丝儿硬茧的毛虫,经历了风侵苦雨,穿越过往昔时光,终于在春日里卸下了一身丑陋的外壳儿,扬起绚丽的翅膀,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身背后曹氏一边轻轻为我梳着头发,一边轻声说道:“当日见姑娘穿这一身黑衣裳,满脸满身都是血,嘴­唇­手心煞白煞白的,气­色­那叫一个差呀,瞧着就叫人心疼,可就算是那样的狼狈,姑娘的模样却还是像个白玉雕成的这么一个人儿似的,谁见了都夸,说是有这样的品貌,绝不能够是个平头百姓的……”

她的话音虽然响在耳畔,我却好像是个饵坠儿似的,被股子无名的力量陡然拔起,往空中一扬,一抛,紧跟着“啪”一声直直坠入水中,眼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沉了下去,渐渐连她的声音,连同周遭一切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后来很多次,当我凭镜照影的时候,我都会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恢复容貌是件好事,为什么着这一刻不觉着欢喜,反而如此迷惘了呢?

镜中人思量许久,只能苦笑着对我说,或许是因为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其实我的心情,谁又能说的清呢……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这是上天对于我的又一场考验,先是将我好像只陶土瓶一般,粉粉打碎,叫我彻底绝望,叫我痛不欲生,再将血­肉­骨胳重新搓揉,填进炉膛架上焚烧,非得经历过那许多如烈火焚身一般的悲欢离合,世情冷暖,肝肠寸断,流血流泪之后,才将我从炙热和黑暗里取出来,以一件瓷器的姿态,陈着华美的外衣,点缀起妖娆的珠宝,重新摆在了人们的面前,并骄傲的说道:你们瞧,这才是我想要的作品,白皙的仿佛象牙,乌黑的仿佛檀木,鲜红的有如血液一样,你们瞧,这,才是赫舍里芳芳……

然而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些,我只是深深的明白,在这一刻,当自己看着镜子里这张陌生的脸,默默地,感觉命运伸出手来,从背后推着我,渐渐离天上越来越近,而离人间,却越来越远了……

贵­妇­1

当我再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只见曹氏已经替我梳好了发辫,涂抹匀了脂粉,细细梳理了刘海,此时她正捧着那件丝袍,轻声对我说着:“姑娘身上那件衣裳太过单薄了,不如还是换上这件,也好挡挡风寒不是……”

我无声的摇了摇头,不再多作理会,信手将镜子放回了桌上,一个人默默起身坐回床边,眼里看着曹氏手脚麻利的收拾一应什物,鼻子里闻着她满身的芬芳气息,心里头却是空落落的,仿佛无知无觉,又仿佛堵着千百般的情绪,眼眶潮热,却­干­涩的没有一滴泪水,目光只知道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游走,任由自己这般呆滞,极力回避思考的清醒……

此时的我,就仿佛是个盛满了水的盘子,只要外力稍一动作,满心的痛楚便会溅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此时身在不明不测之地,纵是有千万分的情绪,也断不能由着­性­子宣泄出来,若是此时漏了底气,自己的安危还在其次,那皂衣人的­性­命可是也在我的掌中啊……

想到这里,神志渐渐聚拢了回来,渐渐能够将目光拉回来,渐渐看清楚曹氏翠绿衣袖上的花样儿,乃是一长串儿含苞吐蕊的白玉兰花,在昏暗的灯火下晕着一小簇一小簇的白光,衬的她手腕儿上的翡翠钏子釉绿釉绿的,几乎连手指头都沾染成绿­色­的了。

好一只缅甸老坑翡翠钏子,单是这一只,只怕就能买得下京城里一座三进三出带花园的宅子,可这曹氏带在手上,丝毫也没有珍视的意思,磕磕撞撞,敲击碰响,仿佛它不过一件寻常的玩意儿似的。

我看着看着,不由想起了当日遗失在火场中的那一柄七宝刀鞘,也是这般贵重的,也是这般的值以金计,从前看在眼里,只当是一件衬手的玩具,信手把玩而已,直到那一日身临其境,才知道我手中的一件玩具,却是他人一家大小活命的根本,在于我辈读书人不屑言及的钱财资本,却是决定一群七尺汉子成|人做鬼的关键,若是当初他们手中有这样一柄刀鞘,一只钏子,能够换得了银钱,修葺了房舍,购置了田产,买酒割­肉­添置新衣,正该是一家大小其乐融融的围坐烤火,共享天伦的时候,何至于被逼走上绝路,直至落如今这般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今生已矣,来世不继……

想在这里,心口的酸楚又翻涌了上来,觉着刚刚吃下去的­精­美素菜只如利刃,从身子里头一片片剐割着我,割得我肝肠欲断,心室开裂般的生出剧痛,更那堪想起,在这里修身养­性­礼佛参禅,吃素斋品香茗说的是休来世的因果,却哪知一门之隔一步之外,便是一片人间地狱,遍地是黄连一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尽煎熬的穷苦人儿的,我们在这里穿新衣佩珠玉说的什么诚心事佛,却不知佛祖若是有知,受了那些­精­美的香烛供奉,是否也会如我这般受良心的责备,惶惶然如坐针毡?

胃中如受刀绞,头脑渐渐发晕,若不是刻意咬牙强行克制着,只怕现在我已经大口呕吐出了,这边曹氏早已收拾好了家什,擦净了桌子,站在一旁见我面­色­发白发青极为难看,不由得上前几步,弯腰小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我不敢开口,只能狠狠摇了摇头,她不放心,还要再问,就在刚要说话的关口,只听见门外一片脚步声响,有人挥拳怦怦砸门,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高声喊叫道:“曹娘子快出来,夫人那边出事儿了!”

我吃了一惊,满腹的不适竟被生生压了回去,曹氏也吓得脚步不稳,踩着木屐朝后就要跌倒,我只能赶紧扶住了她,一把掌起油灯,扶着她一同往门外快步走去。

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老的婆子,神情张皇不安,一见我和曹氏出来,赶紧一把拉住曹氏,凑在耳旁急切的说了些什么,边说还边拿眼不住的瞟向我,神­色­甚为焦急,但见曹氏听完之后面­色­大变,略想了想,小声嘱咐了那婆子几句,眼见那婆子连礼数也顾不上了,听完之后便转身小步一路跑开去了。

我虽听不见她们说的什么,但仅凭她们说话时的神情,心里也大概猜出了个两三分,只见那曹氏面­色­一变,将方才那一派知疼知暖的温柔通通收起,霎那间变作了副晚娘脸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伸手过来一把抠住我的腕子,压低嗓子厉声说道:“呸,好个­骚­浪的小蹄子,我家主母好意救你,供你吃穿替你养伤,你们不知感恩图报也就罢了,怎么你那情郎反而以怨报德,竟敢穿堂入室,出手挟持了我家主母!你可知我家主母是什么身份,若是她老人家少了一根汗毛,便是千刀万剐了你俩个也赔不起!”

我听她如此出言不逊,又实在厌恶她变脸变得如此迅速,此时被她尖尖的指甲掐住手腕,皮­肉­上的疼痛越发激起了火气,不由暗中提起了两三分的力道,轻轻一拨她的手腕,只听她“哎呀”惨叫一声,登时松开了手,捂着手腕连声喊痛起来。

情势紧急,我也不去管她疼痛,伸手一把将她揪了起来,低声说道:“你若是想救你家主母,就快些带我去见她老人家,若是敢耽误零星半点,只怕你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全了!”

曹氏娇纵惯了的人物,那里经历过这般场面,此时疼得满眼是泪,撇嘴想哭,见我瞪视向她,又不敢了,只能夹着哭音儿娇怯怯的说了句:“请姑娘随我来。”迈动步子,带着我一路往东走去了。

此时我才看清周围的状况,原来此时身在一个宽敞的院落中,左右各有一排禅房,前方登上台阶便是正殿,供奉白衣观音大士,西边是一个小院落,门前剁着大堆柴禾,应该是庵堂的后厨,一路往东,约百十步便走进一处别殿,供奉着一尊一人来高的地藏王菩萨真象,再往前去,穿过一扇月洞的小门,迎面是一处­精­致的小院落,走到这里,只见前面曹氏哀哀的回过头,小声说道:“姑娘请看,这里就是我家主母礼佛的地方了,想来他们现在,应该就在里面,求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叫你那情郎……”,见我拿眼瞪她,赶紧改口,“叫那位壮士千万莫伤了我家主母才好……”

我看她这么一个凝脂香粉搓揉成的人物,此刻委屈的眼泪汪汪,哭不敢哭,恨不能恨的,心中虽说好气,到底也有些不忍,而且实在也担心皂衣人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所以不再为难曹氏,自己两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院门。

随着门户“吱呀”一声开启,我只觉眼前霎时一暗,鼻子一堵,整个人仿佛走进一团烟雾之中似的,眼前这处小小的院落直如坠入云海了一般,四周围烟雾缭绕,焚烧檀香的气息呛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越往里走,越是浓重,更还夹杂有芸香、降香、百合香等等各种香烛的味道,熏得我两只眼睛止不住的哗哗流泪,心想便是全京城香火最旺的白云观,只怕也没有这个阵仗,真不知菩萨成日价处在这个烟熏火燎的地界,会不会也被熏得头晕呢。

好容易绕开香火最为旺盛的小佛堂,摸在起居的房舍门前,抬手刚要敲门,就听见有个男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门外来的是谁!”

那声音虽稍显底气不足,却仍旧听得出发问的正是皂衣人,虽然隔着门户,他还能听出脚步声响,可见伤势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不由心头一松,立刻接答道:“是我。”

门内悉梭了片刻,只听“哗啦”一声,门分左右洞开了,只见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站在门槛后头,睁大着眼睛,好奇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刚要问话,只听见屋子里头传来皂衣人不耐烦的声音:“磨蹭什么,还不快进来!”

我只能迈进门槛,随手闭上了门,那个小丫头在前头引着我,经过前厅,绕过影壁,穿天井走进一间厢房门口,一抬头,只见那皂衣人站在门厅里,目光炯炯,正牢牢盯视着我。

那一刻的感觉甚为微妙,我和他之间明明还是悍匪和人质的关系,然而经历过两度死里逃生,共同见证了血­肉­横飞之后的那场大火,差一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漫漫黑夜里背负着他求救无门,而此刻还能看见他好端端的就站在自己眼前,明明知道大为不妥,然而我心中的那份欣喜和安慰,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流露出来。

对面皂衣人的眼神也很复杂,我知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此刻好容易再度重逢,他必定也如我这般的百感交集,只不过他的眼神之间大起大伏,似喜似怒,我是既看不清楚,也不愿去看清楚。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辰光,皂衣人首先开口了:“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人,想要见见你。”

我听这话说得诧异,不由抬头细细瞧了皂衣人一眼,他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转身只顾往房中就走,我无奈何,只能尾随其后,一路往房里走去。

我从后头瞧瞧瞧他,只见他步履微跛,肩头不稳,却还要故意要装作无碍的模样,硬挺挺的只管迈大步走,其实我心里清楚,当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有一两个月卧床的静养,根本不会恢复,此时才刚过两天,他根本就不该下地行走,我若是有心害他,不要兵刃,只需此时从背后给他一掌,就算当时取不了他的­性­命,也管保叫他筋断骨折,再也没有运功的能力了。

不过我是不会偷袭他的,其实他心里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么放心的把脊背对着我,虽然逞强,虽然死充,却并不对我设防。

想到这里,我虽然替他担心,但也多少觉着好笑起来,在我小女子的眼里,男人这东西,本来就有些古怪、听不进人言、讲不通情理的,既然这么死要面子,那就只能随他去罢了。

不知不觉走到房中,沿途虽不见珍宝古玩,一应陈设却也是奢华讲究的很,满堂红木嵌钿的家具,凳脚桌角雕琢有虎爪鹤脚踏上绣球,雕工华美栩栩如生,通配全套的孔雀绒多啰呢的椅套和靠垫,稍一侧目已觉流光溢彩,桌上更还有金质自鸣钟,东洋自行人,钧窑白瓷瓶之类的摆件玩意儿,皆是世间罕见的­精­巧。

奢华虽已为我见惯,然而此贫瘠之地的小小一间庵舍,竟也被打造的如此隆重,却已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由疑惑起来,这家主母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竟能够安享如此的富贵繁华?

大约又走了半柱香的时辰,皂衣人停下了脚步,我抬头一看,原来眼前被一道妃­色­苏绣门帘挡住了去路,皂衣人到此不再前行,转身对我说道:“那个要见你的人就在里头,你,进去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负手站立不再理我,极骄傲的偏过了头去望着窗外,一副不愿多说废话的样子,我心中暗暗摇头,他此时虽然强撑着一口气,终究因失血过多伤势未愈,面颊嘴­唇­都泛着死鱼肚一般的苍白颜­色­,叫人看着怎么能不替他担忧。

然而他的气血虽然不济,眼神中却隐隐透着杀气,一双手掩在袖中,分明紧紧攥成了拳头。

怎么,难道他又要杀人了不成?

这次又要杀谁,可是那帘子后头的人?

那帘子后头的人,不就是这家的主母,我们的救命恩人吗?

救命之恩还未酬报,怎么竟敢这般以怨报德起来!

贵­妇­2

虽然满心挤满了担忧和疑惑,我却不敢多问他一句,只能暂且按压下胸口的不安,轻轻挪动脚步,在门帘前站定下来,清了清嗓子,朝屋里喊了一句:“芳芳求见恩主母。”

话音刚落,只听见脚步声砰砰作响,继而眼前一阵风动,只见门帘从里头高高卷起,一个年约十岁上下的小丫头,踩在门边的小凳子上,为我打起了门帘,见我站在门口,奇Qisuu.сom书赶忙含胸作礼,嘴里轻轻说道:“我家主母有请芳姑娘。”

我点点头,扭头又瞧了一眼皂衣人,只见他仍旧背着手站在窗前,两眼盯着窗外,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

我无奈,只能迈步跨过门槛,由那个小丫头带着,朝内室深处走去。

这内室里头也和院子里一样,全都笼罩在一团浓重的烟火气中,我忍住咳嗽定睛观瞧,只见东南角上设着七尺来成半人来高的一方神案,却并没有请下神龛,反而林林总总树立着许多大小牌位,俱都拢在烟雾之后,一时难以瞧得清楚。案前除了小树林一般紧紧簇立着的线香之外,还有一套一尺来高三尺来长的堂皇黄铜大五供,拿细沙子擦得明晃晃跟金子似的,铮亮瓦亮,还有苹果五碗,红月饼五碗,蟠桃五碗,正中央还供有一条小孩儿胳膊粗细的头号王瓜,顶花带刺儿翠绿油亮的,瞧着就那么难得(王瓜就是黄瓜,当时丰台花匠技艺高超,已经懂得使用温室在隆冬季节栽培出黄瓜、桃子之类的反季节蔬果了,但是价格相当高昂,连寻常的贵胄人家都难以承担,所以在隆冬季节用鲜果黄瓜供奉,在当时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情)。

除了浓重的香火气味,墙角旁还放着一只红泥小炉,架着一只药壶正汩汩冒着气泡,汤药的草腥味儿搀和上花香、果香、檀香气,闷得几乎叫人窒息了去,我虽然费力克制,岂料迎面又撞上那小丫头身上的脂粉香气,终于再也还是克制不了,捶着胸口,连声咳嗽起来。

就我感觉咳的肺都快炸开的时候,内堂中传来一个女子苍老的声音:“瞧咳得这可怜劲儿的,可是芳丫头到了吗?”

我咳得头晕脑胀,哪里腾的出空来回答,小丫头赶紧替我答道:“是,是芳姑娘到了。”

似乎是花盆底儿踏在地下哚哚作响,感觉有个穿旗装的­妇­人,梳着家常的把子头,笼着一领暖套,任小丫头一旁搀扶着,拨开漫天厚重的烟雾,一步步地,朝我走了过来。

当我终于止住了咳嗽,擦着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一个中年贵­妇­人,正站在面前,笑眯眯的瞧着我。

我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也很难说清她的容貌,那一刻只是觉得眼前仿佛一亮,也许是因为烟雾渐渐散开了,也许是因为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也许是因为恰好窗外投­射­进一缕阳光进来,总之我第一眼看见这个贵­妇­人,只觉得她的笑容很亮,很暖,亮到暖到穿越了浓重的烟雾,点亮了昏暗的斗室,投­射­在心坎儿上,霎时间温暖了我胸口的那一颗心。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从前只有额娘的笑容会如此的温暖,每每见着,好像是从冰天雪地一步迈进了温暖如春的屋里,冰凉的手凑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取暖,感觉热气顺着手指缝儿丝丝流动着,不但将手烘暖,连发鬓的雪珠儿也融化成白汽散了开去,有人过来替我脱下湿透的鞋,搓­干­了寒气,换上一双毛绒绒的袜子,递来一杯芬芳的热茶,烤着火,缓缓送下肚去,感觉冻僵的肠胃在热水的激发下活转了回来,一霎那间,从里到外,都暖的了。

好舒服啊,很久没有这般真实的,感觉过温暖了……

哪里会想到,眼前这个陌生贵­妇­的笑容,竟能融化去我心底的冰霜……

感触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赶忙低低福下身去,对着那贵­妇­人,小声说道:“芳芳无礼,这厢见过恩主母,愿恩主母春秋康健,如意吉祥。”

“起来吧”看着我徐徐起身,那贵­妇­人含笑点点头,似乎对我的礼数甚为满意,“这屋子里头呛,来,咱娘们儿往后头说话去。”说着话,那贵­妇­人轻轻携起了我的手,牵着我,缓步往屋子深处走去了。

她的手和她的笑容一般,都是那么暖和,却不知怎么的,并没有寻常居尊处优的贵族女子那般的细滑,不但不用润肤的香膏,反而手指上还有不少倒刺和硬茧子,摸上去很是粗糙,和她的身份极不协调。

可也不知怎么着,我被她的手握着,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觉着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被慈祥的长辈牵着,悠悠哉哉的要去逛街吃点心一样。

我这是怎么了呢,怎么会对这身份不明敌友不清的贵­妇­人,如此的亲近呢?

走了约有十余步,前面遇上一面十二扇的屏风,满幅白帛用朱砂写满《金刚经》全卷,字迹虽不娟秀,却从头到尾都是工工整整,有几处还看得出刻意描摹的痕迹,显然书写这扇屏风的人,在当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的。

转过屏风,便进入了一间厢房之中,倒此,已是整套院落的尽头所在,房舍不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摆设,唯在北墙边盘有一垄火炕,炕上铺着草编炕席,摆有两只褚褐­色­的半旧布垫子,炕中央有一方松木小炕桌,上摆着一只木鱼,一串楠木念珠,一本《般若心经》,一盏茶盅,如此而已,四面墙壁用白灰涂抹的四白到地,瞧上去整间厢房竟素净的如雪洞一般,和之前比比皆是的富贵逼人相比,此时竟仿佛是换了一方天地。

整间屋子光线明亮,空气清新,因为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听得见风声穿梭作响,所以显得格外寒冷了一些,我只觉眼前一亮,乍从方才乌烟瘴气的富贵中逃脱出来,迎来这出乎意料的朴素清爽,反倒格外觉得可贵。

也就是在那一刻,那贵­妇­人走进屋里,转过身,含着微笑瞧着我,我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这般的高贵,不是因为她的衣着,不是因为她的装扮,也不是因为她脸上那份儿温暖的笑容,而是因为,她站在这简陋的房舍里头,于举手投足之间,全身散发出一种明亮的正气,也不刻板严肃,更不教条虚伪,只是用简单的爽朗和亲切,最好的诠释了善良和正直的涵义。

也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已经认定,无论她的身份如何,她是绝不会有害人的心肠的。

想定了这一点,我暗暗松了口气,整个人也不由的松懈了下来,却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阵发痒,一个忍耐不住,就着风,当场打了个扯天扯地的大喷嚏出来。

我这里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那贵­妇­人反倒着慌了起来,只听见她的声音略带歉意的响起:“瞧瞧,我瞧见芳儿光顾上喜欢了,怎么就把待客的礼数也给忘了,只记得自家皮实,反倒忘了年轻姑娘家身子娇­嫩­,又受了那许多罪,最是经不起风寒的,快快,把这些窗户都给关上了,再把火盆手炉子热茶什么的多拿些进来……”

一叠声忙着张罗布置,根本容不得我推辞,一把将我按在炕上坐下,见我穿得单薄,又火急火燎的翻出件大毛衣裳硬给穿上,也亏得一旁伺候的小丫头手脚利索,不过半炷香的辰光,就已关上了窗户收拾出炕桌,布下了满满一桌子的茶水点心,又端进来两个脚炉垫在脚下,还塞了个添了新碳的手炉进我怀里,好容易等一切都拾掇妥当了,贵­妇­人这才终于满意的点点头,随手掸了掸袍边儿上的土,攥过念珠,陪我一同坐在了炕上。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看着她们忙活了这么久,早已窘迫的不行了,好容易等到她坐定,赶忙跳下炕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叩拜下去,一面朗声说道:“芳芳何德何能,于危难之时若不得蒙恩人搭救,如今岂有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道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正是该芳芳殒身酬报才是,然此时言辞无力,惟有请恩人安坐在上,受芳芳诚心一拜。”

那贵­妇­人愣了一愣,赶紧过来搀扶起我,随手从门襟扣儿里抽出手帕要为我去掸膝头的灰,我唬的什么似的,连声只称不敢,贵­妇­人笑着摁住我的肩头,伸手一拉我的骆驼(那时候长辈为了表示对小孩子的喜欢,会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夹一夹孩子的鼻尖儿,仿佛是在拉骆驼的鼻环一样,有溺爱的意思在里头)说道:“才多大的一个小人儿啊,就跟我在这儿装老成充大人,瞧着这小模样规矩整齐的,真叫人怪心疼价儿的……”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的了,笑容渐渐褪去,目光中泛起一丝深沉的伤感,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仿佛打心底往外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想来这日子也过得真快,十几年过得跟飞似的,想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家额娘的时候,她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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