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顿了一顿,荣氏夫人数着念珠微微摇了摇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汉人男子就是你家那个伍先生,你二婶为了救他,甘愿受宗法肉刑,在中庭褪去中衣,硬生生吃了五十记板子,更是被皇太后在长三所里整整圈禁了一年,每天凉水窝头,絮被草席,在四处漏风的破院子里数着树叶儿熬日子,把一个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儿苦的女孩子给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瞧着就叫人心疼,等再听说的时候,她已乖乖顺从了太皇太后的指婚,下嫁给原配新丧的索尼家的老二索额图,填房做了你们赫舍里家的二房福晋……”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可后来我听人说才知道,原来那伍先生正是索尼中堂老大人的第一号幕僚参赞,你那二婶嫁过去,后宫内阃众人都说,这是皇太后存心作贱,才故意设下这一套困阵,摆明了是要打从根儿上,活生生折磨你二婶一辈子……”
荣氏夫人说的委婉,我只听得满心伤感,原来二婶当年为了先生,竟不惜押上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如今两人明明就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已如隔世一般,咫尺尽成天涯……
若龙广海和我也是这样,心里想的念的揣着沤着都是他,却被一道院墙自此隔绝,再无缘分团圆,整日却还要扮作人前欢笑,委屈迎合,将一串串苦涩的泪水生生往肚里吞,那日子过得,可不是比死更难熬吗?
想着想着,心底里不由生出阵阵寒意,身上也越发冷了起来,不由自主的阵阵打起抖来,荣氏夫人见了,一迭声的只招呼小丫头子拿进衣裳手炉,眼瞧着我一件件严严实实给穿上了,这才稍稍安了点儿心。
正在我满心酸楚的当口儿,里间那两个小丫头子好容易拖完了地,合手抬着一只水盆出了来,其中一个还夹着一方蒲团,荣氏夫人见她俩进来,轻轻止住了话语,笑着站起身来,扭过脸对我说:“你瞧瞧,光顾着娘俩说话,就把正经事儿给忘了,差点错过了时辰,快快,取水过来洗手上香。”
我这时才发觉,此时日头已近正中,眼前的烟火气不知不觉消散开去,能把正前方神案上如小树林似密密麻麻排列着的牌位渐渐看清楚了,认着认着,我竟不自觉愣在了当场,心底里仿佛迷迷糊糊的,听得见风声在此起彼伏的吹响。
蓝底金字的牌位上,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一尊尊并非是先人的名讳,却有的是顾命辅臣“苏克萨哈”,由内大臣“费扬古”及其子“倭赫”,还有有汉臣“朱尔烈”,更有苏克萨哈三族共一百三十几口人的牌位,一排排一列列,竟都是这些年死在党争中的保皇臣子和他们家眷。
这一边荣氏夫人净水洗了手,搀扶着小丫头在神案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口中默诵经文,继而持香在手,一连拜了三拜,恭敬的奉上香火,又一连拜了三拜,方才由小丫头搀扶起来,重新坐回圈椅上。见我呆呆瞧着牌位,她也尽黯然下来,轻叹了一声,开言低声说道:“想必芳儿你也清楚,我家那老东西这些年朝里朝外的折腾,先是闹圈地,后是争兵权,不算摄政王那个时候,就康熙爷登基的这些年,他更是可着劲儿的胡来,跑马占地,杀人抄家,结党营私,目无君上,有多少条人命死在他手里头,而这些个牌位,是专为那些死在我家那老东西手上的人,而设下的……”
她抬头望着那些牌位,“以前打仗那是没办法,死的人太多了,顶多是自家人哭一场也就罢了,好容易盼到如今咱们满洲人主了天下,以为终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了,却还是要杀人!我家那个老东西原本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只不过过了大半辈子杀来杀去的日子,一下子太平下来,他转不过一根筋来,总以为自己还是在那尸骨如山的战场上,满心里只有一个杀字,以为只要把不服他的人都杀了,踏着尸首登上去,日子就能过的舒坦了,他自己却不知凭他这屠户的性子,哪里能斗得过的那个爱读汉人书的小皇帝!再加上身边又有几个存心往死里带他的家伙,成天撺掇着他谋反作乱,一来二去,就一步步走上了现在这条路,叫人家背后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大逆不道的乱党,把他们家几辈子拿脑袋换回来的战功英名,一起子都给毁干净了……”
“我在一旁看着瞧着,心底跟明镜儿似的一清二楚,他这是一点一点儿把自己个儿,连同一大家子人,活活往死路上逼呀……”
荣氏夫人说到这里,眼里泛起泪光,却强忍住不叫坠落下来,只是继续用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问我说:“芳儿,你可有心上人了吗?”
我被她这么一问,却并不觉得害臊,只是镇定地看着她老人家,认真点了点头。
荣氏夫人笑了,笑容如统一缕阳光绽放在她哀伤的面颊上:“芳儿既然有了心上人,必然也能明白人世间情爱之苦,远胜莲心熊胆千百倍有余,我们既生为女人,此生就已注定要为情所苦,为情所累,一生都要为自己心上的男人哭泣伤心,肝肠寸断,乃至于殒身不逊的大有人在,哪怕再精明强干的女人,一旦有了心上人,都是无一例外的变得痴迷憨傻,迷迷瞪瞪,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心高气傲,胸怀报负,每天开始只是惦记着心上人冷不冷,饿不饿,天寒有没有棉衣穿,天热有没有凉席睡,在远方打仗是否平安,是否也像自己这般相思难耐,想着念着,渐渐就痴了,迷了,糊涂了,及直到忘记了自己,一心甘愿为了心上之人抛弃所有,你家二婶是如此,而我这把老骨头,也终是逃不过这一场情劫的。”
泪水打了几转,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荣氏夫人仿佛痴了一般,眼望着神案上的牌位,任凭泪珠儿顺着面颊上徐徐滑落:“我打十几岁嫁给他,到如今几十年过下来,什么样儿的罪没受过,什么样儿的福没有享过,也吵也闹,也恨也骂,可心里却是认定了一条死理:我既然做了他的福晋,那到死我也都是他的福晋,明知道他听不进我的劝,却也不忍心就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死路,面儿上我只肯说是图清静才来这儿住,其实日头照着我的心,神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骗得了别人,又岂能骗得了自己!我一天三次用小山一样的香烛纸钱供奉这些牌位,还不就是想替那个老东西赎罪,每天就着黄连苦胆吃不带油腥的饭食,熬白了头,熬干了精气儿的拼命抄写经文诵读往生咒,不就是为了替这些无辜死去的人超度,愿他们早早上西天成佛,不要化做厉鬼来纠缠我的男人,我也知道自己揣着这份儿私心,死了之后是到不了极乐世界的,可这又有什么法子,谁叫这辈子我托生成了女人呢,命里注定就是要为男人吃苦的,哪怕他死后被打下阿鼻地狱,受烈焰焚身之刑,我也要陪着他一起去,我这一辈子,就注定是为我的男人而活着,无论他是好是歹,理应都由我陪在身边,万劫而不悔的……”
荣氏夫人说着说着,眼泪渐渐止住了,一片笑容仿佛是暮秋枝头的最后一朵黄菊般的,美的叫人心碎:“芳儿,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哪怕世上的人都恨他唾弃他,我也还是要一直跟随着他,跟着他下油锅,跟着他上刀山,我不是不害怕,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是我不愿去想去走,我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心肝情愿毁在他的手上了……”
听着听着,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荣氏夫人的话仿佛是一道闪电,划破长夜咔一声劈在我的心坎上,震的我哑口无言,震的我头脑一片空白,竟原来爱是可以这样愚昧和自私,又这样勇敢和无怨无悔的,难道女人这一辈子,真的就像荣氏夫人说的,注定是要为爱而生,为爱而亡的吗,那么扪心自问,我对龙广海,可也是爱的如此热烈,可也能为了他,像荣氏夫人,像二婶那样,甘愿放弃终生幸福乃至舍弃生命,只为了这一个难解的“情”字吗?难道这样,才称的起是“爱”吗?
突然间,我迷惘了,我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探去,只觉满目所及之处,尽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抬手想要去捞,却顺着我的指缝悄悄流走了,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垠的大海上,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不管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一片可供踏足的土地,四周围安静的连水声也没有,波浪却在悄无声息的,推着我,渐渐坠入一片孤独的沉寂之中,任凭我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还是分辨不清究竟身在何处,意往何方……
如果那样才算是爱,那么我的心里,究竟有没有爱,又究竟是不是,爱着龙广海呢……
皂衣人5
耳边依旧响着荣氏夫人的声音,我却渐渐失神了,这几个月经历了太多的颠簸动荡,几乎没有时候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此刻猛然间意识到了,这才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对于爱的理解,远没有夫人这般通彻大义,似乎已经成型,却又仿佛还隔着一层轻纱,隐约看得出轮廓,却依旧看不清全貌,影影绰绰,似是而非的,只叫人捉摸不透。
难道我内心深处对龙广海的感情,还不够坚定,还不够纯粹,还不能够称得起是爱吗?
命运、责任、玛法的希望、额娘的寄托、周围所有人的态度,难道我仅仅是在这些外力的驱使下才有心去爱龙广海的吗,只是因为我身为赫舍里女儿的责任,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只是因为别人要求着我去爱他,所以我才爱的吗……
若他不是九五之尊,若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霸道,一样的满身防备,一样的傲慢无礼,一样用袖子轻轻为我擦去泪水,一样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探病……若这些都还是他,只是没有了那个贵不可及的身份,我是否,还会爱他,还会如此刻这般,一想起他,便满心又喜又悲,几乎把持不住……
想到这里,胸前觉着隐隐作痛,不由伸手寻着心口按压了下去,对面荣氏夫人此时已经收敛住了悲愁,一眼瞧见我的举动,急忙牵过我来往面上仔细观瞧,满脸写尽担忧之情,我看得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赶紧缩手站了起来,笑着对夫人说道:“岂敢劳烦夫人担心,芳儿不过是将夫人的话听在心里,一时联想起自家的心事,不由神思凝滞,觉着心口有些发闷罢了,不碍事的……”
夫人还是不放心,硬是按着我坐回椅子上,张口招呼两个小丫头拿挑子烫酒为我驱寒,连喊了两三声,却始终不见她们进来,夫人发急,竟然自己伸手一挑帘子,迈步就要往外走去。
我连忙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推辞,却听见一个冷冷的男子声音响彻耳边:“别喊了,她们两个被我点了睡|茓,正在外间昏睡着呢。”
猛然间传来他阴冷的声音,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此时方才想起,原来外间屋子里还守着那么一个皂衣人,荣氏夫人走在前面,也被他吓的停住了脚步,抬眼看去,只见那皂衣人背负着手,冷面挺身正站在门中央,一双眼中寒气迫人,冲着荣氏夫人,竟仿佛直射出两道寒光一般!
我心中暗呼不好,才想起曹氏引我进门之前那一番话里,说的尽是什么那皂衣人恩将仇报,不宣而入要害了夫人的性命,起初我还有些怀疑,可对照此时眼前情形,竟果然是印证了的,不由心中又气又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皂衣人面前,想也不想,就迎着皂衣人把夫人直直挡在了自己身后。
此时那皂衣人眼里根本看不见我,只觉如两团白亮的火苗一般,先在夫人的脸上狠狠剜了几下,继而转而望向神案上的牌位,目光游离之间,仿佛在仔细搜索着什么,直到终于定在其中一个牌位上后,他的眼神才微微起了变化,霎那之间夹杂着哀伤和悲痛,迷离和踌躇,仿佛心中深藏着种种不可描白之痛苦似的,却又转眼消隐了去,只剩下一片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恨,在瞳仁深处勃勃跳动着,酝酿起霍霍杀机!
我明白想杀人的心情,就如同那一刻我当得知是纹锦在毒害额娘时一样,是几乎不可自行控制的,就仿佛轰一声燃起了满腔的愤恨,全身的血液尽燃烧起灼热的火焰,在那一刻理智早已失去了作用,天性中嗜血的冲动生生幻化成一只饥饿的雄狮,伸着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爪子直扑向猎物,只恨不能亲手将仇人血淋淋的四分五裂在眼前才好,而在这个时候,若有个什么不怕死的人胆敢挡住杀戮的去路,那么不管是谁,都不过是利爪下的一条无名冤魂而已!
此时的皂衣人,就如同我当日一样,已经幻化成了一头几欲搏杀的野兽,张开了他白森森的利齿,任凭愤怒和仇恨烧红了眼睛,而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他在空气中灼灼燃烧的杀机,远胜我当日百倍有余!只见他两眼直直瞧定了荣氏夫人,面色忽青忽白,牙关咬得死死的,背在身后的双手捏成拳头,已经听得见骨骼在令人生畏的格格作响了!
那一刻,我只知道自己彻底慌乱了,脑海中唯独还剩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主意,眼睁睁抬头仰视着皂衣人,就仿佛一个孱弱的孩童挡在一尊黑煞神面前似的,因为实力过分悬殊,不但不能保护夫人的周全,反而越发显出了自己的弱势和无能!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心中只是紧紧揣着一个念头,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好,我绝不能让皂衣人伤着夫人零星半点!
也不知这样对峙了多久,我只觉自己的身子因为过分的绷紧而逐渐变得僵直,拳头攥的已经把十个指甲完全抠进了手心肉里,就在我紧张的快要控制不住呼吸的时候,我听见皂衣人在头顶冷冷的说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还不快起开!”
他的嗓音低沉的仿佛天边的雷声一般,虽然沉闷,隐隐却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危机,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开口说道:“这位荣氏夫人乃是你我的救命恩人,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只要我在这里,就不许你动她老人家一根头发!”
皂衣人瞧也不瞧我一眼,两眼只是紧紧盯着夫人,嘴里极轻蔑的说道:“就凭你,以为可以挡的住我吗?你这丫头若不想白白送掉了性命,就识相点儿速速离开,也省得我多费力气!”
我也冷笑了一声,正色说道:“我的本事自然是比不上你的,只不过你可知道若我不怕死,又岂能受你以死要挟!我的性命就在这里,有能耐的,你就尽管来取吧!”
听到这话,皂衣人挪开了目光,低头瞧向了我,四目相撞之间,仿佛电光火石划破长空,几不曾溅出点点火星来,我一口咽下压在喉间苦涩的恐惧,提起满腔的气力,直直逼视着皂衣人,只见他的眼里同样写满仇恨和坚决,以目光死死锁住我的身形,显然是在打算着如何用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出手一招将我制服!
就在一场搏杀即将展开的一霎那,只听见夫人在我身后低声叹息,轻轻念了一声佛号之后悠悠开口说道:“你若是要我的性命,只管来取就是了,这本是我家那老东西亏欠你们一家子的,说起来也早就该还给你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突然传来夫人这样的话语声,不啻于当空投下了一包燃着引线的火药,轰一声便炸开了锅,我吓得心跳也漏了一拍,不由得扭头惊呼道:“夫人……”而接下来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皂衣人也是瞪圆了双眼,紧紧攥着的拳头也微微放松了些,却紧跟着嘶声吼道:“你这瞎模克斥眼的老女人,你又知道我是谁吗!”
对呀,他是谁,先是为了碧桃呣子绑我出承德,又为了追查真相保护我躲过穆里玛的追兵,更是几乎同我一起送命在黑店火场中的皂衣人,他究竟,是谁!
只见夫人摇了摇头,双手合十捻佛珠轻轻念了佛号,抬头望着皂衣人,苦涩的说道:“虽然小十年没见了,今儿乍一照面,我还是一眼就把给你认出来了。你那时候还小,想来是记不得的,其实你当年洗三的时候,我也去你家喝过喜酒,还给你洗身用的苦艾水里投过贺喜钱,后来你额娘抱着你请蒙古人点痘儿的时候,也是我陪着她一块儿去的,你瞧瞧自己的左胳膊上,是不是有个指甲盖儿大的疤痕,那就是点痘儿之后留下的……”
说到这里,夫人含笑点了点头:“你是不记得我了,可我还真真地记着你,你不就是苏克萨哈家的第三子,侧福晋魏佳氏的头胎儿子,|乳名叫黑小子的吗!”
夫人说到平淡,我却听到只觉呼吸一窒,天!原来眼前这个身份神秘的皂衣人,竟是当年苏克萨哈家满门抄斩时侥幸逃过一死的遗孤!
当年的苏克萨哈,和玛法,鄂必隆以及鳌拜,是被大行皇帝临终委命的四首辅之一,位极权臣尊贵非常,却因每每政见不合,以及在私务上因为圈地的利益分割不均问题而与鳌拜闹的水火不相容,鳌拜当时有意清除异己,又因为苏克萨哈出身正黄旗和自己并非同旗,更加便宜行事,所以就拿苏克萨哈首先开刀,以“不敬君上”“诽谤朝议”为罪名,不待御批亲裁,直接带兵在一天之内将苏克萨哈一家上下尽数斩杀。当时的确曾有传言,说其中有个忠心的老家人将苏克萨哈家最小的儿子偷偷藏在潲水车里混出府外,保住了他家最后一条血脉,鳌拜也曾因此在京城郊外一带反复搜索,却始终没有结果,谁曾想到,这个当年从亲人的尸骨中好容易活下来的孩子,就是眼前这个冷口冷面冷心的皂衣人!
室内的气氛登时凝固了,仿佛在这一刻连时间都凝固了,我愣愣的望着皂衣人,只见他依旧紧紧瞪着荣氏夫人,眼眶中分明有泪水闪闪发亮,然而仇恨却始终牢牢锁在在他的眼底,丝毫不因对往昔的温情追忆而见消减,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攥在两侧,就仿佛两只铁汁浇制的槌头似的,一锤下去,人命怕不是就如蘖粉一般,转眼灰飞烟灭了去。
他一身的杀气凝固,我一颗心也仿佛跟着凝固在胸口中,紧张的呼吸也几乎凝固住了,而夫人,荣氏夫人她却仿佛无知无觉,神态安详的如同置身一片荷塘之前,眼望着皂衣人,仿佛丝毫瞧不见他的杀气和怨恨,仿佛他还是当日那个襁褓中咕咕待蜅的新生小儿,一如小荷般娇嫩可爱的模样,叫人看在眼里,只忍不住地想要贴着面皮的把玩亲昵,更有甚者,夫人竟然动身近前几步,轻轻扶了扶我的肩头,和我并排一起站在了皂衣人的面前,含笑看着他,用极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方才我还在和芳儿说起以前的事儿,想我以前和你的额娘也是极亲近的关系,京城内宅上下那许多人,唯独我们两个人算得上是说的起知心话的好姐妹,做活儿听戏进香逛街都在一处,她怀着你的时候我还替她拿交绳儿起了一卦,说她这一次是必能得一个满花落地的大小子的,隔了这么多年乍一见了,果然应了当日的卦象,你可是长成了个胳膊上头趟马的男子汉了……”
“住口!”正当荣氏夫人还沉浸在对往昔的美好追忆中时,那皂衣人竟是再也按捺不住,炸雷一般吼出了声,身形紧跟着往前就凑,我眼看不好,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竟是反身一个扑救,以自己脆弱的脊背,生生护住了荣氏夫人!
“呼”的一声一股掌风直撩上脊背,除了紧紧缩起身子,我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去,要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下他这一掌,却不曾想他见我临危扑救,也不知怎么的,竟然中途自行克制住了掌力,凌空间拔起一个鹞子翻身,将那一计断金碎玉的力道,硬生生化解了大半去。
饶是这样的敏捷,我到底还是躲不过掌力的余劲波及,只觉后心像是被人猛然间推了一把似的,通身訇然一震,胸口登时涌起一阵血气上来,紧跟着喉头一痒,忍不住得剧烈的连声咳嗽了起来。
此时皂衣人已经收住了身形,定身站在离我一尺开外的地方,眼见我被他伤,面上竟是变颜变色,转而就要过来查看我的伤势,却被我抬手一指制止,只能堪堪停下脚步留在原地,听我强忍着满喉甜腥勉强说道:“我知道你的功夫远胜于我,凭武力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要想一时之间制服了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既然如此,那么你可愿意平心静气的听我说两句话,说完之后,我发誓不再阻止你做任何想做的事,如何!”
皂衣人6
皂衣人听我这话,微微吃了一惊,却见我始终强忍着伤痛与他倔强对视,心中或许也有所动,再开言时只听他说道:“你想说什么都没用,我今天是一定要取她的性命为我家人报仇的!”
我微微摇头,冷声逼问他道:“那么我问你,当年兵权在握,胁迫尚未亲政的幼主下旨诛杀首辅大臣苏克萨哈一家的是何人?”
他愣了一愣,转而面上阴沉如积雪乌云:“是老贼鳌拜!”
我点点头,接着往下说道:“那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夫人可是鳌拜?”
他的一双拳头攥得几乎滴出水来:“她虽不是老贼本人,却是他的嫡福晋,和老贼有脱不清的干系。”
我将身子死死挡在夫人面前,费力按压下胸口剧痛:“好,你既然也说她不是鳌中堂本人,那么我再问你,当年你全家无辜遇难,这位夫人可曾参与阴谋其中?”
皂衣人冷笑道:“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怎会有这个心智参与进老贼的谋国作乱之中?”
我点头称是:“不错,正如你所说的,这位夫人虽是鳌中堂的家眷,却自始至终从未参与阴谋祸乱中,那么你要杀这个无干之人替你全家报仇,又凭的是何理由呢!”
皂衣人眼望着荣氏夫人,眼底里起先还尽是掩饰不住的仇恨,直到听我这话,他才微微清醒,转而望向了我,显然心里已经因我的质问,开始起了波澜,见他心中略有松动,我不敢有半点松懈,一鼓作气继续向下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替你家人报仇,你可分得清仇人究竟是谁!想当年苏克萨哈大人一生战功勋著,为人更是清廉正直人所敬仰,受大行皇帝托孤辅佐幼主以来,从未有过贪墨、结党营私的劣迹,更可敬的是他老大人当年虽已位及人臣贵不可及,却从未听闻有过半点恃强凌弱、忠奸不辩的事例,不但怜老惜幼慷慨仁厚,更难得那一份公正无私!想当年他老大人曾经奉大行皇帝口旨,查检罪大臣莽格热勒的家产,见有罪臣家眷囚室产子,隆冬天气一无棉衣二无火盆,呣子二人几不曾就要活活冻饿死了,本来这件事谁都不愿Сhā手去管,生怕沾上一点儿抄家的霉气,然而苏克萨哈老大人却不但不怕牵连,还自掏银钱为呣子二人添置冬衣火炭,更延医请药好生照顾,这件事在当年曾经引来朝议纷纷,有小人从中添油加醋,硬说老大人这是黑白不分吆买人心,也有人说老大人心肠太软做不得大事,后来大行皇帝曾在上书房中当着其他辅臣的面亲口过问此事,苏克萨哈老大人的回答到今日还在为人传诵,他说的是:‘自古女子讲究恭顺,权凭父母做主嫁给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子,终生都没有为婚配做主的权力,若是摊上好人,一辈子无惊无险也就罢了,可若是嫁给如 这样的歹人,就只有陪着连坐受苦的份儿了,想那些家眷不过是因为自家的男人不长进,才落得个为奴为娼妓的下场,然自己本身却是绝大多数都是清白无辜,这虽是命数法规,却也有人力可以为,所以我们做人臣的,本应公正判断,是谁的过错就揪谁的过错,岂有眼睁睁看着两条性命为了旁人的过错而枉送了的道理!’据说当日大行皇帝听了老大人这番话,也认可称许,并颁旨从此犯官家眷不再送往狱神庙囚禁,改为在原府宅中划房圈禁,衣食开支供给物品均由应天府统一开销,仅凭这项制度,就不知已经救下多少条连坐家眷的清白性命!”
说到这里,我抬头狠狠地瞪向皂衣人,厉声说道:“当年苏克萨哈老大人宅心仁厚,铮铮明鉴如高悬之镜,你身为他老大人的唯一遗骨至亲,竟然如此黑白不变是非不分,只知道以血还血一味寻仇,直把是非曲折一概抛到脑后去了!想来老大人若在天有灵,见你今日此举,只怕是要失望叹息的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冷笑道:“鳌拜杀了你的家人,你再去杀他的家人报仇,等他的孩子长大后再来杀你的家人替他家人报仇,杀来杀去,反反复复,究竟要杀到何时才算一站!为了你们心中的仇恨,就要搭上这么多至亲骨肉的无辜性命,试问你的心中,究竟忍是不忍!”
强忍着疼痛我直勾勾望着皂衣人,语气开始放缓了一些:“当年发生惨剧的时候,你除了逃生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而今日面对这位荣氏夫人的时候,你却有能力做出不同的选择,是如当年的鳌拜一样嗜血残暴,如野兽般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肆意屠杀,还是像苏克萨哈老大人那样大义凛然是非分明,你是否能凭自己的良知作出决断?”
一面飞快地组织着语言,一面时刻警惕着皂衣人的一举一动,直至说到此时,我才发觉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眼前的皂衣人虽看得出已将我的话听进心里,却显见的并不能因此就放下满心的杀气,他看着荣氏夫人的眼神,微微带起一些犹豫,然而理智却依旧在和自己内心中挟藏多年的灭门仇恨撞击起激烈的火花,一时间只见他立在当场,面色却时喜时悲,时怒时颓萎,目光反复游离在一尊尊亲人的牌位和我的面颊上头,而攥紧在身侧的一双杀人的拳头,只是依旧不能放松开来。
我知道他此时的脑海里,必有两个声音在不停的呐喊争执着,一个声音在说:你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此刻仇人的福晋就在眼前,你还再犹豫什么!只要一掌,只要一掌你就能要了她的性命,只要一掌,那些整日整夜萦绕在耳边折磨得你无法合眼的额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刽子手刺耳的磨刀声,刀锋抡起剁在断头台上的闷响,还有阿玛的头颅脱离开身子,从高高的法台上落下,直落在灰尘里的那一个声音,都不会再折磨你了,因为你终于为他们报了仇了……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不对,你不能杀了她,因为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杀你全家的仇人乃是鳌拜才对,他至今还坐在京城的爵府中享受着用笙歌燕舞、佳肴美酒簇拥起来的日子,他的手上才粘着你全家一百三十多条人命的血腥,你若要报仇,就不该辜负你阿玛的寄托,就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须用清醒的意志,把握得住自己一颗渴望鲜血的躁动的心……
两个声音不停的在他头脑里呐喊纠缠,相互争执不下,眼睛虽还牢牢锁在皂衣人身上,我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支持不住,伤口的疼痛逐渐冲破了胸口,开始随着血液向全身蔓延开来了,人仿佛是发起高烧了一般,头也跟着晕了起来,我暗暗咬住满口血沫,发狠的对自己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倒下,夫人她,需要我的保护……
就在我感觉自己再也忍不住满口血腥,就要呕吐出来的一刻,一直被我挡在身后的荣氏夫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揽在了怀里,随后挽着我,按坐在一旁的圈椅里头,抽出帕子轻轻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迹,又从一旁的药匣中取出一粒蜡丸敲碎,端着水喂我吃下,眼看着我翻身要起,她伸手将我轻轻按住,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我别动,自己却起身看着面前的皂衣人,轻声说道:“芳儿这孩子刚刚病好,方才又替我挡了一掌,恐怕伤已深入脏器了,虽有我喂她吃下天王保命籽,却终不过只是权益作用,熬不过一时半会儿的,还需请这庵里的师太好好诊治一下才是……”
一边说着话,夫人一边往皂衣人面前,以一种平静安详的姿态,缓步走了过去:“我这次出京城,身边只带了陪嫁丫头曹氏一人,素菜厨子一人,针线上人一人,另还有六个小丫头,十来个小厮,连着庵堂里的姑子总共二十九个人,另还有三大箱子的裘皮衣裳,一匣子的珠宝首饰,屋子里全部的摆设古玩,后院的两架厢车,三乘驮车,八匹蒙古马一共在内,所有这些的明细清单带卖身文书我都放在这第一个抽屉了……”
说着话,夫人微笑着伸出手去,轻拍了一下那只抽屉,激的铜环把手轻声作响:“我带出来的这几个丫头,大多数都是买来的贫苦汉家女,唯独那两个小丫头是我省京娘家一门穷亲戚的闺女,叫我留在身边,说是丫头,其实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有曹氏,她打十二岁做我的陪嫁丫头,这二三十年风风雨雨跟随着我,可怜她原本一个连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姑娘家,为了照顾我,不但立誓这辈子不嫁人,还有咬牙忍泪赔上自个儿的清白应酬那起子不要脸的男人,我这辈子欠她太多了,却只能用冰冷冷的首饰珠宝什么劳什子的补偿她,不过如今总算好了,打今儿起,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地方,从此只为自己个儿活着了……”
说到这里,夫人不由有些情伤,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雾,抬头接着说道:“这里一共供奉着二百八十六尊牌位,我每日早午晚三次亲手上香,每逢初一十五烧一百张往生符,平日里剪烛芯往海灯里添油的供奉功课有力气时我都是自己来,实在撑不住了才由小丫头们代劳,时常也请几个姑子过来念念心经,讲讲佛理,这庵的主持明敏师太是个有道行的,以后的事儿,就一概交由她来打理吧……”
交代完一切,夫人含着笑容抬头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身的包袱似的,神情转眼变的安详而平静:“我大半辈子吃斋念佛,早不把这人世俗事儿看在眼里了,只不过心中始终有桩孽债解不开,所以到现在还舍不得离开,今儿即盼到你来了,这必是神佛可怜我的虔诚,见我没有勇气自行了断,才特地叫你来帮我走完这一程的,阿弥托佛,这么一来,我的罪业可算是休完了……”
从夫人开始说话的一刻,我的神经就紧紧绷直了起来,眼看着夫人一桩一桩交待着起居杂务,我的心,就好像只吞下食饵儿的鱼似的,被根无形的鱼线拉扯着一点点儿向上吊起,明知道自己离那最不愿也不敢去想象的终点在逐渐接近,虽然理智的力量费力的在一端拔河,却始终拉扯不过,只能眼睁睁听凭自己离至人窒息的事实一点点拖了过去,一直听到夫人最后的这一番话时,牵着我一颗心的鱼线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相持的压力,“啪”一声,凭空绷断了去。
“夫人您这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喉中苦涩的发出这一声嘶喊,后面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的皂衣人,也被夫人的话震惊,一双一直紧攥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放松开来,双眼望着夫人,久久不能移开。
夫人冲我微微一笑,转身轻轻抹一抹衣角的皱褶,便双手合十,朝着神案跪拜了下去,口中轻声对皂衣人说道:“孩子,看在我和你额娘姐妹一场,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儿要求求你,芳儿是个好女孩儿,你可千万别亏待了人家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夫人便轻轻闭上了眼睛,端庄安详的仿佛一尊雪花石塑成的洁白无瑕的佛像似的,面对下一刻就要来临的死亡,嘴角微微含笑着,极平静极虔诚的,不再说话了。
皂衣人7
曾经小时候读过一则佛经故事,说有个天竺王子为了救助一只饿的快死的老虎,甘愿跳下悬崖,以身饲虎,当时少不更事,只是一味笑这个王子心眼儿太实,怎么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甘愿以自家血肉填补人家的肚皮。直到此时,直到亲见眼前这一幕的一刻起,我才终于明白,却原来舍生取义的伟大,是我这样的小女儿家所不能明嘹,而且恐怕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毗及一二的……
是的,在这一刻,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之所以什么也做不了,是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在这一刻,夫人她是甘愿拿生命作为爱情最高贵的祭品,对她来说,生命的终结,不过是宿命的下一个起点,为情而生,为情而亡,她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一个多情女子一生的大义!
就在那一刻,我只觉自己的身子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只能呆呆的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夫人的坦然赴死,看着她老人家的脸,就如同刚睡醒的婴儿一般的安详平和,看着皂衣人的神情,犹豫里却还带着搏杀的冲动,一时间,除了看着,我竟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听凭泪水在脸上一道道滑落下去,恐惧、担忧、激动、痛恨全部交集在一起,除了舌尖的一抹苦涩之外,却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了。
就在那一刻,夫人面对转眼降至的死亡,安详平静的仿佛是在小寐一般,她的双眼仿佛堪破了红尘,她的肩头仿佛笼罩着一轮圣洁的光环,而她那如菩萨般慈祥的面容上,竟是微微的,含上了一丝如旭阳般温暖的笑纹。
就在那一刻,我不由抬头看着皂衣人,见他竟也举目望向了我,我明白,那是因为在这一刻里,夫人的样子令我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一场令人至生难忘的漫天大火中,那群唱着歌儿坦然赴死的苦人儿!
一样是濒临死亡,一样的坦然大义,仿佛是终于可以结束一生的苦难,可以张开双臂去拥抱死亡那黑暗的平静了,唯一不同的是,那群苦人儿是累身所苦,而夫人她,却是为情所累……
看到这里,想到这里,汹涌的泪水是再也控制不住,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口,纷纷滚落成雨……
也就是在那一刻,皂衣人他作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就仿佛是尊石化以久的金刚,突然在一瞬间恢复了神识,一双眼睛只见精光四射,随着呼吸的吐纳,陡然间便崩裂周身了诸多牵绊,开始挪动起略带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走近神案,默默注视着如树林一般排列在前的一尊尊牌位,突然通身一动,撩袍“咕咚”一声跪拜下来,双膝几乎将坚硬如铁的水磨石地砖也跪碎了一大片去,只见他俯身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点燃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的Сhā在牌位前,回身又一连叩头下去,直把额头都叩的乌青,隐隐都渗出血珠来,叫人看着心酸,却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只见他一撩袍摆直起身,动作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脆利索,随手弹了弹袍角的灰尘,将身子略微转向夫人,一张脸孔苍白的吓人,寒星也似的眸子却是瞧也不瞧夫人一眼,自顾呕哑着声音说道:“鳌拜老贼一生坏事做尽,竟还有你这无知蠢妇甘愿为他而死,你的性命,早已经糟踏在你自己手里了,我就是此时取了也没什么用处,就暂且叫你多活几日再多受些煎熬吧。”
说完这话,自己转身一撩门帘,疾步走出去了。
在他转身的一刻我分明看见,他那一双寒冷如冰的眼里,竟是盈盈泛动着一抹泪光……
当我强挣扎着过去扶起夫人的时候,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好容易将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收回胸口,失声喊出一声:“老夫人……”来的时候,只见夫人依旧紧紧合着眼睛,脸上却已不见了安详和平和,绷紧的脊背形成了一个痛苦的姿态,唇角的两边,已经抿起了几道如沟壑般深深的皱纹,甚至在面颊之上,也分明挂落着两行混浊的泪珠,直至听见我的呼唤,夫人方才悠悠喘出口气来,待了许久,只听见她用低哑的声音痛苦的回答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后上西天见到了如来佛祖,我请求他容我座下听禅,他却摇了摇头,对我说,我的心中始终有段孽情未解,便是三生三世也消除不尽,注定是成不了因果的,我不信,他便伸出一指来,轻轻在我眉心间点了一下,我只觉霎时间如晴空一道霹雳打在头顶,满心霎时间掀起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困苦烦扰来,我哀求佛祖赐一道破解之法,他却又摇了摇头叹息道,解不得解不得,不是因你心不至诚,只不过因为,你注定是个情根深重的,女人罢了……”
夫人说着说着,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哭出了声,我跪在地上怀抱着夫人,只觉自己满心也都如刀绞一般,片片向下剐落下腥红血肉来,想恨,想劝,想抚慰,可等张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竟是连一个字,也拼凑不出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如煦春日又如隆冬天,如蜜糖盏又如鸩毒杯,如香罗帐又如树刀山,如欢歌场又如盘丝阱,直叫有情人如飞蛾般层层绞缠深陷其中,却又甘愿得如此殒身不逊,执迷不悔……
等我带着曹氏和小丫头们匆忙寻来的时候,夫人她,已经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半昏迷中,看得见也听得着,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口中念念有词尽是呓语,任凭曹氏和我怎么连声呼唤搓揉手心掐压人中,却还是无法醒转过来,实在没有法子,只能请明敏师太过来下了一味安神的药方,撬开了牙关硬灌下去,又一连揉了好半天的胸口,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闭眼沉沉昏睡过去了。
我知道夫人她这是受了梦境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一时间难以面对才会暂时失了心智,拿俗称来说就是“失心疯”,这种病症虽说不干性命,却也很难断根儿,不但要靠药物治疗,更是绝不可叫病人再受半点儿刺激了。
想到这里,我也打定了主意,为了夫人的平安,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于是一面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曹氏说了清楚,只单单隐去了我和皂衣人的真实身份,又请明敏师太为我配来些紫金活络丹和白药带上,另从自己贴身的口袋中寻出一粒保命籽儿服下,勉强止住了血气上涌,随后找来一件小厮的棉衣换上,依旧扮个男孩儿的模样,另包裹起一些干粮银两,请人挑选了两匹上好的快马,喂饱草料配好鞍鞯,临行前,我凑在灯下匆匆写好一封书信,向夫人说明我的歉意和去意,以及将不能留下来干扰夫人养病的理由一一说明了清楚之后,交在曹氏手上代为转达。
待一切都忙定了,我最后来在炕边,向夫人跪地叩了三记响头,心中默默说道,若有朝一日还能相见,只怕早已物是人非,不是夫人家破人亡,就是芳儿成阶下之囚,恐怕是再无缘共叙天伦了,但只要芳儿一息尚存,今生定要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说完这话起身擦干泪水,强忍着伤感迈步走出小院,曹氏一路跟随着送我出来,待来在庵门口,迎着一轮似血夕阳,在满天惨霞剩照中我转身站定步子,向她深深福下一福,开口说道:“芳儿年幼,有诸多无礼之处还请曹家娘子莫要见怪,他日若能再相见,再来报答娘子看护之恩……”曹氏也躬身还了一礼,低头悄声说道:“姑娘有伤此行前途艰险,还望姑娘请多加保重才是……”一转眼只见皂衣人已骑着马候在了庵前长阶之下,曹氏略一犹豫,趁人不备悄悄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了我手心里,用眼神示意我道,以备不时之需。
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紧紧握了下曹氏的手,翻身跃上马背,瞧一眼皂衣人,随即一抖缰绳,策马一路奔驰而去了……
骑了很久以后,皂衣人突然开口问我,为什么刚才不趁乱逃走,反而还要带伤同他继续上路呢,我苦笑了笑,朗声对他说道,你难道忘了吗,咱们之间,可是还有一笔恩怨没有了结呢……
皂衣人听了一愣,随即恢复了他惯用的那种冷冷的嘲笑:“事到如今,你这丫头难道还猜不出当日施害之人是谁吗?”
我扯着辔头,头也不转的只顾策马前进,口中朗声回答他道:“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可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是在听你说,并没有亲自求证过,所以在我没有亲身查证之前,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你若是想让我心服口服,就请印证给我看吧!”
皂衣人听完冷面一硬,张口想说什么,可等了半响儿之后却始终默默无语,待我再看过去时,见他已归位回一贯的那副面无表情,只是抬手扬鞭催马,带着我一路往京郊的方向奔驰而去了……
既然碧桃房里那只沾染天花痘儿毒的兔儿爷,是我府中的某人从京郊一户张姓人家那里买来的,那么线索的查证,就必须从那里开始……
等马儿终于累得再也跑不动了的时候,天边已见放亮,经过一整夜的长途跋涉,我已经能看见通县最出名的“大酒缸”门前横Сhā着的,那用来做幌子的笤帚把子了。
嬷嬷一直叫我随身收着的保命籽儿果然有奇效,我后背被皂衣人误伤到脏器的伤势,才服下一颗保命籽儿,又连夜策马奔波了那么久,此时竟然并不感觉有多疼痛,反而整个人逐渐轻松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越往前走,越发不觉得累,待终于来到大酒缸的门前认镫下马,脚一沾地,发觉自己的精神头儿,竟然越发亢奋起来了。
皂衣人8
眼前就是“大酒缸”,也就是民间常见的一种村野酒馆,一般不隔雅间,就是一大间没刷没整的土坯房,随意安置下几张桌椅板凳就算齐活儿了,酒水主要卖的一味叫“烧刀子”村酿老白干儿,酒食花样儿可是不少,什么小螃蟹猪头肉五香干茶叶蛋一应俱全,关键是讲究一个实惠,花不了七八个大子儿就能醉醺醺的逍遥一整天,最受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村老,以及破落旗人的欢迎。
以前阿玛常爱带着我京郊策马,玩得饿了就随便寻一家这样的山沽小店坐下,阿玛好饮烈酒,我爱吃零嘴儿,平日在家不敢放肆,反而是这样人流混杂的小店正好供我父女儿人偷得半日闲,可以肆意享受一下寻常百姓的惬意,阿玛每每兴致起来,能直接拿海碗喝他个大半坛子烧刀子,而我就在一旁不停嘴的大吃炒得焦香的半空子(一种果仁不够饱满的炒花生)和卤煮猪口条、兰花干、烤山芋等等一大堆的杂食,非要吃到满嘴油光撑的连连打嗝才肯罢休,而且每次回家之前我和阿玛都要对一对词儿,好编一个滴水不漏的瞎话好回去糊弄住老太太和额娘,常常是我们一边编一边忍不住的发笑,笑到后来和阿玛一起上气不接下气的,引来周遭人等一地的侧目和好奇。
下马时不小心帽子松了一些,露出鬓边一点碎发出来,我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小心地将头发掩藏起来,那一边皂衣人将马交给伙计照顾,两人迈步前后走进了酒坊。
也许是因为天刚亮,酒坊里只有零星一两桌客人,我们捡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了下来,店主人亲自上来摆碟招呼,我也的确是饿了,便毫不客气的点了油炸花生米、干切驴肉、葱花炒蛋、大白菜熬丸子等好几样儿菜蔬,外加十几个蒸馒头,一总丢给店主人半吊小钱。
店主人接过钱来,却并不急着离开,当着面儿一五一十把钱掰来倒去一连数了三遍,这才喜的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去安排饭食了。
我还没说什么,皂衣人已经不耐烦了,刚想冲那店主人发作出来,却被一个打着牛骨头唱着莲花落进来要饭的孩子打断了。
只见进来的这个男孩子,年纪比我小点儿有限,也不过就是十来岁的模样,蓬头垢面,一身破麻袋似的衣裳揪着一个个都是“烧卖”(衣服破了没有针线补,拿线头将破洞的地方揪起来像扎面口袋一样的扎住,扎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咧着嘴的烧卖)黑乎乎的一只手伸出来乌泥的指甲盖儿足有三寸长,一进门瞧见有几桌人坐在这里,那小孩子眦出一排黑黄的牙,奔着我们后面的一张桌子就走过来了。
后面桌旁坐着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男子,为首的一个大白胖子看着挺阔气,满面油光铮亮的穿一领茧绸的长棉袍儿,内胆的棉花把整个人填得鼓鼓囊囊,另一个则看着像是害了什么病,面色发青发黄,瘦骨嶙峋的裹在一件灰布袍子里头,缩着脖子蜷坐在凳子上,寒寒颤颤,远看就跟个老猴儿似的。那孩子打量了一眼这二位,冲着大白胖子极亲热的叫了一声“大爷,您来段板儿听吧,热闹!”接着也不用人理,自顾自的敲打起两片牛脊背骨,极卖力气的唱起一大段“八喇庙”来了。
时值寒冬腊月,早晨的天气尤其的冷,这孩子只穿一身破烂单衣,脚踏着一双前头露趾后头露跟的“踢死牛”破布鞋,站在风里冻的瑟瑟发抖,眼见那桌上一样样摆满了热腾腾的吃食,饭菜的香气惹得他越发抖得厉害,可迟迟不肯开口乞讨,一个劲儿只是要将词儿唱全唱完整,一直唱到末了“祝大爷您招财进宝,日进斗金……”,这才一连又打了一个长串儿的花板儿,这才收住了唱腔。
我听着听着不由心酸难受起来,后面那桌的胖子却好像大不耐烦,拧眉瞪眼满脸凶煞,也容不那孩子唱完,已经开始挥手驱赶了,眼见孩子又伸出手来乞讨,立刻张口就想骂街,却被那瘦子摇头制止,那胖子似乎对那瘦子甚为忌惮,一见他摇头,赶忙收敛了些气焰,嘴里却还是一个劲儿骂骂咧咧的,仿佛那乞讨的孩子是他的什么大仇人似的,伸手往怀里摸出一枚小钱,捏在掌心里攥了几攥,肉疼一般的咬牙恨恨摔在了地上。
那孩子赶紧上前将铜钱一脚踏住,再弯腰下去拾起,喜滋滋的冲那二人连声道谢,随后一路小跑捧着钱来在柜台前头,央告着掌柜,要买一个杂粮馍馍吃。
我听那孩子的口音像是河北人,不由便想起了纹锦,她原籍也是河北,还有她的弟弟虎子,两人都是闹旱灾时从家乡逃难出来的,自纹锦走了以后,为了寻找她的弟弟,我曾多方打听寻找了很久,却始终都是音讯全无,今日偶然在这乡间小店里听见河北口音,也不知怎么地,我那已经灰了的心竟又想起了这桩事儿,便也无心吃饭,只顾支起耳朵听那小乞儿说话。
原来那店主人嫌一个钱太少,啰里啰唆说个不停,说什么柴禾涨价粮食贵,杂粮馍馍的价钱也是一天一个样儿,从前是看小乞儿可怜才只收一个小钱,现在便是两个钱也买不来了,更何况他还赊着柜上一碗烧酒的前帐未清,现在可说什么也卖不了了。
店主人说着说着便恶形恶状动起粗来,那小乞儿却丝毫也不肯放弃,只是憨憨傻傻咧着嘴一个劲儿的求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磨嘴皮子说的好话都快有一箩筐了,店主人却还是不为所动,说到后来烦恼起来,那店主人竟然一把越过柜台,照着小乞儿的肚子就踢了一脚!
这还了得!我在一旁早看的一肚子是火,此时眼见店主人蛮横不讲理,再也忍耐不住,一步跃起挡在小乞儿前面,以手弹指,照着店主人的膝跳环儿重重弹了下去。
只听见“嗖”的一声,那店主人先时见面前人影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感觉膝盖上仿佛被小刀子削了一下似的,登时又酸又麻,不禁“哎呀”一声叫唤出声,再要用手去揉,才发觉膝盖以下整条小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心中一惊紧跟着一个站立不住跌在地上,抱着小腿只是发起愣来。
而我这边早已牵过那个小乞儿,来在桌边按着坐下,将一整碗白菜熬丸子端在他面前,又塞了几个白面馒头在他手里,笑着说道:“别怕,这些都是你的,趁热多吃些吧。”
皂衣人见状,打鼻子里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我不去理会,只是关照那孩子多吃多喝,没想到他却动也不动,只是对我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又提鼻子深深吸进口饭菜鲜美的味道,“叽咕”吞咽了口口水,这才略有害羞的挪了挪身子,从随身携带的麻布口袋里掏出一个崩了口的大瓷碗来,端过白菜“稀里哗啦”一古脑全倒了进去,又一把抓起馒头,站起身来冲我一连作了几个揖,不待我反应过来,只见他端起碗,一溜烟儿似的跑出店外了。
我瞧着那孩子跑远的背影,心里一阵阵的泛酸,只能用力克制住了,皂衣人看我失神,不禁又哼了一声,张口说道:“你还真是个古怪人儿,说你心肠硬,你偏偏看不得卖艺乞讨,说你心肠软,你对那店主人却又下手如此之重,哼,菩萨也是你阎王也是你,真真叫人看不明白。”
他是经历了家族骤灭的人,想来是对人性早已失望透顶了,多年浪迹天涯的生活又逼迫着他随时戒备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内心的怜悯和温情早被仇恨和冷漠取代,所以说话做事才会这样刻薄,句句话里都带着尖刺儿,所以对他的话我也不以为然,只是惦记着快些填饱肚皮,随手便抓过一个馒头就着菜吃喝起来,几口热菜下肚,全身渐渐开始暖和起来,方才觉着能喘过口气儿来了。
就在我安心享受可口饭菜的档口,突然觉得背后有道阴毒目光一刺,激的我脊梁陡然一寒,心底登时升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赤脚“啪哒”一声踩上只流脓长疖的癞蛤蟆似的,浑身上下涌起股子说不出的恶心劲儿来,我心中轻呼不好,若我的感觉没错,这一遭是被贼人盯上了!
对面皂衣人却丝毫面不改色,只顾悠哉喝酒吃饭,端着酒杯的一双手稳稳当当,仿佛丝毫没有把身后那桌人看在眼里,我见他如此镇定,也渐渐收敛了慌乱,抱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一面低头继续吃饭,一面在心中暗暗打点着对策。
身后那一桌的大白胖子看着像个为首的,其实那瘦皮猴儿似的病鬼才是主心骨儿,我倒不担心他们是为财而来,只生怕他们是鳌拜党下的爪牙,不但干扰了我的查证计划,更会被捉去成为要挟龙广海的一颗棋子!
一顿饭因为有了后面那两个贼人的打扰,吃的一点儿也不香甜,草草啃完了半个馒头,我便说饱了,起身招呼结帐,后面那两人见我们结帐,他们也跟着结帐,一出门跨上坐骑,只见一丈之外那两个人也骑上了马,不远不近的跟在我们后头,显然是要一路跟踪坠行了。
我瞧一眼皂衣人,他却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在前方不紧不慢的驱使着马儿,对身后如影随形的两个人不闻不问,只是带着我往通州府里的热闹去处前行。
因为冬至节将近,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包冬至饺子过节,热热乎乎的剁馅儿声不约而同地连成一片,风中一阵阵飘来煮饺子的汤水香气甚是好闻,满街尽是提着篮子吆喝叫卖青豆、京葱和酒酿的小孩子,我们骑马在人群中七穿八绕,逐渐离身后那两人越来越远了,又因为他两个穿的阔气,越发引来一连串的小贩追着推销货物,两队人马之间的距离越发拉开了。
大白胖子开始沉不住气,见我们越走越远,心里发急,竟然不耐烦的提着鞭子就往周围的小贩儿身上抽去,想要快些夺出一条道路,没想到他这么一打,立即引来满大街小贩的公愤,也不知是谁首先挖起一块黄泥,朝着大白胖子的后脑勺上就丢了过去,胖子正忙着抽人,没留神背后的偷袭,只听“叭”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被那泥块儿砸中了后脑袋瓜。
这么一砸不要紧,满街被鞭子抽中的没被抽中的小贩都齐声叫好,那胖子被砸的血气上涌,一张面皮登时发红发紫,远看就像块放老的猪肝似的,又看见一大群小贩儿围在马前拍手叫好,越发牵动怒火,索性也不用鞭子,直接伸出手来,就要往腰间探去。
我在远处心说不好,这胖子是要拔刀伤人命了,刚要策马上前阻止,却被皂衣人一把按住,示意我耐心看下去。
只见那胖子刚要拔刀,就被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瘦子制止了,那瘦子看着病恹恹的模样,实际上功夫不知比那大白胖子高出多少,他也不用手,只是抬脚在胖子的手肘下轻轻一踢,看似极随意的一脚,却仿佛有百十斤的气力似的,踢的那胖子登时手臂全麻把握不住,痛得眦牙咧嘴一脸怪相,连紧紧攥着的鞭子都撒出手去落在马下了。
我看到心头一惊,病鬼的这一脚,使的乃是我满族人的布库技巧,而且运用得极其娴熟,力道把握的恰如其分,显然是个中高手,虽然这布库功夫是满家男子的入门功底,但真正能使得好的当朝也没有几个,据我所知,如今一概都集中在镶黄旗下。
看来来的这两人,果然是鳌拜的手下了。
心下一沉,暗暗吸气平稳下情绪,扭头只见身旁的皂衣人挺身坐在马上,双眼深沉若一潭死水,唇角却微微上扬,生生拧起一缕嗜血的笑纹来,使整张俊俏的脸上看上去几如青面獠牙的恶鬼夜叉,凶恶狰狞的叫人不敢正视。
耳旁传来他低沉压抑的话语声:“你瞧着吧,一会儿咱们可有场好戏要唱!”
病无常1
说完这话提鞭催马,带着我顺着街道一路往西疾驰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街面儿上踢踏作响,沿途卷起一地疾风,引得街两旁店铺中的大小伙计主顾无不好奇,纷纷伸头出来瞧个热闹。
越往深走,道路就越来越僻静了,虽然通州号称天子脚下第一县,但城镇历经多年战祸摧残,损毁已经过分严重了,此时走到这里,与方才的繁华热闹越发疏离,渐渐只觉满目疮痍起来,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断壁残垣,白灰墙面儿上被大火焚烧过的焦黑依旧清晰可辨,各种建筑倒塌的梁柱和碎瓦残砾混在一起,在泥泞积水的路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稍微还能派些用场的东西早已被周围的居民捡了回去,剩下的就是些碎砖烂木头,横七竖八的挡在道路中央,堵的道路越发难走,马儿渐渐不肯再前行了。
皂衣人似乎满不在乎,见此情形,信手勒住了马一跃而下,带着我将马匹藏进一旁的巷子里头,再出来时,只见后头隐隐绰绰,果然见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家伙跟过来了。
我瞟了皂衣人一眼,只见他一面以手示意我嘘声,一面不慌不忙从怀里掏了一把铁镖出来,托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一个人挡在我前头侧身贴墙站定了身子,支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两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待他们终于离我们只有两三丈的时候,只见皂衣人唇角轻蔑的往上一勾,也不用怎么瞄准,就那么抬手一扬,那喂了剧毒的铁镖竟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嗡”的一声夹着风音,朝着那两人的马腿直奔而去了。
只听得“稀溜溜”一声马嘶,那片毒镖果然正中那个大白猪似的贼人的座骑,马儿吃痛不过,眼看身子一歪就要往下俯倒,马上坐着的那胖子许是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身子就已坐立不稳,不由自主跟着马儿就要一起往下栽倒。
另一旁的瘦子眼看此情景,竟然安坐马上纹丝不动,照理来说按他的身手,别说是那白胖子,便是一整匹马他也能一块儿全拉得起来,可此时他却好似压根没于瞧见一样,依旧寒颤颤的将整个身子一概缩在棉袍里头,只露出一片趣青的头皮,远瞧过去,他竟是连眼睛甚至整张脸,都一概掩在了棉袄后面了。
我透过墙上的破洞瞧见这情形,心中不免开始打起鼓来,这病鬼不但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夫,没想到竟是连性情也阴沉至此,眼见身旁同伴遇难却毫不在意,反而能将自己的心意掩藏的滴水不漏,轻易不肯出手,好叫偷袭者捉摸不透,显然是个处变不惊,极有应战经验的老手了。
虽然皂衣人也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可是他毕竟年轻经验尚浅,身边又有一个受伤的我在拖累,而那病鬼的同伴虽然不足成事,但病鬼在高深莫测和耐性上头却胜过我们一头,所以此时两队人马虽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看似我方占先,其实却是个不分伯仲的对峙局面。
皂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露声色收起了手中另一片毒镖,牙关微微咬紧盯视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一双寒光如炬的眸子几不曾把墙壁也烧出两个窟窿出来,只见此是那大白胖子已经跌落在了地上,一身滚得都是烂泥臭浆,痛得连声惨叫不止,而那匹中了镖的马儿也侧身躺倒在地,仰头不住地哀鸣嘶叫,在泥里痛苦的翻来滚去,一个不留神,那马竟是一个侧翻,几百斤的身子恰好压在了大白胖子的一条腿上。
本来就已经摔得够惨了的大白胖子,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乍一被马儿压住,登时痛得他大喊大叫,不仔细听还真以为是在杀猪一般,皂衣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冷笑一声,满眼写尽不屑,许是被那惨叫声搅扰的大不耐烦,只见他随手就要取镖出来越性激杀了那胖子,却被我在一旁赶忙握住了手掌,以指作笔,在他手心里飞快地写道:莫要轻举妄动,来者不是泛泛之辈,且看看再说。
也不知怎么的,那皂衣人的手被我握着,他竟仿佛是发热打起摆子一般,通身随之微微发起颤来,待我写完之后,抬头往他脸上瞧去时,发觉他那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上,竟浮现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又像是喜,又像是惊,还像是怒,在眼底深处更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我也瞧不透的情绪,瞧上去只见得他面颊微微发红发烫,一双眸子也亮的越发吓人起来,定定的俯视着我,倒叫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愣住了。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那皂衣人转眼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登时便恢复了平日的冷漠面孔,将脸一扭,仿佛毫不在意的将手抽了回来背在身后,只不过还是收起了毒镖,背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我也愣愣的缩回了手,心里微微泛起些呻色上来,没想到自己一时的情急之施,竟会引得这个冷若冰霜的人儿也害羞起来,忍不住在肚皮里吞声一个好笑,也就罢了,
而此时对面那胖子已经因痛转羞,继而恼羞成怒,竟开始冲着那病鬼高声开骂起来了,因为他操着一口地方话,怪腔怪调倒口的厉害,我只能连猜带蒙听出来他好像是在骂那病鬼不仗义,明明两人是一起出来替主子效命的,凭什么就可以这样不管他的死活,要知道他可是什么姨娘的亲弟弟,和老大人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关系,骂着骂着那胖子眼看急了,竟然提起马鞭,朝着病鬼的身上就抽了过去。
也就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皂衣人瞄准时机,暗自提起一口真气,将手里的铁镖一把激发了出去,随着胖子的鞭子抽到,那薄如蝉翼的铁镖也闪电一般逼近了病鬼的胸口,料想此时那病鬼的注意力全放在鞭子上,顾的了头顾不了脚,哪里还能提防的了这片飞蝗一般迅猛的铁镖!
就在这十拿九稳的关口上,只见那始终蜷缩在马上的病鬼突然身形一动,脚点马镫陡然而起,站在马鞍上一个腾空朝后翻去,极轻松的让开了白胖子的鞭劲儿,与此同时,那片毒镖也到了,借着鞭子抽打出的风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逼病鬼的胸口而去,却见那病鬼此时身子依旧停在空中,竟又使出一个凌空翻转,如个在冰面飞速旋转的嘎嘎般平空向反方向一路转去,生生避开了那只毒镖,动作迅猛的几乎叫人看不清楚,我看着只觉眼前发花,耳听“叮”的一声脆响,再观瞧时,只见那病鬼已经重新坐回了马鞍,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竟仿佛从未改变过惊起过一般,而那只毒镖,正牢牢钉在他身后的断墙之上,力道未尽仍在微微发着颤!
我在一旁紧张的不由呼吸急促,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以前只以为那病鬼精通布库,何曾料想他的身手竟然矫健如此!照此看来,不但能和皂衣人平分秋色,单就耐性和应战经验上看来,他已远远在我们之上了!
身在一旁的皂衣人见此情形,面色也是一惊,不自觉伸手往怀里又亮出一片毒镖,反身将我一把拉起挡在身后,随即展身形跨马步,绷紧了精神摆出一副备战的姿势出来。
当日我那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遗失在了黑店火场,此时两手空空没有兵刃,只能就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木棍紧紧握住,感觉自己胸膛的一颗心,几乎的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就在我们忙于应战的当口儿,对面反而安静下来了,也不知那病鬼使了什么法子,只见他抬手一扬,那地上因受了惊吓而越发叫嚷着的白胖子往下一瘫,登时不再动弹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那白胖子四仰八叉,打嘴角和鼻孔里头渗出丝丝血迹,抽了几抽,转眼就不再动弹了。
此时只见那病鬼不慌不忙,从马上慢慢下来了,信步上前,低头瞧了瞧地上的尸首,打鼻翼中发出一声冷笑:“凭你是什么姨娘舅子,在我眼里,你只是一头死猪而已。”
一步跨过尸首走到断墙旁边,转手将那钉在墙上的毒镖摘了下来,捏在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就这么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儿,他那一副藏在衣领后头的憔悴病容,竟然微微松动,隐隐露出一缕笑痕出来。
如果说笑永远比哭好看,那我只能说他们是没看过这病鬼的笑容,那一张原本瘦销干瘪的长脸儿,经他这么一笑,竟然陡然变化了,变成了一张堆积皱纹的圆脸,那一道道似沟壑水渠一般深厚的皱纹,一用力都能夹得死苍蝇,随带着还咧开一口乌黑水滑的烂牙,黑黑黄黄虫眼儿遍布,瞧着叫人心口发麻,唯独两只病恹恹的眼睛,却仿佛平空点亮了两只小灯笼似的,照在冷风中忽忽悠悠的,在一张死灰般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阴森。
那病鬼一手托着毒镖,一手背在身后,在转身的同时,开始冲着我们说起话来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扣在一口大瓮里,听着沉闷还有回声:“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对面来的朋友,师承的乃是龙虎山娄真人吧,不过这一手用镖的功夫,师承的却是山东端木家,连镖用的都是他们家的蝉翼镖,而且看起来朋友似乎还有两手布库的手段,这恐怕,就是得自令尊的亲传了吧……”
我听的心口一凉,原来我们的底细早被这病鬼查透了,刚要抬头去瞧皂衣人,却听见那病鬼又接着说话了:“朋友身旁还有一位小姑娘,虽然穿的是男装,只不过没有剃头,发鬓里时不时漏出一点儿碎头发,这就瞒不过明眼人去了,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恐怕原是这位小姑娘的器物,不如就趁此机会,由在下交还给姑娘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对不住大家,过年这些天小小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在家光忙着吃肉睡觉了(呜呜,在体重秤上悔恨中……)拖到今天才更新,稍微短了也糙了一点,请大家尽情拍砖,另外还要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晚年幸福,哈哈……
病无常2
话音未落,只见那病鬼袖子一抖,一道寒光奔我们藏身的位置直扑过来,我哪曾料到这寒光竟然来势如此凶猛,大惊之下竟忘记了躲避,定身愣在了当场,皂衣人眼见此情形,急忙一把将我挟起,一脚点地带着我飞身朝后旋转,只听有一股风声随身而至,转瞬间一道刀气夹着寒光锐利无比,竟是直扑面门而来,我吓得不由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当”的一声清响,只见一柄匕首擦着我的辫梢儿整个儿没入墙中,竟是如Сhā入雪堆中一般,仅仅只露一杆刀柄而已!
惊魂未定之时,才发觉饶是皂衣人那样敏捷的身手,也只是堪堪躲开了半寸而已,而我棉袍的领口,也因利刃的寒气,生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片灰白的棉絮出来。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当感觉自己的手摸上脖子,才发觉原来十个指头,早已冷的如冰棍儿一般了。
此时的皂衣人站在半尺开外,面色时青时红,双眼炯炯写满怒气,伸手一把拔出了墙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冷冷笑说:“难怪这一路上我老觉着有人尾随,原来就是老兄你呀,好一手内外兼修的硬功夫,真真失敬的很,失敬的很哪!”
我也看清楚了,原来那柄钉入墙体的匕首,不是别个,正是当日阿玛赠我防身,又被皂衣人拿来大开杀戒,后被遗失在黑店火场中的那一柄七宝匕首!
眼见对面强敌如此挑衅,皂衣人一颗毛躁的心,反而就此冷静了下来,手持匕首站定身姿,冲着对面高声笑道:“我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是满人,也不像是蒙古人,倒有像是几分河南来的朋友,在下听闻河南曾经有个名震江湖的习武世家,祖传一身以柔克刚的太极功夫,却因为这二十年间出了一个投靠朝廷的子弟,自觉无颜见人,从此全家迁往深山居住,不再过问江湖是非了,而那个不孝的子弟,外号仿佛是叫作‘病无常’的,不知兄台身为河南同乡,可否认识此位,英雄?”
皂衣人言词客气,实则却是皮里阳秋满是讥讽,对面那人乍一听这番话,顿时语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越发闷响如雷:“朋友果然好见识,不错,在下正是出身河南太极陈家,当年江湖人送字号‘病无常’的就是,现跟随鳌拜鳌中堂帐下,不敢妄称英雄,不过他老大人府上一名小小的看家护院而已,今日有幸在此结识苏克萨哈大人的公子,还有索尼大人的孙女,真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的很哪……”
我也曾听玛法的幕僚们说起过,鳌拜为了护卫自身安全,特意从民间招揽了一批汉人高手养在府中,名义上是看家护院,实则是他的一支亲随警备部队,每日按岗位轮流在府中各处巡查,个个身手非凡,一个人便是对付寻常三五十个侍卫也不在话下,只不过因为这批人的出身大多是些汉家叛徒,又多在江湖中浪迹许久劣迹累累,名声很是不堪,所以鳌拜一方面拿出大把的金银财帛来喂肥这群武林败类,一方面却也不肯轻易授予一官半职,唯恐这些人野性不驯向心不齐,反而会搅扰了他的大事业。
不过鳌拜毕竟是鳌拜,身经百战老奸巨滑的主儿,他早就明白一旦日久,这群武林败类眼孔撑大,自然会心有不甘,不肯再屈居做看家护院的杂役,所以他用一个“善扑营管带”的职务为饵儿,高高悬吊起这群人的胃口来,声明无论是谁,只要能为相府成一件大功劳,就可直接拿下这套管带的出缺,眼前这个“病无常”,显然就是个爱权更胜于爱财的主儿,他不辞辛苦一路缀行跟踪,不惜伤了同伴的性命,为的就是自个儿捉我们两个或者其中的任何一个回去向老贼请功,博得抬藉封官,好一举摆脱富而贱的为奴生涯!
而且既然是请功,就无分什么是死是活了,那心狠手辣的病无常此时此刻,心中必然是想过来直接取了我和皂衣人的首级,而我们此时背抵断墙,除了手中一柄匕首几只铁彪之外,竟是全无防身手段!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那病无常一句话未说完,已经背负着手,极闲散的迈着四方步子,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眼底暗压着一簇被皂衣人戳破身世的怒火,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过来了,如同一只将耗子堵在了墙角的老猫,先不急着吃,却一定要好好欣赏一下猎物死前挣扎的模样。
眼睁睁看着一股死亡的腥冷逼面而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鼓中隆隆作响,一下急过一下,一下紧过一下,声声直如擂鼓一般,激打得我连呼吸都一声声急促起来了,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全身竟是僵硬的毫无知觉,惟有领口漏出的一片棉絮丝丝蔓蔓,合着不均匀呼出的白气,吹在眼前仿佛飘落下雪片一般,零星几点飘落在我的睫毛上,微微激起些刺痒来,眼睛一酸,竟不知不觉滚落下一点儿无望的脆弱来。
一路奔波跋涉,目睹种种生死离别,此时手捏着一柄失而复得的七宝匕首,我不但无法欣慰,打心底深处却不由得生起一股厌倦,手指绵软的几乎失去了气力。明明前一刻还置身于鲜花着锦十丈软红之中,为什么下一刻却已身在这濒临死境进退维谷之际了呢,为什么我就不能糊涂一点,懒惰一点,哪怕是蠢笨一点儿都好,为什么偏偏是我,就要面对这些叫人终日担忧恐惧,伤心落泪,乃至性命不保的境况,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淳儿那样,裙摆曳地指不沾水的坐在香闺里头,绣绣花儿弹弹琴唱唱曲,过些饱食悠游的恬散日子,哪怕无喜,却也无忧无虑,总好过此刻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取自己的首级!
泪水积压在眼眶里,反反复复来回打着转,终于忍耐不住坠落下来,烫得脸颊只是一颤,转眼就已冻结成霜了,随着泪水的喷薄,人却也渐渐冷静下来了,手捏着匕首柄上凸起的一颗红宝石,感觉那温润光滑的石头仿佛也是一颗心脏似的,碰在指尖上微微的跳动,跳动的感觉直叫我想起龙广海的手,也是这般的温暖,这般的贲张有力,有一种惹人心烦,同时又惹人心醉的感觉,慢慢的开始不仅是宝石心在跳动,手腕上牢牢拴着的珊瑚手串儿也跟着一起跳动,手串儿下我的脉搏也开始随着一点点跳动起来,那样扎实有力的,又那样悄无声息的,在阵阵沉稳的击打之下,叫我渐渐挺直了腰板儿,渐渐驱赶开心头的阴霾,掌心捏着匕首,渐渐发起气力,将刀柄攥紧了!
是的,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就算是难逃一死,也要死得其所才行!
就在我怀着一颗思念的心,暗暗鼓起了勇气,站前一步和皂衣人并排迎敌的那一刻,那形同鬼魅一般的病无常,离我们只有十步之遥了。
龙广海,也许我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了……
随着我的一步迈近,才发觉那始终挡在我面前的皂衣人僵直的臂膀,也在微微打着颤抖,许是被我的行为惊到,皂衣人面色一白,偏头瞧着我,嘴唇翕动几下,仿佛满心尽是有话要说,却在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冲他笑着点头,伸手一面擦着眼上的泪痕,一面轻轻捧过他的手掌,用食指一笔一划的问道:认识了这么久,有件事儿一直堵在心里,也许过了今日,就再也问不成了,趁着此时还有空闲,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讳呢?“
皂衣人看着我写完,一双欺冰傲霜的眼眶也微微泛红,还不待我收回手指,他就反手一把拉了住,却不在掌中默写,竟是一俯身,将嘴直接凑在我的耳边,吐着温暖好闻的气息,用低沉的声音默默念道:“记住喽,我的名字是察斯切朗,意思是,雪夜里的寒星……”
说完这句话,我只感觉他的手臂一把紧紧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平空抱了起来,继而感觉手臂一麻,只见他以闪电般的动作,眨眼间封住了我的七经八脉,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全身僵硬如木,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只剩下一双眼睛和耳朵知觉尚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苍白得面颊上绽放开一个阳光般璀璨的笑容,贴在耳旁轻声说道:“别怕,一切有我呢……”
就在这一刻,我感动疲乏如潮水般向我侵蚀而来,整个人虚弱到开始起了幻听,耳旁响起的分明是他的声音,却陌生的令自己心中也生出了隔阂,这个傻瓜,这个莽夫,这个自以为是的大男人,他为了救我,这是要去与病无常一决生死啊……
可恨的是,此时的我,尽管心中燃着漫天焦急的大火,竟然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极小心地抱我靠在墙角坐下,看着他微笑着转身向前走去,听着对面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一步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
也就在我的这颗心痛的急的快要裂开的时候,我只觉脚下一空,地面竟陡然裂开一个大洞出来,还没来得及多想,整个人顿时落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察斯切朗的背影,空张着出不了声音的嘴,直坠坠就向下落了去!
小乞儿1
眼前顿时一晕,眼睁睁看着自己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远,身子好像实心秤砣似的,只是不听话的一个劲下沉,下沉,眼睁睁大张着口,拼尽全身的气力,却始终徒劳的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这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我分明听见风声在耳旁呼呼作响,五脏六腑在身体里搅扭着一齐下坠压迫,连一直紧紧压住发际的帽子也经受不住风力的冲击,从头上一把滑落了出去,卷在黑暗中再寻不见了……
前一刻还在呼吸着死亡的气息,下一刻却已坠入了一片无底的黑暗之中,我却只能如一截朽木一般,直僵僵挺着身子听凭命运下一步的安排,魂魄在躯壳里费力的流窜敲击,却丝毫没有抵抗能力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口哨声,我还没来得及觉出诧异,从黑暗中就突然伸出了一双大手,一把阻住了我的下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觉自己被那双手极轻快的反身一翻,就已被头朝下腰朝上,如同只面口袋似的一把撂在肩膀上了。
从乍一瞧见这双大手的一霎那,我已吓得心口陡然一缩,全身的血也一下子都收到心口里去了,又被大头冲下这么一倒,整个人登时血流凝滞,连呼吸都跟着粗重起来了,哪经得起扛着我的人又迈开了大步,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飞跑着颠簸起来,那副坚硬如铁的肩头正牢牢顶着我的胃,随着步伐的起伏,我只被顶的疼痛难忍,克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阵恶心,加上血脉不畅呼吸艰难,心口难受的就仿佛正在被条刺藤狠狠捆绑起似的,双手攥拳用力忍了又忍,脸上只觉时烧时冷,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越跳越快,震的耳膜也如鼓敲击轰鸣不已。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我难受的连仅存的知觉都几乎要失去了的时候,远处的黑暗里突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略带着几分稚气,由远而近,如一阵风扑面而来,瞬间就已逼到了耳边:“你个蠢材,帮主是叫你好生接人家过来,你可倒好,竟然这样对待帮主的客人,你以为人人都跟你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似的斧劈把折刀削刃断哪,还不快把人家姑娘放下来,真是的,人家那么娇贵的身子骨儿,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一句话说的扛着我的那人闷哼一声,猛然间刹住了步子,我好容易不用再受这颠簸之苦,一时只觉眼前天昏地暗,气息越发粗重起来,勉强微微睁开眼睛,身旁依旧陷在一团漆黑之中,仅仅能够瞧见眼前地上,正立着一双男子的大脚。
好家伙,那副脚板儿,足有二尺来长,跟两片小舢板似的牢牢扎在地上,再仔细一打眼,居然还没有穿鞋袜,敢情这人一直是赤足,负着我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一路狂奔过来的。
看到他这一双赤足,又为了扛我累得不住气喘,我心里大有不忍,急忙就想跳下来,这边却还没顾得上缓过口气儿来,就感觉那双大手又一把揽住了我的肩头,将我一把凌空掀了起来,整个人跟支棍子似的在空中满弓满弦的抡了个大圈,随即变换姿势以面冲下,竟朝地面笔直的坠落了下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举动可把我吓得不轻,偏偏眼前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徒劳的把眼紧紧闭上,干等着鼻子和地面遭遇的那一刻疼痛,却没想到就在离地只有半尺的时候,黑暗又有一双手突然伸出,一手揽腰一手按肩,反手一个调转,竟一把将我平稳的接在了怀里。
黑暗中霎时只见满天金星点点,我已被先时那一场颠簸折腾得眼冒金星气血不济,此时再经这么一作弄,肩膀上的伤势越发加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内脏的伤损处挤压出来,顺着脾胃喉咙翻涌而上,强烈的刺激着小舌,奈何我此时全身仿佛面搓的一般,再无抵抗的力气,牙关一个咬不紧,竟是将一口鲜血“噗”一声尽倒了出来。
一旁似乎有人嘴里含糊说道:“怎么这么不济事,才这么一下就吐血了,跟个纸糊的人儿似的,果然中看不中用啊……”
耳旁边立刻有少年的声音怒喝道:“你个黑大傻,这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思犯贫哪,瞧瞧你干的好事儿,这姑娘被你这粗笨家伙这么搓揉,哪里还有不吐血的道理,而且这血块颜色发黑,人家身上必定是牵动了内伤了呢,快快快,快把人家好生放下来……”
一时间他们的话音逐渐听不清了,我只觉四肢的力气如蒸气般,迅速消退了下去,全身跟着开始发烧,跟着手心脚心也变得火烫起来,突然眼前只见火光一闪,四周围立刻敞亮起来,随着一阵轻风吹来,再定睛观瞧时才发觉,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还有一个黑铁塔似的壮汉,正手持火把站在我的面前。
因为有了光亮,我也能将周围的环境看清楚了,此时我身处的乃是一个地下室,或许曾经是个存菜囤粮用的地窖,墙上还清晰可见一个个规格整齐的气眼儿,后恐怕是因战乱废弃许久,现在有经有心人精心改造,已经成为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下大厅,不但将原先的菜窖扩大为一个工事,而且还挖通了前后的大约数十间地下室,连成了一个可供五六人并排通行的大通道,粗略观察,整个地下大厅就仿佛是个备战用的瓮城,既有宽敞的主干道,两旁边还有一个个隐蔽的斗室,因地制宜的将通行和屯兵结合在了一起,单单目力所及的这一处,大约就可以囤积千人左右。
没想到幽森的地下竟是别有洞天,还有如此壮阔的所在,真真叫我始料未及!
还有站在面前的这两个人,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穿着打扮,一概都是讨口吃的叫花子模样,其中那个少年的肩上,似乎还缝着四条颜色不同的麻布片儿,在火光中微微映出些油光,似乎是种地位的象征。
刚刚看的久一点儿,勉强支撑着身体的气力转眼间就耗尽了,我只知道自己被那少年平托着头,任由他一面呵斥着一旁的黑大汉,一面轻轻扶起靠坐,伸手为我切了会儿脉,又轻轻往颈项处推拿了一会儿,沉吟稍许只听他开口说道:“这姑娘本来就气血不旺,又因伤损及了肺器,致使胸口淤有秽血,可能之前还服用了什么吊命的药物,所以一时症状没有显露出来,面色虽然瞧着红润,实则却是开弓弦满力道将尽的势头,我是没什么法子了,只能快些送去总堂请帮主诊治了……”
一时两人再不敢耽搁,那少年看起来是个主事儿的,由他安排那黑大汉持着火把垫后,而他则轻轻平托起我,展身形使出轻功,脚不点地一路朝前方飞速前行去了。
来人是敌是友,所为何因所求何果,我只觉脑中混浊如一片雾气,除了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察斯切朗呢,他可还在和那病无常搏命,可否也能平安无事?
一路上光线时明时暗,不时有梁柱的阴影投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自己全身轻飘飘的,身不由己的在冷风中穿行,肩头伤处的疼痛催动气血流窜,所行各处无不如被刀子片片碎剐着一般,人在虚弱中半梦半醒,渐渐连要强的心气儿也流失去了,只恨不能就此晕死过去,总好过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然而那身体的疼痛如柄双刃锋,一方面叫人痛苦到不堪忍受,却一方面又叫头脑越发清醒,竟是越痛越明白,越明白越痛……
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的了,打心底深处慢慢升出一股软弱,感觉自己仿佛是就只嗜负重物的负赑,一开始只以负重为乐,后来逐渐背负的多了,开始渐渐支撑不住,却依旧不肯放弃,直至最终被自己背上的负担压迫至死,也许我在骨子里头,只不过就是一个娇弱的小女人,连自己都没能力照顾的好,却自不量力的往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读书论道、舞刀弄剑、主持家政,甚至参与朝政党争,这些曾经以为对自己相当重要的东西或许全都是压在我肩头的重物,而我却一直认不清楚,不肯认清楚,直到这一刻,终于开始为这些承受不起的负担反噬了去……
那么,我和龙广海之间的情愫呢,是不是也是一道我背负不起的重担?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对彼此的心意,如果我从未遇见过他,他也从未遭逢了我,那么我现在该在哪儿呢,是不是早起梳妆罢,正靠在绣墩上浅吟诗文,手边的桌上应该总有一杯时换时温的香茗,是不是只有读的累了倦了的时候,方才会想起腰肢略有酸楚,信手招呼坠儿过来使美人拳敲打疏散呢……
从前只当驮碑的负赑是个笑话,直到这一刻方才琢磨出点儿味道来,却原来竟是一点一滴,句句皆和着朱泪儿,我只觉有两片厚重的石磨压在了心口,压着我的血肉做成的心脏,慢慢的磨,慢慢的挤压,磨的我渐渐神识不清,渐渐目光模糊起来,渐渐的躯干连同四肢,也不由自主渐渐僵硬了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就在我神识迷惘之际,脑海中却陡然一破,霎时闪现当日莲心庵下嬷嬷说起的一段话:“当日孝端皇后若没有得大行皇帝千般宠爱,只怕也不会去的这么早,但若她当真一世远离天家的这段孽缘,只怕也从此,也不会再有什么真正的快乐了……”
是啊,嬷嬷说的多好啊,孝端皇后若没有了大行皇帝,就如同我若错失了龙广海,只怕这世间上,恐怕又要多了个,绫罗绸缎包裹起的、无悲无喜的偶人了……
耳旁边仿佛是有人焦急的声音:“不好了,这个姑娘怕是要不行了……”
不行了,是说我要死了吗,怪不得我觉着风这么冷,好像能顺着全身上下每一点毛孔透进我的身体里,在血液中来回流窜不止,逐渐将我的意识感知,心智情感,都一一吹散了尽去……
龙广海,夜好冷,路好长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走,我好怕……
小乞儿2
就在此时,黑暗中前方陡然刮来一阵冷风,领间漏出的几缕棉絮经受不住,随风丝丝飘扬开外,眼看着零星一点惨白光泽的飘散在风中,霎时就要被黑暗吞噬,却在眨眼之间,猛然间只见眼前有人影身形一闪,呼呼带起的风力一下阻止住了棉絮的落势,只在有意无意之间,竟“嗖”一声卷起一小股旋风团团转动,容不得我在半昏迷中收拾片刻残识,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陡然挺立眼前了。
耳旁边立刻有人惊呼跪地的声音:“属下不知帮主驾到,失敬失敬……”
帮主?什么来的?
头晕目眩之间仿佛被人轻轻放了下来,俄而仿佛有一只火烫的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前额,又拉起手腕来细细号了号脉,良久之后只听有人叹息一声:“我只迟来了一步,她的伤势就已发作开来了。本来以为有白药保命多少还可支撑一段时间,却忽略了她虽体质强健,却心思过分细腻,乍一遭逢突变必然思量过多,反而白白耗费了许多精力,这么一来只怕不但有碍脏器调理,便是性命也有危及了……”
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仿佛是那负着四条麻布袋的少年轻声嗤笑:“天下烦心事儿本来就不少,今日不过添了一桩,怎么帮主就先跟这儿皱起眉来了,哈哈哈,难不成果然是应了那情急则乱的道理吗……照我说,难得这姑娘生的这副容貌,又是一副菩萨心肠,若是医不好便是老天也不会答应,我劝帮主先莫要顾虑过多,兹当她是个帮中弟兄,尽管使出平日治病救人的手段来,以您的本事不过一两分,哪怕两三分都好,还有什么疑难杂症是您这再世华佗救治不了的呢,您就请先把自家的心事儿放宽些吧……”
一段话说完自己先笑出声来,一旁边那黑铁塔似的汉子也跟着大笑起来,那“帮主”被说得愣了一愣,转而也仿佛跟着释然起来,发力一把揽起了我,亮声吩咐道:“果然被你这鬼东西说中了,差一点儿先乱了自家的阵脚,即如此,铁柱你先行一步,叫大娘烧好热水,准备干净麻布,收拾出一间敞亮屋子,等我一到了,咱们立即着手救治……”
耳旁边只听得风声呼呼作响,却不同之前的寒冷萧疏,竟仿佛因为这个身怀奇术的帮主的来到,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增添了一些暖意似的,我虽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却也感觉的到那帮主暗自提气,直如电光火石一般,在我周身各处大|茓上飞快地点了几下,随着|茓道解开,通身酸麻肿胀的感觉陡然一松,刚想试着活动一下手腕,耳边只听见是那帮主的声音低声说道:“先别急着行动,试着运一运气,是不是觉得后心处火辣辣的疼痛?”
此时虽知他有心相救,我却也不敢贸然答话,只是不自觉照着他的话提了提气息,果然觉着后背一片疼痛,忍不住微微缩了一缩,他看我这样,轻轻接着说道:“痛是因为你受了高手一记内家拳,伤及肺叶,好在没有伤到心脉,不然便是大罗金仙现世也没办法救你了……”
顿了一顿,只听那人语气一转,轻声说道:“你别怕,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侠士,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既得你一饭之恩,自当以性命还报你的周全……”
我听得一片糊涂,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我的同伴,还在上头……”
黑暗中仿佛那人呼吸陡然一顿,过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似乎生硬了许多:“这个姑娘也可放心,贵友此时受了些皮肉伤,已被在下派人请来,正在前方的大殿里做客呢……”
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块大石不由微微松动了一些,迎着风声轻轻呼了口气,突然觉得喉中一痒,紧跟着一阵痰气上涌,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刚想伸手捶打胸口,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臂,一面在我的背上连拍几下,一面急声喝道:“千万别捶,这是秽痰,只管一口气吐出来,肺气就好通畅了……”
我赶紧依言,放肆的连吐了几口夹着腥气的浓痰,果然觉得胸痛减轻,人也清醒了许多,趁着火光抬眼一瞟,只见眼前是一个清瘦的男孩正俯身瞧着我,火光下只见满脸的焦虑担忧,年轻光滑的面孔上,竟也微微泛起了几道皱纹出来。
乍一瞧不大紧,我吓的心头只一跳,眼前这衣衫褴褛的男孩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大酒缸里打牛骨头唱莲花落的那个小乞儿!
乞儿!帮主?难不成如此说来,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帮派,丐帮的主人了!
眼见我看他,那男孩子也是一愣,面上不由得微微泛出红来,扭过脸去不再看我,脚下却一步不肯放松,直带着我风驰电掣般一路前行而去。
旁边手持火把的是那个四袋少年,眼见我双目圆睁一脸诧异的瞧着小乞儿,不由闷声发笑,一面加快步子跟上步子,一面对我朗声说道:“姑娘莫怪,你别看我们帮主年轻,那是真人不露相,本来我们在大酒缸里就瞧出那一胖一瘦两个人不地道了,帮主本想出手就地解决,却不想遇上了姑娘你这救苦救难的活观音,不但不嫌我们花子脏臭,还请我们帮主同桌共餐热饭,比起这份人情味儿,珍珠玛瑙又值几何,我们帮主眼见姑娘虽然气色红润,却眼底泛青手心苍白,料想必是有伤在身,又见那胖瘦二人对姑娘不怀好意,便随即吩咐小的一路追踪一直来这里,果然撞见那病鬼出手狠毒居心不良,帮主担心姑娘的安危,这才启用了机关,打开地下通道接下了姑娘,您别看这里头黑咕隆冬的不起眼,实则这里头的学问大了去了呢……”
那少年越说嘴越溜,满肚子的话如竹筒撒豆子般收都收不住了,说话声在狭窄的秘道中嗡嗡作响,扰的我不由自主也头痛起来,那帮主一路走过默默无言,此时也终于不堪其扰,冲着那四袋少年开口呵斥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话要讲!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快点儿去看看救人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你这家伙,一群鸭子加起来也没你一张嘴来的烦人。”
四袋少年被说得脖子一缩,暗暗冲我吐了吐舌头,转身施展身手一阵风似的朝前去了,随着他手持火把的离开,四周围的光线霎时间暗了很多。
小乞儿抱着我,默默无言的走了很久,我被他一路稳稳的托着,甚至能透过衣襟感觉出他怦怦的心跳,终究也是有些害羞起来,只能一样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昏暗中行进了多久,那少年帮主方才略带尴尬的开口说道:“想必姑娘已经瞧出来了,这一片本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地窖,因战乱接连荒废,后来在无意之中被我帮中能人发现,于是便按照瓮城的样子加以修筑,渐渐连成数十里的一条地下暗道,前方我们要去的,就是秘道的尽头,也就是本帮中的大殿所在……”
话说到这里,我也渐渐将那小乞儿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了,可能是因为言行举止的关系,他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起来年级稍大了一些,大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依然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褴褛衣衫,却针脚细腻浆洗整齐,在袖口处隐约还能看得出几块银白色的毛皮,显然是用极好的雪貂皮特意改扮的丐装,一张白净的脸上也因为洗净了油污的关系,五官显的格外清俊干净,乍一打量,倒有几分像龙广海的模样。
我看的这张相似的面容,忍不住牵动一缕思念之情,不由也对这个年少的帮主生出了一些好感,刚想开口感谢他的搭救之恩,奈何喉中火烧火燎,干涩生疼的连一个字儿也迸不出来。
那帮主见我着急,赶忙安慰我道:“姑娘你这是干血塞喉,一时有碍发声,不碍事的,只要悉心调养数日,多吃些川贝白梨之类的滋补糖水,很快就会恢复如常的……”
唯恐我不信,他紧接着又赶忙补充说了一句道:“姑娘别怕,在下姓左名连城,现任丐帮第六十三任帮主,因自小痴迷医术,曾遍访天下名医拜师求教,虽碍于天资不得要领,却也算得上略有所成,治病活命的经验也还有一些,所以请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助姑娘恢复健康的……”
说着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在黑暗中只觉他托着我的一双手渐渐火烫起来,心中知道他这是害羞,却也深深感谢他一片诚意,于是也便不再多想,只是配合着他的话音,放心的轻轻点了点头。
又默默走了一段暗路,前方陡然闪过一道亮光,我只觉耳旁顿时人声嘈杂,其中依稀有个年长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吩咐道:“一切都已准备齐全,就等帮主回来了,你们几个还不快把这只满洲狗拿链子捆上,免得他等会儿横冲直撞反而坏了治病救人的大事儿……”
满洲狗!我吓得心口一跳,火光中隐约只见几个男子的身影晃动不停,其中有一人身姿霸蛮,力道惊人,高来低去间竟是数个壮汉也制服不住他,奈何他虽本领高强,但拳脚往来之间却明显气力不支,对峙数个回合下来便已露了败势,猛然间身后送过一记飞踢,他一个躲闪不及,正被踹中后脑,登时支持不住,被一拥而上的壮汉扯着铁链,左一圈右一圈的捆绑起来,一时间秘道里尽是骂声、喊声以及铁链激烈敲击的声响,轰轰然响彻不停。
少年帮主眼见此情形,脚下的步伐虽然始终不乱,双眼牢牢瞪着前方那个激烈反抗的身影,仿佛轻蔑,又仿佛恼恨的低声闷哼了一声,低头对我说道:“不过是些挡路小虫,请姑娘莫要见怪,前面就是本帮大殿了,在下即刻就为姑娘着手治伤……”
我在头晕目眩中瞧着前方那条五花大绑的人影,招招狠毒欲夺人性命,不是别人,却正是那鬼魅一般的病无常!
他此时虽被数条碗口粗细的铁链死死捆绑,却犹自还不肯罢休,只是奋力在尘土中打着滚儿的挣扎,映着火光仔细瞧去,只见他一张死灰色的面皮上又是血迹又是汗渍,更还和着结成块状血痂的尘土,一条发辫早已打散乱在额前,身上衣衫也尽处破裂,分明看得见道道血痕,虽是这副落败的模样,看来却比之前的阴冷可怖来的更为襂人,望之也叫人胆怯几分。
人群唯恐他再次脱逃,纷纷上前欲将他制服,但见那病无常拖动一身铁链形状可怖至此,只能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任凭他在阵中来回踢打撕咬,众人除了痛骂跺脚之外,一时却也再无良策。
见我们终于来到火光之下,人群中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大娘赶紧迎了上来,一面就要过来扶我,一面口中犹自恨骂着:“这条满洲狗,也不知练的什么邪门功夫,来来回回竟是七八个棒小伙儿也制不住他,好容易给捆成了粽子,竟还是这样难缠,帮主您瞧,咱们这里好多孩子都被他打伤了呢……”
少年帮主却仿佛置若罔闻,抱着我一直走进大殿里头,我听见他在耳旁轻声笑着说:“既然他如此浮躁,我们就少不得要帮他褪褪火气了……”
就在说话之间,我只觉眼前猛然一花,仿佛那少年帮主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右手依旧稳稳托着我,左手只是轻轻拂了一下,看似不经意,却能明显叫人感觉到他的体内有一股真气勃然动起,果然只觉一道尖利的啸音划破风声,如一道响箭似的,奔着那病无常“嗖”一声传了过去。
身旁人声顿时停歇,四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整间大殿只听有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紧跟着便是“扑”的一声,仿佛重重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人声再度欢呼响起,我却已听到不甚真实了,只还记得当时是大娘的声音欢喜的说道:“帮主神功果然厉害,不过才一记气镖,就把这满洲狗打的昏死过去了。”
人声的炸起仿佛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的太阳|茓上,我心头陡然一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体,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病毒性感冒引发支气管炎,发高烧39度烧到脑子昏沉沉的,溜溜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复原,所以拖到今天才更新,非常感激大家没有抛弃清秋(呜呜……咳咳……),清秋一定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小乞儿3
耳旁始终听得见人声嘈杂,眼皮却沉重的仿佛压着两片石磨,分毫也睁不开,身子也不知为何来的,始终是轻飘飘的,好似整个人都沉浸在一道温柔的溪流之中,水波潺潺流淌推开波澜,我便随之起伏荡漾,时而高起时而落下,虽没有湍流激烈,却涓涓徜徉不息,只在轻轻摇晃之中就叫人不知不觉生出了晕眩,将全身的力气和戒备悄悄放下,不自觉随着波澜轻轻漂浮起来,忘了自己是谁,失落了千般愁绪,只以为前世的自己一定就是一颗卵石,一片柳叶,一朵随波逐流的挑花,只愿意随着溪水轻轻飘流,从南往北,从东向西,无所谓当时,无所谓过往,更不去想那不可揣测的前途漫漫,只愿此刻的自己,就这般放肆的,迷失的,一直漂流下去,哪怕直到天荒地老……
仿佛一直有人在耳旁轻声自语,我却没有力气去分辨是谁,只感觉那声音好像天边隆隆的闷雷声一样,虽然威力惊人,却因为离得远,反而叫人怀有了一种愚人的满足,远远的坐在屋子里听雷声在远方轰鸣,感怀着自己不用受风吹雨淋的幸福,也便生出一份庆幸,和一点微薄的安全感来。
我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此刻,竟如此的散漫,如此的任性……
似乎有只坚硬的手,一直在轻柔的替我擦着脖颈、额间的汗,我能感觉出那只手上生着一层厚实的茧子,似乎还有微微爆出的青筋,然而不知为什么,这只坚实有力的手却并不稳定,我能从肌肤上感觉出它在不停的微微颤抖,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指尖儿还时而冰冷时而火烫的不停变化着温度,似乎是心中有障的模样……
龙广海,昔日你也是这般为我擦去泪珠儿的,到如今你可还记得吗……
喉中依旧干哑的发不出声,我知道一直还有人在极执着的用小勺喂我喝药,却始终是漏得多进的少,我虽明明感觉的出汤药顺着嘴角淌进脖颈的不适,却丝毫也没有配合吃药的意愿,只是任由浓稠的药汁一股股淌在嘴边,平静的呼吸着汤头苦涩的气息,在心底里头,居然滋生出一点儿任性的快活来。
我已苛刻了自己太久,也许是时候该放轻松一些了……
也许是因为伤势过重,也许是享受这种放肆,也许是喜欢被人悉心照顾的感觉,我从始至终都不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是这样半昏迷的睡着,也许是因为用了某些麻醉药物,所以身体觉不出伤势的痛苦,也感觉不到光亮的刺激,只任由意识沉沉的漂浮在溪流一般的黑甜梦乡中,跟条盲鱼似的,只顾昏昏沉沉的漂游下去,既无担忧,也无焦虑……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眼前渐渐开始感觉到了火光的灼亮,知觉也随着渐渐清晰了起来,猛然间有几个字音冷不丁迸进耳里,一下捅破了耳间持续不断的嗡鸣,我开始能分辨出身旁仿佛有个什么人,用苍老而陌生的声音,正在不停的向我提问:
“你是谁,从何而来,要往哪儿去……”
“和你同来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和病无常究竟有何恩怨,为什么他要袭击你们……”
“随身带着的那把匕首可是你自己的东西吗……”
……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停的在耳旁翻滚,一次比一次来的清晰,一次比一次来的逼迫,就仿佛是弯锐利的钩子似的,毫不客气的想要撬开我的嘴,直要将我的底细一一钩钓出来不可,我被那声音扰得头脑嗡嗡作响,好几次几乎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只想快点回答了他的问题,就能够重返安静的睡眠之中了。
不过那个锐利的声音并不知道,也许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此时虽然陷于昏迷,我却始终没有放弃最后一线理智,也许身为女子,我们的意志往往要比身体来的更加强韧,即使是如此时此刻的身不由己,保护自己的意识却依旧强烈的极紧,虽然挣扎的难受,即使渴睡得要命,却始终是能够,一直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的。
所以无论那个声音追逼的如何紧迫,甚至开始变得越来越严厉起来,我始终死死把握着自己的嘴,我心中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于危难之时有幸蒙丐帮出手救助,尽管那少年帮主左连城侠骨大义,但我们毕竟是异族人,经历百年战乱国仇家恨,汉人看我满人依旧带有一份骨子里的怨仇,若此时我和察斯切朗满贵族的身份被不慎泄露出来,那么无论左连城如何大度都好,必定是会招来许多无妄之灾的。
更何况,又一次的,一只脚都已经迈进鬼门关了,居然还能够捡回这条性命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运气,不过谁又能担保下一次我还能如此幸运的死里逃生呢……
也不知耳边的声音又响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始终等不到我的反应,终于悻悻的离开了,我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是在大暑地里顶着烈日走了很久很久,好容易前方盼来了一片树荫,转眼间焦热干渴的身心一下子都清凉下来了,有种说不出的舒畅和满足,精神陡然一松,人竟一下子睁开眼睛了。
恍惚中首先撞进眼中的是一盏水晶聚耀灯,据说此种灯盏也是自西洋舶来的珍品,通体尽是用晶莹剔透的水晶打造而成,一根牛油手烛Сhā在由数十片大小不一的水晶镜片簇拥成的莲花状烛台之中,原本微弱的烛火顿时被莹白的水晶映衬得耀眼非常,打眼望去,竟比寻常十来根手烛的光亮加在一块儿来的更为明亮,难怪只眼前这么一盏灯火,就已经足够照亮整间屋子了。
原本一盏聚耀灯就已经十分贵重了,可当我逐一打量室内陈设之后,才发觉这盏价值过百金得聚耀灯却也不算什么了。
我此时身处的乃是十步见方的一间卧房,房间虽然不大,空间格局却打造的异常精巧,所有的家具从样式到实用、大小、颜色无不一一恰到好处,叫人无论身处哪一个角度,都能够极舒适的坐卧起居,至于其他花瓶古玩,甚至各类摆设玩意儿,更是样样儿精巧出奇,无除处不透出主人的匠心独到。
我看着不由微微咂舌,这房中的家具不但精巧,而且件件皆是古董,单就我此刻睡着的这张梨花木二进大床来说,色泽金黄釉光圆润,观之如竟如挂浆雕品一般,比起二婶的那张陪嫁喜床也毫不逊色,更难得的是床柱周围还有前人留下的墨宝刻字,细读来尽是精妙诗词,偶尔还见一两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诗,构思精妙字字含情,别有一番说不尽的婉转风流,想来应是前朝才情女子的游戏之作,此时读来,确叫人有齿颊留香之感。
贵胄川流之所我也见识不少,虽然富贵堂皇,却终究难掩些铜臭气息,闺房绣阁我也经历许多,虽然不失精雅温柔,却大多千篇一律了无新意,往往叫人油生美中不足之感,然而这一间房舍的布局却真真叫我大开眼界,若不是明知自己身在丐帮大殿,还真以为此一番是来到了神仙的住处。
天下第一大帮,果然名不虚传,讨口卖唱、破衣烂衫到如今不过只是一道伪装,历经几百年的经营下来,不但帮众子弟遍及三山五岳,根基脉络更是早已深不可测,单是这一间卧房看来,资财怕是早已不可计数了。
我看着看着,心中不由想起当日玛法对伍先生下的一句考语,说先生他是“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如今想来,这八个字却不也正一语道破了这深藏不露的丐帮嘛……
无意中一扭头,正瞧见粉白墙上挂着的一副对联,笔法苍劲遒然,仔细一瞧内容,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上联是“打打打打打抱不平,”下联是“杀杀杀杀杀尽恶人”,横批“知恩图报”。
昔日也曾听闻丐帮源起关外,行事仗义作风彪悍,但见此副对联直白洒脱,果然是一派豪侠气概,面上不由越发笑了起来,奈何胸口伤势未平,笑着笑着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声声嘶哑夹杂痰音,刚想转身捂住嘴巴,只见一条人影,陡然间已经到了眼前。
“姑娘慢来,您这是肺有淤痰,要尽量吐些干净才好……”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通身一颤,刚要抬眼看个究竟,嘴边却紧跟着凑来一只雕漆痰盒,更有一只手极有节奏的拍在背后,力道虽然不轻不重,却大有不由分说的意思。
我无奈,只能依言费力清了清喉咙,直咳到两眼发花气不可支时,那人方才像是满意的模样,挪开痰盒重紧跟着又递过满满一碗浓稠的苦汤头,直到监督着我砸牙咧嘴的好容易吞下之后,又强塞了一颗糖渍橄榄润口,这才扶着我重新躺了回去。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看清了眼前来人的模样,却原来并不陌生,正是当日迎在大殿前的那位管事儿大娘,此时一见,早已不是了当日那一身粗布衣衫,另穿上了一件石青色的丝绸汉装,上衣下裙博古缘边,有嫩绿色的柳叶花样儿装饰其间,点点亮若星芒一般,配以一双新炸金手钏,越发显得精明强干,落落大方。
见我抬眼观瞧,那位大娘却也并不回避,反而极爽朗的笑了一笑,转身一面替我掖着被褥,一面说道:“姑娘您可算是醒了,您这一睡,可是溜溜睡了三天呢,肚里饿不饿,可想要什么吃食不想?”
我摇摇头,刚想谢辞几句,一张口却才发觉,原来喉中竟干灼如焦土一般,任凭我连连发力,却怎么也吐不出半点声音来。
那位大娘见我涨的满脸通红,赶忙体贴的递上茶水,眼见我空张着嘴巴兀自着急,赶忙又笑着劝慰道:“姑娘莫急,您刚刚服用的汤药里头有洋金花和半夏,稍稍带着毒性,所以这才一时声带麻痹不得作用,所以才发不出声来的,快多喝些茶水润润喉咙,再别硬使劲说话了呀……”
我连试了几试,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顺从的接过茶水,贪婪的一连灌了三大杯,方才舔舔嘴唇放下茶盅,面儿上虽强装无事,心中却由不得不暗自吃惊,什么暂时失声,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我先是梦中遭人讯问,转眼间便已不能发声,分明是有人暗中保护,想以此保我不再受那质询之苦。
丐帮之中会替我如此考虑的人,怕只有那位医术、武功均深不可测的少年帮主,左连城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叹息,心中不但感激左连城救了我的性命,更感激他竟体贴入微至此,不过萍水相逢之人,怎值得他这般相助……
那位大娘见我逐渐平静下来,也像是跟着安心了一些,冲我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姑娘您也别急,我们帮主医术超群,即能够救您的命,当然也能治您的病,您就请放宽心思在这儿养伤,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管吩咐老身就是了,不怕犯句狂话,您别瞧我们这些讨口片子平日里邋里邋它的,可兹要是您要的出来,咱们帮主就绝没有给不出来的道理……”
说着话,大娘一面开始动手收拾起屋子来了。我听她的话里话外,说的全是他们帮主的好,其中不免几分撮合的意思,倒是叫我有些尴尬上来,不过看着她手脚利落的忙上忙下,擦桌子扫地洒水添茶处置的有条不紊,虽是一身的绸缎细软,举手投足之间倒仿佛是个眼中有活儿的农妇似的,既麻利又细致,看着就叫人舒服,不由稍稍放松了精神,靠坐在床边,看着那位大娘这厢忙活,渐渐也生出了一些温馨和安全感来。
精神虽然稍有放松,却忍不住又挂念起查斯切朗的伤情来,可是此时口不能言,手势不通,要如何才能向大娘询问呢?
一转眼,正瞧见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截炭笔,一块石板,显然是特地拿来供我写字用的,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感激,赶紧凑近抓在手里,匆忙写道:“请问大娘,和我同来的那个皂衣男子现在何处?”
手指抖抖嗖嗖的好容易写完这段话,一把翻过石板刚想示意大娘来瞧,才发现一直在忙碌着的大娘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此刻眼前绮身站立着的,却正是当日那位少年帮主左连城!
心口顿时吓的一跳,没料到此人的轻功居然深厚如此,一路走来竟叫人全无察觉,真真叫人防不胜防!而此时我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脖颈肌肤隐约可见,没奈何间,只能赶忙将身子紧紧缩进了被褥里面。
眼见我吓得变颜变色,那左连城也是一愣,随即才发觉出自己的冒失,面上竟也臊红了起来,赶忙飞身退后几步,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冲着我,很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左某一时唐突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念在左某无心之失,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我藏在被褥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冲着左连城瞧去,见他站在地下一时缩手缩脚的,脸上臊的好像只大红灯笼,当真窘迫不安起来,自己也便不好着恼,只得重新抓过石板,草草写道:“帮主救命之恩尚无以还报,小女子岂会有怪责帮主的道理,只恐怕一身伤病滞留贵地,反而会给帮主平添许多麻烦才是……”
我这番话虽有些客套,却也有实是发自肺腑,那左连城见了这番话语,面上果然露出喜色,一双黑越越的眸子望定了我,也不说话,一时竟泛起许多温柔和怜惜的神色来。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惟恐他想的太深,只得埋头重新提笔写道:“于性命危急之时得帮主救助,更连累帮主亲自为小女子治病疗伤,真真万死不足以报答,但不知同来的那位皂衣男子,现在可也脱离了危险?”
一开始见我羞臊躲避,那左连城的脸上越发添了些欣欣喜色,待到看清石板上的字迹之后,他先是面色一僵,继而眼看着慢慢暗淡了下去,默默拱手抱拳说道:“姑娘请放心,贵友现就住在大殿偏厢,只因他挨了病无常一记狠手伤深见骨,所以一时还无法下床行走,幸好经本帮医师救治,身子已无大碍了,若是姑娘有意探访,稍时左某愿意亲自为姑娘引路……”
我听得心头一松,不禁暗暗出了口长气,心说这皂衣人当真命大,先是在黑店里伤了腿骨,然后又遭遇了一心取我们性命的病无常,几番搏斗下来,重伤不起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若没有丐帮及时出手,只怕我们此时已经是两条无头冤魂了,想到此处心头只觉一阵暖烘烘的,不由伸手揭开被子,冲着左连城,连连躬身下去叩拜不已。
左连城赶忙伸手过来就想搀扶,可手刚一伸出,立刻发觉不对,要再缩回去又不太情愿,只能略带尴尬的空张着双臂,冲我连声说道:“姑娘快快请起,左某实在受之有愧,其实若不是当日受了姑娘一饭之恩,左某也不敢再信世间尚存真诚人心,如此说来,倒是左某该谢姑娘的恩情才是……”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听得也不得要领,忍不住抬头瞧向了他,只见他竟面露哀伤之色,一时之间肃静了情绪,转身负手,眼望着远方轻声说道:“叫姑娘见笑了,只因左某一时感怀身世,想起从前的一段过往遭遇,不觉失态起来,还请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我点点头,只见他一身白色的棉袍欺霜赛雪,不见零星半点污迹,却陈着他的脸色,也如霜雪一般的苍白,仿佛是被自己的话触动心事,一时竟悲痛的恍恍不得清醒。
我虽不知这位少年帮主因何如此伤感,却也怜惜他这般伤怀,于是提笔轻轻写下:“世间事原本苦乐参半,不过苦易存心而乐易散,芳芳劝帮主不必过分执着了……”
左连城见我此言,一时默默不发一言,待再开口时,神态已经恢复如常,只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头,隐隐点亮起一些感慨的光芒,轻声对我说道:“原来姑娘的名字叫芳芳啊,蕙质兰心桃李之芳,果然好听……”
我点点头,见他微微露出笑容,不由平添起几分惆怅,想这位少年帮主与龙广海年纪相仿,相貌身形也有几分相像,奈何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少年老成城府极深,一个感性细腻喜怒行于色,一个肩负天下身不由己,一个坐拥富贵身单影孤,可怜一样儿的青葱岁月,却遭逢造化无情捉弄,将小小少年人搓揉的如此不快活,更难堪经历那许多风刀霜剑,世态炎凉……
想到这里,不由心下黯然起来,鼻子一酸,不自觉滑下一滴泪珠儿来,刚想伸手去擦,却早有一只握着帕子的手,凑在腮边,为我轻轻点擦起来。
这一擦不要紧,猛然间叫我念起昏迷之中那只替我擦汗的手,不觉神思一滞,抬眼望去,只见左连城轻轻俯下身来,正拿着一方精美的丝帕,顺着我的鼻翼唇边,轻轻追寻着泪珠儿的痕迹。
我吓得往后要躲,却被他伸手一把拦住了去路,耳旁吹拂过他温暖有力的呼吸,他的话语温柔而直白,容不得我要躲避,就已轻轻逼到了眼前:“姑娘莫怕,左某绝没有半点亵渎姑娘的念头,只因这些天来日夜看护在姑娘身旁,直把姑娘的每一点儿喜怒哀愁看进了心里,此时眼见姑娘流泪,就按捺不住要替姑娘拭泪的冲动……”
他的手臂,坚定而有力,此时虚环在了我的肩头,已经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一点点儿慢慢逼近过来,就在他的手几乎要抚上我唇边儿的一刻之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帮主,刑房那边出了点儿状况,莫长老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一句话陡然化解了此时的窘迫,我心头一松,赶忙趁机紧紧抱起被子,整个人缩进床角里头,值此别无他法之时,我只能把自己装扮成一只受惊的小兽,颤颤微微的,连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声。
左连城也被这句话惊醒,陡然间一阵尴尬不已,又眼见我这般模样,面上不由又泛起红来,不像个灯笼,也像个裂口石榴,空涨着羞臊通红的脸庞,张着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我也看清了身后那个传话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身负四袋的那位少年,此时却也替换去丐装,一身劲装打扮,虽明知自己撞见了帮主的失态,神色却依旧坦荡,似乎并不是无意为之,见我拿眼瞧他,居然还冲我轻轻吐了下舌头。
左连城眼见这番情形,面色微微变化了下,稍时便已镇定下来,转身对那四袋少年厉声说道:“刑房那边只有一个病无常,区区江湖败类,难道莫长老还处置不好吗?”
四袋少年笑嘻嘻的,一副没正形的模样,虽遭左连城当面呵斥,却丝毫也不在意,抱拳躬身朗声说道:“启禀帮主,莫长老本也不敢搅扰帮主,只因一时事件紧急,不敢有所隐瞒,这才打发小的赶紧来回,说是那病无常着实奸诈,趁弟兄们一个不在意,居然自己挣开了铁链,还挟持了进囚室送饭的伙头厨子,口口声声非要见帮主不可,您看这事儿闹的……”
我听得心惊肉跳,左连城却面无表情的,听完他说,只是冷冷说道:“区区一个病无常,不过是刀俎之下的一块臭肉而已,有什么资格要我去见,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了……”
那四袋少年听左连城这么一说,却并没有立即应喏离去,反而近前一步,凑到左连城的耳边,嘀嘀咕咕,又说了一段话来,我因离的远,竟一点儿也没听清。
只见左连城听完这段话,眉头一皱,瞟一眼瞧了瞧我,扭头一把抓住了那四袋少年的手,低声问了一句:“这件事除了你和莫长老听见了,还有谁知道吗?”
四袋少年想也不想,张口就回答道:“帮主放心,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人,连那伙头小子也不知情,小的唯恐病无常说的话机密,所以一开始就隔空点了那伙头的睡|茓,又由莫长老摈开众人亲自把守门口,所以还请帮主放心……”
我虽听的一头雾水,却隐约还是感觉得出此事必定与我有关,想那病无常如今直如丧家之犬,为求自保,恐怕是已将我和察斯切朗的身份秘密作为活命的条件,要生生泄露出来了!
察斯切朗还好,可若是被丐帮子弟知道我与龙广海的关系,以此抓我护教要挟朝廷,那么此中的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我仿佛顿时堕入冰眼之中,全身流失去所有的暖和气儿,牙关也止不住的上下敲击起来,情急之间气血倒流,一时间胸闷眼花,连声咳嗽起来。
左连城赶紧过来扶我躺下,举手切上脉搏,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当日因我恐怕姑娘伤口积存淤血,所以擅自封住了谷中、阳池几处大|茓,此种做法虽然可能加重心肺的负担,却可以促使血液流通驱散血块,有利于内伤康复,不过此种做法实属险中求胜,虽有效治愈了姑娘受伤的心脉,却也使一侧肺叶受到压迫,导致积痰瘀胸,才引发咳嗽不止,实在是左某无能,才连累姑娘受这种痛苦……”
我无力的摇了摇头,一面示意左连城不必自责,一面用眼角余光悄悄看向一旁站着的四袋少年,却见那少年依旧笑呵呵的,爽朗如阳光一般,眼见左连城一脸担忧我的模样,竟然眼珠一转,冲着左连城的背影,悄悄扮了个鬼脸儿。
见他一副轻松顽皮的模样,我倒一时愣住了,搞不懂为何此人一会儿缜思细腻面面俱到,一会儿又顽劣不堪心不在焉,难不成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论,只不过是想亲眼瞧一瞧左连城的反应吗?
这边厢左连城却毫无察觉,只顾埋头替我诊脉,那四袋少年眼见时间拖得久了,又不好催促,只能提气轻轻咳了一声。
也就在左连城听见提醒刚要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只听见门扉一声响动,一个须发皆白的清睿老者,正迈步走了进来。
莫长老
汉人讲究观面相,善以五官长相、纹路骨骼评价一个人的性格命数,昔日伍先生也爱在我面前显露这观相识人的本事,只是若今日他也在此,必定也会如我这般,对这位老者的面相暗暗吃惊的。
眼前这位老者生就一张方贻大脸,须发皆白却并不见许多皱纹,或许是经年练习内家拳法的缘故,整张脸孔一眼望去微笼在一团紫气里头,尤其是两端太阳|茓,如皮球般微微鼓起,确是内功深厚屡试不爽的证据,整个人迈步前行,只觉骨骼清奇,音质清越,眼角入鬓,鼻高带钩,应是世外奇人,可是,鹰鼻动则食人,眉如帚者赴法场,此面相又实属不吉,分明是自相矛盾的显像。
我心中暗暗沉气,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不可不小心得防才是。
只见那老者又走了几步,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定了下来,冲着左连城微微一拱手,乍一开口,声音闷沉有力,直如洪钟闷雷一般:“第三十八任刑堂长老莫奇,见过帮主。”
左连城头也不回,一手依旧牢牢搭住我的手腕,低头只顾诊着脉象,仿佛心无旁羁一般。
那老者见此情形,生铁一般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着恼,反而手拈长须,自眼角微微渗出一点笑意。
打那位莫老者请安说话开始,我的心就一直蹦跳不停,直到此时瞧见他的笑容,越发感觉心底发沉,一口气停滞胸口,激响起擂鼓般的心悸来。
眼前这个闷如雷鼓声音,分明就是当日昏迷之中一直审问着我的那个声音……
左连城或许是从脉象上察觉了我的紧张,抬头瞧了我一眼,随即轻轻放开了我的手腕,微转身拿过笔墨刷刷点点,开出一帖药方,朝那一旁侍立着的四袋少年吩咐道:“你去告诉他们一声,今天就照这张方子抓药,以藏红花作药引子,四碗水煎成一碗,煎好了速速送过来,去吧。”
说话间随手一挥,薄薄的一张纸片如同一片铁叶子镖似的,卷着风声直奔四袋少年的面门去,那少年刚想伸手去接,奈何功力过分悬殊,手还没碰到纸笺,就已被劲风逼的不得不后退一步,眼看脊背就要撞上一只花架了。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位莫长老身形一动,陡然间地下便不见了行踪,耳旁只听“噗”的一声,寻声而去时这才瞧见,那位莫长老已经一手稳稳托住了花架,一手将刀锋一般的纸笺极轻巧的一把夹住,身形快如闪电,此一番动作下来,竟是连须发都不动分毫。
我看得心慌眼花,左连城却正身端坐,面无表情的观察着一切,见莫长老放好了花架,将纸笺重新交在四袋少年的手里,二人刚要躬身告罪,冷不丁只听他开口喝道:“好身手,莫长老不愧是帮中第一擒拿高手,这一手当年曾经制服过关中七龙的分筋错骨功夫,怎么如今居然连一个小小的病无常,也对付不了了吗!”
一开始还语气平和,说到后来语锋陡然一转,顿时变得锐利生冷起来,仿佛平地卷起一阵腥风,在场的人们无不能感觉出左连城的怒气,竟是叫我不由自主为莫长老和四袋少年两个担忧起来。
果然见地下那少年垂着脑袋,将脸隐在暗处,不敢直面左连城,而莫长老则将一双铁汁子浇筑般的大手袖了起来,躬身抱臂微微黔首不已,两人都没有立即答话,也都低垂着头,不过我却能感觉到那位莫长老那一双藏在扫帚眉下的眼睛,分明是在盯视着我,目光犀利如狼,叫人不寒而栗,
过了一小会儿,屋子里的空气几乎压抑到了极点,左连城一张清俊的脸孔不怒自威,竟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先前的悲伤敏感早已荡然无存,通身隐隐有一股戾气流动,从侧面瞧过去,整个人狰狞如同陆判阎罗,脸上阴云堆垒,眼看就要暴怒出来了。
就在空气凝固到杯水将破的关口上,只听地下那个四袋少年闷哼一声,冷不丁发出一声轻笑,那位莫长老全身跟着一动,紧张耸立着的肩胛也随即放松了下来,两个人彼此瞧了一眼,又瞧了左连城一眼,竟是对那副阎王面孔视若无睹的,齐声大笑出声了,
一面笑,那位莫长老还一面冲着左连城拱手说道:“帮主英明,果然慧眼如炬,我说这个法子瞒不过去的,胡孙儿你小子就是会耍一点儿小聪明,想拿那病无常来试帮主对这位姑娘的心意,你瞧瞧,这不是帮主一戳就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