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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 荣氏夫人4

荣氏夫人4

我被他们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左连城也是一愣,紧跟着勃然大怒,伸手在床头的茶几上狠狠一拍,厉声喝道:“你们捏造事实被我当面揭穿,不但不知悔改,居然还敢在大殿之内如此放肆,胡孙儿一向率­性­胡为我姑且不论,莫奇你身为刑堂长老居然如此不知自重,就休怪我要动帮规处置了!”

可怜那楠木小茶几经他一记大力劈击,早已支离破碎,哪里又经受得住第二下,眼看左连城暴怒之下扬手又要拍打,我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张小茶几“吱呀”一声,转眼就要化作粉粉面面的一堆碎木!

就在手还未落下的一霎那,那位四袋少年胡孙儿突然止住了笑声,几步上前推倒便拜,一连叩了三记响头,极欢喜的恭贺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老天开眼月老牵线,帮主可算找到了一位红颜知己,咱们帮里终于可以办喜事了……”

他的神情欢喜盈盈,声音清晰响亮,我分明听的一清二楚,却一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知道人不知不觉直起了腰杆,两眼瞪着那个胡孙儿,嘴空张着,脑海里整个儿一片空白……

什么红颜知己,这哪跟哪儿的事儿啊!

左连城盛怒之间乍闻此言,先是大不耐烦,猛然间回过神儿来,不自觉瞟向了我,脸“嘭”的一声就红了,也不知是臊是气,一只手直戳在眼前,发狠的空点着那个胡孙儿,又恨又带着点儿结巴的骂道:“你这个没正形的猢狲,满嘴胡吣个什么呢!现在加罚你一条不敬帮主,罚跪历任帮主堂前三天三夜,再去刑堂领八十记板子吧!”

明明是想重重惩罚胡孙的左连城,话却是越说越结巴,越说脸越红,只说到最后,竟是声音越来越小,目光飘浮,明显一副心有旁羁底气不足的模样。

听完左连城的怒骂,胡孙儿始终是笑嘻嘻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一骨碌从地上翻身起来,躬身朝左连城又是一拜,朗声说道:“胡孙儿求帮主先别着恼,平心静气听小的把话说完,若是说得没道理,那么便任由帮主是打是罚,小的绝无怨言,若是说得有道理,求帮主念在小的和莫长老一片苦心的份儿上,饶了我二人的诓骗之过可好?”

一句话说完也不容左连城反应,拱手抱拳自顾自开口说道:“自打帮主接任帮中事务以来,到今年足有五个年头了,这些年小的看在眼里,帮主您不但武功甚高,学问计谋更是出众,上下调配内外交际,财务家务人情世故,无不是处理的井井有条,可就因为帮主您年轻,帮里的长老护法里头就有些人敢不服您,成天价儿有事没事总爱找您的麻烦,更有的处处下套儿引您上钩儿,为的就是夺你手里的帮主大权!我们作属下的看的揪心,想来帮主您必定也过的很不自在才是,所以胡孙儿这些年才乍着胆子帮您着想,既然说您少不经事,那么咱们就替帮主您物­色­一位新娘子,把亲事儿给办了,这么一来小登科了,看还有谁敢说您嘴上没毛儿办事儿不牢,属下的这些糊涂念头,其实帮主您一直也都是知道的……”

“可谁曾想找来找去找了两年,居然一个合您心意的姑娘也没找到,要么就是您嫌肤浅,要么就是嫌人家话多,还有一位都俊成那个样儿了,您还嫌人家心地不善,好嘛,可着三山五岳那么多家的姑娘您都挑不上眼,难为小的这双腿儿都快替您跑断了……终于,终于那一日老天开眼,叫帮主遇见了这位姑娘,说句该打嘴的话,帮主您当时瞧着人家的模样都不对了,人家递了个馒头在您手里,您就连句整话儿也不会说了,脑门上的汗珠儿一个劲儿的往下淌,小的在旁边看着直念阿弥陀佛,心里想着,终于啊,终于给咱们盼来一位帮主夫人了……”

说到这里,那胡孙儿也仿佛深深喘出了一口气,一副心里的石头落地的模样:“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帮里没办过喜事,如今可算得着这么一位帮主夫人,咱们就再别耽误工夫了,赶紧找先生选个日子,把这屋子里里外外收拾起来,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有现成,叫兄弟们传出消息去,咱们帮主要成亲了!”

他说得滔滔不绝格外热闹,我听的止不住的心惊­肉­跳,几次张口想要阻止,才发觉喉咙­干­哑不能发声,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无奈只能一扭头去瞧左连城,却见他瞪着眼,脸臊的跟块大红布似的,两手攥得都是汗,一个劲儿在膝头上擦个不停,竟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见他这个模样,不由得也跟着脸上泛红,却不因为羞臊,主要还是着急,更有些愤懑,奈何气也不是,骂也不是,装听不见也不是,心中只能暗恨老天,好端端这边刚刚获救,怎么偏偏又叫我纠缠进如此莫名其妙的一桩是非里头了呢!

莫长老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手捻胡须微微含笑听胡孙儿说话,到此时见左连城和我这副模样,脸上的紫气也微微消散,竟是露出了一个极欣喜的笑容出来,一步上前冲着做连城一拱手,声音闷闷的说道:“方才胡孙儿说的虽然粗鄙,却也正道出了我帮中子弟的心声,老朽斗胆向帮主进一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妨请这位姑娘一同听上一听了……”

“百年战乱到如今天下初定,正是整顿帮务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然而我丐帮虽是江湖第一大帮派,子弟出身却千差万别,其中难免良莠不齐鱼目混珠,又逢当年老帮主骤然离世,帮务难免有些混乱,便有些不臣之人起了歹心,有意拉帮结派扶植小众势力,意欲消弱帮主的集权,另立门户一方割据去了,虽然帮主您五年以来一直努力维持帮务,奈何向心已去,那群心怀不轨之人借口帮主资历尚浅,对外肆意散布对帮主不利的消息,可是说来说去,他们手里就只有帮主年轻还未娶亲这么一个站得住的把柄而已,一旦帮主物­色­到合适的妻室,这唯一的一条不利也自然而然不攻自破,帮主正可以借此机会大刀阔斧清理门户,重掌大权!”

说到这里,莫长老停了下来,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而且属下也看得出来,帮主对这位姑娘极其关心,不但一路保护救助,更亲自为这位姑娘推功过|­茓­,那一日见那病无常堂前闹事,帮主您一向沉得住气的人物,居然亲自出手施以教训,据老朽看来,这些都因为这位姑娘的缘故才对……”

“更有甚者,方才胡孙儿为了试探帮主的心意,故意告诉讲帮主说,病无常透露这位姑娘的身分乃是满人,帮主虽然吃惊,却丝毫没有停止为姑娘诊脉,单就这一点上,帮主对姑娘可算得上爱慕极深了呢……”

这段话看似直白,其实满含深意,一半是说给左连城,一半却是说给我听的,好一个老谋深算,我心里暗忖道,什么不能用来试探,偏偏要用是不是满人这一个幌子,如此说来,恐怕我和皂衣人的真实身分,此时已为这位莫长老所知了,至于左连城要不要知道,却还在两可之间,就要看莫长老会不会如实告知了。

其实这也就是在告诉我,若我不愿意做左连城的妻子丐帮的夫人,那么莫长老便会将我身份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以方才的情形看来,左连城乃至整个丐帮与我族人之间,必然有一段刻骨的仇怨,这样一来,不但皂衣人,只恐怕我的­性­命,也不得保全了……

老天,我还当你是要救我,却原来又把我推到了这般进退维谷的所在……

头疼欲裂,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一方面是病发,一方面也是无奈,我开始抱着头呜呜哭泣出声,含着三分厌烦扮出小可怜儿模样,果然见那左连城担忧的扶住了我,一时终于打断了莫长老的话头。

二婶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男人有一点儿心软,女子的撒痴扮哭总归能派得上用场……

心中不免苦笑,什么时候我也开始学会使用小女儿的招数了……

也许是以前没用这招骗过人,反而不带多少做作成分,表情动作都瞧不出假来,那左连城一见我哭,第一个就慌了手脚,扶着我不是不扶着也不是,­干­瞪着眼站在床边儿着急,那胡孙儿认定了我们是一对儿,只是在一旁咧着嘴傻笑瞧热闹,而那莫长老始终不以为然,面儿上虽是不说,其实早把我的把戏瞧了个通透,直看左连城完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便自去将大娘叫了回来伺候,这才算是替他们帮主解了围。

一时收住了把戏重新吃药,想来这位大娘也是帮中老臣,­性­情甚是爽利强悍,一面数落男人粗笨不懂照顾,一面手脚麻利的铺床拉被伺候我躺下,见那三人还在盘桓,便索­性­直接推搡着一一赶了出去,左连城想想还不放心,转身又要嘱咐几句,却哪里容得他多说,早被大娘连推带喊的赶出门外去了。

随着人声的离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娘关上房门转身扶一扶发髻,笑着对我说:“那起子男人,可是有一个明白作养脂粉的吗,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斗来斗去的,把我们姑娘给吓着了吧,不妨事儿的,有老太婆在这儿守着呢,看他们谁还敢来烦你……”

我点点头,轻轻拿过石板来,几笔写道:“芳儿谢过大娘了,却不知大娘可能告知,莫长老为何说帮主不喜欢满人?”

大娘看了,一时默默无语,将石板重新交还给我时,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帮主与满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一段儿,还得从当年老帮主还在的时候说起了……”

“那时候,帮主才不过十一二岁左右的年纪,有一天帮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自称是前朝旧部,此一番前来乃是因当年的洪经略洪承畴如今叛国投敌做了满人的走狗,抓了好些个不肯降清的旧时同僚,打算开刀问斩向清廷邀功,现就在三十里外扎营,那人求老帮主念在同为大明子孙的份儿上,设法救一救那些人,老帮主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当场就答应下来,亲点了一千子弟兵,趁夜潜入洪承畴的军营,就在刚想动手救人之际,猛然间整个大营灯火通明,只见那个前来游说的书生,却正和洪承畴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到此时老帮主才发觉中计,刚想带兵撤离,却早已被无数清兵团团包围,任凭他老人家如何施展身手,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人家活活捉住了,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那人是满族一个什么大官儿手下的谋士,此一番巧舌如簧引丐帮子弟入营,为的就是捉住老帮主,以此要挟丐帮万两黄金做赎款补充军饷,老帮主不堪受此大辱,更不堪丐帮从此落入满狗手中,当即舍生取义刎颈自尽,剩余子弟纷纷追随帮主自尽,一千子弟兵竟无一人生还,留下寡­妇­孤儿,哭­干­了泪水哭瞎了眼,也再盼不到爹爹丈夫回来……”

“说起来恨,帮主更恨的是洪承畴,恨的是满人狗,明明是大明子弟,却甘愿舍弃祖先投靠异族杀戮同胞,甘愿剃头留辫做满人的狗奴才,这些年帮主一直都有一个心愿,就是手刃当年那个害死老帮主的谋士,为父亲报仇,而那个杀千刀的满狗的名字,姑娘不知您可曾听闻过,叫做伍次友!”

猛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吹得聚耀灯也开始暗淡下来,大娘黑­色­的身影映在墙上,惶惶如魅影儿一般:“后来曾有分舵子弟来报,说是在扬州见到了伍次友,当下出手砍了那贼子好多刀,说起来也是那贼人命大,还没来得及割下狗头,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小丫头,跟疯了一样,只是不要命的拼死救下了那个伍次友,带着他骑马一路逃出扬州,就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了……”

小丫头,眼底陡然压上一剖血泪,又酸又痛,当年的小丫头,不就是今天重楼深锁的二婶吗,怪不得,怪不得二婶当年会驼着伤重昏迷的伍先生重回京城,想来一是先生伤势过重,二来是一路没有官府民舍敢收留他两人,不得不回京城寻求皇室的帮助,从此为了救他甘愿受圈禁之苦,牺牲终身幸福下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儿……

可是,伍先生,我的启蒙恩师,情同父女一般的君子人,难道真的会是个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吗!

开始时还只当是钝痛,越往后竟是越来越痛,胸口下的一颗心仿佛洞开了个窟窿,听凭风声在胸膛呼呼流动,竟是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混乱中只能死死抓牢一床棉被,拼命想要指尖的痛楚,唤醒混乱之中寻踪不继的一点儿理智来……

大娘见我不再说话,以为是累了,于是扶我睡下,放下幔帐,重新点起一盏豆油小灯放在床边,又另搬过茶几一一布下茶壶糕点手巾帕子之类,左看右看了很久,方才满意的带上门出去了。

临走时,特意嘱咐我说,若是要叫人伺候,只管拉一拉床头系着的铃铛就好了。

我默默点头,卷在被子里头,全身止不住地阵阵发寒,岂料到人世竟然如此复杂,转眼间绑匪成了同伴,至亲人担负着一身命债,施以援手的善心人后面其实另有所图,往昔今昔,是耶非耶,每一点幸福可能都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每一次欢笑可能都只是伤痛的序曲,最后的真相掩藏在深不可测的人心之中,这其中又哪来的慧眼可以辨清呢……

昏昏噩噩中梦不识途,空睁着两只眼,仿佛有往昔种种人物事件一一重现当前,也有先生,也有二婶,也有玛法,还有纹锦绣禧,如走马灯似的一一在我眼前穿梭流走,种种欢笑、泪水、喜悦哀伤摧剥着心绪,竟是甜蜜也作了苦涩,苦涩变了麻木,麻木乃至不忍观睹,直压抑到叫人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唯恐再不自我排遣一些,便会在这黑暗的回忆中迷失了航向,任凭心神,朝着绝望的天涯尽头一发不可收拾而去了……

我还有很多事必须去做,我还没有权力就此迷失下去呢……

也不知这样挣扎了多久,呼吸终于渐渐不复粗重了,口中只觉­干­渴难当,咬着牙身探找茶壶,谁知手刚一探出,便直挺挺的撞上了某件冰凉的东西,耳边“咣当”一声,眼看就要摔碎了什么器物。

可是等了一会儿,意料之中的破裂声也没有传来,反倒是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在黑暗中陡然响起,用一种鄙夷的语调,轻蔑的说道:“怎么镶黄旗首辅大臣索尼家的小姑­奶­­奶­,做事儿就是这么毛糙大意的吗……”

即使身陷黑暗之中,我也依旧能够分辨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那个老谋深算的莫长老……

没有动弹,也不敢有动弹,我收回手臂重新躺了回去,安静的听着自己的呼吸吐在空气里,带着一点儿恐惧的腥味儿,还有一点儿茫然的僵直……

“老朽此一番前来,是打算和姑娘做一笔交易……”

莫长老2

黑暗中,莫长老的声音闷沉混浊,隐隐夹杂一丝金石之音,也不知为何,那声音竟是乎焉在东,乎焉转北,仿佛一股寒风透隙而入渗进房中,于四壁之间反复碰撞终游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显得格外飘忽空洞,细听起来,竟仿佛近在咫尺,霎时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一般。

若是六合之外当真存有魍魉魑魅,那么他们的声音,必定就如此刻这般森森可怖!

顿了片刻,那声音又再次响起:“床头的汤药乃是帮主特意煎制的,请姑娘服下,半柱香之后便可自行开口说话了。”

我平躺在塌上,仿佛置若罔闻。

莫长老见我不动,冷笑一声说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虽轻,戒心却不小,只不过姑娘不妨稍做设想,若是老夫有意取你的­性­命,还用等到今时今日吗?”

我依旧动也不动,只管微微闭目养神,仿佛早已沉沉睡过去了一般。

等了一会儿,莫长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撮荧荧如玉的绿­色­光芒,虽然远不及灯光明亮,却也足以将莫长老一张全无表情、却分明流动着一丝残忍的面容,照个一清二楚了:“姑娘果然家训有方,难得蛮族之人也有这份儿心质气度,只是不知道姑娘那位同行的朋友,可也有这份胆识耐力了……”

我偏过头,睁眼望了过去,只见那位莫长老正坐在离我一丈开外的一张圈椅之上,神­色­一派安详自在,手中轻轻把玩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石头,转动之下只见水光流动通透明润,正是供照明的绿光的发源所在。

原来是借了夜明珠的光亮,这么一颗劳什子的石头子儿,配在佳人头上便是鲜花着锦,而此时拿在莫长老的手中,却给他那张紫气氤氲的面孔上,凭空笼罩上一层­阴­森孤寒之­色­,整个人仿佛是浸泡在绿茶浆汁之中的一只老蝎子,不但面目可怖,更突显姜辣之­性­老而弥­奸­的本质。

见我拿眼瞧他,莫长老神情一动,竟是打嘴角抿出两撇笑纹,冲着我,微微点头笑了一笑:“贵友现正在大殿某处休憩养伤,经我们帮主亲手诊治,已经没有­性­命之忧,而且还有我刑堂子弟专职负责看护,可保他一时平安无事,请姑娘自管放心才好……”

我看着莫长老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取过一旁的石板,借着绿光,慢慢写下:“既如此,芳芳在此先行谢过长老美意了,只待他日身体康复,一定亲备花红果礼,响锣鸣鼓,三跪九叩拜谢贵派再世之恩才是……”

莫长老见我写完,面上又是微微一笑:“这就是姑娘格外客气了,待日后姑娘贵为帮主夫人,和帮主举案齐眉无分亲疏,还要讲究这些客套门面做什么道理呢……”

我恨的心头一抖,暗暗稳了稳情绪,提笔接着写道:“长老说笑了,芳芳身受丐帮救命之恩,只恨不能结草衔环来报,哪里还敢贪图什么不配之尊位,没来由反倒折杀了小女子的福分……”

莫长老将掌中的夜明珠转了一转,陡然间目光炯炯如炬,说道:“姑娘才真是说笑了去,您说什么不配尊位,这更是笑谈,想姑娘身为第一首辅大臣的嫡长孙女,身份贵重至极,只怕是我帮主高攀,要委屈姑娘委身下嫁才是……”

语锋一转,变得生硬起来:“我们帮主对姑娘的一片痴情,便是看门的黄狗也瞧的出来,姑娘冰雪聪明之人,又怎么视而不见,难不成当真是聋莫过扮聋,哑莫过充哑吗!”

我看着他扫帚眉下那一双眸子,暗暗深吸口气,提笔在石板上接着写道:“莫长老入夜潜来,又和芳芳绕了这许多圈子,恕芳芳愚钝,实在不明白其中真意,还望长老不弃,明示一二才好……”

见我此言,莫长老慢慢敛起了厉­色­,绿光之下但见他一张紫面微微泛起了一点笑容,随着一阵衣襟风动,只见他起身冲我微微抱拳,说道:“姑娘爽­性­,请恕老夫方才轻狂之举,只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我丐帮千百年的根基,若能得姑娘相助,便还有一线转机,可若是姑娘执意袖手旁观,便是历代先祖苦心经营下的基业一概付之东流,我丐帮上下百万众子弟,只怕是躲不过一场萧墙之乱了……”

说到这里,他那一张莹绿­色­的­奸­恶脸孔,竟转眼之间抹去了­奸­­色­,开始变得温和了起来,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里,似乎还闪动起了几点悲切之意:“只因此,老夫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贸然前来向姑娘求助,想姑娘身为满家热血儿女,定不会眼见我帮有难,而冷面作壁上观的……”

见此人的面容霎时间如春风化雨,凄凄然似有不堪之情伤,话语里却分明满是威胁,好一个口蜜腹剑!我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提笔接着写下:“长老言重了,贵帮救芳芳­性­命在先,于芳芳有再造之恩,如今既是有用的着芳芳的地方,芳芳自当全力相助,只是初来贵地,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若长老不嫌芳芳无知,可否将此中情形详细说来?”

莫长老见我松动,神情先是一懈,眉目间滑过一线得意,随即收敛起一切表情,躬身抱拳快走两步,毕恭毕敬的对我说道:“既如此,老夫不才,先代帮主谢过姑娘,他日一旦帮务脱困,一定为姑娘立下长生牌位,日夜焚香供奉……”

瞧他那张绿脸跟帘子似的说拉就拉说放就放,我心中大有不齿,同时也不由钦佩,此人不去唱戏,倒真是檀香木做马桶,可惜了材料。

躬身倒退几步,莫长老重新坐回圈椅之上,正襟危­色­道:“请姑娘稍安,待老夫将我丐帮一段历史,为姑娘细细道来……”

原来丐帮兴起于北宋末年,当时朝政涣散民生疾苦,时逢天旱涝蝗田间无收,便是有大批饥民流离失所冻饿路头,哀声遍野宛若人间地狱一般。尤其是中原一带,饥民往往涌入城乡沿街乞讨,却屡遭当地的富户和街头无赖欺凌,或打或卖,即使相较牲口牲畜犹有不及,有盖世英雄洪某,不忍饥民受此苦难,便聚集受苦民众就地接社,自称“丐帮”,建立门户专管乞丐花儿生计经济,自创拳法广为传授,从此凡有富户为富不仁的,便施展身手劫富济贫,有恶霸刻意欺辱的,便率帮众直捣黄龙,日久天长下来声名鹊起,帮众数量日益庞大起来,洪帮主宏图远虑,开始在帮中细分机构,挑选­精­明者营运财务,购置田产店铺,灵通者搜集情报,为各大帮派提供情报,更在总堂之下设下刑堂,专司监察辅佐,肃清不法不律,为千百年的机构建制打下雏形。

直至发展到前朝末年,丐帮帮众已达百万,子弟渗透入各行各业,各省县都有丐帮的买卖生意田产房产,随着资产人员的日益膨胀,帮中开始出现分裂,相互之间明争暗斗党同伐异,总部各个堂主香主,也开始纷纷以党派对峙起来,到后来越演越烈,甚至出现分舵之间为争夺街面儿,同室­操­戈的混乱场面,到老帮主一任,此种危机已经一触即发的地步,老帮主酷好习武,对帮中事务不大上心,于是乎各个党群之间越发肆无忌惮,不顾同袍之义,撕破脸皮当庭殴斗的现象屡有发生,直到崇祯九年,执掌勤务的管长老被人梦中刺死,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帮中顿时混战一团,各个党派都指责对方杀人害命,纷纷打着为管长老报仇的旗号,意在消除异已,争夺地盘,面对此局面老帮主苦无良计,只能眼看着其中花堂(管理勾栏场所)、水堂(管理航道运输)和勤堂(管理码头货仓外来务工人员)三堂长老协子弟分裂出去,同时还带走了山西、湖南几个富饶省份的分舵资源,只剩下刑堂、戏堂(管理卖艺杂耍)、鸽堂(管理情报搜集)等清水堂口,还有直隶、山东、川贵等省份的分舵,一时间偌大丐帮元气大伤,老帮主终日以酒买梦,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莫长老打住了话头,仰天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负手信走了几步,似乎胸中压抑着不堪之痛:“那时候,现任帮主才刚满十一岁,看着自己的父亲终日沉迷酒气,醉后往往大骂大闹,更是常常打自己的母亲泄气,可怜他小小年纪经历此大变故,乍一从无忧无虑堕入无尽苦楚,­性­情也随之发生大变,开始变得孤寡多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和事,每日只是拼命读书习武,默默无言的忍受老帮主的醉后毒打,默默学习管理帮中事务,渐渐竟也将一个支离破碎的丐帮,开始推上了正轨……”

刚说到这里,莫长老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死灰,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可是,就在形势开始发生好转的时候,老帮主却被清狗伍次友诱杀,同时还丧失了帮中最­精­锐的一支子弟兵力量,丐帮百年基业顿时危若悬卵,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噩耗传来帮主他连滴泪也没流,当夜决定带领余部放弃河北本部,携所有资产兵分三路往直隶分舵会合,果然如帮主所料,这里前脚刚刚转移,紧跟着洪承畴带领着清兵就杀到了,可怜剩下一些来不及随大部队转移的老弱­妇­孺,惨遭清兵砍杀蹂躏,竟无一人幸免……”

“想我丐帮历经百年经营,经此一番内崩外祸下来,值帮主接任之时,只还存留有五堂十分舵,田产刚过千顷,店铺不足百家,说好听是百废待兴,说的难听一点,就是再不现当年之繁盛了……”

我听得微微心绞,尤其是听到老帮主被伍先生诱杀营前的时候,我不禁对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子生出几分愧疚,怪不得他会说那一句“不敢再信世间尚存真诚人心”,虽说战争之时为求胜利不择手段,但是说到头,毕竟是我们满人害的他家破人亡的,他若是要恨,也当的要恨我们满人的……

沉默了一会儿,左长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经没有了不忍伤怀,开始变得流畅起来:“不过帮主并没有如老帮主那般任意消沉下去,那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帮主身份,和帮中子弟一同沿街乞讨,也尝过白眼挨过拳头,也受过冻饿遭过病痛,一面体验人情冷暖,一面考察地区现况,短短数月探查下来,竟是被他摸清了直隶京畿一带的所有脉络枢纽,以此为凭,在旧建制的基础上,帮主大力新建板堂(专管外地菜蔬果品进京运输)、苇堂(用极低廉的价钱买下京郊百亩苇子地,专管屯河为塘养殖鱼鲜),更是设立慈堂,专管收养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

“经过如此一番改革,帮中的经济开始好转起来,人丁也逐渐兴旺起来,奈何人心思动,几个资历深厚的长老因不满帮主新设堂口重用年轻力量,相继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表面上看来帮务顺利风平浪静,其实内里却是暗流汹涌,帮主之位岌岌可危,而帮主他虽然面儿上不说,心里也一直为此形势困扰不已……”

说到这里,莫长老突然刹住了脚步,负手挺身,双目炯炯盯视着我,一张泛着绿光的紫面上,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一种,猛禽窥见猎物时的贪婪:“也就在这个时候,姑娘你的出现,搅乱了我们帮主的一颗心,同时也,改变了在整个事态的发展方向……”

我被他看得心头一凉,从开始到此刻,他就一直在给我讲往事,看似脉络清晰循序渐进,实则却将个中真意掩藏的极深,整套往事听下来,我反而越发捉摸不透这位莫长老的意图了,心中只是暗暗打鼓,他捏着我身份的这个把柄,究竟是待欲何为!

直到听完他那最后一句,我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可此时断然不敢妄下揣测,否则,反倒极可能会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此时,只能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了!

提笔只管写下:“小女子势单力薄,行动走路且不堪受,更何况是贵帮大事务,还求长老不要强人所难,莫要好心办了坏事……”

见我不动声­色­,莫长老倒越发坦然了,侧身扬手一抹胡须,重新负手漫步起来,一面走,一面继续说下去:“姑娘又说笑了,需知那一日帮主出去乞讨,回来后便见面­色­不对,手捧着一碗白菜汤,只是望着痴痴发愣,老夫虽然愚钝,却也瞧得出帮主这是情窦初开的表象,同时又帮中子弟传来消息,投靠清廷的败类病无常出现在了通州府,看样子是一路追着一对少年男女而来的,帮主一听此信,登时传下令去,要总堂即时锁定那对少年人的行踪,若是病无常图谋不轨,立即援手救助,切不可叫那位姑娘伤到一分半毫,于是,姑娘便成了我丐帮的座上贵宾,而老夫我,却也在讯问病无常的时候,获知了姑娘这贵重的身份,一时聊发少年轻狂,代我家帮主,向姑娘提亲说媒来了,这样一桩天赐良缘,又如何会是,坏事呢……”

听他这话,眼前的迷雾似乎稍稍退散了一些,我心中暗忖,莫不是这老狐狸想借我的身份,为他丐帮添一个护教的盾牌?那么从此之后,我便逃不脱终身为人质的命运了吗?

刚想到这一层,立刻被理智否定了,不会的,绝不可能的,我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不比寻常贵胄,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龙广海怎会允许我被丐帮强娶,叫皇室面上无光呢!

那么莫非,是那病无常没有如实供述,莫长老对我与龙广海之间,还了解的不够透彻?

更不可能,我暗自摇头,以莫长老邢堂主事的本事,用刑逼供的手段必定如数家珍,便是死人也能撬开了嘴,更何况是那个意志不坚的汉家叛徒!

那么,为什么这莫长老,偏要促成这桩明知不可为的婚事呢?

这里头,必定还我没堪破的,极险恶用心!

而且可恨的是,现在察斯切朗被莫长老握在手中不知生死,若我轻举妄动,势必­干­系他的存亡。他与我虽然亦敌亦友,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因我涉险,更何况碧桃一事的真相,至今还牢牢锁在他的心中呢……

想到此事,我才发觉双手冰凉,用力一握之下,原来双手手心早已襂出一层冷汗来,然而眼前的重重迷雾,却越发浓重了……

猛然间转念一想,一招狠决窜上心头来,与其受制于人,不若玉石俱焚,若我明日将真相告知左连城,他若是知道了我的满族身份,势必不会再做婚姻妄想,便是将我囚禁打杀也罢,总好过受着莫长老威胁,去做他掌中的一颗棋子!

莫长老见我低头迟迟不语,眼底又是微微一笑,只怕是早已将我的心思看穿看透了去,朗声说道:“还有一事老夫忘记告知姑娘了,那个病无常虽然无耻,却好在还有一双灵通的耳朵,他不但将姑娘的身份地位了解的一清二楚,而且还通过姑娘,查到了我丐帮一个故人的藏身之所,听闻这位故人长久以来一直在姑娘家中聘任西席,对姑娘来说,更是有一段启蒙开鸿的恩情……”

一句话如同一计闷雷狠狠砸在我心上,如浆冷汗顺着脊背,一霎间渗透了通身的衣裳,天,我的­性­命事小,可被丐帮子弟获知先生的行踪,国仇家恨点燃杀机,那么先生他,势必有朝不保夕之危急了!

此时间,我竟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说是死路一条,不说是一条死路,进前一步是保不住察斯切朗,退后一步是失去情同父女的伍先生,却原来进退维谷的处境,是这般艰难,这般叫人只可坐以待毙的……

一点幽幽绿光之下,莫长老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始终牢牢窥探着我的神情,时邪时厉,时悲时嬉,直到见我此刻这般模样,他也好似一只老猫儿,终于将猎物逼到了墙角,锋利的爪子一把扣住了咽喉,鲜美的血­肉­,已经唾手可及,却还因为天­性­的残忍,要戏耍折磨一番方才满意:“还有一件事想来姑娘已经猜到,所服汤药中含有洋金花和半夏至使暂时失声,并非药理,实属人为,而且老夫以为,姑娘此时必定认为这是帮主有意维护之举,其实老夫不妨告诉姑娘,帮主所开的药方里头,本来没有这两味药材,乃是煎药的时候,由老夫亲手,为姑娘添加进去的……”

一句话说得我一愣,一抬手就要去端床头上的汤药,却早被莫长老抢先一步,一道真气“嗡”的一声划破风声正中汤碗,霎时间四分五裂开来,浓黑的药汁泼溅开来,只留下一点儿残渣,顺着桌角一点点淌了下来。

我缩回手,微微在被中攥起拳头,莫长老依旧端坐在圈椅之中,笑声朗朗,似乎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意图:“姑娘果然心思敏锐,只不过江湖中人讲究心快不如手快,所以帮主的这碗能够解毒汤药,只能可惜拿来洗地了用……”

直到很久以后,我对夜明珠的感觉都一直很不好,因为,此刻,莫长老攥着那价值连城的珠子,莹绿的光芒印照着他那一张­肉­食兽般的面孔,在用极其得意的语调说着:“老夫进到这屋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姑娘您服药,可是您却不肯听从老夫的好意,致使机会白白失去了,呵呵,此时老夫只想嘱咐姑娘一句话,从今以后,请姑娘就此安心养病,只管陪我家帮主或吟诗作对或习武论道,从此琴瑟合弦鸾凤和鸣,不妨做一对神仙美眷,戚戚羡杀旁人……”

说话间,只见他起身,从桌上的暖窝中随手拎出一只茶壶,倾倒之下,却原来也是一碗浓黑的药汁:“方才老夫唯恐姑娘失手,不慎打翻了汤药,所以特意留出了一碗在这里,专供姑娘服用,明日一早,管保姑娘的嗓音已经恢复如常了……”

看着桌上那碗犹自冒着热气的汤药,我突然感觉一阵深沉的疲惫,原来我的一言一行,每一步都已被这莫长老算计­精­准,借这么一碗汤药,他就已经无声的告诫了我,我已经一只攥在他掌心里的蚂蚱,任凭如何挣扎,全不过是徒劳之举,从此只可乖乖听命,千万不可再违逆了他的意思……

沉默半晌,我暗暗攥紧了拳首,提笔在石板上写道:“芳芳记得长老初来之时,说是有一桩交易要和小女子商谈,既然方才长老已经提出了主张,那么小女子惭愧,可也要提一提自己的条件了……”

听我此言莫长老似乎毫不在意,手捻胡须朗声笑道:“姑娘果然有将才,老夫愿在此洗耳恭听。”

我沉吟一会儿,提笔飞快地写下:“第一,好生照顾我那位同伴,并不可阻止我前往探视,”见莫长老不假思索的点头同意,接着写道:“第二,前门以外一家张姓人家,在半年前曾卖出一只染痘儿孩儿的兔儿爷,烦请贵帮替我查清买方是谁,经过那些人之手,目的是什么,务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查个清楚,”莫长老面露鄙薄,依旧点头依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请长老务必维护左帮主周全……”

待最后一条写完,莫长老先是一愣,继而一道冷笑划过眼底,一张泛着绿光的紫面仿佛一抔沙砾,陡然间竟笑化了开来,“想不到姑娘不但有胆,竟还是这般有情呢,难能可贵,真真难能可贵啊……”

随着一阵冷风吹过,一室绿光陡然间便消失了痕迹,耳旁边飘过最后一句话音:“时辰晚了,请姑娘好生休息吧,以后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窗户击打在棂框上,满室之中只还剩一地浓重的草药腥气,合着随风而入的尘土味道,搅得我控制不住一阵反胃,开始翻江倒海的­干­呕起来。

一手紧紧压住呕吐的嘴,一手猛地揭开被子,光着脚一步踏上地面,冲着那碗汤药直奔而去,双手一把捧起汤碗痛饮殆尽,撂下碗,狠狠擦着嘴角的汤汁,心中流着血的嘶声喊道:

“长老放心,芳芳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既然您说是好日子,那就让小女子趁兴好好领受一番吧!”

左连城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见我推被起身,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大娘赶忙上来搀扶,含一颗润喉的甜橄榄在口中生津,随即打开橱柜取出许多汉装衣裳供我挑拣,见我恹恹不甚在意的模样,大娘便斟酌着替我挑拣了一件鹅黄|­色­的新衣换上,又扶到妆台之前,蘸着桂花头油,细细为我梳起一道汉妆发髻来。

我们满人女子出嫁之前只梳一条发辫,出嫁之后开始佩戴旗头,将满头秀发紧紧梳起一式双髻,不用刘海,只在颊边留两道贴腮的鬓边,戏称“美人鬓把子头”,相比较起来汉家女子的发式花样就多了许多,当下京城时兴的“牡丹头”,是将长发高高梳起,拿一条红绿丝绦在脑后绾成一个中腰籫,以短钗固定,两边或Сhā金玉发簪,或裹刺绣头巾,俏丽鲜艳,比起端庄保守的把子头来。倒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此时大娘为我梳起的,是一道常见的“双丫头”,先将顶上的头发中分,分两束各编成一条发辫,再绾成两个圆髻,沿髻边配以一圈鹅黄|­色­的绒线小花,星星点点,远看如同戴上了两只蒲公英的花环一般,最后将余下的长发梳理整齐,同时取出两束同­色­丝绦,将一端轻轻束住了发髻,另一端有意垂下来点缀在发间,配合绒线小花的可爱,倒将我童真未泯的一面,极好的烘托了出来。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不由微微叹息,从前额娘也曾为我梳过一样的发式,当时时值春暖花开,额娘还特特摘下盆中新放的两朵海棠花给Сhā在鬓间,那时候的我,一样也是坐在镜前,探头瞧着自己的样子,开心的只是笑个不停,而此刻,不过短短数载光­阴­,竟已是人依旧,事全非。

大娘见我郁郁寡欢,还以为我是不喜欢这发式,连忙过来要重梳,却被我轻轻挡下了,嘴里只是笑着说道:“睡了这许久,肚里一点食儿也不剩,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可否劳烦大娘为芳芳拿些­干­粮充饥,无论生冷,只要能填饱肚皮就好……”

大娘伸手一拍脑门:“您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姑娘您三天水米没沾牙了,还一门心思只扯着您梳头,真真是老糊涂了。”

说话间人已经往外走去,也不管不顾,只是扬声指挥道:“快快,去把小灶上热着的粥取下来,去年漕好的小菜也每样挑出一盘,还有新裹的夹­肉­米粽千张包子什么的都好出屉了啊,好嘛,什么事儿都要来我­操­心,敢情一个个的长眼睛都是喘气用的……”

我听着大娘的嗓门,怎能不想起同样­精­明厉害的五娘来,还有嬷嬷,织瑞,坠儿,才不过短短几个月没见着,怎么如今想起来,就已面容失真,恍然如同隔世了呢……

酸楚携卷着泪意涌上眼眶,还没来得及凝结成泪珠,就已被我一口狠狠吞咽了下去,也许女人的确是水做的,只不过,经历了种种生存的考验和人世的摧残之后,温柔如春波般的女子,也渐渐开始学会舍弃水的天­性­,将自己身体里,一部分由香花脂粉搓揉成的柔肠,塑造成了冰,成了铁,成了保护或是攻击用的刀锋强弩,咬牙忍泪,勾心斗角,当人欢笑对人愁,却不过只为求得残酷人间,一席容身之所而已……

流泪虽不是软弱,而泪水却能叫最锋利的钢刃也生出锈迹,现在的我,不能允许零星半点儿的自怜自抑,只可将泪水吞进肚子,将伤感抛在脑后,因为前方,可是还有无数刀山火海,等着我去拼,去闯呢!

对镜沉吟了许久,一抬头,才发觉左连城,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

他今天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长袍,脚踏双脸布鞋,一手背负,腰束绛紫­色­的佩带,没带帽子,剃得趣青的头皮在灯火在微微泛光,一张清秀的面孔上,但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满含赞叹和喜悦的,在两道星眉下灼灼生光。

我轻轻起身,一手微点妆台,以汉族女子的方式,冲他深深福身道:“芳儿不知帮主前来,有失礼数,还请帮主包涵见谅。”

那汤药果然有效,嗓音已经恢复如常了。

见我款款身动,左连城那一双眼里的喜悦,登时更浓了几分,赶忙上前一步,两手虚扶着我说:“姑娘如此见怪,倒叫在下无地自容了,本来是左某乍见姑娘新妆,恍若仙子临凡,一时意乱情迷,倒叫姑娘见笑了……”

见他涨红了面孔,我低头微微一笑,小声说道:“帮主说笑了,芳儿虽无知,却也有的是自知之明,此一番是全赖一身新衣烘托,这才勉强添了几分颜­色­,倒是帮主有心爱惜宽慰,言过其实了……”

一句话七分客套,三分假意,瞧着左连城已有些手足无措了,我饿得微微有些头晕,乍一起身更觉眼前发黑,不由得向前进了一步,没料想脚下一软,竟是陡然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合身向前倒了下去。

左连城赶忙一把接住了我,一手揽腰,一手扶肩,竟是将我整个儿抱进了怀里,我按着兀自突突发昏的太阳|­茓­,心中鄙薄的想起,若这一幕被莫长老看见,倒是正中了下怀吧。

失态不过一瞬间的事儿,转眼左连城已将我扶坐进了椅子里,正赶上大娘指挥着好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托着一方方满是食物的盘子进来,饥火中烧间,我只觉整间屋子,整个鼻腔,顿时被不可名状的饭食香气团团塞满住了,心中一面吞着口水,一面暗暗苦笑,原来饭食的香气,才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

甚至等不及摆好碗筷,我已动手开始吃起来了,可把大娘只是忙得不行,又要顾着添粥夹菜,又要担心我烫着噎着,又是劝我尝尝小菜,又是唯恐不合口味,全顾不上旁边那几个小孩子,看着我这狼吞虎咽的吃相,拍手咯咯笑个不停。

左连城坐在一边,也是忍不住满脸的笑意,先还只是看着欢喜,后来看我吃的实在香甜,自己也忍不住想尝上一尝,手伸出去,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而我一通海吃下来,好容易平复了几分饥火,正巧撞见他的馋相,想也不想,随后抓起一只粽子,一面拆那苇叶,一面笑着对他说:“这个米粽的味道格外香糯,不如叫小女子借花献佛,请帮主也尝一尝可好……”

一伸手,将剥好的粽子塞进他的手里,眼睛却并不看他,继续抓过桌上的粽子,一面剥,一面招呼那几个孩子也过来一同吃。

那些孩子们老早耐不住嘴馋,听我这么一说,纷纷涌过来要拿,却被大娘一把拦住,板起了面容说道:“刚刚才吃了那么多面果子,怎么一个个的还要犯馋!这位姑娘可是帮主的贵客,这些吃食那是专门为她才做的,你们几个猴崽子成天就知道吃吃睡睡,这点子上怎么还这么不懂规矩,一个个的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一面骂,一面挥手朝孩子们的头上轮番弹“爆栗”,孩子们早明白大娘不是认真责骂,一个个的也早打皮了,索­性­开始笑闹撒赖似的围着桌子跑了起来,一面跑,一面躲着大娘的爆栗,一面将我剥好的粽子,大口小口的塞进嘴里,皆是吃的格外香甜。

我看着孩子们闹,心里也跟着笑,而一旁坐着的左连城,手捏着那只夹­肉­米粽,愣愣的只是瞧着我出神,见我扭头瞧他,赶紧低下头去,将整个儿早已凉掉的粽子,全部丢进嘴里,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的,朝着我腼腆的笑了起来。

若是这一团其乐融融,欢笑温馨,不只是浮在­阴­谋深渊上的一层泡沫的话,我倒真愿意它能一直就这么快乐的延续下去……

一时吃罢了饭,大娘撤下碗碟,孩子们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我和左连城两个人,欢声笑语一时歇,气氛倒一下子有些尴尬了起来。

我望着左连城,正巧他也朝我望了过来,四目相撞,我不禁微微笑了一笑,他见我发笑,越发不知所措起来,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冲我略带僵硬的一拱手:“请姑娘好生歇息,左某先行告退了……”

“帮主慢来”,我抿嘴儿又是一乐,“芳芳一连歇了三天,早睡的骨头都要生锈了,如今好容易得以下床行走,还望帮主不弃,领着小女子出外散步消食儿可好?”

眼见左连城的头,不自觉就连连点了下去,我这心里,反倒渐渐有些疑惑起来,一个中兴复业之主,难道当真会如此糊涂,要允许一个陌生人随意游览丐帮腹地吗?

容不得多想,左连城已经迈步前行领路,引着我慢慢朝屋外走去了,单瞧他的神情姿态,竟是十成十情窦初开,一副已为情所惑了的模样……

迈出屋门,屋外只见一条深邃的环形秘道,因深在地下没有采光,两边墙壁凿出了一个个方眼灯槽,熊熊点燃起松油火把,也把整条秘道照得亮若白昼,连脚下方砖的花纹,也都能瞧的一清二楚,竟是每隔十步,便出现百十块方砖拼就、斗大的一个“魏”字。

见我瞧着地砖暗暗吃惊,左连城轻轻停住了脚步,笑着对我说道:“叫姑娘见笑了,先前这里曾是明朝内行厂的一处秘密机构,格局都是巨佞魏忠贤设计,处处刻意标榜权势,几乎成了那阉狗一人的私家别院,崇祯初年阉党垮台乱党伏法,这里也随之荒废,三年前被我在无意之中寻现,发觉此处不但隐蔽,而且构思­精­妙用料考究,进可攻退可守,宛如一道固若金汤的军事堡垒,所以便大胆将本帮的总舵迁移了进来,这些年被在下胡乱经营,竟然也初具规模了……”

说着话,伸手指引我朝前观瞧:“姑娘请看,沿秘道一直走便是刑堂所在,那边一直往南走是本帮的辎重库,往北是粮库及被服库,平时各堂长老都在分舵堂口处理帮中事务,只在初一十五才上总堂来汇报商讨,而本帮的总堂大殿,就在姑娘脚下……”

一番话说得出人意料,我不由吃了一惊,脚下方砖果然慢慢移动了起来,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原本平整光滑的砖石地面赫然现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俯身观瞧,一道条石铺就的石阶已经隐约可见了。

左连城一步前行,站在石阶上扭头冲我说道:“叫姑娘受惊了,这里乃是通往大殿的唯一通道,除了每月定期两次的议事之外,就只在本帮发生重大事件时才可使用,帮中子弟不经传唤绝不可擅自窥视,不过既然姑娘并非本帮弟子,就不知可有兴趣随在下前往一游了?”

如果说这暗道机关叫我吃惊,那么方才左连城的那一番话,才真真叫我惊异,我本打算借口散步,趁机暗中观察环境,为日后早作打算,没想到不但不用我费神,左连城自己已经主动将丐帮的发家史娓娓道来,而且还唯恐不详,更是整个总堂的布局分布一一详细告知给我这个外人听,仿佛他对我完全没有戒心,只把我当成心腹人看待了。

总堂不啻于军事重地,怎可轻易将此等机密随意告知,这未免也太过草率了!

心中暗暗生疑,难道莫长老所说的那个智勇双全、发愤图强的少帮主,和眼前这个轻浮单纯的少年人,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但此时看着左连城的神情,仿佛是个想要炫耀自己玩具的孩子似的,一双乌黑的眸子痴痴的望着我,有一点儿害羞,还有一点儿得意,只顾引着我,提步就要沿着石阶往大殿走去。

“你这小女子,这是想到哪里去?”就在迈上台阶的一霎那,一个炸雷似的声音陡然间响起,震的秘道两旁手腕粗的火把,也为之微微发颤。

我吓得通身一颤,脚下几乎不曾一个踏空,幸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抬头一瞧,眼前仿佛拔地而起一般,赫然立着一尊黑灿灿的铁塔,身长八尺开外,虎背熊腰拳大如斗,一张铁饼子似的大脸上但见铜铃般的一双牛眼,此刻正恶狠狠直瞪着我,眼底倒仿佛燃着一团怒火,熊熊然喷薄欲出。

好一尊凶神恶煞,我心中不由暗暗发寒,猛然间又想起,这尊铁塔,不正是那一天扛着我一路狂奔的那一个吗……

眼见他这般阎罗面孔,左连城一步上前,将我整个挡在身后,冲着黑铁塔大声呵斥道:“郝大力休的无理,这位姑娘乃是我丐帮的贵客,你怎敢如此放肆对她不敬,还不速速向芳姑娘请罪!”

站在我这里看来,左连城的身高还不及那郝大力的肩膀,然而怒气冲冲黑铁塔一般的汉子,一见到左连城,立刻就像冰雪见到了阳光,霎时间便化开了,一连退后了好几步,抱拳拱手,低头垂目,一副恭顺的模样,然而他姿态虽然谦卑,气势却依旧不减,嘴里一直在小声嘟嘟囊囊的,似乎愤懑不平的,始终不肯开口向我谢罪。

左连城扭头苦笑着对我说道:“叫姑娘见笑了,这郝大力乃是我帮中的一个犟种,自小进入丐帮,经历了三任帮主,称得起是个老臣子了,可就是脾­性­豪横不通人事儿,除了在下以外,管你是长老舵主,一语不合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因此得罪下不少人,请姑娘看在在下的面儿上,就饶恕他这一回吧……”

我点点头,心中倒是颇为欣赏这位郝大力的忠诚豪迈,眼见他临走之前,兀自还要恶狠狠的再瞪我一眼,心中不免暗想,能得此忠义之士相助,左连城真如同多添一条臂膀一般。

经这么一折腾,倒也不便再去大殿了,左连城便带着我,沿着秘道一路游历过去,沿途大小丐帮子弟见此情形,无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个个都是好奇非常。

我边走边瞧,走马观花,一个下午的辰光,竟是将小半个丐帮总堂,从辎重到设施,从金库到粮仓,从前厅到后厨,一一认了个清楚。

越往前走,了解的越来越多,心中反倒越发生出许多疑惑来,即便我是丐帮的贵宾,他左连城的心仪对象,却为何偏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带着我东游西游,还偏要当着这许多帮中子弟的面儿,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将他对我的关怀备至,活生生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一般。

我望着左连城,只见他始终满面春风笑谈朗朗,带着我一路走来,仿佛我就是个玻璃人儿似的,小心呵护到谨小慎微的地步,或搀或扶,或温柔询问或关怀呵护,走的累不累,口渴不渴,要不要歇息一会儿,絮絮叨叨照顾的无微不至,待好容易结束行程回到卧房,所有人看着我们的眼神里,分明都写着“这是一对儿小情侣了”……

晚饭大娘特意给包了饺子,左连城胃口极好的一连吃了三大盘,可把大娘喜欢的不行,席间一时谈笑风生热闹非常,而他那一双从未离挪开过视线的眼睛,情意款款的凝视着我,竟仿佛连眼神也绽放出了爱情的花朵。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吃,面儿上保持着微笑,心中却忍不住暗忖道,这顿看似柔情蜜意饺子里面,究竟包的是什么样的馅儿?

一顿饭又说又笑,好容易方才吃罢,更漏早已响过戍时,地下虽见不着天黑,人却到底疲乏上来了,大娘心细,在一旁见我累得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不由又扯开嗓子,冲着左连城大声嚷嚷起来,责备他不该硬拉着我走那么些路,以后机会有的是,还怕捞不着机会四处玩耍吗,人看着像个大人,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不懂人事儿的小孩子呢,一通儿连说带臊可把左连城又闹了个大红脸儿,闷头闷脑什么也不敢再提,一个人逃也似的赶紧出去了。

临出去之前,他又不放心,转过身来对我笑着说:“晚上若是渴了,千万别喝凉水,小桌子上头有酸梅,含一颗就好了,若是觉着头疼,就拿枕头旁边的薄荷香囊闻一闻,一下就好,不然明早起来,胃口容易差的,还有……”

絮絮叨叨还要再说,大娘已经听的不耐烦,一挥手一发力,又和前一次似的,不由分说将左连城直接推出门外去了。

我看着不由发笑,忍不住捶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大娘还没来得及替我揉揉,门外左连城的声音又传了来:“若是咳嗽的厉害,请大娘为芳姑娘煮一碗莲子茶,把痰化了就好……”

一句话登时引来一片笑声,更有孩子们一地乱跑,一面拍手笑着吵嚷,模仿左连城说话的腔调,一时间门外笑骂声鼎沸,乱成了一团。

好容易人声渐渐消沉,屋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大娘扶着我上床歇息之后也踮步离开了,桌子上只留下一盏灯火,照着满室的珍宝古玩,连同我的心情qi书-奇书-齐书,幽幽添上一层孤寂的青­色­。

回想前一刻的情景,我只觉心里饱胀胀的,又沉甸甸的,感怀起左连城的这份儿体贴,是我在龙广海那里永远得不到的,即便是少小时青梅竹马的玉淇身上,我也从未感受过这般的痴缠宠溺,虽然明知包藏不测之险,我的心里,竟不知怎么的,仍不由得生出一丝甜蜜来,仿佛心头被揣进了一口麦芽糖,金灿灿的糖丝儿上下翻飞,胶著温暖,甜味儿顺着每一点儿害羞、激动、烦恼一点点儿渗进心窍里,不知不觉的,就粘住了一颗女儿的心。

却原来得到一个男子的宠爱,是这般叫人沉迷,和这般美好的事情……

人说男人爱了就聪明,女人爱了犯糊涂,那是因为深陷在感情之中的女子,往往便失去了判断力,心甘情愿的,万劫不复得,去做男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想到这里,一颗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原来情之伤人,竟是这般深刻锐利,我才刚刚粘惹了零星半点儿,便已几乎迷失了心智,辨不清是非黑白起来,更别提一味沉迷下去,将会带来怎样一个伤痛不堪的结局呢……

此时再去想荣氏夫人的话,越发觉得透彻可敬,夫人她不计较今生何果,来生何往,不去管为谁辛苦为谁甜,一生守着一段爱情痴痴惘惘,一心只甘愿为情所困,既然明知早已深陷情网,便也无所味作的什么挣扎,从此无怨无悔,随波逐流,甘心做了一只情网上的猎物,牺牲的也许是生命,然而得到的,是这一世点亮寒夜的爱情……

我想,在前世夫人她一定做了很多好事,因为在这一世里,她遇见了一个倾心所爱的男人,并且可以选择,一世幸福的沉迷……

而我,前世一定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不但今生要托生为女子,而且命中注定根本没有选择沉迷的权力,除了痛苦的清醒下去之外,我所能做的,竟只是对着一盏蜡泪红烛,幽幽自怜自抑而以……

一夜无眠,听着更漏点滴空等到天明,在晨­鸡­即将破晓的前一刻,一个苍老的声音果然在黎明前深沉的黑暗中响起,话语之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姑娘果然言而有信,也不枉老夫四处奔走,替姑娘搜集来这许多的消息……”

我轻轻合上了眼,用清醒平静的声音回答道:“莫长老才真真神通广大,不过短短十二个时辰,便已将一团乱麻也似的官司查了个水落石出,真真叫小女子佩服,佩服。”

莫长老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同时还夹杂起一丝轻蔑:“姑娘说笑了,百年以来本帮鸽堂一直是江湖中最大的信息源头,不管是皇亲贵胄也好,市井泼皮也罢,只要被我们鸽堂追踪,任凭何等的蝇营狗苟斧声灯影也绝计包藏不住,至于姑娘交托的这桩事情嘛,不过是小事之中的小事而已……”

病无常3

黑暗中,他的声音闷沉有力,字字仿佛擂在耳旁:“据姑娘的吩咐,老夫查到了京郊十浦县的确有这么一户人家,男主人姓张名德,­妇­人张刘氏,在两年前生下一子,|­乳­名狗子,八个月前因感染天花,半个月内便夭折而亡,于八月二十当天下葬,因为唯恐传染,张刘氏便将狗子的衣物玩意儿就地焚烧掩埋,唯独还剩下一个木头制的兔儿爷,因是孩子生前的最爱,所以一时舍不得丢弃就留了下来,没想到八月二十九那日镇上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听口音是京城人氏,看衣着打扮像是个仆役模样,一进门就向张氏夫­妇­打听可有没有什么狗子生前用过的东西,无论衣物玩意儿都好,一律重金购买,张氏夫­妇­见钱眼开,当场把那只兔儿爷卖给了来人,卖得了白银二十两,后来用这笔钱购置了耕牛一头,薄田十亩,算是走了个不大不小的财运……”

一字一句我都听在心里,面儿上强撑着不为所动,听莫长老继续说道:“经本帮弟子查证,原来这来买兔儿爷的中年男子,乃是京城里一家老虎灶上的伙计,待东西买到手之后,便连夜赶回了京城,第二天一早趁着送水的机会,将这染痘儿孩儿的玩意儿,交在了姑娘府上三门以外,一个粗做老妈子的手上,再经那个老妈子的手,将东西夹藏在浆洗好的衣裳里头,送进了贵府二­奶­­奶­闺名唤作碧桃的房里……”

我心下一沉,这一段果然和察斯切朗所说的一般无二,看来莫长老并没有心存欺骗:“后来据情报得知,这件兔儿爷被一个叫绣禧的大丫头,放进了二­奶­­奶­每天都要使用的妆盒里头,当时是九月初一,而九月初三当天晚上,二­奶­­奶­就在姑娘您的帮衬之下,产下了一个男婴,不过因为母体感染了天花,所以孩子刚一落地,就立即夭折了……”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此时听来却还是如一计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这边孩子刚咽气儿,那一边前后脚就来了一群管家娘子,在将姑娘您的丫头一一遣散之后,便动手将产房里的所有家什摆设全部更换下去,并将所有的丫头连同二­奶­­奶­本人,一同就地软禁在房中,门外Сhā上锁头,由六个粗做老妈子轮班看管,最后将那孩子的尸身包裹进一个蓝布包襁褓里头,连同那只装着兔儿爷的妆盒,还有大丫头绣禧,一并带走了……”

说到这里,莫长老的声调,越发趁兴了起来:“后来的事情,便有几分玄妙了,先是绣禧被押进了柴房,有管家娘子制作了偷窃财物的口供,按着她画押认罪,那丫头死活不肯,一番拷打下来被囚禁在柴房里头,半个时辰之后发现已经悬梁自尽了。而那一边几个小厮受管家娘子指派,带着那个装着兔儿爷的妆盒,还有裹着孩子的蓝布襁褓,乘大车来在京郊十里之外的一片荒地里,挖地三尺,将包袱妆盒一并焚烧掩埋,随即回府复命,各得了铜钿十吊的赏钱……”

莫长老闷雷一般的声音送进耳里,就仿佛胸口赫然伸进了一只大手,抓着我的心肝脾肺血脉经络,狠命的一把搅扭搓揉,直撕扯的一片血­肉­模糊,一片血珠迸飞,却原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只剩下一地支离破碎而已,疼痛中感官已渐渐麻木,只感觉额头上的汗珠,转眼间已是潸潸如雨下。

莫长老残忍的笑声里满是轻蔑和得意,仿佛根本无视于我的痛苦,只顾继续往下说道:“贵府果然家学渊源,就连出乱子也出的如此不同凡响,据一个时辰前得到的线报所说,那个被囚禁的二­奶­­奶­自生产之后一直沉默寡言,终日只是吃斋念佛,似乎已经忘记了丧子之痛,不过上个月初的一天夜里,她突然用一对儿价值千金的翡翠镯子买通了一个看门的老妈子,偷偷带出了一封信去,拜托鼓楼一家茶馆的掌柜,转交给这家茶馆一个熟客阅知,至于这个人嘛,就是江湖人送外号‘白玉煞’的后起之秀,与姑娘结伴同来的那个年轻后生……”

“至于那封信写了些什么,普天下怕是只有那后生一人清楚,因为在他读完那封信之后,一把扭了成团儿投进火中焚毁殆尽,而他本人也在第二天动身出发,独自一人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饶是那铁桶一般的布防,竟被这后生单枪匹马冒死潜入,赤手空拳,将姑娘生生掳出了热河……”

说到这里,莫长老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向惯有的残忍冷酷:“姑娘所交代的事情,老夫已经依命而为了,到此告全部一段落,这才特意前来向姑娘复命了……”

这条成­精­的老狐狸,说是全部查清,其实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而已!我陡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莫长老的踪影:“长老为小女子家事费心奔劳,小女子深感惶恐,只是如今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再拜托长老代为­操­劳?”

莫长老的语调极其轻蔑,仿佛早已看破了我的全部意图:“若老夫没有猜错,姑娘是想去探视那位同行的友人吧?”

我冷笑一声,“长老这样推断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时值夜深,想来一­干­人等都已歇息了,怎好因为小女子一时心血来潮,搅扰了人家一场好梦呢……小女子只不过是想请长老再辛苦一趟,代为查清大约两年以前,从小女子家中曾赶走过两个丫头现状如何,两人都是二­奶­­奶­的陪嫁丫环,据说是因盗窃首饰而获罪,赶走之后再无音信,若是长老能替小女子查清他们当年被赶出府的真正原因,小女子定当感激不尽……”

明知莫长老这是有意不去查明,好以此相与要挟,进一步获得我的配合,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用一点一滴拼凑线索的方式,逐步整件事的脉络理清理顺。

莫长老想了想,果然应允下来:“今天辛苦姑娘了,见姑娘同帮主之间发展的如此神速,实在叫老夫欣喜不已,即是姑娘言而有信,那么老夫也不能言而无信,请姑娘稍安,老夫这就去安排部署,多则三天,少则一天,绝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我点点头,感觉一阵冷风拂动帘幕,显是莫长老离开的讯息了,屋子重归一片沉寂,而我手抚着冰滑的丝绸被面儿,心口酸凉的,渐渐失了神。

多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好像也没多久,只不过才短短数月的辰光而已,可就是因为这短短几个月的磨砺,我分明已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并不是变得好,也没有变得坏,因为成长本身就是很难用好与坏简单界定的东西,其实也无所谓好,更无所谓坏,我只是觉得自己从前是一股溪流,简单的一望到底,随着朝前慢慢的流淌,开始携带起一些落花,枯叶,尘土之类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些是美的善的,还有一些是丑的恶的,在我的体内交织纠缠,相争相斗,又因为实力的相当,渐渐开始此消彼长,甚至变得不可分割了起来,就这样的,我从一条清澈的透明的水流,开始变得深沉,激烈湍急,甚至有一点不洁了起来,与此同时的,却也变得越发博大,越发包容,更经得起风吹雨打,我无法判断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溪流固然清澈,却经不起三日暴晒,潭渊虽然幽暗,却因深沉而承载丰泽,既然是命运叫我无法选择,那么首先,我只能选择刻意存活下来,无论沧海横流此消彼长,惟有守住自己的一席立足之地,才是最为重要的。

本不是我选择了这般的命数,却是这般的命数决定了我无从选择……

“对了,老夫刚刚想起,还有一件事甚是有趣,不可不提”,陡然间,莫长老的话音又在耳畔响起,虽不复方才的趁兴,讥讽的口吻反而越发浓重了,“当时姑娘感染天花昏迷不醒,而姑娘的娘亲,长房福晋突然孤身一人来在索相福晋老太太的房中,拚开众人,单独和老太太密谈了三炷香的辰光,等令堂离开之后时,老太太当即亲自下令,吩咐府上即刻备车,将姑娘连同贴身丫头等人一路送到了清河驿,再转送至热河一处避暑山庄,这才有了姑娘将养身子,治愈天花,乃至无拘无束逍遥快活的三个月光景……”

如果说先前的话只能叫我因勾起回忆而感伤,那么这一番话的说出,却真正震惊了我,额娘!怎么还会关系到额娘!

忍不住冲着昏暗失声叫喊起来:“方才的话,小女子一时不曾听清,请长老回来把话再讲清楚!”

风声早已拂过幔帐,莫长老的笑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兀自透着残忍的嘲弄:“夜已深了,还请姑娘安心就寝,明白的太多,倒不若难得糊涂的好啊……”

他的话如同一记天雷似的,冲着我的心尖坠落下来,登时点燃起一片熊熊怒火,我只觉自脚底手心,一并往外迸出汗珠,胸口竟像是贴上了一块烙红的铁,直不曾滋生出阵阵青烟来,奈何烙烫的如此痛心彻骨,口中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把一双瞳眶瞪到几乎挣裂开来,直看到一片淡红的雾气,渐渐笼上了双眼……

怪不得当日蛮妮子会脱口而出那一句“姑娘猜错了,这次是福晋安排咱们出来的”,额娘,怎么这一桩错综复杂善恶难辨的­阴­谋,竟还会牵连到您?

我以为是受害人的碧桃,原来是指使察斯切朗的幕后之人,我以为死于非命的绣禧,其实是­阴­谋的实施者,在这一场­阴­谋里头谁是施害者,谁是受害人,孰黑孰白,孰是孰非,错综复杂纠缠不休,其中往来皆是是非之人,粘惹零星半点儿便难保清白,怎么额娘以那般与世无争,竟也会牵扯其中了呢……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身子睡在松软温暖的床铺上,仿佛睡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似的,暖和气儿随着思绪不停的辗转渐渐流逝而去,人仿佛是一条搁浅在­干­涸沙滩上的鱼,死白­色­的肚皮晾在一弯清冷的月光之下,任凭凄楚寒冷的月光一点点拂去我身上的水分,渐渐连一腔愤懑、疑惑、惆怅、烦躁蒸腾成了缕缕水气,信念已经枯槁腐烂,而眼前这一团伸手不见的迷雾,却变得更浓更难以捉摸了……

究竟谁是善,谁是恶,谁是曲,谁是直,从前为我所认定的真相,转眼真假难辨,从前为我所坚持的信念,转眼灰飞烟灭,随着疑团背后的­阴­谋一点点揭开,散发着血腥气息的真相越发残酷的令人不堪忍受,­性­命的消亡虽然不复清白无辜,却越发叫我伤痛难忍,举目环顾,竟是无一人不受牵连,无一人置身事外,一双双洁白娇­嫩­的手上,星星点点皆沾着罪孽的血迹,一张张完美的笑颜里,深深浅浅满含着见不得光的狠毒,竟强迫着我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从此不能委以信任……

天,这一场掺杂着种种不堪的­阴­谋,究竟为的何种目的!

终于在心力交瘁中沉沉睡去,一夜噩梦连连,当早上醒来时,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渍湿了。

大娘上来扶我起身,手刚一搭上袖子,立刻唬的叫了起来:“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无力的笑了一笑,刚想解释说昨晚没睡好,这边大娘已经耐不住­性­子,急匆匆吩咐送来热水浴盆,非逼着我洗浴一番,刚脱了衣裳,大娘又想起水质太薄,着急忙慌的又在水里放下大把活血疏络的药材,一时还怕药气太浓,赶忙搬来大把的桂花栀子花投下,一时间屋子里水气蒸腾,又是药气又是花香,还夹杂着玫瑰露,没药百合的浓郁气息,哪怕稍闻一会儿,都足以叫人头晕眼花,胸闷心堵起来。

我只穿着一身小衣坐在床边,无奈的看着大娘忙乱,不自觉抬手捂着胸口,心中想到,左帮主果然医术高超,想我那么严重的伤势,此时看来,身上竟没有留下一点儿伤疤,而且肌肤还越发洁白光滑,宛若凝脂一般。

想着想着,手恰好碰上微微隆起的胸脯,仿佛碰上一对咕咕叫着的鸽子,有心跳和扑腾柔软羽毛的翅膀,握在手中,一对儿热热的嘴碰在手心里,痒痒的,麻酥酥的,一个走神,竟是心头陡然一颤,脸孔跟着臊红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惊人的念头陡然跃出了脑海,这般美好年轻的身子,究竟被何人算计在手中?

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一阵大乱,呼吸随之急促,身上也不由微微打起颤来,大娘赶忙过来搀扶起我,一面送进浴水中,一面反复叮嘱道:“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千万可不能大意了,这老话说皮包水不如水□,常用热水烫烫筋骨,比吃药来的好多了呢……”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沉入药香四溢的浴水中的时候,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穿破一屋子的雾气,振的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这位大哥好不羞的,怎么在这里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

一句话震的全场人人吃惊,一时间竟是一地鸦雀无声,我吓得浑身一颤,赶忙扯过一条葛巾挡在胸口,还没来得及瞧清楚来人是谁,就闻听脸颊旁一道风声锐响,只见大娘以手握拳腾空而起,拨开一片水雾,冲着童声指向的位置直扑了出去。

眼见大娘扑了出去,在场众女眷方才如梦初醒,纷纷吵嚷着一齐拥上前去,嘴里或骂或啐,或­操­水瓢或举水桶,直要将那大胆­淫­贼当场拿下不可。

见此情形,我也只能离开浴水,草草擦­干­了身子,扯起件衣服赶紧穿了起来,耳听外间喊杀声此起彼伏,一群女将又打又骂,摔盆砸碗,绕着院子一路追赶,直撵着那人忍不住喘着粗气声声咳嗽起来,想是大娘带领众女将越战越勇,饶是那男子一身硬功,最后也被逼得急中生智一个虎跳,竟然从外间撞破窗户,生生撞进屋子里来!

此时屋里只剩我一人,扯着湿漉漉的头发,扶着窗框站在窗边,眼见一条人影“哄”一声撞了进来,吓的顿时一愣,待要转身避开时,已是来不及了,只见那人一个滚地葫芦朝前一进,一双捏断生铁的大手猛地一伸,已经狠狠攥住了我的脚踝!

我被他扯得朝前一绊,眼看就要俯身跌倒下去,怎料的那人双臂直有千百斤的力气,捏着我的脚踝朝后一带,竟将我整个人凌空扯得飞了起来,随即被那人一把扯了下来,揽着腰肢,一手反剪双臂,一手卡住了我的咽喉,仿佛一面盾牌似的,生生挡在了前面,我被他卡的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耳间一时嗡鸣不已。

虽然瞧不见他的样子,但从身形手法已经可以判断出来,这个大胆闯入的贼人不是别人,十有八九正是那几乎置我于死地的病无常!

此时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我的咽喉,将我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牢牢挡在身前,从他粗重的喘息声听来,显然是伤势不轻,更加因为满身尽是血污,将好端端一间充满花香水气的屋子,一时弄得腥气浓重,催人欲呕起来。

大娘带领众女眷此时也赶进了房门,一见我被病无常挟持,人群吓得顿时一乱,大娘又惊又气,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站在一箭地外手指病无常高声叫喝道:“好大胆的恶贼,死到临头还要做困兽斗,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饶是丈八金刚不坏之身,只怕也绝计逃不出去,还不快把芳姑娘放了,也好少给自己再添罪孽!”

病无常也不答话,只是连连喘着粗气,听大娘这话,捏着我的手反而越发用力了,我痛苦的一皱眉,大娘看到心焦,众人也看着胆寒,人人暗暗攥紧兵器,直恨不能把那病无常剁个稀巴烂才好,可我此时危若悬卵,稍有不慎便转眼殒命当场,便是有连天的火气也只能暂时压下,一时双方皆不敢冒进,形成僵持。

也不知这样对峙了多久,我只觉病无常的喘气声越来越平缓了,原本被血汗渍透的衣裳,也慢慢­干­爽了起来,好像是伤口已自行愈合,不再流血了,我虽被他死死抵着喉咙靠在胸前,隔着衣裳却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跳逐渐平缓,攥着我喉头的一只手,也从微微发颤,开始变得稳定有力,如一把铁钳子似的,牢牢锁住了我。

虽然身处险境喉头剧痛,我却一时顾不上这许多,只是在心里暗自怪道,这病无常那一日被左连城的强势气劲所伤,当时再无抵抗能力,丢在刑房中无医无药奄奄一息,为何才刚过三天,再经此一番激烈打斗下来,不但伤势没有加重,反而竟会愈合了不成!

既然伤势平复,必定是有人暗中为他延医请药,明明是被人救助的好事儿,那病无常为何还要拼命冒死逃亡,及至撞进烽火浪尖之上被迫将我挟持!

难不成这里头,竟还有一环不为人知的­阴­谋吗?

想到这里,不由耸动了肩头,偏头要朝病无常看去,却没料到他手下微微一松,将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堪堪隐在我的身后,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叫这些女人都出去,从外面把房门带上,否则叫你命丧当场!”

他虽刻意压低了嗓门,我却还是听得出他声音明显气力不济,或许是方才失血过多,到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

我一面心中暗自盘算,一面将他的话对大娘复述了一遍,眼见大娘刚想发火,却见那病无常猛一使劲扣住我的手腕,痛得我忍不住叫唤出声,额角冷汗登时淌了下来,大娘无奈,只能带着众人一步步朝后退去,唯恐我又受着折磨,嘴里还要厉声喝道:“好个不要命的贼子,胆子大的包着骨头,识趣的就快点儿将芳姑娘原汤原水的送出来,否则待我家帮主一来,保管叫你好看!”

等众人全部退出门外,房门“砰”一声合上,身后病无常强撑着的一口真气陡然一松,冷不丁被我手肘一计重击,双手竟是把握不住,被我一下挣脱了出来。

乍一解脱,我赶忙提气跳开几大步,随手往身后地上抓起一柄火钳子挡在身前,亮出防守架势,面对着病无常,口中厉声喝道:“若是昔日那个病无常,只怕小女子此刻早已魂归黄泉了,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想来壮士的虎爪利齿,此一番早被人家拔光了吧!”

一丈之外病无常喘着粗气斜眼瞪我,听我出言嘲讽,他先是面上一红,继而煞白,前一刻还恶狠狠盯着我三角眼一瞬间失去了神采,变得黄白不便浑浊起来,仿佛因为被我看穿了底气而萎靡了下去,将双手一抬,竟是捶着胸口低声说道:“没想到我病无常一身硬桥硬马的好本事,今日居然连个小姑娘也捉拿不了,还要被一群小脚娘们喊杀喊打,难道真真是应了那句‘英雄一世无下场’吗……”

我冷哼了一声,丝毫不为所动:“哼!什么英雄一世,那说的是走麦城的关云长,凭你这无君无父的贼子也敢称英雄二字,难道就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天目昭昭报应不爽的道理吗!你扪心自问,难道就不觉着良心有愧,不怕那些无辜死在你手上的冤魂前来,向你索命来吗!”

病无常被我说的一个冷战,不由后退一步扶上墙壁,我见此情形,知道他这是贼人胆虚,正是趁胜追击的绝好时机,于是扎稳身形更近几步,指着病无常继续怒斥道:“你身为习武之人,空有一身绝世武艺不知报效朝廷,反而甘愿去做乱臣贼子的看门狗,滥杀无辜颠倒黑白,此是不忠;身为汉人,背弃本族投靠异族,连累一家老小因为你这叛徒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令祖宗蒙羞令父母受辱,此乃不孝;习武之人只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你反而凭武施暴嗜杀成­性­,犯下无数滔天罪行满手血腥,此为不仁;视同僚如累赘妨碍,危难关头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还要落井下石亲手虐杀,全不顾共事的情谊,此属不义!想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徒,还大言不惭在此旺称英雄,不但门外那群弱质女子要替你不耻,怕是连那看门的吃屎狗也要替你羞臊了面皮去呢!”

连珠炮一般的喝骂生生砸在病无常身上,字字皆比锋芒利剑,直劈得他面红耳赤手足打颤,乃至听到我数他“不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揪住胸口“哇”的一声,倒出浓浓一口鲜血出来。

好容易再抬起头来时,只见他满口污血面目不清,颤巍巍以手点着我说:“你骂的爷好,骂得爷痛快,爷自从舍家舍业去做了那鳌拜的狗,就再没被谁这样当面斥骂过,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你这小女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好,好痛快!”

话没说完,眼看他一提真气快步逼近,我心中早有防备,刚要举起手中火钳当胸就刺,却不想那病无常近前一步,竟是“扑通”一声,冲着我,直挺挺跪了下来!口中哀声求告:“小的自知罪该万死,眼下却还舍不下这条­性­命,求姑娘菩萨心肠超生普渡,开恩救下小的才好!”

病无常4

他这话来的过分突然,竟叫我脑中一空登时愣在当场,却见那病无常跪在云石地面儿上,将一颗头“咚咚”磕的山响,全不顾那云石地面又冰又硬质比钢铁,只是将自己的一片­肉­做的额头,直敲打的皮开­肉­绽,团团尽是血污。

我看的身上阵阵麻应儿,又是厌恶又是怀疑,却终究见不得病无常这般自我作践,待了一会儿,只能开口说道:“你既是口口声声说要求我救助,为何不肯把话说清楚?只怕再磕下去你自己就把自己磕死了,倒也省了我许多麻烦,是要接着磕头还是把话说清楚,你自己瞧着办吧……”

听我话中带着转机,病无常一下停住了动作,赶紧抹着满头污血直起腰来,冲着我拱手抱拳,低声求告道:“小的一条贱命嘣子儿不值,如同蚂蚁蛄喽一般卑微,只是此刻若不得姑娘相救,怕是还要受尽千般□,便是求个速死也不能够!小的什么也不敢图谋,宁愿当场死在姑娘手上,也不愿再回刑房受那莫长老的折磨了……”

一段话说的撕心裂肺,这个昔日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的声音,竟也开始微微打起颤来:“便是姑娘不骂,小的也自知恶贯满盈,终归是得不了善终的,只不过那莫长老的手段,竟是比那鳌拜府中的十八般逼供法子更加来的残忍百倍,任凭是阎罗夜叉落在他手里,也绝没有生还的机会,更何况是小人这□凡胎……这三天小的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尽都被他们拿鞭子打烂了,还要蘸上盐水,一道道抽出花样儿,再沿着花样儿,拿烙铁一道道烙上,隔天没等伤口长全,再拿竹签子将­肉­痂挑开,重新泼上盐水!饶是小人打熬了三十几年的身板儿,也吃不消这般非人折磨……”

我听得又惊又恶,稍稍还有些起疑,难道莫长老在得到了一切想知道的情报之后,却还要刻意折磨这病无常不成,若是想他死,只需一刀便好,没来由白费这些气力做什么?

病无常说到伤心处,再也止不住话头:“若只是皮­肉­伤痛,小人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就在前天晚上,那心狠手辣的莫长老一个人来到囚室,一言不发,一出手便废去了小人一身修为,可恨我三岁习武,十三岁小成,到如今三十六载,一身打遍河南省境无敌手的硬功,就这么尽废去了,姑娘眼前瞧见的,早已不是当日的病无常,只还剩下一个空壳子的废人罢了……”

若非亲临当事,谁又能想到,三四日前那个如鬼魅一般张狂残忍的病无常,如今竟会伏在我的脚下,浑身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哭泣脆弱到如同一团烂泥一般,想来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当日那个被他逼迫的几乎自尽的小女子,此时居然成了自己最后的一介希望,要他哭告着哀哀求救,只为求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而已……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看着病无常的惨状,毕竟耐不住心头一阵怜悯,却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微微伏下身,低声对他说道:“事已至此天命所归,本来怨不得人事,也只能怪你当日过分不为善了,老话儿说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一面说,一面抽过条帕子来,轻轻蹲身下去,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病无常,擦拭着额头的血污,又见他手掌也被锐利的铜盆边儿划破,正往外汩汩淌血,赶紧一把拉起他的手掌,要为他包扎起来。

就在我刚要扎紧伤口的时候,惊人的一幕突然发生了,明明前一刻伤口还在流着血,突然自行止住了,不但止住,竟然还眼看着一点一点,割开的口子自行愈合起来了,转眼之间,竟已平滑如常,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

我也算学过几日医术,却从没见过这等奇闻,寸把来宽的伤口,竟然会在无药物去肿消毒的情况下,转眼自行愈合了!

病无常见我震惊不已,轻轻收回了手臂,强忍着泪水哑声说道:“姑娘慈悲心肠,想来没有见过这个,小的这是中了江湖中一种人人自危的毒药,混名叫做‘雪后寒’,此药虽为剧毒,却也有料想不到的疗伤效果,服用之下一日之内,除了缺胳膊少腿不能治愈,其他伤势无论轻重皆可治愈,莫说是小人这等皮­肉­伤,便是伤及内脏只剩最后一口气儿,也依旧能够恢复如常,看着就和没事儿人一样……”

这话说得我心头一亮,怪不得方才病无常明明受了女眷们的重创,却能在转眼之间气血顺畅伤口愈合,原来并非受人有心救助,而是借了毒药的副作用。

只不过,既然是毒药,越是奇效,必定越是奇毒,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么,这‘雪后寒’中毒的症状又当如何!”

病无常叹了口气,极苦闷的摇头答道:“回姑娘的话,这种毒药毒­性­诡异,中毒之后也许当日发作,也许十年后才发,间隔长短人人不同,不过中毒症状大多相似,都是手足冰凉血液凝固,死时形同朽木一般,全身皮肤发紫泛红,血液尽都冻结成冰了……”

我听得心惊胆战,眼见病无常这般哀伤憔悴,又不由可怜起来,开口接着说道:“那么,这等剧毒可有解药?”

听我这话,病无常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如电,仿佛陡然间被我的话点燃了希望:“回禀姑娘,此毒虽然天下罕见,却并非无药可解,小人听闻曾有人因服用雪蟆胆汁而解毒,只需一只雪蟆足矣,服用之后即可中和毒­性­,恢复如常了……”

话说到此时,突然打住不说了,两眼紧紧盯住了我,满是希翼和哀求:“只不过这雪蟆天下罕有,除了姑娘,竟是无人能助小人得到,小人求姑娘可怜,千万莫要推辞才好!”

我心中大为诧异,却不敢贸然答应,想了想,开口问那病无常道:“助你解毒可以,只不过你要先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若有半点隐瞒,就休怪我不肯相救了……”

此时病无常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赶忙又把头磕的“嘣嘣”山响:“姑娘尽管问,小的一定如实作答,若有半点假话,自愿天打五雷轰顶……”

我点点头,起身环顾四周,唯恐隔墙有耳,便起身取过石板,提笔写道:“你是因何中了这等剧毒?”

病无常回道:“是前天晚上莫长老强逼小人服下的。”

果然又是莫长老,“你可知他为何要给你下毒?”

“小的不是很清楚,不过小的推测,极可能他是想以小人这条­性­命为要挟,逼小人替他成就一桩大事。”

“你可知是何大事?”

“那老贼没明说,不过昨晚他将小的挪出了囚室,搬进一间­干­净屋子里另行看管,伙食住宿都是上好的,起居还有专人照顾,据此推测,老贼如此行事,这其中必定是有一桩大事,非小人出马不足以成事,给完了苦头给甜头,老贼这是已经完全把小人当成他掌中的一颗棋子了……”

他推测的很合理,我点了点头,继续写道:“那么,你若是提前毒发,那莫长老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吗。”

“姑娘明鉴,那老贼考虑极其周道,每日子时必会喂小人服下一剂‘棘棘草’,用以延缓毒­性­,在事成之前保证小的这条烂命不会白白浪费掉。”

他的口吻透着酸楚,我却一时不敢放松,只顾接着问道:“那么你此一番拼死逃出,希望我如何帮你?”

病无常赶忙又重重磕下头去,颤手在石板上写道:“此地乃是丐帮大殿,高手如云机关重重,莫说我一个废人,便是金甲将军再世也绝难杀出一条血路,所以小人此一番冒死来见姑娘,不为逃生,只是为了求得姑娘赏下一个承诺,待他日若有命活着出去,求姑娘借皇室之手,千万为小人寻得一只解毒的雪蟆,小人虽然自知恶贯满盈,心中也存着侥幸,奢求身后有孝子打幡,清明有妻浆饭……”

写到这里,病无常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乎连笔也快握不住了,我看着他转眼之间枯槁萎靡,如同一只瘪下去的羊皮球似的,虽还是那么大的架子那么长的手,可腔子里却是空的,被生生抽去了活气儿,只还剩下一层皮,全凭着一点儿微薄的希望,看着我,如同秋虫在夺命的霜雪降临之前,看着枝头最后的一片绿叶一般。

虽然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然而我却不能忍心袖手旁观,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的心也跟着酸痛了起来,一时不计后果,提笔在石板上写下:“你若能真心悔改,立誓从今后痛改前非,将这些年所有不义所得捐出修桥补路周济穷苦,后半生只管隐居山林,从此不问江湖纷争,那么待此一切结束之后,我可以替你去找来雪蟆解毒,助你得一善终……”

见我应允,病无常赶忙起身退后三步,冲着我Сhā烛也似的叩下头去,嘴里连声说道:“小人定当谨尊姑娘教诲,待他日若能出得此处,必定将一­干­身家全部捐出,开粥厂舍义馆,从此吃斋敬佛,为前半生犯下的罪孽日夜忏悔,致死方休……”

我点点头,招呼他起身,他却依旧牢牢跪在地下,以手抚地,低声开口说道:“姑娘不计前嫌救助小的,小的虽死而不足以偿,只不过眼下除了一条烂命之外身无长物,小的愿意将一桩秘密说与姑娘知道,或许能帮的上姑娘一点儿小忙……”

我听他这话微微一愣,想他身为鳌拜府上的家奴,能知道什么秘密是和我有关的?

猛然间转念一想,难道说,此秘密是关系我府上的?

果然,只听病无常接着说道:“小人知道的这桩秘密,­干­系姑娘府上的一家子的名声脸面,乃是当年二房少­奶­­奶­犯下的一桩天大的丑事,其中更牵扯鳌公爷府上一条家奴的无辜­性­命……”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震的我眼冒金星,霎时间耳边嗡鸣不已,天,二房少­奶­­奶­,碧桃!

还不等我做好心理准备,病无常俯身在地下,已经开始低声叙述起来:“想来姑娘必已知道,小的本是鳌拜鳌公爷府里的一名家奴,因是汉民,所以并不得公爷信任,平时只是做些看家护院,乃至巡逻查夜之类的杂事。同僚多为汉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其中只有一个满人是个异数,人人都叫他‘巴祖尔泰’,据他自己说来乃是镶黄旗人氏,只因当年祖上开罪摄政王爷多尔衮,致使满门尽被斩杀殆尽,唯独剩下他一人孤苦无依,委身投靠在鳌公爷门下,好歹算是保全下条­性­命而已,这十几年下来,胸中空有屠龙之志,双臂图有千百斤的气力,奈何时运不济命数奇零,只落得个替人看家护院的营生,所以终日多时郁郁不乐,一有空便以酒浇愁,喝得个昏天黑地……”

“这巴祖尔泰年纪约有三十上下,生得眉目俊朗身长腰硬,不吃酒时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材,不过平日里只是孤傲的利害,不爱与同僚交谈,唯独就和小的还有两句话说,常常搭档着一起巡夜,隆冬天时也曾坐在一块儿烤火,就着花生米喝烧刀子,凭心说来,小人和他虽称不上朋友,却也算是相处得来……”

“本来日子就这么无风无浪的一直过下去,可就在两年之前的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小人记得那一日正巧轮到他放假休息,来约小人一起往白云观观瞻游玩,正巧小人有点儿事脱不开身,他便一个人去了,可等到天黑回府之后,我看他倒不似平日那般萎靡不振,面上反而还微微有些泛红,好像还带着几分笑模样的,不由嘴快问了他一句‘今儿出门遇上什么好事儿了,别是有哪家俊俏的小媳­妇­瞧上你了,偷着跟你佛堂后面拉手了吧?’本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竟把他登时说憋红了脸,比手画脚当场便要和小人过过趟儿,好容易大家伙儿七手八脚给拉了开来。这事儿虽然他嘴上不说,明眼人却都瞧得出,他这是被我一句话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这件事后整有一个月,那巴祖尔泰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酒倒是喝得少了很多,小人在一旁瞧着,他要么就是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出来遛达着看月亮,要么就是傻愣愣的对着梅花儿说话,满脸绯红手脚出汗,整个一个意乱情迷的模样,那时候小人还好笑,这么一条丈八长的大汉,居然也会跟个少年人似的,犯这些英雄气短的迷糊事儿……”

“后来日子久了,这事儿渐渐传开了,小人方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巴祖尔泰一个人往白云观进香,无意中给他从一伙儿无赖手中救下了一个少小美­妇­人,两下一打量才发觉,原来这小­妇­人不是别人,竟是旧时的邻家玩伴,十几年后道中重逢,那女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扶风弱柳一般可人了,更别提两人又谈起些童年往事,其中别有一份儿扯不清的情愫,一下子就把巴祖尔泰的心,牢牢给拴住了,从此后朝思暮想,只把那小­妇­人的模样,如烙烫般深深刻在一颗心里了……”

说到烙烫,病无常不由苦笑着按了按背上一道道的伤痕,“可是谁又能想到,原以为是这么一段风花雪月的风流事,却把巴祖尔泰个铁一般的汉子,生生推上了不归路……”

“虽然明知那小­妇­人早已嫁人,那巴祖尔泰却也不管不顾,执意要将一片痴情倾诉,可惜他既不知人家住在何处,也不知人家的大名,只知道人家儿时的|­乳­名唤作‘桃儿’,小时候家在小羊圈住,单凭这么一点儿线索,要在偌大个京城寻人,真如同大海寻针一般,他却犯起了牛脾气,认定了小­妇­人会再回白云观进香,于是一得空便赶往白云观,死死守着上山的道路,一双眸子又望又盼,几乎要穿透了一般……”

“或许是老天有意作弄,非要叫这莽汉命丧在这一段孽缘上,在一连盼了三日之后,果然给他在白云观前等到了那位小­妇­人,登时朗有情妾有意,两人当下就在山后的僻静之处,成就了一段露水欢情……”

我听得犹如五内俱焚,直至听到这最后一句,胸中几乎涌起一股冲动,恨不能立刻扑上前去,把这病无常的嘴死死堵住,割了他的舌头砸碎他的牙,叫一切真相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叫任何人知道,不要叫我知道,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

也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原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宁可又聋又哑的被蒙在鼓里,也不愿相信那孤苦无依的碧桃,竟会犯下通­奸­的天大丑闻!

病无常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痛苦,只顾继续往下说道:“人都说­妇­人心毒,小人在这上头也是吃过大亏的,所以一辈子不愿做婚姻想,眼看着巴祖尔泰一天天沉迷下去,多少也劝过他几句,可他不但不听,还总要瞪起一双牛眼睛喊杀喊打道:‘她便是噬人的井也罢,陷人的坑也罢,只要老子心甘情愿,那个也管不着!’小人见劝不动他,也只能一时作罢,同僚中有几个平日与巴祖尔泰相处不好的,暗地里偷偷说,这糊涂东西如此沉迷女­色­,早晚得死在女人的手上……”

“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巴祖尔泰又偷着和那小­妇­人来往了好几个月,有一天突然见他失魂落魄的回来,牙口紧咬神情呆滞,手里死死攥着一封信笺,小人夺过来看了才知道,原来是那小­妇­人居然不辞而别,怎么也找不到了!身后只留下这么一封信笺,感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倾心爱慕,只不过毕竟罗敷有夫,不敢再犯此不伦大错,只但愿从此山高水远,有缘竟夕起相思,无缘后会终无期了……”

“那巴祖尔泰哪里经的起这个,当夜整哭了一宿,后来便疯魔了一般,差也不当,话也不回,每日可着满京城的四处乱找,见着每一个身形眉眼相似的都以为是那小­妇­人,一时间闹得天翻地覆,可就是连半个人影也寻不着,姑娘您想,人家这是成心要躲,哪里又能给他找得到,可怜巴祖尔泰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儿似的,终日要么是睡,要么是醉,三个月下来竟没有一天清醒的时候,就在众人都当他废人一样的时候,突然在一天晚上,鳌公爷派了几个亲信人进来,二话不说,当场将巴祖尔泰五花大绑,押往后堂去了……”

说到这里,病无常的语气也微微起了些哀伤:“小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那几个来人杀气腾腾的样子里却多少也能猜出,巴祖尔泰必是犯了极大的错处,一条小命转眼保不住了,果不其然,当夜才刚过了子时,管事儿的便打发小的去领来一苇草席,伙同其他几人,去后堂将巴祖尔泰的尸首包裹了出来,可怜他一条硬汉,竟被血淋淋剁去了四肢,割去了鼻子耳朵,活活眼看着淌­干­了血死了,身后只还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子,被草席胡乱卷了卷,送在城西化人场的火炉子里烧成了灰……”

心口渐渐觉出剧痛,却提不起丝毫气力去抚平,只能听着病无常的声音有如暗夜挽歌,愤懑中夹着一丝刮骨的凄厉:“这事儿过了以后一个多月,有一次喝酒,一个小管事儿的喝高了,无意之中竟把这场官司的实情说了出来,原来与那巴祖尔泰通­奸­的小­妇­人不是寻常女子,竟是鳌公爷朝中一个死对头家的贵­妇­人,巴祖尔泰身为公爷府的护院,暗中与敌方家眷私通款曲,实属叛主谋逆之举!只不过本来是极隐秘的一件事儿,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偏偏不知是何人暗中匿名,将此触犯家规的丑事,有鼻子有眼儿的全写在信里送进公爷府,这叫公爷知道之后,还能不当场动刑处置了巴祖尔泰?可怜他出生显赫一世­性­情,到头来竟是连个全尸,也不曾留下……”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那个通­奸­的­妇­人,便是,便是我府上的二少­奶­­奶­的!”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铮铮作响,仿佛是断了弦的琵琶,声如裂帛般沙哑难听。

病无常的头碰在地下蹦蹦生响,震的砖石地面也微微发颤:“姑娘明鉴,本来这件事如同黄沙飞尘,不过随风吹散去了而已,没有人再会追究,可偏偏上天捉弄,叫小人无意之中撞见了真相,此中不堪,便是连小人这般不忠不孝之徒,也觉着龌龊可耻的……”

“事情就发生在半年前的中秋夜,小人奉命独自看守鳌公爷书房,看着众人尽都去宴乐寻欢,小人穷极无聊,便大胆走进了书房,随处搜搜检检,想着能有什么意外之获……”

“书房当时一团漆黑,小人也不敢点灯,只能一通乱摸乱撞,就在小人一无所获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竟一个失足,一头撞上了西窗边的一只柜子,撞得几本书也落了下来,小人唬的什么似的,赶忙俯身去拾,没想到竟在一旁的墙角缝儿里,猛地发现了一团揉皱了的纸团……”

“小人见了纸团,以为寻见了什么宝贝,赶忙小心揣在怀里,好容易等到换班之后,一个人偷偷躲回房中,凑着灯火,仔细查看了起来,这一看不要紧,这才知道原来这纸团就是那封至巴祖尔泰于死地的密信!字里行间,竟是将巴祖尔泰如何与那小­妇­人相识,几月几日与之相会在何地,穿的什么衣裳说的什么话,全部一一详细罗列,尤如亲眼目睹一般!尤其在信的最后,更是白纸黑字,明白注明了那小­妇­人的身份,就是姑娘府中的二少­奶­­奶­,闺名碧桃的是也!”

我只觉满心是火,心口仿佛有千万把尖刀在刮,片片碎剐下尽是鲜红血­肉­,碧桃!怎么竟会是你!碧桃!

病无常的神情此时也黯淡了下去,眼中隐隐有惊恐之­色­:“不知为何,小人瞧着那字迹,看着看着,竟觉着有几分眼熟起来,可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只能揣着一份糊涂心思倒头睡过去了,没想到睡到三更天上居然做起了噩梦,梦见巴祖尔泰他一身是血的站在小人的炕头旁边,两眼直勾勾望着小人,一双断手空伸向前,指着他当日睡过的炕铺,默默不言不语,只是哀声叹息……”

“姑娘明鉴,原来冤死鬼当真会来托梦告冤的!小的被这么一吓,猛然间便惊醒了过来,一个骨碌起身直奔那鬼魂梦中指向的炕铺,七翻八翻,果然在炕席底下找到了一封信笺,正是当日那小­妇­人留下的那封绝情信,鬼使神差的,小人乍着胆子拿来与告密信上的字迹两下一比,您猜怎么着,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原来那小­妇­人即是通­奸­之人,又是告密之人,她不惜自揭丑事,更不惜将自家身份挑明,目的就是借刀杀人,借鳌公爷的手,替自己除去巴祖尔泰这个当事之人……”

“胡说!单凭你一面之辞,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这番疯话!”我再也按捺不住,脱口痛声嘶喊道。

病无常又连连磕下头去:“姑娘容禀,小的当日虽猜不透那位二少­奶­­奶­此行究竟是何目的,却实在可怜巴祖尔泰这痴情的汉子如此无辜枉死,心中倒也升起一股意气,同时也还揣着一份贼心思,觉着这桩秘密也许是个生财的机会,于是便将两封信件仔细收藏了起来,收在一个除了小人之外,再无第二人知道的地方,若他日有命逃亡出去,定将书信交给姑娘,孰真孰假,一看便能清楚了……”

听他此言,心中不由一动,刚要开口问时,耳旁猛然间炸起一个男子声音的,如闷雷般怒吼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临死还要挟持人质负隅顽抗,还不就此吃我一掌!”说话间,一记掌风直奔病无常的额头,眼看生生就要劈下!

左连城2

一句怒喝叫得我浑身猛然一颤,竟是想也没想,飞扑过去直直挡在病无常身前,耳边顿时传来一片风啸,紧跟着脖颈一片剧痛,不用瞧心里也知道,这是正被锐利如刀的掌风削碎了喉间皮­肉­!

那男子见我突然冲出挡住掌风,大惊之下只能硬生生调转开掌劲,挪过三寸以外,正打在身旁一架书橱上,只听见“砰”的一声,只见一个诺大拳印陡然间砸的整扇书橱摇摇欲坠,几乎当场就要坍塌了下去,奈何他反应这般迅速,毕竟掌风过于豪霸,又一心想取病无常的­性­命,所以余劲一时难以收回,还是不可避免的划伤了我。

此刻门外大娘不知何时已冲了进来,眼见这般情形,赶忙一把将我扶住,待一查看伤口不由惊呼出声,原来半片脖颈尽都被削去了油皮,鲜红的血­肉­粘丝成线的,正一点点淌了下来。

眼见我受此重伤,那男子也是微微一惊,却又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扎着手,眼睁睁在一旁发呆,我偷眼看去,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肩宽背厚面如重枣,一双爆着青筋的拳头大如醋钵,显然是个练外家拳的好把式。

这边病无常眼见拳砸过来,想挡,一身武功已废,想逃,去路早被阻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转眼间就要命丧当场,没想到半路有我这么舍命一护,转眼化险为夷,竟在死路上又捡回了一条­性­命,顿时傻掉了,呆了半晌,“扑通”一声当场跪倒,冲着我连声哭谢道:“姑娘大恩大德,小人莫齿难忘,生小人者父母,活小人者唯有姑娘是也……”

我又痛又晕,心中还在担心对面那男子再攻过来,哪里还见得病无常捣蒜也似的一通乱说,胸中顿时有一口恶气上不来,不由当场劈声怒骂道:“好个糊涂的下作胚子,胡谢乱谢的个什么道理!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呢,我不过是可惜你爹生娘养一条­性­命,若就这么不刑不法的没了,活着一条烂命,死了也要去做孤魂野鬼,阎罗殿前也轮不到位分!”

说着抬眼瞧向对面那个男子,强忍着伤痛正­色­说道:“便是要死,也当依照律法帮规,明诏帮众择日处死,况且这东西还是刑堂的囚徒,受贵帮帮主指派交莫长老看管,若今日就被尊家这么就地一掌劈死,对他是死有余辜,而对尊家而言,不啻于添了一道不宣而教滥用私刑的罪孽,反倒要叫尊家面上无光了……”

那男子听我这话,先是一惊,继而眉头微锁,眼中竟是隐隐泛起了不安之情,上下反复打量着我,神情间满是审视之­色­,我一面任由大娘摆弄包扎,心中一面暗暗想着,这位男子如此身手作派,必定身份格外不同。

过了约有半柱香的时辰,那男子终于收回了目光,冲我一抱拳,敛­色­正容道:“姑娘所言甚是,属下不才,乃是帮主座下左护法颂平,方才一时鲁莽,累姑娘无辜受伤,实在有罪,先请姑娘受在下一拜,再去向帮主领罚不迟……”

说着话就要下拜,我赶忙俯身去扶,岂料的手还没碰上他的衣角,那颂平竟猛地一提真气,转眼见向后平挪一尺开外,仿佛受不起我这一搀似的,姿态虽然保持不变,也是垂目低头礼数丝毫不差,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叫人隐隐察觉出一股迫人的寒气来。

见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也不由缩回了手,心知他对我戒心甚重,与其客套寒暄,倒不如就此打住的好,于是由大娘扶着往桌边坐下,嘴里淡淡的说起:“颂护法严重了,哪来的什么领罚谢罪,反倒是芳芳侥幸,先要多谢颂护法的救命之恩才是,若不得颂护法施以援手,只怕今日芳芳是难逃这场劫数了……”

这儿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一片喧哗,屋里众人赶忙迎出门去,原来早有人前去正厅,将方才的情形一一报于左连城及一­干­长老知晓,此时他正带着许多人大踏步地赶来,一路上啐骂声、咒怨声此起彼伏,有恨满狗不知死活的,有恨丐帮英名受损的,更有恨刑堂子弟监管不力的,南腔北调吵吵嚷嚷,纷纷叫喝着要直取病无常的­性­命。

眼见这般嘈杂,我也赶忙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话,颂平这边过来一把揪住了病无常,如同揪着只秧­鸡­似的,极不屑的一把丢出门口,正赶上大批人群涌进堂前,眼见左连城当前,赶忙拱手作揖,毕恭毕敬的对左连城称道:“启禀帮主,颂平抢先一步已将此贼生擒堂下,单等着帮主下令发落了……”

以护法之尊当头施礼,人群无不停下脚步,纷纷冲着颂平抱拳行礼,然而左连城却好似根本没瞧见,提真气展轻功一袭白衣仿佛穿云流水般,转眼间已步上台阶,卷动一片风声“嗖”一声来在我的面前,容不得我要躲,竟是一把握住我的双肩,只一下,便已将我朝前一带,堪堪抱了个满怀!

那一刻,我只被惊得全身僵硬,些须动弹不得,唯独听见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后怕似的,又极欣慰的,在耳旁轻轻的说着:“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那一刻,我虽然目不能视,却分明感觉得到在场各­色­人等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停顿在眼前的这一幕上,灼灼如暑天白日头一般,在那一道道目光之间,分明夹杂着千百般各不相同的情绪,有欢喜,有不屑,有欣慰,有疑惑,一时间目光交织对撞,各份儿情绪如电光火石般摩擦,惹得空气似乎也噼啪作响起来。

而在一旁悄悄站立着的莫长老的脸上,却独有着一份洋洋自得,一双猛禽般的眼睛似看向我,又似没有看我,目光虽然游离不定,面目举止却分明写着,我这小女子,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胭脂井,而这个痴情的左连城,已经深深为之所惑,义无反顾的一头扎了下去!

在这等表面上甜甜蜜蜜、暗地里波澜迭起的氛围之下,左连城却仿佛无知无觉,只顾痴痴搂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头发,任由各­色­各样的目光团团包围,几不曾都快把他的脊梁烧出了一个个穿心孔来。

就在那一刻,我也不知怎么的了,明明心里是清明的,­精­神是绷紧的,可身子却仿佛一团棉花似的,就是不听使唤,一个劲儿的只要发软发烫,几乎是瘫软在左连城坚实的胸前,鼻尖闻着他颈间汗水灼热的气息,有一股异­性­浓重的味道,不类那龙涎香的高贵,也迥然有别于玉淇身上的清新的皂角气息,虽不好闻,却是极自然,又极霸道的,一下子便牢牢锁住了所有的感官触觉,霎那之间,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头脑兀自一阵阵发昏,激的手手脚脚,全身上下,竟是只剩下一双了耳朵,听见他在耳边吐着热气,像在哄着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不停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芳儿莫怕,芳儿莫怕……”

他怀里的气息,可真好闻,叫人闻着闻着,情不自禁的就放松下来了……

此刻我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一个劲儿贪婪的依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蜷缩起身子,感觉自己飘飘忽忽的,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乖乖的靠在阿玛的怀里,感觉他的大手温和的摩着我的背,那份安全的感觉,竟惹得全身上下从头发梢到脚趾头,无处不酥软,无处不发起懒来。

也不知这样迷失了多久,一声怒吼如旱地拔雷似的陡然炸起,直震得我全身一颤,脑子跟着嗡嗡作响:“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帮里这么多兄弟的面儿,扭扭捏捏抱这个女人不撒手,还要说什么悄悄小话,成个什么体统!”

我陡然一惊,登时被说得面上臊红,直觉的就要从左连城怀里挣脱出身子来,却没想到挨了这炸雷也似的当面呵斥,眼前这左连城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双手臂依旧紧紧环住了我,按着我的头,依旧牢牢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只将头微微扭向人群,用不甚高的,却字字往外迸着叫人胆寒的威严的声音说道:“方才是谁说话,给我站出来!”

本来还在不住传出窃窃私语声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隐约只见左分右分,从人群后面现出一个高大黑壮的身影,脚步声响踏连连,如一阵黑旋风似的,霎时间便卷到了台阶下面。

我抬眼定睛观瞧,原来这尊黑铁塔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气壮如牛的郝大力。

只见他一步来在近前,一脚踏上台阶,一脚侧在身后,冲着左连城抱拳施礼道:“座下郝大力,参见帮主。”

左连城微一点头,声音森冷的仿佛寒风一般:“我当这丐帮里头还有谁这么大的胆子,原来又是你这个郝大力,你方才站的远,说的话我没听清,不如现在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儿,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

话虽说得极为工整,语气却严厉的叫人胆寒,一旁的大娘也惊得身上一颤,而那郝大力听了却仿佛压根没放在心上,这边左连城语音刚止,他便紧跟着一抱拳,声如洪钟一般朗声回道:“启禀帮主,方才小人说得乃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着帮里这么多兄弟的面儿,扭扭捏捏抱这个女人不撒手,还要说悄悄小话,真真不成体统!”

一句话掷地有声,隐隐有金石之音嗡嗡作响,震得在场众人无不变颜变­色­,我虽躲在左连城的怀里,却也能感觉得出现场的气氛登时凝固住了,紧张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一点血腥气息,已经在空气里滋滋作响起来。

沉默片刻,左连城的声音再度响起,直如北地寒风似的,严酷的叫人不敢分辨:“好,好一个郝大力,不愧是老帮主手下带出的人物,今日当着帮中这么多长辈的面儿,就敢如此出言不逊,斗胆对帮主不敬,可是不知帮规的厉害吗!”

听他将“帮规”二字咬金碎玉一般恶狠狠吐出,在场众人都忍不住暗吸一口气,纷纷面露惊恐之­色­,有几个长老模样儿的老者彼此交换一下眼神,虽只有一霎那,却已分明看得出他们心中的泛起疑惑,口中虽未说出,神情中却明显带出了一些不满和愤怒。

听了左连城这话,站在台阶下的郝大力先是一愣,片刻之后,眉目陡然一拧,连鬓鬃毛也般的胡须一根根尽都树了起来,铜铃也般的一双牛眼瞪得溜圆,霎时间烧起漫天怒火,竟硬生生又踏前一步,用一只铁汁子浇筑似的手臂一把直指向我,声音轰如炸雷一般:“帮主您说要帮规处置,我郝大力自然不敢不服,只不过有一句话我也想问一问帮主,为帮主的行为不检,当庭与这个小女子亲热搂抱,有损英雄气概,不足以为帮中子弟表率,是不是一样也要受这帮规的处置呢!”

听郝大力这话,左连城登时面上变­色­,开口厉声喝道,“放肆!郝大力,我念你昔日护帮有功,平日­性­子粗鲁莽撞好事我也就由着你了,岂料到你竟如此不知进退,今日胆敢以下犯上,出言侮辱帮中贵客,如此语无伦次起来,来人,还不快把这满口胡吣的混帐拖下去,交刑堂帮规处置!”

话音未落,阶下的郝大力已经睚眦尽裂,满腔怒气把双眼烧的血红,一听左连城要罚,也不管不顾,竟一步冲上台阶,一手攥拳,一手扣在胸口,声如炸雷般怒吼道:“为了这么个女人,帮主竟然不顾多年情分,要就动用帮规处置小人!难道帮主当真是遇­色­则迷,被这个小女子迷惑了吗!”

郝大力怒气冲冲,话却说的有理有据,我心中又羞又恨,眼前却丝毫没有退路,惟有强打起­精­神偷眼观瞧,人群中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似乎都为郝大力不平,隐隐还有人忍不住小声说道:“帮主为了个小妮子,居然要动帮规惩治自家兄弟,于情于理,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吧……”一时还有人说:“帮主原来多明白的一个人,怎么一遇上女­色­,就这么犯起糊涂来了……”一时议论声迭起,在场众人都有些愤愤起来。

眼见情形发展至此,已有犯了众怒的苗头,左连城却似乎无知无觉,一双手依旧将我牢牢搂住,琦身玉立站在台阶上,一袭白衣随风飘扬,隽永洒脱恍若神仙一般,然而他的面­色­却沉沉如密布­阴­云,仿佛暴雨来袭前的天空一般,一双温柔的褐­色­眸子深处,竟也泛出一抹残忍的铁青­色­,直如压积天幕的稠雨乌云一般,­阴­森叫人不敢对视。

一阵冷风平地卷起,我只觉脸畔一痛,继而身旁猛然一空,只见一旁站着的左连城如闪电一般,“呼”一声将我护在身后,冲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用威严不容置疑的声调朗声喝道:“刑堂莫长老安在?”

语音未落,只见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莫长老身形猛地一动,转眼间已是闪身来在阶下,抱拳回禀道:“属下在,请帮主任意差遣。”

眼见刑堂长老现身,全场气氛顿时一窒。

左连城微微点头:“好,既然莫长老一直在场,那么想必方才的事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郝大力以下犯上顶撞帮主,请问按照帮规,应该如何处置!”

莫长老毕恭毕敬,不假思索高声答道:“回帮主的话,按帮规第八十六条注明,凡帮中子弟出言不逊顶撞长老者,责其跪背帮规三个时辰,顶撞堂主护法者,扣除­肉­食一月,罚其打扫香堂三月,顶撞帮主者,由刑堂掌刑,当庭领竹板三十记,以惩为戒,以儆效尤。”

一段话背诵得极其流利通畅,刻板规范的似乎不夹一丝情绪,而我却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在胸口后头跳得擂鼓一般,这莫长老看似秉公执法公正不阿,其实此刻心中必定得意非常,因为今日之事虽然因郝大力口不择言而起,但说到底还是左连城做得太过分了,竟然当着一­干­帮众的面儿,对我个外来女子如此温存呵护,全然不把长辈放在眼中,一副沉迷女­色­的昏君做派,郝大力虽然有些莽撞,但所言所行却句句在情在理,同时也倒出了大部分帮众的心声,若是此时左连城动用帮规罚治了他,明的是处置郝大力一人,实则却是打了所有帮众的脸,此例若是一开,不但会搅得帮中人心尽失,更是中了意在夺权篡位之人,以及老­奸­巨滑的莫长老的下怀,真真是犯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大忌!

我在一旁越想越怕,忍不住抬头瞧去,那一旁负手肃立的左连城却兀自板着一张俊脸,仿佛丝毫没有领会其中利害,待听莫长老说完,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一开言竟然说道:“帮规自丐帮建立时即已确立,其间经历数百年,有些条款已经及不上当今实况了,所谓事异时移,变法异矣,我有意修订帮规已久,今日就借此机会,对这第八十六条修改一下,不知诸位长老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登时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无不面上变­色­,彼此面面相觑,显然左连城此举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一时全场鸦雀无声,竟没有人能说出半句话来,我听得更是又惊又奇,忍不住转脸望向左连城,却正撞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我只觉他的一双眸子仿佛一湾幽深的水面,看似无波无澜和风煦暖,却分明一扫先前的情意款款,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镇定平静,浮光掠影幻像憧憧,倒叫人难以捉摸起来。

我不由心头一动,莫非眼前的这一幕看似闹剧,实则另有深意?

对视不过片刻之间,转眼左连城已挪开了目光,冲着在场众人极清晰的说道:“我认为这第八十六条限定的处罚力度过于轻微,如继续以此条款惩戒出言不逊之行径,恐怕只是高高提起、轻轻落下,不足以达到警示帮众的目的,不如……”说着话将手断然一挥,“不如提升责罚力度,改为‘凡帮中子弟出言不逊顶撞帮主者,罚其当庭领受­棒­刑五十记,并铁索缠身,无水无饭,罚入站笼当庭曝晒三日,无论死伤,一概不得医治’,诸位长老看这样改动如何?”

此一番话说完,全场众人再难抑制,一个个气得面­色­青紫,显然胸中皆是怒气中烧,而那郝大力听的更是气急败坏,一双大手攥得青筋尽爆,几不曾把满口的牙都咬碎了,一步上前刚要开口说话,只见阶下一条人影猛然窜出,眨眼之间,已凑在了郝大力身旁,一出手“砰”的一声,将铁塔一般的郝大力生生硬拉住了。

我吃了一惊,待定睛观瞧时,才发觉原来这上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左护法颂平。

左连城站在阶上,一眼就瞧穿了郝大力的莽撞,更是将颂平的举动看了个真真切切,却似乎压根没有把这一幕放在眼里,面上只是微微泛笑,冲着颂平说道:“颂护法行事一向谨慎,此一番亲自出马,想来必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了?”

只见颂平一面死死拉住暴怒的郝大力,一面对左连城微微施礼,开口时,语气极其恭敬,内容却叫人心头一震:“帮主高瞻远瞩,行事果然雷厉风行,当真叫属下钦佩不已。其实一直以来在下就对这帮规条款之规定有所介怀,本想择近日汇同各堂堂主香主商议修改事宜,只是屡被一应杂物耽搁,未料到今日却还是要帮主亲自来开这个头,实在是属下失职,真真惭愧不已……”

左连城听了,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添了几分,对颂平点头说道:“听左护法这么说,便是不反对本帮主此一番修改之举喽?”

颂平微微黔首:“帮主令出如山,属下敢不誓死遵从,不若今日就由属下自告奋勇,当庭亲自掌刑,替帮主好生开导这不知进退的郝大力几十板子,只不知莫长老意下如何?”

听颂平这话,莫长老先是一愣,既而转视向左连城,见左连城含笑点头,连忙对颂平一抱拳:“既然帮主首肯,左护法又如此忠心耿耿,老身自然不敢阻拦,那么就由刑堂监场,老身来为左护法把一把关可好?”

颂平面上含笑,对莫长老矮身微微一躬算是依允,随即便扯着郝大力快步走下台阶,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个个皆是面面相觑,但是见了颂平,却毕竟不敢阻拦,只能分出一条路来,我虽不甚明了这其中状况,但看众人的眼神却也明白,这位左护法颂平看似是个见风使舵的弄臣,实则却在帮众中深得人心,此一举,他恐怕是想从心狠手辣的莫长老手下,全力捡回郝大力的一条­性­命来。

莫长老则紧跟在左护法后面,举止刻板不苟言笑,垂首慢慢踱着方步,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然而在这副貌似忠义的皮相下头,我却分明瞧得见他那一张紫脸上正流动着狰狞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微握成拳,似乎将全盘丐帮基业,已经尽在他掌中了一般。

而那个始作俑者的左连城,眼睁睁看着两位元老如此争斗,阶下帮众众怒冲天,却仿佛一无所知一般,依旧面含笑容,负手站立阶前,猛然间一扭头将双眼瞧定着我,就好像是个为吃糖块儿而打破了糖罐的孩童,看着自己交好的玩伴,不管旁人如何埋怨,只要咋着口中的一点儿甜头,就足以泛起满心满肺的快活了。

更何况他看着我的眼神,虽依旧温存动情,然而此时在我看来,却分明透出一股说不清的,不可捉摸的情绪,叫我看着看着,竟忍不住战栗连连起来。

这看似痴情的左连城,这看似因我而起的一场风波,还有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下头,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阴­谋的激流?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不好意思,忙着出去办案,害得这周的更新耽搁了几天,求各位JJmm大家千万包涵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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