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 此间少年17

此间少年17

一团漆黑之中,冷不丁传来这一声枭鸟夜啸般的厉喝,我吓得心口顿时一缩,面上禁不住臊的通红发烫,想到方才那一幕尽被人看在眼里,满腔的浓情蜜意转眼便凉了大半,直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一时那里还顾得上多做计较,赶忙从龙广海怀中挣跳出来,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下,张大双眼,朝着声音出来的角落,紧张的张望了去。

这会是谁,竟有这等身手本领,大咧咧的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潜伏至今,而且语气不善,态度更是轻慢傲气十足,显然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我刚想到这里,身旁的龙广海突然伸长手臂,不由分说将我往身后一揽,极大男子气的挡在了我的身前,扭头朝我安慰的一笑,随即面­色­一紧,昂首挺胸朝角落处大声喝道:“好个大胆的蟊贼,躲在暗处窥人私隐,实属鼠窃狗偷、­鸡­鸣狗盗之行径,你既是口口声声贪图风凉,此刻为何反倒不敢现身出来了,莫不成是形容龌龊,见不得人吗!”

一段话说的变颜变­色­,声音更是犹如洪钟大吕,竟是连房梁上的尘土也振落了几点,我虽被护在身后,此刻也是禁不住地一阵心悸,想来藏身黑暗之中的那人必定更加不得好受,待了片刻,果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再度响起,除了语气依旧傲慢无礼之外,还平添了几分冷嘲之意:“哼,好一个见不得人,果然说到点子上了,只是不知道是你们这两个躲在后厨偷偷幽会的小情人见不得人,还是我这个光明正大在这里乘凉的丐帮贵宾见不得人了!要不要爷们把那少帮主左连城也请来做个见证,咱们大家搓开揉碎的,就在这儿好好说道说道啊!”

此言一出,我还没待怎样,龙广海已经勃然大怒了,想来也是,以他九五之尊的贵重身份,何曾受过此等威胁欺辱!只见他全身如墨线般绷得笔直生紧的,即使在眼前这间昏暗­阴­冷的仓库之中,也叫人分明能感觉得到他体内勃勃怒气,已经如火山岩浆似的,开始灼灼涌动起了。

或许是感觉到龙广海的雷霆之怒转眼即至,角落里那人打鼻尖里发出一声冷哼,随即只听见地下似乎有罐子轻碰脆响,不过转眼之间,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堆满瓦器陶器的房间一角猛的闪现出来,极潇洒,又极嚣张的,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背负起手,朝光亮处稳稳的走了过来。

虽然室内光线模糊一时瞧不清楚,我却仍感觉这人的身形出奇的熟悉,显然此人是个我早已认识的,暗中揉了揉眼,待他再走近了一些方才发觉,这人虽然看起来身形挺拔步履轻松,实则却气血虚弱,才刚走了几步,肩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却还要强撑着一口底气不肯示弱,单是­性­情倔强这一点,倒是和龙广海有的一比。

这样的高傲不羁,又冷又独又强的跟头牛似的男子,会是谁呢?

猛然间一道灵光滑过,眼前黑暗顿时一散,我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人,却原来是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废墟中与我失散的,为救我而身负重伤的,察斯切朗!

终于认出了他的一刻,我心中又惊又喜,喜得是他还有气力逞强,显然是­性­命无虞,惊得是与他居然会在这地方重逢,更何况他还胆敢对当今天子如此不敬,但仔细想来却也有些无奈,可说呢,普天之下胆敢这般直眉瞪眼跟龙广海说话的人物,除了乱臣鳌拜,怕是也只有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察斯切朗了吧……

果然,等他终于停下脚步,端着下巴开始用眼角扫视着龙广海的时候,只听见他的声音打牙缝里轻飘飘的幽幽吐出,却是极轻蔑的,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对方脸上:“堂堂一个衣不垂堂的九五之尊,居然乔装改扮在此打杂,还要儿女情长到几乎把持不住,全然忘了身处敌营动辄会命丧当场,这份肚量胆识,真真叫人钦佩,钦佩的很呢……”

他虽挖苦的刻薄,龙广海一张嘴巴同样也不敢示弱,不动声­色­听他说完,冷笑一声张口就回敬道:“喔,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当日有胆只身潜入避暑山庄,今日却要跟着土耗子似的躲在灰堆里刨洞,更是沦落到要偷听别人的壁角的田地,尊家这般能伸能缩,可为豺狼可为羔羊的练达肚量,在下也是钦佩,钦佩的紧呢……”

察斯切朗一听这话,气得青筋都隐隐可见了,一抬手就要亮开招式,而从龙广海的语调听来,此时显然也看破了来人的虚实,话虽不再说,背负着的一双拳头却已攥得都快拧得出水来了,双目炯炯只顾紧紧锁住察斯切朗,那眼神、身形里分明写道,只要再走近一步,我管保叫你知道知道爷的厉害!

室内气氛一时僵持,同时又不可避免的叫人哭笑不得了起来,他两个人明明一个是富有四海的少年天子,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王孙公子,却偏偏又如此的孩子气,为了一点儿小事儿跟乌眼儿­鸡­似的你瞪我我瞪你,闹到要出手打架的田地,只苦了我在一旁看着,肚皮里真真是笑不得恼不得,却又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只把眼睛死死盯住察斯切朗,即唯恐他对龙广海出手,又担心龙广海与他为难,他乃是苏克萨哈家幸存下来的唯一血脉,流落民间的功臣之后,若是今日因斗气而死伤在当今天子手下,后世铁卷铮铮,又该如何评说这位少年天子的功过呢?

想到这里,我再也躲不住了,想也不想便提步闪在龙广海身前,一挺身,将他们两人用自己的身板儿,硬生生隔了开来。

原本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彼此的两个人,被我突然跳出来这么一搅,不约而同都往后退了一步,待瞧清楚是我站在当中,又不约而同一起往前进了几步,龙广海面­色­忽青忽白的,咬着牙冲着我大声嚷嚷:“你这丫头,这里是我跟这小子的事儿,你还不快些躲开,免得伤着自己!”察斯切朗张了张嘴,看样子也想说点什么的,可一等撞上我的视线,顿时便闭紧了口,两只眼睛只如两只火炬似的,灼灼然向我烧了过来。

他的眼神复杂激烈,欣喜、思念、感怀全都夹杂在其中,甚至还有不容忽视的妒意在其间熊熊燃烧,一张缺乏血­色­的面庞上唯见一双雪亮的眸子,不用言表,已写尽百般心意。

眼见他竟然敢这样瞧着我,龙广海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极霸道的将我拉在怀里,力道之大勒的我不由轻轻喘息,他一时又心疼上来,赶忙松开了一些,刚想安慰几句,却听对面察斯切朗闷哼了一声,转眼只听耳旁呼呼声响,一阵锐利的拳风卷动空中漂浮的灰尘,转眼到了龙广海的眼前!

左右只有巴掌大的一方回旋之地,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坛坛罐罐,龙广海抱着我,眼见这一拳迎面而来,竟是躲也躲不得,让也让不了,只能运动真气,一昂首,准备硬生生接下他这一拳!

我看得心急如焚,那里还管得了那许多,窝在龙广海怀里的身子先于理智一跃蹦跳了出来,不管不顾,冲进当间儿摊开双臂死命挡在了龙广海身前,脑子里除了一片空白之外,唯独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护住龙广海,绝不能叫他受着半点伤害!

察斯切朗这一拳凝结着满腔怒气,有宿仇有私愤,一击之下虎虎生风,用的力气怕是足有七八成,大有叫人立毙拳下的劲头儿,猛然间见我冷不丁跳了出来,吓得面­色­登时一白,扭头再想收住已是不可能,我只觉拳风寸寸如钢刀利刃般袭面而来,心头惊恐的都忘记了害怕,除了不由自主地紧紧闭起眼睛之外,竟是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就在这一拳眼看就要砸下来的时候,门外突然闪进一个黑影儿,身手敏捷来去如电,眼见这般危机景象,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霎那间只见那人影断然出手,竟是“嘭”的一声,将察斯切朗开山劈石的一只铁拳,一把牢牢攥住了!

室内气氛一时竟凝滞住了,惟有耳旁的碎发还在被拳风带的左右飘散,一时分舞不止,痘痕初愈的脆弱面皮更是被削得一片飞痛,两颊烧的火烫起来,我只觉眼前阵阵发昏,层层金星乱冒,此刻却顾不上这些,抬手揉着眼睛刚要确认龙广海的安危之时,腰间却猛地伸来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将我一把揽在身后,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却听见头顶传来龙广海的一声低沉怒吼:“这是我和这小子之间的事,不用你来Сhā手!”

黑暗中只听得“扑通”一声,仿佛是有人当场推倒扑跪的声响,随即地下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缓不急,仿佛刚睡醒一般平静的回道:“我主圣明,奴才是见方才情势过于紧急,若再不出手,唯恐会伤到芳姑娘的­性­命,所以小的这才冒然出手,还求我主念在奴才一片忠心,饶过小人这一回才好……”

那声音听的分外耳熟,我却一时头晕眼花想不起来,但听得察斯切朗怒气冲冲的声音接着响起:“你是何人,竟敢与我当面较量,不怕大爷立马拆了你这把老骨头吗?”

见察斯切朗不服,来人却并不理会,依旧稳稳跪在灰尘之中,微微一抖腕子,竟将身高七尺有余的察斯切朗拖得一下支撑不住,“扑通”一声,也依样摔跪在了地下,眼见察斯切朗羞恨的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动手,来人轻轻笑了一声,手起眼快,快如闪电一般转眼已封住了察斯切朗双手双脚的环跳|­茓­,任凭他再怎样费力挣扎,一时之间除了跪着,竟再也没法做半点挣扎了。

我在一旁暗暗生疑,这般高强的身手,难道说朝廷细作之中竟也会有这样的人物吗?

我这边还在发愣,身旁的龙广海已是伸出手来,一把牢牢握住了我的肩头,又是气又是急,抓着我前后摇搡不停,声音就跟大年初一的排鞭似的,一点火就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你这丫头,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么不听话,叫你乖乖躲着,就一定要跳出来,叫你不要管这件事,就一定要Сhā一脚,你知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你当时跳出来替我挡在前头,被这小子”拿手一指察斯切朗,“挟持坠下山崖的情形,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一想起你用身子替我挡刀子的样子,心就痛得死去活来,几乎都快裂开来啊!你啊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不管经历怎样的风雨,你只要躲在我身后就好了,我是能够保护你的男人啊!”

骂着骂着,声音渐渐呕哑了上来,咬着牙犹不能解恨,猛地一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全不管身后还有旁人的注视,捏着我的下巴又搓又揉,恨不能将我就此化在怀中了一般:“这一趟回去,我要找一间最深最远的宫殿,把你从此关起来,每天除了我,不许你见别的男人,不许你听别人的声音,更不许你想别人的事情,只许吃了睡,睡了吃,养的肥肥胖胖,胖到连门也出不了,炕也下不来,只准对我一个人笑,眼泪只为我一个人流,我要每天一早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一伸手就能把你抱在怀里,再也不许你离开半步了……”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眼角也泛起了点点泪光,唯有握着我的一双手还不肯松,只是紧紧地将我扣在怀里,仿佛我是只萤火虫儿似的,一松手,便飞了,再也寻不着了。

身上虽被他抓的又痛又酸,心头却被他说得又痛又暖,张口想说什么,可除了任凭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流,竟是再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只能伸手紧紧将他回抱住,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胸膛里跳的乱七八糟,这才发觉自己的一颗争强好胜心,也跟他的似的,早在这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缠绵悱恻里,迷失许久了……

从前读宋人诗词,总以为字里行间、且吟且唱,已是写尽世间万般情浓情淡的了,直到此时听了龙广海这一段咄咄逼人,霸道严厉的心里话方才知晓,原来无所谓晏殊堆砌艳媚,哪怕温八叉绮靡香软,便是秦少游凄情清冷、催人泪滴再添几分也罢,也总不及眼前这个男子对我的一颗心的万分之一,这一份两两相望,虽不能言表,不可描绘,却如穿石水滴,点滴穿凿在彼此的心尖儿上了……

也不知骂着哭着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声,惊得我们两个梦中人一下清醒过来,待了一会,那个男子似乎略带些尴尬的声音犹豫着响起:“我主万岁,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芳姑娘出来的时间太长,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请圣上见谅,就让奴才送姑娘回去,也好尽早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句话斟酌良久,说得合情合理,龙广海也微微点头,转眼已恢复了老成持重的模样,与我暗暗交换了一个羞恼顽皮的眼神,便扶着我慢走几步,来在那人面前,见他赶忙就要下拜,被龙广海一把扶住,为我轻声引荐道:“想来芳儿也见过,这位义士便是近五年来一直奔走劳动,为我朝送来大批珍贵情报,前后联络沟通,促进丐投诚我朝的有功之臣,颂平,颂护法!”

我的心,还沉迷在方才的缱绻温存中,头脑只是犯着糊涂,一直听到那人的名字之时方才如梦初醒,心头猛然一跳,微微有些吃惊,抬头急往那人脸上瞧去,国字脸,浓眉方颐,极忠厚稳妥的一张面孔,果然是当时刑场之上,那位与莫长老据理力争,深得人心的丐帮左护法,颂平!

看着他稳稳叩首行礼,沉着若水,我不由微微皱眉,怎么这位忠心护教的左护法,竟也会是朝廷的内线耳目,这与他之前在刑场上那一心维护公道正义的凛然形象,两者之间分明存在极大的落差,难道这样德高望重的忠义之士,竟也会有亦兵亦匪的双重身份吗?

而且听龙广海的口气,他并非就是幕后那位投诚之人,那么丐帮中那个神秘的投诚之人,究竟是谁?他,还有这位颂平,他们投诚朝廷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此时心里还存在着重重迷雾,我毕竟还是将整件事情的基本脉络分析清楚了,丐帮目前主要存在两派势力,一派是以莫长老为首的谋逆派,一方面在本帮内部运用分舵割据、老臣子夺权等各种手段搅乱帮务,极力削弱帮主权势,一方面借助病无常搭线,与鳌拜乱党一族取得联络,企图将整个丐帮人丁财帛资助老贼,从而一举推翻爱新觉罗家的天下,等鳌拜掌权之日,好给自己搏一个开朝大功臣的尊位,旨在从此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另一派以神秘人为首,于多年之前便已主动向朝廷投诚,由左护法颂平在其间牵线搭桥,与朝廷多方合作互通消息,彼此已经建立起一套互利互惠的扎实班底了,两派势力早已阵营对立,利益冲突,就因为实力相当,哪一方也无法吞并了对方,所以长期以来也只在暗中较劲,维护着丐帮表面上的繁荣平静,可随着莫长老利用我为棋子迷惑左连城的那一刻起,这表面的平静已被打破,一场帮众相残的恶战,眼看着已经拉开序幕了……

这两派势均力敌,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此时还不可预测,而年少有为的帮主左连城在这一场逐步升级,眼看就要血流成河的斗争之中,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而且我现在尤其担心的是,原本只需作壁上观尽收渔利的龙广海,因为我的被迫卷入,也搅进了这一场恶斗之中,更是身先士卒亲临前线,在这龙蛇混杂的江湖势力争夺战中,他若是不慎出了什么事,那么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我已冷汗透出,手指也在微微打抖了,不禁抬眼朝他望去,龙广海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想到这其中的危机似的,脸上兀自带着温和的笑容,冲着颂平朗声说道:“既然颂护法自告奋勇,那么好,朕便将自己,与芳芳的安全托付给你,在以后的这段期间里,朕与芳儿不便再见,彼此之间一律用口讯联系,所有口讯一概由颂护法代为转达,除了颂护法之外,旁人的传话朕一概不信,反之芳儿也一样,不知颂护法能承担此项重任否?”

“奴才谨遵圣命!”猛然间得当今这般信任垂青,凭颂平的老道,敢不惶恐在意,赶忙推倒叩头,口中诺诺称喏,额头在石砖面儿上叩的飞响。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龙广海满意的点点头,依旧挽着我,随即拿眼一瞟察斯切朗,眼神里暗暗盈上一丝怒气来“至于你嘛,就凭当日你擅闯皇庄禁地、强行掳走芳芳这一条,朕本来今天是可以当场要了你的狗命的!不过念在你是苏克萨哈家的最后一点儿血脉,当日还为救芳儿重伤未愈,此时杀了你倒显得朕赏罚不公,所以今天姑且放你一马,当日热河那笔账,等你养结实了咱们再算不迟,颂护法送他速速养伤去吧……”

说完之后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刚要同我说话,却没想到一直瘫坐在地下的察斯切朗犹自不肯罢休,冷哼一声张口说道:“大爷不稀罕要你来让,有本事咱们就这儿比划比划,是骡子是马,咱们也牵出来当面溜溜……”

颂平不等他说完,举手就要掌掴上去,却被我一把拦住,我也不去看龙广海越变越黑的脸­色­,直接上前低头问道;“察斯切朗,你知道你阿玛因何而无辜惨死吗!”

没料到我会当头如此发问,察斯切朗反倒被问的气焰一窒,“我阿玛,是被老贼鳌拜所杀的……”说完这句,便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我也容不得他反应过来,张口就接着说道:“不错,你阿玛当年因与鳌拜政见不合,一时意气上书朝廷,说什么甘愿辞去辅臣身份,引退去为先帝守陵,反被鳌拜老贼抓了一个‘倚老卖老’‘欺君罔上’的把柄,不求上诏不顾朝议,竟然是连夜带兵血洗了你家,将你阿玛强绑至菜市口开刀斩首了!经历此等家仇变故,这么多年江湖漂泊下来,难道你还没有明白,若是当年你阿玛不是一味意气行事,一个人执意以弱峙强,又怎会授人以柄,落得个无辜惨死的下场呢!”

“照你这么说,我阿玛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了!”听了我的话,察斯切朗咬紧满口的牙,目露凶光的朝我低声怒吼道。

我抬头瞧了一眼龙广海,见他面­色­恢复平和,正眼里露出一点儿赞许的听我说话,不由心头一松,暗暗缓了口气,对察斯切朗正­色­道:“当然不是,你阿玛乃是忠臣烈士,他的死乃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但值当时那种危机关头,老贼手把兵权爪牙甚广,视法令如玩物,视人­性­命直如草芥一般,身为忠义之士才更不能凭意气行事以卵击石,若是单单只为逞一时莽夫之勇以立口舌之快,不但不能撼老贼分毫,反而害自己英雄一没下场,使朝廷痛失一员开国重臣,更会牵连族人无辜枉死,难道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的道理,你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吗!”

起先听我这一番话,察斯切朗还兀自眉头紧锁,心气愤愤难平,直到听完之后,只见他神­色­逐渐变得黯淡,似乎又回忆起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之痛来,一张俊朗如玉的冷面孔变得死灰,嘴­唇­刹白刹白的,垂头默默不语,我知道他是被我的一番话触及伤口,一时替他伤心起来,也不由放缓了语调,柔声接着说道:“你是苏克萨哈老大人存世的唯一血脉,也是你一族人最后的希望,你遍拜师习武学艺,无非就是想替亲人复仇,可眼下这种形势看来,单凭你一人之力,便是满身是铁又能打几斤钉?更何况以你这浮躁不计后果的­性­子,只怕是还没等你近到老贼眼前千步,便早已被人识破,当场死在刀林箭雨之下了,又何谈手刃仇人,告慰苏克萨哈大人的在天之灵呢!当真如此,老贼只会踏着你的鲜血嘲笑你不自量力,如剑史笔也只会以‘莽撞人’三字评价你的一生,难道即便是这样,你也甘心吗?”

说到这里,语气也不由强硬了起来,捂着胸口微微有些气喘,站在一旁的龙广海见了,赶忙过来扶住了我,拿手替我拍背,我心里虽依恋着他的体贴,面儿上却依旧绷着颜­色­对跌坐当场、面­色­时悲时喜的察斯切朗缓声说道:“你阿玛的仇,还需要你亲手来报,当年你既年幼,无力救下你阿玛的­性­命,如今你既已长大成|人,又有此一身武功,更应该替你阿玛完成心愿,助吾皇铲除­奸­佞,重振朝纲才是!察斯切朗,你既是我建州女真的子孙,你的祖先最是尽忠尽孝的典范,怎么身为他的子孙,今日见了当今我主万岁,还不知速速跪叩参见呢!”

话音未落,在一旁一直伺机待命的颂平早已反应过来,赶忙出手解开了察斯切朗的|­茓­道,半扶半押着他,就地跪在龙广海的面前,见察斯切朗些微犹豫了一下,似乎对龙广海还存有介怀,不过再开口时,声音虽还夹杂着几分生硬,语气却铿锵有力,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家第七代男察斯切朗,身负血海深仇,漂泊江湖十六载,历经千番苦楚,习得一身过硬武艺,愿将此血­肉­之躯酬报朝廷,但不知我主万岁,能否准奴才手刃鳌拜,以告慰阿玛及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在天之灵呢!”

见他此问,龙广海挺胸负手而立,昂首一笑之间,已写尽少年风发意气:“你既有此雄心壮志,朕又何来的吝啬!今日芳芳在场,不妨也来做个见证,朕愿与你击掌相约,待他日铲除­奸­佞,鳌拜老贼的­性­命,就任凭你随意处置了!”

昏暗的斗室中,他们两人的眼睛仿佛朗星一般烁烁生光,“我主在上,谨受察斯切朗一拜,愿从此追随我主身旁,肝脑涂地,虽死犹荣!”

听他终于吐出这一句话,我一颗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原位,看着眼前这一对儿君臣击掌为盟,从此龙广海座下多了一员讨贼猛将,从此察斯切朗这条独狼有了避风港,而我这个弱质小女子,也终于可以看着他们两个,由衷地笑出声来了……

不经意间一回头,我才发现在一旁仿佛泥胎石像一般默默无语的颂平并没有关注眼前这一派君臣欢言,反而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那眼神镇定清澈,却不知怎么的,分明还有一种彻骨的怜悯哀伤,看着我,仿佛看着个弱小生灵一般,一窥之下尽是不忍和怜惜,不过在转瞬之间,他已经收敛起心底真意,重新恢复了之前谨小慎微、无知无觉的泥胎模样了。

他在可怜我呢,我想,眼睛重新望向龙广海,看着他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心底却默默地,泛起一丝不安来。

左连城3

待与龙广海他们分别,由颂平头前带路,再回到寝室之中的时候,桌旁的更漏已经指示在二更时分了,我虽满眼困乏,­精­神却克制不住地亢奋出跳,满心恍惚的在袖中暗自合扣着双手,感觉手心里似乎还残留有龙广海的温度,耳旁边似乎还有与他暂别时的依依情话,想起他故意吐气吹得我耳朵酥痒时的情景,不由抬手一捂耳朵,心中突一阵甜丝丝,又猛然间苦兮兮的,甘苦交杂,一时间心神沉寂,人也渐渐沉默下去了。

此时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你我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分明山高水长,倒堪比远隔天涯一般,这一份相见而无法相守,倒比两地尽夕起相思,来的更为摧人心绪……

想到这里,心不由黯淡了下去,脸­色­恐怕也看着不好,一直在身旁默默引路的颂平见了,嘴上并不多作询问,面­色­依旧平白一板,之前在低矮的隧道里默默穿行时,灯火昏暗间,只见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似悲似喜,神情似怒似嗔,眼睛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压根也没看见我,只是一个人微偻着背一路向前走着,步伐沉重略带拖沓,似乎满心尽坠着沉甸甸的心事一般,转眼又大步流星,昂首远眺之间淡定自若,又仿佛一点儿心事儿也没有似的。

我心中暗忖,这个人,果然腹有乾坤,偏又能扮的如此若无其事,面儿上看着似乎是满心是话不吐不快,实则却又口风极严,而且相貌忠厚举止稳重,常言道大­奸­似忠,大智若愚,这位颂平比起那老­奸­巨滑的莫长老来,怕是来的更胜一筹!

就这么一前一后,两个人默默无语的在一间间昏暗的房舍中穿行,我心中在暗暗揣测颂平的斤两,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在时刻计算着我的分量,只不过毕竟他身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比起我这个纸上谈兵的闺阁女儿来说,他看我好比看一本摊开的书,而我看他却仿佛隔着重重山岭,只见轮廓,窥不到真颜。

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眼前只觉灯火一亮,我不由眉头一皱,刚要以手遮眼挡去些光亮,耳旁就听见颂平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用词沉稳得体:“前面再走几步就到姑娘的寝室了,此时夜深,小人不方便再送姑娘,还劳烦姑娘轻移贵步,不要惊扰了旁人才好”说话间又从身后摸出一只篮子,递在我手里“这篮子里装着一些米糕,若是有人问起姑娘方才的去向,姑娘就可凭此说去了后厨宵夜,以免叫人起疑……”

果然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我轻轻深吸口气,依言点了点头,前行一步来在颂平面前,不容他后退施礼,已是深深福了下去:“左护法用心良苦,小女子敢不铭刻在心,今日一连两次得左护法援手相救,心中感怀至深,今后无论事态如何进展,无论能否全身而退,芳芳都当感念左护法今日护佑之恩,纵是耗尽三江之水,犹不足以偿报霖雨之恩……”

听我此言,颂平面露惊异感慨之­色­,然而不过转眼的功夫,却已镇定下来,气质回归沉着,恢复了惯有的不卑不亢:“姑娘此言,小人愧不敢当,想小人不过一介草莽武夫,自小父母双亡漂泊无依,幸得丐帮收容教导,才能侥幸苟活至今,如今一切行事举动,皆是为了报答丐帮在世之恩,并无刻意谄媚之念,还望姑娘体恤见谅才好……”

得他此言,我反倒轻松了下来,既然他只为成全丐帮而不为朝廷,那么我,还有龙广海与他之间,也就不存在更多牵扯了,他自为报他的恩,我们自为招我的安,两厢得益之事,只需双方­精­诚合作即可了,既然如此,我也便少了许多顾忌之说了。

于是暗自微微一笑,收回腰杆儿挺直了起来,站定脚步对他轻声说道:“颂护法果然真­性­情,倒是小女子无知无礼了,所谓不为威武所屈者勇,不为富贵所­淫­者义,颂护法义勇双全,敢不叫人钦佩敬仰,只是今后的事,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多多仰仗颂护法了……”

“姑娘严重,这本是小人份内之事,自当殚­精­竭虑,维护姑娘的周全……”

这就算是表态的话了,我满意的点点头,转身不再看他,一手提着竹篮,一手轻轻提起裙摆,轻提慢移,朝灯火通明的寝室款款走去了。

室内灯火通明,却并不见有人,连大娘也不见,或许已被龙广海安排各处部署去了,因身在地下不见日头,对时辰的观念出奇模糊起来,直到走进内堂,瞧见更漏才知道,此一去相聚相离,已经足足过去两个时辰了,此时才觉出全身酸痛饥渴难当,几乎疲乏的连小小的竹篮也承受不起,心中唯恐心力耗尽昏厥过去,赶忙扶着桌边坐了下来,一手揭开竹篮,一手朝桌上的茶壶伸了过去。

因这些日子穿的都是汉服,不比旗袍的­精­悍格致,尤其是宽大的袖口叫人有些适应不来,这么猛地一伸手臂,袖口登时大敞开来,露出半条晶莹如雪的手臂出来,衬着手腕上一双老坑玻璃种翡翠钏子,在灯火下但见光华流动,真有如尺素新裁,胜雪吴盐,叫我也不由得心生赞叹,微微有些自满了起来。

不过欢喜只是一瞬间的事儿,转眼间我已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起来,凑在灯下,翻来覆去盯着手臂看了又看,心里明明觉着有哪里十分不妥,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眼里只瞧着一双皓腕欺霜如玉,却怎么也想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越瞧越觉着心焦,腹中越发饥火灼烧,撑着桌面只觉阵阵发晕,连视线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就在大为不适间,一个不经意,手指乱抓乱碰,正巧摸到了竹篮中装着的点心,一按之下,感觉这点心方方正正,不软不硬,一块块垒叠起来,香气扑鼻,仿佛是米粉打制的白糖糕的味道,一时口水滔滔,越发勾起腹中馋虫,不管不顾就捻起一块,抬手送在了嘴边。

饥饿难当中得这么一个喷香的东西递在嘴边,我的意识还在犹豫,而身体却已经按捺不住,张嘴一口就咬了下去,才咀嚼了一口,就感觉满口米香,其中似乎还有点点果仁和白糖的碎粒,咬在齿间分外香甜,惹得肚中更饥肠辘辘,于是更顾不上许多,又一连吃了好几口,直到觉着腹中微微泛上些恶心起来,才停下吞咽,自咂着舌尖儿,神志却是清醒多了。

“米糕­干­硬,吃多了难免噎着,芳儿来喝口茶水吧……”

容不得我放下米糕,一只温热的杯子突然凑到了嘴边,容不得我后退要躲,竟是被轻轻按着肩头,不由分说的灌了几口,茶水温热适中,化在口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甘甜,然而一口咽下喉咙里虽不再哽噎,腹中虽大为舒畅,心中却大为不快,暗提一口真气蕴积在丹田,猛一发力,正打算将那一双压在肩头的手震开,却听见头顶那个温柔的男子声音,似乎毫不在意的,正轻轻笑着说道:“在下一片好意,唯恐芳儿夜间饥饿伤了胃气,更担心芳儿吃的过快伤了咽喉,这才一时情急用了些强硬手段,芳儿若是要怪,就尽量责怪在下好了,在下绝无怨言……”

我心中一沉,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火起,一跃跳出桌外,大力挣脱开了肩头那一双手,绷直脊背猛一抬头,却瞧见灯火之下,那个少年帮主左连城,正笑吟吟的,站在聚曜灯一地璀璨的灯火里面,仿佛从传奇演义中走下的文生公子一般,一身白袍如雪微微迎风飘摆,面对着我琪身玉立,含笑间,当真是鼻若悬胆目若朗星,神情爽朗气宇轩昂,一双乌黑的眸子写尽风流倜傥,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见他如此俊朗脱俗,眼神如此专注深情,看着叫我也不禁心头一动,不过转眼已把持心弦丢了开手去,只隔着一丈开外站定步子,抬脸抿着嘴角,也笑着对他说道:“正觉得噎的难受,恰好帮主就来雪中送炭了,若不得这口茶水相救,只怕芳儿此时已经要闹出大笑话来了,多谢多谢……只不过要帮主亲手来喂,小女子实在不敢当,这才一时羞愧冲撞了帮主,还请莫要见怪才好……”

我的声音清脆婉转,又因为运动了真气,一时格外具有穿透力,话语声在室中微微回响撞击,或许是因为身在地下的关系,一句话说完,倒仿佛是被在一口硕大铜钟里说话似的,激得四壁也闷声作响,整个人儿仿佛也被扣在大钟里头,口鼻喉一时皆有窒闷之感,而且与此同时,没来由的,突然从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开始觉出几股无名的力道,在向我压迫过来,压得胸口泛起一阵愤懑,直叫人难以克制,偏偏又无从释怀。

胸口猛然觉出一阵不适,忍不住要抬手去捂,只觉得掌下心房仿佛擂鼓一般,突突跳个不停,耳鼓也随着血脉一并迸张亢奋,不但引发耳鸣,喉中竟还渐渐尝到一丝腥甜起来,若不是死命用意念克制,只怕就要眼前一黑,当场晕厥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这样难受起来?

难不成,我是被下了药吗?

是那白糖糕吗,还是,那茶里有蹊跷!

要害我的人,是颂平,难道还会是,眼前这个飘逸俊朗的左连城吗!

不会的,颂平即已知道我的身分,他必不敢再下药加害于我,更何况他若是当真要我死,只需在当时袖手旁观即可,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么,下药的人,必是眼前这个左连城了!

心口因为惊愕和害怕,跳得越发沉重了,然而左连城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依旧灿烂的笑着,步履轻松的冲我走近几步,开口说道:“在下因为担忧姑娘,这才深夜贸然造访,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见姑娘并不在房里,四处又寻不见姑娘,心中一阵发急,忍不住就要命人四处搜检姑娘去了,可还不等在下下命,姑娘已经自己回来了,还一个劲儿的大吃白糖糕,在下也是一时情急,生怕姑娘吃的太急伤了胃气,这才唐突了姑娘,呵呵,这要说起来,看刚才姑娘的吃相,一定是饿得极厉害了,差点儿连篮子都给吃下去了……”

也不知怎么了,随着他的笑语声声,先前那股极其不适的感觉,竟陡然一松,随即开始逐渐减退了起来,待他一段话说完,我不但不复晕眩呕血,反而觉着身轻如燕呼吸顺畅,捂着胸口听了听,心房也已跳动自如,一下一下,声声平稳有力,哪里还有半点儿悸动紊乱!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般濒死之感,竟会是一时的错觉不成?又或者只是一时的饥饿,引发身体的幻觉幻听吗?

不对!此刻头脑一片清明,心里只在暗暗又恨又惊,哪里会有这样的幻觉,我这分明是被人了下药,而且此药甚为蹊跷,不是剧毒,便是仙丹,才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叫我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而且更奇怪的是,药力发作之后我不但没死,反而还觉着神清气爽,怕不胜之前那大病初愈的勉力支持百倍有余!抬手投足之间,仿佛被强灌进了一股使不完的气力,四肢骨骼,甚至手指脚趾,分明勃发着一股狂喜,只是按捺不住就想当场仗剑起舞,或是引吭高歌一曲才好,若不是有心把持,只怕此时我已控制不住身体的冲动,要一跃登高,飞身跳上那屋脊高梁,去放肆的大笑大闹一番才好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明明还是我的手,我的脸,却为什么开始不听使唤,不受自己控制了呢!

大惊之下,一抬眼正对上左连城的目光,才发觉他始终安静的站在原地,面上含着温暖的微笑的,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样子,仿佛在打量一盘心爱的花,一件出奇的玩具,一只宠溺已久的猫儿似的,一对眸子清澈无邪,态度轻松自若,似乎丝毫也没有察觉我的不对劲儿,而只是站在那里,瞧着我,心中就已再容不下一丝一毫别的什么了。

他越是这样可亲,我就越是觉得恐惧,眼前这个男子分明就是我袖中那口七宝匕首,看表面珠光宝气华而不实,只可供五陵纨绔把玩装饰之用,实则却锋利无双吹毛得断,平时藏在鞘中仿佛不过是件别致的首饰,顷刻之间却已脱鞘而出,容不得看清楚走势,已是血刃破肠血珠迸炸,落一地猩红如练,独剩一具躯壳还空立在当场,魂魄却早已烟消云散而去,只在从风中闻见自己的鲜血的腥臭气息的那一刻,方才明白,原来匕首就是匕首,不管它如何华美­精­致惹人爱怜都好,他被创造的目的便是杀人,若只被外表迷惑而放松警惕,便注定会落得个我这般的下场,进无可攻,退无可守,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连城一步步逼近过来,感觉他轻轻挽起了我的手,听着他温柔好听的声音在耳旁轻声响起:“今日帮中事务甚是繁杂,害得芳儿连饭也没有吃好,我就是心中放心不下,才特来看望慰问,看样子还真是来对了,只不过”他笑着用手点了一下竹篮,“白糖糕虽然抵饱,却并不可口,不如就由我来亲手下厨,为芳儿做几道可口的小菜宵夜可好?”

他的笑容灿如白昼,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他的话语更是令人怦然心动,然而此时在我听来,却分明­阴­森可怖的令我不能自抑,眼睛紧盯着他,身子不由自主连连后退,却不想一脚绊在身侧一架八角柚木、正搁着一大盆君子兰的花架腿儿上,身子一歪带动花架一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倒下去了!

就在此时,也不知怎么的了,脑海中霎时一白,身子突然不听使唤的凌空一翻,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手指只在君子兰花端轻轻一点,点的花朵微微低头,人已从六尺来高的花架上空,极轻松的一跃而过了!

直到双脚踏地平稳落下,我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手扶着君子兰温润肥厚的叶片,姜黄|­色­的花粉粘一点儿在指尖,块状儿的花粉又腻又滑,胃里由不得一阵恶心,忍不住伸手一把扶住脑门,强挣扎着想站定身姿,腿脚却丝毫不听话的,拖着身子,就是一个劲儿要往后倒去。

眼看就要撞上地面的一霎那,腰间突然伸来一双手臂,挽着我的腰平地凌空一旋,眼前一晕,已是一头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了,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是左连城看我要倒,飞身过来将我抱住了。

“地上滑,芳儿小心啊……”

这若是在平时,我必定要臊得面红耳赤,赶紧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是眼下这种情形,眼前这一幕分明就是左连城刻意制造出来的,故意向我下药,故意看我摔倒,再故意将我这样搂在怀里,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下一刻便要见分晓了!

一边在心里刻意防备着这个城府极深的少年帮主,一边又实在有些体力不支,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想要挣脱开他铁索一般的臂膀又谈何容易,与其枉费力气,倒不如将计就计,想到这里,索­性­把心一横,暗暗把牙一咬,强迫自己不要闭眼,面对眼前这一张俊俏的脸,狠心把头一低,顶着他胡茬初生的下巴,配合的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碰上了他的腰,略带羞涩的轻轻推了一推,仿佛是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一副小女儿家不知如何是好的娇憨,姿态如此亲昵,心里却在暗恨道:既是做戏,须得做个全套,我倒要看看他今晚这一番­精­心布置,究竟是何目的!

果然,只听他的声音在耳旁轻声响起,若不是我正经历着与龙广海的一段倾心相恋,清楚恋人之间­干­净纯粹的情感应当是个什么样子的话,还真会被他话语间的那一份温柔体贴所蛊惑,可即便是这样,我还须小心加小心的,生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就会失足,直坠进他布置下的情网里:“在下并非登徒浪子,然今夜得美人软香当怀,却恨不能就做个登徒浪子,芳儿啊芳儿,你可知当我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就已不可自拔了吗……”

这样的情话,是龙广海这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便是当年年少无知,和玉淇那般的两小无猜,抵足促膝,也绝计说不出口的,谁又能想到,以前只在诗词里唱诵过的缠绵悱恻,一语道不尽的柔情蜜意,今日,今日居然在这里,在这黑遂幽深的地下,在这敌我难辨的丐帮里,在这­性­命朝不保夕的时候,在呼吸可闻的咫尺之间,从这样一个俊朗风流的少年郎口中娓娓道来,更别提他专注热烈的眼神,还有身上不时传来的麝香混着鼠尾草的迷人气息,还有他越来越用力,两人的身子越来越贴近的拥抱,身体几乎被他掌中的勃勃热气所融化,即便我强撑着个铁打的壳子,骨子里却毕竟还是个未经风月,不识男女之情的小姑娘,此时控制不了的开始有点脚下打软,手心出汗,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我拉近,全身竟是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只能闻着他越来越灼热,并且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耳旁喘息着响道:“帮中那些长老,都劝我要以大事为重,切不可沉迷女­色­,我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只要一想起芳儿,想起你朝我笑,想起你看我的眼神,我就什么也顾不了了,不管要用什么法子,不计较什么后果,芳儿,我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只要守着你,看着你,像这样紧紧搂住了你,一直到我的身子化成了烟,化作了尘土,临灰飞烟灭之前,我也要做七日的游魂,守护在你的身旁……”

或许是因为药力作用,或许是情难自控,我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的沉沦在他的情话里,而神识里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却在哀叹道,老天,怪不得人家都说情杀情伤,原来远比刀斧铁器更便宜夺人­性­命,谁又分得清这里头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知道身体的自然反应此时已占据了上风,一心只想沉迷在他的怀抱里,双手双脚分明寒凉如冰,而身躯却烫的好似一段烧红的火炭,除了无力的抬高手臂之外,竟是再没有半点儿反抗的能力!

恍惚中看着自己的手臂,莹白光滑的没有一点儿瑕疵,突然神识滑过一点儿清明,陡然点醒了几乎放任逐流的理智,我说方才怎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呢,似乎漏掉了一个大破绽呢,原来这这样,怪就怪在我这手臂上了,两三个时辰前手腕上还清晰可见的一道大伤口,怎么这会子居然消失不见了!

当日通州废巷中,我被病无常凌空­射­来的七宝匕首所伤,一处在肩头,一处在手腕,均是血出如浆、伤可见骨的程度,平时虽也勤换药膏不敢沾水,但毕竟只是­肉­胎凡骨,又一直休息的不好,伤口始终长合的很慢,也曾自怜自抑着想到,以为这辈子注定是要留下疤痕的了,没想到才两三个时辰没注意,竟已全然不见了,不但不见,肌骨似乎变得光润平滑,竟比受伤之前,更显娇­嫩­白皙!

也就在两三个时辰之前,病无常腕间的伤口在我眼前瞬间愈合,如今这等奇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除了唯一的一种解释之外,我无法再做他想,那便是我已和病无常一样,身中了奇毒“雪后寒”!

头脑一片空白,耳鼓嗡鸣不止,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从脚底顺着膝盖蔓延上升,直将全身团团笼罩,仿佛霜害侵蚀下的一株枯木一般,只听得见血液因寒气凝结咯咯作响,却丝毫没有逃避的气力,直听得见寒气逐渐逼上心房,将一颗­肉­长的心,也冻结冻硬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凌厉惊人,有如钢刃随风片到:“夜深人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难道帮主当真不懂男女大妨的道理吗!”

左连城4

一声断喝炸若雷霆,饶是石人也要胆颤,左连城也仿佛吃了一惊,脚下猛地退后一步,手臂不由松开了我,可不过转眼间已经恢复了镇定,负一手稳稳站立,一手还要重新拉住了我,面向门外厉声亮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

门外只觉人声嘈杂甚是混乱,一地低声窃窃私语,隐隐还有几点耻笑之声传来,显然在门外,早已将左连城方才那番绵绵情话听得一清二楚了,顷刻间之前那个炸雷嗓子又高声响起,声势依旧宏亮毫无惧意:“乃是俺郝大力是也!”

那说话的人明显身子虚弱,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底气不足,却依旧执拗不肯服软,分明就要与左连城当场对峙起来。

我此刻头脑一片空白,全身不住发寒打战,僵立在一旁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见左连城一张俊脸似乎毫无意外,面上微微冷笑,打鼻间冷哼一声道:“喔,我当是谁,原来还是你这愣种,竟敢在此高声喧扰,难道是白天的板子吃的还不够饱吗!”

一听这话,门外郝大力越发不服,闷哼一声就要还口,恐怕身上伤重伤及元气,又一时情急气血上涌,此刻竟是一个字说不出口,只是气的引发一阵剧烈咳嗽来,声声含着痰音,恐怕是因一时怒火攻心,已经伤到脏器了。

门里左连城分明听见了,却又分明的不以为然,依旧神态朗朗的,言辞却偏偏又寒又利,直堪比尖刀一般:“深更夜半,你不知在囚室里好生反省,竟敢来这里喧嚣放肆!你说本帮主不懂男女大妨,那么你此举又何尝是懂得尊卑有别的样子!郝大力,你不要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敢在本帮主面前放肆胡来了!”

此言一出,仿佛一颗石子猛然间投入湖中,顿时引得门外人声更加嘈杂了起来,声量也一概高亮了起来,显然众人都对左连城不满之情已然溢于言表,也有人开始高声劝慰起郝大力来,言辞间似乎都是在宽慰,其实话里话外却句句含沙­射­影,有的说“人不风流枉少年,谁叫人家小女子就有本事迷住帮主呢”有的说“帮主帮主一帮之主,就和紫禁城里的皇帝一样,那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要你­操­的什么淡心”还有的更直白“郝大力你也太不识时务了,你以为如今还是老帮主在的时候哪,如今这丐帮早就是人家少年郎当家作主了,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儿早该一边儿歇着去了,你趁着人家还给开恩你剩口气儿,留着吹粥不是更好吗……”

耳听着门外这一团目无尊上的胡乱吵闹,我心里也自是明白,帮中那些老资格摆明了是在支持郝大力这一对抗帮主的行为,此一番是特意前来寻衅滋事的,恐怕多少有些受人嗦摆,主使之人旨在借此机会把丐帮这潭水搅浑,以此进一步撼动丐帮根基,只不过一时还摸不清左连城这里的水深水浅,暂且只敢做言语挑衅,还不敢当面挑明了而已。

我心中不由暗暗恐慌,此时事态发展越来越危急,朝廷这里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投诚,而丐帮内部一边是左连城不明理由的,在故意激化矛盾,推动事态愈演愈烈,另一边是门外的老臣子个个借机生事,大有扯破脸皮的趋势,眼看着两方面的势力既要从一直保持着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斗,转为真刀真枪的明争了,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拉开,而我置身其中又偏偏身中奇毒,不但挣脱不开利害­干­系,连自身的安危都难以保全,又如何能够助龙广海一臂之力呢!

心乱如麻,视觉耳音一片模糊,不过门外一团嘈杂之中郝大力咳血之声依旧听的分明,此时有人语再度悄声响起,似乎还是在劝那个郝大力:“咱们就不要再动气了,帮主他年轻气盛,难免说话行事不分轻重,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瞧不见了吧……”

这句话若是劝在别人身上,怕是此时已经心灰意冷偃旗息鼓了,可放在郝大力那火炭一般的脾气上头,却不啻于是往烧红的铁锅里浇上一瓢油,顿时就炸开了锅,我只听得门外咳嗽声愈发严重,声声如擂在鼓上,显是有满腔的怒气蓄势待发,眼见着,就要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了!

眼见事件一触即发,我不由偷眼观瞧,眼前的左连城似乎全然没有理会到事态的发展,依旧背负着双手,嘴角含着一丝怒气,眉间却仍凝着一抹瑃情的,看着我,又仿佛是在看着门,一双眸子时而镇静安详,时而风流婉转,一会儿像是个残酷无情的草莽贼寇,一会儿又成了个逐香买笑的浪荡子,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在聚耀灯铮亮惨白的光芒之下,愈发见的高深莫测,变幻无常,比起当日避暑山庄前察斯切朗的满身杀气,废巷残垣中病无常的满手血腥,此人此刻带给我的感觉,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冰冷……

人都说女子善变,朝可成云暮可为雨,寻常捉摸不得,其实他们那里晓得,男人的心机城府,才是真正的­阴­森难测,竟仿佛是小池潭水,表面风平浪静一派安详,实则暗流湍急水草丛生,稍有不慎一旦失足,顷刻间便已夺人­性­命,杀人于无形无迹了……

只不过,这湾深不见底的潭水其中,究竟暗揣着一份怎样的打算呢,他这般煞费苦心,不惜以情杀人,又究竟是想我在这场党争内讧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满心一时又是厌恶又是恐慌,身不由己的被他扯着,一步带在门前,只见他这边松开了手,极轻松极潇洒的一掸衣角,扭脸冲我一笑,随即便一步上前握住门把,只听“哐当”一声,将门户一把大开了!

一阵冷风平地卷起,聚集在门外的人群也被惊了一惊,不由纷纷退后了一步,此时只见左连城一步迈过门槛,在人群中站定下来,环顾左右,面上早已隐去笑意,只留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孔,冲在场众人微微抱了抱拳,声音虽不缓不急,语气却威严而不可置疑:“各位长辈深夜到访,连城这里有礼了……”

听他这般语气,人群越发安静,众人心中皆是倒吸着一口冷气:“众位叔叔伯伯看连城年青,唯恐在言行上有个什么一差二驰,所以平日里就爱有事儿没事儿的提个醒,这份情意,连城在这儿心领了,只不过今天晚上众位长辈来的实在突然,叫连城一时回避不及,与芳儿姑娘说的那些心里话,只怕也叫众位长辈们听在耳里了,若是有一二不恰当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见谅才好,只不过……”

陡然间话锋一转,满脸春风倾刻间已化作冬寒凌厉,直叫人不寒而栗:“只不过,有件事儿连城今儿要和大家当面说个清楚,此处乃是连城的私人寓所,现在也不是处理帮务的时辰,各位长辈不辞辛苦聚集在此,即不依例通传,到此刻也无人上前叫门,反而放任郝大力这一待罪之人在门外大呼小叫,与帮主顶嘴,要说他乃一介粗人不知礼数,难道在场众位长辈也一样不懂规矩吗!想我百年丐帮竟闹出此奇闻,若是传扬出去,敢是想友帮嘲笑我丐帮上下一概不识体统、目无法纪才好吗!”

他的语气虽然并不严厉,却震得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在场众人似乎都被左连城的威严震慑,一时不敢再有放肆,我只觉眼前白花花的,满眼只见人影火光晃动,眼瞧着那一张张或苍白或黝黑或慌张或冷漠的脸孔,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之下,渐渐变颜变­色­,一张张脸孔上人类的五官和神态仿佛如海岸沙滩一般,正在被一浪高于一浪的潮汐打击侵蚀,开始眉眼变得不像是眉眼,轮廓变得不像是轮廓,竟都是渐渐消失褪尽去了,唯还留下一颗颗平白空洞的头颅,在交头接耳,勾心斗角,悉悉索索中,写尽同室­操­戈,­阴­谋算计的残忍无情,合眼望去,无论老也好,少也好,男也好,女也好,在这些似乎还属于人类的头颅之上,唯一闪着光亮的,也只剩下,骨骸般白森森的贪婪而已……

此刻,明明置身在人群,也又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因为人心的暗处正潜伏着一群群嗜血的饕餮怪兽,在人类的躯壳里头,一点点泄露着血腥和利齿的森光,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毫不掩饰的弥漫着杀机,分明就是在骂着,祸水祸水……

此刻,左连城始终紧紧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不那么令我厌恶了,因为我的手,还有我的心,早已经冷的僵的害怕的,如同一块坚冰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权威和跋扈:“帮主严重了,此刻夜已深沉,惊扰帮主歇息,实在是老朽的不是,只不过稍早时分老朽无意间路过囚室,听见郝大力怒骂帮主,措辞粗鲁不堪,老朽唯恐他搅扰帮众人心,特地将他带来帮主面前,请帮主当众处置,以儆效尤!”

我寒冷的心头猛然一跳,紧跟着又是不齿,想丐帮万千帮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说出这等逼宫言论的人,除了莫长老,还能有第二个吗!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清瘦的褐­色­身形分开帮众,稳健自若的,缓步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距离左连城半尺的地方才迟迟刹住步子,冲着左连城,还有我,微微拱手称罪说道:“先时见郝大力受刑,帮众之中多有不满,今夜竟被老身发现在囚室外公然聚集,议论帮主大过,大多认为帮主近来沉迷女­色­,疏于管理帮中事务了。老朽唯恐一时群情激愤难以收拾,又实在因事态紧急,所以擅作主张,请来各位分舵长老齐聚于此,请帮主出面把话说个清楚,以求化解民愤,平息这一场莫名­干­戈……”

“莫长老有心了……”眼见莫长老逼到眼前,措词如此不留余地,左连城反而更加镇定了,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拱手对莫长老就是一抱拳,“莫长老殚­精­竭虑,为帮中事务日夜­操­劳,果然无愧于先父当年托孤之情,这要说起来,这些年也是承蒙莫长老大力辅佐,小侄才能侥幸收拾残部重振帮务,将我丐帮经营推上正轨,这一点上,长老及在场众位叔叔伯伯自然功不可没。只不过嘛,听众位叔伯方才所说的沉迷女­色­,连城倒是不敢苟同”话锋一转,将手一指向我,神情变得越发庄重起来“这位芳姑娘尚未婚配,与小侄又年岁相仿,品貌人才皆是上佳,难得更有一份怜惜贫弱的菩萨心肠,小侄当日得她一饭之恩,便已对她心存好感,而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更觉得与姑娘相见恨晚,一颗情心早已为她而动,此生再不做第二人想!试想我辈江湖儿女,哪个不是快意恩仇敢爱敢恨的,难得上天为小侄与芳姑娘牵动姻缘红线,为我丐帮添得一位能文能武的帮主夫人,敢问众位叔伯,这又有何不可,哪里谈得上什么沉迷女­色­!”

一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我心中不由暗暗生寒,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更加深沉似幽谷深渊,这样的人才若不能为朝廷所用,放之江湖只怕会更加难以管束,龙广海若与他相峙,恐怕免不了瑜亮之虞!而率众逼宫的莫长老,今夜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谁知一听左连城这话,在场众人不但没有安静,反而越发哄闹了起来,人人面上满是怒气,只见郝大力在人群中奋力咳着满口血沫,□的一双眼珠瞪的犹如铜铃,颤手直指左连城,嘶声喊道:“好个糊涂的小子,还说不是被女­色­迷惑,你口口声声说要娶这丫头做帮主夫人,你可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乃是与咱们丐帮不共戴天的满人吗!”

他说的太过激愤,喘气粗短如牛,我起先还有些听不太清,然而在场众人也都愣了一愣,隐约有人问道:“芳姑娘的身世,郝大力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人群中微微掀起一阵窃语,显然郝大力的话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郝大力见大家半信半疑,越发火上心头,手捂着胸口高声说道:“你们一个个土鳖龟孙,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呢,问俺郝大力怎么知道的,乃是一个时辰前和俺同一个囚室的清狗亲口告诉的,那条清狗红口白牙,说这个什么芳姑娘不是别人,就是当日率兵打进东直门的老索尼的嫡亲孙女,姓的什么赫舍里,乃是京城里有名有姓铁板钉钉的一个满吧犊子!”

心口惊得几乎不曾破裂开来,清狗!病无常?他将­性­命交在我手上,又怎敢将我的身世轻易告诉郝大力知道!这里面绝对有人在幕后暗中出手,这是要借郝大力的口,当众捅破我是满人的身份,利用帮众尤其是长老前辈们对满人的夙仇,逼左连城就范!

整个丐帮,能办得到这件事的,除了莫长老,还会有谁!

心头愤恨,眼睛不由自主朝莫长老望去,只见他淡定自若的背负着双手,微扬着脸,嘴角不加掩饰的漏出一丝残忍,更还有一丝得意,居高临下的欣赏着周围众人按捺不住满腔愁愤,齐刷刷怒目瞪向我,道道目光里写尽刻骨仇恨、国仇家恨,恨不能当场拿我开刀为家人报仇时的狰狞,眼前的这些人前一刻分明还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下一刻里虽身形未变,魂魄里却已被仇恨催化成了一群丧失了理­性­的野兽,眼看着昔日毁我家园,杀我亲人的仇敌终于身陷在包围圈中,心头那股压抑许久,渴望以牙还牙,血债血偿的天­性­蠢蠢欲动,似火山潮汐,汹汹不可收拾了!

直到此时,我方才醒悟过来,不由一连后退几步,直至脊背靠上门边,方才感觉出双手双脚,俱已变得冰凉冰凉了。

这一刻,我的眼睛又不由看向左连城,白日擅改帮规将郝大力无理责打,表面上看似利令智昏,为女­色­所惑的少年帮主,几个时辰后就一面情话绵绵的,一面向我投下剧毒,他究竟想做什么?眼看着莫长老此时占据上风,他又该如何行事?他究竟是敌,还是友,而下一步,他又将如何行事?

心中一片迷惘,一片恐惧,更还有一片黯然,别的什么都不敢肯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与莫长老一样,都是把我赫舍里芳芳,当成了手中一颗铲除异己的棋子!

眼看着周围呼啸声顿起,众人纷纷高呼“将这满人当即处死,告慰我丐帮泉下枉死冤魂!”,其中有人再也忍耐不了,一个箭步冲上台阶,利爪如风来势如虎,我哪里躲闪得及,满耳都是“杀满狗杀满狗”,一片掌风扑面,眼看就要毙命于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霜白如月的人影猛地闪现,随着一个清亮的人声响起“我看哪个敢动她!”只听“咯嗒”一声脆响,来人的一条手骨立断当场,发出克制不住地一声惨叫,翻倒在地,哀号不已!在场人声顿时鼎沸,无不为来人鸣不平,纷纷怒吼起来!

转眼间死里逃生,心中由不得一阵后怕,同时也暗暗恨道,莫长老那一方的倒戈势力,一心想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沉迷女­色­的年轻帮主,为了个满人女子不惜当众伤害帮中兄弟,利令智昏到连杀父之仇也能抛之脑后,而另一方面左连城他又岂会受制于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内斗正酣,只是把我这一条无辜­性­命,彻底卷进这场萧墙之祸中去了!

心头一片漆黑,一方面深恨莫长老的­阴­险狡诈,另一方面也更加厌恶左连城的用心叵测,然而心中虽然抑郁,却又不能不躲在左连城的身后,看着他将手攥成一双铁锤,冲着在场群情激愤的帮中老少,挺身高声喊道:“这个女子乃是我左连城的心上人,你们若有哪个胆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这双眼睛认得,这双拳头可不认人!”

他这般强横不讲理,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昔日的仇恨和眼前的愤怒烧红了一双双眼,怒视着我,更多地人怒视着左连城,只把双手的一对儿骨节,纷纷捏的生响。全场气氛一时凝滞下来,台阶上摇晃着我们两条单薄的影子,对持着台阶下黑压压一片人林,彼此互不相让,交织愤怒的眼神几乎不曾把湿冷的空气也烧得噼啪作响,猛然间一阵穿堂寒风卷地而起,满庭掀动千百条鬼魅般的­阴­影,忽明忽暗,焉近焉远,­阴­森的怨气如排山倒海,朝着我们,一点点森凉的压迫了过来。

人,该是多么脆弱啊,这个时候我只觉自己的整个身子,连同整个灵魂,几乎就要被这扑面而来的恐怖气氛撕裂开来了……

眼看着一片哗变在即,久未言语的莫长老在人群中自捻着胡须,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冷笑:“帮主如此维护这位芳姑娘,想来必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了,唯独是要瞒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罢了,自从这个满人女子来到本帮大殿以来,帮主就好比鬼迷心窍,不但不理帮中事务,更不惜将暗道机关以及帮中机密一一表露人前!哼,为了这么一个满人女子,帮主直视帮规禁令如无物,更有甚者,今夜居然还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儿,下重手伤害同帮手足!帮主此举,不但不足以引为表率,当真传扬出去,怕是还会被江湖各大帮派耻笑,沦为他人笑柄!”

眼见莫长老在一旁煽风点火,左连城将手一扬,打鼻间冷笑着说道:“莫长老不必再次蛊惑人心!这是本帮主的事,本帮主自会处理,也用不着各位长辈担心,你们不是说连城因为女­色­利令智昏了吗,那么好,今天连城也不妨在此把话挑明白了,我就是喜欢这位芳姑娘,打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喜欢上了,她是满人又怎样,我早就发誓此生再不做第二人想,三天之后,就在本帮的正殿之前,我要大­操­大办,用大红花轿正式迎娶她为我左连城的妻房!”

一句话仿佛一道寒光,激得我心头猛然紧缩,转眼间心血都收到喉咙里了,喉头只觉一闷,眼前一花,一缕缕腥热的液体顺着嘴角,耳廓,甚至眼角,缓缓淌了下来……

耳旁仿佛一空,顿时只觉人声嘈杂,郝大力的声音犹如雷霆一般,在其间哀鸣回荡:“众位老少兄弟,也就在七年以前,老帮主及帮中­精­英百余人计,不幸遭满人所害,顷刻之间惨死清军刀下,而我们的父母叔伯,姐妹儿女,兄弟同袍,更是被清兵沿途追狙,或辱或杀,一夜之间全部魂归黄泉!只要一想起这段血海深仇,我郝大力就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当年那些血淋淋的事儿仿佛就在眼前一般,想我们这些侥幸逃出来的人,这些年来没日没夜,苦熬苦受,为的,不就是替死去的兄弟报仇,杀尽满洲狗吗!可是万没有想到,我们的帮主,丐帮的领袖,老帮主的嫡亲儿子,今日居然要娶一个满族女人为妻,想老帮主若泉下有知,也会怨气难平的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全场立即掀起浪潮一般的怒吼,阶下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纷纷叫嚷着“帮主为妖女迷惑,我辈理应铲除妖女”,无不攥拳亮刃,眼看就要冲上来了!

此刻我已顾不上害怕,只是连连往后退去,然而身后是面冰冷的砖墙,脚下早已退无可退,眼看着暴动的人们如潮水般已经涌上台阶,我竟怕的只能定在当场,丝毫无法动弹,眼看着左连城一袭白衣被夜风烈烈吹起,扭过头,冲我露出一个,镇定无比,却又残酷无比的笑容!

芳芳13

那一刻,随着左连城齿间惨白的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我只觉心口猛地一阵抽搐,霎时间眼前天旋地转,克制不住的脚下一软,顿时就要跌到下去,却在下一霎那被左连城凭空一把揽住,拦腰紧紧护在胸前,而直到额角硬生生撞上他胸口的这一刻方才察觉,自己除了心口还残留着一口热气,全身上下,双手双脚,竟是一丁点儿知觉也不曾见了……

惊恐到了极致,心头反倒一片模糊,唯有一丝神识还在隐隐怨恨道:他们都想杀我,连此刻怀抱着的人也想杀我,然而我,却连转身逃跑的气力也没有,难道这幽深不见天日的地底,当真就是我赫舍里芳芳的葬身之所吗……

就在神识行将放弃躯壳而去的一瞬那间,突然间一道灵光一闪,一个念头猛地滑过脑海,激得我只觉眼前一亮,霎时之间,仿佛有一股勃勃生机在体内重新旺盛了起来,温暖的感觉将骨子里那一股森寒的恐惧一股脑赶了出去,一个欣喜的声音开始高声喊道:不会的,我一定不会死的,因为他在,龙广海在这里啊,有他在,我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他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想到了这里,希望被重新点亮起,仿佛黑夜里迷路的旅人眼前亮起了一捧如炬的灯火,苦熬寒冬的雀鸟终于闻到了第一缕春风的芬芳似的,天­性­中的乐观和女儿的情思被一一唤醒,分明还是陷身在周遭一片潮水般的怒吼声和腾腾杀气中,恐惧却已被抛到了脑后,不仅是意识,竟是连身子也轻松了起来,只顾抻长了脖子,扭着头,费力的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着龙广海的身影,一双眸子用力的,仿佛不曾崩碎出血珠儿来,而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热烈的反复低吟道:龙广海,我在这里,龙广海,我在这里……

那一刻,其实,我该有多年轻,该够多傻啊……

很久之后,当我站在钟粹宫那静谧不闻人声的,粉黛宝蓝,用彩漆金粉描画着龙凤呈祥的堂皇廊下,空昂着头,久久眺望着朱红墙头上一眼望不到头的琉璃瓦上头的,一抹碧蓝晴天的时候,突然打心底深处,莫名的涌上一片深沉,酸凉,还带着几分苦笑的泪意起来,一恍之间,心痛凝滞,又唯恐被人瞧见,抬手掩饰着刚想去拭,才发觉双眼有如­干­涩的枯井,任凭心口堵塞绞痛到几乎崩裂,却是连一丝水气儿,也寻不见……

背后坠儿小声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想家了吗?

我抬手揉着胸口,收回目光,转过身慢慢迈开步子,任凭话语声轻飘飘的散在风里,也不知坠儿听清了没有:没什么,不过想起一点儿从前的事儿罢了……

美好的希望大半是要落空的,只是那时我还太年轻,还不愿意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就在喊杀声连成一片的人们即将冲上台阶的前一刻,雪亮的刀光晃晕了我的眼,迫人的杀气划破了我的肌肤,我却还在执着的、亢奋的、反复搜寻着龙广海的影子,心中若悲若喜的,好像是隐隐希翼着他披挂金盔金甲,俊朗神勇的好似天神一般的从天而降,将我,从眼前这片混乱、布满杀机的混沌中一把揽起,拥在怀中,比肩比翼,一举将这片不见天日的沉沉黑暗远远抛下,耸身直上青天,将风光尽揽趁美景全收,从此相厮相守,相知相偎,再不用受这日日夜夜死生难测的折磨了……

然而我看啊盼啊,望啊等啊,忘乎所以到就快要疯魔癫狂的那一刻,一片人影燑燑中,却始终盼不见他的身影,眼逐渐开始模糊,心也慢慢变得冷却,心底里那个欣喜呐喊的声音已经渐渐悄下声去,而另一个冰冷的声音,正开始在用刀子一般剐人的语调说道,你这个傻子,你这个痴儿,他!他呀!又怎么会为你而来……

那声音振聋发聩,激得我通身霎时发寒,是啊,可不就是吗,那般执着的寻啊找啊,盼啊等啊,直到此刻危在旦夕,却是连一个眼神,一个熟悉的笑容,甚至他的一片衣襟也寻不见,先前的满怀希望,开始渐渐变成焦虑、惶恐、疑惑,又在一个迟疑之间,霎时化作了清醒……

是,是的,他是不会来的,因为他不仅仅是龙广海,更是大清朝的九五之尊啊……

心已不由得渐渐冷了下去,却还要一任脆弱的听觉被排山倒海的喊杀声撕扯到模糊,眸子也因为瞪的太久,逐渐蒙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却还生怕自己漏听漏看了,会错失了他的讯息,一直这样不肯死心,一直听凭着自己荒唐的任­性­下去,可是渐渐眼里什么也剩不下,渐渐什么也瞧不清楚了,只依稀仿佛听见左连城沉着又叫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耳旁说了一句:“摒住气,把眼睛闭上,一刻就行了……”却还不等意识反应过来,鼻间只觉一片奇香,再挣扎想看去,却只觉通身筋骨酥软,脑子猛然一沉,仿佛直坠下地府­阴­曹而去一般,一面绝望到心碎的,一面狠毒挖苦着自己愚蠢的,沉沉昏迷了过去……

我可真傻啊,居然会忘记了,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理智,又怎么会因为儿女之情,而搅乱了大局呢……

姑娘,这就是,咱们的命啊,好像五娘这样说过的……

先生,二婶,你们当日若一个不是才子幕僚,只是山野莽夫,一个不是贵胄人家,只是蓬门贫女,你们如今,是不是早就该红红翠翠融融恰恰,春日踏青耕作,夏夜赏月吃瓜,秋实农忙收获,寒夜围炉烤火,从此那管山高水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呢……

只不过,这世上又哪来的那许多“若不是”,倒是有无数的,“莫奈何”,造化因果,报应循环,只是要,差池了人意……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仿佛先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在温暖芬芳的空气里轻轻作响。

睫毛轻轻扇动,强撑着眼睛好容易才睁得开,或许是因为睡得太久,通身酸软沉重,仿佛整个人,连同全部灵魂,已经经历了一场轮回一般……

灯火耀目刺眼,粗一打量之下也能知道,我已经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卧房里,整间屋子还像从前那样­精­致整齐,桌上亮着聚耀灯,温热的茶壶搁在床边的小几上伸手就能够着,枕头下压着熨烫的整整齐齐的手绢,飞针走线绣着斑斓­精­灵的蝶儿,周围的一切摆设景物似乎都没有变,就连云石地面也还是那样一尘不染,那一夜散落满地的白糖糕和茶水早已打扫­干­净了,甚至连零星半点痕迹,也寻不见。

低头往身上瞧去,早给换上了一套雪白的新衣,头发也给极­精­心的编了一个坠马髻,伏贴的靠在熏过的铺盖里,似乎已沾染上了栀子花的香气。

转念之间,从森罗地府霎时又坠回到这般富贵安逸之中,若不是心还在胸膛里痛到抽搐,我还真要以为之前那一场惊心动魄,不过是发了一场春梦而已……

翻身刚想下床,掀动被子的手却自行打住了,身体带动着头脑重新倒回枕上,合起眼,静静的重新睡了回去。

清醒又能好到哪里,糊涂又能坏到哪里,倒不如就此沉沉睡去了吧……

也不知又躺了多久,一直睡得极浅,睡眠里徘徊辗转,却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却怎么也寻不见梦乡的入口……

昏沉中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有人轻声呼唤,渐渐声音近了,清晰了,听那声音仿佛在说:“我知道你醒了,不要再睡了……”

我不能睡吗,怎么,我竟是连沉沉昏睡下去,也不能够吗……

眼睛渐渐张开,耳边那声音反倒渐渐模糊了起来,直至完全听不见了,随着我慢慢坐起身来,仿佛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些声音,都不过是梦境的一场延续,头脑只是昏沉沉的,之前的,还有眼前的,这一切孰真孰幻,孰梦孰醒,越发不分明了起来……

心口痛的越发强烈,开始连耳鼓也突突作响起来,忍不住用手紧紧按压上去,也不知怎么,竟是越压越痛,越跳越快,疼痛每加重一分,­精­神也清醒一分,清醒又反过来激发了疼痛,不过喘息之间,冷汗已顺着脊梁层层渗出,一身轻薄的丝绸衣裳,尽被打湿透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下一波疼痛如潮袭来,剧烈的疼痛下人也越发清醒了起来,猛然间一个灵光乍现,病无常那形销骨立的鬼模样闪回眼前,惊得我一个下意识之下突然反应过来,莫不成这心口的阵阵剧痛,就是他所谓“雪后寒”的症状吗?

容不得我再往深想,□的疼痛已经不可抑制的暴发了开来,随着呼吸顺着血液,往手、脚、头颅、脏器排山倒海般的冲击了过来,几乎一下就冲垮了我的全部意识,而在剧烈的疼痛下,身体也开始克制不住的抽搐起来,感觉双手双脚在松软的被褥里不受控制的四下踢腾,还有一口血腥味道,顺着喉头,开始不断翻涌上来!

雪后寒,左连城下在白糖糕里的“雪后寒”!

这痛楚煎熬,竟是闹痘儿时候也不曾经历过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吗!

突然之间,无声无息之间伸来了一只手,一把牢牢托住了我的脖颈,将一点什么苦涩腥冷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塞进我的嘴里!

猛地吃了一惊,刚想挣扎,心中却突然亮起了一道光芒,意识霎时轻快了起来,龙广海,是你吗?你果然还是来了啊……

随着这点苦涩的东西滑落喉咙,疼痛感陡然一松,继而如潮水般逐渐退去,身体也随着平静下来,呼吸顺畅了不少,前后才不过一盏茶的辰光,我却自觉已是在奈何桥头,生生绕了一个来回了……

只不过,龙广海,无论经受多大的痛苦都好,我终于还是盼到你来了……

心头一软,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眼角乱线般的滚落下来,却顾也顾不上擦,撑着床头强坐起身,昂着头,欢喜的一抬头就要往他看去!

美好的愿望总是会落空的,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当我抬眼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颗欣喜的心陡然变冷、变硬,悸动之间,已隐隐裂开了条缝……

眼前站着的,依旧还是那个一袭白衣如雪,亲手喂我吃下毒药的,几乎害我命丧当场的,左连城!

奈何此时心痛如绞,奈何此刻心死如灰,眼看着这始作俑者满脸笑容的站在面前,我竟一点儿反应也激将不起,两眼分明瞧定着他,心情却分明只是一潭死水,不但是恨,不但是愤,竟是连半点情绪,也不能够有,只能像具偶人泥胎一般僵坐着,默默的盯着他看。

眼见我这副模样,左连城似乎也愣了一愣,不过须臾之间,他已是回过神来,脸上笑容依旧温暖如春风似的,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平托出一只条盘来。

随着这托盘一出,屋内光线顿时一炙,满屋子顿时如红烛高挑般红彤彤的,更还有夹金嵌丝,流光溢彩,耀的人眼都睁不开的道道霞光宝气,从托盘中那一堆绣着山河地理图衣物上头,浪潮般层层向我推将过来。

左连城的声音,也仿佛红彤彤热烘烘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穿破这满屋厚重喜庆的红­色­,如针尖般一点点扎进我的心头:“芳儿你快瞧,这些天趁你睡着,我特意命人找京城最好的字号赶制了这套喜服,这么巧今天刚刚送来,这么巧你就醒了,你瞧瞧,等一会儿我叫大娘进来,帮着你试试可好?若不合身,或是有什么地方不喜欢,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的眼睛被这红浪般的光芒耀的生痛,而左连城的笑容却叫肠胃在我的腹中翻搅不已,眼看着他笑着托着这团血红­色­的,上头还放着一尊由成堆珠翠镶嵌成的偌大凤冠,一点点向我逼近过来,身体控制不住的打了一颤,仿佛被那团红­色­烫着了似的,接着便是从头到脚,由灵魂深处,每一个毛孔里头,都往外迸­射­出团团愤怒的火苗!

左连城却仿佛无知无觉,依旧牢牢挂着那张牢不可破的笑容,一面稳稳往前走,一面开口继续说道:“连城知道,我们汉家的喜服,芳儿必是不喜欢的,不过既然是我们丐帮办喜事,不能不顾及规矩礼数,所以也只有委屈芳儿姑且忍耐一下了……”

“左帮主真是爱说笑,这凤冠霞帔该是为未来的帮主夫人准备才是,芳儿又怎敢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听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干­涩而遥远。

“呵呵,芳儿许是昏睡了太久,怎么竟能把这么大的事也给忘了,就在三天以前,当着全体帮众的面,咱们的亲事已经在先父灵前订下了,不单是这副凤冠霞帔,连同外面这一应箱笼篮匣,统统都是我们新婚的礼品,芳儿你该高兴才是啊!”左连城齿间森白的光芒,还有他的笑容,一如当晚那般叫人胆寒。

这么此时此刻,他还敢揣着这份虚情假意多做纠缠!我打心底长长深吸了口气,一面紧紧盯着左连城,一面强忍住怒气,缓缓说道:“帮主美意,恕芳儿实在无福消受,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wωw奇Qisuu書com网叫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左帮主高瞻远瞩,早把芳芳打进了算盘里头,芳芳自问也无力反抗,既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劝帮主也不用再扮这些你侬我侬,不如就在今时今地,把话挑明了吧!”

见我突然发难,左连城竟毫不动容,依旧固守着一份牢不可破的笑容,只是略一转身,极轻巧的一转身将条盘随手搁下,随手极轻松掸了掸衣襟,仿佛卸下了什么心头大石似的,搬了个绣墩轻轻安坐下,微松了口气,冲着我,笑的越发灿烂了:“芳儿果然快人快语,在下甘拜下风,想在下本无意将姑娘扯进这一场纷争之中,只不过当时当刻情况危急,姑娘您的作用又至关重要,在下百般考虑,却也只能出此下策,仅此而已……”

哼,好一个仅此而已,一场血­肉­横飞刀光剑影,推着我往鬼门关门前兜了一圈又硬拉回来,在这位少年帮主的口中,也不过是一个仅此而已,而已……

此时只见左连城已敛正起了笑容,拘膝端坐于前,神情间依稀凝重,似乎是要将一番心底话,娓娓向我道来:“想我丐帮,乃是天下第一大帮,历经百年沉浮起落,到我手中时,已是人才凋零人心散乱,内无中兴之财,外有追缴之敌,更还有一大群虎视眈眈的老臣子,终日忙于同室­操­戈互相倾轧,结党篡权之心几乎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我坐着的这帮主之位,真是危若悬卵,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要提防着背后­射­来的支支冷箭……”

说到这里,左连城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丝狰狞杀气,往昔那段煎熬似乎已在他心里,造下了无法愈合的疮患:“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莫长老,身为先父的至交好友和托孤之臣,居然开始暗中与当朝权臣鳌拜勾结,意欲把我丐帮当成礼品,全盘献于鳌拜!我虽一早察觉他这狼子野心,却受困于手中无财无兵,除了终日费力忍耐之外,竟是没有一点儿作为……”

“再想不到的是,就在我丐帮行将山穷水尽之时,颂平,入帮以来始终安分守己的一介小人物,突然给我带来一笔巨大的财富,凭借这笔大富贵,我逐渐重整经济,整顿帮务,将原先那个行将枝叶凋零的丐帮,慢慢兴建成如今这一派秩序井然、民生安乐的模样,回头想想,竟是比我先父及先祖当年的景象,来得更为繁盛堂皇……”

说到这里,他光洁如玉的脸上隐隐蒙上了一层光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却又在转眼之间,霎时变得狰狞可怖。

“可是,我心中始终扎着一根大刺,那就是无论我如何询问颂平,他也始终不肯把那笔巨大财富的出处如实相告,只是说是来日自有结果,劝我耐心等待,哼,好一个耐心等待,眼前是我费了这么多心血才得来的局面,若是来日那结果不堪领受,难道我这些年的辛苦经营,顷刻间就要任他崩塌了去不成!”

说到这里,他再也安坐不住,起身快走几步,一双拳头攥得都快滴下水来:“这一年以来,经我多方调查,甚至还收买了几个朝廷安Сhā在帮里的细作探子,又杀了几个知情人,到底将颂平的真实身份摸清了几分,更知道他背后站着一个极有势力的人,而这个人,与莫长老背后那个鳌拜,并不是同路,最关键的是,这两方还是不共戴天的对头,所以连城不得已之下,冒险下了一招险棋,芳儿,凭你的聪明,应该知道我做了什么才对吧……”

原来一个人的面容,是可以在人鬼之间转眼变化的,方才还如此风度翩翩的一个左连城,如今看来,竟是犹如阎罗厉鬼,张着满口森白的牙,在我面前,用一双烧红的眼,半疯癫的盯视着我。

若不是这其中经历了那许多事,我真会以为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英俊少年,便是当时那个面目狰狞的莫长老……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利欲熏心,孰忠孰­奸­,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

“小女子无知,或许帮主所谓的一招险棋,是指不闻不问,听任莫长老的势力日益膨胀,直到可以与颂平背后那个大人物相与抗衡,看他双方势力拼个你死我活,帮主就好以最少的损失,坐收最丰盈的渔翁之利了吧……”我避开他鬼一般的目光,抬头望着一抹白墙,一个字一个字的幽幽吐道。

“芳芳果然聪颖过人,一眼就看破在下的心思,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姑娘开始,在下就知道这是上苍交到我手上的一把利刃,这般动人心魄,又这般聪慧纯真,更还有和那位大人物之间,有一段难解难分的情缘,古来英雄为搏红颜一笑,不惜破家亡国的例子屡见不鲜,在下窃盼望那位大人物顾忌姑娘的安危,会助在下与莫长老一­干­贼子背水一战,也好拯救我丐帮上下数万帮众,以及百年基业于水火之中……”说到这里,他竟快步来在近前,一撩前襟,冲我深深揖下身去。“在下唐突,恳请姑娘暂且穿上这套嫁衣,在那喜堂之中,早已埋伏下天罗地网,只须借与姑娘拜堂这一场东风之便,便可联合大人物雷霆之威,将一­干­参加婚礼的贼子,连同鳌拜的援军一举拿下,即可血洗我先父无辜惨死之仇,又可成就我丐帮清理门户,叫久已旁落的集权,重归于帮主一人之手!”

他说得如此动情,我却连瞧也不多愿瞧这副嘴脸,偏过头去冷笑道:“也就是因此,帮主才会将小女子掳进帮来,更不惜人前情意拳拳,以此既可以激化帮中党派矛盾,更可以激那位大人物快些现身,直到此刻帮主亲手喂小女子吃下毒药,也是好要以小女子这条­性­命为筹码,逼迫那位大人物与帮主合作的吧,只不过……”我随手撩了撩碎发,“只不过百密终有一疏,帮主似乎犯了一个极大的纰漏!”

“喔?究竟是什么样的纰漏,在下倒愿闻其详!”听我这话,左连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

我按捺住心口剧痛,沉吟半晌,幽幽张口说道:“想来帮主也很清楚,那位大人物是什么样贵不可及的身份,即便芳儿再动人魂魄个千倍百倍,只怕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小女子而已,他又怎么会为了我一个小女子,无视天下的大任,在京城脚下扶植丐帮这一支负隅顽抗的江湖第一大帮,容他人榻旁安睡呢!”

我此言一出,左连城面­色­顿时一滞,须臾间,满口森白的牙已紧紧咬住,恶毒的话语声从牙缝里如蛇的毒浆般,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若是照姑娘这么说,姑娘的这条­性­命,对在下就应该无关紧要了,既如此,那么替姑娘缓解毒发的‘棘棘草’,在下也便可以省下了!”

见他这般咄咄逼人,我反倒觉着轻松了许多,转睛瞧定了他,朗声笑道:“人不惧死,奈何以死畏之,想我芳芳乃是尊贵的赫舍里氏的子孙,我们的男子勇猛­精­壮,得长生天的宠爱,世代追随爱新觉罗家南征北战,他们的英雄的故事被人们写进歌谣世代传唱,我们的女子忠贞节烈,宁愿轰轰烈烈的死去,也绝不要狗一样卑贱的活,帮主即是要以死相逼,那么芳芳即当受之若醴,反倒要感谢帮主成全小女子的一场千古流芳的,身后美名了!”

“如此说来,姑娘是下定决心不愿穿上嫁衣,不愿费这举手之劳了吗?”左连城的声音,仿佛地底传来的一般,­阴­沉的叫人不由胆寒。

“恕小女子心胸狭隘,不知道什么叫成|人之美!而且”我猛一抬头,满腔怒火烧得我几乎目眦尽裂,“左帮主若当真够胆,就只管收起你的解药,看着小女子毒发身亡好了,只不过到时候,就不知你丐帮的百年基业,还有帮主这颗项上人头,可能够承受得起那位大人物的雷霆怒火了!”我毫不示弱,逼在左连城脸前,反口咄咄相激。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左连城­阴­沉的脸在身后那一盘火红嫁衣的烘托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见他这般怒火中烧,显然是被我说得心底发虚,我面上越发显得畅快,心头却因为自己那一番深入策里的分析,剖的鲜血淋淋,一扫之下,只觉手腕上那串珊瑚手珠血红的颜­色­,映得双眼灼灼生痛,隐隐觉得眼底涌动着一股灼热粘稠的鲜血,夹杂着苦涩的泪水,恍惚之间,已经点点落在了颊边……

若我这一遭真的逃不脱,龙广海,你可是会在未知的将来,某个寂静的夜里,偶尔望一望窗外,想起当年还有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姑娘,站在满地白灼的日头里,曾经并肩携手,凭这抹如歌如泣的鲜红,与你约定下个一生一世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终于,终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完成了这一章,呼……

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新的工作岗位新的同事新的作息时间新的领导哦啊,更还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苏州话叫“新娘娘”,也就是传说中的新娘子啦,不过据我家那个臭男人说,不是他要娶我,而是被我这个史前野蛮人一­棒­子打晕了直接拖进洞里,不娶不行啊,哈哈哈哈……

左连城5

这一刻,时光似乎也走的格外缓慢,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气势在空气中灼灼燃烧,几乎逼退了满室灼目的红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左连城陡然一松,猛然收起了一张恶鬼面孔,重又恢复了那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庞,对着我,微微绽开一笑:“说来说去,姑娘心里,最关键还是担心我丐帮日后会不肯归顺朝廷,成为朝廷的一大隐患吧?”

我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冷冷说道:“不错,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就是信你左帮主的人品不过!以左帮主这般的小人心信儿,他日一旦铲除异己,一朝权柄在手之时,料定必不甘心受制于人,恐怕是要以万千帮众倾国财力,与朝廷分庭抗礼、坐地起价,博一个异­性­王位了吧!”

听我说得这么直白,左连城反倒笑了,起身信信散了几步,在堂前一幅山水前停下脚步,望着浓淡飘逸的泼墨山水,开口朗声说道:“姑娘如此看待连城,自然是有姑娘的道理的,在下也不便多做辩解,只不过有一件事,恐怕姑娘就所知不详了……”转身面向着我,一双水银般的眸子淡定恬静,倒仿佛看穿了名利,“其实我丐帮能有今时今日这般富贵,全赖那位大人物长久以来的经济扶持,只不过这份扶持,却来的极为­精­妙别致,并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什么银两房产,而是来自于京城大大小小、所有娼窑妓院的流水帐面!”

见我听得一惊,左连城居然眉头一皱,仰天苦笑了一声,神情微露一丝尴尬:“姑娘身居闺阁,想来并不清楚里面的典故,想城南这片烟花之地,自前朝以来,就一直是全京城之中,仅此于盐茶专卖的一桩肥买卖,最是销金蚀骨的一处所在!曼舞莺歌,香罗暖帐,满楼红袖招,每天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在那地方逐浪买笑,挥霍无度,大把的银子落进那个地方,竟如同落进了填不尽的无底洞,家家勾栏院门口盏盏花灯里亮的不是火烛,朵朵尽是雪亮的稞子一般……”

“不过这套大富贵,也引得江湖上无数帮派垂涎三尺,为占有尽可能多的利益,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帮派竞相斗殴,杀得血流成河尸骸遍地也依旧不肯放弃,却始终也没有一个帮派可以独占个长久的。然而,自从得到大人物的扶持以来,整个形势开始发生扭转,各大帮派纷纷约束门下子弟,逐渐退出了这场争斗,江湖上也一致默认了我丐帮对这套‘烟花税’的独有权,在此等顺风顺水之下,由我逐步定下规矩,每个月由我丐帮派出弟子,专门负责维持这些烟花之地的治安,更重要的是利用“鸽堂”和丐帮弟子的便宜身份,在这片藏污纳垢之地,尽可能多的从各个角落搜集形形­色­­色­的各种情报,如此一来,一方面重新确立起我丐帮的江湖地位,一方面也收获了大笔银钱,更是为大人物架设了千里眼顺风耳,哪怕零星半点的风吹草动,也绝逃不过大人物的眼睛!“

左连城说得简练,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一面暗暗佩服,好一个龙广海,堂堂衣不垂堂的天子,居然也会生出这么个见不得光的好主意!一来,可以不费一分一毫,利用这条经济脉络,将数万丐帮子弟轻易笼在袖中,二来,各­色­人等来在那烟花之地寻欢买笑,酒­色­淘­性­,三杯下肚之后,最容易了泄露心中隐私,此时得丐帮子弟贴近打探,更可以扩展视听,将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三教九流,所有见不得光的心思勾当统统攥进手中,而且丐帮子弟背景比起内务府那些阵营不明的笔帖式戈侍哈来,既安全可靠,又不显山不露水,称得起是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好主意!

只不过,想龙广海堂堂天子之尊,居然对乌烟瘴气的烟花之地如此了若指掌,又不能不叫我一个女儿家家的心有微词,忍不住面上飞臊,张口就是要啐……

左连城却并不领会我的心思,迈开步子,在屋中慢慢踱起了方步:“丐帮得此肥差,犹如久旱逢甘霖,从此五六年间,日日能进斗金有余,逐渐得以重振帮务,重建起总堂分舵,使帮众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说到底,我丐帮今日有此一片基业,还不是全赖背后那位大人物的格外看护,请姑娘试想,在此情形之下,我左连城敢不打叠起十分­精­神,全力支持大人物完成他的大事业吗?”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郑重严肃,神情间满是凝重庄严,看着我,接着向下说道:“那一日,在下斗胆将姑娘请进总堂,一路经过,姑娘想来也已看见,整个地下工防完全是按照军事用途建造的,屯兵洞、瓮城、垛口,完全能够保证三万兵力屯聚一个月有余,而这一切的设施的设计建筑,都是由颂平亲自主持修建的,所需银钱,皆都出自‘烟花税’里,在下虽然愚顿,虽然不敢过问,却也清楚得很,大人物这要借我丐帮寒陋之地,­干­一番不敢揣测的大事业!”

我静静听他说完,不由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心底一阵绞痛,强迫着自己用力吞咽下去:“帮主这话,不可谓不属实,小女子私心揣测,却有几点疑问,不知可否当场请教?”

听我这话,左连城猛的站住了脚步,面朝着我,极恭敬的躬下身去:“姑娘既是有话要问,在下敢不如实作答,还请姑娘随意发问才好……”

我点点头:“得帮主如此许诺,小女子先行谢过了”在榻上微微躬身回了一礼,紧跟着一挺身,张口劈头就问,“帮主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从头到尾,似乎都是在说一个主题,那便是:没有大人物,便没有丐帮的今天,然而帮主日夜难安,担心的却是丐帮如今已经离不开大人物的扶持,大人物却始终面目不清意向不明,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最关键的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帮主一句安心话!于是从一开始,帮主就觉着自己是被别人牵着鼻子在走,没有主动权,更没有主心骨,而且还有一桩事不能不提,前任老帮主乃是死在满人的刀口之下,这一段不共戴天的仇恨梗在心中,帮主不甘心向大人物投诚,却被形势所迫,又不能不投诚,所以,帮主您采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方面,通过颂平,向大人物主动示好,建筑工事也罢,搜集情报也罢,无不是兢兢业业听从命令行事,却又并不主动挑明投诚之意,若即若离的这么只管抻着,另一方面,放任莫长老的势力日渐扩大,只等着他向鳌拜一党投诚,再将此消息及时通报大人物,引来大人物的大批兵力襄助,然后利用一场婚礼为导火索,将所有心怀不满的长老权重统统召集在地下总堂之内,只求一个投杯为号,登时引发大人物和鳌拜两派人马一场血­肉­厮杀,自己则在一旁按兵不动,借此机会,或者可以借大人物之手除去莫长老一­干­老臣,又或者,可以借鳌拜之手除去始终在摆布自己的大人物的势力,无论哪一方最后取胜,帮主您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果然不愧是一条绝世妙计!敢问一句,小女子这番推测,可是还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我轻轻惨笑一声:“只不过虽已成竹在胸,帮主心思慎沉,却仍有一处不能安心,那就是那位大人物的用意始终不清,若是到时候,鳌拜一党前来接受莫长老投诚的兵马已至,而大人物的人马却迟迟不见,那么这一番周详得计划,不就全盘皆空了吗!于是,帮主您在无奈之下,想到了小女子这么一张不算是王牌的王牌,意欲以我为饵,希望能引起大人物的注意,又唯恐不够分量,于是将计就计,索­性­在小女子身上种下奇毒,情意加上心疼,再把小女子穿上嫁衣,放到一场杀戮的中心位置上,如此一来,就不怕那位大人物不肯就范,要发大军之力,为红颜怒发冲冠了吧!”

说到这里,我不由怅怅叹了口气:“小女子方才所说的,不知帮主可有异议?”

火烛摇晃之间,只见左连城的脸忽明忽暗,神情虽然淡定,眉宇之间,却分明有一股悲怆之­色­,只是刻意隐忍不发;“芳姑娘果然聪明过人,小可这点儿心思,怕不是全被姑娘一一堪破了,只不过,小可冒着触发雷霆之怒的危险制定下这套计划,所图的,却并不是小可自身的利益,这一点,连成敢拿­性­命对天发誓……”

这一刻,左连城那少年人光洁的面颊上,渐渐添上了一抹灰尘般的沧桑之­色­,额头眼角,隐隐浮现几道痛苦的纹路,仿佛陡然之间,他已被一股强大的痛苦席卷了起来,身形隐在一地灯火里,竟也仿佛沙砾似的,慢慢的,一点点地,随风化开去了:“想来大人物和鳌拜,两方势力不共戴天已久,早就有心铲除对方了,即便不是在我丐帮总堂这里,迟早有一天,始终也是要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小可这么做,无非是借天时地利之机,为自己,更是为整个丐帮,谋一个独立的机会,值此动荡之际,蝼蚁尚且偷生,小可为何就不可以争取一个立足之地!姑娘您宅心仁厚,难道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丐帮上下无辜子弟,不明不白,白白惨死在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你们满人的争权夺位之中吗?”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也微微哽咽,似乎被自己的话触到了伤心地:“论忠,我乃汉家子民,早在山海关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亡国之人了;论义,身为一帮之主,执掌丐帮上下万众子弟的祸福生死,我决不能叫丐帮千百年的基业断送在自己这双手上;论孝,先父当年惨死满人刀下,我更不能为了苟延残喘而不顾杀父之仇,就此投靠仇人的朝廷!此时间,我想进,奈何经济命脉被人牢牢攥住,我想退,基业眼看就要葬送在一­干­乱臣的手上,我竟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在这场斗争中拼命存活下来,豁出我一个人的死生不顾,为丐帮的将来,搏一方立足之地,纵然­阴­谋算计,所图所为的却也就是一个‘活下去’,仅此而已,……”

眼光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隐发亮:“至于姑娘所说的‘异姓王’,小可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要知道在你们满人的统治下,我们这群叫花子,只不过只是一群虫蚁罢了,举步碾之,杯水浇之,火星焚之,转眼便是灭顶之灾,生存已是这般不易,我,这样孱弱无力的我,又凭什么去做那些荒谬、不可及的美梦呢……”

眼看着他这般感伤,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那一夜里,那间人­肉­黑店的那场连天的大火,仿佛重又闻见了大火里,那一股烧的灼热的血腥和皮­肉­的焦糊气息,更加想起了大火里那群满手血腥的歹人在火中唱着的歌,“老天爷,你瞎了眼,你聋了耳,老天爷,你做不得天,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歌声混合着大火的噼剥声,在耳边久久回响,竟是和眼前屋子里这片繁华耀目的红­色­,隐隐融合在了一起,仿佛有火苗跳落上了肌肤,面颊烫得不由抽搐,将手一摸才发觉,原来是泪珠,不知不觉已滚落在了面颊上……

说到这里,他已经再也控制不住,浑身微微颤抖,几乎悲痛的就要哭出声来了:“若上天怜见,护佑此一番大计得成,丐帮基业得保,我左连城情愿自刎当场,以谢今日之罪!只求姑娘念在丐帮上下万千条无辜­性­命,能够忍辱负重穿上这套嫁衣,助连城演完这一场戏,值此之后无论是杀是剐,一切祸福全都由连城一人承担,绝不能叫姑娘受半点伤害的!”

奈何他老成持重,纵然他­精­明过人,或许所有人都已经忽略了,眼前这位一帮之主,其实也还只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郎,寻常人家在这个年纪,还是膝下承欢的娇痴娇憨,可是这个少年,却早已承担起了过分沉重的一副重担,就好像龙广海,查斯切朗,甚至玉淇又何尝不是如此?更还有,我,赫舍里芳芳,背负着索尼的嫡孙女,额娘唯一的孩子,名儒伍次友的入室弟子这一连串沉甸甸的名衔,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年少气盛,也许是因为此时我的耳旁,正不断的响起那场黑店大火中,那些可怜人临终前魔障一般的歌声,那歌声仿佛阵阵寒气,冻结了我生命中曾经的一切安宁与快乐,将我的灵魂撕扯的伤痕累累,仿佛秋天的枯叶般一碰便碎化开去,那一种无力将他们从火焰和杀戮的罪孽中拯救回来的深切自责,逼迫着我的灵魂再也无法得到安宁,身体竟在理智察觉之前,起身缓缓走到桌前,伸手端起那一盘沉重的、光芒耀眼的鲜红嫁衣时,迷迷糊糊的,只是想把这套沉重如枷锁一般的裙褂穿起来,戴起来,也许这样一来,那些久久萦绕在耳旁的歌声,就终于、可以安静下去了……

也许,我的头脑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而我的用意,也如同所有凡人一样,一样的自私和狭隘,更也许龙广海会因为我这一个决定,而从此责备我一生一世,但是我此刻,却只想作出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也许因为这样一个决定,我便可以稍稍赎去一些我的罪孽,就好像天主在布道时,会将小石子故意放进鞋子里那样,希望能用□上的痛楚与牺牲,来替我满族人偿一偿对汉人犯下的罪孽,让自己的心,还有灵魂深处的痛楚,得到一点些微的安宁……

(熙朝时,因为孝庄太皇太后信奉天主教,天主教的教义在满清贵­妇­之中颇为盛行,很多贵族女­性­也因此改变了信仰,开始资助教堂和主日学校,并纷纷以布道、做礼拜,和阅读圣经故事为一种时尚风潮。身为地位显赫的索尼家眷也受到了这种影响,所以会对圣经的内容,有着较为深刻的了解。)

眼见我捧起了嫁衣,一旁的左连城也是面上一个失神,盯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目光跟随着我的动作,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想了想,奈何想了又想,终归还是忍耐回去了,只是远远的,隔着一张桌子,仿佛隔着咫尺鸿沟一般,默默的看着我,除此之外,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只不过,左帮主,小女子穿上这一身嫁衣,却并不是没有条件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满腹心事中抬起了头,手托着那件嫁衣,冲着左连城,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听我这句话,左连城也是面­色­微变,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一双眸子兀自看着我,却在转瞬之间,已经警醒了过来,笑容微露,陡然间已是回归了本位:“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自当一一遵从,绝不敢有半点异议!”

我点点头:“帮主果然爽快,小女子也不妨直言了”说着话,扭头四处查看,将声音尽量压低,“唯恐隔墙有耳,还请帮主附耳过来,方便你我二人从长计议才好……”

……

三天之后。

我们满族人嫁女儿,规矩与汉家格外不同,唯有繁琐细碎是一模似样的,从下定到过礼,再到穿衣上头,请一位全和人太太帮忙铺被,两位生肖相宜的送嫁太太帮忙上轿下轿,男方女方还要分别邀请四位六位甚至十二位的红顶子蓝顶子组成送迎亲队伍,新­妇­下轿到门口,新郎要连­射­三箭去煞,再经历跨马鞍、迈火盆等层层规矩考验,一直到新人坐进洞房,从送嫁太太手上吃过子孙饽饽,喝过合卺酒,压一个半生不熟的饺子在褥子下头,再听一大段祝福新人早日开枝散叶的子孙经,把一对新人折腾到疲惫不堪昏昏欲睡,这一天的热闹才算差不多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新媳­妇­三朝回门的另一套热闹繁琐了。

可是对于每一个新嫁女儿来说,不过经历再多的辛苦,出嫁的这一天,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一早起来,穿上从里到外一整套崭新的嫁衣,登上还有些咯脚的花盆底,坐在镜前,蘸着刨花头油,第一次在脑后紧紧梳起专属于已婚­妇­人的双把字头,鬓边戴花,耳下挂铛,最后再顶上一副沉甸甸的旗头,伸手极小心的将两边的丝绦穗子梳理的一丝不乱,待一切收拾停当了,最后,来到双亲面前跪地斟茶,讲明这个时候是一定要哭出声的,表明女儿对娘家的依依不舍,从此以后,晨昏定醒再不能问安尽孝,言行举止站立坐卧,全都要看夫家的脸­色­,哪怕想回娘家瞧一眼,也要先过了婆母小姑子那一关,再不能够像做家里女儿时这般无拘无束了。而额娘则会拿出一方红包,沉甸甸的装着平日积攒下的体己钱,偷偷塞进女儿手里,所谓“给姑娘添点儿脂粉钱”,其实说不出口的,这是担心女儿嫁过去后受苦,提前给女儿傍身用的。

那一刻,对于所有出嫁女儿来说,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悲喜交加,哭不得笑不得,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一天,竟活生生好似一出甜丝丝,偏又苦叽叽,头晕脑胀,任人摆布的折子戏……

而我,现在,趁着一片灯火通明,僵坐在镜前,身后眼花缭乱的是各种忙进忙出的各种身影,而镜中但见自己的姿容,在大娘一笔笔­精­心的描画之下,隐隐流露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光华,烘托得五官越发­精­致细腻,不但是美,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妖娆,配上大镶大滚沉甸甸的喜服,不但不觉得累赘,反而别有一番风韵,要是额娘此时能瞧见了,一定会笑着说:“瞧我们家姑娘,真是个美人胚子好模样,咱们新姑爷有福气了……”

可是此刻,额娘她却瞧不见我穿喜服的模样,而我所穿戴的,也并非旗袍旗头,虽然心里暗暗得意于这一番­精­心装扮下的美丽,然而我瞧着看着,却还是忍不住泛上一点怜惜和酸楚,心中叹息,眼前这个模样,但凭再美上个几分,也毫无意义,只可怜我平生第一次穿上嫁衣的这一天,竟然是一出即将开场的杀戮的前奏……

大娘站在身后为我梳头,手中忙活不停,却始终沉默无语,我从镜子里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过了许久,才听见她极小声地说了一句:“主子爷仍然没有话来,请姑娘少安毋躁……”

我望着大娘沉默的脸,也只能打心底里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强忍下满心的烦躁不安,突然听大娘极轻微的,仿佛在对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了一句:“苦熬了这么些年,老奴自问不敢有半点松懈,不管主子爷有没有话来,这一番,咱们娘们终归是能盼来个结局了……老奴怕只怕身后无儿无女无人收敛,尸身被野狗撕扯烂了没法下辈子投胎,还求姑娘慈悲,可怜老奴伺候这一场,事后不羁哪里捡个荒坡野地,好歹替老奴发送一场吧……”

“大娘你……”话到嘴边,突然喉中一阵哽咽,再也说不出来了,大娘也不再开口,两人一坐一站,静静站在一片通红的灯火之下,没有泪,也不觉的心酸,只是怅怅的,好像终于翻越过了十万大山,打心底深处往外,只剩下疲惫,和麻木而以……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左连城清朗的声音,震得在场人都身上一颤:“吉时已到,花轿迎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着芳姑娘上轿了!”

玉淇5

婚礼的喜堂,就设在丐帮每月初一十五召开分舵会议的大殿之中。

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头,头顶四角坠边儿的红盖头,满眼尽是红彤彤的,热烘烘的,仿佛身子正坐在一团火焰中间,若不是隔着一层帘子之外,不时传来左连城说话的声音,几乎快要这满眼火焰烧灼的颜­色­,逼得就此晕眩过去了。

“轿子里颠,芳儿可还坐的惯?昨天晚上忙得那么老晚,今天又一大早起来,想必连早饭也没来的及好好吃,再经这么一颠,想必此刻胃口正不大舒服呢,我叫他们放下轿子,咱们一起散散走走,解解腻可好?”

他这话刚说出口,便指挥着轿子落下,眼看满天星的大红花轿晃晃悠悠着就要落地,一旁立刻传来一片非议之声,从说话的声音听来,仿佛是送嫁队伍里头的几个年高有德的女眷,被左连城方才那一番话着实惊到也气到,稍一犹豫,便离队匆匆快走几步,将身直接拦在了轿前。

其中一个为首的声音苍老有力,恐怕也是从小看着左连城长起来的老臣子,语气虽然恭敬,却并不谦卑:“帮主年轻,怕是对习俗礼仪并不熟悉,老身斗胆,要冒昧拦帮主这么一拦了,须知这大红花轿一经抬出,从头至尾,走街串巷,哪怕天上下刀子地下走火油,都不能沾着半点儿地皮的,这是谨防有小鬼从中捣乱,伤到轿中新人,而且迎亲花轿讲究的就是一个颠字,颠得越狠,说明新娘子的妆聘越沉,不但夫家有面子,娘家就更有面子了,这一套讲究虽说是繁文缛节,却也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帮主断不可轻视,否则影响丐帮行运,可是会带来大霉头的……”

我在轿中闷声不响,听帘外左连城顿了片刻,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老规矩自然有老规矩的道理,可眼下芳儿在轿中坐不舒服,再这么一味颠簸下去,怕是身子骨也要折磨坏了的,若等一会儿到了喜堂无法成礼,那岂不是更会影响本帮的行运”说完不再理会那几个女眷,高声吩咐道,“来啊,将花轿小心放下,请芳姑娘出来,咱们步行前往喜堂。”

八个抬轿子的轿夫也是丐帮中有头脸的人物,乍听左连城这么吩咐,人人面上俱都变颜变­色­,腹中微辞纷纷,奈何慑于帮主之威,也只能勉强听命,将花轿轻轻放在了地上,左连城赶忙快步上前,也不用女眷,竟是亲手撩开门帘,伸出一手,搭住我的手腕,将我稳稳接出了轿来。

眼见这般情景,送嫁队伍顿时掀起一片悄声议论,我心中也是清楚,汉家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沾衣摞袖便为失节,更不要提这般携手揽腕的亲昵了,哪怕是夫妻之间也决不可如此放肆,何况我还是个没过门的姑娘家呢,所以此举一出,顿时引来无数不满,队伍里头的一阵议论声音犹如一阵冷风平地而起,刮得侍立身旁的大娘身上陡然一颤,即使有满身的红衣烘托,也得出脸­色­微微发起青来了。

然而左连城和我,却丝毫没有受旁人的影响,只顾挽起对方的手,相视灿然一笑,迈开步子,活似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亲人似的,沿着昏暗幽深的隧道,一路并肩走下去了。

身后众人沉默了片刻,隐约有人轻声骂道:“好个狐媚妖­精­,瞧把咱们帮主迷的,竟是连祖宗规矩也全不顾了……”

骂归骂,却并不敢不赶紧跟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托着各­色­花红彩礼箱篮匣盒,挑着灯笼举着火把,挪动脚步,亦步亦趋的跟随在我们身后,就这么寂静无声的踏在黝黑森凉的隧道里,除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偶尔咳嗽声音之外,哭嚎一般的穿堂风刮在脸上,竟是掩不住耳旁一阵又一阵吹来的议论声音……

听着身后这此起彼伏的非议声,左连城暗暗握了下我的手,我面上微微苦笑,只把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大了……

前行百步,左连城拉着我停下脚步,伸手往暗阁启动机关,随着地面方砖入口“咯咯”洞开,他清朗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显得清澈响亮:“这下边又湿又冷,恐怕芳儿单薄经受不起,还好我早吩咐大娘备下了一件猩猩裘,此刻拿来,正好为我芳儿挡一挡风寒,也少受些风霜之苦……”

温暖的皮裘披在喜服上头,几乎要把大红喜服完全遮盖住了,顿时又引来身后一片不满,先前那几个年高女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已是对我们之间的轻佻温存大为光火了,更多的人则是暗自摇头,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帮主为女­色­迷惑,难成大器……”

随着他启动机关步下台阶,脚下但觉冷风层层翻涌,隔着海水江牙的沉重衣裙,竟是连骨头缝里,筋脉深处,也尽吹凉吹透了,我只觉身上阵阵发寒,头忍不住的泛上晕眩,刚要伸手去掩,突然瞧见前方十数步远,幽幽亮起一点灯火,走得越近,越发觉得灯火晃晃灼眼,一直到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暗暗提起口气,举目观瞧,面前但见一处丈把有余的门庭堂皇肃穆,堂前但见三尺有余的一方楠木匾额,巍巍铁画银钩,端正书写着三个大字“无佞堂”。

我仰头瞧着这块匾额,不由高声怪道:“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处处张灯结彩以示庆贺,为何偏偏这块匾额上,没有结花挂彩?”

左连城听我发问,露齿呵呵发笑:“我当芳儿说的什么,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芳儿你瞧,这不是结彩了吗!”说话之间,随手从身上解下大红花球,微提真气凌空跃起,满地冷风之间,只见他身姿俊俏,仿佛趁风而舞一般的轻灵跳脱,足尖但在门楣上轻轻一点,举手之间,已将大红花球高高地悬挂在了匾额上头。

我在下头拍手笑道:“这么一来,果然好看体面多了……”

我们两个又笑又闹,身后的人群已经如炉上滚水,按捺不住地开始沸腾起来了,为只为这块匾额来历不凡,相传乃是第一任帮主洪某人亲笔手书,从来都是彰显丐帮的忠义慷慨之气的镇帮之宝,历经千百年的风霜,早已被丐帮奉为­精­神寄托一般了,平日莫说是披红挂彩,便是稍作擦拭,也必须由帮中得高望众的长老负责,寻常帮众莫说是碰,便是指指点点也不可以,今日居然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被左连城出手冒犯,在旁人眼中看来,真真如同亵渎圣物一般,那一双双眼里齐刷刷写满的,尽是不满与愤慨,甚至还有几分无奈。

我冷眼旁观,除小部分帮众面露愤慨之­色­,大多数人表情麻木之外,另还有十几个人彼此交换着眼神,闪闪躲躲,面上仿佛鄙夷,更多的又仿佛欢喜非常,嘴角眉头,开始渐渐放松了下来,连一直藏在袖中的一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放开了怀揣的利器,慢慢伸了出来。

眼见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不由心头一松,暗自庆幸道难为我们这一番辛苦做作,总算见了成效。

左连城居高临下,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只是面上不露丝毫,一跃而下收住步子,抬手重新牵起了我,两个人对视一笑,也不用大娘搀扶,不约而同一起迈过门槛,一步踏进大殿之中。

身后送嫁队伍微微一愣,赶紧跟随上来,百十人的队伍拖拖拉拉,三五成群陆续穿过门廊,其中那十几个身藏利器的帮众走的最慢,不知不觉拉在后头,或许极少有人注意到,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他们穿过门廊的那一瞬间,一阵风声微微卷动,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无声无息之间,这十几个人就已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穿过两扇三丈有余的宏伟大门,扑面只觉一片暖风怡人,眼前陡然一亮,但见脚下踏上了一条宽敞通亮的秘道,两旁边各支起四十八盏亮纱大红灯笼,明晃晃照得人不觉一阵发晕,每一只灯笼两边各站立有一名­精­壮侍童,和送嫁队伍一样,一律作大红喜服装扮,因为秘道狭窄并行不便,两旁边又有大红灯笼占道,送嫁队伍此时由三五成群,逐渐分布鱼贯而行,或许是被暖洋洋的灯火感染,又或许是乍寒还暖叫人身子松快,队伍中开始逐渐传来说笑声音,除了十几个年长者外,大多数人都显得轻松,也懈怠了许多。

见此情形,左连城和我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娘在一旁会意,伸手看似不经意的轻轻抚了下头上的发簪,侍立红灯笼两边的男子得此消息,不用多费言语,同时轻轻出手,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出手往火焰中投下了一大把磷粉,陡然间狭窄的秘道中一片火光冲天,直至晃得人睁不开眼了。

送嫁人等俱都是丐帮年高威重的老臣,常年以来作息起居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总堂之中,一双眼睛早已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乍经此遭,任凭武功再高强个几分也罢,都不由自主地纷纷要去护住一双­肉­眼,奈何此时每个人手上,偏偏或多或少都捧着许多沉甸甸的绸缎及金银器皿,托举一时不便,心中烦躁上来,脚下难免越发慌乱了起来。

这一混乱的局面维持不过一念之间,却已足够左连城部署的了,只见他振臂一扬,早已守候在秘道两旁的侍童好比开弓之箭,“嗖”一声全力击出,奔着毫无准备的送嫁人等直扑过去,这些侍童都是左连城­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身手矫健不凡,又唯恐浪费时间,每个侍童手里早已准备好一份重剂迷|药,只要吸入零星分毫,恁是大罗金仙再世也逃脱不得,眼看着片刻之间,送嫁人群除几十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之外,纷纷筋酥骨软,就地瘫软了下去。

但见这里得手,左连城紧跟着又是振臂一扬,只听见“咯咯”几声轻响,砖石密封的秘道两旁竟然纷纷洞开出数十个暗道洞口来,眨眼间跳出好几十个一样装扮的­精­壮少年,一部分协同侍童们一起,将束手就擒的近百号人或抬或搬,秋风卷落叶般的弄进了暗道之中,另一部分少年人则负责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彩礼,重新归置整齐,稳稳托在手中,整套行动说起来繁琐,­操­作起来却格外得心应手,不过半烛香的工夫,一切都已收拾整齐。

眼见一切就位,左连城挥手示意,侍童们纷纷退回暗道之中,洞口重新关闭,站在原地瞧上去,眼前依旧是一支整齐体面的送嫁队伍,穿着一样的衣裳,托着一模似样的彩礼,只要把头稍慰低下一些,遮去年轻的面孔,竟是瞧不出一丝破绽。

直到此刻,我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身旁的左连城也是额角冒汗,方才抬手擦上一擦,却顾不上一时欣喜,一撩衣襟,疾步来在那几十个愕然当场的老臣子面前。

这留下的几十人,俱都是丐帮的中坚骨­干­,在帮众之中颇有威望,只是这十几年间,影响于时局变化,开始有些左右摇摆不定,既受制于莫长老的­淫­威,又不敢轻易背叛帮主,行事或者多少有些首鼠两端两头逢迎,又或者抱定了明哲保身,凡事不闻不问了。左连城此刻特意将这群人留下来,就是不想看着这些老臣子勤勉一生,到头来落得个没下场,也可谓是用心良苦,而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此时惊魂初定,眼见这个情形,心里还有个什么不清楚的,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人群中快步走出一位老者,头也不敢抬,冲着左连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诺诺凄凄,似乎心头含着一包苦水,无处发泄:“老身有罪,不敢求帮主就此恕过,求只求帮主看在老朽几个­精­心服侍一场,这些年虽然无所作为,却也并不敢与­奸­臣同流合污的份儿上,给老朽几个一个机会改过自新,戴罪立功……”

左连城面上滑过一丝鄙夷,霎时便已收敛了起,赶忙亲手将那位老者搀扶起来,但见他神情凝重语气恳切,仿佛句句发自肺腑一般:“秦长老说的这是哪里话,真真折杀连城了!这些年朝夕相处,各位的难处,连城也都看在眼里,而连城的难处,想必各位也没有什么不清楚的,眼下正是丐帮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进一步,可保我丐帮百年基业屹立不倒,而退一步,连城、还有各位叔伯将沦为奴才的奴才,便是求一速死也不能够!连城不敬,敢问各位叔伯一句,可是当真愿意从此以后屈居叛徒走狗之下,为求两餐一宿不惜弃尊严体面于不顾吗!”

一席话说得那位秦长老如坐针毡,身后那群老者看起来也是羞愧不已,左连城见火候已到,暗暗打了一个眼­色­,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冲着老者们一抱拳,齐声响亮的说道:“爹,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左帮主海量汪涵之人,只要咱们能够迷途知返,全力协助帮主成事,帮主必定是既往不咎,依旧把咱们当成自家亲人看待的……”

眼见自己的亲生骨­肉­早已被左连城攥在手里,这些长老无不是个个面如死灰,我心中暗暗称道,好一个少年帮主,打一巴掌揉三揉,一点儿甜头再加一点儿苦头,恩威并施,直把这些长老搓揉玩弄如小儿一般,如今后路被斩,儿女受质,再不怕这些骑墙长老不安心顺从了!

果然,只见那群老臣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依然是由秦长老一步迈出,领着众人对左连城双膝跪倒拜道:“帮主深谋远虑,为我丐帮这般耽­精­竭虑不顾生死,我们这把老骨头又什么好顾忌的,有什么用得上老朽几个的,帮主只管任意吩咐吧……”

这一番话虽不算诚心,却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左连城瞧了我一眼,我含笑点头,于是吩咐各人各就各位,打点­精­神整冠束带,依旧端起彩礼,朝着大殿喜堂,陆续前行去了。

大殿喜堂之中,红烛高照,鼓乐喧天,正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气象。

当年也不知费了多少银钱,动用了多少人力,一个小小的前朝内行厂密处,如今的丐帮议事大殿,居然修建的如同金銮宝殿一般,屋舍大约容纳上百人有余,整体全用一­色­雪花膏般的大理石堆砌而成,分外敞亮,屋顶挑高七丈有余,拱顶呈穹窿形状,镶嵌有无数云母萤石,点点如繁星一般,人站在下头仰头观望,竟仿佛蝼蚁观天一般,说不出的气势恢弘堂皇体面,为布置喜堂,地面特意铺上了大片玫红­色­的西域地毯,萤白­色­的大理石配上鲜艳夺目的玫红­色­,衬的红的越红,白的越白,如同是一大捧清晨初绽、花瓣儿上还粘着露珠的红白两­色­茶花一般,显得即高雅出众又喜庆热闹。

今日全体丐帮子弟都来参加婚礼,全场大约有上百张圆台,琳琅满目摆满菜肴酒水,堂中各处另设下五六十张八仙桌,一律铺设着腥红­色­长可曳地的金丝绒桌布,桌旁团团围绕坐满了前来贺喜的帮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然而在场的人数虽广,气氛却多少有些紧张,只见有一部分人紧绷着面孔,在人群中定身端坐不动,一双手藏在袖中怀里,分明攥着凶器,另还有很多人压抑不住的满心紧张,端着酒壶一杯接一杯的灌着水酒,奈何慌张过度,面皮已经涨得通红,手指还在怕得微微发抖。

那些显然就是莫长老手下的叛众了,我透过盖头的缝隙往外瞧去,只见上首的主桌旁边,莫长老,连同几个帮中重臣,正和颂平一块,安坐把酒言欢,他们在说笑些什么我不曾注意,注意力全被他们身后人群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红脸大汉吸引了过去,只见那大汉虽然影影绰绰,刻意隐藏在人群中,却显见生的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满脸凶煞之气,从腱子­肉­块块鼓起的臂膀上看来,显然是个使用强弓长箭的好手。更醒目的是,他足下踏着一双皂­色­快靴,靴帮上刻有一只花豹的图案,分明就是善补营健力士的打扮。

善补营的统领乃是鳌拜的亲兄弟穆里玛,这个人,必定就是鳌拜贴身的打手,这一遭前来,分明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人物的……

丐帮这块肥美鲜­肉­,吃起来却有些烫口,鳌拜老­奸­巨滑之辈,究竟会派什么人前来接收呢?

想到这里,也不知怎么的了,心中突然一阵悸颤不安,仿佛于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陡然一阵慌乱上来,脚下不觉打飘发软,在地毯上一绊,身子一倒眼看就要跌倒下来!

“芳儿小心!”左连称眼疾手快,赶忙一把将我接在怀里,我身子一歪,半靠在他肩上,一个不经心,红盖头竟是被耳旁的珠串钩的掀起了一角,露出半张脸孔来。

随着眼前陡然一亮,全场俱是人声一窒,我一手慌忙按住了红盖头,眼睛不自觉朝那个络腮胡子瞧过去,竟在一霎那间,惊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个黑脸大汉身旁,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作一身竹青­色­的汉装打扮,琦身玉立猿臂蜂腰,静静背负着双手,棱角分明的脸上但见一双潭水般幽黑深邃的眸子,望着我,似乎沉默无语,又似乎如有所诉……

我的心,自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忘记了跳动,头脑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地上被拉起来的,也不知红盖头是谁帮我重新戴上的,满心满眼里只剩下他那一双眼睛,静静地,沉默的看着我,仿佛磐石无语,仿佛北风白地,转念间,竟已恍如隔世一般……

玉淇,玉淇,为什么,为什么来的竟会是,你!

随着喜郎清亮高亢的声音唱歌一般的喊出:“新人到……”满座宾客纷纷站起身来,大娘在一旁搀扶着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迈开步子,沿着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红地毯,慢慢行进而去。

似乎是左连城的声音一旁轻声问道:“芳儿,你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他的声音,还有满堂人们的窃窃私语,仿佛远在天边的雷声一样,听得见隆隆作响,却就是听不分明,大娘在一旁搀扶着我,只觉得我身子一个劲儿发沉发软,不由担心的发力紧紧揽住了我,在我手心里飞快写道:姑娘,千万撑住啊,主子爷可还在等着咱们的信儿呢……

主子爷,主子爷,主子爷,随着大娘在手心里一步一划拉出这个词句,我一颗混沌的心,也伴随着一阵剧痛,渐渐清醒过来了,是啊,龙广海还在等着我呢,我不能放任自己就这么消沉了下去,大娘、颂平、病无常、左连城,甚至还有丐帮上下千百条号帮中子弟,他们把­性­命全都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又怎么能这么自私,这么脆弱,因为一个卖主求荣的玉淇,就不顾忌他们的生死存亡呢……

责任,我就如同一只无法飞身化龙的负赑,不断的把一副又一副沉重的责任揽上了肩头,压得我不能不流着泪清醒,压得我不敢去多想哪怕零星半点儿,只能往前走,只能咬住了牙,逼自己不要回头……

眼前是一片红烛璀璨,手臂粗的红烛高高挑起,灼灼生彩,然而空气中隐隐燃烧着一丝焦灼的气息,随着红烛的燃烧,越发浓烈沉重,好比似满堂人等此刻的心情一样,无论是左连城,无论是我,也无论是莫长老,也许,还有玉淇……

当日我之所以同意协助左连城扮好这一场婚礼,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绝不可再像之前那样首鼠两端,要自保,就只能向朝廷投诚,发誓从此效忠大清皇帝,惟有如此,丐帮才能依靠着皇权的庇护生存下去,而此一番婚礼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清理帮中叛徒,为投诚一举扫清障碍,另一方面,就是要当众将鳌拜派来的亲信人等杀缴一清,以人头作为礼物呈献给龙广海,以此表示丐帮的忠心和诚意,可是眼下,鳌拜那老­奸­巨滑的贼子居然派了一个我不能杀,也不愿杀的玉淇前来,不啻于搅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局势竟在转瞬之间,一下子变得艰难了起来……

我若是救他,则可能牵累左连城以及整个丐帮落得个满盘皆输,可若是不救他,我又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曾经立誓要携手走完一生一世的男子命丧于此,我不能,就算我的理智可以,心智可以,然而我的心,我软弱动情的心却绝对做不到!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透过红盖头的一角,我的眼睛寻找着玉淇,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直在拥挤的人群中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我,满耳旁都是向左连城高声贺喜的声音,纷纷过来簇拥住了左连城,乱哄哄嘈杂成一片,几乎把我和他硬隔了开来,更有好几个人似乎喝醉了酒,满嘴胡吣着跌跌撞撞冲上红毯,大声吵嚷着:“咱要瞧一瞧新娘子俊不俊!”伸手就要揭我的盖头!

眼看着他们逼近身前,我的心头不觉怕得一紧,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哪里会有醉鬼闹事,分明是事先安排好的,不是刺客,也是刺客!

大娘远在一步之后,被人群簇拥住了,轻易脱不了身,我心里着急,脚下不由连连后退,奈何一身披挂沉重,脚下又被裙裾牵绊,怎么也躲闪不过,被前方来人一把攥住了胳膊,气力之大捏的我骨骼一阵剧痛,跟着反手一扭,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被胁持住了!

就在一瞬间,突然有一个雄壮的男子声音高声响起,压倒一片喧闹人声,隐隐有金石之音响彻其中,紧跟着出手如风,劈手正看中那刺客的虎口,只听那刺客痛得“哇”的一声松开了手,替我一把解脱了受制:“仁兄也太心急了,新郎官这边还没来得拜天地揭盖头,你倒要来占这个先机,就不怕你们家帮主吃醋怪罪了吗!”

红盖头下虽然瞧的不甚分明,我却还是清清楚楚瞧见了来人的腰带上,正悬挂着一块顶端配着颗墨­色­的琉璃珠子、束着绛紫­色­的穗子的和田白玉璧,正迎着风,轻轻飘扬……

要说远,不过只是三两步的距离,连他的呼吸声也听到一清二楚,要说隔,也只不过隔着一方薄薄的红盖头,举手就可以揭开了去,然而我们之间,两颗曾经相爱的心却在这一刻分明拉开了天堑鸿沟,除了彼此敌对的阵营身份之外,竟是什么,也不能有了……

玉淇,玉淇,我的生命里曾经有那许多岁月,简单的只为一个你而幸福着甜蜜着,可你却迟迟不肯出现,而又为何在我们不应该相见的时候,你又偏偏出现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叫我进无可进,退也无可退,难道是眼睁睁看着我被折磨死了,化成灰,随风散了,你才甘心吗!

心痛的如同刀绞,耳旁突然再次响起了玉淇的笑声,如同在避暑山庄的那一天,充满了讥讽和嘲弄:“凡英雄者皆不重女­色­,今日在下才见了真招!听闻左帮主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一个刚刚出痘的女孩子作娘子,在下这心里就直犯嘀咕,要知道喜痘儿这个东西最是容易留下疤痕,那怕是花容月貌的临凡天女也罢,终归也是要大打些折扣的,呵呵,就不知道咱们这位帮主夫人的身上,可是也逃不过这一劫呢!”

芳芳14

听着他的话,我忍不住痛苦的闭了闭眼睛,玉淇,哪怕我们无缘结为夫妻,却也不必彼此仇恨……

在一旁的左连城此刻显然已经猜出了玉淇的身份,我只感觉他轻笑了一声,从我身后伸长手臂,揽着我往怀中一带,沉着有力的声音随即响起:“瞧这位朋友面生的很,敢问一声如何称呼?”

玉淇略一抱拳:“好说,在下白鹤门齐玉,江湖上一个无名小字辈。”

左连城笑了一声:“既然是白鹤门的朋友,与我丐帮也算渊源颇深,难怪会开这等玩笑了,我左连城虽不是登徒子,却也自问不是什么八股道学先生,选娘子,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情,绝来不得半点勉强”说着话,双手轻轻环抱上了我的腰肢,将我温柔的搂在怀中,甚至感觉出他温暖的呼吸吹在耳畔,“芳芳肯委身下嫁给连城,这是连城的福气,连城何德何能,得佳人如此爱怜,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足一生的气力去呵护她,照顾她,只愿天凉的时候能为她暖手,暑热的时候能陪她泛舟,直到韶华远去红颜白头,正好彼此携手搀扶,蹒跚漫步,一道闲散于草长莺飞之间……”

他这一番话,说得如此动人动情,玉淇却似乎毫不起意,背负着双手挡在前路,冷冷笑着说道:“若未闻帮主此言,真不知原来堂堂天下第一大帮的少年帮主,竟是如此情长之人,新嫁娘必定也是国­色­天香惹人沉迷,若非如此,帮主又怎么会明知新嫁娘乃是与我汉家不共戴天的满人,依旧要不顾帮众异议,坚持迎娶了!哼哼,帮主此举,还真真是离经叛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此言一出,仿佛凌空击出一记信号,在场的各路人士渐渐安静了下来,稍时片刻,只见人群耸动,微微分开一条道路,一身皂­色­长衫,­阴­郁如鬼魅般的莫长老,慢慢踱步走了出来。

我心中一阵紧张,继而紧紧攥起了拳头,他们这是要提前发难了!

左连城环抱着我的手臂轻轻用力,分明是要说,别怕,一切照计划行事!

透过盖头灼热的红­色­,莫长老的步子眼看就逼近在了身前,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大殿之中原本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越发紧张了起来:“这位齐朋友虽然是外人,却正一语道出了我们丐帮上下的一致心声……帮主,自打您将这个满人女子接入总堂的那一天起,整个丐帮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各位长老直谏的也有,郝大力血谏的也有,都在劝您决不能为女­色­所惑,忘记了国仇家恨,可是帮主您呢,您却始终都是一意孤行,不顾礼数当众与这个异族女子卿卿我我,更利令智昏,不惜以开除帮籍为要挟,逼迫各位长老舵主同意您今日这番荒唐举动,更是寒了诸位帮众的心……”说到这里,莫长老仰天发一声长叹,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憔悴伤感,“老身追随上任帮主几十余载,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松懈,可是此时此地,眼看着帮主您越走越远,逐渐背离人心,弄得帮中群龙无首,逐渐成一盘散沙之局面,老身这心中,真是又痛又恨,恨只恨自己无能,对不起老帮主在天之灵,无法承担当日托孤之重任……”

自古以来,凡一方大兴讨伐之势,阵前必先洋洋洒洒做一大篇声讨檄文,从政绩公务到人格品德,从起居饮食到闺中之秘,无不求尽详尽细,但求一一列数对方罪状劣迹,一直要将对方驳斥到体无完肤、一无是处,最后再扣上一口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才好,非如此,讨伐一方便不好打着正义仁义之师的旗帜,浩浩汤汤大行杀戮掠夺之能事,正大光明的替天行道了,这一番套路文章,莫长老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深蕴此道。

而身后人群中,那些怀揣凶器的帮众,也步步紧逼,逐渐开始蜂拥了上来,局势一下子变得格外紧张起来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在喜堂各处地砖之下,早已安排下无数桶火油,引信就排在八仙桌子的下首处,由每张桌面上都安排的一到两名敢死勇士牢牢攥在手里,只等左连城一声令下,一举引信点火,到时候,诺大喜堂将顿时化为一片大焦热地狱,另还有几十名刀斧手已经混进了人群中,埋伏在喜堂各个出口处,但凡是大罗金仙也罢,哪怕一时侥幸逃得出火海,也绝逃不脱刀斧手的迎门一刀。而左连城和我,早已在拜天地的香案下头安排了一条逃生地道,只等一时火起,即可带着颂平等人通过地道离开,到那个时候,这一切,就终于可以有一个定论了!

想到这里,理智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了声音, 赫舍里芳芳,现在可不是你犹豫的时候!你现在,必须!必须作出一个抉择!要么是维护玉淇,眼看着丐帮落入乱党的手中,要么是硬起心肠,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行事,无论怎样选择,你都不能再犹豫了!

我紧张的呼吸声也重了,心中暗暗忖道,当今之计,唯有继续婚礼,一直要到喜堂香案前头,方才能保证原定计划顺利地实施。

形势危急,左连城却并不见一丝慌张,依旧温柔的揽着我,望着逐渐涌上来的叛徒,突然朗声大笑起来:“莫长老不愧为三朝元老,对我丐帮果然忠心耿耿,真叫连城钦佩的很啊!只不过……”拿眼一扫在场众人,“就不知这份忠心的分量,比得起筒子胡同一间三进带花园的大宅子,四个第一等的扬州瘦马,还有城南双槐树下的百亩良田,可还称得起了……”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窒,除了莫长老面­色­大变之外,在场众人一双双狼也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我们俩个,除了满腔杀机之外,微微流露出些迷惑来,我见此刻火候正好,心头微微放松,暗中拉一拉在一旁侍立着的大娘的衣袖,大娘会意,清了清嗓子启齿朗声说道:“除了那一些之外,还有红果园的两座­精­致别院,城西的三间当铺,一间古玩店,一间海鲜­干­货店,城隍庙闹市口一间酒楼,一间茶馆,一间珠宝玉石肆,更外在红果园的别院里头,还养着庆相逢戏班里的头牌花旦一人,十几个苏州淮扬买来的清俊姨娘,几十个黄花丫头,另外城东康庄子上还有田产百亩,佃户百人,资产约合百万两有余……”

如今市口儿上,十两银钱能够一户中等人家过一整年的舒服日子,百万两银钱,几乎就是整个直隶省份的全年赋税了,丐帮上下这些帮众虽然都不穷,却也绝没有富到这个地步,这一番聚众做反,目的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富贵荣华,而眼看着居然有人比自己富贵如此之多,没有一个不嫉恨的牙痒红眼的,又听大娘接着说道:“这些,是莫长老在京城直隶一带的资产,另外山西还有五六家钱庄,山东还有七八家染坊,十余条来往津口太仓两地的货船,资产之众,一时难以估算,这些帐目资产,鸽堂一笔一笔,都有在案记录……”

大娘提足真气,将“莫长老”三个字咬得一字一顿,此话一出,犹如一滴冷水溅入沸腾的热油中,一下子便炸开了锅,原本团团簇拥着莫长老的人群一下子散开,此刻针对的焦点,一下子转移到了莫长老身上,众人无不是瞳仁放光紧紧盯着莫长老,心中虽有怒气渐生,却毕竟没有发泄出来。

我看火候已到,只差临门一脚,索­性­扬手揭开红盖头的一角,昂首挺胸,对玉淇身后那位彪形大汉,猛然间用满语高声喝道:“善扑营兵丁听令!”

那个大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莫长老身上,乍听这么一声厉喝,条件反­射­般浑身一颤,双膝情不自禁扑倒在地,拱手抱拳用满语张口说道:“正红旗下齐格勒,听凭大人调遣……”

这一切的发生实在出人意料,全场人一下子都愣住了,连那个跪在地下的齐格勒也愣住了,所有目光齐集在他一人身上,猛然间人群中爆出一声怒吼:“这是个当兵的满吧儿,不是什么白鹤门的,大殿里头混进满人来了!”

这一声惊醒全场众人,大部分帮众对这一场婚礼的实情并不知晓,虽然看不惯左连城迎娶满人,却更痛恨曾经杀害过他们亲人手足的满族兵将,而且还是乔装改扮混进总堂的,一时间除了莫长老手下的叛众,上百名丐帮子弟群情激奋,喊杀着就要朝玉淇扑过去。

“这位假扮白鹤门的满人,是由谁引进大殿来的!”左连城制住群情激奋的帮众,冲人群大吼一声。

一旁立即有人高声答道:“启禀帮主,这两人乃是莫长老亲自接进帮中来的!”

立刻有人在一旁高声附和,“没错,我也瞧见了,就是莫长老引进来的!”

矛头直指莫长老,全场顿时陷入一片僵局,莫长老面上忽青忽白,兀自傲慢的背负双手,冲左连城冷笑道:“帮主若是想要老身的­性­命,只管赐一把匕首即可,为何要当着合帮弟兄的面儿,指使诬告,毁坏老身的清白!”

左连城也是微微冷笑:“既然莫长老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那么本帮主要按帮规对这两个满人加以惩戒,就请莫长老不要Сhā手才好了!”

说完挥手冲颂平说道:“将这两个人绳捆索绑,押至祖先祠堂之前,开膛破肚,点天灯祭旗!”

此言一出,莫长老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一旁有莫长老的亲信见形势不妙,急忙前行一步,对左连城一抱拳:“帮主,这两人虽说都是满人,但并无作乱之嫌,若是帮主就这么将清白无辜之人肆意处置了,只怕有碍丐帮的祥和,对帮主大婚更有不利!”

左连城露齿一笑,表情­阴­沉森然:“清白无辜,你哪一只眼睛看出的他清白无辜,既然你还要强辩,我就给你来个心服口服,来人啊,给我将这两个满人里里外外,好好搜个透!”

立即有人得令应喏,十几个­精­壮小伙子如狼似虎,转眼间便把那个彪形大汉和玉淇搜查一清,自有人来向左连城禀报称:“启禀帮主,这两人身上总共搜出匕首两把,腰刀一口,锁子甲一副。”

左连城攥着这些兵器,面冲着全体帮众冷冷笑道:“我丐帮大喜之日,前来贺喜的宾客居然身怀利器,好一个清白无辜!只怕是我们丐帮之内,出了卖主求荣的叛徒了!”

全场哗然,只见颂平走上前来,冲着左连城微微黔首,继而朝在场众人朗声称道:“暗室­操­戈,自家弟兄彼此相疑,此乃大不祥之举,为表示清白,我颂某人愿意当众搜身,以示忠诚!”

说着话,伸手便解开腰带,脱下长衫外衣,向众人亮开胸襟,证明自己从里到外,并没有私藏一件凶器。

众人见他这样坦荡大度,齐声叫好,纷纷效法颂平脱下衣衫,以示清白。

趁这个机会,大娘掩护着我,慢慢朝香案旁挪了过去,我偷偷回头观瞧,玉淇被人按倒在地下,蓬头散发动弹不得,却丝毫不见颓萎之­色­,­唇­边反而还若隐若现,有一丝笑容微微绽开。

怎么会,为什么他在这种生死存亡之际,还能笑的出来?

大娘却容不得我多想,只拖着我把脚下步子踏的飞快,我仿佛听见她轻声说道:“姑娘,这个时候,咱们什么也不能想了,惟有保住自家这条­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与此同时,帮众已经大多褪去了衣衫,只还有莫长老,以及他身旁几十名帮中长老,立在当场,兀自不肯褪去衣衫。

眼见帮众对莫长老怒目仇视,左连城反倒笑出了声,对颂平说道:“既然莫长老以及这些叔伯顾及体面,不肯当众解衣,那么颂护法”颂平赶忙应声上前,“劳烦您先带其他兄弟暂且出去,留下本帮主和诸位叔伯兄弟,就借着这个喜堂,趁着这个良辰吉日,让咱们大家把话说个透亮!”

颂平一愣,有意还要劝阻,却被左连城摆手制止:“这些都是我丐帮的元老重臣,有些还是追随先父出生入死的长老,为本帮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不可谓不劳苦功高,他们今日之所以会这般行事,一定是我这个做帮主的行事多有亏待了,若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按帮规处置了他们,连城又与心何忍,倒不如今日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但求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去除了嫌隙才好……”

我站得虽远,也把左连城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暗忖,明明是要杀,还一定要杀得光明磊落,占尽道理人情,此人有如此心智,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他日一定祸患无穷!

眼见颂平带领大部分帮众退出了大殿,偌大个礼堂一下变得冷清了许多,人声在大殿上萦绕回响,隐隐有嗡鸣之音,左连城身后有三五十名­精­壮少年,面对着莫长老那一群人,无语默默对峙。

玉淇身旁那个彪形大汉,被按在地下,结结实实吃了几十拳头,到此时终于忍耐不住,用汉语高声叫喝起来:“老子是鳌公爷的手下人,你们若是敢伤了我一分一毫,管保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等他说完,早被制着他的帮众一记重拳打在脸上,半边脸庞眼看着就肿了起来,兀自还要大喊大叫,被玉淇用满语低声教训了一句,这才不敢出声了。

左连城见此情形,面上冷笑,吩咐人说:“将那个年轻的放了,带来这边。”

立刻就有人拖着玉淇,推推搡搡来到左连城面前,只听左连城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是冷冷一笑,说道:“你那鳌公爷好大的胃口,居然敢来打我丐帮的主意,哼!哪怕我丐帮是豆腐渣,撑也撑得死他这头老母猪!来人啊,把这头满狗剥皮抽筋,打成礼包给他的主子送去!”

“且慢!我有话要说!”乍一开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飞身迈出了一大步,离开香案下头的逃生通道,已经很远了。

大娘在案旁拉我不住,神­色­又气又急,玉淇在地下的笑容,竟也一下子消失了。

左连城看着我,神­色­逐渐凝重,我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下的玉淇,大声问道:“如今你命悬一线,生死全凭左帮主的一句话,若是想活命,以下我问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老老实实仔细作答,若是敢有半点隐瞒,休怪刀剑无情!”

玉淇挣扎着微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瞧定着我,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孔又青又紫,分明还是那个我熟知的姑表哥哥,然而他的话语,却叫我寒的心中一窒:“我乃是受鳌公爷亲口指派,带着善扑营的官职任命来这里接受丐帮投诚的,我劝你这丫头还是莫要多费­唇­舌,省下些力气逃命去吧!”

他的话片片如刀割,眼神冷漠如铁,我暗暗提起力气,站在左连城身旁,面朝着莫长老身后,拿眼一扫那些叛众,抿嘴轻笑一声,开口说道:“你们瞧这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死到临头还要嘴强,哼,好一个官职任命,你不妨现在就把委任状拿出来,叫我们在场诸位也开开眼啊!”

“委任状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带在身上!”听我这话,玉淇面­色­一变,身后那个彪形大汉赶忙大声喊道。

我半掩着嘴,咯咯笑出了声:“这就奇了,既然是来接受投诚,却又不当场任命收编,敢问这世上那有这样傻的人,会无名无份的,白白把这一大片财帛人马拱手奉到别人手上!你们两个既然够胆只身前来,必定已是成竹在胸了,这里面就恐怕有些典故细节,是我们这些局外人不知道的了,你说是不是啊,莫长老?”

听我突然发问,莫长老通身微微一颤,绛紫­色­的面皮竟也透出一抹死灰来了,我见他露出怯­色­,心头一喜,紧跟着步步紧逼上来:“据小女子所知,但凡善扑营的官职任命,必都是逢缺补进的,出一人方可入一人,将调一人方可升迁一人,这是官场的一贯格致,几十年来从无例外,而且近三年间,善扑营人数一直保持平衡,并未出什么空缺,如此一来,又那里来的什么官职任免一说!”

“而且”我故意顿了一顿,满意的看见莫长老身后一群叛众面­色­开始发白,神情渐渐疑惑上来,“而且善扑营负责京畿戒备,一向只接收满族贵胄子弟,从管带到兵丁,一概都是八旗子弟,又怎么会有什么汉人将官统领满族兵士的道理!这两个人居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带着善扑营的委任状前来,显然是诓骗伎俩!你们经历江湖许多年,怎么事到临头,居然会睁眼瞎一样的,被这两个毛头小子欺骗了去!”

人群如开锅沸汤,陡然间沸腾了开来,一群人彼此张望片刻,团团围着莫长老,有人劈头责道:“莫奇,你我兄弟几十年,这一次也是豁出了­性­命跟着你起反,你可不能为了自家富贵,就把我们这些老兄弟的身家­性­命白搭上了去啊!”

莫长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口气却依旧很硬:“那小女子轻飘飘的一番话,你们就信以为真,怎么我红口白牙说的话,你们就不相信呢,如今谁不知道,天下虽然是那个爱新觉罗小皇帝的,但鳌拜鳌公爷却做得了那小皇帝的家!委任状没有又能怎样,只要跟定了鳌拜公爷,待他日改朝换代,你们哪个不能算是开国元勋,到时候封疆辟土,哪一个不是异­性­王,光看着眼前这点儿利益,怎么能成大事!”

“成大事是吧,莫长老果然高瞻远瞩,怕就怕这边大事未成,那边厢诸位叔伯兄弟的项上人头早已不保,尘归尘土归土,又往哪里去寻个异­性­王座来坐呢!”我抬手扶一扶发髻,极轻蔑的冷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人头不保!”待了片刻,人群中有人不安的问道。

“哼,可天下谁不知道,你们那位鳌拜公爷最喜欢的,就是杀降,当年北固山一役,六万明军缴械投降,当夜未过子时,鳌拜一声令下,无论青壮病残,全部坑杀在安禾矿井之中,还有当年山东龙口一战,俘获明将十三人,兵士千余,也是鳌公爷亲自下令,用强弩利箭,如同牛羊一般全部圈杀瓮城之中,只为屠杀取乐!更有两年前直隶剿匪,匪首被内讧杀死,头颅由从人进献给鳌公爷以示投降,哪料到鳌公爷杀­性­大起,策使手下,将投降匪众以及盗户家属全部斩首,一时间血流成河,砍头的刀刃都被血烫卷了,现在其中一把就保存在鳌公爷府中,偶尔酒后兴起,鳌公爷曾抚刀亲口说过:‘老夫平生杀人无数,自问有三类人非杀不可,一类是誓死效忠本主,被俘获后宁死不肯投诚的,一类是战败投降,胆小怯懦不敢以身殉节的,还有一类就是卖主求荣,为自保不惜出卖同袍弟兄的,这第一类人虽然非杀不可,老夫却很是敬佩他铁骨铮铮,第二类人虽然可留可杀,但是毫无气节可言,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米饭,倒不如杀了­干­净,第三类人则最是无耻,不但要杀,更要杀得断根绝户,叫他无子无嗣断了香火,也免得余孽存世遗祸人间……”

说到这里,我微微喘了口气,拿眼上下打量了那一群面­色­如土的叛众们,故意把语气放的悲切:“小女子虽然年幼,但毕竟出身官宦,这一套套的先降后杀,诱降而杀,杀来杀去听都听的厌了,见都见的烦了,若不是看诸位叔伯兄弟也是蒙在鼓里,今日就不得不劝大家一句了:咱们既不知莫长老和人家鳌公爷私下里究竟达成了个什么协议,又没有人家莫长老的倾城财力,没来得那许多狡兔三窟,到时候兴冲冲举家投诚,没有捞着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却换来鳌公爷鬼头刀迎头砍下,转眼自家­性­命不但不保,身后更还要连累家眷子女,情可以堪呢?”

所谓叛徒之流,无论身份地位阅历学识,无不都怀着一个通病,那就是多疑,既然自己今日可以背叛本主,谁知明日会不会被别人出卖呢,所以经我这一般合情合理的挑拨,那群叛众个个无不是心生疑惑,对莫长老怒目相视,原本将他团团簇拥的阵营渐渐散了开去,更有人暗自挪动脚步,想要找一条逃生的通道夺路而逃了。

眼看莫长老已经面­色­如土,恨不能飞身扑过来扼杀了我,左连城满意的微微点头,眼角一扫,陡然间身后窜出好几十名­精­壮少年,以猛虎下山之势,直扑那群叛众而去!

那伙人此时满腹心事,哪里还顾得上对峙之事,猛然间面前扑来一大群训练有素的少年,奈何一身硬桥硬马,竟是一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队列溃散不堪,被逼得一连后退了一丈有余!

眼见局面霎时混乱,我举手一把摘去了头上凤冠,从怀中掏出七宝匕首,充耳不闻大娘在身后的喊声,直奔瘫在地下的玉淇冲了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挑断他身上的绳索,费力将他拉了起来,低声恨骂道:“你不要以为我是想要救你,我是不忍姑太太中年丧子而已!”

说完一甩手,提步就往香案旁走去,突然身后穿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大家散开,引信点着了!”话音未落,后心只觉被一股热浪訇然一推,整个人猛然间被撞到飞了起来,身不由己一下撞在香案上,喉中一甜,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突然发黑,头脑一晕,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淇6

芳芳,芳芳,芳芳……

有个仿佛格外熟悉的声音在不停的呼唤着我,我却好像困乏似的怎么睁不开眼,听凭那个声音若即若离,丝丝缕缕的,不住在耳旁响起,意识却依旧一片模糊,只是昏沉沉的,就是分辨不出这个熟悉的声音,究竟属于谁……

我可是,死了吗,为什么身子这样轻飘飘的,好像一片羽毛似的……

我实在太冷了,全身的骨髓仿佛都冻成了冰渣,此时仿佛正走在一条­阴­冷深邃的秘道里,满目尽是漆黑一团,唯独前方,仿佛出口的地方,传来一道光亮,那般温暖明亮,吸引着我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心中燃烧着无名的饥渴,恨不能肋下生出­肉­翅,奋不顾身只是一个劲儿要去追逐着那光亮而去,哪怕前方的光明是一场漫天大火,会把我烧成灰烬也罢,此刻的我,或许早已迷失了方向,除了逐光而去,竟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着了……

不要再叫我了,我好冷好累,我要去了……

芳芳,就这么去了,你当真舍得下吗?

我舍不了,我又怎么能够舍得下!可是我太冷了,太害怕了,以至于身心都好像烤酥烤脆了的老羊皮纸,一碰就化成灰随风去了,我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一片比死亡更­阴­森的黑暗,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芳儿,芳儿,你可不能放弃啊,你还没有获得放弃的权利啊……

不知不觉之间,飘飘忽忽的,我的身后仿佛出现了个什么人,一抹乌黑的长发飘扬在风里,如泣似诉,如真似幻,牵绊住了我的步子,只觉凄冷腥臭的风中,隐隐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是气息好熟悉啊,应该是桂花头油的气味啊,记得额娘常爱用的,清早起身,倒一点儿在妆台上圆肚儿的玻璃钵子里,用黄杨木的梳子蘸着这种头油,把长可及地的乌发不急不慢的,在脑后挽成一方高高的发髻,黑亮浓密的美发一丝不乱,闪闪发光的就仿佛藤树的叶子般耀眼,不用一些金银玉石来点缀,额娘已经拥有了世上最夺目的珠宝,尤其是梳成的那一刻,镜子里的额娘,端庄淑丽的仿佛白衣大士临凡,不施半点儿脂粉,已足已把阖府上下一­干­­精­心装扮的女子,统统比下去了……

想到了额娘,心底一阵发沉,脚下的步子仿佛也慢了下来,感觉手背上丝丝痒痒,仿佛是因为身后被漫天的长发刺痛了肌肤,又仿佛是被无边的黑暗囚困太深,也不知究竟怎么的了,心中开始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悲伤,随着步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哀伤攀援着喉头哽咽上来,逼得泪珠儿伴随着呼吸,忍不住地就要喷涌出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突然间这么哀伤,这么无力呢……

芳儿,芳儿……

是额娘的声音吗,难道是额娘您来了吗,我哽咽得越发艰难,只想转过身去,亲眼看一看额娘的脸……

芳儿,芳儿……

脖子也不知怎么的了,僵硬的好像石头一样,只听见皮­肉­骨骼咯吱咯吱的撕裂作响,费尽一身气力,却怎么动不了半分,身后那抹长发飘飘忽忽,迎风拂在手上、脸上、肩头上,丝丝缕缕,冰凉如冰棱儿寒铁一般,心中越发着急,一阵急火上来,忍不住大喊了一声“额娘救我”,身子猛一拉扯,身子终于摆脱了束缚,扭转了过去……

心中还来不及欣喜,赶忙搜寻着额娘的身影,谁曾想眼前除了一片漆黑,竟是不见半点人影……

额娘,额娘,难道连您也要舍弃芳儿了吗……

忍不住失声就要痛苦,嗓子里却仿佛被堵上了似的,怎么也呼唤不出声音,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潸潸落下,竟是连用力痛哭,也哭不出声音来……

芳儿,芳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秘道的另一头轻轻呼唤着我,也不知怎么的了,眼前那道吸引我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那个声音的力量,越发清晰了起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上,我逆着风,先前对于光芒的狂喜冷却了下去,反而是被那个声音牵引着,一点点的,往秘道的那一头,轻轻走回了过去……

芳儿,芳儿,快醒醒,醒过来啊……

知觉开始流转回身体,神识也逐渐苏醒了回来,我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正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着,靠在一片什么宽阔的躯体上头,听那个声音用沙哑的调子,轻轻地,不停的呼唤着我……

芳儿,芳儿……

龙广海,是你吗,是你来救我了吗?

一阵欣喜如阳光般照入我的心扉,全身顿时都燃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僵硬的躯体也仿佛提前感知了这份喜悦,开始挣脱起梦魇濒死的束缚,催促着意识快些清醒过来,而那个声音的主人也感觉到了我的好转,开始运行内力,将一股勃勃的热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进我的身体之中。

龙广海,这一次真的只差一点儿,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流进嘴角,苦咸苦咸的,我听见耳旁那个声音轻叹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居然也有了些哽咽:“你这个丫头啊,你以为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金光护体,如此危险混乱的场面,你明明早就知道,怎么还敢奋不顾身往里面跳呢!我其实早就该预料到的,因为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处处要强逞能,怎么过了这许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你还能这么倔呢!”

听他这话,我不但不喜,反而吓得通身一颤,怎么回事,眼前这个人难道不是龙广海吗!

眼睛猛地一下睁开,四周依旧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不过咫尺的距离,我竟是看不清眼前那人的相貌,心中发急,伸手往地下一撑,谁知指尖猛地一痛,竟是被一地渣子一类的什么坚硬的东西滑了口子。

我痛得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个抱着我的人赶忙攥起了我的手,凑到眼前仔细察看,略一迟疑,竟是一下将我的手指含进了嘴里,小心的吸唆起来。

那感觉好像电流一般,霎时击中了我的心,我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发梢到脚趾,有一股酥麻的颤动陡然侵袭了过来,神识稍稍懈惫,竟忍不住张口,闷沉呻吟了一声。

那个人似乎吃了一惊,慢慢松开了嘴,眼见自己如此失态,我毕竟还是羞恼了起来,急忙挣扎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正平躺在那人腿上,而他的一双手正卡在我的腰上,将我紧紧抱在了胸前。

大胆!我不禁勃然大怒了起来,不顾身子受限,下意识的就把手掌抡起,迎着那人的脸,狠狠扇了上去,他居然也不闪躲,黑暗中只听见“啪”的一声,便结结实实吃了我一记耳光。

“这么些年下来,看来芳儿还是老样子,面儿上知书达理大家闺秀一般,其实骨子里既泼辣又刁蛮,跟个猫儿似的,­性­子撩起来什么都敢做,就连我这救命恩人的脸,也是说打便打啊……”我攥着拳头,浑身绷得紧紧的,提防着他还手,没想到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他竟然自抚着脸颊,开口苦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这么一笑,我凝滞的头脑仿佛灵光一闪,猛然间反应了过来,玉淇!难道会是你吗!

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一时情急,伸手就往他脸上摸了过去,他也安静的听凭我的摸索,果然给我在他左耳后头,摸到了一个又硬又小的凸起,那是我们六岁那年,爬树时不小心被树枝钩伤而留下的一个伤疤,这么说来,眼前这个人除了玉淇之外,还会是哪一个!

手摸着这道伤疤,心下却是陡然一片黯淡,一个支持不住跌坐下来,他赶忙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我坐在黑暗里,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人,在好容易重逢的此刻,竟是除了沉默,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好你没事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清了清喉咙,费力说道。

“皮糙­肉­厚,要死也没那么容易……”玉淇淡淡回答了一句,陡然间又陷入沉默。

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无边的沉默更加令人煎熬的了,为了稍稍排解一些心底的压抑,我试探着摸了摸地下,才发觉原来方才割破我手的,是一地碎的七零八落的瓷器碎片,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木器、绸缎甚至金银的碎片,散落的满地都是,空气中丝丝缕缕的,似乎还残留着火药的腥气。

这应该就是爆炸后留下的残局了,只是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我们此刻又身在那里!

开口想问,一时却又迟疑住了,或许是玉淇瞧出了我的神­色­,他自清了清嗓子,主动说道:“方才火药爆炸,你被气浪击中了后心昏迷过去了,我背着你躲入香案下头的地窖里头,现在爆炸虽然结束,但地窖的门或许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没法推开,看来咱们一时是出不去了……”

原来如此,我稍微松了口气,紧跟着听他又说了一句:“这地窖里只有你我二人,你那个神通广大的左帮主,恐怕是没来得及躲进来了。”

他的语气满是不屑,我有意不去深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扯住玉淇大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香案下头有藏身的地窖!”

我情急之下力道过大,竟扯的玉淇闷哼了一声,赶忙松手察看,才发觉我手掌上,尽是殷红的鲜血淋漓!

原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强撑着为我运功疗伤,玉淇倒是不以为然:“哼,这还要多亏你身旁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当时见你昏迷,她赶紧拖着你往香案下藏,可惜她自己也受了重伤,拖不过半丈路程就已气力不济了,临死之前拉着我,要我念在往日情份,千万将你救下,我这才勉强捡回条­性­命……”

怎么到最后,大娘还是没能死里逃生吗,想起大娘的忠心耿耿,心中猛然一个酸痛,翻身就要跳下地来,却被他一把牢牢揽住:“­干­什么!”

“你受了伤,得赶紧包扎啊!”我又急又痛,忍不住抬高了声量。

“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不用大惊小怪!倒是有另一件大事­干­系­性­命,你可千万别乱动!”他低沉的吼声在封闭的地窖里隐隐激荡,震得我耳骨一阵颤动。

“我能有什么事?”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

玉淇也不说话,伸手攥起我的手腕,凑到我眼前,趁着昏暗的光线,只见我自己的腕子上不见了往昔的白皙,变得又青又肿,竟好像一段霉变了的­肉­肠一般。

心下吃了一惊,赶忙举起另一只手腕察看,竟然还是一样青肿,伸手朝身上探去,才发觉自己全身­祼­露出的肌肤,竟已都是这样又青又肿,甚至还起了点点霉斑一样的斑点!

老天,我怎么给忘了,我已经超过六个时辰没有服“芨芨草”了,这是我体内雪后寒的毒,终于发出来了!

举着手腕瞧了一会儿,我轻轻放下了袖口,深吸口气重新躺下了来,觉得空睁着眼睛太累,索­性­闭了起来。

玉淇呆了一呆,忍不住在一旁大声吼道:“你个傻丫头,你这是中了奇毒啊,再拖个一时三刻,只怕毒气攻心­性­命不保,你怎么还能这样无视!”

我闭着眼默默养神,眼见玉淇又气又急,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不会的,我一定不会有事儿的,你放心好了。”

“怎么会没事,也许外面根本没人知道我们困在这里,也许要过三五天才会有人找得到咱们,等那个时候,哪怕把救命解药放在你嘴里,你也没力气咽了,你可就小命不保了你知道吗!”

我笑了一笑:“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因为毒气流走全身而体温陡降,浑身发寒致使肌体冻僵,全身皮­肉­抽紧­干­瘪如­干­尸一样,我更知道若一天之内没有解毒灵药,我就要陷入假死状态,虽然听得见,却就是说不出,可能再过分一些,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把我钉进棺材里埋进地下,心里再怎样着急也罢,就是说不出动不了,最后会因为饥寒交迫而被折磨致死,在你们替我守灵的头七,也许我还听得见为我哭泣的声音呢……”

“不要再说了!”玉淇粗暴的打断了我的话,抓着我的肩头大力推搡了起来,“你这犟丫头!为了他吃这么多苦,值得吗!”

我被摇得一阵恶心,拿手去拨开他,一手捶着胸口一面说道:“你是不会明白的,他对于我来说,不但是君父,是九五之尊,更是知己,是佳偶,我甘愿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牺牲­性­命,又有何不可!”

玉淇一呆,捏的我生痛的大手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我不懂,我的确不懂得,我只知道如果我真心爱上一个人,我会成全她,会为了叫她活得更开心而无所不为,哪怕背负上千古骂名,被自己的亲人唾弃也无所谓,只要她能过得快乐,过得风光体面,哪怕我只能远远看着,也等于是成全了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沙哑了起来,我只觉自己仿佛一只被猛然敲碎了的瓷瓶,顷刻间破碎成粉粉面面,散在地下,连拾也拾不起来了。

“玉淇,难道说,你是为了成全我,才投靠老贼鳌拜的吗?”我的话语也好像破碎的瓷器一样,支零破碎的散在空中,­干­涩难听。

黑暗中玉淇沉默了一会儿,粗重的呼吸声仿佛一计又一计的拳头,不断砸在我心口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用一种冷漠的声音,生硬的说道:“我钮钴禄玉淇,虽与芳儿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却也不是就只认得芳儿一个女子的井底之蛙,要知道天下佳女子成千上万,环肥燕瘦千娇百媚,我那心上人,便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说实话芳儿,无论学识相貌,还是家事地位,你,都不足与我那心上人相提并论……”

他的笑声响彻斗室,仿佛根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到今时今日这等时候,芳儿莫非还在以为,咱们当年那些小儿女的情话,会是认真的吧,呵呵,那芳儿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想鳌拜鳌中堂慧眼识英雄,我投在他老人家阵营之下,为的就是早日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博一个万户侯,风风光光将我那心上人迎娶过门,从此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做一对儿珠联璧合的恩爱夫妻,说不完的情话绵绵,享不尽的风流快活,芳儿你倒是说说,我又怎么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干­瘪瘦小的丫头,舍弃我如花似锦的前程,还有,心上人呢!这一层道理,恐怕芳儿你是不会明白的……”

眨眼之间,他又恢复了从前那种冷漠无情的脸孔,我被他如尊石像似的托在怀里,一股泪意涌在心头,却强忍着不叫释放出来:“我不懂你,真的不懂,一时是亲密无间,一时是疏远陌路,一时是青梅竹马,一时又是罗刹恶鬼,你究竟哪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道你还不肯同我说说真心话吗!”

黑暗中,玉淇刀刻般的面容一丝不露,凝固着一层牢不可破的冷酷:“方才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俱都是发自我的真心,芳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与我没有关系,你若非要执着下去,只会是自惹烦扰而以……”

见他依旧是这副模样,我忍不住喊出声来:“钮钴禄玉淇!”

他咬着牙狠狠回敬:“芳姑娘!”

“淇表哥……”

“芳儿妹子!”

两人之间转眼又堕入无声的沉默,压抑和愤懑在彼此心中起伏不平,我再也无法在他膝头安坐,一翻身跳在地下,他这次也并没有阻拦,只是扭过头去端坐不动,这小小一间斗室,开始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满目疮夷之中惟一一处安身之所,却容不下两颗曾经相爱的心……

我烦躁的在地下来回踱步,随­性­踢开满地残渣碎片,原本按照左连城的计划,火药引燃之前我带着大娘躲进地窖,他另有暗道夹层暂且避乱,待一切结束之后,颂平会带人即刻将我救出,绳捆索绑残存叛众,连同整座地下总堂大殿,一起献于龙广海,可是现在时势变化,左连城是生是死无法知晓,是胜是负不得而知,若是我当真无人来救,只怕真要毒发死在这一片黑暗中了……

想到这里,不由苦笑出声,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吐露心声,开口说道:“小时候常常想,若是能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不用忍受老来病痛的折磨,不用看着自己一点点变得鹤发­鸡­皮韶华不再,在死去的以后,面容还能保持年轻和美丽,静静躺在摆满鲜花香料的棺材里,穿一身鲜红­色­的华美衣裳,头戴珠冠耳佩明珰,安详得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或许很多年以后,有人经过我的墓前,还会惋惜道‘这么年轻就去了,难为她在人世间匆匆走这一场’……”

我惨笑着,抬头望着一团漆黑的头顶:“像我这样的人,好强逞能,任­性­妄为,屡屡螳臂挡卒,不自量力,如今更是为了排除异己,为了成全自己的爱人,又亲手犯下这么多杀伐罪孽,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该是时候去了吧……”

说到这里,我再也忍受不了,疾步走在一地碎片灰尘中,含泪对玉淇说道:“淇表哥,若是你能够逃出此劫,求你念在与芳儿交好一场,千万给我阿玛还有额娘带个口信,就说芳儿今生不孝,不能怡养二老天年,还要叫白头人送黑头人,害老人家无子终老,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惟有来生还投生来做二老的孩儿,或呆或傻,或残或哑,只愿从此和阿玛额娘相守一生,终日不离身前,再不用忍受这分离之苦了……”

“你,难道就没有话,要带给你的爱人了吗!”玉淇的声音,低沉的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天空。

“不用了,他的心意,我早已知晓,我的心意,他也早就清楚,我和他,今生虽无缘长厢厮守,可是在我赫舍里芳芳的心里,他却早已是我的夫君,是我今生惟一的挚爱亲人了……”想起龙广海,胸膛中一颗年幼的心里又悲又痛,更还涌动着一份莫名的激动,想到自己能够为心爱的人奉献生命,又该是何种伟大、圣洁的情节,更还有些酸楚的嫉妒道,多年之后,当他携着新­妇­新儿女,也许还在某个下雪的夜里,于围炉闲话之时,偶尔也想起当年,曾经有过这样我一个,为情而亡的小女子呢……

“芳儿!”黑暗中,玉淇宽厚的身影夹着风声,呼一声站了起来,只见他猛地出手,一把将我紧紧攥住了,空气中仿佛有火苗熊熊燃烧:“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可是不会帮你带什么口信的!我只知道只要我在这里,即便你一心坦然赴死,我也决不能叫你如愿,你知不知道,你的肩头有多么大的责任要背负,­精­心养育栽培你这么多年,玛法他老人家在你身上投下了多么大的希望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自暴自弃,遇到一点儿小风浪,就如此懈怠软弱呢!你,你不配做赫舍里家的女儿,更配不起你那爱人尊贵的身份,你这副软骨头,又怎么能担得起我们赫舍里一族的兴衰荣辱呢!”

话音未落,他扯着我大步前行,强行把我一把推进墙角,在黑暗中,他的身上分明流动着一股灼灼霸气,如燎原之火一般,烧尽了从前的青涩稚­嫩­,烧­干­了憨厚耿直,烧褪把坚硬如铁、、冷漠如冰、暴烈如烽火雷电般一个完完整整的成年男子彻底锻造了出来,在一地狼藉混乱之中,他如同一尊金甲天神一般威风凛凛,迎着头顶半尺来厚的入口门板,狠狠击出一记又一记的重拳,他竟要凭自己一双­肉­手,硬是为我打开一条逃生之门!

这个时刻,我仿佛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见了纹锦、绣禧、大娘她们的脸,在一片灰蒙蒙里头,默默朝我微笑,可是当我起身想要迎向他们的时候,她们又转眼消失在无声的黑暗中了。

还不是时候吗,还没到我能够放弃的时候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一片咯咯作响的声音,一片尘土纷纷落下,眼看着竟是突然间伸进了好几只撬­棒­,捅破了头顶木板门,只见一缕通明的灯火,合着新鲜气流,随即涌了进来。

我被灯火晃的一晕,抬手紧紧遮住眼睛,只听见一个温柔清丽的声音,在头顶毕恭毕敬的响起:“太医院医正者张,恭迎芳姑娘,一时援救来迟,还望姑娘恕罪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十一新婚初为人­妇­,乍一换了个身份,难免有点儿忙昏了也乐昏了,哈哈,实在对不起大家拖到现在才来更新,欢迎各位尽情拍砖,谢谢啦

山沽店

初冬的京郊,山间的气息清凛料峭,隔着帘子扑面拂来,倒叫人­精­神陡然一振。

经风这么一吹,全身的筋骨也是一阵松范,我随手紧了紧身上的一袭薄棉袍,在松软的迎枕里越发靠了靠,安稳的坐在敞亮的车厢里,伸手掀起围帘一角,带着几分贪婪的,沿途一路喰吸着清风暖阳的芬芳。

崎岖不平的山路两旁,秋草梢头犹挂晶莹,远目眺望,满山青黑顽石本­色­峻峭,虽不见夏时葱郁秋景绚烂,却也格外蕴着一份磅礴大气,望着望着,直叫人于胸臆之间,油然而生出一股意薄­干­云的豪侠之气。

以前小女儿心­性­,总爱秋日山花烂漫,要么就爱夏日山涧溪凉,却没想到原来萧索荒芜的冬日,京郊的山间竟然也能这般动人。

车厢中,张医正安坐在下首处闭目养神,依旧作一身灰蓝­色­的道袍装扮,发笼圆髻正Сhā荆钗,整齐刻板的寻不见半点儿浮华气­色­,迎着一缕忽明忽暗的阳光,但见她眉目如画肤润如玉,观之就宛如个玉琢成的人儿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华美端庄,然而纵有如此天香国­色­,她的神情却如入定老僧般淡漠沉寂,眉宇间甚至还透着一些疲惫枯槁,仿佛此身虽还沉沦俗世,意志却早已超脱在六合之外了一般。

看着她,我心中不由幽幽叹息,眼前这位张医正,必定也是一位情殇之人。

也许是洞悉了我心头的叹息,也许是察觉到我不敬的打量,随着车身猛地一下颠簸,张医正幽幽张开了眼睛,拿水银般的一双眸子略微看了我一眼,便笼手在袖中冲我深深黔首道:“山路崎岖不平,要劳累姑娘多受颠簸之苦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赶忙躬身还了一礼:“大师言重了,芳芳虽然不谙世事,只这身子骨却还皮实的紧,这点儿颠簸做不得什么要紧,只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住了那么久,乍又重逢清风煦阳,难免有些喜极轻狂起来,有一­干­言行不当之处,倒是要请大师多多包涵才好……”

对于我的作答,张医正面上微露笑容,冲我又施下一礼,姿态虽恭敬,言辞却不卑不亢,更难得分寸捏拿的极其到位,显然早有饱经事故之城府了:“此一遭丐帮投诚,朝廷不但一举收编丐帮总堂分舵全部人力物资,更难得是将一­干­叛众剿灭殆尽,可谓极尽一箭双雕之能事,万岁爷亲自深入敌腹运筹帷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将士人人争先奋勇杀敌,气势真如裂帛破竹一般!不过若要凭心说来,这其中还要多亏姑娘您从中大力襄助,此一番才得这般顺利行事,闻姑娘此举,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曾亲口称赞道:‘索老相自然是国之栋梁,有子索额图也堪为是股肱之臣,难得他们家竟还有这么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姑娘,那天倒是要带来给我瞧瞧,我有好东西赏她’……”

听她复述太皇太后原话,我不由吃了一惊,赶忙起身跪下,屏息凝神听她说完,连连叩头下去称道“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诺诺只是不敢出声。

见我行下大礼,张医正也是侧过身去不敢面受,说完之后伸手将我轻轻挽起,重新送回座位上坐下,拿起暖窝子里的银瓶重续上新茶,双手捧着毕恭毕敬的端到我手中,行动间一板一眼分毫不差,在这样颠簸行进的车厢里,一盅滚烫的茶水,竟被她端的四平八稳,连点儿涟漪也起不来。

我嘬着一口茶水,低头默默无语,车厢中重新恢复了一片沉默,自打当日从地窖中获救,当场喂下芨芨草缓解毒­性­,张医正便带着我沐浴更衣重理妆容,随即便坐上了这乘马车,一路竟是马不停蹄,从通县地段一路往京城南郊赶去,这一路过来,对于目的地是哪里,为何要去,去做什么,张医正不露只言片语,我是全然不知,至于玉淇左连城他们的状况,更是无从知晓,现在想来,当时丐帮只见一片混乱,似乎有百十个做内务府笔帖式打扮的青壮少年,由魏东亭带领着,随处整顿受降,或杀或缴,或搬或封,搅得热火朝天,却就是寻不见龙广海的身影,难道说张医正所说的“深入敌腹运筹帷幄”,不过是一句官样文章吗?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平安没事就好,我这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也可以落下了……

想到这里,­精­神陡然松弛了下来,满腹疑云一股脑全被抛到了脑后,手捧着茶盅,眼见桌上还摆上了几­色­­精­巧点心,桂花糕那诱人的香气嗅在鼻尖,这才发觉腹中早已是饥火中烧,一时竟也忘记了仪态体面,伸手捻起一只,就着龙井新茶,吃的格外香甜起来。

张医正看着我吃,自己动也不动,神情间却是和悦了许多,眼睛眺望着窗外,嘴角边也似乎微微抿起了一抹笑意。

她的笑容仿佛惊鸿一照,直把一张世外高士的冷漠面庞也给点亮,我突然想起当日第一次在穷庐中见到她时,她瞧着伍先生的那种眼神,也是这般悲中带喜,又悲又喜的,仿佛冬日枝头的最后一片绿叶,笙歌散尽游人去后的一地残红,直能叫顽石点头沧海回流,直叫看着的人心头一阵竦动,情不自禁就欢喜不得哀伤不了的,竟是要幽幽泛起伤感了来。

这样的笑容,我在二婶脸上,额娘眉间,五娘­唇­边,甚至老太太的眼底都曾经瞧见过,那是一种口含着黄莲的,从舌尖到心尖,蕴着满满一抔辛酸和无奈的笑容,是灿烂天真的面孔经岁月荏苒后沉淀下来的刹那芳华,只因为韶华虽在而心已老,只因为过分聪明到早把世情堪破,所以便不再会有什么欢喜,所以就连笑容竟也是转瞬即逝,不比夜昙孤芳自赏,不比流水匆匆不待,与甚么清高傲慢更无­干­系,只因为她们,于尘世中身不由己而已……

若是有一天,我也好像她这样,连快乐也不会了,那么生命余下的岁月,又该有多寒冷,够多难熬啊……

后来想想,那时候的我,看着张医正的一双眼里,一定写的满是同情,然而我却不知道,其实那一刻,在她的心里头,又该是何等深深的,深深地,可怜着我呢……

那时候的我啊,该够多憨,多傻啊,居然还居高临下的,要去同情别人……

一时吃饱喝足了,身子渐渐软上来,也不知何时头一歪,就靠着迎枕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那样沉酣,竟连什么时候车停下来都不知道。

张医正将我唤醒搀下车来的时候,我的睡意还没完全褪去,眼睛瞧着四周,头脑还是昏沉沉的,甚至还分辨不出此到了什么地方,只费力趁着逐渐暗淡下去的日光,瞧见面前好像是一间小山店,依势而建茅草木墙,门前杏旗挑出三个大字“山沽店”。

容不得我楞神,店里已飞身闪出来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人,头带毡帽手搭葛巾,满脸堆笑,口里亲热的高声招呼着:“老客来啦,里面有请了您嘞,您说小的这双狗眼,老远就认准了是您的马车,这不,可哧白咧的烧好了洗脸水摆好了新被褥,备下了白面片儿汤大馒头,就单等着您贵足下榻了您嘞……”

他那亲热话跟沸水似的,可着劲儿的往外冒热气,有不习惯这买卖道儿的,真要被他这一席蜜话儿当头甜晕过去,张医正这般的槛外之人,对这小二如此露骨的殷勤却并不露反感,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要一间最好的上房。”

“上房这边有请了您嘞……”那小二笑的越发灿烂了,点头哈腰,身子弓的跟着大虾米似的在前头又让又引路,一路往小山店的后院走去。

穿过狭小昏暗的饭厅,绕过后厨,迎面眼前只觉陡然一亮,谁又能料到,在这荒郊野外,看似毫不起眼的一间寒酸小店的后院,竟是一片九曲十八弯的青翠竹林,仿佛是个诸葛孔明的八卦阵一般,那小二带着我们在里头左五右六的来回穿行,很快就把我转迷糊了,脚下绕错一棵树,竟便是走岔了一条路,明明看着呆立不动的竹子,竟如同长心眼儿似的,煞有心计的专门过来堵我的路,好容易绕来绕去东撞西撞,约合过了三五柱香的辰光,终于走出来竹林,绕过一道嶙峋丑瘦的太湖石山,终于看见了道路尽头于一湾绿水之中,座落着一间­精­致小楼。

遥望着湖上这一座竹制的九曲桥连同小楼,那话痨也似的小二带路至此,再不敢继续前行了,只是毕恭毕敬的黔首侍立一旁,轻声说道:“里头已经等候多时了,只请客官快些进去吧……”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