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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少年17

张医正见我吃惊,脚下却并不打住,扶着我提步登上小桥,一路缓缓朝小楼去。

四野一片寂静,一路走来,但见满池碧波涟漪点点,催人微醺,轻踏慢移,脚下竹节悠悠咯吱,隐若旋律,迎面一阵清风吹过,有水音激将在桥栏两旁,隐隐回声作响清亮可爱,偶尔还有一点娇莺翠啼点缀其间,趁着水音幽幽发散开去,越发显得清雅怡人起来。

我不由惊异,这桃花源一般的神仙所在,究竟会是何人在等我来?

心中疑惑层生,脚下却已到达了小楼门口,张医正松开了挽着我的手,后退一步微微躬身说道:“贫道只好送到这里,接下来,还请姑娘自行进去了吧……”

猛地一下脱离了她的搀扶,我只觉身子有些寒意逼了上来,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刚想抬手整理一下发髻,仿佛猛然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心神却突然慌乱了起来,手指不听使唤的微微发颤,只得把手重新放了下来。

自觉有些无聊好笑,怎么无缘无故的,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呢?

强压着心头不安,迈步朝小楼走去,只见整栋小楼俱都是由清脆欲滴的竹子打造而成,连桌椅凳子一概都是,就甚至门楣上的匾额也是用竹子制的,上书三个草书大字“老梅馆”。

心中不由一颤,也只能暗暗呼了口气,举步踏过门槛,门户歙开,扑鼻只觉一阵­奶­茶味道怡人心脾,一霎之间,满口尽是略带焦糊味儿的香气,也不知怎么的了,心头即此一松,口中居然放肆开来,忍不住一声赞叹:“果然好茶!”

话刚一脱口,人已是悔了,赶忙伸手一把捂在嘴上,却还是来不及了,只听主厅内悠悠传来一声略带闷沉的笑声:“既是来了爱茶之人,咱们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正好今年送来的□、­奶­皮都还没来得及尝鲜,不如就拿出来,咱们待客使吧……”

不待笑语声止,耳旁只闻一阵脚步声款款迈动,眨眼间,只见从内室里涌出了几个穿天青­色­衣裳的小姑娘来,皆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一样的发式,胸前挂着一样的十字坠子,一个个跟林中­精­灵儿似的,转眼间已将我簇拥了起来,为首的一个冲我福下身去,笑着说道:“姑娘吉祥,这一路辛苦了,老太太正在里面等着姑娘,快请随奴婢进屋来吧……”

这些小姑娘,还有她们的声音,就好像屋外那一池碧波一般清亮可爱,叫人情不自禁就要生出亲近之意来。我一直紧绷的情绪也不由放松了一些,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忖道,这些小姑娘虽然身量尚小,但从一举手一投足的架势看来,分明个个­精­习内家气功,显然身手不凡不容小视。

想归想,身子早被拉扯着朝前走去,越往深处走,越觉得香气扑鼻,似乎并不单只是­奶­茶香,更还掺杂着各种­肉­食点心的馋人香气,竟勾的我忍不住“叽咕”一声,响亮的吞咽了口口水。

我如此失态,引得小姑娘们个个掩口发笑,我也不由得臊红了脸,哂哂的只是心中暗恨自己早不该晚不该,偏偏这时时候犯了馋嘴的毛病。

就在此刻,屋里那个闷沉的女子声音也再一次响起,语气越发轻松,似乎也被逗乐了:“你们瞧瞧,方才还说弄了这么些东西,吃不完糟蹋了,这下子可好,可是有爱吃的人来了,可巧可巧,这不就是我们张医正常爱挂在嘴边的,那个什么缘分嘛……”

小小的竹楼不过三进,脚下走了几十步,在一面湘绸门帘前停下脚步,不等我稍稍稳住心神,只听为首那个小姑娘脆生生高唱一声:“禀老太太,芳姑娘给您请安来了!”

也许是因为心中没底儿,也许是因为过分紧张,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随着她禀报声一时暂歇,我想也不想,“扑通”一声推倒便叩下头去:“赫舍里氏芳芳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福寿康宁。”

待了一段工夫,耳旁只听帘动,似乎门帘从屋里轻轻被揭了开来,随即由几个小姑娘簇拥着,有位什么人步伐款款,一路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头顶前隐隐约约只看得见一双绣鞋,宝蓝­色­描云纹的家常绣鞋,不紧不慢的,站在我的前头,似乎正在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双手双脚开始发麻,仿佛有无数虫蚁在爬,一段脊梁骨都酸软的快要断掉了,头顶上才仿佛终于满意了一般,传来叫起的声音:“起克吧,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暗暗活动了下发麻的腿脚,赶忙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轻轻后退一步,再次福身请安道:“芳芳自知粗笨,唯恐惊扰了老太太,所以不敢抬头。”

“这怕什么的,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用这么拘束,尽管把头抬起来就是了。”

额娘常说,即便是打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是要讲究规矩的,既不能直勾勾的瞪着人家死瞧,更不能拿眼睛从上往下的来回扫人家,尤其是不能抬高下巴,拿鼻尖往下觑着人家,这样倒显得是咱们自己不懂礼数没有规矩了,要打量一个人,应该是微微仰起一点儿头,然后从下往上,拿眼睛大大方方的瞧,目光不要太快也不能太慢,一点一点儿的移动就好,待到最后,目光一定要正视起对方的眼睛,然后笑一笑,赶紧福身行礼下去问安,惟有这样,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样子。

当我抬起头,看清楚眼前这位老太太的模样时,这一套原本已经演练得滚瓜烂熟的规矩,竟然一下全不好使了。

抬眼前是一扇明亮的临着一池碧水的窗子,窗下摆着一丛用五彩釉盆栽种着的碧亮润厚的万年青,万年青的一旁站着五六个天青­色­衣裳的小姑娘,皆是花朵般的容貌,玉石般的肌理,眸子晶莹宛如点点繁星一般,不过当我看着这位老太太,眼前这如斯美人美景,竟不变得那么醒目了,甚至渐渐得,仿佛笔尖的水粉般,慢慢淡去了,隐去了,直至化作了老太太身后,一抹平淡灰白的衬托而已。

这是怎样动人的一种魅力啊,我想,如此动人心魄,却又绝不张扬,仿佛山中古刹清远的晚课声,仿佛于深谷幽幽绽放的一地星白兰草,几乎不能为感知所直接察觉,却好像夕阳最后一抹残红余晖似的,看着看着,就能叫人忍不住要打从心尖儿上,生起一阵颤动起来,渐渐的,整个身子、心智、甚至全部的知觉,都能为这种魅力吸引、融化、直至完全征服了而去,人只好像酥软了、化解了,只差一点儿就随风吹远去了,偏又被这种魅力吸引,只是依依不舍的,重新沉淀下来,在她的声音里,塑造了成形……

岁月是那样的残忍,足以叫红颜枯槁云鬓染霜,韶华流失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却也能在眼前这位老太太身上,沉淀下这样一份气质神韵,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淡淡的,微微含笑瞧着我,分明是可亲近的,却也不知怎么的,又足以叫人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放肆了。

“听她们回来跟我学说,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如今可好些了?”

我强压住发颤的心,不敢贸然答话,只能低低说了一句:“是,不敢叫老祖宗担心,已经好多了……”

老太太点点头,轻轻转身迈开步子,扶着个小丫头朝里走去,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旁早有个丫头过来搀起了我,跟着老太太,一同往内堂深处走去。

“这人一上了年纪,嘴就容易犯馋,偏偏又克化不了太多,就爱看着你们小姑娘多吃多喝些,不知道芳儿可还能够陪我这老婆子一起,吃点儿啊?”她银白­色­的发髻在阳光中隐隐流光,仿佛丝绒般光泽,不用一点儿珠玉,已烘托出了她全部的高贵气质。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度量着开口说道:“老太太要赏,芳儿敢不领受,只是芳儿不但爱吃,还能喝上两杯呢,还请老太太开恩,一起赏赐下才好。”

虽然是反复斟酌的话,乍一说出,心口还是怕的怦怦直跳,不过这句话似乎对了这位老太太的口味,话音未落,她已经笑了:“毕竟是我满洲女儿,难得这份豪气,既然是能吃酒,我老太太也不好吝啬,来,快把炉子上温着的那壶­奶­酒端下来,招待贵客。”

一时半刻,终于走到了内堂正房,也是一­色­的竹子建筑,椅榻桌凳一应俱全,只是一概不用棉垫椅衬,全部用黄白­色­头尾俱全的整张狼皮铺盖家具,正中高悬一整幅水墨中堂,似乎是明人石涛的“江波烟瀚图”,尾处却并不见主人的收藏章鉴,墙角也不见翎毛花瓶,只是摆下一尊七尺来长的望远镜,总的说来,这间内堂虽有些文人­精­舍的雅致,然而更多的,却是一份不同寻常的豪气。

堂中一张八仙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十来个大小条盘,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盛着的尽是烧烤­肉­串,腌卤牛羊­肉­­干­,­奶­皮饼­奶­渣包子之类的蒙古点心,另还有大口壶盛着满满一大壶香气四溢的酥油­奶­茶,单看着已觉得齿颊留香。

我在一旁站的笔杆儿溜直,心中只是暗想,难道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这位老太太将我请来的目的,就只是喝酒吃点心?

还有,她分明是一位居于深闺的贵­妇­人,为何要屈尊降贵,隐居在这山野小店之中?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太太,究竟是谁呢?

心头乍一跳出这个疑惑,脑海中也不知怎么的了,猛然一晕,就好像有道闪电“喀嚓”一声,硬生生劈在脑壳顶上似的,顿时懵住了,蒙古点心,狼皮,小姑娘颈项中戴着的十字坠子,舶来望远镜,这些在我脑海中霎时连成了一条脉络,直指这位老太太贵不可及的身份!

头脑顿时一片空白,恍惚中只听见那位老太太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一般:“我说他的眼光不错,果真是的,瞧着姑娘的模样做派,倒像是识规守矩的人家□出来的,如今这年头,还真是不多见了……”

孝庄

不知你是否曾经体会过,那种受人宠爱的感觉。

平心而论,有生以来这十几年间,我却是从未体会到的,因为受宠之于我,已经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好像吃饭穿衣,行动坐卧一样,无论是在老太太主持的内阃,还是伍先生的穷庐,又或者是玛法的南书房也好,早已成为了一种顺理成章,稀松寻常的应有之意了。

老太太的宠爱,在于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西洋玩意儿、糖果点心、衣料首饰,伍先生的宠,乃是无穷无尽鬼狐仙怪的奇情故事、不顾忌大小尊卑的酣畅舌战、从不见端起的先生架子,而玛法的宠,就来得更为深厚,竟是连全副家务财政的大权,也放心交在了我这双单薄稚­嫩­的手上。

含腻了糖果的舌尖儿,渐渐已察觉不到甜味儿,可若是突然间抿上了一颗莲心,便会皱眉咋嘴,怨恨那苦涩不堪承受,却也正因为此,才从此珍惜起糖果的甜美滋味来。

而就在我第一次见到龙广海的祖母,大清朝最为尊贵的女­性­,孝庄太皇太后的时候,我却因为她的眼神,第一次读懂了苦涩的滋味,同时也第一次要去怀念起,那种不需要理由的宠爱。

你曾经试过被别人不喜欢的感觉吗?那种从眼底的深处,从嘴角旁泛起的皱纹里,甚至从端坐不动的身姿上,分明流露出来的一股排斥、疏远,微笑和亲切的话语根本法掩饰,也许只是一闪而过,仿佛划过夜空的闪电,却足已噬入骨髓,叫人又惊又痛,手足无措,只能木楞楞呆在原地,就连空气里­奶­茶暖烘烘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也好像墙角积累的灰尘一般,­干­涩腥冷,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想要逃离的冲动。

难道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禁不住咬紧了嘴­唇­,还是因为我的衣着打扮,举止言行不成体统,又或者是因为我和龙广海的私订终身,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天­阴­了上来,云层烘托着一抹惨淡的冬日残阳,眼睛瞧着,神识仿佛也被那­阴­霾感染,不自觉生起层层寒气来,一双单薄绣鞋踏在冰冷的竹地板上,那寒气更是由虚化实,随着血液慢慢攀延上了心口,看着面前端坐在窗下,被一群青衫少女环绕着的太皇太后的眼神里,分明写满了一段无声的不满,眼看着骄傲遭遇了侮辱,却不得不拼命压抑下满腔又惊又羞,更还有一片失落,只是低下头去,望着鸦头云纹的鞋尖儿,突然打心底深处,泛上一阵深深的悲伤起来。

龙广海唯一的亲人,一手抚养他长大的祖母,在瞧我的第一眼,就如此明瞭的表示了她的否定,可我又能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着一片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远远就只听见太皇太后的声音,不急不缓,似乎心平气和的传了过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又立了这么久的规矩,只怕是累着了,来,过来靠着我老婆子坐坐,咱们也好说话……”

温柔可亲的家常话,从太皇太后口里说出来,竟也和一屋子的­精­致漂亮的女孩子似的,沾染着一种不真实的气息,就好像景德镇烧制的瓷人偶,粉白桃红描画的那样美,却总也感觉隔着层什么似的,引不起亲近的念头。

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们常说的,皇家气质吧。

眼见她拿手轻轻点了下身旁一只绣墩,心头不由一颤,身不由己的称了罪,绷直腰杆沾了一角坐了下去,重心只敢压在两条腿上,就那么Сhā签儿似的强挺着,这样坐,倒比站着,还要累上几分。

后来,当我坐在坤宁宫的暖炕上,看着惠妃宜嫔她们也这般局促不安的,拧着脚尖斜Сhā在我面前时,方才明白,原来那时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并非是要刻意为难,只不过天家格致祖宗规矩,本就应当如此。

“这一路也够你受的了,瞧这身子骨儿瘦的,看着就叫人心疼的,想来你玛法见了,必然也是要心疼的……”

尊长说话,不能不答,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是芳芳大不孝,玛法年事高龄,殚­精­竭虑为社稷尽忠尚且不暇,还要为孙儿辈担心费神,芳儿身虽在外,心里却着实愧疚不已,每一想起,必定疼痛如绞,不能释怀……”

虽说是一板一眼的奏对格局,却足以牵动起我一抹情弦,一旁小丫头端着杯热腾腾的­奶­茶过来,铮亮的铜碗托在手里,正正把一抹姜汁的辛辣撞在眼里,忍不住伸手要揉,泪已抢先淌了下来。

哪里又敢叫泪落下来,只能赶紧凑上茶碗,和着泪意大大吞咽了一口,蒙族­奶­茶浓郁,说是茶,更好比­奶­糊一般稠厚,表面浮着一层极扎实的­奶­皮,将热气遮盖的一丝不泄,内里却实则滚烫非常,一口含在嘴里,登时被烫得舌头发麻,又不敢吐,只能强忍着咽下去,只觉得喉咙连同心口都被烫得疼痛难当,待好容易慢慢镇定下来,一张脸已好似秋柿一般,涨得通红铮亮。

这一番做作,又哪里逃得过在场那么多双眼睛,那些青衫丫头个个都是人中之­精­,见此情形,有轻声作叹的,有吞声发笑的,跟平地刮起了一阵春风似的,空寂如死水一般的屋子里竟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更有那为首的一个,生着一双水银般透亮的眸子,轻轻凑在太皇太后耳旁,又像是不愿叫我听着,又好像故意要叫我听着,就那么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的开口说道:“老太太您瞧,这位芳姑娘多懂事儿,自己明明那样难受了,偏还要怕您老人家担心,对着这么个玻璃心肝的琉璃人儿,您心里那些话,又什么不好直说的呢……”

这句话一经说出,屋内的气氛越发热闹了起来,太皇太后面上也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笑容,连攥着佛珠的手也似乎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话在我听来,却吓得心口一颤,竟是连茶碗也把持不住,滚烫的茶水迸溅了出来,手背上顿时现出点点红肿出来。

一时撤下­奶­茶去,沏上绿茶,另又摆起一桌汉家­精­致小点上来,牡丹芍药玫瑰花样儿的馒首蒸饺,红嫣绿翠,花香扑鼻,倒把一旁的­奶­皮­奶­酥比起来,显得粗糙了不少。

那为首的翠衫丫头跟阵春风似的,眨眼间刮到了我身旁,一手端过钧窑五彩小茶盅,一面放在我面前,嘴里一面轻声笑道:“姑娘怕是喝不惯我们的­奶­茶吧,这不,特特沏来了绿茶,您瞧这不是,还跟您特别准备了汉家的点心,好像是叫什么汤包小笼的,味道怪鲜美的,请姑娘尝尝,就不知道咱们做的可还地道?”

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瞧着我,不时交头接耳,渐渐只听见屋里笑语细碎,莺歌燕唱似的依稀入耳:“姐姐您瞧,这位姑娘的相貌,倒是与之前那位 家的小姐,眉眼有几分相似……”

旁边一个伸手拍了她一下,捏着嘴笑着说道:“真是糊涂人爱说些糊涂话,这两人又怎么会相似呢, 家的那位小姐乃是圣旨亲封的古兰福晋所生,娘家祖上三代安居在黑龙江以北,一点儿不带渣儿的建州老人儿,正经的镶黄旗下,你说说,这一南一北差着十万八千里,能瞧出相像来才怪呢……”

“你倒别说,这位姑娘的相貌,比 家的小姐可好多了……”

“那是,南边天气暖和雨水又多,白米细面也多,蔬菜果品也多,人家那­肉­皮儿长的,自然比咱们这边儿的人滋润白净了……”

“可不是,怪不得……”

她们的话也跟她们的人似的,和煦的宛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我却只觉心头越发寒凉刺骨,望着那五彩小盅里晶莹如碧的茶水,突然生出了一种厌恶,恨不能夺过来,一古脑儿全摔在地下才好!

绿茶,汉家点心,我来尝尝正不正宗,这话里话外,究竟说的什么意思,我虽然不愿多心,却又怎会不明白呢!分明就是直指额娘的身世,暗示我身上,也同样流着一份汉家南蛮子的血!

关于额娘的身世,在荣氏夫人那里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尽管这么多年合府上下极力回避不提,我却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那时候二婶还没进门,家务大权握在老太太房里几个旗籍的大丫头的手里,就因为额娘一半的汉人血统,在老太太面前不太得宠,她们便趁势欺压,衣食用度上总要克扣销减一些,额娘虽然不言不语,五娘又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不管不顾便直接跪到了玛法的书房门口,两天两夜滴水不进,非要讨一个公道不可,那时候我就在南书房读书,亲耳听见玛法夸奖:“奴婢这般刚烈,主子必定非比寻常。”得玛法这句话,额娘的身世得到了认可,从此以后再没人敢私底下使什么小手段了,自从二婶执掌家政以后,风气越发开通,渐渐的,汉家的吃食、衣饰、家具,竟一时成了府中的流行,就连老太太的桌上,也常见有两三道汉家菜肴了。

从小在这样满汉融和的宽松环境里长大,我几乎都快忽视了自己的血统,可是今天突然之间,算是醒悟也好,才发觉原来一切都不是我习惯了的那个样子,寒光凛凛的皇家规矩,纯正而苛刻的血统要求,霎时间剥去了附盖在真相上的那一层软绵绵的宽容和回避,只用这一杯绿茶,就将这个事实,直白白的袒露在我面前了!

甚至直到这时,我才刚刚从幻梦中惊醒了过来,久已沉睡而好容易苏醒过来的理智大声说道,龙广海并不是龙广海,他首先是大清朝的皇帝,我也不单单只是赫舍里芳芳,更还是个身上流着卑微血液的小南蛮子,他们也许能够容忍我与龙广海相恋,却绝不能允许大清朝的皇帝,从中门迎娶一个卑贱的小南蛮子!

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其实我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一直蒙上双眼,骗着自己而已……

轻轻的,我听见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呼”的一声,就破碎了……

随着这一声破裂,身体里,血液中,仿佛开始生起了一些涌动,似乎有些一直潜伏沉睡的情绪,随着终于到来的清醒和哀伤,渐渐蒸腾了出来,从不可捉摸,一团雾气中渐渐凝出了形状,我只觉整个人好像是天池旁的火山,随着一声雷动,开始从黑暗的沉睡中,慢慢苏醒了过来,血液中得自白山黑水、马上民族的骄傲和不驯,如岩浆一般,几乎喷薄而出!

也就在这个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分明听见胸膛里心碎的声音,眼睛却又分明看见自己的手,稳稳的朝那杯绿茶伸了过去,揭开盖子,深深地抿了一口,随即提起头来,对着那丫头,轻轻笑了一下:“明前龙井,果然是好茶。”

心口分明怕的怦怦直跳,手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这边隔下茶盅,继续朝桌上的小点伸了过去,拨开镶着细细银链的象牙筷子,直接用手,捻起一只玫红碧青的油糕,毫不犹豫一口嚼在嘴里,就着绿茶,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一段的记忆,在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趺坐在一团浓雾里头,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许当时的情形也是这样,就为了看清楚一些,我便独自站了起来,也许是怕,也许是不怕,我只记得自己的声音发着颤,却带着种骨子里的坚定:“对芳儿来说,吃食就是吃食,只有好吃难吃的差别,没有什么满不满,汉不汉的不同,便是看人也是一样,若被芳儿这颗心爱慕着,那便是爱慕着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便是讨口要饭的花郎,或是天王老子又如何,美不美,丑不丑,还依旧是这一句话,我要嫁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冠带!而且我更知道,他的心,即使反过来,今天站在这儿的是他,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刻,屋子里,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门前碧波,无忧无虑,兀自悠悠激将作声,倒把这屋子里,衬托的越发寂静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太皇太后苍老有力的声音,仿佛长空一道闪电一般,终于划破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我现在有点儿明白,那么多家的女孩子,为什么他选中的,会是你了……”

我不由抬起头,默默望向太皇太后,耀目的日晕之下,她那端庄雍容的气度中,随着话语声起,渐渐染上了一点儿枯黄|­色­的疲惫。

“我倒是还记得,你额娘,当年第一次进宫来见我的时候,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衣裳,清清秀秀的一个人儿,脸皮还特别薄,说句话就羞得脸红,那怯生生的小模样,宫里没一个不爱的,那时候佟佳氏正怀着玄烨,见了你额娘就打趣说,这一胎若是能生个阿哥,你若得个姑娘,一定要做亲的,谁知道,这一句玩笑话,眼下居然就应验了……”

一丝苦笑浮上脸庞,仿佛因为陷入回忆之中,连目光也依稀迷离了起来。

“那一天,他打外面回来,满身是灰,马甲也扣错了袢子,兴冲冲的跑来见我,手里攥着个柳条儿编的蝈蝈笼子,好像眼珠子似的那么宝贝,坐在那里,一个人就那么痴痴的瞧着,傻乎乎的偷着乐……”

“老天拔地的,我老婆子什么没见过,看他那模样啊,心里明白,九成九这是情窦初开了……”

“后来有一天,天都晚了,他突然跑来求我,央告我把热河的避暑山庄赏赐给索尼,还要连同家具帐子什么的一起赏,又说今年还没有去打过木兰,今日突然想起来了,一时玩心大起,立马就要走。他那时说话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儿爱玩的模样,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眶子瞪的跟铜铃似的,血红血红,我心里知道,即便不答应,他自己也是非去热河不可的了……”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脚炉里烧的红通通的炉火,再也不暖和了。

“我对他说,一定要你进宫,也并不是不可以,这么着,就先从嫔做起,慢慢熬着,过两年若是能为皇室诞下阿哥,自然可以抬一抬品序,圣旨颁诏册封为妃,为贵妃又有何妨?一样是朝夕伴在身旁,一样是恩泽雨露,绝不能叫你受着半点委屈的……”

“你们是不知道啊,他当时那个样子啊,就和他皇阿玛当年一样,光是瞧上一眼,就能要了我老婆子的命……”

窗下水波,仿佛时光一般,看似温柔,却是一去不返的无情,偏偏不知何方又遇急流迂回处,千里之外,也能再度遭逢。

“若是放在小家小户里头,男孩子到了有心事儿的年纪,我这当老人的,必定会说‘小子,把小眼睛擦亮点儿,开开心心给自己找个小人儿去吧’,可我没有说,今天对他没有说,十几年前对他皇阿玛也没有说,这里头的道理,芳姑娘,你必定是比我更清楚吧……”

没有说出的话,从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能。

一挥手,身后那个为首的绿衫丫头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只条盘,用明黄垫子托着一块木牌子。

“这个东西,你必定已经见过了……”

四四方方一块楠木腰牌,红底蓝字,正面用国语写着“神武门职守”。

我默默看着,渐渐失了神,是的,我可不是见过了吗,当日,我在来抓我的大胡子的身上,也看到过一块这样的腰牌。

好像陷入梦魇似的,耳旁听见绿衫丫头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温婉,变得镇定自若,乃至刻板的不带一丝感情:“不错,那一日从避暑山庄出来,伪装成穆里玛的人马前来捉姑娘的,正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人……”

漫天乱蝗一般的利箭,割裂风声劈天盖般袭来,狭小的洞口,脆弱温热的□,对抗寒铁森凉的利刃,在那个没有月光的长夜,不过微毫之差,已便灰飞烟灭了……

奇怪了,在这一刻,寒栗的箭啸分明还响彻在耳畔,血液在虚热的身体里渐渐冻结成冰,我却并不觉得后怕,也不觉得悲伤,只是静静望着这块腰牌,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就好了,我多担心是乱党安Сhā党羽潜入禁内,会对他不利,既然不是,那便没所谓了……”

听我这话,那个青衫丫头,身上似乎微微一颤。

这一刻,全身突然轻松了许多,肩头好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负似的,骨头都觉着有些微微酸痛,举手轻捶了捶,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好像刚洗了个热水澡一样,从里到外,五脏六腑,每一处毛孔,甚至指甲尖儿上,都好像焕然一新了一样,无处不是舒坦的,无处不是顺畅的……

原来不必再有牵挂,是这样痛快地一件事儿……

回身轻轻把茶盅放回到桌上,端身站了起来,后退三步,一丝不苟,向太皇太后恭恭敬敬的行下三拜九叩大礼,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面向着太皇太后,用一双眼睛稳稳瞧定了,开口朗声说道:“赫舍里芳芳,身为镶黄旗下门人子弟,身受浩荡皇恩而不知感激,任意妄为不循礼法,为子女不尽孝道,为人臣不尽忠道,自感罪孽深重,甘愿领受太皇太后任意惩罚,绝无半点怨言……”

日头渐渐西沉,室内的光线开始暗了下去,不过一瞬之间,湛清透亮的瓷胎,艳红葱绿的人物,随着偏移的日影,渐渐尽沉入了一片黯淡之中,原本的豆蔻年华,明眸皓齿,霎时间便萎靡下去,从肌骨、发梢,甚至眼窝深处,渐渐笼起了一层颓萎的灰­色­,仿佛一瞬之间,时光流逝的飞快,年华陡然老去,凋残的令人来不及感伤,却也正因为此,才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精­致,反而叫我,这颗面对死亡的心,越发平静了下来。

人终归会有一死的,与其苦苦煎熬了岁月,直至鹤发­鸡­皮,昏聩不堪,倒不如趁此时,在盛放绚烂中戛然而止了罢……

屋子里一片死寂。

仿佛冷风吹过窗棂,风中送来呼唤的名字,我隐隐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唤着:“芳儿,芳儿……”

喔,原来濒死之前,真的会有勾魂小鬼前来点名的……

风声中,太皇太后的声音仿佛刚刚睡醒一般,声调不高,却足以盖过了那一声声呼唤,平静的叫人心中没底儿:“我现在才真的明白奇Qisuu.сom书,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太皇太后眺望着窗外,一抹出乎意料的笑容,点亮了面庞:“我刚刚考验了你,那么,就不能不也考一考他了……”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急迫响起:“不孝孙儿玄烨,有急事求见太皇太后……”

玄烨

这一段的记忆,在此时想来,倒是有些模糊了。

也不知是因为如今有孕在身,还是内侍太监们受钟十三郎教蛊惑在宫中频频作祟的缘故,­精­神头儿越发不济,近来只要回想起这一段来,脑子总是有些恍惚,手里连一杯茶水也把持不住,星星点点溅烫在手背上,一副清明不灵的模样,若真要努力认真去回忆,又会引来一段头痛,可苦了坠儿,接连一两个时辰站在背后,搓手费力,要不住为我按摩舒缓才行。

可想啊,年华似水流逝得飞快,难道我这副身子骨儿,当真是扛不住了吗……

这禁城太大了些,也太静些了,除了扬着鸽哨偶尔打蓝天上一掠而过的鸽群以外,窗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屋里也还不是一样,连坠儿这么个碎嘴子,这些年也转了­性­子,也跟其他宫人似的,整天只顾低头做事,把言语连同那一份儿青春年华,都闷烂在皇城里头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也在这死寂一般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子里,一住,就住了十年了阿……

当真是老了,铺好了纸砚得了墨,想写一首山居幽明,墨都顺着笔尖落在纸上了,我却怎么想不起诗文的内容来,空看着雪白的纸上砸下点点墨斑,白的耀眼黑的惊心,人只是呆呆了,还持着笔,低头看着看着,就渐渐石化了去……

年轻的时候是管不住嘴,等这一老,嘴是闭上了,就渐渐笼不住一颗心了,这些日子每每不敢想,又偏偏总在想着一件事儿,若是十年前,那一天,在太皇太后面前,他,没有出说那一番话,我如今的人生,会不会就此全然不同了呢……

那一天,我还记得,就仿佛是北风平地骤起,将我一身小女儿气,连同一份青春幻梦,一并吹散了去,再无东君携春来了……

现在想想,这样,也好啊,与其一点点儿无声无息的被这皇城搓摩殆尽,倒不如与当时那一息之间,就这么散了去吧……

凉风顺着窗缝儿溜进来,吹得膝盖森凉,老梅馆这片竹地板的寒冷仿佛已顺着血液侵袭上了头脑,连带神识也冻模糊了,耳朵里听着太皇太后那一句话,心里惦记着门外的他,整个人便全没了主意,身子由着被引到后堂,放下厚实的棉布门帘,眼虽不能见,单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外厅响起,就已忍不住一阵激动了,分明感觉自己羞臊红了脸,唯恐被人耻笑,一面赶紧捧住了脸颊,一面暗暗的,闷笑出了声。

那时候,心里一定是在期待着说:坏蛋,你可算来了,差一点儿就见不着你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泪都转在眼眶里了,一时间又悲又喜,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思这般紊乱,想来脸上必然掩饰不住,旁边那绿衫丫头瞧在眼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别转开了头。

他的声音,隔着棉门帘子,听着有些闷,不过底气还是那么足的,请安的嗓门洪亮洪亮的,显见的身子骨没什么大碍,我暗自安了点儿心,只听见太皇太后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时,语气间仿佛含着怒气:“大老远的从通州赶过来,那边儿的事儿可是都办妥了吗?”

他朗声应答:“是,丐帮人马大部分已就地收编在汉军旗下,由索额图管辖,交九门提督吴六一直接带回整编,以后就专门负责京畿保全夜巡,这可是孙儿手里一支难得的生力军。还留了一部分资深帮众继续管理鸽堂,板堂和苇堂,账目交给内务府赵良栋清算,孙儿以为,这条财源经营妥当,又­干­净端正,就这么断了未免可以,倒不如以后就单辟出来,专门列为内阃开销使用来的好。还有其他的财物清点女眷安置的杂事有小魏子带人盯着,他那个人太皇太后也清楚,断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至于莫奇等一­干­叛徒么,或死或伤,均已缉拿住了,就地囚禁。唯独许了左连城一个四品虚衔,亲赐水晶顶子,在吴六一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已经命专人看守起来,请皇祖母放心……”

处置的如此合适,我也不由暗暗点头称许,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满意,并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道:“那么,一­干­乱党的党羽,可都收拾­干­净了?”

这是政要所在,我不由绷紧了­精­神,而他的声音,却越发沉着镇定了:“是,孙儿明白,此事­干­系重大,轻则放虎归山,重则打草惊蛇,是已分寸把握便尤为重要,孙儿以为,与其背水一阵,倒不如釜底抽薪,既然事先已经通过卧底细作,打探得鳌拜是派 前来受降,孙儿便一面令左连城假意投诚请君入瓮,斩断了他的去路,一面将 的家眷尽数劫来,就押在他面前,两条路任他自行选择,要么弃暗投明归降大统,要么眼睁睁看着家眷死在当场,孰轻孰重,要他自己选择好了……”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得意,却不想还等他说完,太皇太后的声音已仿佛雷霆一般,轰然劈下:“混账!玄烨,大清皇帝!亏你想得出这么一个缺德主意,若那 不肯投降,难道你还当真要杀他那些无辜的家眷不成?劫持­妇­孺滥杀无辜,你就不怕污了你爱新觉罗家祖先的英名吗!”

屋里一下子沉寂了起来,众人气也不敢长出,似乎连墙角锵锵走动的西洋钟也安静了下来,随即“扑通”一声,他必是赶忙跪下,收敛了语气,低声说道:“是,是孙儿轻浮了,但当时当刻,形势危急,若不要此下下策,孙儿只怕 不肯就范,延误了时辰,反而要坏了大事……”

“哼,大事,你倒也知道分什么是轻重缓急,好,那么我问你,如今通州那边丐帮收编未完,鳌拜那边情况不明,你怎么就敢放着这些大事不管,风尘仆仆的非要赶到我这里来呢,难道我这孝顺的好皇帝孙儿,只是为了给我老婆子请安不成!”

一句话震的在场鸦雀无声,我吓得一口气都压在胸口了,这分明就是在说他因为我,因为女­色­耽误国事,太史公云天子之怒血流漂杵,却不知太皇太后这一动怒,竟是连风都停息了。

在场的人无不吓得面上发白,可我却分明感觉得出怒气所向的他,虽然跪下称罪,心里其实并不惊慌,因为那么厚实的青竹­色­的棉门帘子,也丝毫不能阻挡他望过来的灼灼目光,一面开口辩解,一面还要往我这儿瞧:“孙儿自知孟浪,还请皇祖母息怒,只不过那鳌拜老贼并非君子,他若是忌惮德行道理,怕是也不敢起这谋逆作乱的心了,孙儿以为,既然他是真小人,孙儿也无意做伪君子,能够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自然好,可若­阴­损招数行之有效,却也不妨使上一使,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一役­干­系到我大清江山社稷,孙儿只敢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实在不敢瞻前顾后顾虑太多,只怕延误了战机,反倒坏了大事……”

“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开口时,太皇太后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似乎雷霆过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近来事多,很久没有出题考考皇帝了,趁着今日半日之闲,皇帝可愿意再来耍上一耍呢?”

“皇祖母有教,孙儿敢不用心领受,还请皇祖母念在孙儿近日少有读书,不要出的太难才好……”他的声音毕恭毕敬,倒还掩不住一点儿孩儿家的撒娇,听他这么说,我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好容易落下去一点儿了。

就在此时,那道棉门帘子仿佛受了惊似的,猛地颤抖了一下,透过门缝,太皇太后一道目光,冲着我,分明­射­了过来。

即使那一夜身临箭阵之中,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那道目光竟仿佛是一道雷电似的,转眼之间,就把我吓的僵硬住了。

“皇帝怕个什么,其实这题目简单的很”太皇太后的声音,平静的仿佛刚刚睡醒,“若有一日,鳌拜抓住了和你一块儿读书的那个赫舍里家的姑娘,拿刀架着脖子,也逼着你投降,皇帝你是降,还是不降呢?”

终于还是来了,僵硬如木的一段脖颈,也忍不住要微微颤抖。

我怎么能忘了呢,方才太皇太后所说的“考一考他”,现在,才刚刚开始……

谁知道,他一点儿也没犹豫,这边儿话音刚落,他已经亮声应答了:“孙儿会一直守着她,好好保护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呵呵,皇帝倒是很有把握啊,不错,来,站起来说话。”太皇太后似乎满意,鸦雀无声的厅堂,似乎也因此松动了一些,开始略微恢复了点儿人气儿。

而我,只觉心头一时间暖暖的,满满的,好像大冬天手里捧着个焦黄喷香的烤白薯,跟大柿子似的,金黄的蜜汁一碰就淌,一口咬下去,那个美啊,打嘴里,都一直甜到心里去了……

有他在,我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不经意抬眼看去,一旁的青衫丫头,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的,面无表情,仿佛冰雕成的一个人儿。

心头不由一颤,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果然,太皇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语调越发轻松随意:“那么,我再来问问皇帝,还是赫舍里家的姑娘,若是你皇额娘瞧着起恨,非要你杀了她,你肯吗?”

“皇额娘待人那样宽厚,芳儿又懂事乖巧,怎么会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呢,皇祖母逗孙儿呢……” 依旧是不假思索,依旧是不以为然。

“那么,若是我要杀她呢!”我不由把眼一闭,心一沉到底,杀机暗潜,却原来转眼已至。

“皇祖母,您……”乍闻此言,顿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明白过来似的,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

缓缓起身,手中的佛珠如风声般轻轻滑落,“皇帝,这做人啊,就跟种竹子是一样的,长在山林里的竹子瞧着好,想挪到皇城大内里来种上,行不行呢,一年两年的看着还行,三年五年就看出枯黄来了,等七八年以后,一阵风吹过,就整根儿倒了,挖开来瞧瞧才知道,原来这竹子的根儿啊,早就烂光了,外面虽然看不出来,其实一点点儿的,可怜它白受了那么些年的煎熬……“

“好,皇帝,你要明白,有些事儿打根儿上就是注定了的,注定了不得善终,若不想最后落这样一个结果,唯有从根儿上起就撅断了去,竹子瞧着好,就让它还在山林中安安生生的长吧,与其两个人都撑着活受着,丝丝缕缕的当断不断,倒不如此刻就狠狠心,长痛不如短痛,就此决断了吧!”

泪都浸透前襟了,我才刚刚察觉出来,伸手一把想去抹,身旁的绿衫丫头早已悄悄递上了温热的手巾板儿,替我点着满脸风­干­的泪痕,一点点儿的,连同我骨髓深处的疲乏,还有绝望,也一并熨贴了出来。

怎么这么乏啊,好象眼皮一闭,就要从此沉睡下去似的……

这么想一想,我也真的是很累了,半年以前,我还傻不楞痴地,坐在房里含着蜜饯翻花绳儿,半年以后,我却坐在这里,一身伤病,满脸泪痕,还要听着自己的心,一点点儿裂开来的声音,而且也许,这便将是我今后全部的生活,心痛和孤独,将是我枕边唯一的蜜友……

若是能回到从前,回到山林里头,我这野生野长的竹子,是不是,就会快乐很多?

不被祝福的姻缘是痛,有情人难成眷属是痛,一点点儿的忍受煎熬是痛,明明相爱却无法相守是痛,究竟哪一种更痛一些,我麻木的心,当真无法比较……

这一次,他没有立即作答:“孙儿也不知道,孙儿只知道,若没有了她,孙儿便再也不会快乐了……”

我又何尝不是,我又何尝不是,即便重新坐回闺房,即便嚼起果脯蜜饯,就真的算是回去了吗,我的心,又哪里骗得了我自己呢……

“你这傻孩子啊,等那一日不得不分离,你们所要遭的罪、背负的情债,难道不比就此天各一方,更来的不堪承受吗!你啊你,你怎么跟你阿玛当年,一模似样呢!”

“并非是这样的!”听见太皇太后这话,他仿佛陡然惊醒了似的,脱口而出,“皇阿玛当年,孝端敬皇后薨,他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懿清宫里,只是看着床头孝端敬皇后的小像,如同痴了一样。孙儿那时候小,不懂事,总以为是皇阿玛过分心重不能化解,以致思忆成狂了。可就在今年,孙儿初识了芳儿之后,再回到懿清宫,坐在皇阿玛当年坐过的地方,突然明白了,原来阿玛他并不是情根深重,他只是动了真情,如同世间所有男子一样,因为寻到了意中之人,所以欣喜痴狂,所以无所顾忌,所以肝肠寸断,都是因为动情而已……”

我虽看不见,但我清楚能感觉得到,他的脸上,此刻必是写满了柔情爱意,仿佛掩上了一层薄纱似的,笼住了他的冷漠骄傲,驱走了孤独,只留下暖洋洋的,一派温柔的笑容,一如寒冬里的日光,透过­阴­霾和密雨投­射­进来,给寒冷庄严的老梅馆,也带来无法形容的生机活力。

“啪”的一声震响,是太皇太后手握佛珠敲在桌上的愤怒,叫这缕阳光碎的如此脆弱:“帝王家,哪里容得下真情呢,皇帝,情爱就是锈,锋利的钢刀也会因此腐朽,温柔似水的女人,就好像这湖水一般,看着清澈,其实只要一个不当心,就能毁了男人的身前身后名哪,皇帝,你读了那么多史书,至情至­性­的帝王,有哪一个,又是能够坐得稳江山的了?”

陡然间,她老人家的声音,又不可掩饰的伤感了:“咱们不说唐宋,单说你们爱新觉罗家,打太祖爷起,一连三代皇帝在女人身上吃的亏还少吗,在你阿玛身上,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了,我决不能不能再叫这错误,再犯在我孙儿的身上!”

“皇祖母!”话已说得这样明白,他竟是不但不跪,反而一拳硬生生砸在桌上,吓的推金山倒玉柱般哗啦啦跪倒了一地人,然而太皇太后,分明不以为然,再开口时,业已安详如许了,有一种,一切皆已掌控的优雅,和冷酷:“鄂必隆的孙女儿,你也是见过的,以她的身份门第,做贵妃算是委屈了,就册封为皇贵妃吧,有她做你的副后,我多少还放心一点儿。至于中宫的人选吗,罢了吧,当年替你皇阿玛费心挑选,到头来却弄得他对我这亲生母亲满腹怨言,我也乏了,也怕了,更何况索尼一生效忠爱新觉罗家,这些年也多亏有他撑着局面,百年之后,我不能不留给他家一个靠山,所以,中宫的人选,就照孙儿你自己的意思办吧……”

“皇祖母,您……”

“只不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吗,皇帝你大了,有的是正经事要办,这点子家务事吗,也该明白了……”

明白,又有什么不好明白,成了,玛法的心愿达成了,我终于是龙广海的正宫了,可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胜利啊,我终于获得了中宫之位,却也终于失去了,一生爱的权利……

帝王家不容真情,自此之后,我们俩儿,每天看着彼此,想着彼此,却只可将满腹痴情深深藏起,他只能当我是墙上的画轴,我只可当他做堂前的金佛,远远处酸楚的思,灯影下发狠的念,却再不能有其他的了……

从凤冠戴在头上的那一刻起,我却已注定,终生失宠了……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二婶,还有伍先生……

权力和身份是种诅咒吗,越是拥有的贵重,越是受困的深……

“姑娘,姑娘……”绿衫丫头也不知唤了我多少声,我才幽幽醒转过来,眼见她一脸惊恐的瞧着自己的脸,伸手去摸,摸下一点腥红在手,才知道原来此时眶里流出的,不是泪,竟已是血珠儿了……

“你方才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孙儿,这可是帝王之道,同样也是持家之道,范承谟活着的时候不是常爱说,天子无家事,家事既国事吗……”

“皇祖母,您这是,想要孙儿的命呢……”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低沉如吼,仿佛才一转身,已经苍老了数十年。

她老人家的声音仿佛远在天际,隐隐带着金石回音:“皇帝,这句话我同大行皇帝也讲过,既然上天叫你坐了这个位子,那么,这就是你的命啊!”

说完这话,外厅渐渐响起一片脚步声响,这是众丫头随着太皇太后离去的声音,身旁的绿衫丫头也悄悄跟了出去。屋子里重又寂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帘,却分明已隔下了天堑鸿沟……

“芳儿,我想过了,我不能叫你也受这个苦,明天我就拟旨,将你赐婚,赐婚给钮钴禄玉淇……”

“你说什么!”我心室绞痛欲裂,一时没有听清。

“你还不知道吧”他的声音,苦涩无力的仿佛是一团浸满了海水的海棉,“其实他就是我特意安排在鳌拜身旁的细作,命他接近穆里玛,借机打入乱党内部,这一次鳌拜暗中招降丐帮的情报,就是他带出来的,也多亏有了这条线报,我才能提前布好罗网,打老贼个措手不及。他这一次立下战功,已经着吏部破格提拔,想你玛法,也不会反对的……”

我沉默不语。

“家室背景还在其次,他对你的心,想必你也早就清楚,一开始他愿意冒死接受指派,一多半也是为了能拼个功绩,好堂堂正正的向你提亲,难得后来他知道了我们的事儿,还能够不计生死尽忠职守,我取他这份心儿,更取他对你这片情,你若嫁给他,想必,是要比做我的中宫,幸福的多吧……”

“嫁给我不爱的人,我又怎么会幸福呢……”我好像是梦呓似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光剩个皮囊颓在原地,疼也不知,累也不知。

“可是,嫁给我也一样不会幸福啊,芳儿……”隔着棉布帘子,他的身形飘飘乎乎的,仿佛一道哀伤的影子,将我这个抽空了魂魄的空壳子,一把揽在了怀中……

若是时光可以停滞,我倒宁愿永远留在这一刻,在这一刻,我们俩的灵魂,因为痛苦和绝望,以及高悬在头顶的不幸,终于穿越过了身份和礼数,紧紧贴在了一起,血­肉­纠缠着血­肉­,骨骼牵动着骨骼,用无声的泪水,烙烫下彼此对爱的誓言,两颗曾经天真憧憬过的心,也就在这一刻,终于在苦涩的泪水浇灌下,催生,成熟了……

赫舍里

再次站在府门前,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抬眼望去,门上百十个拳首大的铜枢缄默不语,如同一颗颗假寐的兽头,于沉沉暮­色­中,收敛起狰狞和霸气,两扇朱红包漆的大门在灯火中幽幽黯淡,仿佛连它也会苍老了一般,没去几分白日的恢宏堂皇,仿佛倒是温和一些了,却叫人看了,只是觉着不真,不由的陌生了起来。

扶我下车的五娘,见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仿佛不认识了一样,身下不敢动,口中只能轻轻说道:“府里上上下下听说姑娘回来,早早就都候着了。只是相爷吩咐不得声张,这才不敢迎出门外,奴婢斗胆,请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她的话音好像暮­色­中的雾气一般,转眼化在风里了,身子被她犹豫着扯了一下的,开始牵着往前走去,所到之处,两旁纱笼宫灯无不是慌忙分错开来,似乎在照亮,更像是在作揖行礼个不迭,那一道道隐在灯后的目光,倒比火烛,来得更加细琐惶恐。

穿过两三道院子,路两旁跪的满满都是人,见我只是叩头,四下一片鸦雀无声,隐约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孔,还不及分辨,身子已被向前牵去了。

迈过月门,满园但见红嚓灯耀眼如昼,簇拥着一品诰命服饰的老太太,颤巍巍迎出门来,两旁边二婶,侧福晋们,俱都是按品序穿戴起朝服宝冠,珠翠流光,隆重非常,而她们身上,那些贵­妇­专用的明黄|­色­的龙纹在一团灯火映衬下,也仿佛游走起来一般,迎着如海如潮的人群,转眼间便迫近在眼前。

我不由心口一紧,眼底心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的声音仿佛航标一般,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为我指引出了方向:“老身率阖府女眷,给主子请安,愿主子吉祥康泰,芳龄永驻……”

虽然神志不清,此刻听老太太这话,毕竟还是大大受了一惊,身子不听使唤的折了下去,双膝还不及着地,早被几双胳膊牢牢揽住,只听见一团嘈杂中人声纷纷说道:“主子快莫要折了老太太的寿,哪有主子跪奴才的道理,主子若是真的心疼,就请千万站着,受奴婢们的三拜九叩之礼才是……”

胳膊被架着,眼睛看着地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二婶搀扶着老太太,一身耀眼珠翠尽揉在道旁的泥地里,只把额头叩的乌青,却不敢乱了一丝礼数。看着她们的一丝不苟,我只觉置身在一片火场里,哪哪儿都是红彤彤的,哪哪儿都烫的撩人,只管把往昔熟识的一切都烧成了白地,只留下一片陌生的焦土,散发着勃勃热力,(奇*书*网*.*整*理*提*供)却再无半点儿生气可言……

心口酸的生痛,眼眶却­干­涸如枯井,此时此刻,连哭,竟是也不能够了。

好容易她们行完了礼,带着一身青苔泥土纷纷直起身来,由二婶搀扶着老太太,引着我,进正堂奉茶看座。

我看着二婶,她躲闪开了。

屋里也是焕然一新,家常用的炕桌靠枕一概不见,满堂雕花镶牙的红木家具气派堂皇,刚坐下来,五娘赶忙跪奉上茶水,织瑞和缀彩摆下­干­点果品,我微觑一眼,尽是我平日里爱吃,茶盅捧在手里,揭盖一闻,也是往日喝惯了的碧螺春,被熟悉的茶香一熏,眼皮一沉,到底还是掌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眼见我颓废,满室一窒,老太太不方便劝,二婶也没有说话,是一位侧福晋上前打圆场:“娘娘离开家这么些日子,好容易回来了,不说高高兴兴咱们娘几个好好聚聚,怎么反倒叹起气来了。娘娘您不知道,这些日子老太太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就因为娘娘牵肠挂肚,这会子娘娘您一叹,老太太心里就该更不好受了,奴婢几个瞧了,心里也酸苦酸苦的,要是敞开来,咱们这一屋子人又该有多少泪是流不­干­?娘娘,您兹当是看在咱们亲亲热热处了这么久,临了临了,您就别叫大家伙儿把不好受摆在脸上了……”

她说的在情在理,我点点头,笼了笼头发,起身对老太太双膝跪下:“是芳儿不好,惹老祖宗伤心了……莫说现在还没有旨意,便是有了旨意,芳儿依旧还是老祖宗一手拉扯大的孙儿,乌鸦尚知反哺,人岂能不奉尊亲,还请老祖宗在上,受孙儿大礼参拜……”

老太太见我叩下头去,急忙站了起来,侧身一旁,不敢正面受礼。

礼成重新落座,织瑞带着我房里的大小丫头上来参礼,坠儿蛮妮子都在,个个神­色­或悲或喜,却是亲昵不再,图增许多战战兢兢而已。

陆续的满屋子的人都来见了,只是唯独不见额娘。

我抬眼看五娘,她只如同石刻一般,瞧不出半点情绪。

何止是她,便是那灵巧的气死画眉的二婶,也一样抖擞起腰杆刻板着脸孔,仿佛转眼间,□凡胎已列入庙堂,脱胎换骨烟火不进,拥有金刚不坏身了一般。

问了几句身子可好,一路来可还辛苦之类的话后,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若在往日,只要坐下来,女眷们该有多少家常话扯不完,如今眼看满屋子人或站或跪,竟是一概屏气凝神的,一句闲话也不敢提,气氛着实尴尬的紧,我心头不由焦躁起来,更因为挂念额娘,泛起满腹酸楚,坐在新弹丝棉垫上,不啻扎在针毡上一般,正襟危坐,已经成了一种酷刑。

老太太看着我,眼神深邃刻意,舍不得是有的,更多的却是探究,仿佛想要看透我此时究竟在想什么:是心满意足,还是心存不满,更甚至是满腹怨恨?然而更需要窥探的是,日后我是会庇护娘家,还是会就此撒手?为了家族的昌盛,将骨­肉­如牺牲贡品一般奉给了皇室,此时在她老人家眼里,孙儿的角­色­早已被皇后的身份吃了­干­净,此时坐在对面的,便只是明晃晃的一尊圣像,咫尺天威,一朝不测,便是灭顶之灾……

这就是咱的命啊,怎么还要执着呢……

“额娘在哪里,芳儿想见见额娘。”我终于忍受不了老太太的目光,直戳戳的张口发问道。

满室更加沉默,所有人都把头垂得更深,我抬头瞪二婶,不想正遇上她的目光,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和我对视,那双­精­光内敛的美目里沉霭着的,竟然满是痛苦!

我不由大惊,额娘!

站起来就要走,地下登时黑压压跪满一片人,惟有二婶上前一把扯住了我,低声说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转身已换做一张笑脸,对老太太扬声脆笑:“好老祖宗,您瞧,亲骨­肉­就是亲骨­肉­,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们芳儿好容易回来,不把所有亲人都见全了,便是有龙肝凤胆也咽不下去,您且容她见见,见着了,心就踏实了……”

不等二婶说完,满腔的不安和委屈,驱动着我一刻不停的向外走去,二婶紧紧跟在后面,五娘惊醒的早,急忙摘下盏琉璃灯,抢前照亮去了。

三个人,在花园里深一脚浅一脚,转眼已将一派繁华璀璨抛在了身后,只见屋舍黑影憧憧,不时有白鹭水鸭被惊飞起,凄声划破,趁风送远,此时间愈发显得萧索孤单,我这才察觉手心疼痛难耐,摊开看时,原来拳头攥得太紧,指甲已把手掌割出血来了,一个个深红的月牙,陈着全无血­色­的手掌,越发凄厉迫人。

没有人说话,沉默有时比语言更善于表达。

猛然间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到,二婶赶忙伸手将我拽住,犹豫了一下,手却没有缩回去,一路由我牵着,咬着牙,将满抔的心里话尽握在手心里。

也不知是怎么一路跌撞进东院的,等我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灯火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单单薄薄,摇摇晃晃,朝着我,迎了出来。

愣了片刻,心口猛然一松,双膝一软,顿时跌了下去。

听见额娘的声音软软的,轻轻地,跟阵春风似的,悠悠扑面而来:“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路还走不好,瞧跑的这一头汗,着了风寒可怎么办好……”

从地上跳起来,一头扎进额娘怀里,嗅着暖暖的白兰花香,一颗惊恐到几乎断气的心,似乎才慢慢落了回去,一口气松下来,泪已是涌了出来。

“额娘,芳芳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您了……”这样的话,却又怎能说出来。

身上有额娘的一双手轻轻拍着,耳边听着额娘对二婶说:“妹子,劳烦你了,这黑灯瞎火的,本以为是见不着了,谁曾想这么一来,终于还是见着了,我这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了……”

等了好一会儿,二婶才开口,声音仿佛哽咽了一样,一味低沉沉的:“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自家人,值当这么计较清楚吗,眼看着咱们芳儿终于达成心愿了,姐姐您该是,最开心的一个了……”

额娘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柔地,不紧不慢的,仿佛这辈子什么苦都没经受过一样的:“那可不是吗,自己闺女这么出息,我这个做额娘的,这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了……”

五娘在一旁无声无息,我却分明能感觉得到,她已泣不成声了。

“额娘……”我抬头,正对上她老人家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跟一抹雨云似的,含蕴着江南湿润的烟雨,永远那么湿漉漉、静悄悄的,只一眼,就看穿了荣华背后的寥落,却也因为看得穿,所以痛苦的更深,所以即使笑起来,眼底也总含着那么一点儿深灰颜­色­,仿佛雨雾降至,转眼泪珠便已凝成一般。却极少见她真的落泪,面儿上总是笑微微的,即使不笑,嘴角也是总是上翘着,仿佛心里头沤着一罐蜜,满当当有的是可乐的事儿一样,那么的喜相,那么温柔,叫人看了,总以为额娘是个丝萝般娇弱的女子。

其实,我知道,额娘的柔弱,只是坚强到极致的表象而已,她若是认定了什么,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的了她了……

看着额娘的眸子,我突然觉着一阵害怕,越发紧紧搂住了她。

额娘听任着,手指轻轻搓揉我的头发,好象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死命拉着要额娘陪的时候一样,有点儿好气,有点儿无可奈何,满心都是宠溺的,轻轻理着我的头发,嘴里抱怨着:“眼看就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这样皮猴儿似的没羞,看叫你二婶笑话了……”

她的语气越是平和,我越是觉着害怕,扣着她的手指头都不由微微打颤,刚想开口说话,却不想被额娘轻轻的、同时也是不由分说地拨了开双手,捏着指尖轻轻握了握,便仿佛是要把我一双手,连同整个人,和盘托付出去了一般,不动声­色­地,轻轻递在了二婶儿手里。

“一路颠簸过来,孩子必定累了,这辰光上晚饭必定也没有吃,妹子,劳烦你替我看着这丫头,务必叫她踏踏实实吃顿家里的饭,瞧这身子板儿,都瘦脱形了呢……”

额娘轻柔的话语里,有一份不由分说地决绝,我怕得手脚都冰透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额娘这里吃……”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打宫里传来消息,老太太就带着你二婶,上上下下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累的腰疼病都犯了,不就是为了迎你回来嘛,她老人家疼你这一场,怎么临了,倒是白疼了呢,你呀你,读了一肚子的书,临了临了,难道连这点儿道理也不懂吗!”长这么大,从没有骂过我一句的额娘,此刻身子都在微微发颤,竟是动了真气。

“额娘……”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惊恐,更或许是因为无能为力,我眼睁睁看着,空张开着口,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看着额娘飘飘忽忽的,像个影子,慢慢转身,走进房里,低头瞧见爱巴儿绕在脚边,一矮身把它抱起,轻轻递在我怀里,出神了片刻,伸手点了点它毛茸茸的脑袋,像是对它,又像是对我,轻声说道:“听话,别闹,咱以后的日子,可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啊……”

爱巴儿温热的肚皮捧在怀里,毛扎着我突然一阵发烦,心头陡然间黑暗了上来,一甩手,心里已经开始嘶声吼道:“什么劳什子的好日子,我不稀罕,芳儿只要额娘好端端的!”眼看着,就要把爱巴儿狠狠砸下地去!

就在此刻,仿佛是一阵寒风席卷而来,五娘手里,防风的琉璃灯罩着的火光陡然间摇了两摇,眼看着就黯淡了下去,心头一惊,怀里的爱巴儿也仿佛受寒了一样,呜咽着吓的浑身打颤。

还容不得仔细分辨,耳畔只听得五娘炸开一声惨呼:“你们是死了的人呢,怎么会在这里!”

猛抬头,寒风中,浓黑一团的夜幕里,我竟看见是纹锦和绣禧,一左一右,傍着额娘,冲我灿然一笑。

血都收到心里了,神志却清醒的不肯害怕,我看着她们昔日如花的笑靥上泛着惨青的光,看着额娘对她们笑了笑,白玉般的脸颊也随着她们一起,销抹了人­色­,一并变得惨青惨白起来……

“福晋为了等姑娘,魂魄迟迟不肯去阎司报道,奴婢们怕耽误了工夫,特意上来迎迎福晋……主仆一场,姑娘要去那见不着人的地方了,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奴婢们惟有替姑娘照看好福晋,若非如此,无以为报……”

眼看着,额娘的嘴角眼睑,慢慢滴下血珠儿,成串儿成串儿挂在腮旁,却还是温暖的笑着,一双眼睛瞧着我,仿佛是在瞧着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那样执着,那般自豪,甚至连­阴­森的死亡都无法减少半点她的骄傲,对我轻声说着:“额娘能为芳儿做的,只有这么一点儿,以后的路,就要靠芳儿自己去走了……”

“额娘,额娘!”胆已惊裂了,满口尽是胆汁的苦涩,身子拼着命只要往上扑,却被二婶死死扭住,两个人扭作一团,听她夹着哭音大声吼道:“你额娘一天一夜之前已经去了,你便是想留她,也断然留不住了!她这一缕魂儿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眼才挣扎到此刻,如今,咱就让她安心去了吧……”

风陡然狂卷起,微弱的灯火摇了两摇,终于,熄灭了……

……

“你额娘她,是咱们赫舍里家的好媳­妇­儿,没有她,也没有咱们的今天……”

三天之后,跪在额娘的妆台前,老太太对我说道。

府里封锁了额娘故去的消息,没有发丧,没有设灵堂,甚至没有七天停灵就草草下葬了,我是她唯一的孩儿,竟不能为亲娘摔盆戴孝,连扶灵焚纸也不能,此刻,一身鲜艳的跪在额娘生前住过的东院厢房,对着她用过的妆台,看着她生前用过的梳子、头油,她自尽用的鸩瓶兀自敞着口,和着风,点点弥散着芬芳的毒气,身子就如同膝下的砖石一样,都冻硬了。

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袋锅儿,冲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微微眯起眼:“那一天,你额娘破天荒地前来见我,说你害痘,再不救就来不及了,我知道,你的好时候,终于到了……”

“没出过痘儿的女儿,是进不了宫的,我本来是想除去碧桃肚子里的孽种,这么一来,一石三鸟,倒是成全了芳儿你……”

“碧桃的丑事,我一早就已经知道了,是我叫你二婶儿把染痘儿的兔儿买来,由绣禧放进碧桃的房里的,本来只等孽种胎死之后,再除去绣禧以及所有经手之人,一应计划就算是停当了。却没想到碧桃这贱人,竟会在临盆之时把你喊了去,有意叫你也感染了痘毒,好狠毒的小蹄子……”

“不过就在你额娘来见我的一刻,我反倒坦然了,这样也好,一来照样儿清理了孽种,二来可以叫你出齐了痘儿,三来……”

“三来可以把与鳌拜家有千丝万缕­干­系的额娘,顺便除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静的接言道。

老太太也不看我,冲着无一物的空中,微微点了点头:“你额娘懂事儿,自她嫁进门来我就知道。那年你阿玛从乱军阵里把她救起带回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成全,我当时那个恨哪,恨不能一烟袋敲死这个小畜牲,不过你玛法说了,天上那么多云彩,说不准那片就要下雨,娶你额娘进门,就能和鳌拜家攀亲,真有一日不测,还能给长房留条活路,冲着这,所以才答应你阿玛的请求,只不过这些年虽然福晋福晋的叫着,到底是个没有娘家的半拉汉人,族谱里始终没给她个正式的名份,这么些年,她也没争过闹过,这份­性­情,难得啊,若不是鳌拜家和皇家闹的你死我活,我还真愿意认她这个儿媳­妇­……”

她岩石一般的面容,渐渐隐没在小兰花呛人的烟雾里,变幻的烟雾,渐渐给这张苍老到已不会感觉了的面容笼上一层沉重的灰­色­:“当天她来求我救你,我对她说,自己孙女儿的命,我老太太是一定会救的,只不过你心里可得有数,出痘儿这种事,可大可小,便是侥幸捡回条命,也必得落下满脸痘花毁了容了,既如此,芳儿便是进不了宫了,不过幸好,咱们还有淳儿呢,那丫头从小就嘴甜,嫡母又是正经八百有封号的格格,比起芳儿来,不但不会失­色­,还要勉强高出那么一点儿来呢……”

“这么些年,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她是个这么烈­性­的女子,不等我说完,已经打定了主意,当场跪下对天发誓,只要你进宫,芳儿便再没有她这个额娘,族谱里不用给她留半点儿字迹,兹当她从未进过赫舍里家,一切就当作了一场梦都行,只要救回你的命,只要你能做皇后,痛快,回答得当真痛快哪……”

“您既是想要她的命,还非得要她亲手奉上,早知道这样,您也不用打发知棋往额娘的药里下毒了,纹锦、小鸦儿,白白连累几条无辜­性­命……”我始终在对天说话,不敢,也不愿去看对方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此种下了仇,和悔。

老太太在痰盂沿儿上磕了磕烟锅:“哪个庙里没死过人,有些事儿,是只许往前看,不许回头瞧的,你的前头,乃是我赫舍里一家的前程,你真恨我也罢,假怨我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老太婆也算功成,可以身退了……”

眼看着老太太跳下炕来,随意的伸了伸腰,起身拿起妆台上的鸩毒,望着镜子里的我,一点儿蹦儿也不打,斩钉截铁的说道:“孩子,这儿就有药,一仰脖喝下去,我老太太就什么烦心事儿也没了,可眼下老太太还不想死,老太太我要等圣旨到,看着咱们芳儿拿整副鸾架抬进中门那时候,再死,也闭上眼了……”

伸手就把毒药递在我面前,翠玉雕琢的瓶子圆润华贵,美丽如此,却盛着害命的毒药;“咱们做女人的,极少能得个好死,可只要死的值,死的坦荡,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宝贝儿,­奶­­奶­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看在扒心扒肝疼你一场的份儿上,临了,求您赐咱们个全尸了吧……”

说完这句话,老太太,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屋内无声无息,宛如死地。

我想,若是此刻,长生天能降下一道天雷劈死了我,我便是得着,莫大的恩典了……

慢慢起身,开门,头不能回,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身后。

屋外的太阳地里,站着二婶,一双眼睛看着我,几乎快瞧穿了。

我经过她的身旁,她说:“谢谢。”

我没有理会,身子在走,魂魄已散了。

院外人声雷动,五娘冲在面前跪下哭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大婚的圣旨到了,您是大清的皇后,一国之母了……”

我抬头看看天,天空里一朵云也不见,湛青湛青的,叫人想飞。

番外一 康熙

第一眼看见她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自问不是个擅长抒情的人,但只要想起那一晚,我总愿意它是个月­色­融融的晴朗夏夜,倦鸟归林虫声悄鸣,衬着满塘风荷岸边,一个十一二岁,掌着一柄团扇的女孩子,睁着一双比月­色­更美的眸子,一身月白衣裙在荷塘无边无垠的香气里如梦似幻,仿佛她也是芙蓉中的一朵……

汉人的俏皮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是的。我有时候也会苦笑,这个小姑娘,哪一点儿像芙蓉啊,那瞧人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剐的我生疼,偏偏还要连脊梁骨都绷得笔杆儿溜直,说话那样硬厥厥,仿佛认定了我是个歹人似的,一点儿都不乖巧。我那时也不知道是气呆了,还是笑呆了,被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审贼一样的从上打量到下,居然一点儿也不觉着生气。

有一次听小魏子偷偷对张道人,就是苏嘛说,我这就算是着了道儿了。

我真是着了道了,着了这个小姑娘的道儿了。

宫里头,身旁边,从小到大,什么样儿的女孩子没见过,比她甜,比她美,比她会来事儿,比她善解人意,比她好的有的是人在。可在我看来,她们都不及她,她们不会瞪我,不会大口啐我,不会把我抢白的哑口无言,更不会把我恶狠狠的一把推开,她们都很好,却没有一个比她真实,她连可恶也可恶的那么真实。

自从那一晚回到宫里,想起她我就晕忽忽,痴呆呆的,还会一个人咯咯的咬牙切齿,可把小魏子他们给吓的不轻。

于是我又去了,这一次是在伍先生的书房里,伍次友是大儒,能做他的弟子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那一次,我的心却飞了,一直飞到窗外,只想瞧瞧她来了没有,一只耳朵听着伍先生说话,一只耳朵等着窗外的脚步声,一只眼睛瞧着先生,一只眼睛瞧着纱门,几乎快把我分成两半儿了,好在她后来还是来了,提着食盒和酒壶,人消瘦了,眼睛倒越发亮了,瞧着我,满脸狐疑的,差点儿没把我瞪出一个洞来,

我肚皮里都笑疼了,这个小丫头,一脸­精­明,还以为天底下没有瞒的了她的事儿,可见了我,不知不觉就会现原形,露出原本属于豆蔻年华的纯真稚气。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说她呢,我还不是一样不老成,太皇太后从小教导我的不动如山衣不垂堂,见了她,全都荒废了。

这个小女子,可不就是着了她的道儿嘛,不然,我怎么会解下父皇赏赐的珊瑚手串,像怕她会飞了一样,一把就给她拴在了腕儿上。

其实,我和一般男子也没什么不同,一般猴儿急,一般­色­迷了心窍。

可我不能承认,时局也容不得我分神,鳌拜乱党如同白蚁,欲壑难填,逐步侵蚀到皇权的稳固,当下之急,我必须筹划如何保住我的江山,女人的事儿,不急,慢慢儿来,谅她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她就是那么有能耐,闹痘儿也闹得格外惊心动魄,差一点儿就丢了­性­命,跳出了我这个人君的手心,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

若不会怕,我也不能明白了自己心里,原来这么在乎她。

她真够能耐的,闹了天花,还要逞强,就是不肯安心在山庄养病,就是要爬山吹风,就是要为家务事­操­心,就是一定要搞清楚为什么回来避暑山庄,这个倔脾气啊,害的我木兰打围都不能专心,更可气的是,她还有一个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哥,跳出来抽刀断情,她还悲悲戚戚的,一副舍不得的模样,这个丫头,胆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不过,看她一直攥着我送她的珊瑚手串,连病重时都不肯撒手,我又消气了,同时又迷惑了,她那颗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的位子?

作者有话要说:《清深不寿》的上卷,到106章芳芳册立为后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写到终结我才想起来,上卷应该有一个独立的名字,《皇后之路》。

两年的时间,感谢JJMM的一直以来的支持,听我碎碎叨叨讲了这么一个悲戚戚的故事,自己回头看一看,都觉着不可思议,感觉酸溜溜的,有点小感慨,可惜笨嘴拙舌的,一时说不出来……

番外之后,《清深不寿》的下卷即将展开,请大家继续支持清秋,支持下卷《殇城之恋》。

番外二 玉淇

曾经,我和她离的很近,相当近,近到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进怀里。

小时候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够多美啊,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能粘在一起,吃饭也好,午睡也好,吵架拌嘴也好,我们俩总在一起,

她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美,也没有现在这么冷静,在我印象里,她是个胖乎乎,贪吃贪睡的丫头,最喜欢就是走哪儿手里都捧着书,手帕里包的都是零嘴儿,边读边吃,吃得满手点心渣子,落的书缝儿里、头发上、脖颈子里都是也满不在乎,邋遢的很,远不及淳儿那么细致清秀,懂得讨长辈的喜欢。

可我却喜欢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喜欢她读累了吃累了的时候,随手拍拍满身的屑屑,把书“啪”的一合,伸着懒腰对我说:“两眼冒金星了,咱们去花园粘知了吧”或者是“都读进骨头里了,再读怕是要中毒了,你陪我散散心去吧”,她眯着眼打呵欠的模样,像极了老太太的那只猫儿,娇憨娇痴的,又叫人忍不住的爱。

有时候我也烦她,就不能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嘛,可她会说什么:“做人这么苦,难得还剩下读书和吃两样美事儿,若这也要讲究起规矩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大堆歪理。

可我却更喜欢她了,这么特别,这么不同寻常,和她比起来,淳儿那样的女孩子就像是露珠儿,晶莹漂亮可一碰就碎了,而她,就好像是红花草,坚韧独立,难得一份真实率­性­,叫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唇­角上扬,开心起来。

后来玛法送她去和伍先生读书,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一次再见她的时候,她都会看上去不一样一些,仿佛是块璞玉,经过巧手琢磨,开始逐渐展现出玉髓的本­色­,变得清澈通透,原先的瑕疵也或者隐去,或者成为独特的点缀,比起无暇的完美,反而来得生动别致,与众不同。

众人都说她好了,我却有些怅了,以为她变了,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在我十六岁,她十一岁那一年的冬天,一天早起漫天飘雪,大家都躲在屋子里烤火,唯独她,拉着我偷偷牵马出府,一路踏雪疾驰,一直来在白云观前的梅花林,说是要踏雪寻梅,寻也不好好寻,又是捏雪球又是堆雪人,一直闹到两个人都冻的通红,才找了个小酒馆坐下来,就着花生米喝烧刀子,她的脸,在雪光下看起来莹白绯红,喝了点儿酒,越发来了­精­神,大笑大闹,拿筷子敲着碗唱歌,满酒馆的人都被她闹得不行。

我很欣喜,她分明还是我的那个小痴丫头。

此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癞痢道士走了上来,满身酸臭味儿,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接着抚面大笑说道:“小道人心血来潮,感应今日必有酒吃,果然就应验了。”说着话不管不顾,竟一ρi股坐了下来。

我见这道士江湖口吻,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刚要打发了,不想却被她拦下来:“今日结识道长,正是小女子福缘有幸,既然道长不嫌水酒寡陋,表哥又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请道长不要拘紧,尽情吃喝才好。”

癞痢道人果然不客气,端起酒来就喝,抓起­肉­就啃,满桌饭菜不分荤素肥腻,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就跟倒土箱子里似的,吃的啧啧有声,看的我又气又笑,她也大笑不已。

好容易吃完了,癞痢道人拿袖子擦了擦嘴,仰天打了个大嗝,随即也不谢我们,反而冲天一抱拳:“弟子谢天护佑,又得了一顿饱饭吃。”

我气得都傻了,她笑得都快背过气了,谁知那道人猛地一抹脸,陡然间清醒了一般,冲我们一抱拳道:“小道人师从江西龙虎山,自幼研习先天演卦,虽不­精­通,却也能勉强堪破一二,www奇Qisuu書com网相逢既是有缘,今日就容小道人为二位算上一算吧……”

说着话也不管我们答应不答应,他已凑过来冲着我左瞧右看了。

这道人满口酒­肉­臭,加上一身馊臭,我被他熏得睁不开眼,刚要呵斥,他已经一溜烟儿躲开了,在桌角苦笑着叹息道:“可怜啊,又一个痴种。”

说完也不理我,扭头朝她看去,端详了她一番,神­色­渐渐凝重,竟微微摇头叹息:“金枝玉叶,奈何害了天命,无可救药了。”

这道士如此大放厥词,她倒不恼,反而笑得开心了:“道长果然诚信人,直言不讳的好,请同饮一杯。”说话动手斟满一碗酒。

哪知那道人闻言纹丝不动,兀自摇头叹息:“前世的孽因今生的果,哪里是享福,分明是千刀万剐的报应,可怜哪可怜。”

我早怒火中烧了,哪里听得他这等混帐话,一把攥住了那道人的脖领,举手要打。

她一把将我拦住,轻声说道:“难得道长如此坦诚,表哥怎可无礼。”我无奈,只能撒手。

癞痢道人倒毫不在意,被我揪的脖颈见瘀,反而轻松的很,好像揪的不是他的脖子。

“却不知小女子的命数如此不堪,可有破解的法子?”

道人一拱手:“小道人□凡胎,哪有破命的本事,姑娘怕是问错人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被我一把揪住,动弹不得。她一旁想了想,再开口,神­色­已经凝重了:“既如此,就请道长留赠一言,小女子愿赠金十两,只求一句良言。”

说话间把一枚光灿灿的金锞子摆在桌上,那道人看得两眼放光,劈手紧紧抓住:“姑娘执意要求,小道人只有一句相劝,若想双亲安泰自身无忧,必得寻一处深山从此隐居苦修,此生孤守青灯蒲团,再不见任何一人,不动半点儿真情,若非此,不得了断孽业苦果……”

我再忍耐不住,怒吼一声:“你分明是个江湖骗子,竟敢以这等伎俩蒙骗你小爷我,今日非叫你吃顿硬馒头不可!”

说着话一拳砸下,竟不想落了个空,那道人也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径自捻须苦笑:“实话不好听,好听的不是实话,轮回造化,天命所归,不可说不可说啊……”

叹着叹着,只见那道人伸出一根手指,在满满的酒碗里一点,一整碗酒便凭空消失了,随手将碗反扣在桌上,大笑而去。

她看着空碗,收敛了笑容,默默失了神。

这一桩莫名的事故,仿佛是一个契机,将她对我的亲热,以及对周围所有人的亲热,都如那碗酒似的,一晌之间凭空席卷而去了,她仿佛从此做了个上锁的匣子,将真­性­情统统收进去,而钥匙,却遗失了。

我大概明白,她是真信了那道人的话,身虽不能隐居,心却可以。

她这样封闭起自己的心,模样却越来越美,学问也越发的高,常常坐下来一面绣花,一面同我谈史,也有描白也有评述,听的我发呆,常常一个下午讲完了,手里的活儿也绣好了,剪断线头那“咔嗒”一声,就算是告一段落的提示。

眼看着和她越离越远,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心里头裂开一个大大的空洞:若是今生没有她,我该怎么办!

番外三 查斯切朗

那一天,我接到了一封信,就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一天,我走进京城北的那家常去的茶肆,照例叫了一壶白水,一碟酥饼,听先生唾沫横飞的说隋唐演义,打算照例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小二为我端上了酥饼,在盘子底下垫着一封信。

我拿过来掂了掂,随手丢给小二一钱银子。

一钱银子,可以买一石米,两匹绸缎,三千斤木炭,甚至一个贫饿无依的女孩子了。

当年,我身上若能有这么一钱银子,老管家临终就可以吃上最后一口热汤面,大黄就不会饿到偷人家的­鸡­吃而被打死,我也不用跟随走江湖卖艺的师父四处流浪,半乞半讨活着了。

信封里沉甸甸的,似乎盛着一些珠宝翠玉。

我揣在怀里,起身走了出去,小二追在后面赔笑:“玉大爷慢走,玉大爷脚下小心,玉大爷……”

每次人家喊我玉大爷,玉哥,玉兄弟,玉煞或者玉王八蛋,我都不由愣一下,听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习惯这个名字。

老管家在世的时候,一直管我叫“爷”,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名字了,谁知道他临终的时候对我说,其实我的名字,是察斯切朗,意思是夜空里的寒星。

我问他,那我姓什么,我的爹妈是谁,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心口藏着的一个荷包,饿着肚子,咽气了。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害怕一切包起来的东西,包括包袱,包括荷包,包括信封。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关好门,跳上房梁,动手揭开那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信笺,一副白玉镯子,一对珠钗,宝石的光芒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信是一个女人写的,字迹娟秀,像是大家闺秀的文笔,寥寥数言,直白了她强烈嗜血的仇恨,简单明了,要我替她杀了另一个女人。

我看的不耐烦,正想随手撕了,却在最后一行话,发现了我朋友的名字。

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我没有撕掉那封信,相反地,将它揣在怀里,翻身出门去了。

这个名字的主人,乃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单凭这个名字,已经足够叫我去杀任何人了。

于是我根据信上的指示,连夜去了热河,绕过皇家的哨卡,进入避暑山庄的皇庄。

当时夜已经深了,皇庄上仍有人家亮着灯,我凑在窗下,听明白他们是专为避暑山庄供□的庄户,这些天日夜­操­作,要送最新鲜的牛­奶­进山庄,窗下就停着装牛­奶­的木桶车。

那木桶很深,我轻而易举的躲进其中一个,盖上盖子,坐在稠厚的牛­奶­里,安静的等待。

木桶里很黑,­奶­臊气很重,浓厚的像一只拳头,狠狠砸在鼻子上,这样的感觉我曾经经历过,不过那一次,周围没有现在这么安静,好像有很多脚步声,很多人的哭喊声,叫骂声,我记得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快带这孩子走,他是老爷仅存的血脉了……”

那个女人是谁呢,我一直想不起来,也许那时候实在太小,所有记忆只能靠老管家留在荷包里的血书一点点拼凑。

师傅曾经问过我,功夫学成了要­干­什么,我说,我要报仇。

师傅摇摇头,这世上你只剩下一条命了,居然还不懂得珍惜。

师傅他不是我,他没有读过那封染满褐­色­血迹的书信。

不能再想了,心口仿佛有把刀子,一点点剜着我的血­肉­。

木桶车终于动了起来,一路颠簸,前往我要去的地方。

那封信上说,要杀的女人,名叫芳芳,赫舍里芳芳,中了痘毒,现在满脸痘痕。

这样的女人,应该并不难找。

等我从木桶中出来,跟在一个仆从后面,一路进了避暑山庄。

皇家的园林,果然气派,住在这里头的小皇帝,还有那个芳芳,一定没有像我似的,尝过流落街头的饥苦。

我被牛­奶­浸泡的膝头,开始隐隐作痛,应该是冻坏的旧伤发作了。

饥饿和寒冷,甚至比战争杀人更多,我没有死在额娘染血的怀抱里,却差一点死在寒冬大雪纷飞的街头,他们却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享受牛­奶­,这公平吗!

还有我的朋友,他那样的人物,没有死在建功立业的阵前,却死在­阴­冷血腥的刑室里,这公平吗!

而我的阿玛,从山海关挺进中原的八旗勋贵,顶天立地的英雄,居然惨死在政敌玩弄权术的手上,这又公平吗!

眼看着一路雕梁画栋的奢华,感觉这份祥和与安宁仿佛昂着高傲的头,正觑眼俯瞰着我,一股从嫉妒、仇恨,还有孤独中生出的杀机,开始在内心深处勃勃跳动了起来,管它什么公不公,均不均,一路只管杀过去,杀­干­净,杀杀杀杀杀!

当我看见那个叫芳芳的女孩子的时候,那股嗜杀的欲­火­,燃烧的更加热烈了。

她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就和这满院子的花草似的,细细弱弱,没经过半点儿风霜,一袭丝衣的站在月华之下。

她看见我扭着那个景嬷嬷,一双眼睛里写满愤怒,还有恐惧,更有趣的是,她居然挡在那个小皇帝前头,想要用她不堪一击的瘦身板儿,保护那个小皇帝。

我真想笑了,这个小女孩儿,满脸痘痂,披头散发,瘦怯怯的举着一把匕首,居然也敢跟本大爷叫板,而那一双细的好像一折就断的手,居然也能下毒手,杀害未降生的婴孩。

而那个小皇帝,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小皇帝,他瞧着芳芳的眼神,仿佛她是个什么珍宝一样。

于是我在那一刻疯了,当着皇帝的面儿,我要夺走他珍视的东西,就如同当年他们夺走原本属于我的幸福那样。

当时,只差一点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当场扭断芳芳那瘦弱的脖子,我心中那股澎湃的杀机很饿,非常饿,它嘶吼着想要吞食小皇帝脸上,那种眼睁睁失去心爱女子的绝望和恐惧,那美味的恐惧,仿佛在刀尖上微微颤动的­奶­油,甘之若醴……

现在想起来,若那一刻,我真的那样做了,如今,也便不用痴傻傻的爬上城头,遥望着中宫的大门,夜夜凭醉换梦了……

那一晚,与其说是我掳走了她,倒不如说,是我就此落入了她的陷阱……

番外四 左连城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我曾一度绝望了……

鳌拜要我归降,清廷也要我归降,莫长老早已蠢蠢欲动,满人和内­奸­的爪牙早已渗透入丐帮的核心,我看着他们在身边进进出出,却不能痛下杀手将他们除去。

在时机成熟之前,我决不能轻举妄动,要忍耐,一定要忍耐下去……

其实,这十几年来,我又何尝轻举妄动过,我一直都在忍,忍得好用力,好辛苦,好累。

可时机,却迟迟不见成熟,而不得不做出的决断,已经越来越逼近在我面前。

是降吗,将百年基业拱手献给满人?

是不降吗,眼看着莫长老举反,踏着丐帮老少的尸骨,迈他的飞黄腾达路?

是除­奸­反清吗,苦苦经营十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经得起再一次的战乱吗?

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

父亲的牌位供奉在祠堂前,和丐帮诸位长老一起,沉默着,森然的,一致用金漆红底的面孔,不动声­色­地逼视着我。

我突然发现,除了脚下的影子,我已是孑然一人,做帮主的这些年来,连一个能分担的伙伴也没有。

我不由嘲笑起自己来,这是必然的,我视旁人,不是为棋子,便是为敌人,何曾试过倾心交谈,又何尝敢于吐露心声呢……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天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

若不是那一晚传来消息,盘踞通州经营黑店的那一伙悍匪人被杀店被烧,为祸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我也不会心血来潮,换上乌衣亲自去打探。那开黑店的一伙人为害已久,仗着人多根基深害了不少­性­命,居然能被两个人轻而易举的直捣黄龙,实在令我有些好奇。

待亲眼见了,原来不过是两个少年人,这一男一女风尘仆仆,男人受了伤,女孩子虽扮了男装,星眸皓齿,却分明是个绝­色­佳人,更奇怪的是,两个人看起来并非一路,女孩子似乎受制于那男子,行动起坐,举手投足,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恐怕十有八九是绑票,我失去了兴趣,可瞧那女子的神情,凄凄似有不可名状之伤痛,并不像是惊恐,却仿佛悲天悯人一般,不由生出好奇,假意唱莲花落向店主乞讨,意在借故探究他们的身份背景。

她果然涉世未深,才见我被店主驱赶,立即就生出侠义之心,不但叫我同席而坐,更将饭菜送到面前,仿佛我是个孩童她是个娘亲,要照顾起我来。

我不由好笑了,这个丫头,活得这样认真,日后怕是有吃不尽的苦头了。

于是我安排眼梢盯着他们的行踪,这样的女孩子,身份必不一般,说不定还是个郡主格格,若能为我丐帮护教,他日不测之时,也能保住几条­性­命。

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人走啊走,身后除了我的人,竟然还跟上了另外的人马,为首的那个当年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号,如今投靠了鳌拜,做了满人贵族的走狗。

这样一来,反倒印证了我的推测,这个女孩子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眼看着他们两方动起手来,我暗中启开了暗道,那个少年郎虽然厉害,毕竟受了伤,必定不是病无常的对手,我乐得做个渔翁,看他们鹬蚌相争,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果然,事情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在那女子落入我怀中的一霎那,雪白的手腕上闪动一抹血红的艳­色­,直叫我的心,格登跳了一下。

难道,她就是热河那边一直在找的女子吗?

若当真是她,那只能说是上苍可怜见我丐帮,要渡我们出苦海了!

仿佛一道闪电炸开在眼前,在她白玉般昏迷不动的脸颊上,我分明看见了新的希望。

可是,要是事情按我计划的那样前进,并非易事。

首先,我要叫莫长老放松警惕,以为我被女­色­所迷。

其次,我要放出消息,叫朝廷知道这女子在我手里。

再次,我要这女子配合我的计划,真正成为我与朝廷讨价的筹码。

人是有思想的,思想是未可知的,因为未可知的思想,我们内心的秘密得以保全,也因为思想的未可知,我们看不透对方心中所想,­阴­谋因此产生。

当她醒来,一身汉家打扮来到我面前时,我以为她是个不是人间烟火,不为­阴­谋染指的小仙子。

谁知道,她竟是在­阴­谋里泡大的,心思缜密的叫我无法掌控,尤其是那一双水晶似的眸子,竟仿佛能看穿我的五脏六腑一般。

无奈之下,我只能出了下策,在她的汤药里种下剧毒。

日后她必定会嫌弃我,厌恶我,与我自身可能还会有­性­命之虞,但此时我已顾不了将来的事了。

若此番不成功,我,连同整个丐帮,便没有将来可言了。

看着她喝下毒药的一刻,我的心,不知什么原因,在隐隐生痛。

后来,当我听她劝我归降那一番话时,方才明白,其实早在那一刻,我的心,终于为我找到了一个伙伴,而我的命运,却将她推了开去,推到了我永远触碰不到的地方,我与她,从此之后,可为盟友,可为仇敌,可为君臣主仆,却永远不可能成为伙伴了……

惋惜吗,后悔吗,这是必然的,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审视,脚下的路,只容许我一步不停的朝前走去,我的心,终有一天,总会习惯了孤独的……

番外五 康熙

欢喜是有毒的,孩子,你终有一天会懂的。

太皇太后站在阶下,打开了蜡嘴儿的笼子,我看着蜡嘴儿乍开翅膀,忽的一下冲到门口,却突然止住了步子,鲜红的小脑袋探了探,转眼又缩了回去,然后又探出来,缩回去,反复这么好几次不停的试探,仿佛不相信自由会来的如此容易似的,又像是不习惯没有阻隔的蓝天白云似的,只是犹豫不前。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重新关上了笼门,我听见她说:“这么只小雀儿也知道压抑欢喜,我的孩子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后来,我的印象里,她老人家高高举起了笼子,从乾清宫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一把摔了下去。

竹笼子砸在地下粉碎的声音,仿佛至今还回荡在这片空寂的广场上,就那么­干­脆的,沉闷的一声响,就此终结了我童年时大部分的梦。

欢喜为什么是有毒的,祖母,孙儿不明白。

孩子,你回头看看,你看见了什么?

孩儿看见了红的墙,黄的瓦,白的砖。

还有呢?

还有树,还有海子……

还有呢?

……还有人,好多的人

对了,孩子,还有人,好多的人,好多双眼,睁大了睁圆了,盯住你,盯着你身上每一点儿错,每一点儿软弱,只要你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他们一拥而上,把你扯碎了,压烂了,吞下去……

可是,祖母,欢喜并不是错儿啊……

傻孩子,欢喜比错误更可怕,更害人,它是包着糖块的毒,能叫你不明不白,晕头转脑,嘬着以为是甜头,其实却慢慢的,渗透进你的心里,叫它烂出洞来,跟着烂光你的全身,腐朽你的意志,将你的,连同大行皇帝的,太宗皇帝的,以及爱新觉罗家所有的荣誉和尊严全部摧毁!甚至你的身体成了灰,散在风里,化在水里,他们还不会放过你,还要把你的愚蠢用文字编纂成书,给千千万万的人拿去耻笑……

祖母,我害怕……

会怕就对了,孩子,记住了,千万不要流露一点儿欢喜,哪怕是在我的面前。千万不要给他们,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一丁点儿可乘之机……

是的,祖母,孙儿不会再要第二只蜡嘴儿了……

……

当我看着芳芳安详的睡脸靠在臂弯上,听着她的呼吸,手摸着她­精­致的、柔软的­唇­廓,闻见白兰花的香气透过她的发丝轻轻飘散在温暖的小屋子里,我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的那只蜡嘴儿,心口慢慢的,绷紧,在沉默的黑暗里,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她竟可以这样轻信,就这样靠着我的肩,沉沉睡着了,全然不知道此时我的心里,正焦灼着怎样丑恶、卑鄙的念头,我看着自己的手,顺着她温暖细腻的肌理,慢慢向下滑去,一直摸到她凝脂般的脖子,芬芳迷人的幽谷,那­精­致的线条,越发牵引起我童年的伤痛,还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克制不住地,要捏碎了它的冲动!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若你没有出现,若你没有牵动我的心,我又怎会堕落进这样的罪孽里进退两难,你就不能别理我吗,别对我笑别对我流泪吗,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泪好烫,烫的我五脏六腑都一起痛,比当年失去蜡嘴儿时要痛上一千一万倍!我知道,我的手,我的身体,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你,我唯一能够还把握的就是自己的心,可此时,在你芬芳的呼吸里,它好像也已经挣脱我的控制了,在我的意志之外,独自欢喜起来,而那有毒的欢喜,这甜蜜的毒药,当然就是你……

可是,我若亲手杀死了你,我的芳儿,我的欢喜,你会从此在我的眼前消失,却并不会就此消散在我的心底,因为你在那里种下的欢喜已经根深蒂固,待我意识到时,已经太迟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芳儿,我该拿自己怎么办……

手颤抖着,厌恶着自己,终于挪开了,轻轻把她下肩头,抱到床上,小心替她拉好被子,放下帐子,看着她的脸隐在纱帐后面,仿佛月光一般温柔可爱,我只觉心口再一次渗透出欢喜的毒液,赶忙收回了目光,打开门,逃出去了。

毁了,她连睡着了都这样叫我欢喜,等她醒来,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瞧我一眼,我岂不是毋庸置疑的,要彻底中毒了吗……

满心都是纠结,头胀的发昏发痛,脚下一刻不停的只管走,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寻一个开阔的地方,吹吹冷风,叫我这被折磨的不清醒的神智,快些醒转过来。

一直走了也不知多久,一直到脚下已经是无路可走的悬崖了,方才停下来,全身累的像是散架了一样的,被森凉的山风尽吹透了,于是随手推开眼前的一道门,摇摇晃晃的,一头撞了进去。

那一晚的月光并不好,忽明忽暗的,我揉着发胀的太阳|­茓­,渐渐才把眼前的什物看清楚,只见门楣上高悬着三个字“莲心庵”。

原来,这里就是莲心庵啊。多年无人修葺,门柱都有些朽了,而暴露在寒风和烈日之下的门栓,经我大力一推,也嘶吼着断裂开来,激起一片灰尘。

望着眼前这一片萧条,叫人不敢相信当年就在这里,父皇和孝端皇后两人,曾度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就白灰墙上残留的诗文墨迹看来,那必定是一段羡煞神仙的美妙时光,“蝶儿不知春归否,只向黄花深处飞”,斑驳陈旧,仍在娓娓尽诉情肠。

更甚的是,在神龛前的供桌上,白衣观音大士的金身座下,端端正正供着一只小锦匣,吹去上头寸厚的落灰,打开来,我看见一个用发丝编织成的同心结,年深日久,那些已经失去光泽的发丝,依旧安稳的,沉默的,躺在正中央,如泣如诉,代替远去的故人,讲述着一个誓言,向冥冥不可知的天命,发下一个结发的约定。

欢喜是有毒的,父皇,难道您也不懂得这个道理吗?

手指触碰在纤细的发丝上,心中不由感慨,刚想放下锦盒,平地突然一阵冷风骤起,卷起了那个同心结,飘飘忽忽,不待我伸手去抓,转眼已消失在夜空中了。

我抬头望着夜空,满天莲花云无声游走,月耀稀疏清冷,一派渴睡之­色­。

脚下,山林葱郁松涛叠浪,于暮­色­中合着山风吹拂,默默无声唱和,全不顾观者心情是悲是喜,只管随风此起彼伏,悠然自得。

有禽鸟被梦惊醒,暮­色­之下,抖擞羽翼冲天高飞起,扯破一片莲花云团,露出银盆似的一轮月影,千山万岭,憧憧树影,陡然间只见一片清光泄地,一念之间,已胜却人间无数。

就在这一瞬之间,清明乍起一片悸动,我如醍醐灌顶一般,竟看破了。

一阵清凉的喜悦陡然间吹散了焦灼的矛盾,满心积压已久的烦躁仿佛春日下的坚冰,一点点儿,一丝丝,紧接着是一层层,一片片,势如破竹般一发破裂了开来,霎时间已是春流潺潺涌动,如摧枯拉朽一般,席卷起一应淤塞阻隔,惆怅困惑也好,彷徨煎熬也好,竟陡然间疏通开来,转眼已是等闲,我只觉胸腹间有一股勃勃豪气难以遏制,不由冲着这片夜空,扬声高喊起来……

祖母,孙儿想明白了……

祖母,欢喜是有毒的,但是我,甘愿以身试毒!

等回到她身边时,她已经醒了,果然睁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我,同时还撅着嘴,气鼓鼓的问:“一睡醒了就见不到你,大晚上的野哪儿去了!”

普天之下,难道还找得出第二个人,敢同君主这样说话吗……

我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又爱又恨,又怒又笑,把欢喜的毒药,拌在话里,吹在气里,逼在她的耳畔,一股脑全吐了进去:“你这个小妖­精­,既然给朕下了毒,就准备拿这辈子来偿吧!”

她当然听不懂,张口刚要回嘴,已被我狠狠亲了下去,还要兀自“呜呜”着,反抗不出声了……

番外六 玉淇

在额娘特意打发人叫我回家以前,我还一无所知。

面前摆着好几封烫金红笺,工工整整,写着某位某位的生辰八字。

这本是汉人的规矩,额娘偏偏信的很。

我一见是这个,扭头就走。

额娘在背后高声吼道:“小畜牲想做反啊!”

我站在院子当中,回头冲屋里答道:“我的事儿,额娘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额娘翘脚坐在桌旁,一手托着烟袋杆儿,一面冷笑:“你倒孝顺懂事啊,可惜白长了一双人眼,额娘扒心扒肝的你不领情,净拿热脸往人家的冷ρi股上贴,你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

我无奈,只能换了口气:“额娘您说的什么话,也不怕邻居听了笑话……”

关东烟的雾气又呛又辣,合着额娘有意刻薄的嗓音,穿透过门户,逼着面门直杀过来:“哼,这时候你又怕人笑话了,怎么那会子就­干­的出来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阵子是不是偷偷送了一只儿玉佩给芳芳啊,一只给她,一只拴在自己腰上,白天揣着夜里搂着。哼!这才离了家几天啊,小畜生真当自个儿翅膀硬了,想学鼓书词上唱的,瞒着家大人私订终身了是吧!”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嘴皮子更是利索得不行,平时在家没事儿就爱和阿玛吵架玩儿,阿玛吵不过,慢慢也就由着她了,常在她连珠炮似的一阵狂轰间歇处,拿嘴打家伙,“利个隆地东”,算是给她拉一个过门儿,

今天既然给我迎头赶上了,我也没辄,于是效法阿玛的不动如山,一个院儿里一个屋里,任由额娘一个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没想到今天额娘骂着骂着,也不知触动了那根情肠,竟然喉咙一哑眼皮一眨,转眼间带出泪音儿来了:“你长大了,额娘也老了,打也打不动是撵也撵不上了,本该撒手闭眼,随你爱野野去了。可我也没有十个八个,这辈子只得你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着你这根独苗儿建功立业,給你额娘脸上添金呢,可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这么不叫人省心啊,你说说,京城里那么多高门大户,那么多俊俏姑娘,喏,这么多帖子,怎么你就偏偏喜欢上芳芳那个丫头啊你这个不孝子啊……”

还没完没了了!我也气上来了,没琢磨用辞张口就道:“芳芳有什么不好的,我就是喜欢她怎么着了!您还别拿话逼我,逼急了我今晚上就拉着她私奔去,爱上哪儿上哪儿,天南海北,番邦外国,你到时候想骂都没处骂去,光剩下后悔去吧……”

也不知是被我的话激的,还是吓的,额娘突然不哭了,撩下烟袋锅坐正了身子,好言好语的招手叫我:“不扯那闲的­干­的了,进来,有话跟你说。”

我还瞪着眼:“­干­嘛啊,诓我进去好给我一烟袋锅啊……”

“你进来嘛,额娘还能吃了你不成啊,有正经话跟你讲……”

看她的神­色­恢复如常,不像是打算继续斗嘴了,我打鼻子里长出一声粗气,慢慢走回进屋里。

额娘果然不再提相亲的事儿,还动手收拾了桌上的红笺。打发我在对面坐了下来,自己伸手整了整衣裳,一改平日没正形的模样,满脸严肃的,对我慢慢说道:“孩子,你是额娘十月怀胎养下的,你的那点儿小心思又哪能瞒的了天瞒的了地,哪能瞒的了你额娘我啊,你不就是喜欢芳芳嘛,咱们把话好好说啊,芳芳那孩子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的确是不错,模样学问都上等,可就是,和咱们不对付……咱们别把心思花在她身上了,免得到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就奇怪了“怎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额娘既然也觉着芳芳好,那还有什么不好办的,明儿我就请人去和大伯提亲,一样拿了芳芳的八字来合,等两三年以后,孩儿在军中谋得个一官半职,风风光光的,把她娶进门来……”

“别白日做梦了,你个糊涂车子!”额娘气急败坏,终于压不住火,直接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笨,你还真不­精­明,长这么大个子,这么就不长长脑子呢!你额娘老眼昏花了都瞧得出来,那个芳芳,是为咱预备的­干­粮吗,她学那么多本事读那么多书,是为了给你这个糊涂蛋做­奶­­奶­的吗, 她那是你姥姥家将来的一面山,迟早,迟早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被额娘这么一抢白,我一时也愣住了,空张着嘴,听额娘气也不喘,一股脑的往下轰道:“你怎么不想想,你姥姥家的孙儿辈都不成才,就你二伯一个人独挑大梁,等你姥爷百年归老,谁能保证一家大小今儿个似的荣华富贵呢?谢天谢地,孙儿辈里还有两个出众的孙女儿,我冷眼旁观,淳儿乖巧懂事,但毕竟心智不足难成大事,芳儿虽然小时候不怎么的,这几年大了大了,越发出挑了,再加上你玛法打小就喜欢她,进宫那是十有八九的事了。你是没瞧见啊,她大喜那一天,你二伯母给她送的什么礼,金丝鼬鼠的香囊!你当那是白给的啊,那是大内专为待选秀女准备的,只要戴上那香囊,就已是皇家的人了,芳芳那是,就等着明年春天下诏采选进宫了……”

“我不信!”额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心口儿上,仿佛一支又一支的利箭一般,痛得我再也坐不住了,猛一站起来带翻了桌子,“哗啦”一片,摔碎了一地瓷片。

“行,行,你能耐,你豪气,你就不信吧,你就一头扎进去吧,明年,你等着吧, 等明年,等你眼睁睁看着她进宫的时候,是男子汉的你可别哭!”额娘也火了,伸手抓过烟袋杆儿来,扬手要打,待瞧清楚了我的眼神,一失神定格在空中,下不去手了。

我头也不回,撞开门出去了。

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不可能,芳儿不可能进宫的,她是我的,她必须得是我的!

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转了大半天,我的头越发晕上来,满腔邪火只恨出不来,随便撞了家酒馆坐下来,容不得小二招呼,高声要道:“不管什么酒,越烈的越好,只管上来。”

一时间,大碗小碗,也不知灌了多少,埋头只管喝,生怕自己一停下来,泪就下来了。

也不知喝了多久,我感觉对面有人,强挣扎着张开眼,模模糊糊,只见一个高大男子站在对面,再一细打量,认得的,乾清宫四品带刀侍卫,魏东亭。

这是皇帝的­奶­哥哥,我不由吃了一惊,酒也跟着醒了一点儿,听那魏东亭说道:“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正巧我也是一个人,咱们一块儿吧。”

说完话也不等我让,他已坐了下来,自己拿过一只碗,随手给我,也给自己斟满了,彼此让了让,仰脖灌了下去。

店里嘈杂的不行,酒力发作,头渐渐疼了起来,我在昏昏噩噩中听见他说道:“一个月前,我跟着内务府来善扑营挑人,你是第一个报名的,你还记不记得?”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那时候内务府来善扑营,召集所有二十岁以下的满州子弟,也不说什么缘由,只问有没有人想升官的,是我第一个举了手。

“那时候我问你,为什么想升官,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记得,我当时是说:“我有一个惦记了很久的心愿,只有升了官才能实现。”

“别人想升官,说的都是为了报效国家,可你倒好,直截了当就说是为了自己达成心愿,抛开武艺出身不谈,你这个境界,已经输人一成了……”魏东亭一面嘬着酒,微微笑着说道。

“二来,你也不问为什么要挑人,挑去了以后要做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风险,一听说能升官,立刻就举手报名,论沉稳,你又输了一成……”

“这第三嘛,实话实说,你涉世未深,于官场交际更是施展不灵,以你一个善扑营管带之职,见了上级,怎么就敢不行礼,还这么大大咧咧的,只管喝酒!”

他的声调严厉了起来,我的耐心也磨到了极致,将手中的碗一摔,大声叫喝道:“他们怕你,我钮钴禄玉淇的眼里可没有你!大爷本来心情不好在这里喝酒,你非要挤过来充什么人物头,还在这儿有一有二的啰里啰唆,敢情以为大爷的拳头是吃素的吗?”

那股无名邪火沸腾在心头,岂是烈酒能压得下去的!一时间,伤心、挫败、恐惧、吃惊一股脑揉在心底,混合着烈酒灼灼的热力,一面折磨得我衰弱无力,一面更烧光了理智,驱动着我攥紧了拳头,抡抡只管向前砸去!

管你是谁,芳儿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她带走,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拳风击碎酒坛,奔着魏东亭的面门而去,出人意料,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手,竟然一只手,便将我这只砸的死惊马的拳头,死死钳住了!

随即又击出一拳,他侧身避过,紧跟着展臂一抖,我只觉一股大力如浪潮般直逼过来,将我推的站立不稳,竟是连连后退了几步。

想也不想,不等脚下站稳就又扑了过去,就算打不过,也要打,打到底!

我想,那时候我的模样,看起来一定是个恶鬼,通红的眼,披头散发,满口的牙咬得咯咯直响,将一双拳头攥成了杀人的利器,瞪着魏东亭,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连他,连同小皇帝,连同所有要夺走芳儿的人,统统撕碎了去!

我已把自己变成了嗜血的野兽,没想到他却早已回归了君子的本位,眼看我蓄势待发,竟然毫不在意,在一旁抚掌笑道:“好,眼下多事之秋,正需要你这样不要命的狠角­色­,来吧,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吃酒的好地方,咱们痛饮三百大碗去!”

说着话,发力死死扭住了我,拉到门外上了骡车,我竟像是­肉­票,被他生生绑走了一样。

他的身手远在我之上,铁钳子似的一双手扣住了我,压根挣扎不开,困在摇晃的车厢里,随着酒意和疲乏席卷而来,一股无力感渐渐升腾了上来,我摇了摇开始不清醒的脑袋,有些丧气的承认道,不谈权势,不谈地位,即使是我以最擅长的武力,却连人家一个小侍卫也斗不过,还怎么能夺回,我的女人呢……

十七岁的心中,对事情的认知凭的就是一股血­性­,喜欢了,就算是爱,厌烦了,便自认为是恨了,爱就等于占有,恨就应该报以老拳,从不去想在爱与恨之外,还会有什么,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自己爱着芳儿,却不知道该怎样去爱,该用什么方式去爱,更没有掂量过,自己是否爱得起,能够为爱做些什么,我以为这些并不重要,甚至轻视会去琢磨这些细节的男人。

直到眼前矗立的着一家酒肆,高挑杏旗上书三个大字“山沽店”。

魏东亭在身后笑着说道:“走进这个门,你便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人了,功名利禄就在眼前,从前那一切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和你再无关系,权只当作了一场梦吧,兄弟……”

一直到那时候,魏东亭扭我下了骡车的那一刻,我的人生,终于因为芳芳,因为动情,就此展开了全新的一章,我从此成了生涯的旁观者,眼看着命运如同一只陀螺,牵着我,离她越来越远,越转越快,直到彻底偏离了轨道,直至终于失去了她,就此失去了本来追求的意义……

因她开始,开始后便永远失去了她,这是怎样大的一个玩笑阿……

从踏入山沽店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涯,如同失去了味觉的舌头,再也尝不出甜与苦,辛和辣,只是缓慢的,如嚼蜡一般,任由命运推动着脚步,一点点儿朝着为旁人所艳羡不已的幸福上,靠近了去。这种折磨埋藏的相当深,外表包裹着的那层幸福甚至还很叫人享受,却总能让我,在某个莫名夜晚里,喝着酒,胸膛里头仿佛打闪一样,突然就炸开一道裂纹,心头绞痛,难受的再也坐不住,只想扑出门去,对着那片黝黑不可知的夜空,高声痛吼出声。

爱也罢,恨也罢,对我而言,在这一刻好像全都失去了意义,我想,恐怕这一辈子,是再没有心气儿去琢磨透彻了吧……

想起伍先生说的一句话:只因动情,便也无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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