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丽锦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她明白,自己在这世上时间不多了。春天里,黄昏时分的阳光,叫人无限眷恋,顾丽锦打了个内线电话,电话是成遥森接的,顾丽锦叫他上楼,她有话说。
成遥森上楼的时候,带着一杯白水,他推开门,窗前一个灰黑的剪影动了动。顾丽锦坐在轮椅上,面前的窗帘拉开着,风吹动窗帘,窗帘一鼓一鼓地翻动,就象舞台上的幕布,被人缓缓拉动,演员就要谢幕。成遥森从抽屉里拿出药瓶,递到顾丽锦的手里,说:“妈,别成天东想西想的,也别操心那么多的事。地球离了谁都照常转动。”他的本意是想制造一点舒缓的气氛,好叫顾丽锦忘记让人痛苦的事情,哪知这话却触动了顾丽锦的心事,她深深感到人世无常,多生出一分人生难把握的无力感,她回头瞧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药瓶,拧开盖子,和着水把药片吃了下去。
“你挑个时间,约苏北坡到家里来,我跟你爸爸请她一起吃个饭。”停了停,她接着说:“你还得抽个空,陪我去趟明里市。”顾丽锦的声音显得苍老而空洞,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声音。
成遥森的心猛地一抽,旋即感觉胸膛里有块地方空了。
他的视线越过宽大的空间,投向窗外。窗外翠色葱郁,远处青山连绵,一派欣欣向荣的景向。他有意忽略顾丽锦此时疲惫而衰弱的神态,他能感受到窗外繁花似锦的景色,与她生命将逝的情景,强烈地对比,这种对比叫人心酸。成遥森说:“别管这些事了,您应该多休息。”
“我管完这两件事,也就不管了。”顾丽锦的声音透着疲惫和厌倦,她强撑着从轮椅里站了起来,爱怜地看着成遥森,“以后的日子,儿子,你要坚强。”成遥森沉默半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嵌在他的手掌里,就象一枚枯黄的叶子嵌在丰润的绿枝上,干枯、冰凉,仿佛预示着生命将逝。
成遥森阵阵心酸。
成遥森给苏北坡打了个电话,苏北坡下午下了班刚走出元杰集团大楼,眼前就开过来一辆法拉利,成遥森摇下车窗向她点头示意,苏北坡上了车,两人一起走了。元杰集团大楼门口站着北纬极怅然若失的身影。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串电话号码,想了许久,这个电话终于还是没能打出去,他想,还能怎么样呢?北纬极回到1531,空荡荡的房间里冷冷清清,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他终于还是走出房间,开着车子在城市里到处闲晃。
成遥森停好了车子,在树荫底下犹豫了许久,想着妈妈的叮嘱,他不知道该不该开门见山,一想到自己同苏北坡今时不同往日,他只好打算先上楼再说。走上楼,苏北坡正往花盆里浇水。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苏北坡又往鸟笼子里放了些食物,等弄完这些,苏北坡这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成遥森,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着成遥森,叫他一起坐下来吃饭。
饭菜很简单,是苏北坡自己做的,成遥森没想到苏北坡会做饭,他愣了一下,开玩笑说:“原来还真没看出来,你还会这一手。”苏北坡看了他一眼,也不接话,只往他面前那只碗里装饭。成遥森说:“近几年你沉默了许多,话没原来多了。”
苏北坡说:“人总是要长大的,我觉得我成熟了。”她觉得这话说得无聊,旋即笑了。成遥森也笑了笑,也不接话,只拿着筷子往桌子上笃笃笃地敲着。眼前两菜一汤,一盘鱼香肉丝,一盘素抄莴笋,香气四溢,碧绿喜人。成遥森象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菜肴入口滋味香醇,他竖起了大拇指。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成遥森的电话响了,挂了电话之后,他不停地看了苏北坡几眼,几次欲言又止。苏北坡也不去理他,自自顾地收拾碗筷,拿到走廊下的水龙头去洗了。成遥森站起来,站在房间里,看着苏北坡日渐成熟的身影,心里砰然一动。他觉得她比以前更沉稳更成熟,而且更有女人的风韵,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些沧桑的味道。她低头洗碗的孤单让他心生怜惜,他走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苏北坡一愣,停下了洗碗的手,她尴尬地转过身,躲开了成遥森的怀抱。
成遥森怅然若失,他跟在她的身边,看她收拾好了碗筷,对她说:“爸妈想见你,请你过去一下。”苏北坡带着惊讶的神情望着他,成遥森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坐在车里,苏北坡惴惴不安,仿佛自从坐上车子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而现在的她正坐在命运的转折点上。
迎面驶来一辆车子,车子里坐着的正是北纬极,他看见了苏北坡与成遥森,但是苏北坡却没看见。
他们擦肩而过。
车子开到折榆街53号的时候,成冕与顾丽锦正坐在阔大的客厅里看电视。宽大的电视机屏幕里正播着新闻,战火在摩天高楼之间纷飞,武装人员出没在电视画面上。成冕和顾丽锦在播音员的声音中看见了成遥森跟苏北坡。成冕跟顾丽锦坐着着他们,成遥森与苏北坡见两人穿戴十分隆重,都愣了一愣,对视了一眼。成冕是因为苏北坡第一次正式上门,而略感不安,以此来表示自己对苏北坡的重视,而顾丽锦则是因为两名年轻人的过往,自己有所阻挠,今天又话题重提,希望两人重续前缘,因而十分重视这次晚餐相聚。
看见两名年轻人走进房门,成冕跟顾丽锦都往餐厅走去,一边走一边客气地招呼着,“过来一起吃饭。”成遥森跟苏北坡刚刚才吃过,但是两人不忍拂了长辈的好意,于是也跟着走进了餐厅。
成遥森跟苏北坡两人惴惴不安地坐在餐桌两旁,成冕一向严肃有余,和蔼不足,此刻因为心里紧张,脸上表情更显刻板。顾丽锦一声“陈嫂”打破了饭桌上的寂静,陈嫂张嫂跟顾丽锦絮絮叨叨讲些家常话,这场面才渐渐温和了起来。成冕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看了顾丽锦一眼,旋即又黯淡了下来,他知道,她不过是尽力撑着这局面。他的心里涌上淡淡的酸楚,想这人生真的不过是大梦一场。他再看看苏北坡,想起了苏春丽,想起了当年十七岁的自己遇见十六岁的苏春丽的样子,本来以为就在农村终老一生,谁知道后来的命运会有这样的安排。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近三十年。成冕的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想说的太多,全部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他只殷勤和蔼地劝苏北坡吃菜。苏北坡的心里也是滋味莫辩,她只能埋头沉默地而拘束地吃着,白灼龙虾吃进嘴里,木肤肤的,味同嚼蜡,心思复杂到了极点,连菜品也辩不出味道来。
一顿饭只陈嫂、张嫂两个人轻松自在,扯絮弹棉般聊了许多家常话。饭局因为她们才不至于冷场。其余四个人满怀心事,心思各异地吃完了饭。成冕在书房里等着苏北坡,他有话要对她说。此时的苏北坡正在二楼,顾丽锦的房间里。
顾丽锦拉开化妆柜的抽屉,从一只蓝色锦缎盒子里拿出一条翡翠项链来,她说:“小北,按理说我也应该算是你的妈。”停了一停,她的脸转向漆黑的窗外,望向无尽的虚空,旋即,又淡淡地笑了,说:“今天,既然你回来认了门,我也应该送你一份见面礼,这条项链你一定要收下。”
苏北坡只觉得那条项链贵气十足,晶莹剔透的绿光晃得人心生惶惑,她把项链推了回去,说:“谢谢阿姨,我本时没什么场合能用到这条项链,拿给我也是可惜了,您还是收好,将来会有用处的。”
顾丽锦听见她这话,眼角湿润了,心底生出无限感慨,“想当初我怎么就想不开呢?你能留在森儿身边也是他的福气。”苏北坡桌子上拿出一张面巾纸递给顾丽锦,说:“命运这东西,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兜兜转转地绕圈子呢?”说到这里,苏北坡触动了心事,她想起了北纬极,想起了北纬极隐讳的态度,她陷入了迷茫之中,难道爱情在其它的东西面前真的不堪一击吗?
顾丽锦只知道森儿跟苏北坡分手的事情,还不知道苏北坡跟北纬极已经是一对恋人的事情,更不知道苏北坡跟北纬极正陷入微妙而尴尬的局面,她只知道时间会使很多事情改变,成遥森跟苏北坡原来是不错的一对,但是到了今天,她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情份还有多少,她只能试探性地对苏北坡说:“森儿这孩子心思重,常常独自一个人想心事,你有空常来坐坐,也好开导开导他。”
苏北坡看她脸上浮出一层暗淡的光彩,厚厚的脂胭气也掩饰不住即将凋零的生命之气,她偏过头,不忍心看她辛苦,苏北坡善意地回答她:“你放心,我会过来的。”顾丽锦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她把那条翡翠项链递给苏北坡,一定叫她收下,苏北坡见她脸上坚持的神色,不明就里,顾丽锦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她说:“这项链跟你有渊源,你收下,终有一天会知道的。”苏北坡再也无法推辞,这串珠子闪动着诡异的光芒,象是昭示着一个命运的纠结,她鬼使神差接过翡翠项链,拢在手里,冰凉的珠子一粒粒贴在掌心,象一颗颗坚硬的冰粒。
张嫂上楼来提醒顾丽锦吃药,顾丽锦露出疲惫的神情,苏北坡跟顾丽锦告别,下楼来到一楼大厅里,成遥森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看见苏北坡从楼梯上下来,他站起身,带着苏北坡来到书房。
成冕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苏北坡,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一味地让苏北坡坐,连声叫张嫂倒茶。苏北坡自小离开成冕,对于他的生活习惯十分陌生,她面对他的时候心生恐惧与陌生之感。
成冕喝着茶,抽着烟,一张脸淹没在淡淡的白雾里,只叫她有空常回来看看,父女两个坐着,看着倒象是外人。苏北坡见成冕一脸和气的笑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看时间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辞。成冕也不多留,只叫成遥森开车送她。
车子开进桂园小区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苏北坡独自走上二楼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而孤寂,成遥森觉得心酸,他在楼下给苏北坡打了个电话。苏北坡拿着电话从二楼的栏杆望下去,成遥森站在浓密的树阴里,影子被暗黄|色的灯光投射在地上,看起来安静而孤独。
“我希望你能搬到折榆街53号来住。”成遥森说。
苏北坡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想,他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迟疑着不敢回答,成遥森突然就脸红了,他觉得自己没把话讲清楚,他也能明白她的心事,于是他接着说:“你常来家里走走,跟爸妈熟悉了就搬回来住,这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他停了一下,心底涌出复杂的情绪,他低声的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也是他们的孩子。”
苏北坡沉默地望着他,心底一时百味莫辩,她想起了遥长的过往,想起了跟苏丽春相依为命的日子,她的心里还有许多结没解开,短时间之内并没有搬过去住的打算。她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两人拿着电话沉默着,隔着昏黄的灯光,隔着层层叠叠的花草树木,遥遥相望,时光仿佛倒流,两人依然是校园里一派天真的模样。昏黄的路灯下,一阵自行车铃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成遥森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站在树荫里,在电话里“哎哟”了一声,就蹲下了。苏北坡在电话里喂喂喂地叫着,她焦急地往楼下花园里张望着,淹没在阴影里的成遥森悄无声息。苏北坡的高跟鞋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从二楼传来,一直到成遥森的面前才停住。
苏北坡急忙问他:“怎么了?”
成遥森在阴影里回答:“被虫子咬了一口,突然间就肿么大了。”苏北坡往成遥森的腿上看去,果然有母指大小一块脓肿,在路灯的照耀下亮晶晶地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