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枝依旧翠禽无,重见华光落墨图。寄语词仙姜白石,春来风雪满西湖。(《启功书法作品选》第119页题自画梅花)
像这样的诗,正如我过去所曾说,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让古人了。
韩文公有句云,“余事作诗人”,所以介绍启功先生,更要着重谈大节。大节为何?开门或下楼,待人诸事是也。这就更多,只想谈一些见闻。其一是对陈援庵(名垣,史学家,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别署励耘书屋)先生,或口说,或笔写,他总是充满敬佩和感激之情,说他的“小”有成就,都是这位老先生之赐。这当然不是无中生有,但实事求是,我觉得,推想许多人也会这样想,说“都是”,就未免言过其实。可是多年以来,直到他的声名更多为世人所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也总是这样想。是不实事求是吗?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铭记一饭之恩,把自己的所长都忘了。这种感情还有大发展,是近些年来,他的书画之价更飞涨,卖了不少钱,总有几十万美元吧,他不要,设立奖学金,名“启功奖学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坚持要称为“励耘奖学金”。这奖学金,陈援庵先生健在的时候无从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后,也当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楼名的“浮光掠影”说起,这也是谦逊,推测本意与“云烟过眼”不会差多少。云烟过眼,是见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与项子京之流相比,启功先生自然是小户,但因为眼力高,时间长,碰巧(据我所知,他不贪,也就不追)流入先则道场后则红楼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其中一些我见过,只说一两件印象最深的,一大条幅查士标的山水,题字占面积的一半以上,雍正御题“玉音”赏田文镜的青花端砚,都是罕见的珍品。他看这些像是都无所谓,随手来,随手去,最后索性“扫地出门”,都捐献给可以算做他的故土的辽宁博物馆。我的见闻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这样视珍奇为身外物的,说绝无也许太过,总是稀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书驴券,字已满若干页,总当说点更切身的,以便终篇。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为纸笔,为他画个小像。我有幸,与曹家琪君在同一学校当孩子王,曹君原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不久就上升为可以相互笑骂的朋友,他爽快热情,与我合得来,本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与朋友共之义,他带着我去拜识启功先生。其时启功先生住鼓楼西前马厂,所以其后我的歪诗曾有句云:“马厂斋头拜六如(唐寅,亦兼精书画),声闻胜读十年书。”这后一句写的是实情,因为见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风趣就使我大吃一惊。不久他迁到鼓楼东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楼西,一街之隔,见面的机会更多。总是晚上在他的兰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东两明是工作室,有大的书画案;西一暗是卧室,闲坐闲谈多是在这一间。他的未嫁的姑母还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参与闲谈之会,或在外间,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与我们)沉默寡言,朴实温顺,女性应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启功先生在《自撰墓志铭》中说“并无后”也。
还是谈晚间之会,我只是间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长,启功先生呼之为驴,有马先生焕然,启功先生小学同学,也是寡言,可是ρi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内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尧,寄生虫学家。所以启功先生有一次说:“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兽类,有驴,有马,有熊,有獐(明指其内弟章五);您可不在内。”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笔法,我一笑,说在内也好。现在回头理这些旧账干什么呢?是因为不很久之后,大局变为,也要求,“车同轨,书同文字”,先是我成为自顾不暇,接着启功先生成为“派曾右”,其后又迁到西城他内弟的住处小乘巷,远了,想到北城兽类欢聚之事,不禁有“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之戚。
且说那时期我正编一种内容为佛学的月刊,启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实际行动支持,署名“长庆”,想是因为唐朝元白二人诗文结集都用这个名字。其时他不似现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机会,记得曾送去真高丽纸一张,一分为二,画两个横幅,一仿米元晖,一仿曹云西,受天之祜,经过文化大革命,今尚存于箧中。说到揩油,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后,60年代到70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发作,80年代迁往西北郊师范大学小红楼,更远了,可是我还是紧追不舍。为什么?主要是为揩油,连带的是还没有忘“声闻胜读十年书”。感谢他有宽厚待人的盛德,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所写之件不面交,有时还附个小札,说“如不合用,再写”。近几年来,揩油的范围还不断扩张,说个最大的,是求写序文。他仍是有求必应,送去书稿,有时间看,写;没时间看,也写。
宽厚的表现还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说两件,算做举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负暄琐话》印成之后,托人送去,正心中忐忑待棒喝,却接到夸奖的信,其中并有妙语“摸老虎ρi股如摸婴儿肌肤”,“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云云。如果没有这老虎和狮子,我也许就没有勇气写续话和三话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楼,见室内挂一王铎草书条幅,稀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赞叹。他说是日本影印台湾故宫的。说着,取来竹竿,挑下,卷,说:“您拿走。”我推辞不得,只好接受,谢。——应该更重谢的是他不得不答应,入我这本拙作,站在67名之前,当排头。如此恩重如山,而我曾无一芹之献,如何解释?是他什么都有,而我是连一芹也没有。勉强搜罗,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爷另眼看待,心脏不健,健了;血压不低,低了,越活越结实。然后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几次开口笑,还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继续揩油。
.. xt ~小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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