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许久未见的一张面孔,飒亚愉快地呼唤道:「宓勒!」
「微臣参见陛下。」
「真是好久了……自从你到南夷去……多久了?四、五年了吗?」轻扬衣摆,飒亚微笑地落座在华椅上。
「精确地说,再过半个月就届满五年了。」宓勒规矩地站在他身前答道。
「五年吗?时间真是过得好快。」想起过往的那些日子,初次见到他时,自己还是皇子的身分,一无所有。这些年来发生的变化,快得令人应接不暇,连回首顾盼的时间都没有。
「陛下看来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依旧是这么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生气勃勃,臣也很感欣慰。」宓靳回以微笑地说。
「怎么?你想象朕应该变成脑满肠肥、头秃发枯、死气沉沉的模样?」戏谑的,飒亚不减伶牙俐齿,眨眨眼说道。
「哈哈哈,臣岂敢。」
要说他曾经想象过飒亚陛下会变成什么模样,宓勒只能说远远超出他所预料的,当年背负着孤立命运却不曾屈服的顽强少年,竟会如此适合「皇帝」这名词。这绝不是因为飒亚长高了些,体格不再犹如少年般纤细,呈现出匀称筋肉的青年体魄,这些外在因素能改变人的印象,但是……
对,就像山猫与在豹一样。
从前他曾经在野林里捡拾过一只有着利爪的小猫,大家都认定那是只山猫,未成年的山猫给人的感觉不过是只脾气火爆、毛茸茸的小球儿,但想不到当山猫逐渐成长褪去了可爱的毛发,度过了冬眠时期,大家才知道过去被误认为山猫的生物,其实是更加危险的动物——花豹。
当敏锐狡黠的双目,首次散发出威胁光芒的瞬间,宓勒恍悟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野豹不是能被豢养与驯服的,牠是属于更广阔的天地的,牠锐利的牙与爪,是为了捕捉猎物而存在的。于是在落花缤纷的季节,某一日,牠咬断了绳索,毫无眷恋、头也不回地往密密重重的林子里一窜,消逝。留给宓勒的只有遗憾与惆怅的记忆。
当年煽动着司珐尔与飒亚接触的自己,再度将「花豹」与「山猫」给弄混了。
他当年的想法是稍加训练,套上虚假的皇帝光环后,久而久之,飒亚自然会学会如何做皇帝——
呵呵呵,自己真是大错特错了。
飒亚根本不必学,他看到今天飒亚的样子,便明白了。
飒亚什么都没有改变;那双银灰色眼尾挑衅上扬的眼睛也好,那总是表达顽强意志的唇角也罢,野性十足的俊逸皮相也挡不住的强烈气质,呼之欲出的捉住每个人的视线,天生就具有强烈的动人魅力。
魅力,多么有利的字眼。谁不希望有魅力,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但往往只有持有它的人才会知道个中苦处,特别是身在狭隘封闭的宫廷,感触更深。
羡慕与嫉妒——再不情愿也硬被架上的负面情绪。
孤立与打击——负面情绪所引发的无言暴力。
恐怕没有比亲身体验过它的飒亚,更能了解被卷入这种情感暴力的漩涡里,深沉的无力感。
我又不是自愿要拥有什么天生魅力,真是狗屁!(但你就是有这种魅力,又该怎么办?)
嫉妒吗?羡慕吗?所以看不过去,所以感觉很不爽?这些全都是你们自找的,和我有什么屁关系!(也许和你没有关系,可是没有代罪羔羊,就没有去处的愤怒,又该归向何方?)
到头来,回归原点,追逐在魅力的背后,永远紧缠不放的还是那些失意者、无能者的憎恨目光。
魅力——多么可怕的字眼。它会使得人疯狂,也会使得人崩溃,得不到的人哀嚎,得到的人也不见得能过着额手称庆的日子,可是大部分的人还是会说:「有总比没有好。」
不过,真的是「有总比没有好」吗?问问那些公认有魅力的人,也许会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
宓勒将飘远的思绪拉回眼前、现在——
飒亚的魅力固然重要,可当时他对这股魅力的信心并不大。
当然,遑论两位无能、黯淡无光的皇子哥哥怎么不甘心,这位特立独行、醒目出众的小皇子,没有被污秽的手段、嫉妒的中伤所击倒,很轻易的,飒亚靠这股罪恶至极的魅力,获得了胜利的果实,登基为帝。
只是过去加诸在皇帝身上的那种固若盘石的形象对飒亚而言确实有些沉重。统率朝臣并不如想象中来得容易,尤其是西琉皇朝里有太多养尊处优的贵族、特权而骄的大臣,一名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皇帝,能不被这些虎视眈眈的人肢解入腹,就已经值得赞扬。
因此,他不预期会在五年后看到「不变」的飒亚。
只要飒亚还能稍微保有自我,不被「皇帝」这名词给吞掉,不被四周无数的声音所左右,那当年的「宫廷斗争」就已经算是成功,起码斗争过后,西琉找到一位还算称职的皇帝。
不料——或该说是大大的惊喜,飒亚比他预测的还要成功。
凛凛俊逸的美貌,咄咄逼人的威风,野性衍生的骠悍,挑衅启发的斗志,既不扭曲自我个性,而能赋予「皇帝」另一个新生风貌,且还令周遭的人心服口服、赞叹不已。
多么年轻、美丽而高贵的皇帝……
多么俊逸、神威赫赫的皇帝……
天生吸引人的魅力,加上后天散发的自信,两者合一,升华为不可思议的邪魅,仅是坐在那儿不语不动,甚至不需要顶着「皇帝」的头衔,飒亚周身所散发的非凡光芒,也不容任何人忽视。
如今谁还记得飒亚继位前老皇帝是什么模样?新皇飒亚已是西琉的新传说,是西琉的新偶像,是西琉子民心中光芒万丈的新太阳。
只是,光照越是强烈的地方,影子也越加明显——
宓勒悄悄地把眼角瞟向在旁的司珐尔,飒亚会成今日的飒亚,和这个男人有绝对密不可分的关系吧。
以旁观的第三者角度,宓勒对这两人往后如何继续发展下去,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飒亚陛下啊,就算是天上的太阳也有被暗影吞噬的时候,蚀日的影是存在的,切莫大意,你身旁的男人绝非没有半点野心的影子啊!
可惜他没这胆子在司珐尔面前如此警告飒亚陛下就是了。
「宓勒大人这么多年身在异乡未归,一定很怀念故乡小点吧?」待笑声告一段落,飒亚热情寒暄地说。「今夜就留在宫中,朕吩咐御厨准备几品道地的西琉传统名菜招待你。」
「多谢陛下的关爱,臣恭敬不如从命。」
「很好。那么朕就期待今夜喝个痛快,好好聊聊这些年来你在南夷所度过的有趣往事当下酒菜吧!」
「这句在臣身上,别的事我宓勒不敢打包票,但是要讲笑料,臣可是有一箩筐呢!」
「哈哈哈,好,好极了。」一转头,飒亚吩咐着司珐尔说:「就是这样,今夜朕要和宓勒大人把酒言欢,你就——」
「臣知道,我会准时「奉陪」的。」司珐尔抢先一步地说。
啧,本想叫他今夜就不必留下了,但这念头八成已先被他看穿。
飒亚在心中埋怨着,怎么,就连一个晚上都不放人自由吗?近来司珐尔反常的束缚着他,不论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他都亦步亦趋的像个影子般紧跟着不放,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司珐尔不会这样的。
莫非司珐尔又隐瞒了他什么?
可是就算自己追问司珐尔,他也不会老实回答的,相处这么多年,飒亚早学乖了,只要是司珐尔下定决心隐瞒到底的事,就休想从他那蚌壳似紧闭的嘴中问出答案,那只会白费时间与力气。
「有两位地位如此祟高的人陪小的喝酒,看来今夜真是不醉不归的花月良宵了。呵呵呵!」
夹在一脸不悦的飒亚与面无表情的司珐尔两人之间,装作一脸无辜的宓勒,微笑地说道。
***
平日肃静的皇厅内,难得热闹喧哗着。
「……好事才到一半呢,门上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当场那位火辣小美人儿,你猜怎么着,竟把我往露台上推耶!那可是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地方,能踩脚的地方就一小方块。想我一世个傥美男子,差点就要落得光着ρi股冻死在窗外的下场,幸好那是薄凉的初春,要是适逢严寒蔼—嘿嘿,别说是人冻成了冰柱,就连下面的宝贝儿子也从此不听使唤、永世不举了。」
几杯佳酿下肚后大开黄腔的宓勒,说唱俱佳的夸张动作,惹得飒亚笑不可支,他哈哈地笑着说:「那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就是说啊!」频频摇头的宓勒,叹息地再添杯酒说。「就那回我学乖了,再也不敢——」
「不敢偷情了吗?」飒亚好奇地问。
「不敢再找寝室有三层楼高的美人儿调情喽。」宓勒爆出大笑说。
「哈哈哈,你真是……」飒亚拿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执起酒杯小啜一口说。「看来朕不该找你当什么使节,万一闹出风波,牵连到朕事小,就怕闹成了国与国的纠纷、打起仗来呢。拜托你,管好自己的宝贝儿子啊!」
「是,臣下次不敢了。」
知道他只是嘴巴上说说,根本不当真的飒亚,笑声才停,那不胜酒力而微醺的身子便晃了晃,始终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的司珐尔适时的伸手扶住他说:「陛下,您喝多了。」
「嗯?」抬起下颚,飒亚瞇起一眼,顺着酒势指着司珐尔的鼻子说:「才不是朕酒喝多了,是你喝得不够!怎么,宓勒说的笑话不好笑吗?从头到尾你吭都不吭一声,这是给宓勒大人难堪,也是让朕难堪。你给我笑!快笑!」
「陛下,时候不早,您该歇息了。」司珐尔蹙着眉,再进诤言。
「不要。」
像闹脾气的孩子似的,飒亚温润的银眸闪着浓浓醉茫,推开了司珐尔的手说:「要睡你一个人去睡,朕还要多听听宓勒大人说的趣事。宓勒,你来,坐到朕身边,再多跟我说说……南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宓勒苦笑着,他有再大的胆子,此刻也不敢靠近飒亚。毕竟旁边那凶恶的瞪着自己的男子,绝不可能允许自己擅入「禁区」吧?
「宓勒,这是朕的命令,你不听吗?」上扬的猫眼威胁的扬起眼角,剎那间窜出一股骚动人心的艳态。
「陛下!」见状,司珐尔扣住了飒亚的手,低声以喝叱的口吻说。「您真的喝多了。来,我护送您回寝宫去。」
「放手!」抬起眸,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飒亚气愤地回道。「你就可以随你高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我喝点酒也不行!不管什么事都打算蒙住我,不让我知道,压根儿没有把我放在眼中,你还假惺惺地在这儿说什么护送?护送我回去又怎样,会害得我明天无法上朝的,不是酒,而是你——」
「陛下!」大声一叱掩盖过飒亚不自觉说溜口的话,司珐尔马上换个口吻,柔声地说:「臣没有隐瞒你任何事啊!」
「有,你有,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打了个小酒嗝,飒亚低垂下眼眸,落寞地说:「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即使你不这么认为。」
「陛下,臣绝对没有这么想。」
喔——喔,这场面真像是小俩口吵嘴呢!宓勒在胸口中吐吐舌头。明天他一定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否则肯定会被某人杀掉灭口。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目光射向宓勒,令他直打哆嗦。
是、是,要小的自动退场是吗?唉,真是的,碍眼的人就会落到这种下常明知道最后会是这种结局,还是忍不住想碰碰运气,这该说是人天生的劣根性作祟,自取其辱吗?不赖到最后一刻,总是不愿放弃。
叹只叹他没胆子承受司珐尔大人的「目光」宠爱太久,宓勒懒懒地起身,很遗憾不能和陛下喝到天亮,但起码今夜已看到陛下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自己也算是赚到了。嘿!
「承蒙陛下厚爱,今夜这场酒喝得微臣十分尽兴,但考虑到明天要处理的公务,我也不该叨扰太久,小的亦该告退了。」
「……宓勒你……」抱怨他提早告退的背叛行径,飒亚瞪了瞪他。
「临别前,这个……」从怀中掏出几张发黄的传单,宓勒笑嘻嘻地引爆火药。「我一回到西琉,就在皇城大街上看到这个,这可是最近城内最热门的话题呢!内容颇有趣的,不知有没有人呈给陛下过目,虽然只是市井传言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我想这内容陛下也会有兴趣知道才是,所以特意将它带过来了。」
飒亚才伸手要接,却抢先被司珐尔夺走,只见他灰蓝的眸子闪动着怒意火花。「无聊透顶,陛下成天为公事繁忙,岂有时间理会这种无稽之谈,下次不要再拿这种东西给陛下看。」
「那是什么?拿来!」
「陛下不需要看,不过是些无聊的蜚短流长,无知小民闲磕牙的玩意儿。」司珐尔毫不退让的将纸揉成团。
「拿来,司珐尔,脸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
两人僵持之际,宓勒暗中捏了把冷汗,不知谁会胜过谁?是司珐尔会先低头,还是皇帝陛下?论道理,当然不会是亲爱的陛下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