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不喜欢白净脸的人。可那天偏偏遇到一个白净脸，戴眼镜的人，他自称是作家，向我打听一个曾住在此地叫黑孬的人。我从小在此长大，附近七街八巷，谁不知亡命徒黑孬？他有一把英吉沙小刀，一尺长，弯弯的刀刃，刀把上铜镂的花纹中镶着五颗红石头，象朵开放的野花。那刀总在他身上，用它剔指甲，跟人打架。但那是过去的旧事，我不想谈。

“黑孬早死了，变成了天上的一片云。”我说。

他说：“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黑孬开有市场，还有货运部，可不知为何他不­干­了，听说他一个人在这一带做什么小生意。嘿嘿，要在二三十年前，在这儿提提黑孬的名字，能把你的两只眼球吓出来。”

他后一句话显然是刺我的。他一定没看起我，因为在他眼前，我不过是一个在菜市场门口的墙边，摆了两个板凳，弄了一堆油腻的工具，修自行车的人，而且，我头发已白，脸皮黑瘦，胡子拉碴，我的两手，关节变形，血管虬突，指甲里塞滿了油污。但草民土命，也有泥­性­，他是个作家也好，别的什么高级人物也好，他看不起我，我便踢踢他坐着的板凳，示意他走开，并扇苍蝇似的扇了一下手。

这时是正午，太阳很热，街上的行人也少，没有生意。我对面十米远配钥匙的王老头已打起了瞌睡。我撑起一把大伞，为自己遮点凉荫。可是那个白净脸的人，走了十分钟又转了回来。递给我一支印着“大中华”三个金字的烟卷。他又坐在了小板凳上。

“黑孬是个坏人，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正在写一篇小说，有个他这类的人物，我想见见昔日的亡命徒，了解一下他的生活和思想。我需要个生活原型。我要写一个活生生的街霸混子，不能象别人那样，因为不了解生活，把一个混子写的带股­奶­味，喊着太监腔。”

我看看他那白净脸，真的不知该怎样跟他讲黑孬。倘把日子回到他说的二三十年前，在眼前这条街上，不论白天黑夜，都有机会看到一个赤着膀，趿着鞋，乜着眼，叼根烟，摇晃在马路中间的人（敢在马路中间摇晃的人才称得街霸）。司机见到那在马路中间摇晃的人，都把他当醉汉，绕着走。偶有不知情的，鸣喇叭叫道，惹了那叫黑孬的人，他挥挥手，就有人会撵着汽车用砖头砸。但黑孬也不傻，再横，从不挡警车的道。远远瞥见个警车的影，俩小时让谁都不知他躲在了哪儿。与他同住一院的邻居，有一样好处，谁家门忘锁了，洗的衣物忘收了，自行车忘推屋了，只要是在院里，成年不会丢。本地有些名头的贼，都知道黑孬的住处，怕错偷了东西。他们需要黑孬替他们摆平一些贼与贼争地盘的事，或遭人“吃二馍”的事。只要用钱和言语敬着黑孬，黑孬就会用刀子做他们的靠山。只有黑孬敢用刀子把人照死里捅，所以，黑孬是街霸中的英雄，黑孬的一举一动，连呲牙骂人的姿式腔调他们都想学。

可是那个白脸作家，似乎也知道黑孬的许多故事，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向我说，黑孬从小也是个好孩子，非常听她母亲的话，不跟人打架，也不会偷东西。

听他这样说，我看着他那白净脸上的近视镜片反­射­的阳光，觉得他似乎还不象个叫我讨厌的人。

这时，来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女人，因为烂了后胎，她急着回家给孩子做中午饭，催我快修。我对那白净脸，号称作家的人说：“我说过黑孬死了，你不信，黑孬早变成了天上的一片云。”

白净脸作家失望而又不甘心地走了。那女人坐到了他刚坐过的板凳上。

我扒开自行车漏气的轮胎，从油乎乎的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木搓子。这木搓子绑在一个美丽的刀把上，铜镂的花纹中镶着五颗红石头，象朵开放的野花。

这是一把断刀的刀把。

而人生，有时岂不就是一把断刀？

过了两天，那个白净脸的人又来了。他说，他已经知道谁是黑孬了，然后，他坐在我旁边，象个孩子一样缠着我。于是，我眼前，翻腾起一片逝去的岁月的光影，向他讲起了只有我才知道的黑孬的往事。

作者题外话：这是一株散着香气和恶草，这是活在另一条路上的人生。

一个生­性­善良的孩子，*中，家遭厄运，受着被歧视的侮辱，在对生活的反抗和­精­神的叛逆中，走上了没有光和爱的野蛮的路途，并用刀子和血，夺取、征服，树起了一个黑老大的名声。

然而，道德与法律，善念与恶行，一个远去的时代的混子，用他的无知和愚莽，演示了怎样一种人生的堕落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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