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云铺的牌子在阳光下依旧金光闪闪,明亮夺目。
楚烈铮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咬咬牙不再回头。一个街坊邻居打开门扉,好奇地看着他与平时白衣大相径庭的装束,目送着这位据说是个大医生的浑小子一步一步消失在地平线上。
抵达高家庄园时,已近正午。
楚无刃短短几个时辰就能够从高家奔出上阳城外,楚慎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城外赶到城西,但是楚烈铮毕竟许久不曾有那么充沛的内力支撑他进行长途跋涉,所以跑起来会多少滞涩一些。
但是这个时间,已是无数人一辈子追求,却也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
封园一点儿用都没有,就像那些“绝路”完全对楚无刃没有阻碍一样。
楚烈铮轻轻松松跳进庄园里,展开他少时苦练过的射影步法,左晃右晃穿过树林,到了万英堂。
厅子门口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屋内一排椅子整齐地一字排开,上面坐着的人都是垂首静默,生死不知:
舒云,柳随月,莫晴,高振雄,高夫人,高长存,高长生,高凌霄,西方愁,端木清涟,梁煌城,颜佩玉,欧阳红,断虹子,云无痕,魏燕然,花容,刘半菊,刘半杨。
十九人。
灭煞的人,八方的英雄,就只剩这么多了。
楚烈铮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复杂的神色。
阳光下,他身边脚下花开似火,周围群蝶飞舞,一片安详。
但是那些蝶,在正值夏末的此时此刻,未免也太多了些……
一只通身雪白、尾尖一抹乌黑的猫在树上轻轻叫了一声,眼睛绿得发亮,灵动深幽nAd1(
所有的,都来了么——人,或者物。
楚烈铮抿着嘴笑起来,左颊上忽然惊现一个浅浅的酒窝,让他登时年轻了三四岁,活泼俊秀,宛如少年。
——那是他真正动了战意、认真起来时的预兆。
在极峰之上,这个天真纯良、逗人想去戳一戳的笑容,可是许多人一生的噩梦。
就在此时,那个笔挺修长的人缓缓转身,现出一张令女子都自叹弗如的俊秀面孔。
——他也在抿嘴而笑。
“小师弟,等你好久了。”
——————————
十五岁的楚烈铮问二十三岁的大师兄:“师兄,你昨日教我煮茶,没有教三师兄,他好像生我的气了。我问一问——只是问一问——他是师父师娘的儿子,你为什么教我识人之术,教我茶道,却如此冷落他呢?我……我出身不明,相貌武功皆不如三师兄,大师兄你……你是在可怜我么?”
舒云微微一笑,笑得很暖。温和的脸,温和的眼睛,温和的语气。他揉揉楚烈铮的头发,道:“师兄不是可怜你,是在欣赏你,甚至敬佩你。”
“敬佩?”楚烈铮垂下头,低声道,“师兄说什么话?我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厉害的人去敬佩?”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小师弟。”舒云敲敲他的脑袋,慢吞吞道:“我不管你出身如何,反正,你唤我一声‘师兄’,我便得当一个称职的师兄。你,楚烈铮,我从你十岁起便在你身边了,我看着你长到十五岁,将来再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告诉我,你能永远当我的师弟么?即使你有一天很厉害,比我厉害得多,很有名,武林中个个知晓你的名号,成为一代江湖大侠了,你还愿意叫我师兄,乖乖听我的训导么?”
楚烈铮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nAd2(”
“是么……”舒云笑眯眯地收回手,端起一碗茶,悠闲地呷了一口,道,“那你看你三师兄会吗?”
“……”楚烈铮一惊抬头,犹犹豫豫道,“应该……会吧……”
“是啊,应该会吧。”舒云悠悠道,“这就是不同了——你是‘当然’,他则是‘应该’。”
楚烈铮仿佛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诶——不对不对!我不知道!三师兄当然也会,尊敬师长,这是每个人……”
舒云笑道:“小师弟,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楚烈铮的脸腾地涨得通红。他绞着手指,咬着下唇,把头偏向一边。
“我不是在哄你,你的确是个好孩子。”舒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细细地数道,“五年来,你从没有发过脾气,顶撞过人,恭敬道谨慎的程度了。这并不是不对,但我能看出来,你本心应该渴望着更活泼,更快乐,却被你生生压了下去。哦,这可不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让我这个见识过形形□□人们的识人大行家都叹服不已的地方在于——你有一条极低极低的判断好人坏人的标准,又有极高极高的容忍度和遗忘率。”
“啊?”楚烈铮一呆。
这位常年在外面磨砺自己识人之术的大师兄正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盯着他,却不给人压迫感——恰恰相反,楚烈铮感到一股暖流缓缓流过四肢百骸,那一刻,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对流风门产生了归属之意。
这里有一个懂他的人!
舒云继续道:
“我发现,在你的眼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好人nAd3(无论你的师门,还是你素不相识的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还是低伏于尘土的乞丐;无论是酒楼老板,来往客人,杀鸡宰牛烹狗的屠户,还是江湖游侠,刀头舔血的大盗,流浪风尘的女子……你认为,他们都达到了你心中‘好人’的标准,值得你尊重,值得你去保护——哪怕需要因此而付出代价。你武功不行,医学尚浅,却总是救下一个又一个身处危难的人。其中你过人的缜密心智固然值得称道,我却觉得那种‘普度众生’的慈悲心,更令人赞叹与折服。”
楚烈铮讷讷道:“我哪有师兄说得这么好……我其实自私得很。”
舒云眨眨眼睛,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到了束发年纪还拒绝绑起头发的小师弟真是太好玩了,怎么欺负他他都不生气:
“自私?世人谁不自私?你若真能为别人付出一切,那还是人么?不过,比起我、你二师姐、三师兄、乃至周围所有人来,你的‘自私’已经很接近‘无私’了。你是一个很容易记住别人对你的好,忘却别人的恶的人。这种……嗯,品质,现在都快要绝迹了。你能以小小年纪保持着它五年——也许更长,难道不值得别人道一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