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一惊,从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过来,忙问:“小女怎么了?”段誉背过身去,撩起长袍,从腰里解下那条青灵子来,双手呈给钟夫人,道:“伯母请看,这是令爱命晚生带来的信物。”钟夫人一见青灵子,双眉微蹙,脸有厌憎之色,上身向后让了开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这等毒物,请你放在这边屋角落里吧。”段誉见她怕蛇,暗暗惊奇,当下将青灵子圈成一团,放在屋角落里,随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用金灵子咬伤多人,如何钟灵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等情况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湖底玉像一节。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是人至中年,娇羞之态,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上红得更历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难办。”
段誉见她神态不安,心想:“她女儿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冷冷的道:“我这万劫谷里的规矩,你没听说过么?”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着他手臂,将他一把便拖到了东边厢房之中,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钟夫人娇怯怯的模样,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下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躲躲闪闪的,不像个小偷公?”
隔着板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的师姐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万望老前辈高抬贵手……”说话之间,三个人走进厅中。段誉将右眼凑到板壁缝中,向外一张,只见一个青衫女子,背Сhā长剑,手中横抱着另一个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厅外,瞧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状甚是特异。钟夫人道:“这两位是谁?怎能到咱们这谷里来?”那青衫女子将手中抱着的女子轻轻放下,一面问道:“这位是钟夫人吧?”钟夫人点了点头,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陕西华山派门下,拜见钟夫人。”说着磕下头去,执礼甚是恭敬。钟夫人忙道:“不敢当。范姑娘请起。”一面还礼,一面伸手扶起。段誉见这范霞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脸英悍之气。听她说道:“小女和师姐施云,奉师命因事来滇,路过无量山,师姐不慎,为一条小金蛇所伤……”段誉听到“一条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动:“莫非便是钟姑娘的金灵子么?”
钟夫人道:“不知如何为金蛇所伤?”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条小金蛇从草中游了出来,师姐见它遍身金光灿烂,甚是奇特,便拔剑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窜上来,便在师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师姐登时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杀了,将蛇胆给你师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这金蛇来去如电,一窜便钻入草中不见了,小女子急于救助师姐,没想到杀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灵子来去如电,你知道就好了,比你们再强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没来由的用剑去撩它干么?送了性命,也是活该。”钟夫人道:“人家伤也伤了,远道前来求救,你也不用说这些讥刺的话了。”段誉听她的口气,才知这人便是钟灵之父、万劫谷的谷主了。只听这人又是哈哈一笑,转过头来,段誉一见脸,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丑陋。钟谷主本来满脸嘲弄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使他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笑道:“好吧,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段誉又是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又是对她既爱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这一点,当即又跪了下去,说道:“求钟谷主,钟夫人救救我师姊此命,我师姊妹固是终身戴德,家师亦感盛情。”钟谷主道:“你师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辈,我要他感我什么情?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干么不来吊丧?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这几句话段誉固是听得发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这里,什么又是吊丧,又是棺材的?”钟谷主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我逝世多年,外间无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谁指点你到来寻我?你怎地知道进入万劫谷的门户?”这几句话问得十分来历,双眉下垂,嘴观歪斜,神色更是极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无法救得师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师姐急奔,想到市镇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间,忽然见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条小蛇,这小蛇全身金光闪闪,便是那条金蛇。小女手急忙出声警告,说这条蛇奇毒无比,叫她快快躲开。不料这姑娘并不睬我,一伸手便将金蛇捉了,揣入怀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会制服这条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领,当即苦苦哀求。她说她不会疗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于是指点我前来求恳谷主。小女子拜问她姓名,她却不肯说。”
钟谷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她,这人不怀好意,非将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灵儿惹的事,无端端将金灵子带出谷去,伤人闯祸。”他转头问范霞道:“那女子又说了什么没有?”范霞道:“没有了。”钟谷主冷冷的道:“当真没有了?”范霞嗫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说:‘路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你进去之后,未必能够全身出来,还得好好想一想。’”钟谷主道:“是了。你想过没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钟谷主道:“你起来!两条路你任择一条。第一条路,你和你师姊终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条路,你二人斩断双手,割了舌头,以免出去泄露我这谷中秘密。”范霞颤声道:“小女子奉师父之命,来云南办一件要事,此事未办,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违师命……”钟谷主道:“那你是选第二条路了?”
范霞走上两步,抱住钟夫人的腿,道:“夫人见怜,小女子出谷之后,决计不敢多说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万剐之惨。”钟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钟万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会躲在这死谷里扮死、做缩头乌龟了。”突然间左手一探,将范霞的后颈提了起来。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钟万仇一提起,双足离地三尺有余,惊惶失措尖声呼叫起来,同时右足飞出,直踢钟万仇胸膛。
钟万仇更不躲闪,坦胸受了她这一脚,只听喀喇一声晌,范霞足踝已断。钟万仇右手挥出,隐隐乌光闪动,似乎他右手中藏着一件匕首之类的短兵刃,嗤嗤两声轻响过去,范霞双手齐腕而断。钟夫人哼了一声,钟万仇双指探出,范霞一声闷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头也被割了。段誉只看得心惊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点声响发出,心中却想:“你虽断了她双手,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有一只脚在沙上划字,终于也能泄漏你这万劫谷中的秘密。”
只见钟万仇抛下痛得晕了过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云,照样施为,断了她双手和舌头。段誉只看得心头火起,也不想自己身处险地,大声喝道:“卑鄙无耻的胆小鬼,太不要脸了。”他此声一出,钟万仇愕然失惊,钟夫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段誉大踏步从板壁后走了出来,指着钟万仇道:“钟先生,你胆子太小,非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钟万仇一见他的容貌,脸上神色大为惊异,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誉:“在下段誉,身无半点武功,你要杀要剐,任你所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我必宣扬于江湖,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钟万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两声,说道:“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段誉道:“不知。”钟万仇道:“在下钟万仇,外号人称‘见人就杀’!”说着这几个字时,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誉微微一惊,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朗声道:“原来滥杀无辜,原是你的本性,不过好杀之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后。”钟万仇面色一变,这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一时却不发作。段誉此时早己不顾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强,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若是打不过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偏偏躲躲闪闪,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这……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径吗?”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跟着一腿踢出,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他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向外奔出。
在这当儿,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手扶墙壁,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他转过身来,问道:“段公子,你……你当真不会武功?”说着轻轻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拍。这所拍之处,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内劲稍吐,段誉不死即伤,但段誉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丝毫不知危险,坦然道:“晚生没练过武功,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实是不屑学得。”钟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样。”段誉道:“和谁一模一样?”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不答他的话,拍了两下手,招呼那丫鬟进来,道:“给这两位姑娘敷上了金创药,莫让她们失血过多。”那丫鬟答应,抱着施云、范霞进了厢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她是司空见惯的了。
钟夫人一手支颐,暗自凝思,脸上神色不定,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出言向钟万仇冲撞,原是拼了一死,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暗道:“我得快快设法逃走,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他几步跨到门边,向钟夫人一揖,道:“晚生讯已带到,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相救令爱。”钟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誉停住了步。钟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为人所擒,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又惊又喜,道:“钟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道:“那么……那么……”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转身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盘在腰间。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但她一表斯文腼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两人说话之间,已奔出里许,忽听得一人历声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正是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一息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筹,但她终究是多带了个人,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段誉心下焦急,知道只须一出谷口,钟万仇信守毒誓,便不会追出谷来,心中转过个念头:“武功虽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学会轻功,却是有益无害。”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