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段誉背上一凉,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钟夫人左手运动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长剑,向后刺去,要阻止钟万仇追阻。若凭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甘受妻子这一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当下不敢拔剑,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殷红一滩,道:“婉清,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钟夫人怒道:“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既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跟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问钟夫人道:“你是骗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历害了。他突然记起一事,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是身受重伤,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在下江南段誉,实不会什么一阳指、二阳指。”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现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但见妻子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但见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婉清,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她见丈夫神情渐渐委顿,脸色渐白,心下也怕了起来,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问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已经……已经死了。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香药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凭着“香药叉木婉清”这六个字,是否能吓倒司空玄,实在是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木婉清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这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明……”段誉听到“段正明”三字,脸上忍不住变色。木婉清心细如发。说到“段正明”这三字时,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吗?盼你能及时赶到,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他揭开盒盖,见盒中一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十字,笔致娟秀,似是出于女子之手,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哪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正沉吟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来。那老人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钟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誉点了点头,道:“甚好。”当下钟福在前领路,出了谷口,又从那棺材及墓中出来。他领着段誉走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地,来到一所大屋之前。钟福道:“公子请在此稍候。”他并不打门,一纵身便跃进墙去。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段誉望着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了出来。马蹄着地甚轻,似是一匹小马,但瞧那马的身材,却是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亦甚娟秀。钟福跟随其后,说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此间主人借得骏马,以供公子乘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欲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绳交给了段誉,道:“此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誉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骑马倒是从小骑惯了的,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紧,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谁希罕吃你的蜜饯果子。”钟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远送了。”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段誉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便能赶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这种江湖上的闲事,难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头了。”
不到一顿饭时分,已驰出十余里远近,一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原是人生一乐。”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贼贱人,给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闪,一柄单刀劈了过来。但那黑马奔驰实在太快,这一刀砍落,一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时,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长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口中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那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那两条大汉虽是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段誉心道:“这两个莽夫口口声声的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想必是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谨加提防,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快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一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屋门之前,黑暗中同时四五人长身而立,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被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段誉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极,这屋子都已被人围住了,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觉右臂被人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说不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进门去。
进门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都种满了玫瑰,香气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道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是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一人轻声咳嗽,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个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令人瞧着不由的暗暗心惊,寻思:“这间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么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干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只见石道尽处是一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段誉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主人。”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段誉心下有气,用力推开窗子,跨了进去,不禁又是一惊,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了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甚是苗条,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作少女装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僧人,三名道士。除了东边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老翁、一个老妪和两个僧人是空手外,其余众人都是手执兵刃。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钟福。段誉和他虽只初识,但觉此人对自己甚是恭谨有礼,此刻见他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满头白发,颏下却是光秃秃地没一根胡须,嘶哑着嗓子喝道:“你来干什么?”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险地,能够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凶神恶煞的模样,纵是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一进厅后见钟福尸横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气,昂首说道:“在下姓段名誉,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那老翁双眉倒竖,眼中神光湛湛,气度极是威严,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子喝道:“贼小子,这等不识好歹!这那老爷子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那老爷子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段誉见这老翁气度不同寻常,心中倒生出几分钦敬之心,说道:“我也知这位老丈大有来头。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边的汉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这位老爷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绝命秦老爷子。”段誉道:“三掌绝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这个难听的外号?秦老爷子,怎么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不料段誉听了,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