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Сhā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着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厉害之极的敌人,他们打你杀你,你怎么办?”段誉道:“那也是无法可施的了。不过我运气极好,往往能逢凶化吉。”他心中却想:“倘若我是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贴上他的太阳|茓,那是人身死|茓之一,手指点得实了,立时毙命,不论武功多强之人,总是无法封闭太阳|茓的|茓道。黑暗之中,段誉竟是茫然不觉,不知危机已在顷刻。阿碧惊噫一声,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并不作声。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茓不到一寸,段誉兀自未知,说道:“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这般的遇上了敌人,甚是不妥。”玉燕缓缓缩手道:“你当真没学过武功吗?”段誉微笑道:“那‘太阳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没学过的了。”阿朱道:“我有个计较。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扮成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道:“那边住着几家打鱼的人家,都认得我的。”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精妙绝伦,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的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段誉、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但声音举止,却是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玉燕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咱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穿便是。”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从屋中传了出来。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称。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姊姊,赶走了敌人后,我来帮你收拾。”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谢意。她带着段誉等三人,绕道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着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坏人,逼着我烧菜做饭,你瞧!”他一面说,一面醒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忍不住好笑。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老顾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敌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精舍之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阿朱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舌是哪里人?”
老顾骂道:“操他奶奶的……”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情知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是该死。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却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什么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进庄来,便问公子爷在哪里。咱们说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子我气不过,他……”本来又要骂人,一句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泄愤。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她带了玉燕、段誉、阿碧三人,从厨房的侧门出去,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个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中自幼富贵,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也不以为意,若是换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极是烦杂。段誉僻处南疆,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一听便觉颇为奇特,那些大声叫囔之人,声音都是甚为重浊,其中有些言语,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却也难以明白。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面一张。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鸡腿,牛肉大嚼。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阿朱瞧这一股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塞外的豪杰。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时漫不经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齐齐的坐着,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是有若僵尸。阿朱越看越是心惊,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着,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同时在微微发颤,当下也桃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轻轻“啊”的一声叫,叫了出来。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两个大汉齐声喝问:“是谁?”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头要不要,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语,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的手掌,说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这么一来,西洋镜登时拆穿,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那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阿碧低头一躲,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喇的一声,花白的假发跌落,露出满头都是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