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月十八这一天的中午。解旺子出去为全家找食物了。在找不到野草和山禽等其他食物时,解旺子就把目标盯在了天上飞的鸟儿。无论是麻雀、喜鹊,只要是飞的,只要是活的,他都打下来,给爷爷和家里人补充饥饿。大年馑虽然使粮食等物质极度匮乏,但麻雀等鸟儿还是有的。解旺子从鸟这里找到了一线维持生命的希望,因此他就天天出去打一次鸟,无形中,也锻炼了他打弹弓的技术,有时候空中越过一只鸟,只要他碰见,一弹弓就能打下来。他给家里打了多少鸟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鸟儿们发现了这个人间对头,见了解旺子都躲避了起来,因此,这后来他也不好打到鸟儿了。往往出去一趟,得花几个时辰,每次回来,整个身子都湿透了。
现在,解旺子披上麻袋,带着草帽,拿着弹弓,在庄前庄后的树上盯。雨下得他睁不开眼睛,但只要听到鸟叫声,他就在树下瞧望。尽管不好打,但由于他射弹弓的技术比较高超,只要看到麻雀或喜鹊的影子,总能打到几只。喜鹊肉特酸,但和草根树皮比起来,吃下去总有点精神。为此,这些天解旺子就靠捕打鸟儿维持一家人的生命。两个多时辰后,解旺子提了五只麻雀两只喜鹊回来了,解世泰老人就给喜鹊和麻雀身上糊上泥,架起柴火烧了起来。烧熟后,将那点有限的红兮兮的肉分给全家吃。
弟妹们饿了不是哭,就是睡觉,往往吃点食物,才显出孩子的天性。解旺子的妹妹在玩耍时拿到了一撮鸡毛,解世泰老人见状,即呵斥她放下。解旺子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爷爷,我看那三个鸡毛Сhā在那里时间长了,你要那个干吗呢?”
解世泰老人说:“那是民国四年做的鸡毛。别看那是三根白鸡毛,在当时代表的是信,是人心。”见孙子孙女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住了,解世泰老人就像讲古经似的讲了起来:“那一年,就像去年到今年前季一样,天大旱,颗粒无收。陇东镇守使陆洪涛以禁烟筹饷为名,专门成立一个验契局,征收各种杂税。给每亩地加征二两银元。地多家厚的人加收这点银两算不了啥,那些地少的家境困难的人本身遇到年馑都过不了关,政府这么一勒索,有的人连度日子都难了。当时,你才一岁,咱们全家和你大爷一家在一起过活,你大爷家里已经饿死了三口,没办法的情况下,你大爷出面和陆洪涛委派的警备队队长魏锋据理争辩,和人家发生口角。魏锋为了杀机给猴看,将你大爷以刁民野夫为名,吊在树上,一顿毒打。当时围观的群众很多,你大爷平时老实本分,在村里影响不错,这样一来,一下激起了民愤,人都扔石头土坯打魏锋,魏锋在慌张之中开枪打死一个朝他扔石头的人,这样,群众像开炸开锅,更怒了,当场就将魏锋打死了,过后,男男女女手拉手,聚集到乡验契局,砸坏了门窗,在乡里大闹一顿。那天,警备局也抓了不少群众,为了解救那些被抓的人,人们都商量到县城示威*。为了不暴露发起人的姓名,有人就想出去了用鸡毛传信的办法,就是给传单上Сhā上三根鸡毛,秘密Сhā到另一家的树上或者门缝,收到鸡毛信的人就知道有人搞活动了,如果愿意,就制作同样的鸡毛贴,传到另一家。这样一来,还很灵验,到出发的那天,所有收到鸡毛的人都上阵了,他们抗着嬐放┚撸包围了县城,农具堆积得像山样。当时的县长李维叫来了名团团总维护现场,被群众抓到手,剥了衣服,用枣木棍子将团总打死,举在空中,在群众头顶上传递。县长见抗税的人越来越多,站在城墙上,向群众告饶,说将请求上级,停止办新税。抗税的消息传出后,各县都采取了这个办法,那势头像水一样一下席卷了咱们陇东。咱们环县的张九才还为此成立了一个抗税起义军,在民国五年攻打庆阳县城,虽然张九才后来失败了,可鸡毛传信引起的事件人们是无法忘记的。从那时候起,家家户户都备有鸡毛信。一旦遇到官压百姓、土匪入侵的事情,家家赶紧传鸡毛,互通信息。咱们家坐落在山头,坐得高,看得远,虽然太穷太偏僻,土匪入侵的少,但人们还是留个心眼,叫我平时注意一点,有啥事情,就给村后传鸡毛。因此这三根鸡毛,我一直留着。”
解旺子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人们因为我大爷闹了那么大的事,最后把税降下来了没?”
解世泰老人说道:“降了一点,但没过几年,又上涨了。每亩地还涨到了八元。你大爷有了上一次那个经历,这次豁出去了,主动带头抗税,联合华池、合水群众抗税,很快就形成了几千人的队伍。各县县长调集了兵力,来*群众,你大爷作为农民暴动的头子,被抓去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说到这里,解世泰老人眨眨眼睛说道:“从你大爷事上,我总结出,人要和政府硬碰,是碰不过的。即使政府做得不得人心,人家不转方向,谁也没办法。尤其咱们老百姓,你风头出得太狠了,就成了刁民土匪,随便一个帽子扣下来,你就是罪人。后来有人劝我和你爹参加红枪会,我说我们这个家,除过唱段子,对啥也不感兴趣,谁的队伍都不要参加。这年头,据说咱们陇东光跑贼的队伍大小就有五十几支,最出名的是陈圭璋,听说那娃当年是被庆阳团团总谭世麟逼上梁上,当了土匪,打了个甘肃义军混成团的名义,到处打家过舍,抢人杀人。据人说,在华池柔远,一次就杀了25人,在合水盘克,杀了37人,在平子朱家城和尚家村,杀了39人,破了合水城,抢劫了不少粮食和银元,还在镇原抢劫了三天,烧毁了许多民房,绑架了二百多群众,逼得镇原县长出面给人家下话。咱们陇东的七个县,都被陈圭璋跑贼跑跑遍了。除过陈圭璋之外,还有其他跑贼队。你的一个表哥就在一个姓黄的跑贼队,到处流窜抢劫。据说在合水一个堡子上就杀了七十多人,那个堡子住的都是同族人,那族人几乎被跑贼杀光了,抢劫了几十石粮食。”
“爷爷,警备局*大爷这些抗税的农民,为啥不*跑贼的土匪呢?”解旺子听到这里,浮想联翩,不禁问道。
“咋不*,也*哩,不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跑贼哩。就是跑贼的太多,*不过来啊。有的没钱没地的人,为了混口饭吃,都跟上了跑贼队伍。听说跟的最多的人是陈圭璋。有的人儿女多,没粮食吃,日子实在没办法过,就将自己的娃送进了跑贼的队伍。因此,这一撮跑贼的被打下去了,那一撮又起来了。为打跑贼,陕甘宁省成立了一个独立师,独立师下设四个团,专门从事剿匪活动。这四个剿匪团有的驻守在三岔,有的驻守在南梁,有的驻守在安边,有的驻守在曲子。尤其那个南梁剿匪团最出名,消灭过几撮土匪队伍。除过南梁剿匪团,驻守在合水西面的一支国民党民团对跑贼也盯得比较紧。那个队伍的头儿叫郭辉,听说那人手下有五六千人,分布九岘塬和耀州一代,人们都称呼他为郭司令。这个人听说比南梁剿匪团还厉害,消灭了好几个跑贼的队伍。可再怎么打,跑贼的人总是打不完的。”
解旺子喜欢听爷爷讲古经,不论古老的,还是现代的,他一旦讲起来,总滔滔不绝,使人在听故事中不知不觉地忘记了饥饿。现在,爷爷由鸡毛信讲到了土匪与剿匪团的事,就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话题询问了起来。
“爷爷,是不是南梁剿匪团属于红军管,合水的那个民团属于国民军管?”
解旺子爷爷说:“是啊。咱们陇东现在盘踞着两个党,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原先,咱们陇东基本上被驻守在甘肃的冯玉祥统治着,后来,军阀吴佩孚指示他的部下张兆钾袭击冯玉祥部队,被冯玉祥的部下孙良成和吉鸿昌赶走,消灭了张兆钾在咱们陇东的残余势力,冯玉祥派了韩复渠带兵住进了合水,最早在合水、镇原和西峰成立了国民党党部和指导委员会。在国民党统治咱们陇东的同时,共产党员也开始在陇东活动了。最早宁县出了个王孝锡,那娃家道好,在西安上的国立大学,后来回到咱们陇东,在宁县成立了共产党党支部,闲了就给群众讲国内外大事,讲井冈山革命,讲蒋介石打吴佩孚、张作霖的事情,宣传井冈山革命的事迹,我在合水演皮影时,就听过这娃的演讲。后来,听说这娃被国民党杀害了,原因是他煽动群众,讲了一些对国民党不利的话。王孝锡死后,又来了刘志丹、习仲勋、马锡五等人。这些人盘踞在照金和南梁 一带,从事地下革命。开始,刘志丹在这个地盘上不好混,想和陈圭璋结盟,共同闹革命,后来看陈圭璋的部队大都是粗夫野民出身,伤害百姓太多,作风不好,就从陈圭璋的队分了出去,自己带 一干人从事革命。刘志丹和那些跑贼的人比起来,穷人比较喜欢,他们像跑贼的一样,也打人抢劫哩 ,可他们打劫的是那些多年欺压百姓的地主和官府豪绅,并且将弄来的土地和物资都分给穷人了,因此一些穷人百姓都跟上了刘志丹干了。这样一来,陇东就正儿八经地有了两个党,两种正规队伍。”
“两种队伍中,谁的势力大呢?”
“肯定是国民党了。除过合水的郭辉,还有庆阳的谭世林,两个人占据着陇东的主要阵地。刘志丹他们,只是在咱们环县和南梁这一代活动,无论从地形还是其他方面,都没法跟人家比。另外,人家国民党比较活泛,虽然经常打击跑贼队伍,但有时候也和这些队伍联合打击共产党队伍。最典型的就是上前年,谭世林和郭辉联合陈圭璋,将刘志丹的队伍堵截到河连湾,差点把刘志丹的人打完。国民党喜欢跟有钱有势的人结盟;而共产党喜欢结盟穷人,喜欢跟那些与官府抗拒的‘红枪会’、‘哥老会’等一些由农民组织的队伍结盟,两个队伍的做法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