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眾女後,風吹雪盯著宮紫痕,笑道:「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說,我本來就不算好人,殺人如麻也就算了。你身為正派弟子,殺起人來也不大手軟哪。」
宮紫痕淡然道:「是就是,非就非。這群惡賊多行不義,死有餘辜。」風吹雪道:「我初到的時候,瞧你只是傷人,並沒有多下殺手。怎地姓陳的雜種一出來,你就大開殺戒?」說到陳正岳,風吹雪仍難掩悲憤,握拳輕顫。
宮紫痕道:「首腦這般邪穢,手下也不能好到哪去,殺一個是一個。」
風吹雪不由得失笑:「你說這話不帶半分情感,我看你才是個殺手的料!」又凝視他數眼,宮紫痕與他四目相交,不顯半分忸怩。風吹雪見他眼神深遂漆黑,絲毫沒有神采,冰冷之極,只笑道:「你這人的確妙的很,我從你眼中還真看不到半分感情。」
宮紫痕淡若自如,似乎沒將這番話放在心上。風吹雪哈哈一笑,親熱的搭起他的肩,道:「當作紀念我倆攜手共滅賊幫,要不進城去喝一杯?」宮紫痕看著他,點頭道:「想不到風流奇盜,還是個光明磊落,至真性情之人。」這番話自是答應他的邀約。風吹雪笑道:「那假如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呢?」
宮紫痕不語,左手下意識靠著劍柄,風吹雪一陣愕然,隨即大笑:「我越來越中意你這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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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著揚州哪間酒樓最負盛名,十人有八人都會回答「醉仙樓」。醉仙樓座落城西,東鄰市集,西銜官道,行人紛紛嚷嚷,車水馬龍,端是熱鬧不已。揚州素以水質甚佳聞名,產的酒也特別香甜,其中尤以「瓊花露」與「花雕酒」最為知名。醉仙樓歷史悠久,南宋年間,蘇學士東坡雲遊至此,對這兒花雕酒贊不絕口,欣然為其題匾,留下一段遍傳海內的佳話。
西首一客桌旁,疊著大大小小共八潭空的酒壺,十數人圍在一旁,目不轉睛盯著座上拼酒的二人,像是看到甚麼奇景。一禿頭老漢不可置信地直搖其頭,咋舌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從沒見過酒量這般好的女娃!」
只見一紫衫女子優雅地端坐板凳,鑲玉的象牙劍鞘收劍置於桌上,柔若無骨的纖手持著一碗,碗內酒水清澈,盛滿八分。她有著一雙明亮清澈,烏黑亮麗的大眼睛,皙膚雪肌,娉婷嬝娜。外表柔弱嬌美,骨子裡卻勃發一股英氣,眼神靈轉,帶著一股聰慧狡黠。打從她入座到現在,這已經是第三十七碗,她臉上只畧顯紅暈,絲毫不顯醉態。
對面一壯碩青年眼冒金星,黝黑的臉皮漲為紅紫,身體搖搖晃晃,醉的都快昏了過去。這人正是七絕劍派內,排行第四的彭子傑。
彭子傑昏沉地拿起碗來,酒碗顫動,潑出不少酒水,打了一個響嗝:「姑娘好酒量......再拼......我還能......」旁邊一清新可愛的白衣少女伸手扶住了他,秀眉蹙起,神色頗為擔憂:「四師兄,你已喝了十七碗,夠啦,別再喝了。」不是紅兒是誰。
紫衫女子淡淡一笑:「你師妹說的是,咱們對酒只是雅興所致,喝壞身子不但有傷風情,徒增難受更是不值。」說著仰頭一乾,將第三十七碗酒一飲而盡。
「碰」一聲,彭子傑手中酒碗落地破碎,酒水濺了滿地,整個人也暈倒在紅兒懷中,嘴裡還喃喃唸著:「再來......再來......」
一旁趙蜀靠著牆壁攤坐在地,也是醉氣薰天,雙眼迷濛不已。事情要說到半個時辰之前。七絕眾人進城找了客棧落腳之後,趙蜀興奮難耐,拉著彭子傑與紅兒便跑上街。他們先在市集東繞西繞,買了些好玩的物事,趙蜀生性好酒,便提議到這遠近馳名的醉仙樓內暢飲一番。紅兒心中老大不願,但見憨厚的彭子傑興致也甚高昂,不忍掃他們興,便默默的一同跟來。
一進這醉仙樓,就看到數人圍著一紫衫女子,不住接頭接耳。原來這女子酒量甚好,酒性甚烈的燒刀子,竟給她一連乾了五大碗,換作常人早給醉的不醒人事。趙蜀最是好事,見這女子也大不了他們多少,興沖沖搭上前就要與她比拼酒量,結果喝到第十碗便頹然敗陣,換上四師兄彭子傑接手。哪知道彭子傑一樣喝不過她,兩人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七碗,相差紫衫女子甚多。
紅兒將彭子傑也給扶到了地上,靠牆坐躺,對那紫衫女子苦笑道:「這位姐姐,我兩位師兄拼妳不過,妳真是太會喝啦。」紫衫女子對她盈盈笑道:「這不算甚麼,跟我家那酒鬼比起,十個我都還不夠看。」
眾人在一旁聽了,都是大驚不已,心中不禁對她口中那位酒國英豪悠然神往。
紫衫女子又自甄自飲,再乾了三碗後,輕輕抹去嘴角酒漬,將兩碇銀子放在桌上,喚了小二過來,指著趙蜀等三人道:「這幾位爺台的帳算我頭上,不用找了。」小二見這女子出手闊碩,臉上堆滿笑容,只笑的嘴巴都僵了,不住拜謝。
紫衫女子拿起長劍,起身待要離去。忽然想起了甚麼,黛眉一挑,朝紅兒問道:「小姑娘,你們可曾看過一個長髮披肩,容貌俊美好似女子,總愛敞出半邊胸脯的年輕男子?」紅兒偏頭想了一想,搖頭笑道:「沒印象呢。聽妳這般說,這人倒也任性狂俠,長的像女孩子還敞胸露體,未免太過惹眼。」
紫衫女子輕嘆口氣,難掩失望神色,強笑道:「是阿,這人便是這般目中無人。謝謝妳小姑娘,這便告辭。」
紅兒望向她離去的婀娜背影,心裡升起一股親近仰慕之意,只覺此女豪氣萬千,實有我輩英雌風範,暗暗道:「哪時我也能磨出這番氣勢,看看小鼠子還敢不敢欺負我!」想著想著,不由得笑了出來。又看向醉倒在地的兩位師兄,搖頭暗笑:「這兩位師兄啊,要多些大師兄或二師兄一丁半點的豪氣,那就好啦。」
兩人一時難醒,紅兒無奈之下,只好托小二雇一輛馬車,將兩人載回兩條街後的客棧。高遠義等人見到老四與老六才剛來沒多久,就玩鬧成這副樣子,都是又好氣又好笑。白水仙咯咯笑道:「幸好大師兄不在,給他看到他們這般德行,不罵死他們才怪。」
她這時候當然不會知道,幾個時辰後,給店伴狼狽地扛回房內,同樣醉的不醒人事的,正是他們的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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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光方亮,宮紫痕已悠悠轉醒。只覺頭痛欲裂,宿醉未消,盤坐床上運起內功。約莫才過一柱香的時間,內息已旋了一個小周天,精神抖擻,再也沒有半分醉態。
宮紫痕見自己外衣已給褪下,鞋襪也整齊地收在床邊,不知是誰伺候自己的。他回想昨晚在劉家酒莊內與風吹雪大啖美酒,嘴角竟不由得一勾,只是眼神內仍然沒有半分笑意,看來反顯阴沉。宮紫痕修習精深內功,內力雄厚磅礡,自忖連喝十潭美酒也不會醉。昨晚與風吹雪拼酒,竟卻喝他不過,還當先醉倒了過去,這般失態實是生平首見。
口裡還留著劉家私藏「百花釀」那芳香餘韻,冷漠的內心感到一絲輕鬆,並非因為好酒,而是結識了一位好兄弟。
那劉莊乃城內首富劉大軒宅,劉大軒囂張跋扈,視錢如命,仗勢自己有錢,時常欺壓地方百姓。風吹雪不知道哪得來的消息,得知那劉大軒也是個貪杯之人,自家酒窖中藏了不少美酒,壞笑道:「七絕劍派首徒,還有名震江湖的風流奇盜大駕此處,姓劉的這般有錢,怎麼能不好好招待我們。」便領了宮紫痕悄悄潛入。宮紫痕知道劉大軒不是好人,便也不同他客氣。
當夜二人一潭接著一潭,將劉大軒珍藏的五潭無錫三白酒、七潭百花釀以及三潭百年金陵春喝的精光。邊飲美酒,一邊暢談江湖逸事,自身經歷。宮紫痕話少,幾乎都是風吹雪琅琅不絕。這二人看似格格不入,內心卻也投機契合。
風吹雪長嘆道:「小菊不在了,我在這兒待的也沒意思啦。今晚便趁夜離去,不回來這傷心地了。」宮紫痕道:「你要去哪?」風吹雪哈哈一笑:「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天被地枕。我這漂泊浪子無拘無束的,哪裡有美人哪就有我。」仰頭乾了一杯,讚道:「好酒,這劉老鬼真會挑酒!阿痕你來揚州又是為了甚麼?」
風吹雪生性豁朗,兩人相識不過數個時辰,已親熱的喚他「阿痕」。宮紫痕也不排斥,淡淡回道:「蝕月大會。」
風吹雪笑道:「早聽聞七絕劍派與少林武當等五派要聚首揚州,共同發落月教殘黨,我早該猜到你也是為此而來。」宮紫痕盯著他:「你是明知故問。」風吹雪笑道:「是啦,只是想聽聽你怎麼說。喝酒!」
敲門聲響起,宮紫痕思緒猛然給拉回現實,道:「進來。」一盈盈美人緩步而入,明眸雪膚,襯著一身白衣,有若天仙出塵。那美人輕笑道:「大師兄酒醒的真快。」
宮紫痕凝視著她,道:「是妳幫我更衣的麼?謝謝妳。」那美人正是寧楚楚。寧楚楚毫不忸怩的回看著他,溫柔的美目清澈出奇,點頭默認。
兩人相視對望好一會兒,寧楚楚臻首低垂,輕輕道:「昨天四師弟跟六師弟,也是醉的很。」宮紫痕道:「六師弟最是好玩,四師弟多半給他慫恿去的。」寧楚楚笑道:「你很了解他們。但你醉成這樣,卻還是第一次看見。」停了一停,問道:「莫非碰上什麼開心的事?」
宮紫痕淡若道:「感覺不壞便是。」
說完,兩人便沉默了下來。這二人素來話少,此番沉默在他人自是尷尬難受,在他倆中間卻絲毫不顯突兀。過了好半晌,寧楚楚才又道:「要不下去用個早膳?」宮紫痕搖頭道:「我不餓,妳去。」寧楚楚道:「我早先用過了。」宮紫痕道:「是嗎,那就好。」
跟著又是一陣靜謐。寧楚楚轉過身去,淡淡道:「不打擾大師兄歇息了。」前腳踏出門檻,忽然轉頭看向宮紫痕,緊咬朱唇,顫聲道:「練這心法當真值得?」語氣加促,一陣緋紅從她雪白的粉頸竄升上臉。
宮紫痕看著她,神色平靜,語氣沒有半分起伏:「七絕神功乃本門無上心法,怎麼會不值得。」寧楚楚眼神充滿了不解、憐惜與責備,提高了音量道:「變成這般沒有感情的假人,你當真快樂麼?」
宮紫痕漠然不語,漆黑的瞳仁映出寧楚楚緊蹙雙眉的模樣,半晌才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寧楚楚搖了搖頭,幽幽道:「你以前不是這樣。」望向宮紫痕的美眸,竟充滿了悲傷:「不是的。」踏出房門,沉重的腳步聲迴響在樓梯之上,飄入宮紫痕的耳中。
促立良久,宮紫痕走上前去,輕輕帶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