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分离,不知是否永别。”少华苦笑道。
“不会的,绝不会。”容先生说。
“明天我去送你吧。”
“不必了,你还是注意休息。”
容先生告辞后,少华重新躺了下来。与导师的对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他的鼻子有些许酸涩,有点轻伤风的症状,呼吸不畅通起来。他爬起来把窗户关了,把头冲外面张了张,这个小动作是不经意的,他回到床上才明白自己是在关心那只昆虫的命运,不禁哑然失笑。他的这个笑透着心虚,在脸上只逗留了瞬间,表情又阴沉下来。
那张眉间长痣的女人的脸又浮现了,居然,她是安市长的女儿。她有一个当大官的父亲,又有一张漂亮脸蛋。可是她红颜命薄,死得那么早,这情形与自己真是相像。少华心里想。
如果像容先生说的那样,医学挽救了自己的生命,我又将如何。少华突然又这样想,他先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是第一次。
少华把手臂枕在脑袋下面,看着天花板开始想这个问题,天花板上有一只昆虫(不是刚才那只),一动不动地停栖着,渐渐在少华眼中漫漶放大。
如果活下去,少华想,可以大致预测出这样一个人生轨迹。事业上,他会平稳地渐入佳境,像摘取一只瓜熟蒂落的果实,由现在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也将逐渐有官衔,主任,副院长甚至院长,只要活下去,这些就都有可能得到。一旦得到,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好处接踵而来。譬如和容导师一样,出国过一回访问学者瘾,也会像其他行业中的杰出人物一样,成为记者的采访对象。是的,只要活下去,此类预想绝不会是梦。可是,即便获取了所有这些,真正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容先生其实就是一面镜子,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功成名就后的模样,少华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 当你吃得到上好牛排时你已失去了一口好牙。完全可能,他毕生争取来的功名利禄只有到了垂垂老矣时才有挥霍的资格,那样的话,岂非荒诞。
诚然,除了事业,生活中还会有别的寄托,如可以有一份爱情,可以拥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可以娶妻生子。然而,这一平常的人生乐趣却距离少华非常遥远,少华具备女性青睐的一切外因: 出身名门、英俊富有、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事实上,他在姑娘们心目中确实有巨大的吸引力,别的不说,医院里那些漂亮的护士小姐们就在暗恋着他,特别是那个温柔可人的杨冬儿,对他的爱慕可谓深切。当少华身患绝症的消息传开后,她主动提出要求当少华的护理,这与那些渐渐疏离而去的姑娘真有天渊之别,杨冬儿照顾少华可谓体贴。少华对此当然是心存感激,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滋生出感情来。杨冬儿有一张甜美的面容,还有一副既消瘦又*的好身材,在美女如云的护士中同样属于出挑。她又是那么善良,对少华那么真心实意,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少华如何会不倾心呢?然而,他却不能敞开自己的心扉,向杨冬儿袒露。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耻辱,一个羞愧难当的隐秘。因为他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去爱一个女人,不能去爱包括杨冬儿在内的一切异性,不能去迎合她们的目光,给她们以温存和力量。所以在姑娘们眼中,他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可是他愈这样冷淡,倾慕他的姑娘便愈多。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得到一个炽热的亲吻,可是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把深深的痛苦化作了焦虑。然而他的焦虑旁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表情自始至终平静如水。可是这并非他的伪装术,他的唇紧抿着,眉头很少舒展,笑容只有那么一点点。这是他的脸,他焦虑的脸,因为他即将死去。他明白自己开始爱上杨冬儿了,只有她不嫌弃不久于人间的他,给他以真挚的情义。他不愿辜负她,所以他焦虑如斯。原本他有一个焦虑,而今他有了又一个焦虑,只有他心中明白,自己是一个异常的人,但是,那个难以启齿的隐秘又如何说得出口。少华忽然非常想找人说话,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只要能耐心地聆听,让他一吐为快。这个愿望他始终有,却没有这一刻来得如此强烈,可是谁是一个适合的听众呢?少华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迟疑了一下,随手拨下一串号码,电话挂通了,他却把话筒捂在手掌里,对方有一个女声在隐约呼唤,少华皱了下眉头,仍然把话筒放回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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