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菲心里一颤,却淡淡道:“陛下,理他作甚?这样的把戏,他已经玩过一次了。”
罗迦镇定自若:“皇后,你先回去。”
芳菲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要自己回去了?
罗迦却根本就不回答,转了头:“魏晨,马上送皇后回去。”
PS:今日到此。
被俘1
罗迦镇定自若:“皇后,你先回去。”
芳菲大惊,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要自己回去了?
罗迦却根本就不回答,转了头:“魏晨,马上送皇后回去。”
一身灰衣的魏晨走过来,跟赵立、乙辛一起。
芳菲顿时心里一沉。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是头顶一团巨大的乌云飘来,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自己,再也分不清楚天空的颜色。
甚至,陛下的脸色。
眼前有种金星乱冒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想去拉住罗迦的手,但是,罗迦却不经意地退了一步。
她伸出的手抓了一个空。
罗迦心里一抖。
忽然上前一步,主动拉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芳菲,别怕,朕会解决一切。”
她不是在害怕,而是想放声大哭。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陛下却偏偏不让自己跟他一起?
他明明说了没有危险,难道自己还不能呆下去?自己又没有像小怜那样害怕得哇哇大叫,她甚至保证,就算是万一箭簇射到了自己身上,自己也不会坑一声。
可是,此时,她不但无法哭泣,反而只能镇定自若地带了微笑。
因为,她根本无法违逆陛下,只是深深地看了罗迦一眼。罗迦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十分柔和,眼珠里,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全部温柔加起来还要温柔。“皇后,你不用担心。我们大军压境,自然会打败一切敌人!”
她忽然笑起来:“好,陛下,我回营中等着你。等你凯旋,就可以吃到苹果干炖獐子肉了……”
“好!朕速战速决!”
芳菲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罗迦一直盯着她的身子走远,直到马蹄声也远去,才慢慢地回过头。
被俘2
当芳菲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陛下的坐骑已经冲到了前面,高大的楼车也到了最适宜的高岗观望台上。
此时距离已远,看上去,陛下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芳菲心里一紧,陛下这是要干什么?亲自去和三皇子决一死活?
可是,按照他的性子,这也是不可能的啊。
芳菲停下来。
魏晨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陛下吩咐,我们一定要把皇后娘娘送回军营。”
芳菲心里更是泛起一阵惊恐,为什么非要回军营?
难道陛下还怕自己跑回去?
她沉吟不前。
魏晨又毕恭毕敬的:“娘娘,请吧。”
芳菲见他态度那么坚决,情知自己不回去是绝对不行的。
她也不再迟疑,拉了马缰,就往前而去。
正在这时,忽然看到前方一阵烟尘,滚滚的。一骑快马奔驰而来。
芳菲一惊,魏晨等也加强了警惕。
马上之人近了,芳菲老远看到一头银灰色的头发——竟然是通灵道长。
她大喜过望,叫出声来:“道长……”
通灵道长也看到了她,一点也不意外,脸色本来十分凝重,此时却笑眯眯的:“娘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芳菲当然实话实说,头也低了下去:“道长,陛下不让我观战……”
通灵道长笑了起来:“娘娘,战场上危险,陛下也是怕你受到什么伤害。”
芳菲心里藏了一百个的疑问,可是,人人都这么说,自己又能如何呢?
她勉强道:“道长,你为什么也来了?”
通灵道长轻描淡写的:“贫道闻听战事已久,出去云游的时候,刚好路过青州,就来看看。”
芳菲知道他是为了处理那批伏羲大神的青铜器的事情,以为数量的巨大,来去,可都是不容易的。
被俘3
她向来敬服通灵道长,见他恰好出现在这里,本是警惕着的心,立即松懈了下来,忽然下马,走到通灵道长身边就是一揖。
“娘娘,如何行此大礼?”
她十分诚挚:“道长,实不相瞒,您也知道陛下的心病。若是有个人在他身边,也许,他会好一些。道长,陛下不让我在他身边,但是,你可以去。道长,拜托你,一定要多多开解他……”
通灵道长肃然道:“娘娘请放心,贫道一定竭尽全力。”
芳菲这才转身,但见通灵道长已经快马加鞭往前赶去。
此时,前面已经是尘嚣尘上,烟尘滚滚,马蹄的踢踏的声音,旌旗招展的声音,两军,已经正式摆开了决战的趋势。
源贺率领的重甲骑兵。
陆丽率领的轻骑兵。
乙浑的一支轻骑兵和步兵的协同作战。
而正面,则是李将军的大军。
对面,三皇子也摆开了正式。
十万齐军列阵而出,分成三队。
三皇子居中,在高处振臂高呼:
营救齐帝,誓死杀敌!
营救齐帝,誓死杀敌!
营救齐帝,誓死杀敌!
……
这战争动员令真是如火如荼,惊心动魄。齐军群情激动。决心和敌人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北军的阵营里响起巨大的号声。
那不是冲锋陷阵的号声,仿佛是沙场秋点兵。
三皇子正要指挥冲杀,听得这号声,心里一愣,不由得停了下来。
对面,一辆战车,滚滚而出。
一个人登高而出,一身明黄|色的袍子,头上是高高的冠冕———
正是齐帝!
是众人要“营救”的齐帝。
但是,他再装扮得整齐,也不似人君的样子了,他被俘后,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反而被封了一个侯爵。他貌似因为思念小怜过度,整天只是有气无力。
被俘4
三皇子暗道不妙,正要果决下令,但是,对方的军队已经先开口,那是训练过的,排山倒海的:“齐帝在此,谁敢动弹……”
齐帝在此,谁敢动弹?
士兵们都露出惊疑的神情。
许多将领也认得,那是齐帝,一点都没有错。
距离已经这么近了。
尤其是齐帝那个身材,一般人要仿效,也是化妆不了的。
一位将军问混在军队里的一个太监:“他真的是陛下?”
太监细看好几眼,立即低声道:“真是陛下,绝对没错。”
“齐帝在此,叛军退下……”
齐军不退下。
但是,也没有继续进攻。
三皇子的心里,嗖嗖地冷下去。
他果决道:“别中了他们的诡计,那是假的,假的齐帝……真的齐帝早已被北皇杀死了……”
“谁说朕是假的?”
对面,齐帝拿了犀牛角的喇嘛,急急忙忙地大声呐喊:“各位爱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众人见敌强我弱,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北军,而且,己方的皇帝又在人家的手上,竟然谁也不听三皇子的命令。
三皇子咬紧牙关,再喝一声:“别听这个假人妖言惑众,快杀过去……”
依旧是齐帝的声音:“各位爱卿,你们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你们瞪大眼睛看清楚,那是三皇子,是北军的三皇子,正是这个奸细,和北军里应外合,才让我们在青州城遭遇惨败……你们快快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你们这样,不是在帮朕,是在帮奸细三皇子……”
弓箭嗖嗖地就射了出去。
齐帝的话断断续续。
他的下文还有:“你们赶紧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这样,朕才能找回小怜……朕要小怜啊%……”他在呼呼的箭簇的声音里,声音颤抖。
被俘5
尽管有那么多的保护,但是,看着箭簇如雨点一般地飞来,他也双腿战战,几欲倒下。
就连“小怜”二字也喊不下去了。
因为,也没有人再听他的了——早在他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三皇子已经率众杀出来,他的呼喊声,全部被马蹄声,刀枪声,淹没。
三皇子咬牙切齿,一马当先地杀出去。
他的亲信们,也跟着杀出去。
但是,更多的齐军却面面相觑,慌了手脚。三皇子的出现,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现在,齐帝这么一呐喊,众人真不知,到底是为了谁而战——为了齐帝?为了三皇子?
为了三皇子,那值得么?
就是这么一分神之间,源贺的重骑兵已经杀将过来。
紧接着,是配合的步兵,四面的轻骑兵。
高阳桥周围是平坦之地,唯有里面才有艰险可守,但是连番战役下来,四周遭到北军投石机、投火器等的打击焚烧,早已残破不堪,如今,被这样一番强攻,加上士兵的心气又泄了,哪里还能抵挡得住?
一处决堤,四面就开始漏水。
士兵们仿佛一下变成了无头的苍蝇。
战役,全面展开,齐军,很快便开始了全面的溃败。
唯有三皇子亲自率领的那支人马,左冲右突,阵型保持得十分完整。
可是,尽管他所向披靡,但是,看着己方的左右翼,迅速地沉沦下去,如此死战,根本不是办法。
他焦虑地环顾四周,寻找着逃跑的方向。
可是,看来看去,目光已经落在高岗上。
那是一辆巨大的楼车,下面,赤兔马发出一声长嘶。
那是父皇!
父皇在楼车上,平静地眺望着这里。
眺望着自己。
他双眼通红——因为,自己看好的逃亡之地,竟然是父皇亲自在镇守——那是唯一有空隙的地方。
被俘6
但是,父皇并非是疏忽大意之人。
他能亲自镇守,就证明那里比铜墙铁壁更加艰难。
比源贺,比乙浑等人的把守,更加牢不可摧。
他愤恨地握紧拳头——父皇,这个铁了心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情意虽然早就断了的,此时,却是雪上加霜,更痛恨一层。
某一瞬间,对他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太子的仇恨!
其实,罗迦并未看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靠近——在某个时刻,他靠在楼车的横桅上,竟然差点睡着了——
此刻,他的灵魂如此接近自己的祖先。
仿佛是英勇盖世的先祖什翼健,参合陂一战成名的高祖拓跋珪……自己的父皇……
他们架着五彩的云朵,在天空里,注视着这一场战役。
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是否能够战胜——是否能够扭转。
扭转儿子弑父的命运!
但是,不弑父,便是弑子。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役。
他精神恍惚。
忽然听得下面的怒吼:“杀,杀,杀……”
他蓦然睁开眼睛,但觉身子一冷,整个人都在发抖——脚下,儿子一马当先,如陷入绝境的野兽,正在左冲右突。
可是,前后都是伏兵。
他再也无法冲出去。
他睁大血红的双眼,寻找着每一个机会。
某一刻,他仿佛看准了一个缺口,脸上露出了喜色,立即就冲过去。众人被这勇锐的一阵冲锋,竟然给他突破了一个缺口。
可是,身后的厮杀声,已经排山倒海地移过来——那是源贺。源贺一马当先,率领着重骑兵,彻底抑制了齐军轻骑兵的行动,就如一股灌满力道的水银在整体推进,将所有人都困在中央,渐渐地,大家都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被俘7
源贺深知,三皇子方是罪魁祸首,他的任务,便是一定要拿住三皇子。本来,他碍于三皇子的身份,是不想亲自动手的,但是,上一次正是一次大意,失利在三皇子手里,害得自己丢失了美人,现在正在生气,岂肯再一次饶恕他?
他穿着厚厚的兜鍪,挥舞着长朔,如一阵狂风暴雨一般,往三皇子的身边杀去。
这时,只剩下罗迦亲自镇守的一方人马没动。
三皇子微一迟疑。
罗迦往下看去,但见他仰起脸——那么远的距离,还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祖先们的脸,一一浮现——他断然大喝一声:“杀!”
士兵,潮水一般地涌上去。
这一支,是陆丽亲自率领的。
从乙浑,李俊峰,到源贺,陆丽——北皇,还从未一次性出动过这么多顶级的大将。
这些北国的战将们,汇聚在一起,消灭了齐国,如今,要消灭的——仅仅只是一个人——这个人,军力并不强大,但是,却如此地让人心力交瘁。
罗迦闭上眼睛,已经不想再把这丑闻隐瞒下去了。
生平第一次,竟然是为了捉拿自己的儿子。
他惨然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三皇子见势不妙,但见己方的人马,根本完全无法抵挡,买割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去。
他身为鲜卑的王子,完全知道这种铁甲重兵的厉害,当然不愿意去硬碰硬,赶紧向左——那是人最多的一支北军,是李大将军率领的。
但是,主要是以轻骑兵和步兵为主,因为主要是和南朝对阵,最适宜南朝的地形。
三皇子看准了这个方向,哪怕是李大将军,他也不放在眼里。他认为,威慑力,不如源贺的重骑兵。
他一声号令,便往左边冲去。
源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被俘8
重骑兵最不适宜的就是追赶。
但见三皇子在齐军的掩护之下,径直往左边冲杀——那些被重骑兵拦住的齐军,天然成了他的屏障,他率领的是三千精骑,正要绕开了这一番围攻。
李俊峰立即看出,三皇子这是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他岂容他逃跑?
他大喝一声,老将拍马,队伍就拦截过来。
三皇子一心要冲出去,完全不顾死活,装备精良的亲卫队,拼命冲击。
北军人数虽然多,但是,竟然经不起这样的勇锐。
你道这些齐军如何如此卖力?原来,当初三皇子建议齐帝扣押高官的家属做人质,要他们死战,齐帝没有采纳;三皇子自己心里是打着小九九的,当然就暗地里派人扣押了一些重要将领的家属。
此时,这些人被他挟持,根本不敢不下死力气。
他大喝一声:“各位,敢不死战,以待家眷?”
众人本来已经杀得头破血流,但听得这声震耳欲聋的动员令,无不悚然心惊,再一次拼杀起来。
就是这一阵不要命的冲刺,竟然绕过了李俊峰的大军,呈现一股无法阻挡之势。
李俊峰眼看他要逃跑,他征战半生,哪里会被小雀儿抓瞎了眼睛?上一次在三皇子手里失利,只是因为暂时的疏忽,他毕竟经验丰富得多,看准缺漏,完全封死了三皇子的路。
他大吼一声,立即启用第二套方案,就往三皇子的方向杀去。大军移动,改变阵型,立即全面包围了三皇子。
源贺立功心切,灵机一动,中间甩开了乙浑的援军,干脆临时摔了乙浑的轻骑兵,就往三皇子追来。
三皇子受到三面夹击,又见源贺杀来。
他冷笑一声,源贺已经距离他只有一丈之遥,大声地喊:“你快投降吧……”
“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被俘9
源贺怒了:“你才是以下犯上的东西,不尊父兄,天理不容,竟然还敢大言不惭……不亲手捉拿你祭祀我北国祖先,上天也饶恕不了你……”
三皇子怒从心起,一枪就向他挑去。
源贺头一偏,躲过这一枪。
就在这时,李俊峰已经亲自射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三皇子前面亲信侍卫的胸口,惨叫一声就倒下去。
三皇子不敢再战,拼命纵马要跑。
李俊峰亲自追上去。
他拉弓瞄准。但是,人一群一群地窜过去——厮杀的马蹄,扬起的怒吼。
他亲自率领着一支精锐,却无法跟进,始终被阻拦。
此时,二人都已经完全进入了罗迦的视线——
他在高高的楼车上,亲自看着儿子远远地跑过来,马上就要进入自己的脚下。
这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
三皇子正在奔跑,忽然听到对面的高处,震天价的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心里一震。
竟然忍不住抬起头。
那是父皇的目光。
此时,竟然带了一丝深沉的哀伤和绝望——绝望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儿子。就像看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
他是打猎的人,他赢了——带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种可怕的怜悯——
三皇子的目光,几乎要嫡出血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竟然这样看着自己——自己的父皇,如此看着自己。若不是他,自己岂能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地步?
他这算什么?
他挥舞了长朔,狠狠地,几乎要投掷出去。
本是要往高台——往北皇的身上投掷,可是,敌人越来越多,他不能束手就擒。
就是这么一抬头,他旁边的几个侍卫已经倒下去。
被俘10
他却立即醒悟过来,拼命地就往前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惨呼,那么撕心裂肺:“皇儿……皇儿……”
三皇子的心理防线,迅速地瓦解:那是林贤妃!是自己的母亲。
正被几名士兵押着,而旁边,是得意洋洋的乙浑。
他一口气回不来,怒吼一声:“乙浑,你这个老贼……”
乙浑却转开脸,不与他对视。
三皇子双手发抖,远远地看着母亲——被乙浑抓来的母亲,尽管,她依旧一身锦衣,也没被绑着,可是,却坐在一辆囚车里——她神情憔悴,满是绝望地冲着自己:“皇儿……皇儿……你认命吧,认命吧……”
罗迦惨然闭上双眼。
连他也不知道,乙浑到底是如何神通广大捉住林贤妃的。
此时,忽然那么愤怒,宁愿乙浑这个混蛋不这么多事——何必把林贤妃捉来?她要逃,就逃了,为何要去捉她?
她明明逃在外地好好的,估计三皇子也做了安排,至少衣食无忧,乙浑这个混蛋把她捉回来干什么?而且事先没有透露一星半点的风声。
他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青筋暴跳。
一时,竟然站不稳,差点从楼车上摔下来。
左右一惊,急忙扶住了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三皇子,林贤妃。
昔日的妻子——亲生的儿子。
此时,她们都看着自己,那么怨毒的目光!她们被困在绝境里,而自己,就是那个撒网的人。彻底把他们网住,然后,等待他们的,便是一场死刑。
到了今日,难道自己就没有丝毫责任?
眼光,忽然变成了最最锐利的武器,全是毒汁,在天空里扫射……就如下了一场有毒的雨雾……
他惨然闭上双眼,某一刻,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
手无意识地乱抓,却没有一个依靠——只有周围冷冰冰的钢铁围栏。
PS:今日到此:)明日多更点:)
处决1
手无意识地乱抓,却没有一个依靠——只有周围冷冰冰的钢铁围栏。
芳菲!
芳菲!
自己此时急需的拐杖——为什么不在?
她为什么不在了?
芳菲去了哪里?
是谁把她赶走了?
她为什么竟然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
脑子里那么混乱。
竟然连芳菲的模样都想不清楚了。
他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这一生的力气,忽然都消失殆尽,如这初冬的水雾。
而下面,还是那充满毒汁的目光,林贤妃的惨呼:“皇儿……皇儿,你就认命吧……”
认命?母亲这是叫自己任命?本已经匍匐在地的三皇子,忽然跳起来——浑身的力量都积聚起来,长朔如风,拼命厮杀。
而前面,齐军基本已经丧失了抵抗力,刀刃,一片一片地倒下去,举着手。
齐帝沮丧地在另一辆耧车上,只是无意识地嘶喊:“小怜……快把小怜还给我……”
路过他身边的回纥勇得意地笑了一声。
源贺也冷笑一声。
齐帝当然知道,小怜已经被赏赐给了回纥勇——他就如一个热忱的少年,还在期待着,这一场战役之后,小怜就能还回来。
他本质上,也的确还是个少年。
一生长于深闺妇人之手,现在被俘,除了惦记着一个女人,便一切都毫不在意了。
三皇子看着他——那么悲悯地看着他——就是这个不济事的昏君,自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得到的,却是如此可怕的一个嘲笑。
就算投靠外人,就算机会到了手上,自己竟然也让它白白溜走了,别说什么进驻平城,攻杀太子,现在,自己反而成了囚奴。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他不知是在恨自己,还是恨这个不公平的老天。
处决2
以及耳边母妃一声声地嘶哑地呐喊:“儿子……你认命吧……皇儿,你放下武器……争取你父皇的从宽处理……”
从宽处理?
如何从宽?
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还能指望父皇从宽?
母妃,可怜的母妃,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止自己,连林氏家族都会完全被处决。可怜,她还在希望得到宽恕!
这是不可能的。
源贺等也在大声呐喊:“投降吧……”
“三皇子,你快投降……”
“三皇子,你不能继续作恶了……”
他咬牙切齿,忽然大吼一声:“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林贤妃的哭喊声完全嘶哑了,果然胆战心惊地闭上了嘴巴。她扑在囚车上,头发散乱,整个的一头,都花白起来。
这些日子的逃亡,担忧——从儿子的手握重兵,到兵败如山倒。
她终于明白,一切彻底到了末路。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挽回的余地了。
对面的楼车上,是陛下——他一直木然地站立着。她也木然地看着他——那么多受宠的日子,几乎长达二十几年的夫妻。
如今,这个男人,竟然逼得自己呣子,如此走投无路。
她愤恨地捏着拳头,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在小镇上逃出去的女人,冯皇后!正是有了这个女人,有了太子,陛下,他就不把自己呣子放在眼里了。
她绝望地蹲在囚车里,手紧紧拉着铁栏杆,狠狠地看着那个男人。
甚至儿子的厮杀都已经看不到了——只看到潮水一般的人拥上去——团团地围住自己的儿子。
唯有那一杆长矛翻飞——是儿子的长矛,不停地翻转,不停地用力,如面对最凶恶,最可怕的敌人,每一次的厮杀——
流进了他的最后一滴血。
处决3
但是,士兵们也不是没有顾忌的。
仿佛是源贺下的命令,要生擒。
所以,他们只是围攻,无论如何也不下杀手。久而久之,竟然还围攻不下,而且,三皇子的那队亲卫军,一直那么严密地守护着他,一时三刻,竟然杀不进去。
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北军没有下杀手。
因此,心底就存了细微的希望——逃亡的希望,一定要逃出去。
三皇子也看准了这一点——他大喝一声,再一次翻身上马,拿了长朔,如赶鸡鸭一般,将拦在前面的一干北军扫过去。
然后,马蹄踏开一个缺口,往前面冲去。
林贤妃看着儿子竟然冲出缺口,她心里一抖,紧紧地握着囚车,蹲着身子,也不知道究竟是悲还是喜。
甚至连劝降都忘记了——竟然是满怀期待的,只要儿子逃出去!
只要他能逃出去。
甚至罗迦,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过去,他也没有做声——开不了口,嘴巴是麻木的,一切的语言都失去了力量。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也是希望儿子逃出去的?
甚至,不是在逃亡,而是如小时候,在皇家赛马场上,这个儿子,自来就那么争强好胜,一定要胜利——胜利!
他在期待着他的胜利!
如此而已!
可惜,这绝非是在赛马!
在他身边的通灵道长暗叹一声。
哪怕如北皇——毕竟是亲生的儿子。纵然不如太子那么受宠,但是,皇宫的儿子们,除了太子,也就是三皇子最受到罗迦的关注了。
不喜欢,并不代表不疼爱,何况,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欣赏这个儿子的。尤其是三皇子那种尚武,逞强的鲜卑人的精神。
那么多年的感情,还有林贤妃。这和其他的子女,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处决4
林贤妃蒙宠二十几年,自己和儿子在宫廷的地位可想而知,不然,三皇子也不会平白滋生出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了。
因着爱屋及乌,陛下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地就杀了这个儿子。这甚至和新雅,洁雅的儿子都不同——完全地不同。
感情的分量都是完全不同的。
通灵道长完全熟知这一切。
可是,身边的陛下一动不动,他也没法。
此时,谁也不敢代替陛下拿了主意。
否则,日后追究起来,便是死罪。
纵然有心提醒都不敢。
这一刻——真的是伴君如伴虎——
孤家寡人,谁也无法揣摩。
若是三皇子此番再次逃走了,不知日后还有多少的腥风血雨——北皇,真的不该再有这样的妇人之仁啊。
就连他,也忧心如焚。
眼看,三皇子就要逃脱了。
正在这时,一个人追上!在刀枪剑戟里,大无畏的追上,正是李将军!李将军是何许人也,见局势如此,陛下已经失去了分寸。他心里一紧,当机立断——此时要是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后,必将后患无穷。
其他诸如源贺,乙浑等人,都还在揣摩陛下的心思。
但是李将军没有。
他就算不是太子的岳父,也是这次大战的大将——这可不是单纯的家事了,战场之上,哪里会有什么家事?
再说,倾其国家之力,消灭了齐国——倾其国力,便是为了这个叛逆,此次再不诛杀,这一切,岂不是白费了?
李峻峰根本不必多想,就拍马冲上去。
在他后面,几名战将遥遥地,互相看着彼此。
三皇子一旦得逞,就飞也似地往前跑。
追上来的李大将军,心无旁骛,箭簇瞄准——一箭下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那么精准的一箭——宝刀未老。
处决5
林贤妃遥遥地,看不清楚战况,却直觉地惨呼出来:“皇儿……皇儿……”
但觉前方的人马都停了下来——前赴后继地停了下来——他们都在围攻自己的儿子,全部都是敌人,自己,却束手无策。
她失声痛哭。
在她的哭声里,但见得前面,马蹄一歪,三皇子身子一个趔趄,几乎摔下马背。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就连腿也无法夹住马背了——几乎是一个倒栽葱一般。
这时,源贺已经超了近路赶上来。
可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来得快——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窜出来的——那是乙浑的身子——
乙浑提着一把大砍刀,一刀就向马腿砍去。
马本来已经中了一箭,如今,又挨了一刀,前蹄后蹄都受创严重。
再是神骏的马,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去。
三皇子的身子也倒下去。
他扑倒在地,左右的肩膀上,已经中了两箭。
他咬紧牙关,一伸手就把肩头的箭簇拔出来——恶狠狠地就提刀往乙浑身上砍去——此时,他对这个老贼已经恨之入骨,下手毫不留情。
乙浑早已知道他的态度,就地一滚,也不怕狼狈,立即滚开到了马蹄下,一匹马来,差点踩着他,他立即爬起来,左右侍卫已经护住了他。
此时,三皇子浑身伤痕累累,满身是血。
十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捉住。
众人见三皇子被捉,哪里还有心思奋战?
投降的,逃亡的,纷纷奔走……庞大的齐军,就如解体的一头巨大的猛兽,轰然倒下去。
投降,投降。
此起彼伏的降兵。
罗迦松一口气——那是一种长久之后的虚空——仿佛某件事情,总是要结局的,无论好坏。
如今,这一幕戏,总算结局了。
处决6
他在楼车上,身子一颤。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内里的衣服,竟然已经完全被汗水淋湿了,没有一寸是干的。
这一场战役,从清晨到黄昏。
又从黄昏再要到清晨了。
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周围是黑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巨大的火把也无法驱散这样的黑暗,只有中间的空地上,是一望无际的红,仿佛一支利剑,笔直地刺向天空的心脏。
乙浑也松了一口气。
三皇子却长久地跪在地上,头几乎完全磕在地上,完全站不起来。
罗迦浑身是汗,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扭头,才看到旁边的通灵道长。
“陛下……一切都结束了。”
罗迦手心一凉。
这一切都结束了么?
但愿吧。
他走下楼车,完全不再看前面的战场。
这一场巨大的胜利?
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子弑父的悲剧,已经到此结束了?
他下楼车的时候,身子一晃荡,仿佛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容易,竟然是完全虚空的感觉——完全不真实的。
仿佛聚集了太久的压力,太久的心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眼前晃动着儿子的身影,久久地伏在地上,头朝下,只能看到一身的鲜血。
他眼前一阵颤抖,忽然想起许多年的赛马场上,几个儿子骑马,三皇子总是阴沉着脸,他是最努力的一个,总是希望跑到最前面——除了太子因为比他大之外,其他时候,他总是跑在第一。
到他们兄弟都成年的时候,便每年的第一都是他了!
他这样的武功,并非是白白得来的,是努力过的。
但是,到了今日,这一切,还如何算?
然后,是囚车推着的林贤妃——缓缓地靠近。
处决7
她已经彻底失掉了她的所有的风韵,头发散乱,花白——这个女人,是陪着自己,从少年到中年的女人。
就算只是一个妃子,就算不是对于芳菲那样浓烈的爱情,可是,二人之间,绝非没有情谊——不然,他不会在三皇子毒杀太子的时候从轻发落——这些,都是看在林贤妃的份上。
遣返封地,甚至逢年过节,都会追加赏赐。
他自认已经超出一个君主的职责了——可是,为什么还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还是父子相屠,夫妻反目。
一场接一场的悲剧。
到头了!
终于到头了。
他根本就无法多看一眼林贤妃,往前,脚步竟然踉跄了一下。
通灵道长上前一步,先张杰扶住了他。
“陛下,你太累了,服一颗定心丸吧。”
他接过药丸,匆匆就服下去。
那是北武当的特产。
他不敢能不能定心——此时,忽然那么需要定心的话。
他扭头就走。
身后,三皇子已经被拉起来。
乙浑亲自指挥人,将他五花大绑。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嘴唇青紫,漠然地站着,一言不发。
对面,是囚车里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皇儿……皇儿……”林贤妃,她在意的是儿子是否还活着——此时此刻,什么太子,什么王位,统统都那么可笑——除了活着——只要儿子还活着。其他的还算得了什么呢?
不但要儿子活着,还要他永远地活着。
但是,这些哭喊,却变成了那么凄厉的一支失败的冷箭,深深地,深深地刺进了三皇子的心口——自己失败,自己任人宰割!母亲,尊严,前途,太子地位,东三再起,报仇雪恨……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这天下,完全变成了敌人的!
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
处决8
他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母亲的方向——昔日那么尊贵的林贤妃,如今,她坐在囚车里。而自己,就如一条走投无路的野狗,被人按在地上。
失败,自己这一生的命运,总是这样可怕的失败。
这些,到底是谁造成的?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伸开,掐入土里——土地上,一层的血红,他的十个指甲,几乎都裂开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在绝望面前,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
那是父亲的背影——从自己前面三丈开外走过,没有停留。
就如昔日,就如自己的小时候,父皇,他只在太子面前停留,只是太子!从未在自己面前停留!
从未。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才是罪魁祸首!
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可笑,他还竟敢在自己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
身后,是一阵万岁的声音。
齐军,完全投降。
胜利的北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他们胜利了!
北军,彻底胜利了。
父皇,彻底胜利了!
那个妖精,冯皇后,彻底胜利了!
而太子,最可恨的太子,他也胜利了!
这天下,都是太子的了!
他面上满是血污,也看不出流下来的到底是汗水还是血水。
唯有后面,齐帝忽然从耧车上跳下来,追逐着跑过去:“陛下……北皇陛下……”
侍卫们要阻拦他都无法阻拦。
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接连掀开了好几名侍卫,一直冲到罗迦面前,远远地就跪下去,呼天抢地:“陛下,求您了,求您把小怜还给我,我只要小怜,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只要抓住了三皇子,就把小怜还给我……”
处决9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罗迦惊觉,这个昏庸残暴的亡国之君,才二十一岁?还是22岁?他甚至比三皇子还小一些。
这样的少年,岂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默然就走。
齐帝还在跪求:“陛下……小怜,我要小怜……”
罗迦淡淡的说了一句。
周围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的把小怜还给他。
可能么?可能把小怜还给他么?
夜幕,已经降临。
一层轻纱,完全地笼盖了原野。
芳菲从军营的高处下来——登高望远,却望不到前面的情况。
这时,一骑快马奔来,老远就喊:“娘娘,我们胜利了,胜利了……”
芳菲差点摔下来,欢喜得忙问:“陛下呢?”
“陛下安然无恙。”
她的手放在心口,这时才缓缓落下来,才想起问:“三皇子呢?”
“三皇子被活捉了。”
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
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陛下什么时候返回?”
“估计还有一会儿。”
她喜上眉梢,再也顾不得任何的禁忌,立即就跑:“我要去找陛下,我一定要去……赵立,乙辛,快,我们马上去找陛下……”
二人立即上来。
她已经翻身上马,随时都一身戎装,甚至手里还如乙辛他们一般,拿着一把弓箭。
快马狂奔。
临时的指挥营帐。
这一场战役,从头天傍晚到第二天早上。
黎明,冲破了夜空,冲破了乌云——冬日的一缕朝阳,血一般红地突出来,云里雾里,那么壮丽。
营帐里,空荡得出奇——寂静无声,三皇子已经被押解进去。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押解了。
处决10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押解了。
他就跪在地上,整个人瘫着。
浑身上下,七八处伤口。
已经无需要什么人看管了。
他的双手被缚,扑倒在地,整个人仿佛已经死过去一般。所有的勇锐都消失了,只是一个囚犯,和齐帝一般的囚奴。
里面鸦雀无声,只有罗迦,三皇子,张杰,通灵道长等寥寥几人。
听得脚步声,橐驼的,却是乙浑。
三皇子忽然抬起头,冲着乙浑,怒吼出来:“老匹夫,你竟敢出卖我……你出卖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我母妃?”
他愤恨的几乎要跳起来咬乙浑一口。
乙浑一惊,立即闪开。
可惜三皇子终究受伤太重,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
乙浑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满头大汗,“老臣有罪……老臣有罪……求陛下饶恕……”
罗迦坐在上位,淡淡地:“乙浑,你又有什么罪?”
乙浑“求陛下恕罪……就在皇宫祭祀先祖之前,林贤妃和张婕妤勾结,这一切消息,的确是张婕妤传出来的。老臣当时不敢置信,所以一直没有传递出去,后来,三王子多次来信,要老臣跟他里应外合……但是,陛下,求你相信,老臣一直没有丝毫的谋逆,老臣一直没有参与……”
从神殿的大屠杀开始,他亲眼看到兄弟拉法上人和大祭司一起壮烈殉教。
就在那一场大战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自保。
所以,才有这一次的巨大出力——抓林贤妃,攻打三皇子,可谓不遗余力——现在齐国灭了,三皇子被抓了,如果自己稍有不慎,马上便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与其如此,不如早早地坦白从宽,反正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大家是有目共睹。至少,是将功赎罪了,何况,他自忖,一直没有任何把柄在别人手上。
处决11
他更是老泪纵横:“老臣自私……尽管老臣很早就知道了他们的罪行,但是,老臣为女儿考虑,生怕殃及女儿,一直不敢将他的罪行禀报陛下,以至于今日才酿成大祸。到了青州后,老臣对此派遣家仆侍卫打探他们的下落,又强逼了女儿追问,方才得到林贤妃下落的蛛丝马迹……如今,将他们都捉拿下来,单凭陛下发落……老臣有知情缓报的大罪,陛下恕罪,老臣万死莫辞……”
罗迦颓然坐在椅子上,竟然完全没有听进去乙浑在说些什么。
这是自己父子之间的事情,他来Сhā什么手呢?
他一挥手:“乙浑,你退下。”
乙浑战战兢兢地退下去。
罗迦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看着儿子:“三皇儿……”
太子嘶声打断了他的话:“皇儿……?我不是你的皇儿……陛下,我不再是你的儿子……”
罗迦闭了闭眼睛:“皇儿,你毒害太子,犯下那么大的罪,朕都留你一命,不料,你还敢心生歹意……你说,朕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这就是你的仁义了?把我们呣子贬到那种苦寒之地,暗无天日……终日与牛羊为伍……”
“我每个节日都有派人来给与你们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算什么?你会赦免我们,让我们回京城?”
罗迦惨然无语。
“虚伪的陛下,你的赏赐算得了什么?当你和你的新皇后在京城风流快活的时候,你知道我母妃在干什么?她在流泪哭泣……就算我犯了错,你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就因为你们犯了罪!你们呣子毒杀太子,竟然事到如今,没有一丝一毫的悔罪,反而还拥兵自重,挑起神殿的事端,死伤无数,现在,又联合敌国,攻打母国……三皇儿,你哪一样不是十恶不赦之罪?”
十恶不赦!
处决12
三皇子发狂般叫起来:“我也是你的儿子,凭什么我就该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凭什么我就不该做太子?如今,你还说我十恶不赦?你怎么不反思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同样是你的儿子,谁天生就该高高在上,谁天生就该下贱如泥……”
下贱如泥?
罗迦气得浑身颤抖。
这么多年,除了太子之外,便是三皇子地位最尊,是封号最高,土地最多的亲王——因为林贤妃的得宠,她的儿子,便跃然出众。
甚至,就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纵然不如偏向太子一般偏向他,但是,几曾亏待过他?
毕竟是亲骨肉——是宠爱女人生的儿子,怎么可能没有深厚的感情?
如今,他竟然说他是卑贱的!
因为卑贱,毒杀太子就不算罪?
因为卑贱,就可以联合敌国为非作歹?
“你这个畜生,这么多年,一直包藏祸心,朕当初真不该饶恕你。”
他冷笑一声:“父皇,你不要假惺惺的。你当初不是饶恕我,是母妃答应了你的条件,绝不泄露圣Chu女公主的秘密。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这是为你的无耻淫欲找借口……是你饶恕我?你就不要美化自己了,北皇陛下,你还没有这么仁慈……”
罗迦气得浑身发抖:“来人,把这个畜生拉下去……”
“且慢,陛下……”
一个哭喊声,是林贤妃,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头叩在地上,匍匐着爬过去:“陛下,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来不及制止这个畜生……陛下,求您开恩一次……”
被放出囚车的林贤妃,只跑得这一程,瘫软在儿子身边,跪在罗迦面前,一个劲地叩头谢罪:“陛下,求您了……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臣妾的不好……臣妾就这一个养老的儿子啊……臣妾要是失去了他,今后,就无以为生了……陛下,求您了,求您看在父子情分上……您可以废了他,打他,关押他,但是,求你千万不要杀了他……”
处决13
她一边说话,一边叩头。
血泪横流。
花白的头发全部铺在地上,触目惊心。
这个女人,最好的一生已经留在了宫里,镌刻在了那些古老的苍凉的大理石的地面之上……
就如那些流逝的岁月——她刚刚进宫的时候,才十几岁?十三岁?十四还是十五岁?她是一半鲜卑血统,一半南人血统,家族非常显赫。
罗迦甚至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是因何宠幸她的了,在很长的时间里,她进退得当,处理事情很有分寸。
纵然她从未如小怜这般获得过超级的盛宠,但是,就因为她的懂得进退,让自己的地位节节高升,保持不败——也正是因为她的那种克制,“宽容大度”的气质——让她,几乎从未真正走进过罗迦的心扉。
二人彬彬有礼,但是,从未倾心爱慕。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从不要求专宠?
因为她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让自己宠幸其他美人?
林贤妃在宫里二十几年,相当长一段时间,虽然不是皇后,但是,都以皇后的身份在主理事情。
该怎么安排美人们侍寝,该怎么翻牌子,该提升哪些人,该贬斥哪些人,都是她在一手安排。为了获得更多的侍寝机会,许多嫔妃们,一进来,就要马上贿赂她,讨好她,如果某一日她的脸色不对了,她们就会少了许多机会;相反,若是她的脸色好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某种程度上,她的作用和大总管高淼的作用差不多——这是罗迦心理很久以来的印象。
难道,就是因为如此,才彼此淡化了感情?
就是因为如此,从未如真正的夫妻?
真正的夫妻该是怎么样,以前,罗迦是不知道的,很多年都不知道,以为孤家寡人,高高在上——可是,现在,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得非常清楚了。
处决14
但是,林贤妃却并不知道,她只是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呆滞的眼神,匍匐在地,声音泣血:“陛下,求你了……求你看在臣妾服侍你二十几年的份上……”
罗迦惨然失色。
旁边的通灵道长,张杰等,也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
林贤妃却抬起头,显然是在看向陛下的左右——只有陛下一个人!确信只有他,没有那个女人。没有冯皇后。
为何冯皇后没有来?
那天在那个小镇上,自己明明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心里竟然没来由的一阵轻松,也增加了一分希望:“陛下……求你了……求你饶恕了皇儿……”
三皇子只是匍匐在地,一言不发。
饶恕,如何饶恕?
一直都是农夫和蛇的故事。
罗迦痛苦地移开目光,语气那么艰难:“朕……已经给了你们许多机会了……”
通灵道长暗暗皱起了眉头。
如果陛下再心软,岂不是纵虎归山?如三皇子这样的人,一旦猛虎出笼,后果不堪设想。
林贤妃的声音急切起来:“陛下……求你开恩,再给一次机会,就这一次……”
罗迦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其实都没想好该怎么办。按列当诛,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可能自己什么责任都没有。
他缓缓道:“先把人带下去……”
林贤妃注意到他说的是“把人”带下去,陛下,他连“皇儿”二字都不愿意说出口了,此时此刻,她要的,便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见陛下如此决绝,大哭起来:“陛下,你真这么狠心?”
“不是朕狠心……”
“还不是?!”林贤妃也暴怒了,发狂地吼起来:“肯定是那个狐狸精使坏……那个狐狸精,她在军营,对吧?你以为我不知道?陛下你为了那个狐狸精,连自己的骨肉也不顾念了……”
处决15
“不关皇后的事!”
皇后!
二字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直刺心口。
林贤妃心如刀割,声音也软弱了下去,这一瞬间,就如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憔悴,苍老,声音都是苍老的,“陛下……陛下,为什么她能做皇后,而臣妾不能?”
为什么?
就连罗迦也在问为什么!
“臣妾哪一点比不上她?臣妾把后宫处理得井井有条,臣妾从不醋妒,对任何嫔妃都很宽容……陛下,为什么臣妾就做不了皇后?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又醋妒,又凶悍的女人?”
这些话,如一座山一般压在她的心底。
换在以往,她是根本不敢问出口的。
但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问出来——那么不甘心,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唯有皇后,才是一个女人的极致;
就如唯有太子,才是检验皇帝心目中谁是宠儿的唯一原则。
但是,为什么偏偏不是任劳任怨的自己?
就因为新来的女人醋妒?
就因为新来的女人凶悍?
难道温柔贤惠的女人,反而成了错误?
林贤妃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罗迦木然端坐,心如刀割。
如今,方才明白,后宫三千,情债无数,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她想做皇后——但是,许多女人中,只有一个才能做皇后;
他想做太子——但是,许多儿子中,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太子!
她想毒杀了太子,让自己的儿子登基——因为太子不是她亲生的。
纵然太子和三皇子——什么手足之情!同父的情意,完全比不上同母的情谊——所以,他们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彼此仇杀。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也许,自己一生只娶一个女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PS:今日到此:))
太子驾到1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可以假设。
林贤妃很久都得不到答案——因为,罗迦自己也无法回答。
这一生,从来没有任何问题,会如此难以作答。
不止他,只怕这世间男人,许许多多都答不上来。
林贤妃的眼里,逐渐地黯淡——那种黯淡,是一种充满绝望的黯淡,就如一缕夕阳,到了最后,沉下去的最后一个瞬间。
这一生的青葱年华。
这一生陪着这个男人走过的日子。
但是,这些都已经不敢再有任何的奢望了。
如今,自己只剩下求肯。
求肯他饶恕——饶恕自己,饶恕他的亲生的儿子。
林贤妃匍匐在地,只是哀求,绝望地哀求:“陛下,如今,臣妾呣子都是戴罪之身,其他都不敢奢求了,但是,求你放过皇儿……哪怕将他削职为民……哪怕让他做个村夫马夫……陛下,臣妾只是求您饶他一命……求您了……”
就连旁边的一干亲信听众,都好生震惊——削职为民,说得轻巧。
这么滔天大罪,一个削职为民就解决了,那陛下还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臣民?
罗迦慢慢地抬起头,长叹一声,直视着林贤妃的目光。
这一刻,林贤妃忽然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自己老了!
自己满头花白。
昔日那么风韵楚楚的女人——自己把青春全部献给了这个男人。
而陛下,他也老了。
他也双鬓有了银丝。
昔日那么俊朗的美男子,似还在昨日——却已经在彼此的摧残,彼此的敌对里,衰老了!
但是,这目光,多么令人心寒的目光。
这不同于毒杀太子未遂的那一次。
…………PS:今晚提前更了:)明日免得早起:)接下来约莫更10章左右。
太子驾到2
那一次是初犯。
是毒杀未遂。
所以,有可能从轻发落。
但是,这一次,先有神殿的血流成河;
再有平城的一场大火。
然后,是北国和齐国旷日持久的大战,从去年底到今年底。
几乎整整一年的战争。
从武川镇到青州。
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国库的损失,不计其数。
就是他们呣子的异己私利。纵然自己能够宽恕——但是,何以面对天下?
何以面对那么多因之死去的人们?
罗迦沉痛地摇头。再摇头。
“林贤妃……这些,朕也有错……可是,朕,实在没有办法了……”
仿佛一盆凉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林贤妃呆呆地看着他。
“迟了……太迟了……朕现在,也无能为力了,天下人,都看着朕……”
“不,陛下……”
“朕也没想到,他会一再如此……朕已经放过他一次……这一次,就再也不能了,否则,朕根本无法向列祖列宗,也无法向天下臣民交代……甚至,无法向太子交代……”
“向太子交代?陛下,你终于说实话了?”林贤妃尖锐的声音,“你就是为了太子铲除一切障碍,可是,陛下,三皇儿也是你的儿子……”
“既然是朕的儿子,为什么他会一再作恶?”
“作恶也怪不得他!是你不曾管教于他!陛下,你这一生,几曾管教过他?”
罗迦的声音那么软弱:“朕也给他请了太傅教导……他从小和太子,受的一样的教育……”
“一样么?你每次征战回来,总是把最好的礼物给谁?给太子!你常年在外,几曾关心过自己的儿子?一回来,眼里便只有太子,同样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养不教,父之过,现在,你居然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到了儿子的身上……”
太子驾到3
罗迦哑口无言。
林贤妃嘶吼一声:“陛下,这就是你对我们呣子的情谊?臣妾跟了你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辈子服侍你,都没做成皇后,凭什么她刚来就做皇后?就因为她年轻貌美?臣妾做不了皇后,就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你这一生,何曾对臣妾有过半分情谊?”她的声音那么尖利,目中的怒火那么灼热,几乎恨不得马上扑上去。
这是罗迦第一次看到贤惠隐忍的林贤妃在自己面前愤怒——她完全失去了她昔日的“大度宽容”,那么怒不可遏。
罗迦无言以答。
林贤妃也豁出去了,这一生的委屈,如决堤的江水:“臣妾服侍陛下几十年,还生了儿子,可是,几曾上过陛下的心?而她,那个狐狸精,她刚进宫,论资历,她什么都不算,为什么就可以直接做皇后/?她甚至连子女都没有一个!”
“……”
“陛下如此无情无义,难道臣妾呣子连抱怨一下的权利都没有?你不但有负于臣妾,也负于儿子……”
“!!!!”
“这个狐狸精一来,就和太子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她还扰乱宫廷,驱逐其他妃嫔,一人独大,争风吃醋;不仅如此,还对朝政指指点点,陛下,这些,难道都是符合祖宗家法的?古有苏妲己,今有冯皇后……臣妾不好,难道她就很好?”她忽然笑起来,语气那么轻蔑,“陛下,就因为她是圣Chu女公主?”
罗迦眼里一道精光射出:“闭嘴!”
“我凭什么要闭嘴?陛下,你们祖上的命运如此……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你说我坏,你难道不是更坏?你看看,你伟大的北皇,都干了些什么?”
罗迦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
一旁气息奄奄的三皇子忽然抬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驾到4
罗迦和林贤妃都怔了一下,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三皇子也豁出去了:“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母妃怒吼?是你自己亵渎了大神,糟蹋了圣Chu女公主,哈哈哈,你说我忤逆,以下犯上,我这是替天行道,维护我们北国大神的尊严……”
罗迦气得浑身发抖:“来人……给朕拉下去……统统拉下去……”
林贤妃尖叫一声:“陛下……你会遭报应的,你被那个狐狸精蛊惑,迟早你会遭到报应……没想到,我们呣子最终竟然是死在那个狐狸精的手里……太祖和自己的姐妹乱仑,高祖和自己的亲姨妈乱仑,你陛下,和自己的养女乱仑……哈哈哈,你们这一家子,全是乱仑……不得好死的乱仑……”
罗迦的身子猛烈颤抖。
两名侍卫冲上前来就拉住了她。
林贤妃疯狂地扑打:“滚开……你们这些狗奴才,你们有什么权利抓我?滚开,滚……”
通灵道长要抢上去扶住陛下,罗迦却一挥手:“退下,你们统统退下……”
众人不得不马上退下去。
而且是远远的。
这些对于皇族来说,早已不是秘密,可是,要是被外人听去了,那便是天大的不好。
罗迦站起身,要先走。
可是,身子却颤抖得那么厉害。
就在这时,林贤妃忽然挣脱两名侍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陛下饶命……陛下,你不能杀我们……你不能……”
三皇子一伸手,就去搀扶林贤妃,但是,伸出的手,却无法扶住母亲,因为,他已经被牢牢地绑缚了。
他的身子在地下拖动,那么用力。
几乎每一步都是个血印。
昔日庄严肃穆的殿堂,如今,血染红砖。
林贤妃看着儿子身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再也不敢动了。她回过头去,疯狂地喊:
太子驾到5
“皇儿,你别动……你千万别动……陛下,求您了,快救救皇儿,再不救了皇儿,他会死的……陛下,臣妾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您救救皇儿吧,您救救他吧……”
罗迦惨然移开目光。
三皇子怒吼一声:“母妃,事已至此,儿臣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你不用求他,他铁石心肠,眼里除了那个妖女和太子,谁都不放在心上的……”
林贤妃哭得声嘶力竭:“陛下,是臣妾说错了话……臣妾千错万错……求你了……求求您,饶恕了自己的骨肉啊,那是您的亲骨肉啊……除了太子,您就只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了……求您了……”
一阵风吹来,从开着的窗子里吹来,漫卷着发黄的叶子。冬天了——不知不觉,已经是冬天了。
一片叶子刚好从窗台上坠落下来,正好落在罗迦的脚下。
罗迦脚一抬,下意识地踩下去,又移开。
黄叶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地上。
他抬起头,但见儿子的脸上,正好贴着一片黄叶,遮住了他左边满是血污的脸。他整个人仿佛要晕厥过去了。
他受了太重的伤痕,已经有气无力,这一次的挣扎,仿佛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他只能瘫软在地,连母亲一再地为自己求饶,都已经听不清楚。意识,仿佛变得那么模糊。
林贤妃见儿子晕厥过去,她哭得肝肠寸断:“皇儿……皇儿,求你醒醒,快醒醒……”
她用尽全身力气搂住儿子。
罗迦一怔,也缓缓走下去,看着儿子。
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到了这个时候,竟然狠不下心去。
门外,通灵道长站得远远的,心里紧张得出奇。
甚至乙浑,也远远地站在走廊的那一端,低着头,大冬天,一脑门上全是汗水。这一生,几乎从未如此紧张过。
太子驾到6
他随手抹了一把,甩开,更是汗如雨下。
连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芳菲一行人已经到了军营。
对面,一阵烟尘。
看样子,来势匆匆,不可小觑。
尤其是为首的马,是一路狂奔而来的。芳菲吃了一惊,她深知,这青州的沿途,起码有几十道防线,当初怕的是三皇子或者齐帝逃跑。每一道关口都有不同的盘查。甚至,每一道盘查的令牌都不一样。
是谁能够如此畅通无阻地进来。
她勒马。
一阵烟尘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扭过脸去,让袖子勉力遮挡了一下。
这时,一阵马嘶声,来人骑术如此精妙,竟然在如此神骏的速度里,稳稳地勒马。
芳菲在逐渐小下去的尘土里看来人。
来人也正好看着芳菲。
太子,竟然是太子。
他一身戎装,佩剑,如一个纵横厮杀的武士。昔日的孱弱,病态,完全不见了。也许是因为这一路上的奔波,他的脸上的那种苍白都完全消失了,而变成了一种古铜般的颜色——一个健壮,勇武的,鲜卑族男人的颜色。
芳菲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
但觉是另一个罗迦的翻版——却又跟罗迦有极大的不同。
她因为觉得奇怪,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记忆里的太子,一直是在病床上的,中毒时的病弱;被日全食惊吓,李玉屏死去的打击,被大祭司给予了圣水时候的凄凉——
这样的太子,几乎被她定格了。
这一次,为何如此地不同了?
太子也仔细地打量着她,但见她一身轻巧的戎装,还像模像样地背一把弓,Сhā一支箭。小小的身子骑在马上,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个不起眼的鲜卑族少女。
太子驾到7
只是她的眼神那么惊愕。
太子的面色十分平静,眼神里,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愤怒。他开口,声音也是平淡的:“皇后!”
芳菲当时逃脱他的看管,偷偷跑出来,本就心怀愧疚,现在见他这样的眼神,更是不安,低声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孤是奉父皇之命前来……”
芳菲一怔。
并非是他语气里的那种疏离——二人之间的疏离是早就开始了的,何况,又隔了那么多的事情。
她惊异的是,陛下有召见太子?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算召见太子来军营,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
而且看样子,太子果真是奉召而来,绝非是撒谎。
她心里忽然老大的不安。陛下在这个时候,诏令太子前来干什么?
她下意识地问:“陛下为什么诏你前来?”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按理,皇后是不该这么问太子的。
太子也很是意外。
难道父皇召自己前来,她竟然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试着问:“皇后,你,莫非你今日才到?是不是还没见到父皇?”
芳菲的心,几乎要沉到谷底了。
“不,殿下,我早就来了。”
这就更奇怪了。
父皇和皇后的关系,那是众所周知的,亲密无间。父皇召见自己,没有必要瞒着她啊?
太子也觉得微微奇怪。
但见芳菲忽然别过脸去——就如那些小孩子一般,当你最相信一个人,认为他跟你最是要好,彼此之间,没有一星半点的秘密。
却不料,他背后把糖果给了其他小朋友,而不是给你。
太子恼怒她屡次不听话,上一次还来个金蝉脱壳,见她如此,也不安慰她,只说:“皇后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太子驾到8
芳菲摇摇头。
太子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也罢,皇后总是这样福大命大,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呢?孤倒是白白操心了……”
芳菲想起他当初命令八百里加紧送信给陛下,沿途要人保护自己,也不是不感激的,她勉强道:“呃……殿下……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反正你到了军营,父皇高兴就好。”
陛下,他会高兴么?
本来,芳菲一直笃定陛下是开心自己的到来,但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此时,却无法如此笃定了。
太子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淡:“皇后,既然无事,孤就先进去了。”
她也是淡淡的:“那你就先进去吧。”
太子走得几步,忽然又回头。
芳菲这才注意到,护送太子的,还有一支人马,正是李大将军最得力的亲兵,显然是他们之前就已经派人前去迎接了。
就连李大将军都知道了,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她微微咬了咬嘴唇。
太子回头,淡淡道:“父皇说,这次胜利之后,孤便要娶新的太子妃了。感谢皇后一再为孤玉成好事。”
难怪李将军会早早派人迎接他的女婿。
芳菲也淡淡地:“那就恭喜你了,殿下。”
“多谢皇后吉言!”
太子再也不说什么,径直就先进去了。
芳菲反而滞留在后面。
此时,早已天色大明。
清晨看起来本来还像有阳光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天色又黯淡了下去,四周都灰蒙蒙的,空气也灰蒙蒙的。因为这个秋冬,好长日子没有下雨了,连残存的一些冬青树的叶子,上面都满是进进出出的马蹄扬起的灰尘。
芳菲随手折一下旁边的冬青,却摸着一把的灰,只好将手缩回来。
此时,她倒不知该进去还是出去。
太子驾到9
太子是奉召进去。
自己呢?
自己没有得到任何的诏令。
尤其是大战的前一刻,陛下将自己从战场上“驱逐”走——把自己赶走,把太子请来——当然,太子能如此及时,如此恰到好处地赶来,显然是早就上路了的。
她心里如一团乱麻一般:只想,这是为什么?
陛下为什么会如此?
赵立和乙辛都侯在一侧。
这时,魏晨匆匆出来。因为惦记着陛下的安危,她回去后,马上遣了魏晨再回去保护陛下。这时见魏晨出来,她大喜:“魏晨,陛下呢?”
魏晨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的:“陛下……还有点事情……”
“是不是捉住三皇子了?”
魏晨压低了声音:“对,三皇子,林贤妃,全部捉住了……”
芳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既然连林贤妃都捉住了,元凶首恶可谓是一网打尽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正要往前,却见魏晨竟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奇怪道:“魏晨,快进去吧。”
魏晨反而恭敬道:“娘娘,再等等吧……也许,陛下有点事情……”
她想,陛下会有什么事情呢?
她忽然明白过来,陛下不是有什么事情——而是不想让自己马上进去。按照陛下对自己的了解,肯定猜到自己一得到消息,马上就会赶来,所以,他先安排魏晨阻截一下自己?
阻截自己,放太子进去。
这是为什么?
她心里浮起极大的不安,下意识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魏晨并不隐瞒她,声音依旧很低:“回娘娘,陛下在亲审三皇子和林贤妃……”
其实,四下里只有几个贴身侍卫,但是,魏晨依旧十分谨慎,所说的话,几乎只有芳菲一个人才能听到。
太子驾到10
芳菲稍稍释然。
如果是陛下在审讯三皇子,这是他和三皇子,林贤妃,昔日的父子,夫妻的对话,当然不想让外人得知。
她便暂时没有妄动,只是下马,慢慢地随着魏晨往里走。想等第一轮审讯完毕,自己算算时间,就差不多可以见到陛下了。
但是,心里还是觉得诡异——按照三皇子的罪行,有什么好审讯的?毒杀太子,勾结神殿,通敌卖国……那一项不是砍头的大罪?
彼时,北国的法律尚未达到南朝那样的法典森严,许多事情,还保留着古老的宗法制,尤其是罗迦那种抱着宿命论的心情,要私下解决问题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芳菲便不再生疑。
那边,太子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已经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刚进去,已经有两名太监领着他,众人草草见礼,他赶紧往里走。
来到转角的地方,看到一群人站在走廊上,分别是他的岳父李将军,源贺等人。众人的心情似乎并不焦虑,脸上甚至还有喜色。
一见到太子,众人立即行礼。
太子见到他们脸上的喜色,心里一松,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李峻峰和源贺都是这次战争的功臣,二人自然会感到欣慰,尤其是源贺,见到李峻峰笑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恭喜李大将军,你的女儿又要做太子妃了……”
李峻峰哈哈大笑:“好说,好说,到时,还要请你们都去喝一杯喜酒……”
太子虽然对于李银屏没有任何的期待,但是,李将军的胜利,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极其有利的事情,也是自己很希望看到的,便分外地恭敬,对其他的大臣,也非常客气。
再往里走,见到乙浑。
乙浑是一个人站在这里的——要再往里面三重院落才是父皇的临时行宫。
乙浑一个人在这里踱来踱去的干什么?
太子驾到11
太子很是惊讶。乙浑看到太子的到来,心里的震惊简直不逊色于太子。他见机得快,立即就行礼:“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知他在神殿一役和这一次的大战里,都有大功。自然也不肯轻易得罪他,虽然彼此都有心结,但是,彼此都装得若无其事的。
“丞相辛苦了,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啊。”
乙浑黑瘦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就连一向翘起,老是显得在生气的眉毛,也稍稍下垂,他察言观色,但见太子殿下,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
他赶紧道:“殿下,林贤妃,三皇子,已经被抓了……”
太子早就料到战败后,三皇子肯定被抓住,却不料,竟然连林贤妃都被抓住了。
他一惊,却依旧不动声色:“大人辛苦了……全是你的功劳!大人大义灭亲……”
乙浑十分谦虚:“老臣不敢居功。老臣这也算不上大义灭亲……只恨没有及早追查到他们的下落,禀报陛下……这一次将功赎罪,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
乙浑但见太子的笑容,竟然觉得那笑容是如此的意味深长。他一时不敢说什么。好在太子还是异常地和颜悦色。
继续往里走。
里面,非常安静。
青州的格局,自来是南朝的格局——帝王的行宫,和臣下,便有了非常明显的等级,森严,有序。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是一队一队的御林军。
众人只是简单行礼,并不跪拜。
太子第一次置身这样的环境,竟然觉得无比的压抑。
然后,终于看到通灵道长。
如果说最初他还是轻松的心情,一见了通灵道长,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道长满面寒霜,手里拿着拂尘,不停地晃动,轮转。
因为太过专注,拂尘上都是滑腻腻的冷汗。
甚至太子走进了,他都没有发现。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走廊的尽头——里面,朱红的大门紧闭。
那是父皇所在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能让通灵道长也如此地警惕?
PS;今日到此:)
生死宿命1
太子悄然放慢了脚步。
通灵道长这时,忽然回头。
太子一怔,竟然发现通灵道长额头上都是汗水,眼里流露出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惊恐——没错,的确是惊恐。
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睛。
有什么值得惊恐的?
明明已经抓住三皇子了,一个审讯,难道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怕的秘密?
通灵道长也看见他了,明显怔了一下,挥了下拂尘。
太子看得分明,那口型隐隐在说:不要进去。
太子停下脚步,要问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却已经被通灵道长所阻拦。
二人就站在走廊边。
从这里看出去,里面是昔日齐帝所居住的临时行宫,逃跑时候的痕迹都还没撤离。但是,这丝毫也不影响到这座古城的端庄和威严肃穆。
这一片,两边全是高大的古松,槐树。其中围绕阁楼的一棵柏树,起码有千年的历史,因这冬日,苍翠得整个成了一片墨色。
太子站在原地,竟然觉得一阵冷嗖嗖的。
他回头,老远地,见一个人影闪过,还隔了很长的距离。
似是要靠近,但是,又没有靠近。
正是芳菲。
芳菲一直徘徊在外面。
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一直得不到罗迦的丝毫消息?本是要跟进去的。可是,但见太子态度那么冷淡,便踌躇着,只能等在外面。
因为,这时忽然记起太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女人干政是大忌”——这是北国的传统。纵然自己不认为是在干预政治,但是,一个女人到了军营,哪怕只是为了陪着陛下做他的心理医生,陪他下下棋,很多大臣也会忧心忡忡的。
比如乙浑。
此时的乙浑也看到了皇后,老远就躬身行礼。
芳菲淡淡的点头。
……
生死宿命2
在她和乙浑之间,私底下其实并无任何的过节,也不知为何,就是无比的讨厌乙浑。总觉得他的小眼睛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在不停地闪烁。
从张婕妤的审讯开始,她便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尤其,当他表现得越好的时候,就越是危险。
乙浑也注视着这个女人——他也是完全相同的感觉。
初一看,这个女人,一身柔婉的样子,不过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已。但是,每次看到她,却不知为何,仿佛看到了某一种天敌。
只要有她在,周围的气场,就总是不一样。
所以,才分外地对她客气。
就在外面的人惴惴不安的时候,屋子里,也一片死寂。
三皇子瘫软在地,仿佛一头已经死过去的野狼,头是朝下的——他还是被俘时的戎装,一身齐国大将的装束。
此时,他的头盔已经掉了,头发十分散乱地匍匐在地。
就连头发上也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当他的长朔飞舞的时候,也不知杀的那么多人,到底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迹——
罗迦走过去,注视着他。
其实,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因为这屋子里的死寂,因为那血流成河的恐惧,仿佛时间变得那么漫长,每一秒钟,都比一年还长。
他心里忽然生起一股怜悯,强烈的怜悯。
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
林贤妃听得那脚步声微微地移动,心里涌起一股惊喜,猛地抬起头:“陛下,求您了……救救皇儿吧……”
她已经抱住了儿子的头。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儿子的黑发,和她的散乱的斑白的白发——如此纠结地缠绕。呣子俩,如一队失巢的孤雁。
罗迦心里一颤,想起一句古话:白发人送黑发人。
生死宿命3
三皇子若是死了,于她,便是这样的悲惨的结局。
就如他们呣子所抗诉的——到了今天的地步,自己也不是没有责任。
相反,自己应该是罪魁祸首。
长年累月征战在外,忙于国家大事,忙于各种权衡争斗,几曾真正关心过儿子们的成长?
他们之所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难道不是自己的过错?
养不教,父之过!
林贤妃忽然转头看他。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夫妻,林贤妃看得那么清楚——陛下,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一丝深挚的怜悯——
这便是转机。
她拼命地扶起儿子,想将那么高大的一个男子抱起来——可惜,她只是一个女人,年迈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抱不动如此沉重的儿子。
但是,心里却那么急切,大声地喊:“儿子……皇儿,你支撑住……父皇,父皇一定会救你的……”
罗迦别开目光,眼里一阵干涩。
三皇子却已经气息奄奄:“母妃,你……你不必为儿臣操心了……儿臣死不足惜,只是不能再伺候母妃了……”
“皇儿,你不会死……绝不会死……”
“母妃……孩儿真是对不起你……”
“不,是母妃不好。是母妃没有照顾好你……我本该阻止你的……在封地的时候,就该阻止你……”
这一刻,是如此的真心诚意后悔,哪怕就在封地呆一辈子,哪怕那里是穷山恶水,但是,好歹,有人服侍,有生路——就做个无忧无虑的快活王爷,那也是顶好顶好的。
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皇儿,都怪我……全都怪我,要不是从小我就逼迫你,要你上进,你也不会这样了……”
罗迦心里一阵恻然,猛地移开目光,沉声道:“让开……”
林贤妃大喜过望:“陛下……”
生死宿命4
林贤妃大喜过望:“陛下……”
但见陛下已经伸出手去,搂住了儿子。这一楼,便是紧紧的,那么大的一个男人,他抱在怀里。——竟然是第一次抱儿子。
记忆里,自己不但没有怎么抱过三皇子,就连太子也是很少拥抱过的。
毕竟,皇家的教育摆在那里——孩子们从小被教育,要恋国,不要恋家。
皇帝本人,当然更不能溺爱孩子,做出任何有违大义的亲昵之举。
三皇子偏了头,几乎不敢置信。
但是,他却那么软弱地瘫在父皇的怀里,如一个小孩子一般。眼睛微微睁开,又闭上。
某一刻,罗迦的目光正好对上儿子的目光——那是一种完全绝望的目光,痛苦,凄凉,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失败者。
不,不该是这样。
儿子,他本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罗迦心里一疼,大声道“快,马上传军医……”
“医”字尚未落口,但觉身子一沉,胸口一麻。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脸上,却是一种麻醉的感觉,紧接着,是喉头,然后,这样的麻,疼,很快传到了胸口,全身……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
却依旧还是紧紧抱住儿子。
正冲上来的两名侍卫惊呆了。
就连林贤妃也惊呆了——她刚刚回头,看到陛下的脸上,那种迅速下去的乌黑。
以及儿子得意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皇子发狂一般地大笑。
罗迦手一松,脚步一个踉跄,三皇子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时,忽然听得侍卫迟来的声音:“陛下小心……”
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三王子忽然推开林贤妃,猛地跃起来,嘴一张,又是一口毒针就向罗迦吐去。
生死宿命5
当两名侍卫扑上去的时候,罗迦已经倒在地上,浑身踌躇。
两口毒针。
间不容发。
他不知忍了多久,压抑了多久……难怪他说话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他的伤也不是罗迦料想的那么严重!
他扑在地上,为了这致命的一击,哈哈大笑。
那么愉快。
林贤妃彻底呆住了:“皇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母妃……母妃,哈哈哈,我终于还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该死……父皇,他该死……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假仁假义,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个囚徒……”
是啊,就算侥幸活下去,一辈子,也是囚徒了。
别说什么太子,就算是王子,也不可能了。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纵然野心,纵然骨肉,已经完全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早在被贬斥封地的那一刻起,从平城和太子的厮杀起,再到这一次的青州决战——所有的情意,已经变成了仇恨。
所有的等待,便是为了这一刻的——得偿所愿。
他竟然兴奋得睁大眼睛,大笑着看着父皇:“哈哈哈……父皇,这是你的报应,报应……哈哈哈,我早就警告了你,你必然死于青州,你却不信邪……哈哈哈,父皇,只怪你太小看我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么愤怒,那么欢乐,“你向来就小看我,把我当成弱者,当成不成气候的弱者……这是你的报应……你必须付出的代价……哈哈哈哈……”
他笑得声嘶力竭。
罗迦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手完全是麻木的,脑子却那么清晰。
太祖死于云中,太宗死于平城,你必死于青州。
——
果然是命运!
谁也无法逃脱宿命的纠缠。
纵然是胜利了,纵然是父子的最后一丝情意——也无法摆脱那可怕的宿命。
生死宿命6
纵然是胜利了,纵然是父子的最后一丝情意——也无法摆脱那可怕的宿命。
“陛下……陛下……”
与此同时,两名醒悟过来的侍卫已经抢上去。
林贤妃想叫一声“皇儿小心……”
却叫不出来!
完全叫不出来。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头。
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大刀砍向摇摇欲坠的儿子。手起刀落,三皇子完全没有闪避,也无法闪避,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大刀砍来。但见寒光一闪,一刀便砍在他的胸口,一股鲜血涌出来,他当即倒地身亡。
“皇儿……皇儿……陛下……”
林贤妃见罗迦中毒,儿子被杀。
这一切,几乎在眨眼之间。
快得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她甚至还没判断出,该先去搀扶谁——只是手,下意识地就挽住了儿子。
手抬起,却满是鲜血!
淋漓的鲜血——从儿子的胸口飞溅出来,她满头满脸都是血。
那么可怕的鲜血。
而罗迦,已经完全倒下去了,眼睛紧紧地闭着。
“陛下……陛下……来人,快来人……”
门,几乎立即就被撞开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太子,通灵道长。
但见一屋子的鲜血,三皇子的鲜血——父皇的乌黑,满脸的乌黑,已经倒在地上了。
太子惨叫一声就扑上去:“父皇……父皇……”
通灵道长也抢上去。
唯有林贤妃,紧紧地搂住儿子,这一刀飞溅的鲜血,已经彻底染红了她的脸。
“快,捉住林贤妃……”
不知是谁呐喊了一句。林贤妃完全没有想到逃走,一下跳起来,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柱子上,惨呼一声,就倒在儿子身边,也咽了气。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快得芳菲甚至来不及从外面冲进去,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
只是心里忽然一抖。
如地裂之前的最后的颤抖。
腿也僵硬了,她跌跌撞撞地就往里冲,“陛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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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1
此时,大臣们早就被遣散了的。就连乙浑也不许获准进去。
芳菲冲进去的时候,但见屋子里一片混乱。
通灵道长、太子……忙碌的侍卫,军医……
她的目光穿过这些人,层层叠叠地,落在御塌之上——满脸乌黑,不成|人样。
这一刻,心跳忽然停止了。
连悲哀都没有。
仿佛忽然被谁揍了一拳,懵了,彻底懵了。
然后,是大殿上的血迹……两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三皇子胸前的刀伤、林贤妃几乎撞得脑浆迸裂……
一屋子,充满了难言的死气。
她听得太子的惨呼:“父皇,父皇……快醒醒……醒醒啊,父皇……”
然后,是通灵道长冲上去,拿着玉瓶。
整瓶药丸都倒了出来,塞进陛下的嘴里。可是,罗迦一口气上不来,都堵在嗓子里。他却还是勉强地睁着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
芳菲跌跌撞撞地就跑上来。
也不知道呐喊,只是不停地去推开三皇子,推通灵道长。
太子受到这般推搡,以为是随军的御医,怒道:“快点,你们快来……”
但觉对方无动于衷,推搡自己的手也是轻飘飘的。
他蓦然回头,见是芳菲,一怔,下意识地放开了父皇。
通灵道长也退后了一步。
“娘娘……”
“皇后……”
她没有答应。
只是推开二人,手不停地颤抖,连从怀里摸药丸,手都不停地颤抖,好一会儿都摸不出来。
罗迦的眼珠子是朦胧的。
视线非常散乱。
那是中毒之人的症状,眼神散乱,不能聚焦了。连在自己面前的是谁都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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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2
“陛下……陛下……”
没有人应答。
罗迦只能听到一声声的呼唤。
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但是,那种紧紧的,也只是一种幻象而已。事实上,他的手很快便软了下去,只触摸到了她冰冷的手,便已经彻底软弱无力了。
当她终于摸出药丸的时候,陛下已经双眼紧闭,嘴唇已经开始迅速地发黑。甚至,他的牙齿都是黑的。
芳菲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相,双腿在颤抖,目光也在颤抖,竟然比罗迦还散乱得厉害,仿佛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她几乎是扑下去,敲开罗迦的嘴巴。
但是,很快,他又闭上。
艰难地蠕动,到一动不动。
慌乱中,她只来得及看到,在他的脖子上,Сhā着一枚乌黑的毒针,三皇子已经被搜身,谁料他嘴里含着毒针?
而且,要在嘴里含毒针的绝技,唯有神殿的杀手才能训练出来。在这之前,他不知为了这个目的,演习了多少次了。
三皇子显然是抱着必杀之心而来的。
她急忙拿出一瓶药丸,立即就给罗迦全部灌下去。那是她在北武当时自己炼制的,虽然谈不上起死回生,但是,一般的毒性,都是能解的。
这一次来军营,一直就带在身边。
本来是不希望派上用场的,不料,竟然真的到了需要的地步。
罗迦就如一头病倒的牛,通灵道长的药,芳菲的药,一股脑儿地灌下去,也不见丝毫的起色。
“皇后……”
芳菲蓦然转身,神智略略有些清醒过来。
她的手放在陛下的鼻端,微微松一口气。
这时,才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都被侍卫们清理干净了——林贤妃,三皇子,仿佛一场梦一般。仿佛这样的惨剧从来不曾发生过。一切醒了就好了。
遗诏3
他们去了哪里?
她甚至无暇追问这个问题,因为陛下需要急救,当时没顾得上。
她决然站起来:“快,马上将陛下换一个房间。”
几名亲信太监早已侯在一边,立即奉命抱起了陛下就往内室走。
她走了几步,听得太子的声音,犹犹豫豫的:“皇后……”
她没有停下来,小跑步跟着众人跑进去了。
通灵道长和太子一时没有跟进。
两人都立在原地。
尤其是太子,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赶来,竟然遇到的是这样一个遽变。
他低声地:“道长……父皇他,是不是不行了……父皇,他为什么要召我前来?”
“唉,殿下。贫道也是到了后才知道的。陛下在给贫道的密信里说,他连日来,噩梦缠身,神思恍惚,怕有什么不测,希望贫道及时赶到,共商大事……陛下,也许是预感到有什么不测……但是,贫道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
事到如今,太子也明白,难怪父皇会千里迢迢召自己前来。
但是,他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竟然天真地看着通灵道长:“皇后……皇后她会不会有办法?昔日我中毒了,皇后都能治好……”
通灵道长怜悯地看着他。
当初他是慢性中毒,而陛下,这是一种剧毒,发作得那么快。
岂能给人那么长的时间,去慢慢寻药诊治?
通灵道长低声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此时,太子也乱了分寸。
这是军营,尽管刚刚消灭了齐国大军,可是,如果父皇中毒之事处理不好,只怕酿成遽变。
“道长……”
通灵道长见他完全没了主意,长叹一声:“先召集御医会诊吧。”
其实,这个时候召集御医也是没用的,但是,总要走完皇家的程序。
遗诏4
太子恍然大悟,一口一个指令:“快,马上召集御医会诊。魏晨,张杰,你们把守门口,不得召见,任何人也不许进来……”
“是。”
很快,奉命进来的御医就鱼贯而入,而文武百官都侯在外面,等候着消息。大家都纷纷揣测,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源贺和乙浑最是惊讶,难道是陛下审讯三皇子出了什么意外?
源贺低声问:“为什么召集这么多御医?”
乙浑也回答不上来。莫非是为三皇子诊治伤口?
可是,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啊。
众人越是猜测,越是惊惧。
乙浑待要进去看看,却见张杰已经亲自率领了御林军侯在门口,大声地宣称:“任何人不得召集,不能靠近……”
乙浑立刻听出来,就连张杰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里面肯定发生了大事。
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也无法得知,只是抄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
傍晚。
一缕斜阳从窗外照射进来。
帘子是卷起的。罗迦躺在床上,脸上的颜色,和夕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芳菲一直站在他的床前。
身后,御医们跪成一排,只能进来,不能出去。所有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芳菲已经心力交瘁,一挥手:“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
众人鱼贯退下。
门当的一声关上。风一吹,又咣当一声弹开,然后,虚掩着。
一名太监侯在门口,悄悄地把门关了。
芳菲颓然坐在窗前,看着陛下黝黑的脸。
她总算从侍卫的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陛下,他就如一个中了邪的人一般。在这场审讯里,左冲右突,无法走出这场宿命的轮回——
遗诏5
几日之前,他便是如此的忧心忡忡,没有一日的安心。
一念仁慈!
杀身之祸。
皇家,自来没有父子骨肉。
难怪历代皇帝处决起叛乱的儿子,是毫不心慈手软。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仅仅是因为奸贼江充诬陷太子有巫蛊的举止,便斩杀包括太子在内的上下人等2万多人。
在宫廷,纵然是皇子,也没有被宽恕的道理——原因很简单,受过惩罚的人,便会心生怨恨。既然无法抹平怨恨,那就除而快之。
她忽然那么愤怒。
陛下,他为什么会忽然心软?
陛下,为什么会忽然混乱到了这样的地步?
而且,按理,那种审讯,陛下根本不应该亲自去审讯。
他何必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结果?
她又悔又恨,仿佛自己受到了一场莫大的欺骗——早知如此,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冲进来的——要知道,只要自己执意跟着,陛下再发怒也是不会真生气的。
就算他真的生气了,难道比得上此刻的惨剧重要?
自己,竟然没有跟进来。
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明知陛下这些日子寝食不安,忧心忡忡,神思恍惚,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坚持到底——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
他这一两年来,完全沉浸在可怕的宿命里——根深蒂固,几乎浸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战战兢兢,小心地堤防,最后,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甚至失去了分寸,做出了可怕的选择,甚至想过感化——
以爱去感化!
就像普通人一般,就如普通的父子一般。
但是,命运,早已注定!
他就算忘了自己是帝王——可是,三皇子,怎能忘记自己是帝王的儿子?
也许,陛下正是冥冥之中料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决定?
甚至太子的到来!
遗诏6
她之前想不通太子为什么会来,现在,方明白——陛下,他早就对自己的身后事有了预感,却始终不知道该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去展现。
原来,竟然是如此的方式。
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翻身。
是罗迦睁开眼睛。
她心里一喜,大喊起来:“陛下……陛下……”
喊出来,才知道嗓子的嘶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罗迦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又松开,身子一侧,吐出一摊黑血,悠然醒来。
芳菲躲闪不及,也没有躲闪。任凭那黑血喷在她的裙子上。
心里是碎的,比这样的淤血更加令人颤抖。她仔细地看那黑血的颜色,她是医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芳菲浑身发颤:“陛下,你怎样了?”
“芳菲……”
他还能叫“芳菲”——芳菲心里一喜,紧紧攥住他的手,“陛下,你有没有好一点?”
可是,他的眼神瞬间变了,刚刚的那一丝温情,忽然不见了。
“皇后……你怎么在这里?”
罗迦眼中露出茫然之色,黝黑的脸,仿佛舞台上唱戏的关公。他忽然问:“道长呢?”
“陛下,你要见道长?”
他微弱地点头,仍旧拉着芳菲的手,却慢慢地放开了。
芳菲手里一空,竟然是委屈的。陛下醒来,竟然第一个要见的是道长。
“芳菲……太子,他来了没有?”
芳菲嗫嚅着:“到了……陛下,你为什么要叫太子来?”
罗迦的声音更是衰弱:“道长……朕……你先叫道长进来……有些事情,朕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还有以后么?
芳菲迟疑一下,立即点头:“好,我马上叫道长……”
她走到门口,早已侯在门外的通灵道长马上冲了进来。她也跟了进去。
遗诏7
通灵道长眼神殊无喜色,抢上一步扶起罗迦。再往他的嘴里放了几棵药丸才问:“陛下,你醒了?”
芳菲深知,陛下这次是因为道长的灵药才醒过来的,而自己,是没有什么功劳的。但见道长神色古怪,“皇后,贫道有个不情之请,贫道要给陛下用药,请您回避一下。”
芳菲一怔,悄然看罗迦,罗迦却一直靠着床头,嘴里没有什么气息,脸已经紫黑得完全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是,他的眼珠子也在转动,竟然也是示意自己出去的。
这一刻,她觉得陛下是如此的陌生。
但是,为了不影响治疗,芳菲立即也退了出去。
屋子里关上。
芳菲就靠在门口。
到了此时,她完全不知道陛下到底有什么要事要和道长交代,又为什么要避开自己。
这在以往,在自己和陛下的生涯里,就算是刚进皇宫的时候,都是不曾有过的,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陛下没有告诉自己。
抬头,忽然看到太子。
太子也是一脸惊慌,因为得不到召见,也不敢像芳菲那样闯进去,就一直徘徊在门外。他急忙问:“皇后……父皇他……父皇他……”
他太过惊骇,竟然问不下去。
芳菲的声音十分软弱:“陛下他……他……”
“父皇的毒,能解不?”
芳菲忽然捧着脸,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那样的毒——纵然是能解几十种蛇毒的自己,也是从未见过的。陛下的心脉,已经那么微弱,现在,完全是仗着通灵道长的灵丹,延续着最后的一点生机。
太子见她如此,更是惧怕:“皇后……父皇他,父皇他……难道道长也没有办法?”
道长能有什么办法呢?
道长又不是神仙。
但是,这一刻,竟然如此地希望道长是神仙!
遗诏8
冥冥之中,竟然滋生了一种强烈的贪念,希望通灵道长无所不能。
“皇后,你呢?”
芳菲茫然地看着他。
太子却那么热切:“皇后,你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样的剧毒,根本不可能马上配制解药。发作得太快了。
太子见她不回答,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二人再也没有说话,都紧张地盯着屋子里。
但是,通灵道长竟然再也没有出来。
好几次,芳菲走到门口,但是,张杰和魏晨把守着。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奉召,都不许进去了。
纵然皇后,也不许进去。
这一守候,竟然是一个昼夜。
芳菲和太子都站在外面,到后来,腿脚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只能勉强靠着墙壁,根本就不知道那紧紧关闭着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一些鲜卑贵族们也陆陆续续全部守候在了门外。
这些人的戎装也是很有特色的,北国的贵族们,穿的是鲜卑和汉族的改良服侍,下面是略略有些放大的衣袖的袍子,而上面,则是高高的头冠。
因为鲜卑人的大半生都在战场上冲杀,所以,不可能如汉人一般按照宝马香车来区别身份。要辨认他们的身份,唯一的办法便是看他们的高冠——他们都戴着一种高帽子,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装饰和雕刻。
比如罗迦在战场上戴的高冠头盔,就经常装饰着绿咬绢的金子固定的王冠。
而其他的鲜卑贵族们,头上则装饰着其他野鸡毛,孔雀翎等珍贵的羽毛。
现在,放眼看去,但见这一次和齐国的决战,鲜卑内部的重要权臣几乎全部出动了。他们没有什么文臣,武将之分,几乎全部都要上阵杀敌。就算个别留在京城的,此次也随太子来了。
遗诏9
这些人,见抓了三皇子后,忽然陛下就闭门不出,然后,太子等又到了……立即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尤其是当御林军传下去,说三皇子呣子已经伏诛,众人看着尸首被拖下去,立即明白,里面肯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但是,到底是什么遽变呢?
就在这时,一名传旨的太监匆匆出来:“陛下忽然发病……”
众人都懵了。
陛下怎会突然发病?
一些老臣更是不敢置信。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是好好的,又取得了空前的胜利,怎么忽然就发病了?
但是,远远看见太子和皇后都守在门外,进出的通灵道长,以及鱼贯进出的御医,又不由得不相信。
陛下要得了什么重病,才会出动这么大的阵仗?
早就有人隐隐知道陛下的风寒问题,但是,没有人敢于贸然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众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跟三皇子有关——就算是知道北国历代皇族的罪孽,知道子弑父的传统的人,也决计想不到,陛下是遭了三皇子的毒手。
因为,那时大局已定,三皇子已经是个俘虏,现在又已经伏诛,怎会伤害到陛下?
但是,偏偏在这时,陛下发病,而且是重病,这又作何解释?
就在这样各自的猜忌里,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了。
门,终于再开了。通灵道长出来。
芳菲急忙问:“道长,如何了?”
太子也迎上去:“父皇醒了没有?”
通灵道长看着她二人充满热切的焦虑的脸,长叹一声:“贫道也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剧毒,发作太快了。”
“你说什么?”
“贫道已经看过了,那是三皇子从神殿得来的毒药……没有解药……”
这跟芳菲之前的判断一摸一样。那是神殿培养杀手用的,一招致命,不会有解。纵然有解药,起码也要大祭司,朝晖上人之类的也才知道。大祭司已经死了,三长老早已飘然无踪,根本找不到人了。
遗诏10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子干涩得生疼,只是靠在墙壁上,身子微微往下滑,几乎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太子急了:“道长,那该怎么办?”
“唉……殿下,你进去吧……皇上,他……他叫你进去……”
太子立即冲进屋子。
芳菲也要进去,却被拦住。
“皇后……”
通灵道长微微怜悯地看了一眼她。
陛下,是叫太子进去,并非是叫她冯皇后进去。
她茫然地看着道长,仿佛在问,这有区别么?
有!这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大。
此时,陛下虽然中毒,但是,所有的一切行为,反而正常了,完全像一个北国的皇帝了——此时此刻,他的行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错乱。否则,激起的必然是轩然大波。
此时,除了太子,的确谁也不能进去。
尤其是皇后,更不能进去。
因为,身后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
紧紧地盯着她!
女人——这个时候靠近了临终的皇帝,那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大家都生怕陛下有什么单独遗诏给她,让她握住把柄。
远远地,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气氛越来越紧张,他们看到御医进进出出,然后成排地跪下,就知道后果大大的不妙了。一些老臣并非是没有见过先皇驾崩的架势,并不十分奇怪。
但是,毕竟,一朝天子,便意味着权利的再分配,一些人的荣辱升迁。现在,大家都驻守着。
唯一共同关心的问题便是——皇后!
老贵族们,无不信奉着女子不许干政的祖宗家法——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皇后当然不许太过靠近权力核心。
因此,他们远远地看见只传召太子,阻拦了皇后,无不暗暗地放心。
尤其是乙浑和源贺,都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PS:今日到此。
殉葬1
尤其是乙浑和源贺,都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种眼色,是他们二人才能看懂的。
这些人中,他们对皇后的戒心最重。从神殿到战场,皇后对陛下的影响不可估量。此时此刻,才会更是着意提防。
还有东阳王,当初神殿的那场辩论会,彻底把他震撼了:伏羲大神是女子!
这是皇后论证出来的。
她能把伏羲论证成一个女人,这要多么巨大野心的女人才能做到?
但是,他和乙浑等人不完全一样——虽然也警惕,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敬畏——他也不知道为何,对皇后抱着一种敬畏的心情。
觉得这个女人,某些时候,比陛下更有气场。
其他的鲜卑大臣也都在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窃喜的,得意洋洋的……也许,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快得让人完全是措手不及。
尤其是那些有近亲女眷在皇宫的……
每到皇帝驾崩的时候,他们都会上下打点,要礼官保全自己家里的女眷。
芳菲根本没有意识到对面那么多人注意到自己——等她茫然抬起头,方看到眼睛——一双双野狼一般绿幽幽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某一日不知是李奕还是王肃说过的话:如果说汉人是讲究纹饰和风度的褐马鸡,而鲜卑人就是一群野狼——厮杀,残忍,马上打天下,也马上治天下。不仅对敌人撕咬,对自己的同类也互相撕咬。他们的所有财物都来自于掠夺,一夜之间可能暴富,一夜之间也可能变成穷光蛋。
所有的鲜卑人,不仅对敌人才人,对自己人也残忍,很少有礼仪风度的时候,三言两语不合,即便是同类,也会马上决裂,厮杀得你死我活。
他们整个的,便是一种狼性,并且引以为豪。
你愿意生活在一群美丽的褐马鸡中间,还是生活在一群野狼中间?
她心里一寒。
殉葬2
却无暇思索——只是从他们如狼似虎的眼光里看到一种危机——一种潜伏了许久的危机,这一次,陛下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一口气在嗓子里堵着。
就如小时候,看到最后的一个亲人失去——罗迦,曾几何时,他已经是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如果他去了,自己该怎么办?
她心里惊恐得翻江倒海,却更是一片麻木。
此后,这个世界上,如果就只剩下一个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自己,那该怎么办?
人们,之所以畏惧死亡,并非是因为死亡多么痛苦——而是看不见!
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忽然某一天开始,就看不见了——永远永远地,再也看不见了。无论你多么想念,多么痛苦,都再也见不到她(他)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才是死亡最可怕的本质所在。
芳菲站在原地,搅着手,一如在神殿那些暗黑的日子。
这时,门忽然开了。
太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满面都是泪水。
芳菲不假思索就冲了进去。
几乎是和太子擦身而过。
快得太子甚至来不及阻拦她。
远远的,通灵道长暗自摇了摇头。冯皇后啊,冯皇后,直到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是没有能够学会自保——
这个时候,不得陛下召唤,你进去干什么?
后面那一群野狼一般的眼睛,可都是盯着的啊。
这个时候,作为皇后,就该遵守宫廷的那一套规则,战战兢兢,不能有任何的偏差——只可惜,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皇后,只是一个关心着丈夫安危的普通的女人。
这,就是身为一个皇室中人的大忌。
他心急如焚,也不经意地看一眼那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人。
殉葬3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意味着什么了。
再说芳菲冲进去后,但见陛下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又不敢打扰他,手放到他的鼻端,感觉到那一阵暖意,才稍稍放心。
感谢上天啊,他还活着。
自己依赖的那个人,他还活着。
此时,他并非是丈夫——远远不是丈夫那么简单。
那是自己的父亲,兄弟,丈夫,或者母亲,姐妹……所有的亲人,全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怎能死?
她竟然喜极而泣,因为他那么微弱的呼吸。
仿佛冥冥之中,会有什么奇迹会出现。
她不假思索,再次掏出自己怀里的小药瓶,又摸了药,灌下去几粒。
这些,不过是普通的解毒药丸,延续元气而已。
她的手正要拿开,忽然听得陛下微弱的声音:“皇后……”
“陛下,你醒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罗迦微微清醒的声音,高兴得大喊起来。
罗迦应一声,竟是要坐起来的样子。
他只是看着她,甚至是盯着她,紧紧地盯着。
她甚至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还有他眼神里的那种欣喜——陛下,他是欣喜的,他看到自己,如此欣喜。
他跟自己还是一伙的,自己,纵然被天下人厌弃,也不能为他所厌弃。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要抱住他狠狠地亲吻下去。
“陛下……”她赶紧去搀扶他,但见陛下的精神面貌,都非常好,完全不是道长所说的那么严重。就连脸色也不是那么黑如包公了。她一惊,“陛下,你好了?”
罗迦拉着芳菲的手,喘息了一下,紧紧地,紧紧地捏住她。
芳菲甚至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陛下……你好了?”
殉葬4
她激动得又哭又笑:“陛下,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迦看她又蹦又跳的样子,兴奋得如小女孩一般。
他暗叹一声,这个时候,这个傻丫头,她冲进来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镇定了,低声道:“快传太子、东阳王、李大将军、京兆王和乙浑、陆丽、源贺等……”
芳菲一惊,为什么陛下此时要见这些人?为什么刚刚不是太子出去传旨?或者,太子正是出去传旨的,而自己不知道?
她试着:“陛下,等你好点再说吧……现在,你精神不济,不适宜见客……”
罗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皇后,朕没诏令你之前,你不该进来!”
这一声“皇后”,令芳菲心里一震。
因为,那语气是如此地疏离,如此地陌生——陌生到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惊喜——她以为,陛下见了自己,至少应该是惊喜的。
她嘟囔着嘴巴,如小时候一般,伏在他的耳边说话,微微娇嗔的:“陛下……我陪着你,好不好?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见了……”
“快去传旨!”
娇嗔淹没在脸上——我们是一伙的——自己和陛下是一伙的——现在,已经不是了么?
她被这样的打击完全懵住了。仿佛陛下自从中毒之后,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跟自己心意相通,挚爱无限的男人了。
“陛下……”
此时,她是完全不情愿离开罗迦,更不愿意让他耗费太多精力,所以,还是十分固执:“陛下,你现在不能耗费太多力气……至于那些人,等你精神好点再召见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情……”
罗迦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朕还死不了……朕也等不及了……”
“陛下!”
“你不愿意传召,就叫太子……高淼……”
殉葬5
老太监高淼也跟在门口。他是随着太子来的,但是比太子后到,此时,一直都侯在外面。作为服侍了陛下几乎四十年的老太监,他立即明白,此时已经意味着什么了。
“陛下,奴才在……”
“马上传旨!皇后出去!”
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罗迦却一挥手,就挥掉了她的手:“马上传旨……”
芳菲别过头,强忍住泪水,立即退下去。
罗迦看她伤心欲绝的身影,一冲动,几乎要马上叫住她,此时,却强行忍住,嘴巴微张,立即又闭上了。
门口,一些人已经等着。
他们见皇后冲进去,一个个本就心急如焚。担心着祖宗家法,担心着陛下有什么密诏给她。
此时,见皇后立即被轰了出来,心里一个个都很畅快。这么短的时间,想来陛下也不会有什么给她的。
芳菲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高淼的声音一声声地出去:“传李将军……东阳王……乙浑……源贺……陆丽……”
这一声声下去,早已奉命在三重殿堂之外的大臣,一个个鱼贯而入。
太子奔跑在最前面。
他一直在痛哭,几乎来不及看一眼芳菲。
通灵道长也进去了。
紧随着的是其他大臣。
芳菲一个人在角落里站着。忽然觉得那么孤独。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魂野鬼一般被人遗忘了。
就如自己小时候一般,大燕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北国的鲜卑敌人。现在也是这样。
自己再也没有了一个亲近的人,或者足以倚靠的人。
就连陛下,忽然也变得那么陌生。
这一刻,他完全,十足地是个鲜卑人的皇帝了。
他所要见的,重要的,全是太子,鲜卑的大臣——涉及北国切身利益的江山交代。
殉葬6
可是,自己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只希望他活着。活着就好。
活着,才有那样一个人,永远陪着自己,才不会那么害怕。
曾经以为那样的没有一点距离了,原来,彼此的沟壑,是如此的巨大。
昔日的恩爱,信任呢?
大门紧闭着,谁都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芳菲也不知道,只是怔怔地,身子一软,就坐在了旁边冰冷的栏杆上。
屋里。
众人一进去,立即感觉到了那种阴沉的死亡的氛围。
陛下躺在床上,脸色灰暗。而御医们也已经完全放弃了救治,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跪成一排。
太子跪在最前面,泣不成声:“父皇……人都来了,都进来了……”
众臣也立即跪了下去。
通灵道长和高闾站在最里面。
通灵道长的声音尽量维持着镇定:“三皇子谋逆,陛下率军出征,平叛了北国……如今,三皇子和林贤妃已经全部就戮……但是,陛下因为操劳过度,引发了顽疾寒症,不治……”
这是为尊者讳,当然不会直指是三皇子谋逆弑父。
“皇上……”
“皇兄……”
众臣听得这惊天大噩耗,一个个简直反应不过来。但是,某些人还是猜测到了这其中的一些关联。
这时,才敢抬头看御塌上——就在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一代雄主,如今,已经是面色发黑,显然是病入膏肓,只在挣扎着最后的时刻了。
就因此,那些猜忌,更是加深了——这不是寒症发作,这是毒性发作。陛下怎么会毒性发作?
除了三皇子呣子,还能作何解释?
当然,群臣谁敢去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只是一个个地:“陛下洪福齐天,寒症是会好起来的……”
“寒症也没什么大不了……”
众人哭成一团。
殉葬7
乙浑当然不会悲痛,但是,也来不及暗喜,而是震惊——怎会发生得如此突然?他便也跟着痛哭起来。
“陛下春秋鼎盛,不如马上下令在全国召集名医……”
罗迦一抬手:“各位爱卿不必多说,朕自有分寸……”
他声音镇定,又响亮,众人倒吓了一跳。
跪在最前面的太子见了这个阵势,知道父皇已经是在交代遗言了。他哭得更是悲惨,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抬不起头来。
罗迦咳嗽一声:“太子……”
众臣好生意外,但见陛下已经坐起来,并非毒入骨髓的样子,但是,乙浑却暗自嘀咕了一声:陛下莫不是回光返照?
罗迦断断续续的:“来人……拟旨吧……高闾……”
高闾是这里面唯一的汉臣,虽然官职不太高,但是很重要,相当于陛下身边的文书之类的。
高闾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曾和崔浩一起共事,伺候过几乎四代君王了。当年,他和崔浩一起主编北国的历史,后来,崔浩犯事全家被诛杀,他作为崔浩的同事,被人揭发,说他写的“反动言论”比崔浩还多。
当时他被抓起来,审讯时,要他揭发已死的崔浩,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哪怕揭发了崔浩就能令自己有一线生机,也绝不答应,他说,不想再玷污死人的名声,只认那些事是自己干的。
就因为他的忠诚耿直,他反而被赦免了,作为北国的道德楷模,受到表彰。此后,历代帝王立遗诏的时候,都会由他执笔。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如此精神,难道会立遗诏?难道真的已经毒入膏肓?
这时,高闾已经捧了纸笔凑上来,就连他这样的老臣,也镇定不下了,声音十分颤抖:“陛下……您会好起来的……”
罗迦根本不理会这些劝慰的话,声音十分清晰:“朕过世之后,太子拓跋弘继承大位……”
殉葬8
果然是遗诏!
太子跪下去,哭得如泪人一般:“儿臣遵旨,父皇,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迦看着他,暗暗皱眉。
太子,他不该哭成这样!太子已经是成年人了,身为一国的储君,马上的继承人,如果身上没有一点杀气,如何治理得了天下?如何能弹压这批如狼似虎的大臣?
此时,他的神智倒是完全清醒了,之前面对三皇子时的优柔寡断,一星半点也不见了,仿佛那毒针,是最后的一支强心剂,彻底把他打醒了。
此时,什么祖先的宿命论,走不出的魔咒怪圈,统统都不见了,消失了。
他暗暗地想,如果自己早一点醒,也许,这一切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但是,也许,那就是一剂谜幻药,就是命运故意派来迷幻自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都会犯下那么一些愚蠢的,不可思议的错误。
他的声音那么严厉:“东阳王,李大将军,乙浑,陆丽,源贺上前听令!”
每叫到一个人,他便看向那个人。
众人但觉陛下目光如炬,就如他刚刚登基时候的锐利!但是,却多了沉静和睿智!
他有条不紊地下令:“太子继位亲政,东阳王为第一辅宰,李大将军统领前方兵马,乙浑、京兆王、陆丽、源贺为辅政大臣。”
陛下果真是在安排鲜卑权臣的权利分配了。
在座的所有大臣,一个也没有落下。
东阳王作为第一辅政大臣,咚地就跪下去,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保我北国江山,千秋万代……”
李大将军也不敢做声。
乙浑听得自己作为后面的第一顺位大臣,仅次于东阳王,黑瘦的脸上,泛起一丝不经意的奇怪表情。
殉葬9
乙浑人长得很奇怪,他面庞黑瘦,但是,身子却是高大而肥胖的,跪在地上,如一只倒立的企鹅,看起来十分奇怪,这也很有效地遮挡了他的所有的神情。
他的声音,满是沉痛:“多谢陛下信任……”
罗迦的目光,扫过四位大臣:“你们要竭力辅佐新皇。”
几位大臣再次跪着回答:“臣等一定殚精竭虑,报效国家,不负皇恩。”
罗迦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继续颤巍巍的:“今后……后宫的事情,由冯皇后统领……”
满座忽然静寂下来。
李将军立即道:“该当如此。”
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脸色,其他重臣们也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
乙浑跪在前面,这时,却抬起头,语气十分诚恳:“陛下,按理说,后宫是您的家事,我们无权过问。但是,按照祖宗家法,后宫是该由鲜卑皇后主持的……”
“是啊,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鲜卑皇后作为主持……”
源贺也立即道:“后宫可是半壁江山啊。按照老规矩,鲜卑皇后主持后宫,汉人的皇后殉葬……”
通灵道长眼里精光一闪。此时此刻,芳菲名义上是他的侄女,他反而不便出面了。此时,心里叫苦不迭,给了冯皇后这个身份,可就坐实了她的“汉人皇后”——北国的历史上,的确是汉人皇后殉葬,鲜卑皇后支持后宫。已经几代皇帝如此了,如今陛下垂危,怎能更改。现在这些大臣,显然是要借机除掉冯皇后了。
太子听得源贺这番话,也惊出一声冷汗,脑子里嗡的一声。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只是哆嗦。
李将军道:“陛下可只有一个皇后……”
“宫里还有其他嫔妃,随便找一个鲜卑嫔妃立为皇后就成了……”
罗迦淡淡道:“冯皇后不是汉人……”
殉葬10
“冯皇后纵然不是汉人,但是,她是原亡燕的遗民,是奴隶出身的人物,这样的人,跟我们隔着仇恨,更不能主持后宫,否则,北国江山就危险了……而且,陛下自来宠信于她,她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也该殉葬……”
乙浑已经豁出去了,这重身份,其实在神殿的时候,已经不是秘密了。
源贺立即道:“乙浑言之有理。陛下,您还记得上一次去南朝征战的事情么?臣等随你去找道士占卦。道士的卦辞说北国江山‘得失无从论,兴亡在妇人’,如果把北国的后宫交到一个汉人皇后的手里,只怕后果才是真正不堪设想……而且,大家之前也看到了,冯皇后屡屡不获宣召,就出入于陛下的宫寝,她年轻气盛,不是能够安于室的主儿,求陛下看在北国江山的份上,一定要收回成命……”
通灵道长和李将军等急于反驳,可是,情急之下,却完全无法开口,而且,以他们和冯皇后的关系,也无法开口。尤其是通灵道长,完全明白,此时此刻,乙浑等正是设法除掉冯皇后的最好的时机了。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罗迦还是不动声色,目光一转,忽然看向东阳王:“东阳王,他们都要冯皇后殉葬,你怎么看?”
东阳王是这里面地位最尊,年龄最大,而且是拓跋家族的至亲。
他本是完全赞同乙浑的观点的,但是,他自来和乙浑不和,但见乙浑和源贺二人一唱一和,他转动了眼睑,只说:“让冯皇后殉葬有礼,但是不殉葬也有礼……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就自己拿主意吧……”
众人僵持起来。而罗迦,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坚决的支持,显然,这些北国大臣对冯皇后的猜忌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罗迦这时忽然转向旁边执笔的高允:“高博士,你怎么看?”
陛下竟然开口问这个汉人,众人都很是吃惊。
殉葬11
高允立即道:“臣当然反对殉葬。古往今来,残暴如夏桀,商纣王,才用人殉,但周朝的时候,大兴礼仪人意,便废黜了残忍的人殉制度,后来就算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残暴?可是,他也只敢拿陶俑、木马等殉葬。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殉,是极大的有违天道……”
乙浑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老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
“对,祖宗家法,岂容篡改?”
高允是何等性子?岂能怕他二人咆哮?他也大声道:“陛下昔日在平城安抚百姓,祈雨镶灾;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却杀了活人殉葬,岂不是有违修生养性?我再次重申,用活人殉葬,是有违天道的,这和昔日提倡的仁义治国,岂不是互相抵触,岂不笑话?”
“你这个老不死的信口开河……”
“对,你们那套汉人的观点算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祖宗家法……”
双方激烈对峙,几乎要打起来了。
“住口!”
罗迦制止了众人的争论,喘息得更加剧烈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而是打量着众人。以至于众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乙浑站得距离陛下最近,能清楚地看清楚陛下的脸色,却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恕臣直言,冯皇后年纪轻轻,又不曾生育,没有一男半女,留下主理后宫,实在是不妥当……”
冯皇后年纪轻轻,没有一男半女——
罗迦仿佛被人狠狠地毒打了一棍子,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芳菲,可怜的芳菲。
此时,这倒成了她非殉葬不可的借口了。
“对,若是冯皇后有幼小的王子公主需要抚养,还说得过去,但是,冯皇后根本没有……这么年轻的女人,实在不能单独留在后宫,殉葬是她最好的下场……”
殉葬12
“冯皇后有孩子需要抚养……”
此言一出,忽然石破天惊。
不止众大臣,就连罗迦也吓了一跳。
说话的正是太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个夜晚,太子已经累得虚脱了,他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此时,神情却那么镇定:“父皇……儿臣的一位嫔妃怀孕了……”
罗迦一怔。
怎会如此巧合地怀孕?以前,怎么没有听他说起过?
太子登基,第一个生的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按照北国的规矩,子立母死,在座诸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很多情况下,帮助抚养小太子的,便是太后。
如果冯皇后变成了冯太后?
但是,到底是太子的哪一个妃嫔怀孕了?
“北国的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小孩子没有了母亲,所以,更需要可靠的人来抚养……不如就让冯皇后代为抚养……至少,她看在父皇的份上,一定会尽心竭力,抚养儿臣的王子……”
罗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乙浑等人却垂头丧气。
“好,就让冯皇后以后专司抚养小王子的职责。”
好在冯皇后只能抚养孩子,实际上就是没有什么权利了,乙浑等人纵然沮丧,此时,也无法再争辩下去了。
通灵道长松一口气,额头上竟然冷汗涔涔。
也许,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筹码了。
外面的冯皇后,岂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关头,从死到生,走了一遭?
在外人看来,皇帝要做什么,那是金口玉言,想干嘛干嘛,可是,除了极其昏庸的暴君之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想干嘛就干嘛。否则,尊贵如唐明皇,当初不是也保护不住杨贵妃?马嵬坡下,六军不发,让你杀一个女人——纵然你是皇帝,你也必须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殉葬13
一个国家的政治体系,就如一颗树大根深的大树,盘根错节,一些枝丫已经长成了,已经无法砍去了。
也许,任何伤到了某一方的利益,就会激起轩然大波。此时,通灵道长完全明白,陛下早就在提防乙浑,也几次想出手铲除乙浑。但是,无论是神殿一战,还是青州战役,乙浑这厮都竭尽所能的表现。陛下纵然要找他的借口,都一时没法找到。本来是打算平息叛乱之后再跟他算账。
但是,事发突然,陛下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出手了。而且,乙浑的党羽众多,如果不想酿成兵变,妨害太子顺利继位,就决不能在此时轻率出手,唯一的办法是还必须笼络乙浑。但是,为了怕乙浑坐大,便又安Сhā了东阳王,陆丽,李将军等掣肘于他,让他不至于太过猖獗。
以后的事情,便只能留给太子自己去清理干净。
此中的复杂,简直难以言表。
好在太子一席话,保住了冯皇后,不然,真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唇舌。
罗迦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了:“太子继位,冯皇后主理后宫;朕还有两件事情要交代你们:第一,朕的后事,由北武当通灵道长全权操办。国家经历了这次内乱,国库空虚,朕的后事,一切从简,无需火化,只由通灵道长将朕的灵柩护送到北武当,和列祖列宗们安葬在一起。记住,只许通灵道长一人负责丧事,其他人,无需Сhā手,也不许Сhā手!……”
陛下再一次叮嘱,众人更是觉得骇异。
陛下驾崩,何等大事?简葬可以理解,就算是不像其他北国的皇帝一样火葬,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最近几十年,中原风俗的深入,很多都实行土葬了。但是,为什么不许其他大臣Сhā手?
可是,谁又敢违背陛下的遗诏?
“第二,朕也不要任何妃嫔殉葬,从此,北国取消妃嫔殉葬制度……”
殉葬14
这一条,众臣也没有什么异议,咕隆着,也不好反驳。只是跪在地上,再一次集体面对陛下起誓:“臣等必将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报效国家。”
“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
只有太子留在最后面。
他依旧跪在父皇的床前,哭得哀恸欲绝。
罗迦的声音到后来,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了,脸上的那种黑气,已经上到嘴唇了,目光也落到了太子的脸上,看着他满脸的泪水,长叹一声,“……朕过世之后,皇儿,你要尊冯皇后为太后。你记住,无论何时,见太后如见朕!”
“是。”
“皇儿,尤其是你,无论何时,都要善待太后。”
太子泪如雨下:“儿臣遵旨。”
罗迦盯着他,忽然问:“皇儿,是哪一个嫔妃怀孕了?”
这话,本来也是当时许多大臣想问的,但是,碍于当时的情况,没有任何人能问出来。
如今,倒是罗迦问了。
太子抬起头,竟然无言以答。
“皇儿……到底是哪一个妃子?”
太子垂下头去,深深地:“父皇恕罪……”
罗迦奇异地看着他。
眼里,露出一丝深深的哀悯之色。
儿子,他在撒谎!
他在这个时候撒谎,为的,便是为了保全芳菲。
其实,自从李玉屏死后,他一个人郁郁寡欢,根本不曾有什么心思亲近任何嫔妃,哪里会有什么人怀孕?
甚至即将要迎娶的李银屏,他更是没有丝毫的兴趣。
以前,罗迦根本不知道他的心事——或者说是装着不知道;因为李玉屏,因为芳菲所说的太子对她的如何的“纠纷”——
他便也以为,太子和皇后之间,也许,早就有了裂痕。
现在,方才知道,竟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至少,在儿子这里,从来不是这样!
殉葬15
有时,竟然是希望看到裂痕的——竟然不希望他们俩,如最初在太子府的时候那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是这样么?
这时,他的脑子里不知怎地,浮现出当初儿子挡住刺向芳菲的刺客的瞬间——
以及现在撒谎的儿子。
儿子跪在地上,双肩都在微微地颤抖。
儿子!
可怜的儿子!
“唉!皇儿,朕忧心的是,你还没有儿子……那条规矩实在太不好了,以后,你寻机把它废掉吧……”
太子已经大婚几年,二十好几的男人了,依照当时的观点来看,逐渐地,要迈向大龄青年的过程了,但是,他还没有儿子,这不得不成为罗迦的一块心病。
“父皇……儿臣会有孩子的……以后,总会有的,您不必操心……”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和:“皇儿,芳菲……唉,你是很了解她的。她只是性子倔强……其他的,没有任何坏心眼。这一次她偷偷溜到青州来,不是为了玩儿……是她,是她担心朕的身子……她怕朕有心病……”
结果,她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自己只是一念之差,便将她的所有心血,付之流水。
罗迦抬头,看一眼外面的窗户。
眼睛有些花了,仿佛一堆人,踩在祥云上,不停地在招呼自己:
是太祖,高祖,太宗……自己的父亲……
那些一个也不曾逃脱的祖先。
自己,也即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本是在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糊涂——面对三皇子时,几乎走火入魔一般的糊涂。
现在才知道,有时,人就是这么鬼迷心窍。
这是宿命的召唤。
不得不如此。
只是可怜芳菲——可怜她那么多的心理医生一般的排解。
太子也心如刀割:“儿臣知道……父皇,儿臣都知道,皇后,她是对您全心全意……她比任何人待你都好……”
罗迦脸上带了一丝笑意,这一生,再不济,总是被人这样热爱过——被一个女人如此挚爱过!
“皇儿,以后,纵然她再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要多多体谅她……她不容易……她实在太不容易了……”
太子跪在地上,只是叩头,泪水,再一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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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旨1
“皇儿,以后,纵然她再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要多多体谅她……她不容易……她实在太不容易了……”
太子跪在地上,只是叩头,泪水,再一次掉下来。
“芳菲的性子,朕太清楚了,她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他喟然长叹,“也许,以后你会跟她发生许多矛盾……也会令你感到非常不快……”
“父皇,你不要操心……皇后,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执拗……”
“也罢,以后,只要她帮你抚养小太子,你们之间,也许会相安无事的……”罗迦再也说不下去了。儿子的性子,他也最清楚不过了。
“皇儿,你回京后,马上迎娶李银屏……”
“这……”
罗迦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怕自己驾崩,他要守孝。他严厉道:“皇儿,朕早有诏令,朕的后事,完全由通灵道长做主,纵然是你,也不许Сhā手,皇后更不许……你回平城后,必须马上迎娶李银屏……”
“是,儿臣遵旨。”
罗迦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笑容。此时,儿子的确太需要来自军方的支持了——李大将军的支持,那是半点也松懈不得的。
某种程度上,不止是为了保护儿子,甚至芳菲,也要倚仗于李大将军的保护。
“皇儿,我们鲜卑男人的性子,跟汉人不一样……你,以后也不要学汉人那一套……”
太子微微有些吃惊,抬起头,看着父皇,不明所以,他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汉人的皇帝,越是宠爱的妃子,地位提拔得越高越是尊贵,可以说是子凭母贵;而我们鲜卑人,最忌讳的便是这一点……越是宠爱的女人,生了儿子,越是得死……”他咬了咬牙,“以后,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才是皇帝!”
太子连哭泣都忘记了。父皇为何前后矛盾?
抗旨2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父皇不是一直想废黜这个条令么?
父皇,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嗫嚅着:“父皇……这……”
“皇儿……你只需要记住,你是北国人的皇帝!而女人,无论是什么女人,都只是女人而已!”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提到是否废黜这项法律的问题。
太子待要追问,只看到父皇的喘息,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再也不敢继续追问,只是跪在地上,情知,父皇的最后一点力气,快要用尽了。
良久,屋子里再也没有了声音。
只有太子的啜泣声,他哭得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
罗迦凝视着他,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守候,他的哀伤,几乎让他形销骨立了。这个孩子,唯一的不好,便是他的软弱——他终究是软弱的,甚至是善良的。
这一丝的善良,也许,今后便会成为他最巨大的致命伤。
他喟然长叹:“你也下去吧。”
太子惊愕地,此时,他不想走,也不敢走,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父皇就烟消云散了——此时,滋生了那么强烈的父子情怀,但觉这个人,在此时此地,便是自己最最亲近的。自己,其实也唯有这一个至亲之人。
“父皇……儿臣想陪着你……”
“不!你出去,朕想一个人静一静。外面,不得召唤,谁也不许进来。”
“是。”
太子跪在地上久久地叩头,却不敢违逆父皇最终的意思,慢慢地起来。
他刚走到门口,却听得父皇的声音:“皇儿……就算冯皇后,不得诏令,也不许进来。”
父皇为何在此时,专门提到这事?这也太反常了吧?太子好生震惊,却只能应命,脚步踉跄地出去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抗旨3
罗迦的目光已经有些昏暗了,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角落。那是一个小型的方几,上面是一个小小的占星。
那是昨晚通灵道长的占卜。
如此的不吉利。
这也对他后期的遗诏,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和分裂——自己的心都是分裂的,完全不明白如何做才是最好的决策。
但是,此时,他是完全清醒的,一生,也不曾如此清醒过。江山,权臣,女人……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闪过。
他想,是自己令这一切,到了这样风雨飘渺的境地?
门外,一片肃穆。
大臣们早已被集中到外面的廊庑外一层;唯有亲信的太监,侍卫,其他任何人不得诏令,不许进入。
就连冯皇后也不许。
这是平衡他们的不安的唯一办法。
乙浑、源贺、东阳王等老臣都侯在廊庑的门口。
一道大门,将里面的世界隔开——此时,他们最最关心的并非是皇帝的生死,而是皇后的一举一动:生怕陛下单独召见她。
每个人心底都打着小九九:太子之后,该是谁了?
那个女人,从神殿就开始锋芒毕露的女人,临终,处于天子身边,实在是太不利了。只因为,她并非是鲜卑人的皇后!
她是汉人皇后!
而且,她的身份那么特殊,所以,他们希望的是,此刻,她也如权臣一般在自己等人的视野里,要让自己等人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乙浑。
他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紧张地盯着门口,恨不得将门口看出一个洞来。
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比他的心情更加紧张了。
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废黜嫔妃制度,让她抚养新的皇太子……这已经是两个极大的筹码了。如果陛下再加码,那该怎么办?
此时,皇帝若是英明,就绝不该再召见这个女人。
抗旨4
可惜,隔着那道门,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紧张地期待着太子的出来。
但是,太子也久久没有出来。
此时,所有的人,额头上竟然都油油地出了一层汗来。
就连远远一旁的通灵道长,也油然一身冷汗,尤其是想起昨夜的占卜,真不知道,陛下今日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尤其是君心难测,尤其是面对这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
他的担心,甚至比罗迦更甚——那是对冯皇后的担心。
此时,她便是弦上的箭,一出去,不是伤人,便是伤及。
他表面一派平和,但是,拿着拂尘的手,都紧张得有些麻木了。
但是,在廊庑里面的冯皇后,却完全没有去猜想外面如狼似虎的目光。
有太监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角落里,她就呆在角落里,就连众臣鱼贯而出,她也不知道。
仿佛自己也是囿于这一方极小极小的天地。
她抬头看四方,这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厚重的青砖碧瓦,苍翠的古柏翠松,若在盛夏,也许还有开得艳丽的小红花。
可是,现在,这里只剩下浓郁的黑色的氛围。她大睁着眼睛,眼看着朝阳升起,又到日暮。自己却只能静静地困在这里,不得逾越半步。
其实,陛下的寝宫距离这个小天井,只是一道墙壁。但是,这道墙壁太长,太厚,太迂回了,她必须出去,穿过一道走廊,才能走过去。
咫尺天涯。
忽然想起在神殿的时候,那个时候,确定了自己即将被执行火刑,然后,就是关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此时此刻,又兴起了这样可怕的念头。
仿佛自己也在慢慢地,慢慢地等待死神的召唤。
甚至比死神的召唤更加可怕,那是一种被人狠狠地抛弃——被自己最信任的男人,狠狠地抛弃。
抗旨5
曾经以为他就是全部,现在,自己,却只是他的微小的一部分,小得完全无法依附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乙辛悄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娘娘,这是通灵道长给你的……”
那是一张纸条。
曾几何时,尚不在皇宫深院,就连通灵道长也不敢公然来跟自己说半句话了?她茫然地拿着纸条张望,但见这天井内外,仿佛处处危机四伏,处处是狼一般的幽暗的眼睛。
她慢慢地摊开纸条,正是通灵道长的亲笔:皇后,你要记住,你现在只是个皇后!
什么叫“只是个皇后”?
她迷惑地瞪着这张纸条。道长,这是在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么?也就是说,真的不得召唤,就决不能妄自行动一步?
她其实对于这样残酷的宫廷斗争,并非是完全不了解的——早在神殿的大战里,就已经有了血淋淋的残酷的教训了。
陛下临终,关系到权利的再分配,无数人的升迁,无数人的贬斥,无数人的荣辱——而自己,便是鲜卑人最先想除掉的对手——他们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当成对手的?
自己一个女人,又做得了什么?
此时,自己越是靠近陛下,越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自己除了是皇后——还是一个妻子啊!是那个叫做罗迦的男人的妻子啊!哪有妻子为了躲避身后的危险,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去死的道理?
可是,她悲伤的完全不是这些——完全不是自己。
她的脑子一刻也不曾停止转动,飞也似地回忆着自己曾经学习到过的所有解毒的妙方:蛇毒,蝎毒,鹤顶红,砒霜,蜈蚣毒、斑斓花,蝴蝶草,蟒蛇毒,青斑斓,芨芨草,有毒仙人掌,白蛇菜……以及形形色色的奇花异草,怪兽虫豸的病毒……
但是,没有一样是符合的。
抗旨6
她一抬手,将那张小纸条撕得粉碎,然后,随手一抛洒,落在天井前的那只水盆里。纸屑飘落,在水里,很快地融了,碎了,浮起星星点点的白色的泡沫悬浮一般。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的刺客。
那个能在树枝上飞檐走壁之人,一直攀援着树枝走啊,走啊。这样的刺客,神殿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绝不会就这么简单了之。
她忽然略略地兴奋起来。
三长老呢?他们会不会有解药?
这三个一百多岁的老怪物,自己怎会想不到?
既然是神殿出品的毒药,这天下,岂可能存在真正无解的毒药?既然有人配制,那就肯定有解药。三长老,岂不是唯一的解毒者?
三长老唯一的目的,不就是希望自己被烧死,不就是希望恢复大神的地位么?只要能救活陛下,只要能!
自己死了又如何?
答应他们的所有条件又何妨?
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江山社稷,甚至自己,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仿佛一道暗黑的乌云冲破了天空:“快,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宫人们见她忽然癫狂一般,都吃惊地看着她。
她这才想起,自己急切地需要帮手。太需要了。来不及仔细地思索,自己身边,足够信任,可以使唤的,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她疾步站起来,走了几步,被宫人们叫住,毕恭毕敬的:“娘娘……”
她还是和颜悦色的:“快,你们马上去找李奕……”
宫人们无人奉命。
回答她的是赵立和乙辛。
“娘娘,现在,谁也不许走出这个廊庑……李奕是外臣,不得召唤,不许进来……”
他们的声音那么为难。
仿佛这青州,比皇宫大院的门槛更高了。
抗旨7
的确,陛下病危,何等紧急?此时,无关人等,外臣如李奕等,的确是不许进入,也没有资格进入。
芳菲的嗓子早已嘶哑,此时,就如一头在黑夜里逃窜了许久的猛兽,嘶嘶着声音:“既然李奕不许进来,赵立,你就去找他……你马上去找李奕……要他替我走一趟……”
李奕完全熟悉神殿的一切,再也没有任何人比他出使更加合适的了。
“你记住,要李奕八百里加紧去神殿寻三长老,要解药……记住,让他答应三长老的条件,无论什么,都必须答应!”
“是,娘娘。”
赵立急匆匆地出去。
芳菲再也呆不住了,就站在廊庑的门口,不停地观望。
这些侍卫,忽然之间变得那么陌生,仿佛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她擦擦眼睛,但是,又全部带着那么的一丁点面熟。换在昔日,他们都会听命于自己——因为,见皇后如见陛下。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如监管囚犯一般。
也许,只因为陛下专门交代了,不许自己自由出入?她百思不得其解,纵然陛下中毒了,也没有必要这么决绝吧。陛下,曾几何时,如此在意那些大臣说什么做什么了?
这时,听得轻微的声音。
她赶紧跑到走廊上。
是太子和他的随从。
一行人鱼贯出来。太子的脚步急促,却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任何强烈的声音,生怕惊扰了父皇似的。他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显然是一直跪着,完全失去了昔日的仪态,嘴唇上,也老大的一圈胡子。
某一瞬间,她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太子对自己的不满,冲上去,急促就问:“陛下怎样了?”
太子抬起头。
芳菲一惊,看到他眼睛几乎都要肿得眯起来了,脸孔也有些浮肿,显然是哭得太久了,走起路来,都有点儿头重脚轻的。
抗旨8
她心里一酸,知道太子是真的悲伤过度,太子,无论如何,他是热爱陛下的——如此地孝顺他的父皇,绝无任何的伪饰,他和三皇子,完全是不一样的。芳菲只恨,为什么当初那一役,太子不痛下杀手,干脆彻底做掉三皇子?
就算是利用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利用个彻底——要是第一次,就彻底做掉了三皇子,日后,岂能有这样多的后患无穷?
而太子也看着她,也一愣。
她整个人仿佛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忽然遭到了风霜雨打,迅速地枯萎下去。她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满眼都是血丝,却又带着一股异样的兴奋。
他被她的这一丝兴奋惊呆了。
“殿下,我想到办法了……殿下,我会有办法的……”一阵风吹来,她还穿着前日的衣服,也忘了加衣服,浑身瑟缩着,嘴唇青紫,瑟瑟发抖,如一个小女孩一般,乌黑的眼圈,“殿下,我会有办法的……我马上进去看看……”
太子还没说话,响起橐驼的脚步声,是高淼的声音:“皇后,陛下现在还没有要见你……”
她本是在往里冲了,腿一抖,几乎倒下去。
两名太监急忙扶住了她。
她定定神,站稳了。仿佛这召见,来得太迟了——甚至,她一度以为,自己和陛下之间,是不需要“召见”的——寻常的夫妻之间,谁需要召见呢?
此时,才那么深刻地意识到,皇帝和凡人的区别。
自己是皇后,不是某某人的妻子!
她抖索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忽然愤怒起来,是真正的愤怒:“这算什么?”。
太子想起父皇的嘱托,也慎重其事道:“皇后,父皇没有要见你……”
“我是有要事,不是其他小事……”她愤怒地,忽然一把就挥开了搀扶自己的太监的手,“我一点要见陛下……我有治病的良方……
抗旨9
太子半信半疑:“这……”
“我有解禁陛下的良方,再迟就来不及了……快让开……”
太子心里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希望,皇后啊,她是医生,他对她的医术的信任,甚至远远在通灵道长之上,也许,她真的有什么妙方想到了呢?
他正要让开,忽然听到随身大太监王琚的一声咳嗽。
这是提醒,他猛然心惊。
芳菲还在催促:“殿下,相信我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太子一咬牙:“皇后,父皇说了……你不得召唤,不许进去……”
父皇说了,父皇说了,什么都是父皇说了。
芳菲怒瞪着他,几乎没有哪一刻,自己如此地讨厌这个男人。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多陈腐的规矩?
“让开,我要进去……”
她的语气令太子也愤怒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父皇一再地叮嘱,还是想到鲜卑贵族的那番殉葬的理论——太子转眼,但见外面悉悉索索的人影。好一个不知好歹的冯皇后,此时此刻,多少人盯着她的动向,她的漏洞?
可是,她还是这样一味乱打乱撞。
太子当然不是蠢货,心里,其实早就隐隐猜到父皇要自己阻拦她的真正原因了——心里怦怦地乱跳,这,意味着自己和冯皇后的第一次较量?
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和这个女人较量?
难道,真的有必要么?
他也严厉起来:“冯皇后,难道你敢抗旨?”
“抗旨?什么旨?你拿出来我看看?”她不屑一顾,“让开……要是耽误了,你可负责不起……”
她这种不屑的口吻,让太子也彻底怒了:“孤就能负责!”
“你凭什么?”
“因为父皇已经传诏让孤继位!冯皇后,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孤下的旨意,你敢抗旨不尊?”
抗旨10
芳菲一怔。
这是未来的储君——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在对自己说话!他的眼光那么凌厉,气势那么凶狠。这一刻,完全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太子殿下了。
两个人,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一般。
周围忽然空旷起来。
她有些茫然,为什么每个人,只要一摆出一副天子的嘴脸,就会变得那么面目可憎?仿佛这天下,每一个人,都是他必须提防的对象。
人那么多,侍卫,宫娥,太监,大臣……这些,都是服务于皇帝的!仅仅服务于皇帝,而皇后,什么也不是。
天下只有永远的皇帝,没有永远的皇后——说穿了,人家要承认你是皇后,宠爱你,你才是!
此外,你便什么都不是。
她孤单单地站着。只是愤怒,只是不平,就如当初在神殿时候的辩论——凭什么就该焚烧女人祭祀大神?
凭什么啊?
如果要表示真正的虔诚,那为什么不焚烧男人?
为什么他们父子忽然都变得如此狠,如此决?
就如一个忽然被赶进了死胡同的人,左冲右突,再也找不出逃生的出口。心里那么焦虑,甚至不是为自己焦虑——而是为那个人的生命焦虑——因为他们的狭隘!
因为帝王与生俱来的那种猜忌——为了猜忌,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自己这是要去救命啊,不是去篡位的!
她也怒了:“陛下,他凭什么不见我?我是想到了好办法……治疗他的好办法……”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去,意味到此时决不能蛮干。太子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服软不服硬,拖延下去,损失最大的是陛下啊。
太子想起外面那些鲜卑大臣,父皇的嘱咐,咬紧了牙关:“冯皇后,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做出表率……皇后,你理智点好不好?”
抗旨11
“殿下,我真的必须马上去见陛下……”她的声音非常诚恳,“我想到了一个治疗陛下的良方,必须要陛下的配合,也必须让陛下马上启程……也许,还需要你的配合……求你了,殿下,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
“谁知道是不是借口呢……就像上次的金蝉脱壳……”
她怒不可遏。这个男人,竟然还记恨着上一次芝麻绿豆的小情。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自己还会骗他不成?
“殿下……日后我再向你解释,现在,我必须去见陛下……”
太子见她固执己见,完全不把自己的阻拦放在眼里——不止是父皇的考验,而且,这是对鲜卑贵族们的一个交代啊!她难道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此时这样,岂不是正给鲜卑贵族们以借口?
要知道,当初要她殉葬的声音,可是压倒一切的啊。
太子坚决起来:“皇后,父皇旨意,你不许去!孤家也以储君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去!”
她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皇后……你不要乱来……”
她发起怒来,干脆不管了,一头就往外里面冲。
“快拦住皇后……”
两名侍卫立即冲上去,拦在她的面前。
“谁敢阻拦本宫?”
两名侍卫当然不敢。
太子却亲自冲了过去,横在她面前,沉声道:“皇后,你怎么如此不识大体?”
她怒得双眼几乎要充血了,自己怎么不识大体?自己是为了自己么?
这些人,口口声声尽忠,尽孝,但是,陛下的性命呢?
陛下死了,他们倒是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太子,他倒是好马上登基继位,真正的大权独揽,君临天下了!
但是自己——她的心理一阵一阵地抽搐!仿佛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很快就会因为这样的横加阻拦,而烟消云散了。
抗旨12
太子,就如一座大山,横在眼前。
她忽然一下就伸出手,迅速地抓住太子的衣襟,从太子腰上拔出一柄利刃——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是鲜卑男人的习惯。其他人接近陛下,是不许带刀的,但是他是太子,他例外。
太子猝不及防,而且,根本就没防备到这一点,忽然被她劈手夺去了匕首。
“皇后,你想干什么?”
“退下,你马上退下……”
“皇后……”
她匕首一横,就对准自己的心口:“殿下,你让不让?”
太子惊得目瞪口呆,但见她反着手,明晃晃的匕首一直横在她自己的胸口,他本是伸手要去夺过来,可是,却生怕她真的用力,就刺了进去。
“皇后……芳菲……”
她拿了匕首,一转身就狠狠一挥:“滚开……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阻止我……”
“快,快夺了皇后的匕首……”
一名侍卫试着上前,但是,还没靠近她,她已经挥舞着匕首,因为漫无章法,手臂重重地捧在身边厚厚的墙壁上,一阵火星四溅,一道鲜血就流了下来。
她却不觉得疼痛,势如疯虎,就如一头龇牙咧嘴的小豹子,只是狠狠地叫嚣:“滚开……你们都滚开……”
她用尽了全力,声音却那么嘶哑,就如一条在漫天的大雪里挣扎的小蛇——整个身子,完全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不停地畏缩,蜷曲,仿佛已经不足以抵挡这个寒冷的冬天。
太子抢在她的对面,但见她手上淋漓的鲜血,整个人如疯了一般。他心里一疼,完全没了主意,从来,他面对这样的她的时候,都是没有主意的。
他的目光只是盯着她的可怕的双手,只是喊:“皇后……皇后,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要伤着自己了……”
“滚开,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开……”
抗旨13
“皇后……快,来人,帮皇后包扎伤口……”
“滚开,谁也不许靠近我……滚,你们全部滚开……”
几个侍卫抢上,她挥舞了匕首,拼命地乱砍。一时间,就连太子也再也不敢靠近了。其他哪个侍卫敢真个和一副拼命三郎一般的皇后抗衡?两人赶紧一闪身,但见皇后已经入一阵风一般冲了进去。
太子在身后气急败坏,却又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高淼已经追出来,也又惊又怒:“殿下,快阻止她,快……不然陛下会生气的……”
太子追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正是芳菲刚刚挣扎,碰在墙壁上的,还很鲜艳的红色,令人触目惊心。芳菲,这就是芳菲,她从来都是这样!
他垂头丧气:“由她吧……也许,她真的有治疗父皇的良方……也许,真的能治好父皇……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试试呢?”
高淼垂下头,心里却长叹了一声。
再也没有人更比他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了,可是,太子,他在冯皇后面前,永远是没有办法的。
任何时候,都只能败下阵来。
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皇后拿了匕首,冲了进去。
门口,也有两名侍卫。
芳菲低喝一声:“开门。”
二人不敢不开。
芳菲进去,放慢了脚步。
门,再一次轰然关上。
其实,那声音是很小的,但是,听在她的耳里,却是又一次的震动。整个这两天,她都浑浑噩噩的,仿佛一个人在云端里,忽然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一切,都如一场梦一般。
如果真是梦该多好啊?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也不知道疼痛,醒不来——就如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唯有流血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仿佛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女刺客。
抗旨14
但是,对面躺着的,却不是自己要刺杀的对象——是自己要拯救的对象,他,是自己的丈夫。他是睡着了?或者已经死了?外面那么的叫嚣,闹嚷,他都听不见了?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完全听不到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完全不知道她的进来。
她持着匕首,悄然地,靠近。
“冯皇后!”
她身子一震。那么严厉的声音。
是陛下,是陛下开口了。但是,他还是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凭借某种意念再说话。
“跪下!”
声音那么严厉。
他叫自己跪下。他竟然叫自己跪下。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曾叫自己跪下过。
“你不尊新帝,持了匕首闯进来,这是想干什么?要篡位了?”
就这一句话,她满腔的兴奋,登时化为乌有。仿佛床上是一个完全无情的,陌生的男人,陌生得自己完全不认识了。
芳菲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罗迦,也不知道该不该跪下去。但是,心比理智更加软弱,只听得“当”的一声,她手里的匕首掉下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却轰隆隆地,如一阵山崩地裂一般。
也许是腿是软的,她颤抖着,无意识地跪下去。久久地跪着,头发完全扫在地上。她几乎匍匐着,某一刻,但觉自己死了——自己甚至比罗迦还先死。
此时,该说什么呢?臣妾参见陛下?
她哼哼唧唧地,语不成声:“臣妾……臣妾……参见陛下……”
她哆嗦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比床上的那个男人,伤得更重。
这时,太阳已经逐渐西斜了。
一缕血红照射进来,恰好投射在罗迦的脸上。他闭着眼睛,脸色从黝黑,逐渐地变为苍白,仿佛是两种颜色在极其诡异地进行转换。
那是一种死亡的颜色。这个男人,马上就要离开自己了——那些毒气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循环,蔓延。
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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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救英雄1
芳菲睁大了眼睛。
仿佛第一次自己见到他,在大燕国的后花园里,他昂首阔步,穿着崭新的王的戎装,头上戴着绿咬鹃的王冠,挺拔而魁梧,英俊而潇洒——却也,残忍而毒辣。
生活,就是一场慢镜头。
仿佛他抓了自己的那一堆破碎的宝贝,狠狠地,狠狠地扔出去——四处飞散,飘洒,残忍地哈哈大笑:“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属于你这个小魔鬼……”
仿佛他在神殿的暴怒:“朕要杀了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敢于向大神的心脏扎刺的亡国孽种……”
仿佛他一次次的柔声:“小东西,以后朕都喜欢你一个……再也不喜欢别人的……”
仿佛他在神殿的时候,那么多人的威逼,唯有他说:“她是朕的女人,谁也不许威逼她……”
……
就是因为这句话!
纵然他再也万般的残忍,万般的不好,她都忘了——统统忘了。
何况,他从未真正要伤害自己,就如安特烈所说,所有一切关键的拯救,都是他完成的。他还允许自己将伏羲论证成女神。
被爱的过的人,才知道,爱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她忽然跳起来,忘了一切规矩地跳起来,既不跪他,也不拜他,一步就上去,伸手搀扶他:“陛下,我想到办法了……我想到救你的办法了……陛下……呵呵呵……”
她呵呵地笑,这一瞬间,一切的不快,悲哀,甚至陛下,太子的决绝,都忘记了,兴奋得如一只看到许多红萝卜的小兔子,几乎恨不得跳上去就抱住罗迦,将他抱起来,狠狠地抱起来,如一个女英雄一般,来个英雄救美:“陛下……我想到办法啦,哈哈哈……我会救你的,你不会死,绝不会死……”
她手舞足蹈,完全不管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罗迦重重地喘息,这一刻,是如此愤怒。
美女救英雄2
这是新帝和冯皇后第一次较量的结果。
他几乎是在暴怒:“冯皇后,没有朕的命令,你闯进来干什么?你竟敢连朕的命令也不听了?”
芳菲完全不理睬他的咆哮:“陛下,我知道了……三皇子既然是从神殿拿的毒药,神殿之人肯定就有解药……三长老肯定有的……只不过,现在是我们求他们,他们的价码就会开得很高……只要能让你活下来,那些价码都算不得什么,是不是?哈哈哈,陛下,我已经设法了,先派人去神殿……我已经派李奕出去了……陛下,你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唧唧呱呱,几乎是蹦蹦跳跳地,一把就拉住了罗迦的手,“陛下,起来,我们马上起来上路,往平城赶去,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是要抓紧时间,你是中毒,不是受伤,完全可以坐马车……”
她甚至已经在筹划着,马车肯定比不上骑马,如果说,骑马能够日行两三百里,那么,马车一天最多几十里地,从这里到平城,到底要多长时间?到底还来得及不?加上李奕的一来一回,中途相遇,当然是时间缩短得越少越好。
“陛下,我们马上出发……我陪你上路,我还有药,能控制住……我不相信通灵道长的诊断……我也是医生,我自己也有办法,陛下,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看,以前你的寒症发作,不就是我治好的?他们谁也治不好,是不是?陛下,快起来啦,时间很紧张,再耽误就真的来不及了……你放心,李奕一定会找到三长老的……”
“冯皇后!”他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
她抓住的手,忽然狠狠地一推——是陛下,陛下猛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
她手里一空,心里也一空,那么委屈,如一个小孩子一般,垂着头:“陛下……我是想到办法了嘛……我不想你死嘛……你不许死……”
美女救英雄3
“朕现在还有一口气,你就敢于如此不尊新帝……日后,你岂不是要做吕后第二了?”
她惊吓得后退一步,面色煞白。
新帝。陛下说的是新帝。
不是太子。
而且,还吕后第二!
仿佛这时才明白,皇后,不是和新帝一个级别的——皇帝,真的是惟我独尊。
可是,吕后——谁是吕后?
她靠在墙上,目光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之上。罗迦的目光,也落在那把匕首之上。刚刚,她便是用了这把匕首——那是太子的匕首。她竟然用太子的匕首威胁太子,擅自闯进来。
这是一个女人的作为?
这是一个皇后的作为?
儿子的第一次命令,就下得这么窝囊。
好在外面的大臣们还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现在处于什么的刀尖火海之上。永远都是如此地肆无忌惮。
“冯皇后……你出去!马上出去!”
“陛下……”
“马上……出去!”
罗迦的力气已经不足了,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都是断断续续的。但是,那种愤怒——芳菲完全看得出的愤怒。陛下,他从未如此愤怒,那种眼光,纵然是昔日在神殿下令处死自己,纵然是自己第一次怀孕临盆,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也不曾如此愤怒——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是觊觎他们家族的真正的吕后二代。
可是,吕后又有什么错?刘邦的江山,难道她不曾立下汗马功劳?否则,那些权臣为何在她生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就算她是个女人,他们也只敢在她死后才能动手。
但是,自己,何曾觊觎他们的什么北国江山?自己没有打过江山,也没有觊觎过江山。自己不过是想救他,只是想救他而已。
“冯皇后……北国的规矩,你该知道的……”
美女救英雄4
北国的规矩!吕后!
她的心底一阵发颤。汉武帝正是鉴于吕后的教训,才残忍地杀害了太子的母亲勾弋夫人,以免“子弱母壮”,后宫篡权。而到了北国这里,便是历代的“子立母死”!
她的头,一阵一阵地发晕。
惶然明白过来——到了此时此刻,陛下,他是在怕自己干政。
怕自己篡夺他们北国的江山。
所以,他和太子,才都是如出一辙。现在,他临终之前,便只信任太子,再也不信任自己了——不止是不信任,而且是警惕,就如警惕最大的敌人一般。
他甚至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的儿子扫清障碍。
方才,他要太子阻拦自己,没有阻拦住,便更是加剧了他的那种警惕。
就因此,他更要树立新帝的威信。
要树立威信,当然是先拿没有一儿半女的年轻的未亡人开刀——年轻的皇后,已经成了阻碍他们北国家族的最大的绊脚石。
就如通灵道长纸条上警告的——你要记住,你只不过是一个皇后!
这个时候,陛下,才是真正的皇帝了。
以前以为是个丈夫而已。
皇帝和丈夫,这之间的差距,何止千里?
汉武帝当初也不是不宠爱年轻漂亮的勾弋夫人的。就是因为太过宠爱,她反而非死不可。难道陛下也是这样?就因为之前那么宠爱自己,住在立正殿,还可以帮他看奏折,所以,这一切,反而成为了自己今天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的最大心病?
不是太子在警惕自己,原来,自始至终,是他陛下在警惕自己!
一股寒意,迅速地蔓延到骨子里。
风从窗子里吹来——可是,窗户明明是紧闭着的,没有一丝缝隙。芳菲觉得非常冷。
仿佛一生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在此刻完全消失殆尽。
美女救英雄5
什么恩爱,什么信任,什么夫妻情深,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到头来,全都敌不过利益的计算。
果然,鲜卑男人都是完全一样的德性。恩爱的时候,性烈如火,但是,女人,终究不过是宝马,宝刀一般,他们喜欢的时候,恨不得为其生,为其死,兴趣消失的时候,便立即翻脸无情。尤其,当女人的存在,妨碍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的时候,立刻,便是选择毫不犹豫地牺牲女人。
不料,罗迦竟然也是如此。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也不过如此。
昔日,自己还在嘲笑小怜,张婕妤等人的不自量力,殊不知,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小怜,另一个张婕妤?
一旦爱驰,便什么都不是了。
甚至,自己还不如小怜,小怜至少还有一个齐帝,纵然亡国了,也心心念念,走火入魔一般地痴恋着她。对于女人来说,其实,男人是不是那么雄才大略,有什么关系?
雄才大略,凶残如汉武帝,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自己不是有什么野心——自己只是想救活他,仅仅如此而已。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周围的氧气,都完全被冻结了,两个人仿佛都没有了呼吸——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罗迦看过去的时候,但见她靠在墙壁上,身子却不停地往下蜷缩,直到缩在角落里,悄然地蹲着,就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她忽然开口,慢慢的,声音十分干涩:“陛下,你想不想活命?”
“!!!!”
“陛下,只要治好了你,我自然会离开……就算你再把我赶走也行……”
他狠狠地闭了眼睛,狠狠地再喊出一句:“出去……冯皇后,你抗旨新帝,现在,又要抗朕的旨意?”
芳菲慢慢站起来,看他一眼,那目光非常陌生,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然后,漠然地就往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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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门口,脚步那么沉重,竟然停下来。
呆呆地,希冀什么呢?希望他叫住自己?
自己每一次和他闹了矛盾,从进宫的那天起,几乎,每一次都是他先妥协——争吵,斗嘴,甚至是那一次远走北武当……都是他亲自来迎接。每一次,都是他让着自己。
可是,她等了那么久,竟然没有得到任何的挽留。这一次,陛下他绝不会再先妥协了——不是先——而是根本不可能妥协。
那是得不到答应的,就如自己知道的——他在担心什么。
她早就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了——母壮子弱——何况,自己并非是太子的母亲,自己是太子的对手——自己是一个太过年轻的女人。而且,是和太子曾经——初恋的女人!
皇帝死后,太年轻的女人留着有两大隐患——一是怕玷污先皇的名声,容易给先皇戴上绿帽子,内宠面首之类的;这在历史上,已经有无数的例子。第二便是皇权的旁落。
自己这样一个异端——把伏羲也能论证成女神的异端,陛下,他怎会不怕呢?
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己和太子的微妙的关系——曾经是初恋的情人。
如此,朝廷内外,甚至陛下自己,都是心存忌讳的。
她其实并非是不知道那些鲜卑大臣的意图,担忧——不是不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此时此刻,可以说,天下最危险的人便是自己了。
就如太子——太子对自己的辱骂——新台的宣姜,干政的牝鸡司晨。
太子也是提防着自己的。
人生到此,竟然是如此的失败,自以为全心全意的人,竟然完全是时刻警惕你,提防你的人。
而自己所做这一切——不顾一切地,其实,只是想救活他!
她忽然很想笑一下,其实,这竟然是自己人生里,第一次为其他人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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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陛下也好,太子也罢,他们对自己,都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曾经爱过——不,没有,他们只爱他们自己!只爱这锦绣灿烂的北国江山。
为此,不惜把一切都想成假想敌人。
自己,便是他们想象中最大最可怕的潜伏敌人——新一代的吕后!
他们的观点,和外面的鲜卑大臣一摸一样。
难怪通灵道长连话都不敢跟自己说一句。以她对政局的了解,其实是知道的,之前,肯定提出了要自己诸如殉葬之类的话题。
陛下,他为什么不明说呢?他怕自己不同意?
她在这一刻,竟然感觉不到什么悲哀——甚至马上就要走出门口了。也罢,这个男人的死与活,好与坏,其实,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心里忽然豁然开朗。
自己,就如通灵道长所说,其实,只该尽到皇后的本份——皇后,皇帝,其实都是一个称呼而已,绝非是寻常的夫妻!
眼看,她就要走出门口了。
罗迦在床上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眼看着她一只脚迈出门槛。他松了一口气,可是,同时,心里却狠狠地一阵拉扯,几乎要碎掉一根叻骨了。
可是,她却遽然转身,忽然就冲了过来,如一阵猛烈的旋风一般。
罗迦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已经狠狠篡住了他的手,声音如拉风箱一般:“陛下……求你了……我想到了办法……只要我们去求三长老,他们一定会给解药的……请你相信我,我不会篡权……我也不是故意要和太子作对……我只是想救你……只要能救活你……日后,我就去北武当,青灯古佛,再也不干涉你们的什么内政了……”
罗迦的声音那么冷酷:“你如何救朕?”
“三长老有解药……他们会给我的,一定会给的……陛下,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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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凭什么给你?”
“他们不是想把我焚烧给纵目神么?这是他们最大的目的……也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上一次神殿的大厮杀,血流成河……为的,不也是这个目的?只要我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一定会给的……”
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自己的心口,这是罗迦都不曾想到的——从小,她都是要让自己宠着,让着,从不肯做出任何的妥协。得不到的花树,就用滚水浇死;自己不明确答应放她活命,她有良方也不会救太子;甚至自己的寒症,都要确保自己没有再宠幸其他的妃嫔,才肯真正尽心竭力……她就做一个这样的女人不好么?一个狠心的女人难道不是更快活?
为什么偏偏要这样?
她竟然宁愿牺牲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要求牺牲自己!
为了拯救自己,她宁愿接受烈火的焚烧。
不,自己不要她是这样——只要变成了这样,便是她的死|茓。
当自己无法照顾她了,她就万万不能变成这样。
可是,他那么震惊,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而且,一个太子已经够软弱了,如果皇后也变得这么软弱——江山需要的不是过多的温情脉脉,而是一种威严,一种征战杀伐之心。
自己便是毁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脉脉里。
冯皇后——
该死的芳菲!
她为什么不继续做她的小魔鬼?
她为什么不坚持她那种狠毒的,不把一切人放在眼里?
为什么自己如此对她了,她还要甘于一死?
为什么不像对付仇恨的大神一般,狠狠地往自己的心口扎上一根尖刺?
自己的培养,竟然是如此的失败!
“陛下,求你了,三长老的要求很简单的……我已经吩咐李奕完全答应他们的要求了……没什么好为难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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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她的手:“滚……滚出去……你这个疯子……冯皇后,你完全是个疯子……你疯了……”
“陛下,你马上起来,我们马上上路……两头并进才来得及……”她又扑下去,“陛下,你听我说……这样真是一举两得,既能救活你,也能消灭你们北国的隐患……我本来早该被烧死的,如今,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也算是活够了,赚了这么多年了,也值得了……陛下,快,马上启程还来得及……你就算讨厌我,我不陪你上路,让其他人,让太子陪你上路……”
“滚……疯子,你滚出去……你给朕滚出去……”
他拼命地,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上。
芳菲的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头在冷硬的地上恪得生疼——但是,就连疼痛也是麻木的,就如那只受伤的手。鲜血凝固了,疼痛麻木了,心也麻木了。
“朕……已经没有时间了……你真要念着昔日的情意,就不要再来打扰朕了……出去,你马上出去……滚,滚,滚……”
她慢慢地坐起来,流血的手抱着膝盖——因为膝盖也摔疼了。
她埋着头,覆在膝盖上,头发完全散乱下来,乱蓬蓬地将她整个人彻底遮掩了,就如暗夜即将到来的一抹幽灵。
声音也是飘忽的,仿佛那么不真切,是从某一个坟墓里飘出来的,低低的,绝望的:“父皇……你死了……我怎么办哪……”
罗迦泪如雨下。
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彻底劈开了内心最后的一道屏障。
父皇!
父皇!!!
就如自己的小女儿,走投无路,受尽委屈。
“傻东西……你真是个傻东西……”
芳菲依旧没有抬起头,还是紧紧地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傻东西……”
“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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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彻底地软下去。她只有自己一个啊——唯有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亲人了,就连伪姐妹新雅,洁雅,自己也给她剥夺了——起初,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一定会跟她白头到老,只要有自己——她再也不需要任何外人了,自己,便是她的全部!
可是,她呢?她是不是自己的全部?
这一声父皇,就如一面镜子。
某一刻,忽然照见了自己的自私——一个帝王心底的最大的自私——江山,天下,未来,子孙后代——都比她重要,都比一个女人重要!
自己非要成为她的全部,但是,却未能让她成为自己的全部?
仿佛某一种的妥协,一种内心深处的妥协。那是没有办法的。就如他之前怨恨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不能坚持,不像个鲜卑男人。
殊不知,自己也是如此地没出息。所以,这一生,才会以如此的结局收场,完败在自己的儿子——家族的宿命魔咒里。
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彻底崩溃,整个人,便也如岩浆沸腾一般爆发了。他喉头翻滚,竟然说不出话来,仿佛被哽咽着,久久地,没有了声音了。
她还是低垂着头,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就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热切:“芳菲……芳菲……”
好一会儿,芳菲才慢慢地抬起头,警惕地看他,仿佛在确认——的确不是冯皇后?
的确变成芳菲了么?
“芳菲……小东西……”
他忽然急不可耐地,挣扎着,要跳下床,要拉住她的手,那么着急地要拉住她的手,今后,只要还有一口气,自己就绝不放开了——绝不!
就在他挣扎着翻身的时候,脚还没到地,却被人抓住——是她无声无息地漂移过来——对,就是漂移,没有任何的响动,仿佛她是一个鬼魅一般,一下就飘了过来。
她迟疑地伸出手去,本是要搀扶他。
却被他一把抓住,狠狠地抓住,他的身子倒在床上。她也被拉得跟着他一起倒在床上。
两个人就这么搂抱着,狠狠地搂抱住。
PS:今日到此!
美人之死1
天空,越来越黑了。
四周,只有两个人的心跳,连风声都没有了。
她太累了,躺在他的身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当罗迦的手抚摸到她的发际的时候,听到的竟然是呼呼的鼾声。就如一头小小的猪仔,吃饱了,喝足了,温暖了,要睡着了。
但是,这一次,她的身子又冰又冷,因为太长时间的不吃不喝,几乎快晕过去了——那是一种心力交瘁,以至于连安慰他的力量都没有,反而先睡着了。
就因为觉得安全。
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安全,仿佛不是她跑来照顾他,而是他天生就该照顾她的。
他心里因之而高兴,那么甜蜜。
但是,又那么恐惧。因为自己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照顾她的人了,她这样的依恋着,并非好事。
他心里如刀割一般,那么狠狠地,想把她推下去,却终究是狠不下心。
某一刻,觉得自暴自弃了。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现在自己就把心操完了,太子的路,皇后的路,还是让她们自己走好了。
现在,自己只是需要她,那么深切地需要着她。
甚至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躺在自己身边,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他伸出手,更加了一点力气,轻轻地抱她,拉了被子,将她盖好。就如以往许多的日子一样,听着她在自己怀里的心跳,那么急促,咚咚咚的,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力量。
他微笑起来,眼眶尽管已经越来越干涩,涩到无法支撑了,可是,还是大睁着眼睛看着她。
“傻东西……唉,你怎么这么傻呢?”
他喃喃自语。
却是满心甜蜜。
那是知道自己被人爱——超越自己期待之外的那种爱恋。而且,是来自于她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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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肯这样的替自己生,替自己死。
一个帝王,被一个女人,这样真正的爱过,又还夫复何求。
“傻东西……如果朕不死……以后,无论什么都依你!纵然是你要做女皇,也依你。”
她听不见他的话,睡梦里,稍稍地测一下身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在睡梦里也生怕他跑了。
纵然如此,也不觉得安全,一只手又侧过去,牢牢地抱在他的腰上,如此,才真正地轻松愉悦地依偎着他的胸口睡去。
乱蓬蓬的头发落了罗迦的满手。
一缕夕阳照射进来,照得她的头发都有点儿奇怪的五颜六色。
罗迦知道,这不是阳光的原因,而是自己的眼睛在逐渐地发花了。
他强行摇摇头,心里竟然不觉得什么苦楚,也不觉得什么死亡之前的悲哀,反而是一种平和,镇定的平和!
非常的镇定!
非常的安宁!
也非常的幸福!
廊庑之外,黑压压地跪满了文武大臣。
他们已经跪了一天一夜,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熬不住了。这些人都在等候着陛下的消息,尽管他们已经双眼发赤,憔悴不堪,饥寒交迫,但是,还是勉强地维持着形态,生怕乱了方寸,失去了礼仪,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被人挑出漏洞。
几名顾命大臣也在廊庑外面走来走去,不时交头接耳,或者伸长脖子看着里面。
时间变得那么漫长。
而且,这不是在宫廷,忽然失去了它原来应该具有的礼仪。就连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希望借由祖宗家法达到的威慑,都没有办法了。
因为,这是在青州。
这里不是平城。
这里的一切都和鲜卑人的习惯不一样——奴隶制的宗法民主制忽然没有什么踪迹了,而汉人的皇帝一般高高在上的威严倒体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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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神殿战役的前后,一些大臣们便意识到,陛下是在加强这种威严了。
此时,从这里看去,廊庑的走廊,站满了御林军,真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天家的威严,便都在了里面。
就算是顾命大臣,也不敢轻易进去了。
也因此,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沉重而诡异的气息——陛下的病,来得这么蹊跷。
一些人甚至也猜测到了是中毒——就在乙浑等顾命大臣那么靠近陛下的时候,曾看见他面上的那种黑色,那分明是中毒的症状。而且,御医们也战战兢兢地进出了那么久。
单单是个风寒,是不可能引发这么大的阵仗的。
但是,此时,谁敢去追问真实的原因?
陛下当初独自审核三皇子,便是为了避开众人。
然后,三皇子呣子身首异处,陛下也濒临死亡。
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蹊跷?
陛下,死亡,或者不死?
或者,另外有什么大家根本不能料到的计谋在里面?
每一个帝王的末日,便意味着无数的权利,阴谋,血腥,惨杀……这又事关在座的所有大臣。
没有一个人是不紧张的。
尤其是乙浑,更是觉得背心一阵一阵地发凉,潜意识的假想敌冯皇后——也许,马上就会变成真正的敌人了。
尤其,对于京城尚不知道处理结果的张婕妤,此时,他只祈求大神保佑,千万别让太子和那个女人拿到自己的任何把柄。张婕妤这里,永远是他的心病,某一些环节出了差错,自己的处心积虑,也就完了。
也不知为何,他对太子一向不是那么忌讳——太子,和罗迦不同,总是孱弱了一些。但是,对于那个女人,他一看见她,就会想起大祭司临死前的惨状。
这几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里,如此地提防,一定要搞掉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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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何才能合情合理地干掉冯皇后?
他的目光悄然地看着李峻峰,通灵道长等等。
这个时候,他们谁都不敢替冯皇后说半句话,否则,就有结党隐私的嫌疑。尤其,内宫和掌握军权的大将之间,稍有牵连,便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所有的人,目光都盯着门口。
他们都在期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那就是太子。
但是,很久,太子都没有出来。因为,他也无法出去。
太子就坐在冯皇后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他很清楚,自己出去,便意味着什么——那些人,更会将猜忌的目光投向冯皇后。
只要父皇单独召见了冯皇后,而且是那么久的时间,他们就会怕——怕这个汉女,怕这个汉家皇后,拿住了他们的什么致命的把柄。
因为,某些人其实是知道的,陛下对自己等人是否有猜忌,多少还是心中有数的。
就如一盘棋,已经下到了最后——形势却忽然不明朗起来。
先帝?新君?
到底该如何顾全自己等人的利益?
尤其,太子对于自己第一次下的命令也没做到。
这是他完全不能容忍的。
仿佛面临第一次的失败,恼怒,沮丧,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可以下令拉出去,至少,治一个不敬之罪,但是,但是,她是冯皇后!
她是芳菲!
所以,他不得不容忍——他已经完全无法再目睹那样形容憔悴的芳菲了——芳菲和父皇的感情,父皇的忽然翻脸——
他其实也是非常茫然的,仿佛一头乱无头绪的麻,自己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一个结。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这一次父皇的中毒,一定有什么秘密!
但是,到底是什么秘密,他却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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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他是自幼在宫廷长大,熟知宫廷的一切礼仪和利害关系,而非是无所顾忌的冯皇后。
有关帝王的东西,纵然是父皇,他也是不敢擅自揣测的,想得越多,危险越大。
那一刻,芳菲营救父皇的心意,是如此地真心诚意——他想,若是换成自己,明知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还有这样的勇气么?
老太监王琚守在他的身边,低声地问:“殿下……娘娘进去这么久了,怎么办?”
他茫然地看一眼紧闭的大门。
门口,魏晨和张杰依旧如一尊门神一般。
他们从来都是直接对父皇效命,对父皇负责,此外,不需要经过任何人。但是,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冯皇后刚刚闯进去的时候,二人并非怎么强行阻拦她。如果他二人阻拦了,别说冯皇后拿了一把匕首,纵然是冯皇后调动了军队,也是冲不进去的。
他心里忽然一震:这二人对待冯皇后,竟然几乎是如对待父皇一般!
这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秘密,心里也不知是忧还是喜。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正要起身查看,却被王琚叫住:“殿下……殿下……”
他猛然惊醒,此时自己出去干嘛?
自己出去,岂不是刚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他大喝一声:“快去看看,外面在干嘛?”
两名侍卫立即跑了出去。
外面的喧哗,是回纥勇引起的。
因为他是低级将领,跪得太久,也或许是冲锋陷阵的时间太过劳累,忽然就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几乎晕过去。
众人慌忙扶起他。
就在这时,一名家丁悄然地跑进来,想必是要找他说什么话。
众人的侍从都等在外面,不敢擅自进来,众人见这人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也不知在回纥勇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但见回纥勇忽然面色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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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时站稳了,竟然一脸慌乱,想必是想告假的样子。
但是,此时此刻,又岂能真正告什么假?
本是很严肃的氛围,不知谁忽然嘀咕了一句:“回纥将军,真是美人膝下软啊……”
回纥勇大怒,不禁反唇相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众人估计是跪久了,脾气也大了,那个人也不甘示弱:“你就是失仪了……你这是不尊陛下……”
“谁不尊陛下了?”
回纥勇恼羞成怒,一脚就向那个将领踢去。
将领身形一闪。
乙浑忽然大喝一声:“混账,你们要反了?”
源贺也冷哼一声:“回纥勇,你是不是想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源贺是他的妹夫,彼此之间,又存在着争夺美人小怜的仇恨。但是,他的官衔远远不如源贺高,源贺一直是站着,当然就精神抖擞。
他一直跪着,当然就体力不支了。
源贺本就夹带了私恨,此时见他如此出糗,不但不帮他说话,反而冷嘲热讽。回纥勇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也是莽汉一名,一伸手就要去拔刀:“源贺,你休要欺人太甚,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妒忌我……”
皇帝危殆,群臣竟然在外殿动武,这算什么?
乙浑本要制止,却心里一动。太子一直不出来,他已经等不及了,就算是太子主持抢救工作,但是,也不该这么久也不对外面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
要太子露面,唯一的办法便是猛打猛吵,就不相信他不出来。
因此,他不但不阻止,而是火上浇油:“源贺,你妒忌回纥勇什么了?”
源贺败了一阵,失去了美人,本来每天心里都如猫抓一般,对着个五大三粗的回纥氏,心里本来气不过又被乙浑来这么一下,一怒之下,一拳就打在回纥勇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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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了得?
鲜卑武夫本来就十分好战,平素规矩也不严格,彼此之间,都还连命道姓地称呼,如今,两连襟一动起手来,简直如仇敌一般,周围的人拉都拉不住。
通灵道长又有事出去了。
李俊峰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闹得不像样,乙浑又煽风点火。他一怒,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东阳王毕竟是长者,也立即出来息事宁人,一拳就打在源贺的身上:“陛下垂危,你们就敢闹事,是不是活腻了?”
源贺虽然勇悍,但是遇到东阳王,又看到对面李大将军鹰隼一般的目光,他在这二人面前是不敢拿什么架子的,便只得悻悻地退回去。
回纥勇挨了一拳,本来是不服气的,但见源贺也被东阳王打了拳,倒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乙浑见东阳王多事,他心里又气又恨,又想起当时要冯皇后殉葬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就是左右逢源,说什么那是陛下的家事。
他眨了眼睛,正要想挑起什么事端,却见门开了。
是太子殿下。
乙浑心里一喜,却见太子挥了手,“除了几位顾命大臣,其他人暂且退下。”
众人如获大赦,立即退了下去。
唯几名顾命大臣,匆忙地就围上去:“殿下,陛下怎样了?”
“陛下身子如何?”
太子淡淡的:“冯皇后在全力抢救!”
他说的不是陛下召见冯皇后!
而是冯皇后在全力抢救。
众人都知道,冯皇后原本是精通医术的,现在,去抢救陛下,无论是汉人也好,鲜卑人也罢,无论是皇后也好,其他妃嫔也罢——都不那么重要了。主要是,她的身份变成医生了。
冯皇后进去,是名正言顺。
那么,无论她在里面呆了多久,其他人,都无法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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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大臣倒是无所谓,如果皇后能治好陛下,那倒是一件好事。
但是乙浑却直觉不妙。陛下的突然病倒,突然传位,突然留下遗嘱……这些所有的诡异,逐渐地,就要凝结成一条清晰的线索了。
但是,这个主线的终端,究竟是什么?
他跟其他老臣一样,都弓着身子,在未来的新帝面前,毕恭毕敬。
偶尔不经意地抬头接触到太子的视线时,发现他的目光虽然憔悴,但是非常平和——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杀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悲哀。
他此时反而无法判断了——这个未来的新帝,究竟是如何的城府?
但是,目光却在回纥勇和源贺等人身上打转,寻找着可以挑起事端的机会——此时,唯有事端,才能真正判断出一些端倪。
却说回纥勇等,一接到退下的命令,简直如获大赦。但是,所谓的“暂且退下”,依旧是只能在青州府邸,不能脱离这样的范围,而且,还要集中呆在最外层的校场上,四面,都是军士的包围。
回纥勇却是一心往家赶,因为,他得到的是他的爱宠,小怜危急的消息。
自从回纥勇出征,他的老父母上门之后,小怜的所有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每天迎接她的便是回纥老夫人的无休止的折磨:每天一睁开眼睛,便有侍女进来安排这一天的伙计:劈柴,洗衣,做饭……晚上很晚了,还要给回纥老夫人倒洗脚水。不但要倒洗脚水,还要帮她揉捏腿脚。
没有男人在身边,她所有的一切柔美,呈现在这个鲜卑老女人的面前时——所引来的更是厌恶,一种对于她们从来不曾见识过,也从来不曾拥有过的美的厌恶和恐惧。
这天晚上,当她再一次拿起那双老太婆的粗脚,满是硬茧子的粗脚,在热水盆里揉搓的时候,不禁恨到了极点。就因此,手上的力道就加大了一些。
美人之死9
老太婆本来就是故意要找她的茬子,这时候,被她捏疼了,那还了得?她一怒之下,一耳光就掴过去:“贱婢,你敢趁机报复?”
可怜小怜被她推搡在地,纵然是一只兔子,也要咬人了,忽然就窜起来:“死老太婆,你这个该死的老乞婆……你凭什么要我伺候你?我好歹也曾经是皇后娘娘……”
“啪啪啪”的两耳光,就落在她的脸上,小怜顿时门牙都被打掉了一颗,半边脸高高肿起,老太婆腿一抖,便将一盆脏水抖翻,啪啦啦地就倒在了小怜的身上。
此时已经是冬日,小怜本就一身旧衣,不足御寒躺在地上,冻得直是哆嗦,竟然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老太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该死的贱婢,你们这些南蛮女子,都是假招子,好吃懒做,仗着有几分姿色,年轻貌美,就拼命地蛊惑我们鲜卑的男人,你们的本钱,就只有身子,只有肉体。你亡了齐国不打紧,还要来亡我们鲜卑人的家庭,我岂能容你这样的奴婢?你就是一个狐狸精……”
此时,小怜已经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只是躺在地上,不停地颤抖,就如一只被扔到冷水里的可怜的死尸。
到此时,所有的荣华富贵,所有的娇宠爱恋,都已经如昨日的云烟,早已走得一分一毫都看不见了。
她久久地躺在地上,任那老太婆嘴里恶毒的话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此时,方明白,昔日的冯皇后,是何等地仁慈!
真正的魔鬼,是这些青春不再,从未有过年轻美貌,视任何美女为天敌的鲜卑女人——从上到下!无不如此!
腰上重重地疼痛一下。
正是老太婆骂累了,狠狠地一脚,那是她们年轻的时候,放牧放马,穿靴奔跑来的,力气如男人一般。
就如齐帝所说,鲜卑的女人,真正如男人一般,所以,齐帝从不愿意宠幸他后宫的那些鲜卑女人。
美人之死10
齐帝的面孔变得那么鲜明。甚至他肥胖的身子,臃肿的愚蠢。
仿佛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英俊的男人。
但是,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几名侍从进来,是在对老太婆说话:“老夫人,将军今日不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陛下病危,所有朝臣必须守在大殿外……将军走不了……”
小怜但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最后的一丝机会也消灭——陛下垂危!罗迦垂危!
罗迦都要死了,自己再要东山再起,也是不可能的了。
难道,今后就这样在这个鬼地方,忍受这个死老太婆无止尽的奴役和折磨,过着比奴婢还要悲惨一百倍的日子?
老太婆的声音那么得意:“小贱人,你不要装死了,听到了吧?我儿子今晚不回来了,你还想告状?你没有靠山了,马上给我起来洗衣服……今晚,你要把这一筐衣服全部洗碗才许睡觉……”
墙壁的角落里,堆着满满一大筐衣服。那是鲜卑人的冬衣,是一种非常粗质的冬衣,小怜拿起一件都很吃力,别说全部洗完了。
这么冷的冬日,仅仅几天,她的手已经完全皴裂了,昔日的风流美人儿,憔悴得如一个惨不忍睹的黄脸婆。
断送一生美丽,其实,仅仅需要几天折磨。
小怜躺在地上,眼泪流在冷冰冰的地上,和着鲜卑老女人的洗脚水的臭味道,仿佛一起钻进了自己的灵魂——从此,便是在这样肮脏的,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了。
脑子里如过电一般,都是昔日的旧人旧事:张婕妤,齐帝,甚至北皇,冯皇后……他们每一个人,比起这个老女人,都可以说是天使了。
她想,当初自己为什么非要怂恿齐帝征战呢?
为什么非要齐帝去攻打罗迦呢?
为什么非要希望齐帝战败呢?
美人之死11
三皇子其实就是一个恶魔,跟这个鲜卑死老太婆一般的恶魔。
自己当时就安安稳稳地呆在齐国的皇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难道不好么?
可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如果了。
半夜,她才缓缓爬起来。
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周围的人都入睡了。
唯有她一个人,对着门框的那一堆脏衣服。
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淋淋的,在冬日的夜晚,发出霉干菜的馊味。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这样的潲水味道,油烟味道……
非常迷梦的夜晚,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小怜……小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心里一震,那是齐帝的声音。
是这个天下对自己最好最痴情的男人的声音。
她挣扎着跳起来,跑到窗边,黑沉沉的夜里,那声音依旧那么飘渺:“小怜……小怜……”
她兴奋地睁大眼睛,几乎要扑出去。
可是,外面只有冷冷的风,冷冷的空气……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没有齐帝,没有任何人。
她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旁边,一把残破的古琴。那还是回纥勇当时为了讨好她,给她找来的,但是,死老太婆一来,很快便践踏了她的琴。
她挣扎着来到琴边,手抚摸在琴弦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如昔日的金碧辉煌的日子。她潸然泪下,在凄凉的夜里,唱起歌来:
虽蒙今日宠
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
应看膝上弦。
弹唱之间,琴弦应声根根断绝。
她手里,握着一把刺痛的鲜血。
窗外,响起气势汹汹的喝骂:“小贱人,你半夜三更不睡觉,鬼叫什么?你们这些南蛮女子,生来就是勾引男人的贱婢……还鬼哭狼嚎,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小贱人……来人,将这个小贱人拉下去责打一顿……”
小怜听着这梦魇一般的声音,此时,心中所有的生路,完全断绝。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一柄匕首就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
PS:今日到此。小怜的戏份到此完全结束了;写完她的真实结局,我竟然觉得是很凄惨的。亡国灭家,乱世里,女人都是悲惨的牺牲品。
帝王术1
黑夜,忽然彻底沉寂。
琵琶美人,暗夜妖娆,从此,香消玉殒。
最先冲进来的侍女发出一声惊呼:“天啦,不好了,死人了……”
“天啦,她死了,死了……”
“有人自杀了……”
老太婆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的时候,发现的是一滩的血水。美人儿的心窝里,一柄锋利的匕首,一招致命,没有任何的犹豫。
那柄匕首,正是她儿子立了战功得到的奖赏,是为了讨好小怜才送给她的。
所有的好东西,都变成了催命的利符。
她也吓了一跳。
躺在地上的美人儿,此时,方显露出她生前的艳丽,纵然是脸上飞溅的鲜血,也无损于她的妖娆。胸前的血花甚至将她那一身卑贱的衣服,渲染了一种艳丽的色彩。
生前那么风流,死后,也那么媚惑。
老太婆生平何曾见过如此精细的美人儿?越看越是胆战心惊,自言自语道:“这等尤物……该死,就该死……”
一名侍女小心道:“老夫人……这可怎么办?将军回来了,怎么办?”
她睁圆了眼睛,怒声道:“还能怎么办?一个亡国奴而已,死了也就死了。拉下去……”
侍女们不敢再说什么,悄然把小怜拖了下去。
一代绝世美人,便是如此结局收场。
PS:小怜的结局,基本跟历史吻合。其实,我本人对她并没什么太厌恶的。觉得也是一个悲惨的女人。反正只要落入了别人的手里,遭受那些婆媳的折磨,哪怕你再怎样的绝代佳人,也终究不过一具臭皮囊。
齐帝身为皇帝,麾下那么多王公贵族大臣,亡国灭家,他才该是罪魁祸首,而小怜,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过分追求奢侈享乐的虚荣女人而已。
国破家亡的时候,最可怜的便是女人。受害最大的也是女人。
所以,有时,女人不可过分盲目高估自己的美丽,哪怕是天仙一般的女人都不能。很简单,男人不仅是视觉动物,而且是永远在追求新奇的动物。再美的女人,往往都比不上新鲜的女人,否则,那些倾城倾国的大明星大美女们,就不可能动不动就离婚了。美貌到林青霞这般独一无二的境地,老公都还包二奶生儿子,何况其他人!
小怜的戏份到此完全截止;所以略略做了这一下简单的交代。
帝王术2
夕阳已经走到窗口了,最后的一抹进来,是一种血一般地红,让整个屋子,忽然变得非常非常的明亮。某一瞬间,罗迦甚至以为是清晨了——是黎明的光芒,开始了一天明亮的时候。
这带来无比的希望和震撼,仿佛自己是在风平浪静的地方,在北武当的银月湖边,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就如自己跟她争吵过的那么漫长的一个冬天,夏天,然后,冰雪消融。
风是清新的,空气是清新的,身边的人儿,是那么香甜。
他也觉得困了,想小憩一下,但是,却舍不得,觉得怀里的身子,已经变得如此温暖,如此香软,就如昔日的小火炉,那么炙热地烘烤着自己。
如果人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那么,她就永远是自己怀里的那只火炉。
其实,按照鲜卑人的规矩,为了保持战斗力,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冬天是完全不许生火炉的。
但是,罗迦也记不起自己是何时破了这个规矩的——就如吸毒一般,有时,连他都分不清楚,她究竟是现实里的火炉,还是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火炉。
他的拥抱便更紧了。
这样抱着的时候,甚至连死亡都去得远了——就如她的青春带来的一种弥补,一种强烈的对抗,对抗着自己衰朽的生命逐渐流逝的热量。
她在帮自己添加。
罗迦睁眼看她的时候,但见她满脸的憔悴,头发也是散乱的,眼圈乌黑,嘴唇干裂,整个人如秋风里的一片黄叶。
唯有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
只是一会儿小憩,就如走了很久夜路的人,需要休息一下,就是休息一下而已。
也许,还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酣睡的梦里醒来,甜美,欣喜,不可抑制的欣喜:“陛下……陛下……是陛下抱着我……是陛下……”
帝王术3
这一刻,自己没有为他所嫌弃。
也没有为他所驱赶。
一个这样紧紧搂着自己,温存爱恋的男人,怎么可能真正驱赶自己?
她的眼珠子那么大,那么明亮,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彩,兴奋地紧紧地依偎着他:“陛下,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紧紧地搂住她,低低地叹息一声:“皇后……”
皇后!
还是皇后!此时,多么希望听到他叫一声——芳菲!要叫芳菲,才表明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距离。可是,他没有,他还是叫的“皇后”!
芳菲呆呆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回答,也不去拉他,就那么木然地抱住他。他永远是这样,清醒的时候,理智,便大于了感情。
可是,之前,他叫的是“芳菲”——这就够了,足够了。
她垂下头,泪水再一次滑落脸庞。
他的手抬了抬,想必是要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但是,到了中途,却又停下,不自禁地停下。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先吃点东西……你饿坏了……”
他亲自伸手从旁边的案几上拿东西递给她,都是小小的点心,还是热的。
想必是刚才她睡着的时候,陛下令人送进来的,还有滚烫的牛|乳。
芳菲怔怔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牛|乳,又吃了一块点心,才发现,这些点心那么熟悉,熟悉得自己都快遗忘了。
“傻东西……这是那一天,你偷偷跑进来偷吃的东西……”
啊!
那么遥远的往事。
多少年了?自己被他带走,在大雨滂沱的帐篷里,他病倒了,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挣扎,就如一头猛虎,忽然失去了抵御的能力;她便悄悄地跑过去,跑到帐篷边上,偷窥到他的不能行动,所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吃那些小点心……
帝王术4
可是,他还记得,记得当时是什么样的点心。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完全按照当时的记忆来令人准备的。
她咬了一口,呆呆地看着他。
“陛下,你是不是很早就喜欢我了?”
罗迦脸上,竟然浮现起一丝扭捏的样子。
芳菲生平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的样子。
她咯咯笑起来。
脑子里浮起一句话:情深不寿。
他也看着她,满眼的怜惜,看着她嘴上那些香甜的碎屑,沾在她的干裂的嘴唇上,那么可笑。
“唉……丑东西,你真是个丑东西……”
她唧唧咕咕地吃点心,喝牛|乳,然后,又举到他的面前:“父皇……你吃不吃?”
时光仿佛在倒转,他忽然就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地大笑——其实,气息非常微弱,只是,笑得如一个健壮的人一般。
芳菲将点心推到一边,也笑起来,心却碎得如开了一个大孔,怎么都弥补不了。
好一会儿,罗迦才淡淡的:“皇后……刚刚那些鲜卑大臣讨论,要你殉葬……”
她似乎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殉葬是什么。只是喃喃道:“殉葬啊……好啊……陛下……”
她完全没有感觉到震惊。
殉葬就殉葬呗。
只要殉葬能让他活过来。
甚至有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人死了,还能彼此在一起,能够互相看见对方,就算是殉葬,也算不得什么。
罗迦心里一震,见她失魂落魄,忽然想起她这一生,都在“殉葬”的怪圈里挣扎。从大神到自己——一直都是个殉葬品。
自己竟然终其一生,都未能让她走出这个怪圈。
他心里一疼:“芳菲,你不要害怕。朕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谁也不敢对你有任何的伤害!无论朕活着还是去了,你都是安全的!”
帝王术5
“芳菲!”——又变成了芳菲。
这一刻,才真正坚定地变成了——芳菲。
女人的思维是很奇怪的,此时,她完全纠结在这些起承转合的小细节里,连陛下的生死,连堤防,连什么争端,统统都忘了。更要说自己是死是活了,她压根就没想到这一点。
忽然就笑起来,咯咯地。抱住他的脖子:“陛下……陛下……我知道,都知道……你一直那么喜欢我,你才不会赶我走呢……”
他也抱住她,满心的爱恋和怜悯——原来,她才是微小的,不能自保的。过去,是自己将她估计得太过强大了。
她其实没有那么强大。
“陛下……我有好办法……我不要你死……”
罗迦心如刀割,他已经完全明白那是什么办法了。——那是他心底最大的愧疚,最不能舍弃的污点——无论是殉葬大神,还是殉葬自己——不,这都不是自己要留给她的,完全不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温柔,搂着她的手也变得温柔了:“傻东西……那是没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发音已经开始艰难的嘴唇:“陛下……你想死么?”
他一怔。
她却那么固执:“陛下,你想死么?”
想死?这世界上,谁真正想死呢?虫蚁尚且贪生,何况人类!
千古艰难唯一死!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不死的……人人都会死,朕也不例外……这是没有办法的……迟早都会死……”
她干涸的眼眶,忽然流下泪来。
如泉涌一般。
“芳菲……”
她扑倒在他的床沿上,只是哭泣,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罗迦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在她的鬓角。那乌黑的头发那么柔软。
帝王术6
良久,她忽然抬起头,狠狠地就要跳下去:“不行……一定得用这个办法……陛下,你必须听我的……”
罗迦只是摇头,声音十分平静:“傻东西,没用了……”
“有用!你听我的就有用。”
他依旧是温和而坚定的:“就算李奕再是快马加鞭,回到平城,也要好几天。纵然马上就能奇迹般地找到三长老,一来一回,又是几天……而朕……道长已经说了,已经熬不过三天了……”
三天?
芳菲瞪大眼睛,仿佛在计算着日子:昨夜,今天——又是一个黄昏的来临。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时间,原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杀手。
“芳菲,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来不及了,完全来不及了……而且,通灵道长说,这种药是无解的……别说三长老不肯拿出来,他们恐怕根本就拿不出来……再说,就是拿到了,也根本无法来回了……李奕,他去了也没用……朕再上路,都是无用,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芳菲气急败坏地抓住他的手,摸着他的脉搏,那脉,跳动得如此微弱。脉象也开始紊乱了,显然是毒液在血液里四处乱窜的缘故。
她再是见多识广,也无法判断是什么,只细细地看他的手臂上,那些如蚯蚓一般四处凸出,游走的青筋……还有脖子上……她掀起他的衣襟,但见身上,也是这样……整个身子,都已经入青绿色的蜈蚣一般,仿佛他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变形的青蛙……
芳菲惨呼一声,低低的,其实,她自己也懂医理,早就明白的——这是无药可救的,纵然三长老也拿不出来,就算是自己宁愿一死,也是没用的。
不过是自欺欺人,总想期待着奇迹出现。只是,人生之中,哪里有那么多奇迹?
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帝王术7
现在毒气入侵他的五脏六腑,陛下,已经不行了。这到底是什么毒?怎会如此厉害?而且,自己用药的时候,并未发现能扩散得那么快啊?
她一伸手,就拿住他的手,脉搏微弱,散乱。
通灵道长的药理,她竟然是判断不出来的。
她从怀里再次摸自己的药瓶——颤抖的手将满把的药丸递上去,罗迦却只是摇头,一伸手,轻轻地横着隔开了她的手:“没用了……用不着了……”
她的手一颤,满把的药丸掉在地上。
芳菲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陛下脸上的那种镇定已经消失,整个人躺在床上,已经只有出的气,没什么入的气了。芳菲已经明白,刚刚清醒的那一刻,纵然不是回光返照,也相差不远了。
罗迦惨笑一声,气息十分微弱:“皇后,真没想到,朕还是遭到了和祖宗们一样的噩运……”
她泪落如雨:“陛下,没事,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治好你,一定会治好你……起来,陛下,你起来,我再去寻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摇摇头:“芳菲,没用了。朕这是遭到了天谴……”
“不,我不管什么天谴!我只要你活着……陛下,你要活着……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无法回答!
“不,陛下,我不要你死……你不许死……”
他搂住她,就如安慰自己的小女儿:“不要怕……你什么都不要怕……今晚,朕要你陪着,一直陪着……朕再也不离开你了……芳菲,朕需要你……”
他需要自己!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那是真正的强烈的爱和被爱的感觉。她泪如泉涌,心里暗暗地埋怨,为什么决战的时刻,他非要赶自己走?为什么审讯三皇子的时候,他不要自己在身边?
本来,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完全可以避免的!
帝王术8
罗迦紧紧搂住她,气息十分微弱:“别动……芳菲……别动……朕想抱着你……就这么抱着你……”
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
从离开她单独作战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想了,尤其是昨夜,那几乎是精神的支柱……自己的一生的精神支柱。
如今,这个支柱,也要离去了。
某一刻,什么家族的责任,北国的江山,前程远大……统统都忘记了,真心诚意地,觉得她比儿子重要——比一切,比自己都重要。
自己要做的,都要以她的利益为重。
许久,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又好像时间凝固,不曾走动——就如窗外的残阳,一直挂着不曾移动分毫。就好像这天,永远也不会黑下去一般。
芳菲盯着外面的夕阳,她其实不知道,刚过去的是晌午——是她自己误把晌午当了日暮。现在,日暮却才真正地要来了。
血红,血一样红的日暮。
日暮苍山远,江清月近人。
她动了下身子。
罗迦有些慌乱,仿佛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芳菲……不要走……”
她泪流满面:“陛下……我不走,我陪着你……”
他脸上带了一点笑容:“芳菲,昨夜,通灵道长替朕占卦……”
占卦?为什么要占卦?
难道昨夜道长那么神秘是在占卦?
她凝视着他的脸色,看得出,他的痛苦,并不来源于四肢某方面的疼痛,而是来源于逐渐的麻木——他身上的绿色每每增加一分,他的四肢就会逐渐麻木一分。这从他拥抱的力度便可完全看出来。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说话。
仿佛上苍是仁慈的,故意要让他死前好过一点。
“芳菲……有些事情,朕一定要告诉你……你要认真听好!”
帝王术9
她看出了他的慎重其事,完全不敢违背。
“你还记得决战之前,你安慰朕说过的话?你说,太祖,高祖,都有大规模屠杀降将的经历……”
芳菲点点头。
“昨日,通灵道长占星,位在东南,黯黑……”
芳菲不明所以。
罗迦慢慢道:“北国的发家史,其实,并非是真正源自大神,而是来自战争……来自汉人……”
芳菲见他的面色那么慎重,竟然不敢再打断他。忽然意识到,陛下接下来要说的话,绝非是占卜那么简单,某种意义上,是要自己进入一个什么体系——
就如下棋的人,提前已经预知到了某种危机,所以,就要预先布下一些重要的棋子,以化解对手的攻击。
而陛下,这是在为自己上最后一次帝王课程——真正的遗诏!真正的帝王权术。纵然她再伤心,也是无法阻挡的!
甚至不敢以他的病情为借口去阻止。
他的目光那么凝重:“芳菲,这关系到北国以后的安危和存亡,进军中原的大计,你要仔细地听好。”
这个时候,就连她也不敢再反驳了,只能静静地听着。
罗迦缓缓地说下去。
汉人的规矩是很奇怪的,和鲜卑人有极大的差别。
因为汉人在胡人之前,从炎黄开始制定礼仪,几千年之后,便有了纷繁芜杂的各种各样的礼仪和规矩。而此时,胡人还在茹毛饮血的原始阶段。
当汉人已经进化到高度文明的西晋,有了嵇康,阮籍,左思这样的超级大名士,魏晋风度,宽衣博袖的散淡飘逸的时候——五胡,刚刚从草原,从森林,从冰天雪地里,狼一般地窜出来。
也还保留着完全的狼一般的性子。
比如,汉人的皇帝极少有御驾亲征的,除了极其个别雄才大略的君主,如汉武帝,光武帝等等之外。
帝王术10
但是,鲜卑人,甚至五胡的所有君主,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御驾亲征,他们本来就是在马背上打天下,一生都在水草追逐,鞍前马后。罗迦也不例外。
他们便正是凭借这样的勇悍,打败了文弱不堪的汉人政权。
最先进入中原的是匈奴大王刘渊。刘渊是匈奴冒顿单于之后,借着八王之乱崛起乱世,成为一方霸主。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汉高祖在世,他最多做个韩信一般的大将;如果光武帝在世,他能够并驾齐驱;如果是其他的皇帝,他便足以取而代之。
然后,他果真就取而代之了。
汉人在历史上是非常奇怪的,每一个乱世之后,便是一个治世,然后,是经济的大发展。比如,文景之治之后是王莽篡权之后的大乱世,比如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等之后的天下大乱。
每每这些时候,经济便高速的发展,人口急剧地增多。但是,随之而来,便是极其可怕,极其巨大的战争隐患——比如考公务员失败了的黄巢,纠结流民,大肆攻伐,号称杀人八百万。
再比如短暂的西晋盛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晋武帝司马炎登基,做了皇帝。南北统一,经济高速发展,粮仓丰满,牛羊肥壮,路不拾遗。但是,这样巨额增长的财富,很快便引起高度的奢侈和腐化,甚至晋朝的高官们,一顿饭随便吃个几万钱,还号称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典型的如石崇,和皇帝的舅舅斗富,几尺高的珊瑚,随便砸烂了,眼珠子也不砸一下。每每请客,都要侍女劝酒,只要客人不饮酒,就杀一个侍女;有些客人故意怎么劝都不饮酒,石崇随随便便就可以一顿宴席杀十几个美女。
每每这时,汉人的天下,就变成了一群懒洋洋的羊,都眯着眼睡觉,肥胖胖的吃草。
就如一个漂亮的寡妇,殊不知外面到处都是穷凶极恶的野狼。
帝王术11
其中,五胡便是这样的野狼。
匈奴,鲜卑,羯族,羌族,氐族。
他们便是看准这位风流妩媚的有钱少妇,已经到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所以,挥舞着屠刀便直接杀来。
当然,经历了八王之乱的西晋早已毫无抵抗之力。只有一支人马在王导,王敦兄弟的辅佐之下,逃亡到了江南,号称东晋。
但是,残留在北方的汉人就惨了,遭受着五胡肆意的凌虐,屠杀。
从最初的几千万人口,连番屠杀下来,竟然全北方只剩下了四百万人口,死亡率几乎高达90%。
那是一段非常混乱的历史,南北混战,五胡乱华,其中最凶残的便是鲜卑和羯族。而北国便是鲜卑的一支。这支鲜卑最早入中原的是段氏鲜卑(当然不是后来的大理段氏段誉那一家)最先开始大屠杀!到八王之乱的时候,幽州刺史王浚引进慕容鲜卑来对付成都王颖。慕容鲜卑乘机大掠中原,抢劫了无数财富,还掳掠了数万名汉族少女。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奸淫,同时把这些汉族少女充作军粮,宰杀烹食。走到河北易水时,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王浚发现后,要慕容鲜卑留下这八千名少女。慕容鲜卑一时吃不掉,又不想放掉。于是将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于易水。易水为之断流。
这是汉人遭遇五胡的第一次超级大劫难;但是,这仅仅才是个开头,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然后,是羯族人建立的后赵政权。
后赵从暴君石虎开始,一个比一个凶残。在羯赵政权统治下,曾经建立了雄秦盛汉的汉民族已经到了灭族的边缘。
羯族简直就可以称之为“食人恶魔”了。史载他们行军作战没有粮草,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羯族称汉族女子为“双脚羊”。夜间奸淫。白天则宰杀烹食。太子石邃比他爹石虎还要令人发指。
帝王术12
如果说石虎是残暴荒淫的话,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只能以变态来解释。在自己府上闲着无聊的时候就带着刀乱窜,碰到自己的侍女就把她的头砍下来,擦干净血放到盘子里面做成工艺品和部下观赏。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恶魔竟然笃信佛教,他命令他所掳掠的汉族女子做尼姑,碰到漂亮的就先和她交配,然后就把这个倒霉的尼姑身上的肉割下来和牛羊肉混着煮,还把这种食品赏赐给部将吃,让他们猜测是什么原料做的。
就在这个时候,后赵政权里的汉人高级将领冉闵不堪忍受石氏家族的暴行,揭竿而起。
那真真是振臂一呼,万人响应。
被五胡杀得几乎亡国灭种的汉人,在冉闵的率领之下,用他们滚滚的怒火和滔天的愤怒,向五胡反扑过去。也开始大肆杀戮胡人,据说一天之内就杀了几十万,几乎灭绝了白种鲜卑人。
最厉害的时候,哪怕是长了胡须,稍微高鼻深目的人,都会被仇恨遮蔽了眼睛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杀掉。
冉闵灭后赵政权,一次解放被掳掠的汉族女子达二十万。有五万多少女这时虽被解放,但也无家可归。被冉闵收留。
但是,历史往往是残忍的,冉闵大军,终于不敌五胡联军的攻击。后来冉闵被慕容鲜卑击败,邺城被占。这五万名少女又全部落入食人恶魔慕容鲜卑的手中。慕容鲜卑奸淫污辱,又把这五万名刚刚脱离羯族魔爪的可怜少女充作军粮。一个冬天就吃了个干净。邺城城外这五万名少女的碎骨残骸堆成了小山。
冉闵是当时横空出世的大英雄,灭掉了羯族的后赵,杀得五胡闻风丧胆。但是,他就如后世书里的萧峰,既不容于汉人,也不容于胡人,后来的史学家们,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天朝的胸襟”,根本就不敢提起冉闵和他建立的冉魏政权,也跟着胡人对他大肆污蔑,将之称呼为“大屠夫”。
帝王术13
其实,在当时亡国灭种的边缘,就如抗日战争时期,难道日本人杀来,中国人就不该奋起反击?大肆反攻倒算?
这样互相杀来杀去的后果,便是后来的胡人政权,再也不敢轻易大规模地对汉人大肆屠杀,他们也意识到,要占领中原,这样你杀我,我杀你,杀到亡国灭种了,是不行的。
而且,汉人爆发出的复仇力量,是非常可怕的。
要想真正夺得天下,就不能一味屠杀。
芳菲博览群书,隐隐地,也是知道这么鲜血淋漓的一段历史。大燕国承袭的便是慕容鲜卑,所以,很快亡国;但是,芳菲的——父皇——老燕王时,已经不是慕容鲜卑了,是在慕容鲜卑灭亡的基础上建立的另一个政权。
而北国鲜卑则正是在参合陂一战,灭掉了慕容鲜卑。
但是,自罗迦和他的父亲一代开始,便基本没有什么屠城,吃人的历史了。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陛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芳菲,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当年,太祖发动三十万大军进攻南朝的宋国,居然不带一点粮草……”
芳菲立即明白过来。如果掠夺的食物不能解决需要的话,就只能是“掠人而食”了。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这便是北国开国皇帝,太祖一生最大的丰功伟绩——当然,后人只会美化太祖如何的英明神武,如何的雄才大略,但是,他这样的凶残,却是无人提及的。
“太祖吃杀了好几万汉人女子,后来,在返回的途中,他遇到一名老尼姑的占星诅咒,说他的子孙,都要死于非命。当时,老尼姑告诉他,你们家族所有男人,都活不过45岁……果真,太祖在盛年忽然疯了。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最后,被自己的儿子杀了;然后,历代的皇帝都是如此,从未有任何人的寿命达到过45岁,几乎全部是三十来岁就死了……当我活到四十岁的时候,曾经让通灵道长举行过一次占卜,那一次,位在东北,是我们的吉祥地……”
这一次,却是位在“东南”——正是印证了他们屠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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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崩1
这一次,却是位在“东南”——正是印证了他们屠杀的开始!
便预示着终结。
陛下,他才不惑之年不久,是根本活不到四十五岁了。
换句话说,是死期真的到了。
尽管,陛下说得语无伦次,但是,芳菲却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陛下最近屡屡精神失常。不止是担心宿命,而是那种宿命的累积,诅咒的累积——世世代代所背负的诅咒,父子相残,食人恶魔——就如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
几乎变成了一种遗传性心理恐惧症和焦躁症。
难怪他会屡屡在后期做出奇怪的举止。
加上昨夜,通灵道长占星的失败,完全令他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陛下,他已经是完全在等死了,完全放弃了生的希望了。
就跟他们的所有祖先一样。
甚至对于帝位——也毫无兴趣了。
“芳菲……其实在你没有来青州之前,朕一度非常迷茫,一直在想,若是朕不曾做这个皇帝,是不是会快活很多?”
那样,什么子弑父,什么血腥屠戮,什么祖宗的罪孽——自己都不必背负了。
这是他心底的一个秘密。几乎早几年开始,他就对这个帝位忽然失去了兴趣。在历史上,他的几位祖先,也曾先后对此失去兴趣。
也许,就是这种遗传性恐惧症的主要原因。
也许,是从三皇子毒杀太子开始的。
造成这样的原因,便是因为自己正在盛年,久久无法传位给太子——这是皇室的一个大忌,人人都以为有变数,有机可趁。
他早就不再眷恋帝王之位,但是,无缘无故的,却又无法退却,而且,儿子,还没强大到自己对他指望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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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崩2
但是,一切的担忧,都随着这次的中毒,忽然全部崩溃了。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而且,也管不了了。
但是,这些,他没法说给芳菲听,也表达不清楚。而且,以她现在的年龄,要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些,那是不太现实的。
“现在齐国已经灭了。我们唯一的阻碍就是南朝了……鲜卑人少,南朝人多,是十倍于我们的人数……”
芳菲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她立即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要征服南朝,一统天下,最主要的,不是如何去杀,如果杀得太过厉害了,到时,又是冉闵式的反屠杀。
后赵羯族石氏家族穷凶极恶,石虎曾经看着自己的几十万大军,恬不知耻地说,现在的江山已经固若金汤,天下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子孙继位都是大开杀戮,几乎将后赵统治区域内的汉人屠杀大半;随即,是冉闵针对后赵的“杀胡令”,几乎令这个民族就此灭绝。慕容鲜卑灭冉闵,一次屠杀了几十上百万的汉人男女,光美女都被吃掉好几万,也是罪恶滔天,所以,后来慕容鲜卑自己也有参合陂的被大屠杀,几万鲜卑精英,几千王公贵族几乎全被消灭干净……整个世界,仿佛进入了弱肉强食的食物链。
每一个小国得胜的时候,都猖獗疯狂地屠杀;而下一次,又轮到自己被反屠杀。
你强的时候杀我,我强的时候杀你……
历史,便是这样一次次地轮回,谁也不会长一点记忆。
陛下担心的便是,如此轮回下去,只怕北国这支拓跋鲜卑,也会有亡国灭种的时候。
“唉,皇后,你还记得神殿那一次的大屠杀么?死伤那么惨烈,大祭司,阿当祭司,他们,都不会放过朕的……他们已经下了蛊惑和毒咒!”
芳菲呆呆地看着他,无言可答。
驾崩3
“以前朕不相信,这一次才知道,命运就是命运!列祖列宗,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是我们家族的命运,子戮父,父杀子,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朕也没有能力改变这样的命运……也许,就因为昔日我们欠下了太多的血债累累……你看,鲜卑慕容早就彻底灭亡了,现在,也许该轮到我们了……朕以前自诩从未欠过什么血债,至少,不算一个残暴之君,就算消灭了亡燕,也并未大开杀戮,就连老燕王也不是死在朕手里的……朕可谓没有残杀大燕王宫的任何人……朕以为,这样,便能摆脱那种恶性循环……”
殊不料,到最后,却是在神殿——对自己人,对北国最虔诚的信徒,展开了一场浩大的生死劫杀!
“芳菲……这是一个循环……历来如此……朕和北国……如果躲不开这个循环,只怕,都会走向灭亡……”
芳菲心里忽然起了老大的不祥——陛下不止是在说他自己的灭亡,而是在说整个北国的灭亡!
北国怎么会灭亡呢?
陛下,他对这一切的担忧,显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而是很久很久了,他的声音,疲倦得几乎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厌世之意。
没错,就是厌世。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陛下……你不要说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芳菲,你听我说……”
她泪眼滂沱,泣不成声:“陛下,你说……”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芳菲,朕这一生,最大的辣手便是神殿一战。朕之所以如此残忍,亏心,就是要扫清神殿的一切障碍……”
他的眼里,渐渐地露出惊恐的光芒,似是在回想那一场血淋淋的厮杀……成千上万无辜的教徒,壮烈殉教的大祭司,自焚而死的阿当祭司,拒不屈服的拉法上人……
沙场,那一刻,世界整个变成了一片沙场!
驾崩4
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他们某种意义上,全是忠实的教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
但是,他们都死了!
如果这一生最最亏心——便是这一战。
就是这一战,芳菲也失去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还有大祭司临死之前的诅咒,那种诅咒,仿佛一种看不见的水分子,一种无形的毒虫,完全钻入了他的脑髓里面。
现在,已经吞噬空了他的一切的生机。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陛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也是她心目中一个永远的疼痛,以至于,自己的孩子失去了,都不敢抱怨,不敢伤感。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报应和惩罚?
这也是神殿对自己的惩罚。
冥冥之中,谁敢不相信这样的惩罚?
甚至,这报应将要牵涉到未来?牵涉到陛下?如果是报应,这报应也来得太过于了吧?难道两个孩子还不足以偿还?
天色,完全黑了。
门外,通灵道长焦虑地看着肃穆的禁卫军以及黑压压的文武百官。
这些人,再一次全部跪在大殿的廊庑之下。
几名顾命大臣也熬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在廊庑之下的垫子上靠着,但是,很快又站起来,保持着精神,一点也不敢疏忽懈怠。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
“皇后怎么还不出来?”
“皇后的医术再是高明,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结果吧?”
“皇后至少该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乙浑一边说,眼珠子一边转来转去。
皇后仿佛一进去,就再也不会出来似的。
他忽然冷笑一声:“皇后是不是在装神弄鬼?通灵道长都已经下了诊断,皇后终究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能有什么高明的医术?”
驾崩5
源贺不以为然:“就算皇后医术不行,但是陛下临终,两口子之间说些话,要避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陛下和皇后一直十分恩爱……”
乙浑冷笑着压低声音:“汉人的女子,假招子多得很……”
众人一时都没有做声。这便是鲜卑男人很少娶汉女为正妻的主要原因,她们脑瓜子灵活,读过书,论起智谋,鲜卑男人绝大多数不是她们的对手。所以,尽管男人们爱慕她们婀娜妩媚的体态,风流缠绵的容貌,但是,却总是敬而远之。
现在的皇后,便是这样的典型。
通灵道长一个人在前面的角落里,跟文武大臣完全隔开。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赶紧下来。在他的旁边,是一架已经准备好的巨大的马车,精选了八名赶车的道士,旁边,是十六名灰衣甲士。
这些人,已经骑在了马背上。
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可能出发。
忽然,前方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太子。
就连太子要见到他,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太子再也忍不住心底的疑惑:“道长,你说父皇还有没有救?”
通灵道长长叹一声:“殿下,你失态了!”
太子一惊。
是啊,父皇连遗嘱都立下了。自己再问这样的话题,岂不是无事生非?
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甚至比外面的大臣们更加焦虑——芳菲在里面这么久,一去就不出来。
莫非芳菲真的有什么奇迹?
或者,是里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但是,他的目光却完全落在了那辆马车上——里面,是一架巨大的棺材。他一震,鲜卑人是火葬,从父皇这一代开始土葬,所以,他几乎很少看到棺材。
这是一具油漆得漆黑的棺材,很深。
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香味。
驾崩6
望之,令人油然生畏,仿佛一种巨大的死亡气息在铺天盖地的袭来。
他忽然察觉自己最惊讶的到底是什么:这棺材漆黑,精雅,是一种很稀罕的木料。看样子,绝非是草草铸就的。
难道父皇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就算知道他自己会死,难道会提早就准备好了棺材?
一种诡异的心事,忽然就令他不寒而栗。
但觉其中重重的诡谲,父皇,通灵道长,甚至芳菲……每一个人的面容,都那么诡异。他再也忍不住,抢上一步。
但是,马车上的帷幕却及时地垂下来,层层遮盖了那具高大的棺材。
“道长……”
通灵道长也焦虑地看着铜壶的滴漏,此时,显示已经是晚上了。到了子时,一切就必须开始了。
他根本顾不得去看太子的表情,也不回答他任何的问题,只是催促道:“殿下,你去准备着……也许陛下的后事,马上就要到了……”
“道长,皇后她难道也没有办法?”
“唉!皇后纵然是扁鹊再生,华佗再世。但是,陛下已经毒入骨髓,也是没有办法的……实不相瞒,贫道只是竭尽所能,按照陛下的嘱托,将他送去北武当入葬,免得拖延久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太子一凛,这才释然。
的确,父皇的灵柩绝不适宜长期留在青州。
通灵道长仿佛是要彻底打消他的疑团,压低了声音:“陛下这些年笃信道教,所以,请人在北武当雕刻了一些石像、石窟,道家讲究升天……而非现实的死亡……对于死亡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太子微微地皱着眉头。
他不是那么信道教,对于道教的经义也不是那么理解,心想,难道父皇也在追寻那种升仙的天人合一?
死了也就死了,谁能真正天人合一?
驾崩7
外面众臣的窃窃私语,几乎随着风在飘进来。
有好长一会儿,罗迦侧耳仔细地倾听,但是,除了夜风,什么都不再有了。
芳菲在黑暗里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烛光幽幽的,映照着罗迦的脸,呈现出一种黄,而且灰黑的影像。
她看得心惊胆战,伸手到陛下的鼻端时,好几次摸到的,都是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但是,还是暖和的。
他忽然睁开眼睛。
芳菲吓了一跳。
“芳菲,你知道之前朕曾经好几次想兴太学未果……每一次,都是在中途,便因为这样那样的阻碍搁浅……本来,北国太学很兴旺的,崔浩死后,几乎就完全废弃了……”
芳菲进宫这几年,已经好几次知道这事,陛下屡屡想扩大太学,一部分官员也从太学之中选拔,但是,却因为神殿和大臣们的多次反对,尤其是最后一次神殿在平城的大肆捣乱,将太学生杀死,连卖毛笔的小贩都不曾逃过噩运,所以,太学之事,也就此搁浅了。
“朕之前多次考虑过这事,如果当年高祖不是那么对待崔浩,也许,北国的进程还会加快。我们北国要真的统一南北,达到千秋万世的功业,就要改变现在的习惯……如今到了朕的手里,也引进了李奕,王肃等这样的汉人,希望推广太学……”
芳菲小心翼翼的:“陛下,光推广太学还是不行的,我认为我们北国最根本的是吏治问题和土地问题。尤其是土地问题,如果不解决,永远也不会真正强大……”
“对!皇后,你跟朕的想法永远是一样的。你看,你把李奕放在你的封地,就做得很好。朕查看了李奕带来的全部账簿,他这里的生产力,是其他鲜卑人的几倍,如果这个经验能够在北国完全推广开去,北国的壮大指日可待……但是,在朕的手里,显然已经无法完成这事了……”
驾崩8
芳菲但见他的脸色越来越是紫黑,心里害怕起来:“陛下……你不要说了……你歇歇……这些事情,以后自然会有时间……”
罗迦惨笑一声,以后,自己哪有什么以后啊?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可谓既不是南朝,也不是周围的其他小国,甚至不是乙浑等权臣……”
“那是谁?”
“是我们自己!”
自己?
“五胡入主中原后,其他几支几乎全不存在了,只剩下我们拓跋鲜卑这一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这些年,采取的休养生息政策。随着北国的逐渐强大,现在的鲜卑人,一个个变得十分懒惰。就如当年的汉人,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其他的,什么也不管。久而久之,国家就变成了一群懒汉……肥胖茁壮了,就只能被人屠杀。太祖当年立下规矩,要大家从平城到北武当千里拉练,为的就是永远保持鲜卑人的体力和劳动力,不至于让他们在马背下面,消磨了所有的意志。纵观这天下,治世的时间总是很短,而乱世的时间总是很长……我们北国安定了这么多年了……再下去,稍有不慎,也许就会导致大的混乱,到时,北国也就灭绝了!所以说,没有人能够打败我们,能打败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
芳菲沉默着,这一切,陛下不是早就交代了太子么?
要如何统领那群鲜卑人,便是太子的职责啊。
罗迦试着:“可惜,朕看不到这一切了……也管不了……经过这连续两场战役,大祭司死了,神殿的势力也基本土崩瓦解。三长老是方外之人,今后也不太可能露面了。而这次的青州决战,对决齐国,把我们周围的障碍也完全清除了,此后,我们对外的敌人,便只有一个南朝了。南朝是小暴君当政,朝令夕改,又是一个齐帝……不足为惧!今后,北国是否能真正逐鹿中原,一统洛阳,就要看太子的了……”
驾崩9
芳菲的眼神明显变得热切起来:“陛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马上离开这里?一切事情,有太子……有太子啊……陛下,你真的该放松了,我们马上上路,北武当有很多草药,也许能治好……”
罗迦心里一震。
果然她是这样的反应。
太子登基,一切指望太子——殊不知,太子便是自己最大的心病。他焦躁起来,某一瞬间,忽然又变成了帝王——一个有为的帝王,是不可能不惦记身后事的。
现在北国走到了这样危险的时刻,甚至,他都可以听到外面厉兵秣马的声音了。而之所以掐算着时间,便是要给芳菲交代清楚这所有的一切。
他摇头,非常用力的摇头:“芳菲,你必须留在宫廷……”
“为什么?”
“因为北国的江山需要你!”
芳菲惊讶得不能自语。
他的语气忽然连贯起来:“外患不足为虑,但是,内忧,却是朕完全放不下心的。尤其是太子,他便是这个环节最软弱的……”
“太子,他已经成年了,亲政了,一切都做得很好。”
“芳菲,你只看到了表面。太子,他根本无法弹压那些大臣,比如乙浑等人……”
芳菲想起日全食之后,神殿辩论之前的太子的种种表现。
其实,太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是不能弹压那些大臣,而是他的好多观点,是跟那些鲜卑大臣相同的。
比如,他在兴办太学的同时,也赞成的是一心要维护鲜卑人的利益。也就是说,要强烈遵守祖制:太祖规定的汉人任职不超过总数的百分之二十,而且不能入主核心机构,他任用汉人的时候,同时希望的是遵守这样的原则。
比如,他认为天道之间,神殿之间,都应该遵循祖宗的家法。他认为火祭是不合理的,但是,只赞成废黜火祭,但是,不赞成废黜神殿的其他利益。
驾崩10
有时,芳菲甚至会暗自揣测,若非是火祭的对象是自己,太子,他会赞成废黜么?
换而言之,他赞成的是在一定程度内的小范围的改良;而非是真正翻天覆地的改革。
对于改革,对于太学,他其实是存着抵触的态度的。
她淡淡道:“陛下,你也许是多虑了,太子和鲜卑人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殿下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维护鲜卑人的利益而已,也没什么不好……”
罗迦的声音变得那么严厉:“这便是他最大的死|茓!以后,那些朝臣,动辄就会拿这个来威胁他……这成了他们对付他的最大的借口。口口声声维护鲜卑人的利益,但是,什么才是鲜卑人的利益?他们要的并非是放眼天下,而是只看眼前,看他们目前能够多掠夺多少封地,多少赏赐,多少奴隶……这根本就是损害整个北国的利益……我们现在要一统中原,就要改变现有的规矩,政策,让中原人变成北人,或者北人变成中原人,彼此之间,真正没有差距,要完全融合……北国起于游牧之间,我们现在的文字,法律,风俗,衣冠,基本都是借鉴的汉人的制度……现在北国的人口比例,几乎是汉人和鲜卑人三七分,鲜卑人只占到三分,如果还是遵循原来的旧制,不改变,把汉人全部当成奴隶,那么,不久之后,其他几部消失的胡人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朕多次想要迁都洛阳,便是想要通过经济、语言,文化的融合,彻底消除这种民族之间带来的巨大的差异……这不是为了汉人好——本质上,是为了我们鲜卑人,为了鲜卑人能够真正壮大,永远生存下去……否则,等待我们的,便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陛下已经好几次提到亡国灭种这样的字眼。
芳菲无言以答。
陛下,他之前就把一切问题看穿了,看透了,明察秋毫。
驾崩11
真正已经明白北国的症结在哪里了。可是,历史却并未留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你了!皇后!”
这一声皇后,是如此的语重心长,仿佛某一种的嘱托。
芳菲但觉身子都在微微地发抖,仿佛千钧的重担,完全压了下来。
“皇后,你多年位居人下,幽居神殿,意志坚定,去北武当的那些日子,对于民情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经过神殿的辩经,你对那些大臣也有一定的驾驭能力。朕观察了这么久,乙浑等,不是怕太子,而是怕你!果不其然,乙浑,他们都想先除掉你……他们提出了让你殉葬……就是乙浑提出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之前,陛下绝不要自己靠近,一再地驱逐。
对于一个准备被大臣们拿去殉葬的皇后,如果要坚持一再陪伴在皇帝身边,那是非常危险的。
“乙浑他们怕你,借口你是汉人,只要除掉了你,也许他们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从神殿到太学,鲜卑大臣们早就不满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压制。如今,皇帝一旦驾崩,他们岂不会赶紧恢复他们所希望达到的一切目的?
而且,更主要的是,这里是青州,是战乱的地方。就算自己立下了遗嘱要保护皇后,但是,顾命大臣只有那么几位。只要他们之间碰碰头,通通气,要搞掉一个皇后,是很容易的事情。
别说皇后,就是端掉太子的尊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而且,历史上,这样的事情是非常多的。
而且,他们还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芳菲也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陛下才把所有在列的大臣全部封为顾命大臣,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实际是,你牵制我,我牵制你。
芳菲的心,一阵一阵地沉下来。
驾崩12
殊不料,这个表面风平浪静的政权,竟然已经潜伏了这么多的压力。
纵然陛下对太子——对他的接班人,也是不放心的,完全不放心的。除了儿子的高位,他还担心着儿子是否继承自己的衣钵,是否会将自己那些没有完成的理想,彻底地实现。这才是一个真正理想的接班人。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了一种无法压抑的焦虑,比担心太子的顺利继位更加担心。
芳菲迎上他的这种担心——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才明白,陛下,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远远避开,纵然是伤害,纵然是怒骂,纵然是误解,都非要自己离开不可——无论何时,他都在保护自己!
他从未从未真正疏远过自己。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皇后,正因你以前锋芒太甚,在神殿的时候,完全展露在了他们面前……还有李奕,这一次你送了你的封地上的一切来到军营……”
这些,都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视为了皇后干政的前兆。
若是他还活在世界上,这一切,只会是皇后的美德。
而现在,就成了别人攻击皇后最毒辣的武器。
“唉,这些,都是朕造成的错误……不怪你……是朕把你拉入了这片腥风血雨里面……”他黯淡的双眼,无比焦虑,一种完全不甘心的火焰在急切地燃烧,“芳菲,都怪朕……朕以前不该那么待你……只该让你如一般的妃嫔……”
因为,他没料到自己的早死——就如这一次的失误,面对三皇子的那么可怕的失误,就如某一刻的鬼迷心窍。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自己决不这样——决不让她展露于众人面前,成为众矢之的。
绝不!
甚至不该那么宠爱于她。
至少,至少该给她留下一个孩子。
只要有了孩子,就任何人也不能对付她了。
驾崩13
“是朕的疏忽……所以他们便有种种的借口。好在这一次,他们的借口已经被破灭了,但是,朕也看清楚了,今后,他们会继续对你保持警惕……这才是开始……芳菲,这仅仅才是一个开始……尤其是乙浑,这个人,对你的敌意最深,你还不是他的对手……你要警惕他……”
警惕!
那一群野狼一般的鲜卑贵族,自己一个弱质女流,他们有什么值得警惕的?
但是,此时芳菲一点也无暇考虑自己以后的命运——以后,太漫长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现在,她只关心现在——
“陛下……你不要说了,我马上给你配药……”
“今后,最大的敌人,便是乙浑,他树大根深,两面三刀,可惜,朕暂时除不了他了,这里是青州,乙浑、源贺等人手里大军在握,否则,会激发想不到的事端……稍有不慎,只怕朕尸骨未寒,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终究是怕!怕儿子处理不下来。
“芳菲,你和皇儿都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朕不得不提前用顾命大臣来笼络他……东阳王、京兆王等,虽然豪勇,但是,都是赳赳武夫,有勇无谋,也奈何不了乙浑。乙浑内里勾结张婕妤,对外和神殿阳奉阴违。他这个人,典型的笑里藏刀,哪里有好处就倒向哪里,在朝廷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协助太子尽快除掉他,否则,我北国江山,必将沦入他的手中……”
芳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句话也回答不了。
“对外的事情,那些顾命大臣足以处理!对内的事情,则要靠你了……”
“我?”
“对!对外的征战,李将军他们足以应付;对内,陆丽等人也会尽忠职守。唯一的,便是要保证皇儿坐稳那个位置,不被人踢下来,就要靠你了!”
“!!!!”
驾崩14
“芳菲,你今后要好好辅佐皇儿。皇儿生性软弱,优柔寡断,朕这些日子看得明白,你的能力,远在他之上。朕上次攻打南朝,遇到一个游方道人,朕去求签,他给朕批了几句话‘江山无从论,兴亡在妇人’……也许,我们北国的江山,以后,就要靠你来振兴了……
芳菲本能地反问:“陛下,我一介女流,怎么辅佐得了殿下?”
自己一个普通女人,还没做什么,乙浑等人已经在虎视眈眈了,而且,朝廷里,自己没有任何的势力,任何的背景。北国最是忌讳的便是女人干政,现在,陛下竟然叫自己去辅佐太子——要知道,就算是皇太后,也不许垂帘听政,就是因此,太祖当年才立下了“杀母立子”这样的陋习。
之前,在北国的历史上,也没有任何女子干政的记录。
她呆呆地看着陛下,不明白他是不是糊涂了。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破坏祖宗家法?
自己昔日帮他看一下奏折,大的主意,完全是他在拿,自己根本不会做什么主要的判断。这也只是基于夫妻之间的互相信任,恩爱。
但是,事关太子,自己和太子之间很多理念不同,而且,也没和睦到那样的程度——要自己去辅佐已经亲政的太子,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她直言不讳:“不!陛下,我做不到。我跟你之间,是夫妻,能沟通;但是,太子,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根本不可能辅佐他……”
“你行!芳菲,你一定行!”
他想起儿子的那个谎言。
心里一阵悲伤。
也许是这些年,芳菲对儿子的疏远,她其实并非是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太子——太子,也许早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有些事情会变,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就如有些情意,总是当局者迷。
驾崩15
“芳菲,现在,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全是那些极其顽固的老贵族。他们向来提倡的,无非是马上打天下,也马上治天下……但是,这是万万不行的。这样的短视,只可能很快就毁掉北国……而皇儿,唯有你,才能对皇儿真正施加有力的影响……那是朕希望看到的影响……芳菲,除了你,别人都是做不到的……”
在顽固的大臣,和芳菲之间,就像两股势力,要把儿子往相反的方向拉。
除了芳菲,谁还能对儿子施加这样的影响力?
芳菲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却又微微地愤怒:“陛下,你这是要我跟满朝的大臣为敌?”
罗迦也直言不讳:“正是如此!太子唱白脸,你红脸!”
她冷笑一声:“陛下,我可做不到!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太子昔日亲近了多少鲜卑老臣?就我一个人,就想力图改变他的政治观点?这可能么?”
她忽然觉得那么荒诞。
如果陛下死了,自己和太子,只怕见面的时间都会很少了,怎么可能对他施加像样的影响力?
陛下,他也太高估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了吧。
“不,你行!芳菲,你一定行!”
也许是罗迦口口声声的“你行”,惹恼了她,她怒道:“我行?我可能行么?殿下,他曾经下令,永远也不许我踏进他太子府半步……陛下,我跟太子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要推卸责任……我……我可不是你的股肱大臣……”
“皇儿?他这样下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芳菲自知失言,低下头去。
心里的愤怒却无法遏制,陛下越是清醒地交代——她越是明白,他是想心无旁骛地离去。他竟然如此残酷地交代自己照顾他人,而他自己放心离去!
罗迦凝视着她:“芳菲,是不是你遇到刺客的那一次?”
驾崩16
她并不回答,只是深深地低着头,狠狠地撺着他的手。
那一次,太子已经说了:你就是个宣姜!
自己是想篡位的宣姜,现在,陛下即将驾崩——自己又去辅佐太子!
这可能么?
“芳菲……那一次,皇儿是想救你的……他一直想救你……芳菲……是皇儿替你挡了一刀……他用自己的身子替你挡了一刀……”
挡了那一刀又能如何?
她的语气非常决然:“陛下,也许你是误会了!那时,我就在太子的府邸外面,如果皇后死在他的府邸,他会怎么向你交代?他不是多么想救我,而是不得不救我……所以,你不必误会……”
“朕没有误会……芳菲,只有你才能影响皇儿……这天下,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了,你必须在他的耳边,对他耳提面命……”
她的语气非常漠然:“陛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本事……你若是放心不下,你就必须自己活着!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一切!否则,我一个女人,早就被鲜卑人撕为粉碎了……”
“皇儿的这个皇位,真的很危险……朕就是担心他坐不稳,所以,才要他树立威信……但是,有你辅佐他,朕就放心了……”
“必须你活着呀,陛下……”
他摇摇头,眼里十分悲伤:“芳菲,朕也没有想到厄运来得这么快。没法,这是我们世代北国皇帝的魔咒,朕也走不出去。朕只求你一件事情……今后,若是你跟皇儿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你可以废了他,架空他,甚至取而代之,但是,求你看在朕的情分上,饶他一命……一定要留下他的性命……”
芳菲惊吓得忘了哭泣:“陛下,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杀了太子?不会,绝对不会……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他的性命……陛下,太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会杀他……”
驾崩17
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太子,跟太子有了再大的冲突,可是,又怎么可能去杀了太子?
而且,陛下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而是连续提了两次了。
看来,陛下,他自己也是相信那个游方道士的胡言乱语的。
她怔怔地:难道陛下就这么担心自己?自己,在他们这些鲜卑男人的眼中,真的已经是一只潜在的母老虎了?天知道,只有陛下在,自己才会做这些!陛下不在了,自己干嘛做?
罗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声音也越来越弱:“但愿不会。芳菲,你辛苦了……朕,就拜托你了……”
她心里忽然非常地悲哀,低下头去,小小声的:“陛下,你怎么不担心太子会杀了我?”
他半晌无语,仿佛从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反问。
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不会!皇儿绝不会杀你!芳菲,皇儿他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芳菲,只有你能帮他,也只有你才肯帮他……”
她忽然无比愤怒:“陛下,你不要再说了!我没那个本事!”
“芳菲……”
“你要死了,我也不会呆在宫里。”
罗迦微微闭着眼睛:“芳菲,你必须呆在宫里……你必须……”
她再也忍不住,大叫起来:“陛下,我觉得你一方面想利用我,一方面,又在提防我……你和那些鲜卑大臣没什么两样,口口声声什么兴亡在妇人……我告诉你,我对你们北国的江山,没有丝毫的兴趣……”
“芳菲!”
她忽然坐起来,不声不响地,要下床去。
罗迦此时已经察觉了她的动向,感觉手里一空,心里那么紧张:“芳菲……芳菲,你要去哪里?”
芳菲淡淡地看着他,但觉这个时候的陛下,那么陌生,整个人似乎是分裂的——是不是临死之前的帝王,都是人格分裂的?
驾崩18
她直了身子,就要下床。
罗迦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狠狠地,那么焦虑。
芳菲被他牢牢抓住,但见他的目光,竟然如一个快要迷路的孩子一般,生怕自己被人扔下去了。
她心里一疼,却断然将他的手挥开。
罗迦竟然无法阻拦,就如她很小的时候,自己发病的时候,她偷偷地进来偷吃东西,自己堂堂一代战神,竟然无法阻止她,驱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所欲为。
唯一的区别便是,此时,自己不是要驱赶她,而是想挽留她。
他的目光甚至落在残留的点心碟子上,忽然很想喊一声:“傻东西……吃糕点啦……”但是,根本喊不出来。她,也已经不是当年吃糕点的小孩了。
自己要她吃下去的,是毒药啊!
是一剂毒药!
他的喘息,变得非常的剧烈,仿佛一口气上不来,马上就会背过气去。
芳菲的声音,冷得如寒冰一般,整个冬夜,仿佛忽然下起了大雪:“陛下,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这是在开女人干政的先例。这是你们的祖宗家法所不能允许的;第二,你是在为太子制造敌人!”
寡居的,为人忌讳的太后!
成年的太子,理念完全不同的两人。
新帝,太后!
帝后两党。
陛下这是想干什么?
陛下竟然糊涂到了这个地步。
把自己推出去,又能做得了什么?
“陛下,我拒绝你的要求!”
罗迦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软弱,怯怯地,又去拉她的手:“芳菲……你不做就算了……算了……”
她断然地摔开他的手就跳了下去。
罗迦待要扑过去,却动不了——完全动弹不了了。
只是躺在床上,紫黑的面孔上,口里的气息那么微弱,那么焦灼:“芳菲……”
驾崩19
“你与其有时间交代一切,不如随我去治疗……这些,只能靠你……陛下!我没有你的那些责任感和重担,北国要如何兴旺,与我无关。在这里,有你,我就把它当成家,没有了你,谁管它的生死存亡?”
这个时候,她就如一个非常冷酷的女人,就如她小的时候,提着水壶,拼命地把滚烫的热水浇灌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把尖刺Сhā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
“芳菲,我这是在求你……”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冷酷无情,“陛下,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却是在为我制造绝路!”
“芳菲……如果你不答应……他们会……他们会……”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掉一个皇后!
这对久经权术的老臣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既然你对我如此残酷无情,我何必管你?”她冷笑一声,“陛下,你可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罗迦但觉嘴唇那么干涩,竟然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芳菲,可怜的芳菲,她才二十四五岁啊!
这个时候,就要让她去面对种种的风雨飘摇。而且,一生,都要陷入这样的境地。那是强烈的厮杀,危险程度不亚于战场。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太远的距离。
远得彼此再也不能理解彼此的内心。
芳菲站在烛光下,她赤着脚,某一刻,从这里看去,陛下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整个人已经死了过去!
她心里一凛。
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神殿的那些日子……总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个世界。这样的命运,一生都不曾改变过。
唯有这个男人,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无情,他的多情……自己这一生,便是因为他,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爱和被爱。
不料,竟然是如此的短暂。
驾崩20
快得几乎如一阵云烟,自己什么都来不及抓住,便烟消云散了。
她颓然地靠着墙壁。
“芳菲……芳菲……”
她并不回答,只是光着脚,身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力气,缓缓地,依旧坐在角落里。
“芳菲……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算了……芳菲,朕不勉强你……”
她竟然是不敢回答的——完全不敢回答他越来越迷离的声音。
只有她最清楚,那是一个人弥留之际才会有的惨痛。
忽然那么震惊,恐惧——难道,自己就永远只能这样了?
陛下,他去了,自己就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该怎么办?
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一阵绞痛,仿佛身子里的所有的骨肉,在一片片地剥落。
罗迦顺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眼睛忽然变得那么热切!
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和强烈的希望——“芳菲,芳菲……我们的孩子?”早在青州大战的时候,她就曾经暗示过有可能怀孕了。
但是,此时看去,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厚厚的冬衣之下,完全看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怀孕了?
他几乎要跳起来:“芳菲……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的脑子里嗡嗡嗡地作响,只是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孩子,多么希望里面真正有一个孩子,属于自己和陛下的骨血。
孩子!自己一直在欺骗陛下,将要有孩子了。为的便是让他活下去,遇到任何危险都不要犹豫,都能够坚持下去。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完全明白,没有,真的没有。
但是现在呢?现在,谁说得清楚?
有时候,短暂的日子,就连医生也是判断不出来的。
尤其是罗迦眼里那种热烈的火焰,仿佛只要说一声,有了孩子,他就能马上站起来似的。
驾崩21
她忽然轻声地问他:“陛下……若是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一怔,眼里露出狂喜之色:“芳菲?真的有了?又有了?”
她竟然不敢说谎。
在这样的生死时候,面对他这样的目光,竟然什么都不敢说。
只是沮丧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陛下……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了,时间太短的话,也是看不出来的……”
罗迦心底最后的那丝热切也黯淡了下去,垂下头,好半晌才长叹一声:“芳菲……可怜的芳菲……”
某一刻,是希望留下一个骨血,至少,可以陪伴她!
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安慰她。
而不是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深宫的日子,再也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清楚了,那样的煎熬,对于如此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就要耗尽韶华,等待时光老去,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他忽然问:“芳菲,你愿不愿意出去?”
“出去?去哪里?”
她下意识地反问。
罗迦暗叹,是啊,天下之大,她一个孤身女人,又能去哪里?
芳菲的目光却忽然亮起来:“陛下,不管了,我们去北武当……我去北武当陪着你,永远陪着你……走吧,我们马上就走……”
罗迦忽然想起她昔日一身黑色的道袍,绾了高高的发髻,那么淋漓尽致地站在屋檐高台之上,很愤怒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要我一辈子青灯古佛?不!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做道姑,绝不!”
她是不愿意的。
本质上,她并非是一个习惯于寂寞的人。
那里,并非是她的世界。
“陛下,我真的不愿意留在宫廷……陛下……”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你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可是,芳菲,你过来好不好?”
驾崩22
他忽然伸出手去,狠狠地,想要一把抓住她。
芳菲跳起来,猛地扑过去:“陛下……陛下……”
他如释重负,手伸出,一把搂住她,另一只手,却是揪着她的耳朵,慢慢地,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挚的笑容:“芳菲……傻孩子……”
他的身子忽然那么滚烫,温暖着她冰凉的呼吸,甚至他的心跳,就在她的怀里,一句句地重复着:“芳菲,芳菲……”
她的眼泪狠狠地掉下来,如水滴一般,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在暗夜的空气里,蒸发成了一种雾气缥缈的水雾。
可是,他的手却缓缓地垂下去:“芳菲……你不要恨我……好不好?你不要恨我……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
“陛下,陛下……”
她紧紧握着的大手忽然一松,伸手到他的鼻端,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说自己还能熬三日,原来,竟然是谎言?
他连这一个夜晚都不曾熬过去。
陛下,留给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谎言?
“陛下,你骗我……父皇,你醒醒……”
手的触摸,一片冰凉。
心的温暖,瞬间消失。
芳菲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在了罗迦身边。
门口,高公公冲进来,尖着嗓子呐喊一声:“陛下驾崩了……皇后,醒醒,你快醒醒……”
太子最先冲进来,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几名顾命大臣。
“父皇,父皇……”
“陛下,陛下……”
黑黝黝的屋子里,一片冰冷。
通灵道长抢上前,一探鼻息,沉痛地跪下去:“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声音一声声地传出去,几乎弥漫了整个的青州城。
门外,文武大臣也跪下去。
一时间,廊庑内外,一片愁云惨雾,哭声震天。
………………………………PS:今日到此!周二(1月19日)上午10点之前继续更新。
火殉1
太子也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当通灵道长去收敛陛下的尸首时,但见芳菲紧紧拉着陛下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两名侍女冲上前来,搀扶了冯皇后。但是,冯皇后整个人熬了这两三天,也已经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眼皮微微睁了一下,却睁不开。
“皇后……皇后……”
眼前很花,也不知是道长在叫自己还是太子在叫自己,眼前模模糊糊地,跪了许多人,黑压压的一片。
某一瞬间,忘了陛下已去的事实,只是下意识地,又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那只手——那么冰凉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
甚至他温暖的心跳也完全停止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
夜晚,生命里从此只是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完全感觉不到温暖了!
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快救皇后……”
太子大喊一声,几名御医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快啊,你们愣着干什么?”他对御医已经完全失去了主意,赶紧转向通灵道长,“道长,皇后怎么办?她这样……有没有什么危险?”
通灵道长号脉,急忙道:“皇后是长时间水米不进,悲伤过度的缘故……无甚大碍,殿下不要惊慌……”
其他众臣见皇后晕厥,都感到震惊,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乙浑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目光只是落在皇后身上,似乎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晕厥还是假晕厥。
通灵道长再也无暇顾忌皇后,只让几名侍女将她抬下去,送到隔壁的休息室里好好调养。众臣,依次上来,草草地膜拜了陛下的尸体。本来,他们是要长时间跪拜的,但是,陛下早有遗诏,只让通灵道长一人处理。
几名顾命大臣都看了陛下的尸首,确信驾崩无疑,然后,迅速退下。
火殉2
屋子里,只剩下太子。
道长面露难色:“陛下有遗命,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近他的遗体……”
太子很是惊讶,但是,一想到父皇的遗嘱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父皇也曾跟他交代,有占卜一事,位在东南,生怕让他沾染了不吉利。
这并非父皇有意避开他——而是要他避开家族的命运。这些,通灵道长无法明说,但是,太子理解,充分理解。
太子本人不太相信什么不吉利,但是父皇的遗命也不敢违逆,只得退下去。
廊庑里,便只剩下通灵道长一个人。
外面的空地上,点燃了几只巨大的白色丧烛,临时撒了一些举丧的纸花。雾气朦胧,冬日的寒风一阵一阵的,几乎要把人的脚冻僵。
太子跪在地上的蒲团上,比之天寒地冻的平城,这点低温还算不了什么,但是,放眼看去,整个世界忽然死寂下来,那么黑,那么黯淡。
身边,围绕着的都是太监,密密匝匝的侍卫。
御林军统领张杰连悲伤都不敢,尽职尽责地率领着御林军,严密防守,谨防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变。
整个空气,都在寒颤的夜晚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通灵道长才缓缓出来。
廊庑的边上,是十六名道童;旁边,是以魏晨为首的灰衣甲士。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已经上架,战马在黑夜里发出嘶鸣声。
太子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道长出来,立即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双腿一颤,几乎要摔倒在地。
两名太监急忙搀扶了他。
他停在父皇的灵柩之前,整个人扑了上去。
黑漆漆的灵柩,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某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香料,有一种辛辣的味道。这种味道,太子完全陌生,根本不知道来自何处,他猜想,那是北武当的特殊药材?
火殉3
太子扑上去的时候,几乎被刺激得无法睁开眼睛。
通灵道长沉声道:“殿下节哀。陛下升天,会早登极乐世界。”
太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通灵道长将黑色棺材的最后一层灰土堆砌好——那种灰土也是非常特殊的。
他流着眼泪:“道长,为什么要连夜启程这么匆忙?”
“这个时间是陛下自己占卜的……过时不吉……”通灵道长的声音十分嘶哑,太子注意到,他的额头上一层一层的汗水,几乎在寒夜里迅速地散发出一种白色的蒸汽。
他略略惊讶,不明白道长在里面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何会这样满头大汗,几乎快要虚脱一般。
但是,道长却显然没有心思跟他多说什么,只道:“贫道告辞,殿下多保重……”
太子完全没法反对。
通灵道长一挥手,魏晨亲自驾马,众人上路了。
他们走的是侧门,位在东北,那是他们的吉祥地,避开了东南正面等候的所有文武大臣。
后面,太子和所有的侍卫,太监都跪下去。
黑夜里,马蹄声那么急促,仿佛不是在奔丧,而是一场盛大战争的序幕。太子也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起了这样古怪的想法。
但觉父皇的丧事,一切都是那么鬼魅。可是,也正因为这样的鬼魅,所以完全符合拓跋家族男人的死状——太祖的死,太宗的死,父皇的死……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儿子手里,所以,每一个人的丧礼都那么诡异。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匆匆赶来见父皇最后一面的时候,父皇的第一句话便是:“皇儿……是三皇子下的毒……这是报应……你不要为父皇感到悲哀……这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的……但是,到了朕这一代,就会绝迹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皇儿你放心!”
火殉4
太子还没有儿子,还没有经历过儿子们争权夺利的事情,还不懂得“报应”这句话的真正的含义,但是,却没来由地觉得悲哀和惊恐。仿佛寒夜里,一把利剑刺向天空,冷冷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他很快释然,父皇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杜绝臣下的猜测,通灵道长也是有暗示的,毕竟这是家丑,谁也不愿意让天下人知道——一代大帝罗迦,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
不能让这样的家族丑闻,世世代代地再流传下去,就连临终侍奉的史官,记录的也都是:罗迦病逝的记录,而非是其他!倒不是他们故意曲笔,而是事情发生时,他们并不在现场,不知道真相。
大太监王琚来搀扶他:“皇上……您节哀……”
他心里一震,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皇上!
是新帝了!
他缓缓站起来。
大门忽然打开。
门外,黑压压地群臣跪了一片,东阳王率先高呼:“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太子木然地站在门口,看着黑白孝服裹身的群臣,以及自己这一身厚厚的孝服。此时,方是君临天下的感觉。心里,竟然有细微的喜悦,但是,这种喜悦却来得那么隐秘,那么寒碜——对于这一天,期待了许久许久,可是,当它真的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本来,他还以为,父皇至少还要到六七十岁才退位,那时,自己也四十几岁了,正是做皇帝的好时候。不料,却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品味九五之尊的喜悦。
好一会儿,他才一挥手:“众位爱卿平身。”
东阳王出班奏道:“皇上,先帝的丧事必须尽快举行,但是,这里是青州,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土地,为防生变,老臣建议马上回平城,按照祖宗家法行丧……”
火殉5
众人都纷纷表示同意。太子斟酌一下,也立即道:“按照先帝遗诏,虽然一切从简,但是,毕竟皇帝大行,不能太过简陋,一切法器皆在平城,我们必须在平城举行。各位爱卿,马上上路。”
“遵命。”
黑夜里,朝臣们熙熙攘攘的鱼贯而出。
他们并非是不曾在黑夜里赶过路,多次战争的时候,为了急行军,这样的夜路完全是常事;但是,这样的阴影笼罩下,每一个人心底都非常沉重。因为,陛下死得如此突然,而且,尸体又去了北武当,两相是分隔的。
前面,是开路的御林军,张杰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随后,便是新帝的座驾,是他昔日太子府的几十名亲信侍卫。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大军,大臣们按照官衔排开,没有任何人喧哗,只有马蹄声在黑夜里滴答,滴答。
当芳菲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了,身在颠簸的马车上。
四周那么昏暗,仿佛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荡荡的世界里。
她下意识地拂开窗帘,外面,是一个暗沉的阴天。阴风怒号。
“陛下,陛下呢?……陛下……”她疯狂地站起来,几乎马上就要跳下马车。
两名侍女急忙拉住她:“娘娘,您醒醒……娘娘……”
她头一晕,昏沉沉地躺在马车上,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疼痛,只是非常茫然。
只有嗜睡的感觉。
头挨着枕头,侍女们端来牛|乳,因为在路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她甚至闻到那种冷牛|乳的腥味,一阵恶心,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芳菲都是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只知道马车不停地往平城的方向走,速度那么快,几乎日夜不停地在赶路。这是北国急行军的惯例,沿途,随时更换马匹,所以马车,马匹,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行走。
火殉6
与此同时,陛下驾崩的诏书也已经传告天下。按照惯例,北国境内行国丧四十九日,所有丧葬仪式,全部由顾命大臣支持。
急行军赶回平城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新帝一行是快马加鞭,只用了十天。
因此,芳菲回去的时候,所有的事宜,已经被新帝安排妥当了。
平城,寒风呼啸,连续数日的大雪,让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人踩在地上,靴子几乎要陷进去一尺多深。
芳菲被宫女们搀扶下马车,放眼处,是那么熟悉的面孔:张娘娘,红云,红霞等人。
她们都是一身素服,哭得泪人儿一般,紧紧搀扶着她:“娘娘,娘娘……您可终于回来了……”
芳菲的脸上一点泪水都没有,十分默然。
仿佛泪水早已在青州的那间屋子里流干净了。
一阵北风吹来,刮在脸上,跟刀割一般生疼。眼眶那么干涩,她没有说话,只是迈步往里面走。
皇宫内外,到处是纸扎的花束,跟银白的世界混成一团,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这独一无二的唯一的颜色。
沿途,到处是跪下去的宫女太监,每个人都是一身素服。
终于,走到了立正殿的门口。
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跪满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后宫妃嫔。这些,都是罗迦最早的妃嫔,她们中好些人已经年过四十了,所以,一直留在后宫颐养天年。
罗迦生前,她们不曾怎么受宠,死后,当然也不曾感到多大的悲哀。但是,此时此刻,她们的泪水却是真实的——因为,按照鲜卑人的惯例,她们中的一些人,意味着将要为先帝殉葬。
新帝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颁布陛下的遗命,治丧委员会也还在商议之中,毕竟,皇帝的遗言,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随时更改,要捏死一些看不顺眼的妃嫔,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火殉7
治丧委员会的头号人物,当然是乙浑。所以,她们的亲属们正在急急忙忙地上下打点,希望能让她们逃过这一劫。
生前,她们是鲜卑贵族结交权贵,为家族获取荣耀的机器,现在陛下死了,她们当然也思索着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一看到皇后,众人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因为,按照鲜卑人的规矩,一般是汉人妃嫔殉葬,鲜卑妃嫔治理后宫。而皇后,便是正宗的汉人。
此时,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对面雪地里,落满了满头雪花的皇后,她面色惨白,形容枯槁,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纸鸢一般。
“参见皇后……”
芳菲看着这一群陌生的面孔,默然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陛下遗命取消了殉葬制度……”
众人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
她们是在害怕,为自己的命运而害怕。忽然听得这样的一声特赦令,无不欣欣然。
芳菲独自走进了立正殿。
身后,是头发上掉落下来的层层积雪,晃动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拖得老长老长。
嫔妃们慢慢站起来,各自散去。
立正殿里早已生了火炉。
芳菲走进去,习惯性地在地毯上坐下。
所有宫女们都平息凝神。就连张娘娘都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一杯滚烫的热茶递来。她端起,喝了一口,又放下。
心里一点也不曾暖和,只是呆呆地看着旁边铺开的花貂发怔。
“芳菲,等我们有了孩子,就一家三口拿了这个花貂出去玩儿……”
“芳菲,如果是个女孩子,就让她住在立政殿,女孩子胆小……”
她悚然心惊,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耳边说话。
可是,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茫茫的一片白。
就连立正殿里面,也是一种雪白的死亡的气息。
火殉8
她多次想过,自己去青州,就是接陛下回家过年的。不料,去年今日送君出征,今年今日,搀扶亡灵归来。
缠绕着柱子的白色的纸花。表明着大行皇帝,他已经彻底远离这间屋子了。
(注:“大行皇帝”是中国古代,在皇帝去世直至谥号、庙号确立之前,对刚去世的皇帝的敬称。而大行皇后是对刚去世的皇后的敬称。“大行”就是永远离去的意思。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一旦确立,就改以谥号、庙号来作为他的正式称号。最早见于《后汉书。安帝纪》:“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才过晌午,又下起小雪,四周暗沉沉的,仿佛黑夜马上就要到来。
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跪在地上:“娘娘,皇上求见……”
她一怔,喃喃道:“皇上?皇上在哪里?”
“娘娘,是新帝……”
新帝!
也是皇上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皇上,可是,却再也不是自己要等待的那个人了。
“娘娘,皇上说有紧急事情……”
“那,请他进来吧。”
红云等搀扶了皇后,来到立正殿的正殿。这里,便是专门接见外人的地方。
新帝侯在立政殿外,一见到芳菲出来,立即行礼:“太后……您身体好些没有?”
太后!
芳菲心里一震,这才想起,自己是——太后了。
一个女人做了太后,便意味着是寡妇生涯的开始。
她的目光落在新帝身上,但见他一身素服,眉眼神色十分憔悴,胡渣子又长又乱糟糟的,想必是这些日子劳碌不堪所致。一听到“太后”回来,自然马上就要来向“太后”请安。
名义上,自己真正是他的庶母了。
甚至他在称呼“太后”的时候,目光也有些躲闪,并不跟她真正地接触。
火殉9
芳菲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法应声。
新帝也看着她,但见一身白衣的冯皇后,此时,整个人几乎比纸鸢还单薄,仿佛外面的朔风一起,她就会倒下去似的。
父皇的去世,她比任何人都悲伤,这一点,他是完全知道的。
但是,却不料,她竟然形销骨立到这等的地步。
他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完全失去了昔日那个冯皇后的风采。
他心里十分震惊,可是,又不能说什么。
心里不是不悲哀的,昔日,自己和她之间,隔着父皇。
现在,父皇去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是拉近了,而是更加遥远了。
她此时完全保持着自己皇后的身份,淡淡的:“皇上,有事么?”
“请您出席父皇的大行烧灵仪式,明日午时三刻在城西正街的祭坛举行。”
所谓“烧灵”,是北国人的习惯,也就是把皇帝生前所用过的一切,喜欢的一切,都放到纸扎的灵花中烧掉,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可以继续享受。
她忽然想到,陛下,他在另一个世界,真的能享受到这些东西么?
新帝见她不回答,再一次道:“父皇的烧灵仪式……”
芳菲茫然地点点头,忽然问:“是谁主持仪式?”
新帝迟疑一下,才说:“父皇遗命,是首辅乙浑。”
乙浑!
竟然是乙浑主持陛下的葬礼。
她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新帝又说:“李奕和王肃,将亲自烧灵……这宫里,他们两人最懂礼仪……”
她一怔,心里一紧,李奕!李奕回来了!这便意味着,李奕根本还没来得及和神殿接洽,便被召回来了。
陛下已死,李奕找不到三长老,都没什么关系了。
新帝强忍悲痛,对宫女们说:“你们要好好服侍太后,太后身子不适的,就要及时请太医。”
火殉10
宫女们恭敬地回答: “是。”
新帝退下。
芳菲没有跟他告别,依旧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黑夜已经袭来,但觉这个世界那么空旷,周围布满人群,但是,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没有一个是亲近的。
她想,古往今来,有自己这样的太后么?
没有娘家,没有任何的亲人,连自己的儿女都没有一个。孤零零地一人,享受着这世界上最最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
皇太后!
她歪在花貂上,旁边的火炉仿佛不足以御寒。
张娘娘等人端来了很多热气腾腾的饮料,但是,每一种东西到了喉头,都有作呕的感觉,长期处于罢工状态的胃,仿佛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不停地萎缩。
西正街的祭坛,是历代皇帝驾崩时举行丧葬仪式的地方。中间的土坛上,布满了纸花、纸人、纸马,两边的石门,石阙上,悬挂着白色的旗幡。这里,便是烧灵的正殿。
也是昔日通灵道长的先师在平城建立的第一个道坛。
先帝生前信奉道教,死后,自然会在这里举行法事。
东西方向,是奏乐和诵经的道士们,南方是主祭的位置。最下面,是一排主持烧灵的小吏。
众人赫然发现,正是深谙礼仪的王肃、李奕等汉人官员。
此时,两边的台阶上,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披麻戴孝的朝臣。正殿的中间,站着新帝;两边分别是几位顾命大臣。
而右侧的琉璃廊庑之下,则是一群特殊的女人——陛下的后宫。
虽然废黜殉葬的法令已经由皇后颁布,但是,只要这丧葬仪式一天没有结束,她们就一天还是战战兢兢的。
一个人匆匆而来,他穿着非常怪异的丧服,身上挂着许多法器,头上还戴一顶高高的帽子,正是通灵道长的大弟子天师道人。
火殉11
众臣都感到惊讶,以为会是通灵道长亲自主持,不料,却只是派了一个大弟子来。这也太过于轻慢了吧?毕竟是皇帝的丧事啊。
乙浑等人正要发作,但是,一估算来回,通灵道长送先帝灵柩去北武当,要赶回平城治丧,短短半个多月,也是不现实的。而且,人人皆知,通灵道长才是真正奉了“秘密遗诏”——陛下不愿意火葬,要土葬,这便是一种和神殿的彻底的决裂,他当然不会在一番大屠杀之后,再让神殿安顿自己的尸首。陛下脾性向来如此,也不以为奇。
就在这时,众人看见皇后缓缓而来。
她没有让人搀扶,自己走得十分稳健。
也没有怎么呼天抢地,只是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的脚步几乎随着白色的旗幡缓缓飘移,每行一步,旗幡就晃动一下,人是白色的,天空是白色的,旗幡也是白色的——仿佛整个白色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跳一场悲凉的舞曲。
顾命大臣们悄然看着她。
待她走过,乙浑撇撇嘴巴,对身边的源贺等说:“你们看,汉人的女子,就是花样多,假招子多。在青州的时候,又是晕厥又是生病,但是,谈到要为先帝殉葬,她就不敢了……她是贪生怕死啊……”
源贺小声道:“先帝不是废黜了殉葬么……”
“废黜?陛下待她那么好,赐居立正殿,她又没有一儿半女,于情于理,都该殉葬,追随先帝于地下,服侍先帝……”
“的确,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汉人的妃嫔都不去殉葬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太祖的祖宗家法,就是一纸空文了……”
……
但是,他们的声音很快被炮声淹没。
那是第一声炮响,意味着烧灵仪式即将开始。
震耳欲聋的声音,带来一阵浓烈的烟雾。
火殉12
新帝侧身,不经意地看一眼自己身边的冯太后——两人是以“呣子”的关系站在一起的,但是,位置非常疏远,彼此之间,什么话都没说。
旁边,是任城王,东阳王,京兆王等宗室近亲。
再后面的第一例,是新帝的女眷,以米妃为首,匍匐在地。
皇帝公公死了,儿媳妇们自然不会太悲痛,其中,好些人还心里不自禁地窃喜——丈夫成了新帝,自己等人,随后便是封赏——
皇帝大行仪式之后,将有一个大规模的封赏,最起码论资排辈,也该是贵妃,昭仪之类的。
但是,皇后呢?
谁将是皇后?
米妃目前是第一顺位的妃嫔,这天下,就没有哪一个女人,是不曾想过皇后的位置的!
毕竟,这天下第一的殊荣,实在是太诱人了!
而且,太子还没新娶,就算米妃再神通广大,也还没有打探到太子即将迎娶李将军的小女儿。因为,太子在府邸的时候,基本上是不会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嫔妃们的。后来,遇到出征,叛乱,父皇的大丧,就更没有心思讨论这些闲事了。
米妃的目光往上,落到新晋的太后身上——但见如此年轻的冯太后,和自己的丈夫并列在一起,尽管彼此之间的距离那么疏远,却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才是未来的皇帝,皇后。
她这样的感觉,并非是今日才滋生的,而是早在李玉屏死后,冯皇后来太子府嚣张的时候就有了。
她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非常危险。
新帝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嫔妃们在烧灵仪式上的想法,只是看一眼太后,淡淡道:“太后,要开始了……”
太后的声音十分飘忽:“那就开始吧。”
紧接着,又是两声炮响,之后,宰相乙浑迅速登台,大声宣布:“烧灵仪式开始”。
火殉13
首先登场的是天师道人,拿了一把桃木的宝剑,一身麻白色的道袍。他手舞木剑,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彩旗不停地指指点点,口中念着祝祷之词。他正当盛年,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每念一段时间,间隙里,左右小道士们就钟鼓法器,十分有节奏的配合鸣奏。
不一会儿,又转为了相互的应和。旁边的鲜卑贵族们,第一次真正见识这种纯粹汉人道教的丧葬礼仪,都觉得十分新奇,尤其是众人鸣奏的时候,声音十分高亢,几乎有穿透裂帛的声音,但是,道人们的唱词,都依依呀呀的,一句句经文含糊不清,都令人听得不是十分清楚。
这些是和神殿的仪式完全不同的。也跟火葬完全不同,轻微,简单,并不那么震撼人心——但是,却很深入人心,带着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淡淡的悲哀。
然后,天师道人的桃木剑开始指点,按照玄武、青龙、白虎的方位,最后,落到了朱雀的位置上。
到了朱雀的位置,他的动作忽然加快,整个人,几乎把一把桃木剑挥舞得水泼不进,随着他的咿咿呀呀的唱词,合奏之声也开始变得分外的高亢。
就在众人的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只听得“嗤”的一声,眼前忽然一亮,但见桃木剑的法器之上,竟然滚出了一团火红的火焰。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这团火焰已经坠落下去,砰地一声,就掉在正中的纸人纸马之上,轰然地,一团冲天火焰就燃烧起来。
这便是道家讲究的与天神的沟通,从天神那里取来天火。
鲜卑贵族们几曾见过如此玄妙的事情?不知不觉地,心里便多了一层深深的敬畏,只是跪在地上,看着天人合一的大火,在底下熊熊燃烧起来。
然后,是中书令高允开始朗读祭文,这祭文出自这位三朝元老之手,字斟句酌,将罗迦生前的丰功伟绩全部体现出来,润色得十分丰润。
火殉14
所有人都哭成一片,追思着先帝。
当芳菲听到那一句“殚精竭虑,战死沙场”的时候,心里一寒。陛下,跟他的祖宗们一样,终于是“战死沙场”——
人生,还有什么比这个可悲呢?生前至高无上,死后,连自己的死因都不敢告知天下。纵然王侯将相,又算得了什么?
她呆呆地跪着,不经意地瞄到新帝一眼,但见他跪在地上,哭得非常伤心。
她竟然哭不出来,而是愤怒,非常非常的愤怒:仿佛自己受到了一场莫大的欺骗。
陛下的死因,陛下的三日之期,都是一个谎言——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个帝国,他们的祖宗基业。
这些,才是帝王们讲究的身后事。
其实,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面子工程干什么呢?
她就更是哭不出来,居然抬起头,看着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
李奕和王肃,一边一个站着。
宫人们陆续地将陛下生前喜欢的各种东西搬上来,先是陛下生前所喜欢穿的衣服,然后是他曾经批阅的各种文牍;接着是他喜爱的一些法器;再然后,是他喜欢的两匹良驹。本来是三匹,但是,在当初从北武当迎接芳菲回宫的时候,为了让芳菲练习骑术,他便将其中最好的一匹送给了芳菲。
衣服,案牍等陆续扔下去,每添加一样,火焰就要升腾一下。
旁边的乙浑,目光不时落在冯皇后的身上。
但见她的目光不是悲哀,而是一种好奇——
乙浑的声音,在荜拨,荜拨的燃烧声里,显得那么气愤:“你们看冯皇后……”
几位顾命大臣的目光都转移过去。
“你们看,我就说汉人的女子假嘛,先皇尸骨未寒,她倒好,连哭一声都不愿意了……她心里肯定暗自兴奋着呢,汉人女子做太后了……”
火殉15
东阳王等人深知,就是因为陛下临终时候,跟冯皇后单独呆了那么久,乙浑怀疑先帝留下了什么不让他知道的密诏,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他息事宁人道:“冯皇后也不是不悲伤,你看,她都瘦成那个样子了……”
乙浑冷笑一声:“她这是做戏。为了不殉葬,饿几天算得了什么?以后,可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
众臣此时无法跟他说什么。
乙浑觉得没劲,便不再说下去了。
下面的烧灵仪式,已经到了一个Gao潮——轮到烧马了。
烧活马当然凭借一己之力是不行的。旁边,四位侍卫用一个大铁笼子,将那匹赤兔鬃马抬上来。赤兔马的四蹄都是被牢牢捆住的,李奕和王肃一左一右地协助,让笼子打开。
赤兔马此时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悲鸣一声,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挣扎。
笼门打开,四名卫士将铁笼子一打开,骏马立即从高台上滑到了下面熊熊燃烧的火堆里,火焰猛然增高数倍,一阵浓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顿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真真是撕心裂肺……
马蹄在火堆里不停地挣扎,咆哮,许多人都被这叫声震撼。
芳菲也被这嘶鸣之声震撼,遽然站起身来。
她浑身发抖,但见那火堆里,胡乱飘舞的碎片,如火蝴蝶一般,一片一片,逐渐幻化成陛下的脸,是他那么温柔的声音:
“小东西,这是朕给你存的私房钱……”
“小东西,朕只喜欢你一个人,以后,再也不找其他人了……”
“小东西,我们和好吧。我们生个乖巧的女儿吧……”
早已干涸了的眼泪,再一次掉下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命运,一生都和他联系在一起。恨了,爱了,都是深深的。那是自己在这世界上,真正唯一的亲人啊——放眼看去,亡国的芳菲,无亲无故的芳菲,身世不明的芳菲,这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亲人?
火殉16
她的脚步,悄然地迈下台阶。
所有人都被骏马的惨呼所震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就连她身边站的新帝,也因为沉浸在悲痛里,根本没有留心,还是一味跪在地上,不停地恸哭。
一直都在注意着她的乙浑,见皇后竟然在这个时候走动,不禁勃然大怒,“你们看,冯皇后,她竟然站起来……”
几位顾命大臣也皱紧了眉头。冯皇后此举,也实在太无礼了。
“我就说嘛,汉人的女子,都是这样,真该叫她殉葬的……唉,要不是她是皇后,我非治她一个失礼之罪不可……”
乙浑唠唠叨叨的,却并不阻止皇后,只希望她走到前面,越失礼越好。
东阳王,源贺等人却直觉有些不对劲。
二人压低了声音:“不对,皇后的脸色好奇怪……”
“天啦,皇后这是要去哪里?”
皇后此时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凭栏的高台,往下,就是熊熊的大火。
她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场弥漫的大火。
马的悲鸣,纸钱的腾空,四周白茫茫的。
眼睛忽然很花,她用力地眨了眨,但见前面,一个绿咬鹃王冠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举着自己的那一堆破烂的宝贝,狠狠地,狠狠地往火堆里扔去:“傻东西……这不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你什么都没有……”
“不,不要这样!”
“不要……那是我的……我的花树……我的……”
花树,陛下,破烂的珍品……
她狠命地就冲过去,“你还我……还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不知是谁惨呼一声:“天啦……皇后……皇太后……”
所有人如梦初醒,但见高台上,一身雪白孝服的冯皇后,整个人,从高台上直接坠落下去,风吹起她的白色的袍服,呼啦啦的,仿佛头顶的白色旗幡在不停地晃动,晃动……
火,冲天的血红,竟然直直地,就投入了火海。
……………………
PS:今日到此!
真假节烈1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乙浑等顾命大臣也惊呆了。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新帝还跪在地上,此时,霍然就站起来,身子和双腿一样不停地颤抖,就连命令也不停地哆嗦:“快……皇后……快救皇后……快啊……”
他抖抖索索地冲上去,眼睛是花的,只有那一片白色的长袍在风中晃荡。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似乎马上就要捞住她的裙裾,若非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拉住他,他的身子也坠落了下去。
偏偏冬日寒冷,风势又猛,烧灵的战马惨嘶犹在耳边,又响起这样人的悲鸣之声,呜呜咽咽的,仿佛为大火助兴,白色的袍子一着火,火焰更加腾空。
太子被侍卫们紧紧地抓住,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忽然想起当年的神殿,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被绑缚在高高的木架上的少女——
芳菲,芳菲,她竟然还是无法摆脱这样的宿命?
火堆旁值守的正是李奕和王肃,二人但见冯皇后忽然从天而降,直直地掉入火堆里,二人不假思索就冲了进去,但是,火势太猛了,二人又毫无准备。李奕冲进去的时候,眼前一片浓烟,他不停地咳嗽,只能看到那一片茫茫的白,倏然之间就完全融入了一片血红里。
“娘娘,娘娘……”他大声呐喊。
王肃也大急,他是文士出身,虽然平素也诗剑飘零,但是,终究比不上李奕,刚一着火,头发就烧起来,缺氧令他几乎马上就要窒息过去。
“王肃……”
李奕手忙脚乱,不停地扑打,手一伸,终于够着了那白色的袍子,但是,早已着了火,他一拉,早已融化成了火海。
“快……”
王肃忽然跳出来,灵机一动,接过旁边小吏递上来的水,就浇了过去。
真假节烈2
李奕得到这番喘息的机会,急忙抱了冯皇后就冲出来。
王肃急忙接应,二人一左一右,捞起了皇后,三个人滚出来,如三个巨大的火球。侍卫们已经冲上去,拿了水灭火……
宫女们不停地扑打冯皇后身上的火焰,李奕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大火,但见怀里冯皇后的衣衫已经片片碎裂,他不假思索,捡起地上先帝残余的一件袍子,兜头就裹在了冯皇后身上,总算将她七零八落的身子完全遮盖住了。
王肃,李奕二人的头发都烧焦了,手臂上流着血。但是,他们根本无暇顾忌自己。
其他鲜卑大臣们则彻底吓呆了,之前,众人还在大肆讨论如何让冯皇后殉葬,之前,鲜卑嫔妃们的家属们,都还在不停地找人来贿赂,尽量希望负责丧葬的大臣们照顾自己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几位顾命大臣,虽然有先皇的遗命,但是,他们也无不隐隐有些埋怨之情,总认为先帝的死,多少和皇后有些关系,从神殿到征兵反击齐国,这些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和皇后有关,如果不是先皇一再眷顾皇后,也许,先皇还不至于那么早就死了。
不料,冯皇后竟然只身跳入了火海。
要知道,这是一两丈的高台,别说火海,一个人单单这么直直地跳下去,不死也得半残了。
死生乃第一等的大事,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好些人惊得几乎大小便失禁。
就连乙浑,半晌也做不了声了。
源贺悄然看他一眼,似乎在问:“这下不是假的了吧?”
他无法回答,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却又是暗自窃喜。一个太过沉溺于情感的女人,是不足畏惧的。这和昔日神殿上滔滔雄辩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东阳王毕竟见多识广,慌乱之后,早已冲了过去:“皇后……皇后娘娘,快救皇后娘娘……”
真假节烈3
这时,新帝也已经从高台上冲了过来,他双腿发颤,一路上几乎被侍卫们牢牢搀扶着,声音都在发抖:“快看,皇后她,皇后她……”
御医们七手八脚地围上去。
此时,芳菲已经晕厥了过去,浑身的袍服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头发烧掉了大半,脸上老大一片的血污,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太子惨呼一声“太后”,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
为首的胡太医先检查了皇后的伤势,又急忙拿了一些草药外敷,才回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烧伤晕厥……”
新帝颤声道:“她的伤势如何了?会不会残废?”
“这……老臣现在还不敢断定,得先观察一段时间……”
此时,他只能看到芳菲露在外面的双手,都是淤青的,半边脸侧着,根本看不清楚昔日的模样。
宫人们围上来,迅速将皇后抬回立正殿诊治。
新帝急忙跟上去。
米妃等人此时也早已追上来,跪在新帝身边:“皇上,您没事吧?您要保重龙体啊……”
新帝一身也是乌黑的炭火,那是从冯皇后身上擦脏的,白色的孝袍上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很是突兀。
此时,他根本无心听妻妾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急急忙忙地就往立正殿而去。
旁边,李奕和王肃两个受伤的人,比皇后伤得更重,也被御医们抬下去诊治了。
立正殿里,一片忙碌。
张娘娘等一众宫女,无不泪流满面,提心吊胆地守候在冯皇后身边。
御医换了几次药,冯皇后依旧没有醒来。
新帝也一直守着。
他不知道自己守在这里能做什么,甚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只是偶尔将手放在她的鼻息,想要证明她还有呼吸——每每感觉到她鼻端的热量,才会松一口气。
真假节烈4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求见,正是主持这次法事的天师道人,通灵道长的大弟子。
新帝此时正是六神无主,他第一次目睹了天师道人“取天火”的全过程,对之也有了一点敬畏之心,心里便抱了期望:“快,马上求他进来。”
天师道人赶紧进来。
左右退下,新帝急忙问,“道长,皇后伤势如何?”
天师道人一番望闻问切,仔细检查了,这才说:“回陛下,皇后身上虽然受了好些外伤,但不至于毙命。只要调养得当,不久就会好起来……”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颗丹丸,“这是家师炼制的丹药丸,对于外伤很有帮助,皇后是心力交瘁,又受了这些外伤,只怕十天半月都好不起来……但是,只要静心休养,然后辅以灵药,伤痕是会复原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将丹丸碾碎,涂抹在冯皇后的面上颈上,黑黑的,厚厚的一层。
太子看去时,只觉触目惊心,但见冯皇后的额头上,颈项上,都是凝固的乌黑的血污,显然是跳下去时,被烧伤或者什么物件戳伤的。刚刚宫女擦拭的时候,都不敢用力,一直都血咕隆咚的。
天师道人上完药,退在一边,这时,外面传来几位顾命大臣求见的通报。
新帝此时根本无心理睬他们,但是,他们来探望皇后,又不得不许。
众人鱼贯进来。
东阳王率先跑下来,跪在地上:“皇后,老臣等知道,您和先皇一往情深。但是,先皇有遗命,要您保重贵体,您万万不可再起轻生之念啊……”
乙浑、源贺等人也跪下去:“皇后要保重玉体……”
文武百官一起跪下:“求皇后保重贵体。”
但是,冯皇后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其实,意识并非是完全模糊的,但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真假节烈5
来来回回,许多人在身边说话,嘤嘤嗡嗡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身上灼伤的痛楚,巨大的悲哀,一起袭来,仿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永远也无法醒来。
众臣得不到回应,只得退下去。
新帝,也退下去。
为了先帝的丧事,新帝是住在弘文殿的,这里,曾是昔日议政的一处要地,旁边,就是御书房。
他就住在这里。而嫔妃们,还依旧住在太子府,来不及搬进宫里,也还没有任何的封赏。
他回去的时候,米妃率领一众妃嫔跪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新帝刚继位,先帝暴毙,皇后又几乎葬身火海,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给新生的帝位,仿佛蒙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新帝无暇领略自己这群妃嫔的关怀,只是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房间里也是冷的,没有生火。
因为这是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多冷的天,宫廷里一般也是不许放火盆的,为的是要永远维持鲜卑人那种过人的体力,勇气和毅力。唯有这样,才能牢固地保持战斗力,江山千秋万代。
昔日罗迦生火,是因为他有寒症,而且芳菲进宫,很多习惯跟鲜卑人不同,他根本就没管过她该怎么办,后宫的事情,自从芳菲进来,他就再也不曾Сhā手过。
现在新帝继位,则是完全严格地遵守着祖宗的家法。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冷得如冰。心里,更是冰冷,还有恐惧。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晃荡,冲天的火焰,死去的父皇、冯皇后……
不知为什么,竟然忍不住,用手蒙了脸。
那是一种差点绝望恐惧之后的释然——自己就这一个亲人了,如果她也要去了!
有敲门声,轻轻的,一下一下。
真假节烈6
他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虚掩的门开了一条线,是米妃,后面跟着几名婢女,捧着热气腾腾的御膳,还有火盆。
新帝依旧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火盆靠近。
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在眼前爆炸,他倏然心惊,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眼珠子里一片血红。
米妃大吃一惊,立即就跪下去:“陛下……臣妾,臣妾给您送火盆和御膳……”
新帝的面色稍稍缓和,淡淡道:“祖宗家法,宫殿里不许生火盆,你难道不知道?”
“可是,陛下您的身子太虚弱了,这几日天寒地冻,臣妾怕您受不了,再说,再说……先帝昔日也在宫里生火盆的……”
新帝勃然大怒:“你竟敢让朕和先帝攀比?先帝并非是不尊家法,而是年纪大了,又有风寒,他是疾病缠身,是迫不得已……朕年轻力壮,难道就要处处贪图安逸,和先帝相比了?你这是要朕做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昏君?”
米妃吓得战战兢兢,只是叩头:“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下去。”
众人退下。
屋子里,再一次一团冰凉,只有桌上的御膳,散发出一股朦胧的热气。
旁边的大太监王琚尽心尽职地提醒:“陛下,先用膳吧,您总要保重龙体……现在,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要等着您去裁决,您可决不能倒下了。”
他长叹一声,这才草草吃了点东西,但是,每一样东西入喉,都是苦涩难咽的。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太令他措手不及了。
夜深了。
守候在外殿的大臣全被遣散,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深深入睡了。
只有立正殿里,两旁都是宫人,大家屏息凝神,谁也不敢有半句喧哗。
真假节烈7
这些日子以来,立正殿仿佛变成了一座活的坟墓,空气那么凝重,昔日的獐子肉炖苹果干,帝后的弹琴作乐,已经渺无声息。
整个世界都完全变了。
芳菲在这样的静谧里缓缓睁开眼睛。
旁边驻守的红云和红霞,已经累得在打盹。不远处,张娘娘坐在门口,也微微闭着眼睛。
她们三人,自从她回宫后,就一直守着,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煎熬得已经满面憔悴。尤其是张娘娘,年纪也大了,头发也隐隐地有些花白了。
她张开嘴巴,想叫她们下去休息。可是,喉头翻滚,声音嘶哑,根本发不出声来。
环顾四周,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燃烧的火盆——这宫里,只有这一间屋子才有火炉。但是,到处都是人,却到处都是空虚。
她睁大眼睛,也许是为了求证——求证那个人是否就在门口。会推门进来,半夜里,搂住自己的身子,低声地说:“小东西,你睡着啦?”
她的眼珠子瞪得那么大——就如昔日他宠幸小怜的那些日子,每晚醉醺醺地回来,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就如他发病的那些日子,每晚回来,浑身冰凉,总是狠狠地搂住自己。
但是,现在呢?
现在他去了哪里?
她突发奇想,他会不会又是悄悄地去宠信某一个不知名的美女了?如果是那样,那该多好啊——他总会回来,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地回来,然后,想许多借口,找许多理由,欺骗自己。
可是,已经没有可是了。
周围那么死寂。
廊庑上还有一圈一圈的白色的纸花,做得那么精细,几乎如冬日的天地里盛开的白花。
陛下,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连撒谎也不撒了。
浑身那么虚脱,她几番颤抖的嘴唇,连守候的红云等人都无法惊醒。
真假节烈8
一整夜,都在寒风肆虐。
芳菲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上午,她面目浮肿,整个人都处于虚脱的状态了。张娘娘和红云都哭得泪流满面:“娘娘,您终于醒了。”
正往里走的新帝听得这声欢呼,急忙冲进来,喜出望外:“你醒了?太后,你醒了?”
芳菲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便服的新帝。
新帝!
先帝!
她脑子里模糊地厉害,也没有回答他。
白日里看得分明,新帝见她的面孔完全是浮肿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尤其是头发,几乎全被烧焦了,短短的,东一块,西一团,如狗啃过一般,一靠近她,甚至隐隐还有那种焦糊的味道。
他几乎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女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微微别过头去,他的声音也那么沙哑:“快,喂太后进膳。”
张娘娘端来了燕窝粥,芳菲却摇头,根本吃不下去。张娘娘强喂她几口,不过三五勺,她稍稍振作了一下,喘过一口气来。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接触新帝。
好一会儿,新帝才道:“太后,东阳王等大臣等在外面好久了,让他们进来么?”
芳菲没有做声,这些人跑来干什么呢?
新帝立即替她做主,对外面的太监们道:“请他们进来吧。”
随即,东阳王,乙浑,京兆王,陆丽,中书令高允等纷纷进来,赶紧跪下去:“臣等参见太后……”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们如此大规模地跪在自己面前。
北国的这班显赫朝臣,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跪在地上给冯皇后请安。
跪在最前面的东阳王道:“娘娘舍生取义,忠贞刚烈,这等义举,令我等无比钦佩,今后,皇室家族一定会效忠娘娘。请娘娘今后保重玉体,后宫的事情,还需要娘娘主理……”
真假节烈9
源贺也说:“娘娘的义举,真是令臣等钦佩,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但是,恳请娘娘保重玉体,一切以先帝的嘱托为重……臣等送来了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让娘娘滋补身子……”
高允也说:“太后此举,完全足以名列北国第一列女传……是北国妇女们学习的楷模,太后真不愧为母仪天下……臣已经考虑在新添的北国历史里,记下这一笔,为娘娘新建生祠,千秋万代,表彰节烈……”
……
芳菲茫然地听着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觉得欣慰,而是觉得齿冷。在大臣们的眼里,准确地说,是在男人们的眼里,是否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殉葬,才是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好女人的第一标准!
昔日,雄辩滔滔,他们十分祭祀的冯皇后,终于变成了一个节烈的——好女人!
但是,自己并非是为罗迦在殉葬!
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恨他——是因为憔悴,饥饿,意识模糊,出现了幻觉,不慎一脚踏空而已。
只是不慎而已!
绝非是有意殉葬。
她愤愤地:自己怎么可能替罗迦殉葬?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个骗子殉葬?
无论是纵目神,还是罗迦——自己一生最抗拒的便是替任何人殉葬——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让其他人替自己殉葬!
罗迦,其实是自己的大仇人!
天大的仇人,亡国,灭家,毁灭一切希望的大敌!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是要复仇才对的。
从小到大,自己喜欢什么,他便会毁灭什么:从自己的花树,自己的破玩偶,自己的初恋,再到自己的孩子……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千方百计地诱拐自己喜欢他。
可是,当自己真正喜欢他了——他便把他自己也彻底毁灭了。
真假节烈10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样的男人殉葬?
自己恨他都来不及。
不料,这样,竟然得到了这帮子大臣们的一阵高度赞扬。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
她的神色十分漠然,不言不语,根本不对他们这一番或真或假的称赞发表任何看法。
但是,大家显然是以为帷幕之后的太后太过虚弱,伤得太重,无法开口而已。
新帝心里却非常的安慰,轻松,这是自父皇丧事以来,感觉到的唯一一件喜事——终于可以放心了,朝臣们,是再也不会对冯皇后有什么意见了。他们现在服气了。
这时,在这群趾高气扬的鲜卑贵族眼里,冯皇后,才真正成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乙浑报告:“小吏李奕、王肃等舍生取义,在火海中救助皇后,他们都受了轻伤,估计半月内能够恢复。为了表彰他们的忠心,经东阳王同意,擢升李奕为内务府秘书令,王肃为礼部侍郎,特此告知陛下和娘娘。”
新帝当即下令恩准。
乙浑又奏道:“现在娘娘玉体欠安,臣等商量了,以后的事情,就臣等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处理,而后宫的事情,就太后全权负责处理……”
这是第一次真正地承认了冯太后后宫女主人的地位!
终于达成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
所谓后宫半壁江山,现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大臣们已经彻底同意了?
芳菲心里冷笑一声,但是,嘴唇干裂,无法说话。既没想到赞成,也没想到反对。
新帝替她答应:“各位的心意,太后都心领了。今后,就照此安排,太后处理一切后宫事宜。”
众臣谢恩退下。
屋子里寂静下来。
新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太后,你好生休养,你的伤势不碍事,会好起来的……太医说了,就连外面的疤痕也会痊愈的……”
真假节烈11
她忽然出声:“李奕和王肃呢?”
“御医正在替他们诊治,乙浑刚刚禀报了,没有任何大碍……”
真实情况是,李奕和王肃也曾经守在门外,但是他们现在的地位,根本无法有资格来探望太后,只能作罢。
芳菲并非是不知道,只淡淡道:“张娘娘,把立正殿的补药,捡上好的,给他们二人一人送一盒去。”
张娘娘立即照办。
新帝见她神色冷淡,又见她虚弱不堪,也不再多说,秉承着彼此的身份和距离,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芳菲注意道,他口口声声行的是太后的礼仪——其实,在罗迦生前,太子极少向她行大礼,但是,此时她骤然升格为太后——他名义上正宗的庶母了,他的距离,他的礼仪,便十分明显了。
事实上,他还比自己稍稍大一点,此时,行了这儿子的礼仪,不知多别扭。
新帝刚出门,便有人通报,说米妃等人求见。
芳菲此时无暇招呼这么多人,但是,碍于情面,也无法拒绝。
很快,米妃便率领一群妃嫔进来,行了大礼。
芳菲看去时,但见外面的宫女,络绎不绝地收着礼物,显然,米妃对于“太后”的病情,是下了心思的,都是珍贵的补品,药材以及一些昂贵的首饰。
米妃这是第一次见到受伤的太后,但见她面色淤青,形容晦暗憔悴,昔日那个婉约玲珑的冯皇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个疤痕遍布的老妇人。
她不知怎地,竟然觉得心里一喜,一阵轻松——仿佛替自己去掉了很大的一块威胁。声音便也真心真意起来,哽咽着:“太后的节烈,真可谓我北国妇女中的第一人……”
芳菲一听到“节烈”这个词,简直忍不住要跳下床来,她的手抬起,淡淡道:“米妃,我已经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真假节烈12
她的声音十分微小,却有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威严,米妃很是见机,很得体地说了几句后,率领一众妃嫔退下。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冯太后一眼。
但见冯太后正要躺下去,脖子上的疤痕,额头上的疤痕,是那么触目心惊。她立即收回目光,竟然不敢再看,转身就走了。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芳菲的手才在床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贞洁!
节烈!
自己几曾想替那个骗子保留什么贞洁?
自己的一生里,就从未有过什么贞洁观!
不知为什么,此时竟然十分的痛恨,也不知是痛恨罗迦,还是痛恨自己。
她冷笑一声,又躺了下去。只是声音很小,嘤嘤嗡嗡的,仿佛一只秋日的蚊子,在寒风里挣扎,蹦不了多久了。
一个月后,正式登基;又正好是来年,便改了年号为“弘兴”,后称为弘文帝。同时,弘文帝正式尊芳菲为冯太后,追先帝为显祖武帝。
受到加封的还有北武当通灵道长,正式晋升为护国大法师,本来昔日朝臣还颇有微词,但是见识了“天火沟通”后,大家便心悦诚服。
其他文武大臣,都有封赏,又遵照先皇遗旨,降低三成赋税,与民休息,朝野内外,皆大欢喜。
然后,是弘文帝的一众妃嫔,按照级别,米妃晋升为贵妃,其他几名李妃、林妃等,分别晋升为淑妃、婕妤等等;唯有皇后一位,还是空悬着。
此时,朝廷内外都在盛传,弘文帝将遵循先帝的遗嘱,迎娶李大将军的小女儿。但是,是否按照皇后的规格,一切都还在猜忌之中。
每一件事,新帝都会派人来禀报卧病在床的冯太后。
他如此无微不至地尽着“儿子”的礼仪,每天早晚还会来探视一下,每次都会送来很多美味佳肴,滋补御膳。
真假节烈13——张婕妤的结局
但是,二人极少说话,也极少交流。每一次他来的时候,冯太后总是睡着,他便也谨慎地遵守着儿子的礼仪,匆匆而退。
掖庭狱。
被关押在这里的张婕妤几乎快被人遗忘了。
她也是从狱卒的闲谈和更换的服饰里,方知道:罗迦驾崩了。
对于这个结果,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意外。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为之争夺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竟然就这样不生不息地死了。
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得不到的,大家都得不到最好。
她被关押在这里,很久,都无人审讯。
就连大敌冯太后也几乎失踪了似的。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牢门的打开。
两名狱卒押着她上了马车。
午门菜市,午时三刻。
整整二十八辆囚车押送着张氏家族的满门老幼抵达。张婕妤在一乘神秘的轿子里,浑身哆嗦。她浑身被绑缚,一动也不能动。当听着外面的监斩官一声令下“斩”时,刽子手手起刀落,此起彼伏的惨呼……这些惨呼,全是自己的父母、兄长、姐妹、亲人发出来的。
昔日,是张家的男子。
现在,是张氏家族牵连到的人物。
这些张家的余孽,一个也不曾逃脱。
因神殿这一惨烈的战役,三皇子挑起的齐国和北国的长达一年的战争,张家用了自己的满门陪葬。
张婕妤亲眼目睹了母亲,亲族的惨死后,轿子启动,回到皇宫,等待她的,是新帝秘密的处决令。
两名老太监面上毫无表情,托盘上放着三样东西:白绫、剪刀、毒药。
张婕妤此时已经完全瘫软了,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嘴里只是喘气。
两名太监终于不耐烦了,拿了白绫帕子捂在她的嘴上,不一会儿,她就停止了挣扎……
昔日的琉璃殿,彻底沉寂。
真假节烈14
开春了,第一个艳阳天冲破阴霾的冰雪世界,让皇宫第一次有了一点新的生气。
芳菲慢慢坐起来。
红云正走进来,见冯太后坐起来,好不开心:“太后,你起床了?”
她点点头:“我想出去走走。”
“好好好,太后,您早该起床活动活动了……”两名宫女唧唧喳喳的,张娘娘也赶紧进来,见皇后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好转,大喜:“快为太后梳洗,出去晒晒太阳……”
芳菲微微一笑,但觉这三人,这一个多月来,对自己的精心照料,真真胜过一切的灵丹妙药。
她穿一身素服,坐在梳妆台前,一面菱花镜。
她吓了一跳,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镜中的女人,容颜干枯,额头上一道疤痕,颈子上也有一道触目的疤痕。
她不自禁地竖了竖领子,正是鲜卑女人的那种高领夹袄,昔日,她是不喜欢穿这种衣服的,但是,此时正好遮挡了那道可憎的伤疤。正在替她梳头的张娘娘分明看到镜中她的惨白的脸色,就笑起来,梳子一斜,将一缕烧焦后的短发梳成斜刘海,正好遮挡了那道疤痕。
“太后,天师道人留下了丹药,胡太医也寻了许多偏方,他们说,坚持三个月,这些疤痕都会散去的……”
芳菲并不在意疤痕是否散去,只盯着自己奇形怪状的头发,深深浅浅的,很不一致,看起来,如癞痢头一般。
张娘娘手巧,很快将头发梳理顺了,又拿了各种各样的头巾,发饰,一番装饰,居然掩饰得很好。
“太后,头发长得快,很快就会复原的……”
头发倒是长得快,人呢?
人的伤势能长得这么快么?
人的记忆能长得这么快么?
她站起来。
此时,才完全意识到——这个立正殿,今后,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真假节烈15
她默立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外面,阳光如此灿烂。早开的红梅,露出鲜艳的笑脸。她信步沿着红梅的方向往前走,然后停下,看着那一圈圈落叶堆积的院子——
那是琉璃殿。
昔日张婕妤的住处。
张婕妤向来自诩清高,院子里都是梅兰竹菊,松柏常青,可是,此时已经是人去楼空。就连她宫里的宫女们,都被打发出宫了。
张娘娘在她耳边低声说:“陛下已经处决了张婕妤……”
她微微有些恍惚,很不习惯听到“陛下”——那让她总误会是罗迦!
以为这些命令,还是罗迦下的。
她微微捏紧拳头,这样的心情,是非常有害的——但是,难道自己去阻止新帝被人称为陛下?
这些事情,弘文帝都有对她报备,但是,她在病中,听得并不仔细,也不介意。此时,无论是张婕妤也罢,小怜也好,当初为了罗迦这个男人争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有什么好下场。
包括自己。
太后的尊荣,二十四五岁的年龄,就要局限在这个高墙大院的冷宫里,一辈子消磨完毫无意义的生命——自己难道就算是真的胜利了?
就算胜利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继续往前,看到很多宫女在采摘梅花,一些人拿着一些饰物,络绎不绝地,那是玉堂、含香殿的方向……昔日空荡荡的宫殿热闹起来,原来是弘文帝新封号的妃嫔们,在忙着布置各自的宫殿。
尽管先帝宾天,宫里禁绝一切大兴土木,但是,女人嘛,总是希望把自己的居处,尽量弄得更加美轮美奂一点。
尽管她们还不敢穿得太过鲜艳,但是,一些精明的美人儿,已经开始在头饰,手镯或者发型上下功夫。甚至在自己的居处,多下小巧功夫,为的便是吸引新帝的注意。
真假节烈16
一场争奇斗艳的后宫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芳菲回首自己来时的路,不胜唏嘘。
然后,再也无心看下去,便转了方向往回走。
一众捧花的宫女,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妃从慈宁宫的方向而来,正是米妃,见了她,仿佛觉得意外,急忙行礼:“参见太后,太后身子大好了?臣妾刚去慈宁宫替太后祈福来着……列祖列宗会保佑太后玉体安康……臣妾还把太后的义举,全部告诉了先祖们……”
芳菲看着自己的“儿媳”——儿媳妇,这是在替“婆婆”扬名。
本是一个极大的马屁——但是,芳菲想起她去把自己的“贞洁烈行”一五一十地禀报北国的先妣们,但觉自己如生生吞了一只苍蝇一般。
米妃一边说,一边着意打量着这难得露面的新晋太后,但见她的面容虽不如当初火烧时那么恐怖,伤痕也被梳发宫女们巧妙地遮掩了,但是,终究憔悴不堪,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明媚鲜艳。
“太后,慈宁宫的梅花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去看看?”
芳菲但见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古怪,心里一震:慈宁宫!
太后的居所本该在慈宁宫。
自己竟然忘了。
病了这么久,一直住在立正殿。
立正殿是历代皇帝才能居住的正殿。本来,陛下一驾崩,自己就该马上搬离,但是,她完全没想起来,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提醒她。
所谓的人走茶凉,天下只有永远的皇帝,没有永远的皇后——昔日的太子,从未说错。
自己这么长时间,一直霸占着立正殿,弘文帝自然不好意思开口,就连其他内臣,也在冯太后“节烈”的光环之下,不好出声提醒。现在,米妃是在巧妙地提醒自己:你是太后,就该住在太后的地方。
她想,这也许是弘文帝暗示的。让米妃出马,再是恰当不过了。
这无可厚非,是自己鸠占鹊巢。
她微微地不安,又有些惭愧,而且向来跟米妃也不亲近,只淡淡地应酬了几句就走了。
————PS:今日到此。
爱人和敌人1
沿途的红梅那么鲜艳,给这个御书房的周围镶嵌了一种春意盎然的颜色,可是她却再也无心欣赏,加快了脚步就往回走。
转角处,就是御书房。
她放慢脚步,稍稍停留。昔日,自己多次出入这里,跟罗迦一起批阅奏章。眼前有些恍惚,她的脚步无意识地往前——罗迦,他就曾躲在这里,多次鬼鬼祟祟的,自己曾多次的猜心,疑惑,原来,他只是发病了。
罗迦,他曾躲在这里,发病,撕咬。
她加快脚步就走进去,也许,他还躲在这里?
“太后……太后……”
她恍惚地,停下脚步。
张娘娘等微微紧张地看着她。
她醒悟过来,太厚了——太后跑去御书房干什么呢?现在,那里是新帝的天下。名义上是自己的“儿子”——其实,什么都不是了。
今后,她想,终其一生,自己也不会再踏进去半步了。
就跟立正殿一般,从此,会跟自己彻底永别了。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便并不闪避。
来人,正是弘文帝。
他身后跟着几名亲信太监。
他已经换了皇帝的朝服,虽然面容还是清攫,但是,整个人却无比地生气勃勃。眉眼之间,焕发了一种芳菲从未曾见过的生气。仿佛自从日全食之后,带来的阴影,不祥,病弱,恐惧……统统被登基后的忙碌所取缔。
芳菲完全看出,弘文帝,他很享受新生活——这种崭新的忙碌的日子。
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人,登基后,马上着手处理一切积压的事务,从不疏忽,从不懈怠,并不以此为辛苦,反而更是充满了活力。
他对他的本职工作,如此满意。
这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开始,他渴望像他的祖辈父辈们一样,开创一个伟大的时代。
爱人和敌人2
芳菲心里竟然是喜悦的————那是一种解脱之后的轻松。陛下总说,太子也许不能胜任他的新工作。天知道,弘文帝对自己的新工作干得有多好。而且,深深地乐在其中。
弘文帝也很是意外,他惊奇地发现,昨日还病怏怏的冯太后已经在太阳下踱步。御书房前面都是梅花,但是,偏偏到了这个转角的地方,光秃秃的一片,几棵古柏也显得零丁起来,此时,万物肃杀,寒冷刺骨,根本没有什么花草可以欣赏,但是,这是冯太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完好地露面,就这一点,也足以让人惊喜了。
他的目光随着往前,隐隐地是梅花,心里很是喜悦,他便问:“朕还没注意到,梅花都开了,太后,朕再陪你去看看新开的梅花?”
“谢谢陛下,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他发现,她身上的伤痕几乎痊愈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已经消除了当初的那股子死气沉沉。
尤其是她额头上隐隐的疤痕,也被头发遮掩,领子上罩了大裘,更是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再一段时间疗养,她就会彻底痊愈了。
弘文帝大喜,几步就迎上去:“太后……你身子大好了?”
芳菲每每听到这一声“太后”,就总是心惊胆战。这一生中最好的青葱年华——便被这个寡妇的代名词所取代了。
“多谢陛下惦记,我已经痊愈了。”
此时,一阵风来,吹起她的大裘,仿佛大裘之下,那单薄的身子随时要随风飘走。弘文帝忽然觉得有点冷,“太后,你还需要休养,外面还是太冷,先回去歇着吧。”
芳菲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立正殿,这才淡淡地摇摇头:“陛下,对不起,我该搬去慈宁宫了……”
弘文帝一怔,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敌人和爱人3
他急急忙忙的:“不用……太后……真的不用,你就住在立正殿吧……”下意识里,竟然是不希望她搬走的,至于原因,自己也不知道。
他天天在御书房办公,有时,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旁边的立正殿,尽管宫门紧闭,什么都看不到,却依旧觉得心安。
因为,她就在里面。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你就住在那里,不用搬走。”
“哪有太后住立正殿的?陛下,我今日就搬走,这些日子,是僭越了。”
就算新帝不以为意,但是,规矩是不能坏了的,臣下日后也会进言的。
弘文帝无言以答,眼睁睁地看着冯太后一声令下,张娘娘等已经先行回去吩咐,马上搬迁了。
他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局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唉,要搬就搬走吧……”
芳菲想起罗迦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帮着太子?怎么帮?唯一能帮的,就是帮他娶妻生子?
“太后,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她点点头,二人来到了立正殿外的暖厅。
弘文帝屏退左右,“我现在十分苦恼,你知道,皇后这个位置……太多人虎视眈眈了……”
芳菲的声音十分温和:“陛下……你该迎娶李银屏了……”
后位长期虚悬,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他叹息一声,本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说:“谨尊太后意旨……朕过几日便择黄道吉日迎娶……”
芳菲松一口气,毕竟,名义上,她这个“庶母”,要尽快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看着他生下皇子,后继有人,如此,自己才算是功德圆满。
而且,这样的日子,最好越快越好。
弘文帝看出她眼里的急促和期待,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乙浑这厮,前日托了几位王爷做说客,要朕迎娶他的小女儿……”
敌人和爱人4
芳菲一怔。
乙浑,这厮竟然在这时来这么一手?
要知道,弘文帝对他恨之入骨,乙浑不可能毫无察觉,现在,献上小女儿,是要巩固家族地位了。
新帝,该如何面对这场美人计呢?
她微微皱眉,弘文帝的眉头也紧锁。
不止乙浑,好几位权臣,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皇后的宝座。芳菲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倾轧?迎娶宗室,权臣之女,本来就是巩固皇位的最好办法之一。
但是,冯太后现在只能主理后宫,其他外面的事情,一件也不能Сhā手。而且,她也不想Сhā手,甚至不能Сhā手。
身边,并没有足以相信之人;
和弘文帝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冰层。
这才明白,自己昔日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那是罗迦给予的权利。现在,罗迦不在了,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了。
后宫女人,是严禁干政的,这也是弘文帝之前,口口声声提醒过自己的。
但是,弘文帝现在的态度,显然是把婚姻大事当成了后宫的事情之一,毫无隐瞒地地向她合盘托出,而且合情合理。
这是内事,不是外事——自己要不要管呢?这在太后的责任范围之内么?她微微咬着唇。
“太后,你说该怎么办?”
她反问:“你自己是怎么打算?”
“朕暂时不立皇后,等他们的争执过一段再说。”
芳菲若有所思:“先皇生前曾有意让李银屏做皇后……”
新帝无可奈何:“这事,以后再说吧。反正,北国的皇帝,历代都不是那么急于立皇后的,他们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芳菲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之间,因为他是皇帝,自己是太后——呣子之间——无形之中,已经多了一层隔膜,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敢如昔日那般随心所欲了。
敌人和爱人5
“当务之急,陛下,你的确必须马上迎娶李银屏,就算不是皇后,也要确保她的皇后人选资格,否则,让乙浑捷足先登就不好办了。”
弘文帝十分苦恼:“朕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父皇大丧不足三月,朕岂能匆忙娶妻?”
“先帝早有遗命,也不算什么不合礼制,如今,不是拘小节的时候。”
要是李玉屏还在生,太子妃的身份,那便是名副其实的新皇后,可以免却一切纷争;但是,李银屏年龄尚小,而且北国的规矩,立皇后是要亲手做一尊金人——也就是说,皇后人选往往不是一个,而是几个身家背景差不多的妃嫔,名额却只有一个,大家要转正,就有一道考试题,也就是用黄铜制作小金人,谁做成了,谁就当皇后。完不成的,便为不吉祥,当然做不成皇后。
直到罗迦,离经叛道的娶了自己的“养女”,当然就更不会理睬什么金人制造了,因此,芳菲对这段规矩,是不太熟悉的。但是,弘文帝显然不愿意效法先皇,而且,他并未有任何值得效仿的动力。
“唉,如果这样,朕只好采用祖宗家法,用铸造小金人选皇后了。”
现在,忽然如陈年的古董被翻出来,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
芳菲问:“是谁提出来的?”
“是任城王等提出,最好恢复祖制,用制作小金人选择皇后……”
芳菲敢肯定,这是乙浑背后指使的。
乙浑作为第一顾命大臣,现在是上蹿下跳,到处收买人心,勾结党羽,必然要趁着新帝根基不稳,大兴风浪了。
乙浑此举,当然是要给他的女儿一个机会。他在朝为官多年,和林贤妃等有很深的渊源,对于如何制作小金人,肯定是甚有把握的。
只要他的女儿击败李银屏做了皇后,或者生下太子,他的地位,方是真正地高枕无忧了。
敌人和爱人6
但是,芳菲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而且,依照她的身份,也无法太多地干涉外面的事情,只说:“既然如此,你先就依他们的提议算了。”
弘文帝得不到什么好的主意,而且,此地谈话也不方便,来往的人员嘈杂,谁是乙浑的耳目也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按照请安的大致时间,结束自芳菲醒来后的第一次面谈。
芳菲回到立正殿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将一些东西简单的打点。
带走的都是她私人的衣服、杂物等,其他东西,当然一件不取。
她独自进了寝殿。
宽大的龙床旁边,是一个锁好的柜子。她取了钥匙打开,灰色的匣子里,是虎符——正是当日罗迦留给自己的。
这是调动灰衣甲士的唯一的信物,另一半在魏晨身上,魏晨只认虎符,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认。
她拿了虎符,心里不是不踌躇的,当初罗迦给自己的时候,曾经一再叮嘱,这只虎符,只能自己保管,其他任何人都不许交付出去。
她想,当时自己忘了追问一句:要是太子索要呢?
现在的弘文帝——自己要不要将虎符交给他呢?
她拿着虎符,放在怀里。
她信步走到隔壁的储藏室,红云和红霞跟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她:“太后,这些都是您的私房钱……”
耳膜嗡嗡的,被“私房钱”这几个字刺激得心血横流。
目光过处,一匣一匣的珍宝,很多盒子上还写着明细:那是罗迦的亲笔,某年某月,某国进贡,留给自己的孩子。
都是他精心挑选了,准备送给即将出生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的。
但是,两个孩子,显然都无福消受陛下的这般宠爱。
芳菲站在原地,久久的,也许,孩子,纵然在肚子里就不该宠爱,太过宠爱,是会遭天妒的。
敌人和爱人7
忽然想到,如今,他们父子三人,是否在九泉之下团聚了?
如此,当是彼此不再寂寞了?
她垂下头去,手过处,每一触摸,仿佛都是滚烫的灼伤。
一张一张的纸条取下来,拢成厚厚的一叠,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底。
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再也看不下去。
她收回手,断然道:“走吧。”
“太后,这是您的私产……不是立正殿原有之物……我们都应该带走!”
“走!”
她的声音微微严厉,拿了那叠纸条,转身大步就走了。
外面,弘文帝站在门口,神情依旧是局促不安的:“太后,立正殿的东西,你可以全部带走……”他是知道的,那些都是父皇给她的赏赐。
她淡然道:“立正殿的东西,都是皇家的,不是谁私人的!”
说着,一伸手,身后,红云递过来一个匣子。
弘文帝问:“这是什么?”
芳菲打开,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钥匙。
“陛下,这是内务府的钥匙,如今,全部交给你……”
弘文帝心里一跳,这是财政大权!
昔日,是冯皇后在掌管财政大权。
如今,她把这些都交给自己了——以父皇遗孀的身份。
“不,太后,你掌管……应该是你掌管……内务府向来是太后掌管……”他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带了一丝祈求的味道,“太后,你一定要掌管内务府……”
芳菲亲自拿了盒子递过去:“陛下,我太累了,不想管这些了。”
而且,内务府其实本质上该皇帝亲自管理——新帝如果无法掌握财政大权,是会处处被动的,而且,自己去掌管新帝的私房钱,也是说不过去的,以后不知多少闲话。
他怔怔地捧着盒子,但觉拿盒子那么沉,那么重,仿佛无法负荷。
敌人和爱人8
仿佛每每交接一样东西,自己跟她的关系,便疏远一分——他想,终究,便会将昔日的种种,交接得一清二楚,一笔勾销么?
怀里的虎符撞击着胸口,芳菲想起来,手微微一伸,又缩回去,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罗迦留给自己的——自己此时还不到交出去的时候。
“陛下,我去慈宁宫了。”
她还是礼仪周全。
弘文帝还要再说什么时,只见冯太后已经大步离开,她身后,只有寥寥几名宫女,拿着她昔日的一些简单物事。弘文帝捧着盒子,本要追上去,但是,跑了几步,便颓然停下来。
当日,芳菲便搬到了慈宁宫。
弘文帝是第三日来请安的。
跟随的太监,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据说是皇宫里新作的点心,特意请太后品尝。
糕点呈上,弘文帝一挥手,宫女们全部退下。
两人对坐,一时无语。
也不知为何,弘文帝此时倒显得有点轻松,人生就是这么古怪,昔日,自己和她见面都不甚方便,如今倒好了,自己成了她的“儿子”——问礼,请安,倒是名正言顺了。
芳菲意识到他有话要说,果然,他苦恼地站起来,眼里逐渐地有了怒气:“朕登基后,才明白乙浑这厮权势之大。几乎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党羽,现在,他把持吏部,所有权臣的考核,都出自他的门下,完全由他钦点,他大力提拔他自己的人手,安Сhā在各个核心的部门,几乎要控制住整个朝局了,每一件事,都是他说了算……”
芳菲一惊,可是,她此时精疲力竭,身衰体弱,再说,新帝登基,自己只能主管后宫,不能过问外事,因此,也不接口。心里也不是不明白的,罗迦并不糊涂,但是,临终的时候都不敢贸然处置乙浑,怕激起事变,果然是有他的顾虑的。
敌人和爱人9
唯一对他的牵制,便是李俊峰。
先帝驾崩后,李将军按照遗嘱,并未回京奔丧,而是径直去了前线。
现在想来,罗迦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如果李将军一直留在京城,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呢!现在他率领着三十万大军在外,乙浑再是猖獗,也还不敢马上就翻天。
所以,就连他女儿的大婚,李将军都不曾回来。
但是,光靠一个在外的李将军,后果也十分堪忧。如果叫乙浑这么搞下去,以后,岂不是臣强主弱?
弘文帝一心励精图治,并非吃喝玩乐之人,岂能咽下这口闲气?他不可能长久甘于做权臣把握之下的傀儡或者玉石图章,只负责签名画押就行了。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
芳菲忽然压低了声音:“陛下,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弘文帝一怔。
她又道:“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最好,这一次把乙浑的女儿一起娶了。”
弘文帝很是意外,吃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坐下去,垂着头,久久一言不发。
“反正是纳妃,不是立皇后,现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弘文帝只能点头。此时,李将军也罢,乙浑也好,一个都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是两家人的千金都娶了。
古往今来,帝王要巩固皇权,只好如此。他寻思着这“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有道理。
芳菲见他点头,松一口气,脸上露了点笑容:“陛下,你就忙你的政事吧,纳妃之事,我便给你张罗了。以后,你也不用定期来请安了,现在事情繁多,什么都无头无绪,一切都要指望你。”
弘文帝站起来,衷心地:“多谢你!”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便出去了。
芳菲从此便在慈宁宫,终日闭门不出。和新帝见面的日子也少了起来。
敌人和爱人10
也因此,她更是得到了皇宫上下的交口称赞,时常关心着她的动向的乙浑,源贺,东阳王等鲜卑老臣,见太后躲在慈宁宫,彻底远离了一切的政治核心,完全是寻常的妇道人家一般,花红家务,后宫琐事,所以,渐渐地便放心起来。
但是,人却不能闲着,弘文帝这一次的政治联姻,两家来头都很大,谁也不能怠慢了,因此,如何在礼仪上完全“平衡”,也是颇需要费一番周折的。
这一日,忽然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正是天师道人。
芳菲颇为奇怪,天师道人处理完罗迦的丧事才回的北武当,按照行程估算,他几乎在北武当并未停留,又马上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平城。
如此仓促,却是为哪般?
天师道人行礼后,拿出一个匣子:“太后,这是家师让贫道快马加鞭送来的外敷创药……专门治疗面伤的……”
芳菲哑然,通灵道长,莫非还担心自己毁容了?
可是,她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立即问道:“道长已经将先帝的事情处理完了?”
罗迦的真正的遗体,是通灵道长一个人处理的,当时,罗迦为什么要立下这样奇怪的遗嘱,谁也不知道。芳菲也曾问他,但是,他只说,祖上的规矩就是如此。
可是,她询问一些细节的时候,天师道人却答不上来,含糊不清的。芳菲看出,他并非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里面的细节。
通灵道长,一个人主管了一切,就连他的弟子门人,都不知道。难道,在北武当,他并未为罗迦举行什么像样的丧事?
天师道人依旧合情合理:“家师说,一切从简。”
再简单,也不至于简单到这个地步吧?就草草地把罗迦挨着他的祖先们埋葬了事?
她忽然好生奇怪,单刀直入:“道长现在一直在北武当?”
敌人和爱人11
“是的,家师一直在北武当。但是,他护送先帝灵柩回去后,就一个人闭关了。”
闭关?
通灵道长为什么要闭关?陛下的灵柩一回去,他马上就闭关,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天师道人解释道:“家师忙碌了这些日子,身子不适。”
这倒也合情合理。她急忙追问:“既然是闭关,为何又送来这些创药?”
“贫道回去的时候,家师曾经见了贫道一次……贫道把娘娘的事情如实禀报了,家师十分伤感,也十分担心,所以,马上差遣贫道送来创药……”天师道人并非是个巧言善变的人,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谨,“家师还叮嘱贫道,有一句话务必转告太后……”
“什么话?”
“家师说,太后一定要保重,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滋生轻生的念头。要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天师道人又低声道:“娘娘,道长还说,叫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
芳菲这才吃惊了,反问:“我能管什么?”
“不管即是管!现在,娘娘最好无为,什么都不要做!尽量避开朝里一切的纠纷。该你出手的时候还没到!”
通灵道长,对局势看得很清楚?他一个出家人,凑合这么多干什么?北国规矩,严禁夫人干政,他难道是怕自己惹火烧身?
芳菲淡淡地:“通灵道长现在在忙些什么?”
“家师还是在闭关。此外的事情,谁也不许过问。但是,家师吩咐,太后若今后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去北武当找他。当他忙过了这段时间,也会亲自来平城向太后请安。太后,你一定要保重……”他再一次地提起这个问题,显然是通灵道长曾经千叮咛,万嘱咐。
敌人和爱人12
罗迦一死,通灵道长就开始闭关,北武当的事情,几乎全部交给了天师道人掌管。芳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大人呢?”
当时是魏晨亲自护送罗迦的灵柩离开的。要知道一切的详情,问魏晨才会清楚。
“魏大人遵照遗嘱,在北武当值守,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回平城。”
芳菲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而且,这支灰衣甲士,留在北武当,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安排。想起如今朝中的局势,她只能暗自叹气。
算算日子,就要到夏天了,心里千百个疑惑,只能自己去北武当才能解开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三月,春暖花开了。
弘文帝纳妃的日子要到了。
米妃等人,当然要为皇帝老公新娶而忙碌奔波。她们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比如大的布置,礼仪等,便会来请教冯太后。
太后对于婚娶的礼仪并不精通,但是,她熟读诗书,随便翻了一本南朝的礼仪册子,便按照那些给予指点。
有时,米妃等人跟她讨论某些细节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她便走神了,心里十分麻木,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米妃等人,面对丈夫娶妻,就会表现得如此贤惠,如此大度呢?而且,亲手替丈夫张罗一切。
当然,米妃等也不是没有苦衷的——哪个女人愿意如此呢?但是,此时不以“贤惠”巩固自己的地位,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想,若是自己昔日如此“贤惠”,也许,陛下还不一定会死?
但是,她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她的确太忙了——临近婚礼的时候,就算再有心躲避,也是无法躲避的——这种礼仪,本来就要女人出面。
而且,对方还是李将军的女儿,李玉屏的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尽心竭力地筹划。
也因为这样的忙碌,反而让心灵轻松下来。
爱人和敌人13
明日,便是新帝迎娶的日子了。
当米妃等人最后一次呈上礼单和各种细节的时候,冯太后仔细地看了,完全无误,众人退下,她才松一口气。
红云端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但觉腰酸背痛。
红霞替她轻轻按摩肩膀,“太后,你这阵子累坏了,也该放松一下精神了。”
这时,门外有通传:“陛下驾到。”
她还是坐着,弘文帝进来,毕恭毕敬的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罕有的和颜悦色,真正如一个“母亲”一般:“陛下,恭喜你了。”
弘文帝坐在她的对面,心里觉得十分荒谬,自己的初恋情人,如今,以“母亲”的身份恭喜自己。
他亲自递上来一只匣子:“多谢太后这些日子为朕的事情奔走忙碌。”
芳菲一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首饰,珍奇古玩。
这样的东西,他几乎定时送来,各地的贡品,小属国的贡奉,最好的东西,他都会挑选出来,亲自或者命人送来孝敬太后。他日理万机,纵然太后屡屡申明不必请安,他也会三不五时的前来,每一次,都是毕恭毕敬,恪守着“儿子”的本份。
有时,和太后闲聊几句。
有时,什么都不做,哪怕就在门口独自站立一会儿。
弘文帝的“孝心”,无可挑剔。“呣子”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
芳菲对这个匣子并无什么兴趣,只说:“唉,也算是了断先帝的一桩心愿。陛下,日后有机会,你还是尽量立李银屏为皇后吧。”
“尽量吧。”
要知道,和李将军的联姻,是保障弘文帝帝位的根基,乙浑等人再是上蹿下跳,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但是,此时,要弘文帝急于求成,一步到位,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根本没法力排众议,想立什么女子为皇后就立什么女子为皇后。
爱人和敌人14
他还没有达到先帝昔日的声望和地位。
现实是残酷的,人们往往只羡慕龙椅上的人无所不能——其实,这天下,真正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弘文帝,他还要经过岁月的打磨,无数次血腥的勾心斗角的厮杀,才可能真正奠定自己的地位。
芳菲见他久久无语,提醒他:“陛下,你该早点休息了,明日你会很忙的。”
弘文帝忽然道:“你可不可以陪我下一盘棋?”
芳菲很是意外,忽然看见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弘文帝,他竟然在紧张,非常非常的紧张,此时,急需缓解自己的情绪。
芳菲本来料到他对政局的艰难掌控,但是,不料竟然艰难到了这个程度,以至于大婚前夜,冷汗直流。
外面的局势,显然比自己这个在后宫里,整日为婚礼,女红,酒宴等鸡毛蒜皮的太后,所料想的还要坏得多。
棋子摆好。
楚河汉界。
两人对坐,时光仿佛在流转。弘文帝偶尔抬起头,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对面的女人,脸色那么苍白,覆盖额头的刘海,也被风吹得微微凌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那么大,那么黑,一如昔日在太子府巧笑倩兮的少女。耳边朦胧的,是她略带娇嗔的声音“殿下,你要先让我两子,不,要让三子,我才学会的嘛……”
他心里一震,赶紧低下头去。
对弈开始。
弘文帝的出手又快又凌厉。
芳菲的棋艺,准确地说,还是昔日的太子教她的。昔日在太子府的时候,几乎日日和他对弈,把他的棋风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当时,她也是胜少负多,她在棋道上,天分并不高,徒弟总是赢不了师父,就跟和罗迦对弈一样,往往要耍赖才会赢上一局。
但是,今日三局,她赢了两局,很轻松。
而且,绝非是耍赖——
爱人和敌人15
弘文帝十分沮丧,心神不宁:“唉,朕是久久疏于练习了。”
“不!陛下,你不是疏于练习,你是心乱了。”
心乱了!
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弘文帝完全沉不住气了,在大婚前夜沉不住气,乱了分寸——
芳菲霍然站起身:“陛下,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
弘文帝也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跳。
那愤怒的模样,芳菲是见过的,那是他们家族的特征,拓跋家族的男人特有的,当年,罗迦每每生气,便是这个样子。
弘文帝握紧了拳头:“乙浑这个老贼,真真是欺人太甚……他杀了两位亲王,又杀了陆丽……”
芳菲震惊地一把捏住了棋子。
那两位亲王虽然是宗室远亲,但是,毕竟是王爷;最最可怕的是陆丽。兵部尚书陆丽,那可是北国的大功臣,跟源贺一起,曾经是罗迦最信赖的两名大臣。
而且,陆丽自己也是辅政大臣,功高位重,乙浑凭什么杀掉他?
“乙浑这厮,指使了党羽诬告陆丽谋反。擅自把陆丽抓捕入狱,也不等审讯,便秘密处决了,朕得到密报,赶去的时候,陆丽的家都被他抄了……连陆丽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都死了,以后,谁还敢提朝廷出力?”
别说是弘文帝,就是芳菲,也沉不住气了,手里抓着的棋子,捏得“骨骨”地作响。乙浑如此嚣张,最可悲的是,弘文帝还不得不大张旗鼓地迎娶他的女儿。
这便等于明目张胆地公告天下,乙浑会加倍地为所欲为。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通过各种手段拉拢了源贺和东阳王。据弘文帝的暗查,乙浑把自己贪污霸占的封地,分别分了一千顷给两人,完全拉拢了二人,连一向跟他唱反调的东阳王,也一反常态,什么都不说了。
爱人和敌人16
乙浑,这是在逐渐地要彻底架空弘文帝。
芳菲额头上也冒着冷汗,旁边的匣子里,就是一对青色的玉如意,这些,是明日准备好要赏赐给两位妃嫔的。
弘文帝的声音那么愤怒:“朕现在,彻底成了一枚玉石图章了,每天表面上坐在金殿上画押,批阅奏折,事实上,那些奏折,好多都是乙浑清点后指使人上来的……”
“陛下!你只能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
弘文帝颓然低下头。
以自己登基不足三四个月,就要想彻底扳倒第一权臣乙浑,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除了忍,还能做什么呢?
“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这是芳菲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弘文帝最初还不太明白,现在,才终于明白了。是的,乙浑要什么,自己便只能给什么。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的沮丧,愤怒,那种不能自已的痛苦——心里忽然一软,什么不许干政,妇人自律,统统都忘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就如他当时躺在病床上,被人毒杀,日日等死——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谁还能帮他呢?
自己,会不会具有帮助他的力量呢?
她握着棋子,手慢慢地变得软弱,那是一种处处被掣肘的软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群里,只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撕得粉碎。
弘文帝悄然注视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那种温柔而怜悯的目光,一瞬间,仿佛有些错觉——仿佛二人从来都这么亲近,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距离和隔阂,一如那些最最青葱年华,一如在神殿的时候。
他忽然就笑起来,低低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芳菲也笑起来,点了点头。
弘文帝大步就出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
弘文帝走到门口回头时,但见冯太后侧身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春寒料峭的世界,风将她的衣襟吹得颤动,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心里顿觉那么凄凉,仿佛是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这个世界上,谁也指望不上了。
自己!只能靠自己!
保护自己,保护她,都只能依靠自己。
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变得超级强大,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芳……”
这声音在喉头滚了一下,他大踏步地就走了。
————PS:今日到此。
大婚1
这是一个非常明媚的日子。
一大早,通往昭阳殿和琉璃殿的路上,花团锦簇,芬芳扑鼻。这里,将是今晚要迎娶的两位美人的新的居所。虽然乙浑不可一世,但是,毕竟有先帝的遗诏在先,李银屏订婚在前,所以赐居昭阳殿,而乙浑的小女儿乙氏则赐居琉璃殿,昔日,这里都是宠妃们的居所。
宫里内外,喜笑颜开,艳丽的红色灯笼,绣球,妆点得整个皇宫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欢声,到处都是喜庆,宫人们也都穿着红色的喜庆的衣服,来来去去,都说着吉祥如意,百年好合之类的话语,俨然将昔日的丧事阴影,一扫而光。
芳菲起得很早,这一天的仪式非常复杂,虽然不是娶皇后,但是乙浑和李将军是何等的面子?这番架势,几乎不输于皇后了。
盛宴开在玄武殿外面的空旷坝子上,席开一百零八桌,但凡宗亲贵戚,命妇朝臣们,都有列席。
盛宴的菜肴,名单,全是王肃和李奕负责的,那些外部行礼的关键,如何纳礼,问采,迎接,都是二人安排的。
但是,由于后宫和外面的距离,他们始终没有和冯太后照过面,所有的安排,传递,都是专门的司礼太监负责的。
后宫和朝堂,表面上,都在皇宫里,但是,真正的距离,则隔着千里万里。举例说吧:很多嫔妃的父亲,兄弟都在朝堂任要职,每天都会上朝奏事;但是,一家人彼此要见面,却是绝无可能的,很多嫔妃,几年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家人,要探亲,是有非常严格的规矩的。
要是外臣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岂不是乱了套?
否则,也不会让宫里的男子,除了皇帝外,都是太监了。
这一次是特殊情况,二人入宫筹备宴席,几乎算是要功成身退了,所以特意来求见冯太后。
这也是外臣第一次见到冯太后。
大婚2
芳菲感激他二人的救命之恩,又见他二人安然无恙,想起昔日在北武当的故人情谊,真真是有点欣喜,急忙命人赐坐。
二人坐下,但见太后身子已经好了,就连额头上的疤痕也淡了,都很欢喜。
但是,这种欢喜却是短暂的,毕竟,这里不是北武当,昔日可以直呼其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煌煌深宫,只有上下,尊卑,却没有朋友,也不会允许朋友的存在!
王肃的脸色很快变得很难看。芳菲察言观色,温和道:“王肃,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王肃愤愤的低声道:“现在乙浑把持朝政,大肆欺压汉人,一切,都颠倒了,奴隶们稍有不满,他便会重重处罚……而陛下,也任他们为所欲为……唉……”他流露出非常的失望,是对弘文帝的失望。
芳菲尚未回答,李奕咳嗽一声,阻止了王肃往下说。
芳菲心里不是不震惊,但是,此时,根本是无能为力。她何尝不知道?王肃等南朝之人,向来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罗迦在世时,一度振兴太学,重用汉人,他们都看到希望了,现在,罗迦驾崩,太子继位,鲜卑大臣把持一切,几乎是全面彻底地将汉人打压下去了。
她暗叹,弘文帝并非是任乙浑等为所欲为,但是,当务之急,他能干什么呢?
这些话,她没法和王肃等讲明。
而王肃等,又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力,向弘文帝施加一二。
此时,弘文帝需要的,根本不是压力。
而且,天师道人转达通灵道长的嘱托时,一再提起,自己此时决不能出手——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她想,通灵道长担忧的固然没错,但是,殊不知,自己根本没有出手的能力,自己内无亲族可以仰仗,外无大臣可以结交,唯一个李大将军,也算是弘文帝自己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大婚3
她虽然无法,也并不责怪,目光又转向李奕:“李奕,你呢?你又有什么消息?”
李奕十分谨慎:“太后深居宫中,有些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芳菲忽然有些感激他,并非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自己的命,而是他这样的态度。她笑起来:“这一次,有劳你们二人了。”
王肃还要说什么,但见太后如此,也说不下去,只得起身告辞了。
芳菲见他二人黯然离开,深知,他们本是抱着希望而来,此时,却失望地离去,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纵然回报救命之恩,自己也该回报一下,但是,此情此景,自己哪里有什么回报的余地?
二人刚走,张娘娘就来提醒:“太后,吉时要开始了。”
她站起来,外面乐声阵阵,两家的美女已经送到。
侧面,是弘文帝。
大太监王琚喊一声:“陛下驾到。”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众位爱卿平身。”
弘文帝换了一身大红的喜服,骑在马上。他面上竭力露出满意的笑容,群臣看去,但见新帝神采奕奕,北国的新君,如此的高大英俊,仿佛对于自己的这两房妃嫔,无比的满意。
乙浑在人群里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又有太监通传:“太后驾到。”
这是“火殉”未遂之后的冯太后,第一次在群臣面前露面。她一身盛装,但是,颜色,首饰,都非常素朴,故意打扮得非常老气。
自己是“婆婆”了——一个迎接儿媳妇进门的女人了,有什么必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儿媳妇抢风头呢?
她缓步走到高堂。
群臣显然对这样的“冯太后”感到十分满意。尤其是乙浑,在弘文帝纳妃的事情上,他完全知道冯太后的态度——冯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大婚4
冯太后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尖牙利齿的冯皇后的凌厉。
他和源贺等人曾经私下讨论过,昔日,有先帝撑腰,那个女人自然无所顾忌。现在,她当然不敢作威作福了。
这是他们乐于看到的情况。
群臣再次跪下去:“参见太后。”
“平身。”
弘文帝也迎上去,行的是儿子拜见母亲的大礼:“儿臣参见太后。”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口称“儿臣”——可谓将鲜卑人的孝顺的风范发挥到了极点。
二人的目光相接,芳菲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他大红的袍子,面目非常精神,带着镇定的笑容——仿若28岁时候的罗迦。时光仿佛在倒流,弘文帝,他也是那么好看的一个男子。
某一刻,芳菲心里忽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竟然真的希望他是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芳菲微微一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吉时已到,马上就要行礼了。”
弘文帝十分恭敬:“太后,请。”
芳菲上前,端坐在正中。旁边空着的座位,是罗迦的。
后面,是北国列祖列宗的灵位。
她低下头,忽然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枚红宝石的戒指,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
两名新娘子都蒙着大红的盖头,新帝,就站在她们旁边。
米妃等人则也都盛装,喜气洋洋地恭贺着。
三人站定,向太后行礼。
这其实并非是拜堂,因为拜堂没有三个人拜的,只是一种r特殊的纳妃仪式罢了。鲜卑人在这种礼仪上,向来不伦不类。
芳菲忽然觉得十分荒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弘文帝说他是玉石图章,自己何尝不是?
如一个摆设,在这里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可是,这样呆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大婚5
她心里暗暗地对罗迦说:“陛下,我这也是为你做了一件事情了,我真是希望新帝早早有后,以后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
礼官已经托了盘子过来,大红的丝绸缎面上,是两把翠绿的如意,一红一绿,映衬得十分晶莹夺目。
芳菲拿起来,递过去,一人一把,说些吉祥的话。
两个新妃跪下去向太后请安。
芳菲温和道:“都起来吧。”
然后,婚礼仪式,便算是完成了。
众人当然不敢去闹皇帝的洞房,两位妃嫔,便一个被送回了昭阳殿,一个送去了琉璃殿。
按照规矩,新帝这一日,该去昭阳殿,明日,则去琉璃殿。
盛宴开始,群臣们大吃大喝,东阳王、乙浑等老臣自然要来敬酒。芳菲略坐了一会儿,敷衍了几句,便回了慈宁宫。
此时,天色已晚。
芳菲重新回到安静的慈宁宫,伸了伸懒腰,但觉腰膝酸软,这一阵的忙碌,终于过去了。
她刚坐下,喝了一杯清茶,红云通传:“陛下和两位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芳菲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的麻烦——鲜卑人讲究孝顺,把母亲看得很高——但是,自己不过是一个庶母,有什么必要还要新婚夫妻来参拜?
难道她们此时不该是去洞房花烛么?
她无暇多想,因为弘文帝已经带着一帮子人来了。
这一次,盖头已经取下来了,新娘子们全是鲜卑人的传统打扮,高龄窄袖,满头的辫子,各自配戴着相应级别的嫔妃佩带。
三人都跪下去:“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两位妃子站在一边,弘文帝站在一边,彼此之间隔着一点距离。那站立的姿势和彼此的位置,都很奇怪。
不是新婚夫妻,而是三个彼此不相熟的陌生人。
大婚6
芳菲这还是第一次目睹二人的真容,两个人都是十六岁年纪;但见李银屏面容娇小,身子玲珑,但是十分怯弱,仿佛身子不太好的样子;而乙氏则身材丰满,十分妖娆艳丽。本来,乙浑的儿女,相貌都比较粗陋,因为他和原配的相貌都不太好;倒是十几年前掠来一个姿色出众的小妾,生了这么一个漂亮女儿,跟昔日三皇子娶的她的姐姐柔福,简直不像是同胞姐妹。
乙浑对这个女儿看得很宝贝,许多名门望族来求亲都不允,直到看到新帝登基,立即觉得机会到了,马上把女儿送进宫来。
二人当然早就从各自的家族口里听过太后的事迹:为先帝投火殉葬的贞洁奇女子,她的故事,已经在北国流传开去。
乙氏悄然地打量着太后,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是年轻许多。
她想起父亲的叮嘱,这个女人并非善类——难道真的并非善类?因此,她的态度,更是恭敬。完全做足了儿媳妇的礼仪。
李银屏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她对新的太后,也不曾有任何的亲近,只是怯怯地站在一边,基本上看着乙氏做什么,她才做什么。
芳菲暗叹一声,竟不料,李银屏是如此一个胆小的姑娘,只这一眼,便知道,她远远不是乙氏的对手。要指望她今后成为弘文帝的好帮手,只怕是不现实的。
对于这桩婚事的期待,心里又凉了一层。
她不经意地看一眼弘文帝。弘文帝保持着寻常男子的神态,说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其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份礼物,红云和红霞分别给了二人:“这是太后的赏赐,恭请二位娘娘收下。”
“谢太后。”
又有宫女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吉言。
新人们每人抓了一把,放在衣兜里。
大婚7
弘文帝也抓了一把,对于他这个“大龄青年”来说,不止是群臣,就算是冯太后,也真的很替他操心了。
他听得自己的“继母”的声音那么温和:“祝愿陛下和各位娘娘早生贵子,早早为我北国确立继承人。”
“多谢太后吉言。”
“你们下去吧,良辰吉日,也不要耽误了。”
二人莺莺燕燕地谢过,被各自的宫女搀扶下去。
众人一走,张娘娘等心腹宫女,见太后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她们也很开心,说了些吉祥的话,只希望太后从此能够振作起来。
“太后,两位娘娘生了小王子后,就有得忙了。”
她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任务:是要做保姆的——先皇有遗嘱,要让自己负责教导弘文帝的儿子们。
这显然是无意废黜北国的“杀母立子”的基本国策。这也是罗迦给自己安排的一个安全筹码:抚养未来的小太子,是巩固自己地位的最大的王牌。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倒霉的妃嫔会先给弘文帝生下儿子?
芳菲此时已经十分疲倦了,对张娘娘等道:“你们也都下去吧,你们也累了。”
宫女们,张娘娘等,都退下去,因为新帝赏赐了酒菜,冯太后规矩不那么严格,她们都获准出去吃喝、玩纸牌了,也算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就在宫女们在前面的大堂里酒令助兴,不亦乐乎之时,谁也不知道,弘文帝留在后面,侧翼的柱子完全遮挡了他的身影,四周,逐渐地安静下来。慈宁宫如此的冷清,一道大门,将它和外面的热闹彻底隔绝,连群臣们宴饮的欢乐,乐队的扰攘,都无法传进来。
四周静谧。
弘文帝从柱子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他的脚步非常轻,就如一只在雪地上行走的野狼,提高警惕,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的痕迹。
大婚8
太后的寝宫,门是开着的,那是春日的暖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寒意。
天色已晚,黄昏血一般的残阳,已经消失了最后的一抹残红。
屋子里还没点燃蜡烛,幽暗的光线里,她就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显然不知道还有人在这附近。
他再悄然地往前一步。
就只有二人面对面地,只是,她坐着,他站着。
她的神情已经非常慵懒,一身太后的盛装,仿佛让她平白地老了十岁,但是,他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发出一种莹白的柔光。
自己曾多少次,多少次地在太子府握过这双手!
他久久地站在这里,仿佛能够面对这样的光芒,远远胜过洞房之乐。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什么时候加剧的——也许是从未消失过的。只是,在这些日子以来,在每一个相处的细节里,就如一条在冷水里挣扎的鱼,拼命地想要靠近另一处的温暖。
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足以信赖的温暖。
但是,自己呢?自己也是她唯一的温暖么?
心里忽然兴奋起来——就如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毫无芥蒂,整日都是笑声,无忧无虑。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此时,便不再有了。
逝水年华,都败给了天意。
此时,他那么坚定地相信——她也是记得的,一定还记得当初的一切。
下棋,画画,弹唱一些奇奇怪怪的调子——风那么轻,云那么淡,太子府的暖阁,那一对吃饭的鸳鸯碗——
他的心跳得几乎要滚出来。
他悄悄地,竟然再走一步。
不知道是想干什么——或许是唱一支曲子,或许只是为了再下一盘棋。或许是再一起吃一顿饭,或许是听她再一次娇嗔的,嗲嗲的:
大婚9
“殿下,你要让着我,我还不会嘛……”
“殿下,今天是白切鸡,猪肝粥哟……都是我亲手做的……”
“殿下,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看?”
“殿下,你说陛下会不会杀我?他会不会是骗我的?”
“殿下,只有你才不会骗我,我知道,只有你待我好……你送我的苹果,我一直留着,一直都有留着呢……”
“殿下,我不收钱的,给你治病,我永远不收钱……嘻嘻,人家喜欢嘛,就喜欢不收你的钱嘛……”
……
他的心跳几乎要涌出胸腔,在脑子里轰鸣,万马奔腾,几乎要向空空的酒杯吐出一颗心来。
仿佛一切的束缚都消失了,心里压抑的一切恶魔,统统都要释放出来。
只要共她,一起经历。
那些奇异的心情。
也许是那细微的呼吸声,开始慢慢地转为沉重,急促。
芳菲忽然睁开眼睛,当看清楚对面的人时,微微有些诧异。
光线已经有点暗淡了,芳菲也看不清楚他的面色,却奇异地不安,仿佛听到他的心跳,或者自己的心跳,那么快,那么乱,如有人在黑夜里拼命地擂鼓。
她立即伸手,去旁边拿烛台,想要点燃蜡烛。
但是,火折子一时不在顺手的位置。
她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其实残阳还在,只是被树荫遮挡了,满屋子的血红。
声音语无伦次的:“这天色,黑得怎么那么早?都要到春末了……”
春末。
春天还未开始,便已经过去了。
他心如刀割,自己也不知道在悲哀什么,为自己?为她?
那是一根弦,在心底生生地被拉断——自己和她,总是这样被拉断,先是父皇,接着,是彼此的身份,地位,悬殊的差异,永远,都有那么多的阻遏——
大婚10
母后和儿子之间!
新帝和嫔妃之间!
这一生,都在承受着命运无情的摆布。
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才能斩断这些无形的可怕的枷锁。
“陛下……”
“芳菲!”
芳菲!
芳菲!
他竟然叫自己芳菲!
这是大逆不道的。
芳菲手一抖,烛台差点掉下地去。
脚步不自禁地往后退,仿佛嗅到了某种危险信号的小动物。
“芳菲……我……”
也不是不知道的,当日刺客追杀,他如何地舍身相救!
陛下立遗嘱时,他如何地谎称生子,让自己逃过一劫。
这些,罗迦都是一再提到的。
但是,她时刻提醒的是:他骂我,他不许女人干政,他是我的儿子!
这三个条件,远远地,将自己安全地和他隔离。
不如此,便不能让人生平静。
她恍惚中,甚至忘却了,他是如何地圆谎——如何敷衍那些大臣们——他的儿子呢?
她嗫嚅地,忽然问:“陛下,是你的哪个妃嫔怀孕了?”
怀孕?
他完全忘了这档子事情——其实不是忘了,而是一回来就解决了:那个无名的妃嫔“流产”了,那么简单的事情。皇帝要隐瞒某些事情,并非是做不到的。而且,“杀母立子”,妃嫔们避孕,打胎是常事,不足为奇,群臣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只是,芳菲,她竟然在此时提起这件事情!
他没有儿子!
他什么都没有,而且,此时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什么也不想关心!
他的声音更是低沉,脚步,又接近一步:“芳菲……”
她猛然惊醒,声音提高了:“陛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你大喜!”
今日你大喜!
大婚11
今日你大喜!
他也梦醒。
黑暗,遮挡了他满脸的泪水。
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一头在黑夜里疲惫了许久的野狼。有一瞬间,芳菲觉得他的目光灼灼的,带着一种绝望的黑暗,就如自己在北武当的时候看到褐马鸡时,和李奕,通灵道长等曾经讨论过的:
你喜欢褐马鸡还是野狼?
没有人喜欢野狼。
弘文帝,他此时可是鲜卑族里的一头野狼?孤独,寂寞,无助,前面有如狼似虎的权臣,后是进退不得的后宫!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沉沉的声音:“多谢太后这些日子为朕忙碌,操心。”
她一定神,已经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弘文帝欲言又止。
芳菲压低了声音:“陛下,都到今日了,你务必要把一切做足。”
他心里一凛:“朕理会得。太后,告辞了。”
他走出去,刚一出门,身后,芳菲亲自关了房门。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下,面前,是冷冰冰的一道门。
将自己和她,彻底隔开。
手触摸到自己身上的彩球花带——洞房花烛夜,那是人生三大喜,但是,此时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喜悦,仿佛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去面对两个面目模糊,来意不清的女人。
尤其,其中一个女人,几乎算得上来监视自己的——是乙浑安Сhā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线人,就如一把匕首,随时可能Сhā进自己的心脏。
婚姻,其实往往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自己的婚姻,从来都作不了主,从李玉屏到李银屏,到乙氏——到如今,竟然是芳菲她,亲自替自己主持了这场婚礼。
初恋情人,替自己主持婚礼。
昔日的一切,都被那一声“太后”所阻隔。
人生,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可悲的呢?
就算你是皇帝,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转身就走,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泪流满面。然后,悄然举手全部擦干,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门口,大太监王琚等着,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陛下,先去昭阳殿?”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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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的秘密1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芳菲才发现,一颗心竟然是悬在喉头的。她抚了抚胸口,慢慢地走回椅子边,坐下去。
这时,夜色才真正地来了。
她闭着眼睛,依旧是头晕眼花的,思绪忽然变得十分混乱,弘文帝的婚礼,自己这个太后,外面隐隐的乐声。
有一些非常危险的情绪——尤其是太子的那种情绪,仿佛在昔日太子府的暖阁,他那种温柔而宁静的眼神。但是,那眼神已经变了,现在充满了一种狂野和凌乱。
不行,自己必须避开他!拓跋家族的男人,都是性烈如火的,弘文帝,自己早前怎么没发现他其实也跟罗迦是一样的性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迷糊里,仿佛是一个孩子,紧紧地缠绕着罗迦的脖子,被他举着,不停地咯咯地笑,大声地喊:“父皇……父皇……”
“儿子,骑马马了……”
她嘴里也跟着叫“父皇”,大睁双眼。
此时,四周一片漆黑,原来,早已夜深了。
没有孩子,也没有父皇。
自己躺在床上,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不知为何,竟然老是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孩子,仿佛是个小男孩的样子,总是抱住罗迦的脖子,父子之间,那么亲昵,仿佛寻常人家一般,没有任何的皇权芥蒂。就如罗迦一直所期待的。
窗外黯淡的星光,她站起身,去打开窗子。
春日的晚风轻轻吹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她忽然心血来潮,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
明亮的宫烛,将四周照得明晃晃的,还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她取了一张画纸,拿了画笔,铺开。宫廷的画纸和画笔,全是出自南朝,秀雅而明媚,是上等的有着隐行痕迹的纸张。当年,平城的小贩贩卖这种纸张时,还几乎招致杀身之祸。
罗迦的秘密2
她并不善于作画,脑子里浮现的罗迦的面容,也那么模糊。提笔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自己在神殿那么长的日子——除了念书,几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书呆子了。就连画画,手艺也非常一般。
可是,却还是试着提笔。
此时,罗迦的面容终于清晰了一点儿:绿咬绢的王冠,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如一棵开花的树。那时,她从不知道,男人也会好看成这个样子。
良久,罗迦的大致轮廓出来了,她定睛细看,但觉脸庞那么粗,线条那么硬,罗迦,他怎么这么难看?
会不会罗迦一直都这么难看,是以往的记忆欺骗了自己?
要知道,小孩子看人的目光,和成年人是不一样的,可为什么,自己对他的记忆,总是定格在少年时代?在那个凶猛的男人的印象中?
她一提笔,给他添上几撇很糟糕的小胡子。再一看,整个人变得十分滑稽。
她拿着画像,咯咯地笑起来,这时,天色都快亮了。
她打开一个盒子,准备把画像晾干后,再放进去。目光忽然落到旁边的一个盒子上:那是一个小小的锦盒,她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册子,正是弘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托人送给自己的皇后手册。
当年,太子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帮助自己。
她心里一震,从神殿逃亡,到冷宫煎熬,再到回宫的日子,都是太子,他从来都是没有任何条件的维护着自己,帮助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
但是,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呢?自己,只是在一味地怪责他!
自己又将去哪里?
她将那小册子,也一并收好,放在自己准备随身带上的盒子里。
身心那么疲倦,却无心入眠,她喃喃自语:“陛下,新帝已经完婚了。我再也没有留在宫里的必要了。”
罗迦的秘密3
四周寂静无声。
没有任何人回答。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屋顶上的时候,已经传来通报声:“陛下向太后请安。”
这也是规矩,新人新婚,一大早自然要向翁姑请安。
芳菲早已起身,按照“太后”的样子,做足了功夫。
她端坐在椅子上。
弘文帝和两位嫔妃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米妃等人。
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参见太后。”
升级为婆婆,真是比昔日面对罗迦的后宫还更麻烦。那时,还可以取消参拜制度;现在,却需要一切都做足,不让内外挑剔出任何毛病。
罗迦在的时候,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不在了,便只好该怎么为就怎么为。
所幸,弘文帝的神色非常平静,举止也很坦荡,仿佛昨夜的一切,是恍然一梦。
芳菲自然无暇过问他是否新婚愉快,是否二妃贤惠。但见那两个新人,都是满头珠翠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也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当然,又得打赏。
芳菲索性做足,张娘娘等端了许多盘子出来,按照各位妃嫔的级别,每个人都有相应的厚礼。
弘文帝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目光转过那些盘子时,能够清晰地看见,太后,她把自己这些日子的赏赐,几乎全部如数打赏给了自己的妃嫔。
终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却听得自己那么心碎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何心碎。
那些东西,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方那时,才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她一些东西。可是,终究,却不为她所拥有——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拥有。
该行的礼仪都完了,该率众退下了。
忽然听得太后的声音,那么平淡:“陛下,有一件事,我正要告诉你,趁你在,就在这里说了。”
罗迦的秘密4
他毕恭毕敬的:“太后请讲。”
“我昨日梦见先帝,先帝称在北武当十分孤寂。我想提早去北武当陪伴先帝。”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芳菲,这是要出宫了!
她要走了。
自己身边唯一一个亲近的,可以信赖的人,也要走了。
早就知道,她是一定要走的。但是,他始终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却不料,竟然是这样的托辞:以先帝的名义。
儿子,臣子,岂敢违背先帝的旨意?
心里十分慌乱,一个声音在高叫:不行,你岂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可是,他喊不出来。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自己无法依赖她——没有任何权利依赖她。
也没有资格依赖她。
其实,也不是依赖,甚至不是需要她出什么力气,只是精神上的那种倚靠,要有个人在那里,才会觉得温暖和安全。
如今,竟然连这丝唯一的牵挂,也被她彻底斩断了。
“不行!”他下意识地摇头,“太后,朕曾答应父皇,一定要善待你……朕一定会孝顺你……”
芳菲神色不改:“如今,后宫有各位娘娘主持,我就偷偷懒,去享享清福……望陛下成全……我决定明日出宫启程去北武当,今日就先向你辞行了。”
其他妃嫔也都很意外,竟不料太后走得如此仓促。
但是,她们和弘文帝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所谓的千年媳妇熬成婆。纵然冯太后再年轻,也还是太后。谁愿意头顶有个婆婆顶着呢?
而且,这个“婆婆”可不是一般女人,昔日是先帝的唯一宠后;现在是满朝上下妇女的道德楷模和偶像。
尤其是刚进门的乙氏,心里暗喜,真真是天助我也,自己一来,这个大敌,马上就走了。许多规矩和条款,岂不是就形同虚设了?
罗迦的秘密5
新帝本是要挽留的,可见她态度坚决,想起她当初跳火时的决然,也无法挽留,只说:“那好,朕派人护送你去。”
“谢皇上。”
待弘文帝率领他的一众小老婆们全部离开,芳菲才大大松一口气。
张娘娘等围上来,小声问:“太后,为何这么匆忙去北武当?你的身子还没大红。”
芳菲站起来,走了几圈:“好了,早就好了。”
众人见她的精神竟然前所未有的振奋,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却难以压抑的兴奋:“我作昨晚梦见陛下了……唉,有好多事情,我想问问通灵道长……”
她无法明言,她满怀期待——从当日自己看到的那具棺材来看。那是一种强烈的防腐的木料。
陛下,也许还不曾腐朽?
张娘娘等,完全不知道她如此疯狂的念头,但见她满面笑容,一个个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马上去收拾行装。
第二日,芳菲便启程,陪同她前去北武当的是张娘娘和红云红霞等贴身宫女。
她走的时候,弘文帝率领了一众妃嫔相送。
芳菲跟自己这众“儿媳妇”们,自然不会有什么离愁别绪,而且,也不想弄得十里长亭相送的样子,等她们请安后,就让她们退下了。
弘文帝留在最后面。
芳菲此时已经走出慈宁宫了,弘文帝就在她身边,默默的,什么都没说。芳菲一侧身,忽然看见他的眼神——那是一种那么凄凉,孤单的眼神。
她忽然伸出手,微微地碰了一下他的手。
弘文帝一怔。
她面上露了一丝笑容,小小声的:“殿下,你加油!我也会努力的。”
这一声“殿下”——那是二人之间昔日的情谊才能明白的!弘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忽然明白,她不是要舍自己而去——她是要避开,非常低调的避开。
罗迦的秘密6
就如山坡上,一块巨大的石头在汹涌地滚下来,此时,无论是自己,还是冯太后,都没有办法去迎头顶上,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先避开它的冲撞,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把它推下去!
推向万丈深渊。
芳菲见他笑了,心里第一次觉得微微轻松,这才大步出去了。
冯太后离宫的消息如长了风的翅膀,很快传遍朝野。
原本担心着妇女干政的大臣们,这一下,是彻底放心了:冯太后彻底远离了权利中心,去北武当青灯古佛陪伴先帝。
就算不死,这一生,也只能陪伴先帝陵寝。这才是身为一个女人的美德,难道不是么?
大家欢欣鼓舞,尤其是鲜卑大臣们,把目光全部放到了弘文帝的身上,迫切地感觉到,属于鲜卑人的时代,才是真正要到来了。
而少数的汉臣们,则十分垂头丧气,尤其是王肃等人,冯太后一退,汉臣的唯一代言人也消失了。
芳菲已经无暇去猜测群臣的反应了,也漠不关心,马车只是快速地踏上了通往北武当的路途。陪伴她的,依旧是昔日的故人,赵立,乙辛,张娘娘,红云红霞等。
弘文帝本是坚持要派出一支御林军护送,但是,她坚持不用。她的心理很放松:依照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先帝的无权无势的遗孀,路途上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带太多人反而招摇。
弘文帝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这一路上,她当然并非是在拼命地赶路。当一个人,很轻松的心态注意这个国家时,才发现很多平时发现不了的问题。
因为是微服,扮做外出的商旅,也带了一点北国人十分欢迎的茶叶,沿途做点小生意,如此,便可深入民间。
这才发现,强大的帝国背后,蕴含着什么——烈火烹油,鲜花织锦的京城之外,其实,已经是风雨飘摇了。
罗迦的秘密7
这个国家占据六七成的汉人,几乎全是奴隶。按照鲜卑人的祖宗家法:汉人就是给我们种田,织布的。年年丰收,但是,奴隶动乱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爆发一两起,单看规模的大小而已。
芳菲心里也不是不焦虑,但是,一个女人,目睹这样的情况,也只能看看,空发几声感叹而已。
这样走走停停,一晃便是两个月过去了。当双脚再次踏上北武当的土地时,真真是恍若隔世。
她没有告知通灵道长何时到达的时间,到了山脚,也不令人通报,只是寻常地,依旧往上走。
罗迦在世时修建的夏宫,飞流直下,隐隐地有了一些规模了,这里将负责接待每年夏天来千里拉练度假的鲜卑人。从下往上,是一些汉人官员的住所;再往上,是鲜卑大臣和王公贵族们的居所;中间是慈宁宫,而最上面,是皇帝所居住的玄清宫。
芳菲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玄清宫,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那时,因为小怜,因为自己难产,彻底和罗迦决裂了,以为从此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面了。不料,他却千里迢迢地追来,一夕之间,在自己的小木屋旁边造一所大屋子,还大言不惭地洗澡,说自己偷看他的身材。
她笑起来,却泪流满面。
几名道士匆匆忙忙地下来,老远就行礼:“家师有请太后。”
她平定了自己的心绪,看样子,通灵道长早就等着自己了。
正是午膳的时候,道观里显得有些热闹,诵经的声音,为晌午的钟声所打断,道士们汇聚在一间十分巨大的食堂里吃饭。
饭菜都是素食,什么香菇菜心,白菜豆腐,还有豆筋做成的各种菜肴,盛白米饭的高大甑子,个子小的人,几乎够着盛饭。
芳菲好奇地看着这一盛大的一幕,方明白,北武当在北国,真的是逐渐兴旺起来了。
道士们见她便装,还不知道这是太后,只觉得好奇,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太后……”
罗迦的秘密8
她回头,正是手拿拂尘的通灵道长。
但见通灵道长,满头的白发,精神仿佛不若昔日那般神采奕奕,倒仿佛元气大伤一般。她微微诧异:“道长,你出关了?”
通灵道长的心情倒似很是不错:“贫道半月前才出关。陛下早已派人送来消息,说太后会来北武当,所以贫道早就在等候了。”
芳菲苦笑一声,弘文帝,他总是这样,自己想悄悄地来个出奇不意也没法。
通灵道长也在仔细打量着她,但见冯太后最明显的改变是削瘦了一大圈,因为是夏日,穿的衣服单薄了,隐隐地,就能看见脖子上和额头上的疤痕了。
他想起天师道人转述的“火殉”那一幕,暗叹一声。
芳菲却已经急不可耐了:“道长,先帝的陵墓在哪里?”
通灵道长指着前面。
芳菲循声望去,那是一片高地。
正是昔日自己躲避罗迦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偷偷溜去一座半晌的高坡上。她私下认为,那是北武当最美丽的地方之下,哪里花木葱茏,居高临下看去的时候,下面风光如画,松柏常青,一颗千年古松遮挡,松树上到处是跳跃活泼的小松鼠。不料,事后罗迦竟然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的墓地。
她甚至无暇听通灵道长说什么,就奔了过去。
罗迦的陵墓还是簇新的,旁边,几名驻守的便衣侍卫。
看见她来,众人正要行礼,她阻止了他们:“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
周围,只有芳菲一个人。
此时,正当正午,芳菲伫立在墓门前,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几个大字,显祖皇陵!罗迦,他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变成了什么宗,什么祖……
那是双阙,上面只有简单地雕刻着一只虎行纹饰,陵墓,秉承他薄葬的遗训,简朴,却威严大方。
罗迦的秘密9
她的手颤抖地伸出去,抚摸在那道石门之上,罗迦,他就在里面!
他就长眠在里面。
自己的手,曾经亲自抚摸过他冰凉的身子,失去生命的呼吸。
中午的阳光聚焦在一个点上,树影斑驳,她偶然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变成一个点,投射在老虎纹饰的阴影里,重叠着,仿佛一团永远不能清晰的乱麻。
芳菲缓缓跪下去。
却流不出泪来。
每一次来北武当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恨他!被他赶出宫,被他抛下,从相恨到相爱,最是情浓的时候,他却如此突然地撒手人寰。
腿有些发麻,她改为坐着,久久的,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眼前忽然变得那么鲜明,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就从背后狠狠地搂住自己:“小东西,真是想死我了……”
“陛下……放手,再不放手,我叫非礼了……”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陛下……”
她轻嗔薄怒,咬着嘴唇,狠狠地挣扎,却狠狠地温暖,那是十分寂寞,空虚之后的一种真实的温暖,被人拥抱,被人恋爱……那么甜蜜!
她忽然睁开眼睛。
四周,空荡荡的。
她几乎跳起来,周围,哪有半个人影?
可是,腰肢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但手一触摸,却一片冰凉。她颓然坐下去,泪流满面。
半晌,才缓缓道:“陛下,新帝已经大婚了,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都替你做了;今后,我再也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了。”
山风寂静,四周冷清,没有任何的回应。
许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并不回头,只是轻轻地问:“道长,陛下为什么选择这里做陵墓?”
罗迦的秘密10
通灵道长的声音里满是怜悯:“先帝其实早已预感到这样的结局,所以,提早就有了准备……而且,因为先帝和神殿的恩怨,他不愿意如列祖列宗一般,按照神殿的方式处理后事……”
她无言以答,这是拓跋家族的命运,罗迦,其实一直陷在这样的宿命纠结里,从来不曾走出来过。这也是罗迦的脾气,他一直那么狠绝,至死,都要把这条路走绝,和大祭司的恩怨,和神殿的恩怨,如果再采取回平城火葬,岂不是表明他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错了?
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所以,狠绝地,留在了他所信奉的北武当上,长眠。
“先帝怕你伤心,所以,不想让你目睹他的丧事,真不料,你还是做了傻事……”夫妻之间,不能太过恩爱,否则,一方先去了,另一方,总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难道罗迦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临死之前,举动那么诡异,那么古怪?
这像一个帝王的所作所为?或者说,因为他和自己恩爱了,反而就不像帝王了?
这说得通么?
她的声音十分冷淡:“道长,我没有做什么傻事,我当时只是不慎摔下去了……可笑,那些鲜卑大臣们,却给我戴了那么一顶高帽子……我算是受之有愧了!”
她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神情,却是看着墓门,暗暗道:他们都以为我是在替你殉情?罗迦,我岂会替你殉情?你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替你殉情!
通灵道长看着她单薄得如纸一般的身子,深深地叹了一声,女人,还是不要太倔强的好。
“太后,你还是回慈宁宫吧。”
芳菲淡淡道:“道长,我想在这里住下。”
通灵道长颇为踌躇:“太后,你不回皇宫了?”
“新帝登基,自然有他的主见,也用不着我多事。唉,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罗迦的秘密11
她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讽的笑容,“道长,你知道,其实,我不是汉人……也许,也不是大燕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所以,根本不在乎北国江山会变成怎样!”
通灵道长见她一副小孩子赌气的样子,十分怜悯地挥舞了一下拂尘:“也罢,贫道知道你和先帝的情深意笃,就给你在这陵墓边建造一座屋子,如此,你也可以日夜陪伴先帝。”
“不用了!”
通灵道长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又反悔了。
“我不想住在谁的陵墓边上,我就住我以前的屋子就好了。”她的声音恨恨的,“我来北武当,是喜欢率性而居,而非是为了做先帝的守陵人。他自然有守陵人,范不着我再去多事,对不对?”
既然他的后事都不让自己知道,还装神弄鬼的,自己也懒得理睬他。
这一次,是通灵道长无话可答。
当日,芳菲便在山坡下的小屋子里住下来。所幸当年李奕修建的屋子十分牢固,就连屋顶上天窗的那株花树都还在。她也无心过问是谁将这里维护得如此之好。而隔壁罗迦早前建立的大房子,那道暗壁在某一个夜晚被罗迦撞开之后,就干脆撤了,将两间屋子联通,变得十分宽敞,明亮,各种古籍,摆设,用品,一应俱全。
芳菲住下来,倒也非常舒适。
就在冯太后刚到不久,弘文帝也带着自己的文武大臣们到了北武当度假。
因为冯太后不住慈宁宫,倒彻底避开了和众人的朝面,直到整个假日结束,她也没有见过弘文帝。
到秋天,弘文帝等离开时,她才真正开始了在北武当的闲居生涯,早出晚归,晨钟暮鼓,日子过得并不算艰难。
如此,一晃两年过去了。
她完全如鲜卑大臣们所期待的那般:万事不管,穿衣吃饭。
做足女人的本分。
罗迦的秘密12
彻彻底底是先帝忠贞而寂寞的遗孀了。
火殉的冯太后,情深意重,誓死效忠先帝的冯太后——所有鲜卑贵族都乐于对这样的贞洁烈妇称赞几句。
就连昔日冯皇后独霸六宫宠爱的醋妒恶名,就连昔日神殿舌战群雄的“牝鸡司晨”……都统统被洗白了。
人们总是善忘的——一个寡妇,一个遗孀,就如一只孤独的小白兔,没有了任何的爪牙。
冯太后的美名,在朝臣之中,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
这一年的暮春。
三名宫女陪着太后在一座苗圃散步,到处是葱茏的花木,芬芳的幽雅,一阵风吹来,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红云和红霞各自采撷了一大把野花,二人嘻嘻哈哈的,你用花丢我,我用花丢你。打闹的时候,好几朵鲜花落在冯太后的鬓角。
张娘娘笑着斥责她们:“你两个丫头,花都弄到太后头上了,不许再放肆了。”
芳菲笑起来:“随她们吧。”
她心情一好,取了头上的一朵花,随手一抛,正好落在张娘娘的头上。
红云二人拍手欢笑,满头花白头发的张娘娘也笑起来。
正在这时,远远地,二人看到山道上,两个男子匆匆而来。正是内务府秘书令李奕和王肃。
二人其实去年就来了北武当,是奉新帝之命,要建造一所新的玄武宫。现在,玄武宫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芳菲虽然没有去近看,但是,听红云等路过时说,那是超级美轮美奂,远远胜过北武当的一切行宫。所用的材料,好多是从好几处名山大川采伐而来,成本十分惊人。甚至专用的琉璃,都是从南朝来的。
弘文帝向来奉行节俭,但是,这一两年来,却屡屡大兴土木。最明显的表现便是在玄武宫上。
这和他以前的奉行节俭,和他太子之时的风格,是完全不同的。
罗迦的秘密13
外界传闻,是因为他太过宠幸乙氏,乙氏觉得昔日的玄清宫不够好,有先皇的阴影在,所以希望有一座更加气派,更加奢华,更加配得上他帝王身份的新的宫殿。
乙氏宠惯六宫,美人大吹枕边风,弘文帝招架不住,当然就要千依百顺了。
芳菲偶尔听得这些传闻,但是,也不闻不理,尤其是长时间不见弘文帝,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想,纵然是——韬光养晦吧,也没必要如此放纵么?
芳菲的目光落在走近的李奕,王肃二人身上。
二人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见他二人行大礼,倒不太习惯,只说:“何必客气?”
王肃站起来,脸上很是失落之色:“小臣等路过此处,恰好遇到太后。”
芳菲看出来,他俩绝非是路过,而是专门来找自己的。这一两年,他二人都不曾来找自己,这一次,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芳菲当然得给故人面子,就说:“二位,去我屋里坐坐吧,反正晌午了,就一起吃个饭。”
李奕有些迟疑,王肃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喜色,当即答应了。
芳菲将他二人请到屋子里,宫女们斟上茶,王肃接了,欲言又止。芳菲见他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也不着急听他倾诉,先令人摆上了饭菜,就向红云等摆摆手:“你们先下去。”
宫女们退下去,屋子里十分冷清,一时没有人说话。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饭桌上,那是一张小案几,上面几道菜,荤素都有,因为他二人来,还特意放了一壶酒。
芳菲在上首坐了,二人就退后,在她的下首坐了。
芳菲打破了僵局,“这酒,是山上的道士们自己酿制的,据说采集了百花蜂蜜,以及好几种鲜果,还采集了猴子酿酒的方法,历经数年,十分鲜甜可口,你们尝尝……”
罗迦的秘密14
她亲自斟了三杯酒,将两杯递给二人,自己端了:“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李奕一饮而尽,王肃却忿忿不平的:“今日,我们两个汉人还可以在这里饮酒,他日,不知道会不会也沦为奴隶……”
芳菲强笑着转移了话题:“二位修建的玄武宫,看起来真是壮丽极了。很有南朝的风格,看起来精巧绚丽,你二人真不愧为能工巧匠……”
李奕没有开口,王肃的声音十分冷淡:“绚丽倒是绚丽,但是,大丈夫生平不能报效国家,只能做这些碉楼画栋,供人们把玩,实在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芳菲听出他口里的郁郁不得志。
王肃,李奕等人自负兴国安邦之才,大丈夫要干一番大事业;但是,弘文帝登基后,他二人表面上升职了,却被鲜卑贵族处处排挤,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施展拳脚的机会,又被派到北武当干老本行,大兴土木,对于一国的政局,没有任何指手画脚的资格。
芳菲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说:“也罢,我日后向皇帝提一下,也许,会有适合你们的机会……”
“太后,我等原非是为了攀龙附凤,来你这里邀功请赏的。”
芳菲一时被噎住了,王肃并非是个桀骜不驯之人,此时,为何变得如此愤世嫉俗?
王肃忽然跪了下去。
芳菲一惊:“王肃,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请您回皇宫吧……”
“哦?”
王肃不会拐弯抹角,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纵然本朝太祖开始,也是重用汉人,得到天下,还有崔浩这样的名臣,一度兴办太学,还让汉人吃饱饭,不至于沦为流民或者暴民,但是,自从新帝登基以来。在乙浑等权臣的挟持下,太学尽废,把汉人的官吏全部赶走,把所有人变成奴隶。北国的一切不是在向前,而是在彻彻底底地倒退……”
罗迦的秘密15
“昔日从太祖开始的儒学,法令,到先帝扩大的重用汉人,全被新帝废黜了,现在,整个北国,完全是鲜卑贵族的天下,就连以前的几个汉臣,也全部他们排挤出去,汉人在军中的势力,也被他们全部清除。他们在这两年时间里,将昔日的土地政策全部改变了,大肆占领奴隶,成为自己的私产,四处争夺田产,勾心斗角,处处压迫……”
北国的土地问题,本来就是老大难问题,而在罗迦生前所做的一些小小的改良,也被这帮子鲜卑大臣全部抛弃了。
“不止如此,鲜卑高官们变得肆无忌惮的贪婪,权臣之间互相倾轧,所有人,都依附在乙浑的门下。您知道高闾吧?他曾是先帝的中书令,就因为是汉人,就被赶走了。您知道陆丽吧?尚书大人,多么忠诚的一个人,他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当政的时候,平城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是,乙浑却找了个借口,说他谋反,在先帝去世不到三个月,就公然把他杀了……现在,乙浑一手遮天,煽动鲜卑老贵族,根本不把汉人当人,全部作为最卑贱的奴隶,吃不饱穿不暖,肆意打杀,比他们养的牲口还不如……两位远亲的王爷,拓跋帧、拓跋浚,更是和乙浑相互勾结,卖官鬻爵,光是拓跋帧就杀了他领土下闹事的七八千多名奴隶,陆泰杀了五千多人,而乙浑,更不知杀了多少……”
芳菲好生震惊,难怪自己近日老是噩梦缠身,原来,竟然是那么多无辜冤死的人在作祟?
朝廷的局面,已经失控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奴隶们大量起来反抗,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奴隶造反的消息。每次造反,朝廷不是疏通,不是化解,总是派大军镇压,也纵容鲜卑贵族们大开杀戒,每一次,都会有几十上百万的人被杀死。北国十之六七是汉人,朝廷这样杀下去,长此下去,我们汉人会被他们杀光的……”
罗迦的秘密16
芳菲无言以答。
“最最可怕的还在后面。鲜卑贵族们昔日是没有俸禄的,到先帝的时候,才小规模地给大臣们发薪俸;但是,乙浑等人觉得这点薪俸微不足道,还束缚手脚,所以,干脆怂恿皇上完全恢复了昔日的祖宗旧制;现在,鲜卑贵族们不领薪俸了,表面上看来,国家的财政没有那么紧张了,其实不然;这些贵族们,四处公然抢夺平民,掠夺财产,把一切都占领为私产,把平民全部变为他们的奴隶……这些鲜卑贵族们规定,杀了一个奴隶,只需要赔一头羊羔的价钱!一个奴隶,竟然还不如一只羊羔,他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奴隶们过着最最悲惨的日子……就因为这样,奴隶们对土地没有了任何的感情,总是糟践土地,厌恶土地。不少奴隶,一寻了机会就逃亡,现在黄河北岸的奴隶,逃跑了十分之三四,许多良田,重新变得荒芜……”
芳菲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
“现在,整个北国上下,就我们几个人不是鲜卑人的奴隶了……可是,这样下去,难保哪一天,我们也变成奴隶了……”
芳菲下意识的:“你们怎会变成奴隶?”
王肃完全豁出去了,滔滔不绝:“太后,你应该知道冉闵!”
芳菲心里一震。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冉闵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从临终时的罗迦口里听到的。
“当年羯族的后赵入主中原后,肆无忌惮地屠杀汉人,石虎变态地规定,野兽攻击汉人的时候,汉人不能回击,否则就是‘犯兽’!那时,后赵大军上百万,石虎自诩固若金汤,江山万年;可是,后来呢?后来,冉闵一声令下,被压迫了几十年的汉人,发疯一般地跳起来,疯狂屠杀羯族人,以至于北种匈奴人,一夕之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石氏家族被屠杀得断了根……前车之鉴,并未走远;如果鲜卑贵族们继续这么蛮干下去,只怕……亡国之祸,迫在眉睫!”
芳菲的额头上涔涔地都是冷汗。
王肃,他和罗迦当时的口吻,何其相似。甚至仿佛是偷听了罗迦临终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在重复。
PS:今日到此。
神秘人定大计1
难道罗迦,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她坐在椅子上,但觉头晕眼花,身子也有点发软。
弘文帝,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太后,您回宫吧。如今,满朝的汉臣都被贬斥,乙浑一人独霸天下,长久下去,别说其他人,就是我和李奕等也会变成奴隶。乙浑杜绝了陛下的一切视听要道,除了他,谁也近不了陛下的身边,一切大计,都出自乙浑,满朝文武虽然恨之入骨,却毫无办法,就连通灵道长也近不了皇帝的身边……你看,这两年,大大小小的祭祀,全是神殿那帮子人死灰复燃,皇上何曾召见过通灵道长?”
她反问:“我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小臣昔日虽然不曾亲自服侍过皇帝,但是,也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最是听您的谏议,如果您在他身边规劝,他肯定会听的……现在,你是唯一能够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汉人……”
芳菲心里一沉,却淡淡道:“我一妇道人家,做得了什么主?再说,陛下也不是三岁小孩,他自然有自己的分寸。”
王肃急了:“太后,你怎能这样说?”
她的声音微微严厉:“北国家法,妇人不许干政。难道你们想我去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中送死?”
“不,太后!只要你肯出马,他们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芳菲冷笑一声:“王肃,你这是高估我了。”
“小臣不是高估你!当年神殿的辩经会,小臣有幸被先帝选中,暗中筹备,完全清楚一切。你能够一举布局,彻底铲除神殿的势力,这样的计谋,那些鲜卑武夫根本做不到;他们虽然凶猛,粗暴,残忍,但是轮到计谋,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他们根本是有勇无谋,没有远虑,只贪图一时的蝇头小利……”
芳菲尖声道:“那是先帝布置的,我没那种能力!”
神秘人定大计2
“不!你有!”这次开口的是李奕!他盯着她,眼里,是那种心悦诚服的仰慕,“太后!你有这个能力!我永远也忘不了在神殿的时候,你如何将伏羲大神论证成北国人的祖先!你如何把伏羲大神论证为女神!当时,小臣就震撼了,曾立誓,如果北国有你这样的强人主政,就算你是个女人,小臣也会誓死效忠!一个有这样气魄的女人,怎会害怕什么妇人干政?大祭司,三长老,哪个不远远在乙浑等人之上?可是,他们在你面前,也只能一败涂地。现在朝中那些鲜卑武夫加起来,给你提鞋都不配!只要你肯出面,局势一定能够扭转过来……”
芳菲瞪大眼睛!
好半晌,都一言不发。
自己能说什么呢?
要知道,当年神殿的一切,有罗迦支撑。现在,自己单枪匹马,自己做得了什么?
王肃也热切地盯着她。
她忽然想起通灵道长连番的告诫,还是淡淡的:“王肃,李奕,你们二人真的是高估我了。现在,我和皇帝都一两年没见过面;他到底能听我的话到什么程度,我根本没有把握;你们也知道,皇帝此人,其实非常执拗,很不愿意听别人指手画脚的,他要怎么做,自然有他的安排。”
“不!太后,别的人小臣不能肯定,但是若是新帝,他肯定会听你的!这两年,他接触的,被包围的,全是鲜卑大臣,他们的思想,完全深入了他的脑子里,他当然会凡事从鲜卑人的利益出发。但是,只要你提醒,他一定会听你的。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比你在他面前说话更有分量了。”
芳菲被噎住,还有谁能比李奕更了解弘文帝?当年他在太子府那么久,曾是太子最亲信之臣。他完全明白——太子的初恋,太子的煎熬,太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他统统都清楚!
芳菲只是摇头。
神秘人定大计3
李奕见她无动于衷,忽然长叹一声,“也罢,也罢。太后,我等本就是在强人所难。”
芳菲还是由衷的:“我感谢你们二人多次出手救我,但是,对于朝廷中事,我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二人见她不为所动,神情也变得冷淡了:“举手之劳,不用太后感谢,小臣告退。”
二人默然走了,芳菲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升级为太后之后,丈夫死了,朋友也疏远了,真真是青灯古佛,孤家寡人了。
这一日,芳菲的心情都颇为不宁,连吃喝都提不起兴致,眼见夏天到了,玄武宫修好了,皇帝也即将率众来北武当度假,自己,要不要跟他见一面?
她心神不安,连喝了几杯参茶,脑子里更是乱得厉害。
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出去,来到罗迦的墓前。
罗迦的墓前是她来之后,通灵道长才令人修建的简易的先皇庙。说是庙子,却只有小小的两间屋子,只供奉了香火和小憩。
芳菲每每遇到什么心神不宁的事情,便会来这里一呆就是大半天,甚至两三天;心里有什么怨气,不满,每每这时,便会一股脑儿地向他发泄。如此,心绪很快便能平静下来。
但是,今天到了这里,素手点燃了一炷香,在蒲团上坐了好一会儿,心绪也无法安宁下去。
香案上放着罗迦的一幅画像,还是她当日在弘文帝大婚当夜在皇宫里画的,此时镶嵌在古木的相框里,放在案几上,她盯着罗迦的画像,画中人非常的苍老,还给他加了几撇很难看的长胡子,模样十分怪异。
这是被丑化了的罗迦,她自言自语道:“陛下,你真是难看死了!”
四周静悄悄的。
仿佛这一日的气氛和其他时候很不相同。周围,到处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待她四处张望,却又什么都没有。
神秘人定大计4
她更是心烦意乱,几乎要嚷起来:“陛下,你到底在干嘛?你泉下有知,再不管管,你们的江山都要亡了。我可不会帮你管……我懒得累……”
罗迦的眼睛,透过相框,牢牢地盯着她。
她气了,干脆用手指狠狠地敲了一下相框,本是要敲他的头,可是,手指却在坚固的木料上磕得生疼。
这个罗迦,死了也不肯吃一星半点的亏?
正在这时,只听得红云的通报:“娘娘,东阳王求见。”
芳菲一惊,只听得门口,东阳王呼哧呼哧的声音:“老臣参见太后。”
从东阳王的喘息来看,显然是急匆匆地跑来的。
东阳王这么急着要见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王肃和李奕的拜访,心里立即警惕起来。
她并不开门,也不让东阳王进来,声音还是很客气的:“东阳王,你老人家为何这么着急要见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东阳王叩头,喘息声还没停止:“太后,老臣是提前赶来的,实在是因为老臣没有办法了……”
东阳王都没有办法了?他可是罗迦当初任命的头号顾命大臣啊。
“太后,你可要替老臣做主。乙浑这厮在陛下面前弹劾老臣,说老臣杀了一万三千多奴隶,所以,陛下就罢免了老臣的一切职务,还把老臣在太原府的全部土地,都赏赐给了乙浑,老臣是走投无路了啊……”
芳菲大吃一惊:“你杀了一万三千多人?”
“没有!太后,老臣绝对没有!你该知道,老臣不是那么心狠手辣之人。我在太原府的奴隶的确闹事,为了惩罚他们,我就杀了三百名闹得最凶的奴隶,以儆效尤。乙浑霸占了太原府东边一带最好的几千倾良田,他封地上的奴隶也闹事,他就杀了两万多奴隶,却栽赃到老臣的头上,借刀杀人,对陛下说全是老臣杀的……”
神秘人定大计5
“太后,你有所不知,现在,政局完全被乙浑这厮把持了,他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在东阳和乙浑等人斗争的初期,乙浑利用恢复鲜卑旧制,重分土地和奴隶的机会,给予东阳王和源贺等人极大的好处,拉拢了二人,杀了陆丽等政敌;但是,连续将主要政敌排挤得差不多了之后,乙浑便觉得东阳王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反倒成了绊脚石,而且,东阳王逐渐也醒悟过来,便和一些大臣商量,对乙浑有了提防。乙浑嫌他碍手碍脚,所以,矛头便开始针对东阳王,只要解决了这个老家伙,也就摆平得差不多了。
原来是两个权臣之间的互相倾轧,显然东阳王是一败涂地了。
东阳王简直是声泪俱下:“不止如此,乙浑还纵容他的儿子到老臣家里挑衅,要强娶老臣的女儿……以前,老臣做首辅的时候,乙浑还有所顾忌,但是,老臣被陛下废黜了一切职务之后,乙浑的儿子就再也不把老臣放在家里,亲自带了几十人闯进来,持刀威胁老臣;老臣的家丁闻讯赶来相救,却被他们大打出手,杀了好几十人……”
芳菲勃然大怒,乙浑竟敢跑到东阳王的府邸里,不但抢人,还杀人!
她这才对东阳王有了一点同情之心,而且,昔日在朝里的时候,东阳王也是唯一很少跟罗迦作对的大臣。
她拉开了门,“乙浑这厮怎么管教儿子的?连皇族的郡主他也敢肆意侮辱?”
东阳王终于在两年后一睹太后真容,不停地叩头:“太后,你一定要替老臣做主,老臣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乙浑这厮说,这几天就要强娶老臣的女儿,小女吓得闭门不出,可是,乙浑他们会派人来抢……老臣在陛下的寝宫跪了两天,他根本不理睬,如今,只好求助太后您了……”
芳菲暗暗心惊,东阳王不似作伪,他们父子难道真的已经嚣张到了到老王爷家里抢姑娘的地步?
神秘人定大计6
芳菲和颜悦色的:“东阳王,你先起来,别人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是,你是家族的最年长者,有机会,我一定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几句。”
“多谢太后”。
东阳王见她首肯,心里放松了不少。
“太后,您有所不知,自从乙浑的女儿乙氏进宫后,后宫也不得安宁。这是个天生的狐狸精,把陛下迷得团团转。现在,她是宠冠后宫。你还记得李将军的小女儿吧?”
芳菲当然记得李银屏怯生生的样子。
“唉,可怜李昭仪,因为当时的封号在乙氏之上,乙氏心有不满,日后仗着皇帝的宠爱,处处挑衅,那位昭仪,又生性软弱,郁郁寡欢,后来,一场大病,竟然就死了……”
芳菲站了起来,这才明白,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李银屏,竟然死了!
这两年,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本来,她还指望着李银屏能够做皇后,真正生一个好好的太子。不料,这个小姑娘不是人家的对手,芳华之年,香消玉殒。
她对李银屏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想到她死去的姐姐,李玉屏,自己生平唯一的女性朋友,心里更是难受。
李银屏的死,真的是生病这么简单?
会不会是乙氏下了毒手?
后宫之中,比战场更加厉害,真实情况怎样,谁能说得清楚?
东阳王见冯太后终于变了脸色,知道已经说中了要害,他继续道:“乙氏独宠之后,已经被封为贵妃,眼看,就要做皇后了。乙浑这厮诡计多端,利用女儿这层关系,欺上瞒下。陛下受他挟持,根本无法自主……”
他压低了声音:“太后,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老臣不得不向您禀报。那天,乙浑的儿子闯到我家里,他是喝了酒的,醉醺醺的,所以,抓住我的女儿就说,也许,我女儿嫁给他,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做太子妃……”
神秘人定大计7
太子妃?
乙浑的儿子以太子自居?
“太后,乙浑这厮是要造反,要针对你和陛下啊……你们要早做打算。我看到现在陛下还被他蒙在鼓里,被那个狐狸精所左右,沉迷于美人乡里不能自拔,老臣就忧心如焚啊……”
芳菲好生震惊,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说:“老王爷,你下去吧,我会尽力而为。”
东阳王走了,天色也到日暮了。
芳菲沿着斜坡往下走,心里一团乱麻,头顶忽然被什么扫了一下,抬头,是一颗松枝。她恨恨地折下一支松枝就扔在地上。
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太后,你失态了!”
她一惊,正是通灵道长。
“道长,你知道么?李银屏死了!她是李将军的女儿啊!你说,她为什么会死?”
“人之死生,乃是寻常。她是病死的。”
“病死?你相信是病死?”她冷笑一声,“那么年轻的姑娘,会病死?我敢打赌,肯定是乙浑干的好事。后宫如战场,现在,他对外把持朝政;对内他女儿一手遮天,整个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了,要不了多久,这皇宫,天下,都会是他们家的了……”
“乙浑作恶多端,自然会遭到报应。”
报应?她冷笑一声,谁会自动报应?等老天还是等来世?
“真不知道新帝在干什么?”
“新帝自然有他的主张!”
芳菲悻悻地回到屋子里,这一夜,真是辗转反侧。
本是来北武当静修,不料,这两年,一日过得比一日郁闷,心里根本没个安静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外面宫女们的声音:“道长早。”
通灵道长这么早就来干什么?
她信步走出去。
通灵道长不经意地看她一眼,脸上带了一丝笑容:“太后,你总是这么早起?”
神秘人定大计8
她一怔,这才想起,这是习惯,跟罗迦一起养成的习惯。罗迦要早朝,无论寒冬腊月,从不赖床;而她被罗迦揪着锻炼身体,骑马射箭,早已养成了习惯,纵然在北武当与世隔绝,也是早睡早起。
正是这样良好的生活习惯,让她昔日削瘦的身子,又慢慢地开始恢复了健康。
通灵道长又缓缓道:“贫道昨日打探了一些情况,乙浑这厮,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不能纵容他如此了……乙浑几乎已经爬到天上去了,满朝文武,只知有乙浑,不知有皇上,不知多人被他整过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已经疯狂够了,就算是韬光养晦,也够了,现在,再也不能纵容乙浑了……”
就像放风筝,已经飞到了某个指定的地点,就该动手了。
她睁大眼睛,觉得那么惊奇:“道长,你说什么?”
“贫道说,乙浑作恶多端,上天也该惩罚他了。”
通灵道长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道长,你不主张我们韬光养晦了?”
“韬光养晦,只是一段历程,但是,一辈子都韬光养晦,那就是养虎为患,自甘卑下了!”
芳菲久久地思索着这句话,通灵道长却飘然而去。
她忽然觉得有点奇怪,这是她发现的一个秘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两个月来,自己每次和通灵道长谈话时,他的说辞最初是一样;但是,每每一个晚上或者几天之后,他的想法就又变了。
每次的转变,好像就很接近自己,而且,主意也很高明。按理说,通灵道长是出家人,又不为弘文帝所亲近,对于朝局,是不该这么了如指掌的。某些时候,芳菲竟然发现,他对一切的掌控,远远在自己之上!
难道是通灵道长在修炼什么玄妙的心法,每次遇到事情之后,一番修炼,就领悟了?
这可能么?
神秘人定大计9
她微微有些好奇,却又没有多想,只想,按照通灵道长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出手了?
要出手,又该如何个出法?
她悄然走到罗迦的陵墓前面,仔细地盯着里面,几乎要从中看出个诡异来,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什么破绽——心里隐隐的,仿佛一些灵光在闪现,但是,她根本连不起来,就如断线的珍珠,许许多多的小细节,每一个都是朦胧的,但是,那根线,却始终非常的凌乱。
两天后,弘文帝就率众来到了北武当,开始了鲜卑贵族们的夏日之旅。他来的第一件事让当然还是去祭祀父皇。祭祀之后,也不来拜见太后,理由是,冯太后隐居,不想见外人。
冯太后这一次却坐不住了,他不来,自己就去看他。
看看自己的这个“皇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赵立等人先行,很快回来汇报,弘文帝带着一群妃嫔去了新修的玄武宫。
芳菲立即去玄武宫。
远远地,只见玄武宫,真真是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这还是芳菲第一次来这里,但见玄武宫,飞檐翘壁,雕梁画栋,正处于玄清宫的上面,也就是最顶层之上,整个地将一条山路和瀑布分成了两端。
一端是山,一端是水。
人在其上,放眼四周,每一处都是绝美的风景。
李奕这个园林高手,果然没有让新帝失望。
芳菲还不曾进去,只能看到外面的装饰,几乎每一面都是彩帛金纹,纤巧琉璃的屏风,用了非常巨大的纺织娘,用了描金的丝线,串联成一座非常有规模的风景城池,如此,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仿佛城中有城,景中有景,花团锦簇,奢华无伦。
芳菲暗忖,这得花费多少的财政?罗迦时候积累下来的国库,自己亲手交给弘文帝的内务府钥匙,现在,里面还剩下几许?
神秘人定大计10
而妃嫔们的欢呼声,更是不绝于耳,甚至已经响起了丝竹歌舞,那是南朝的淫靡之音,十分缠绵快活,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欢乐时且欢乐的味道。
尤其是那一排丝竹乐队,几乎清一色的来自波斯,来自南朝,舞娘们都穿着极其轻薄的纱衣,酥胸半露,丰|乳肥臀,一个个脸上带着媚笑,显然是长期沉溺于此道的欢场女子。
芳菲简直看得眼花缭乱。
对面,是争奇斗艳的嫔妃,各种等级的美人儿们,她们的描金绣花的裙子,装点的珠宝,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弘文帝,竟然过着如此纸醉金迷的日子?
这和昔日罗迦在北武当度假时候的情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大步走过去。
方见大队的乐妓正在奏乐,一队长袖善舞的歌女们,正在跳着缠绵的舞蹈;而弘文帝的身边,左右拥抱,其中,依偎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十分曼妙高大的美人儿,正是乙浑的女儿乙氏。
乙氏身上穿着一身镶满了各色宝石的纱衣,头上戴着一顶满是珠翠的帽子,手上戴着五颗硕大的猫眼石,腰上佩戴着紫色的佩戴——芳菲当然识得那些珠宝,乙氏整个的做派,已经完全是皇后的级别了。
弘文帝的旁边是一张巨大的案几。好家伙,这案几起码四五丈长,一丈多宽,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新鲜瓜果,各种点心,真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奇不有!别说帝王一顿御膳108道菜,这案几上,怕不得208道?
弘文帝居中而坐。
美人儿们则莺莺燕燕地分别坐下,美人都端着美酒。乙氏等几名最受宠的美人儿,正在端着酒,纷纷地劝酒:“陛下,喝嘛……”
“陛下,再喝一杯……”
“陛下,您得喝三杯……臣妾亲三下,您喝三杯,可是您自己说的……”
……
神秘人定大计11
F芳菲简直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酒池肉林?
伺候在弘文帝身边的,自然是他的心腹太监王琚,现在已经成了皇宫里的太监总管了。
他见太后来了,立即尖着声音通报:“太后驾到。”
这些美人儿们正在兴头上,而且,好些人是新晋的美人,芳菲根本没见过,她们显然也不认识太后,根本不知道太后是什么号人物,所以,喧闹之下,竟然没有任何人理睬芳菲。
王琚见弘文帝被美人儿包围,根本就没听见,他毕竟老成,急忙低下头,大声对弘文帝说:“陛下,太后来了……”
弘文帝醉醺醺的,哈哈大笑:“太后?太后在哪里?”
芳菲这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我在这里!”
嫔妃们终于发现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个跪了下去:“参见太后。”
弘文帝却不行礼,遥遥晃晃的,仿佛一双醉眼朦胧的眼睛,根本就无法睁开,也不知道来人究竟是什么人。乙氏也借了酒意,挂在他的脖子上,竟然也不向芳菲行礼。
乙氏穿一身薄纱,内里,玲珑浮凸,面上,满是妖媚,口里不停地娇声柔媚:“陛下,这里好热……臣妾好热啊,这玄武宫,还需要修一座凉亭,跟瀑布链接,才能真正消暑,现在我们是受罪呢,陛下,臣妾真是热死了……”
“好好好,就依爱妃的,朕就命令下去……”
芳菲加大了声音:“皇上!”
弘文帝依旧笑嘻嘻的:“太后,你有什么事情?”
芳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弘文帝,一身酒味,脸型微微有些发肿,就跟历朝历代手握大权后纵情声色的男人差不多了,他老得那么快,不再是昔日太子府那个英武俊朗的男子了,甚至他的身子,也明显地有点发福了,再也没有昔日彪悍勇猛的鲜卑人气概。
神秘人定大计12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弘文帝在这两年的酒池肉林里,已经真正地堕落了。
心里忽然那么紧张,那么恐慌——难道——所谓的韬光养晦,是真正的——养毁——毁了这个初登王位的皇帝?
她强行不让自己往这个可怕的方向想,还是和颜悦色的:“皇上……”
她的话被乙氏打断,乙氏完全是旁若无人的:“陛下,你答应臣妾嘛……马上要人修玄武宫凉亭……”
“好好,朕,明日就令人修凉亭水柱……”
芳菲加大了声音:“陛下,玄武宫够好了,不能再大兴土木了……”
乙氏仿佛这才注意到她,一撇嘴巴:“陛下,太后阻止你修宫殿呢……”
弘文帝不以为然:“太后,你在北武当清修,陪伴父皇也就罢了,其他事情,何必多问……”
“陛下,现在北国的财政还很紧张,不易大兴土木……你要继承先帝的意志,励精图治……”
“哈哈?励精图治?千年之后,桀纣固然一抔黄图,秦皇汉武又何尝不是一抔黄土?能够享受最大的快乐,最美的女人,最好的美酒,最快的烈马,才是朕的追求,哈哈哈……”
芳菲气得转身就走。
乙氏见她走了,回头,哈哈大笑起来,弘文帝也笑起来:“别理她,喝酒,快喝酒……”
芳菲走出老远,耳边,全是伎乐的靡靡之音。
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她信步走到罗迦的坟墓之前,沉思着,半晌不动。
身后有人看着她,她也浑然不觉。
可是,看着她的人,心里却微微地颤抖了。2年了,2年了,这一次,终于能够把她看得那么清楚。
芳菲忽然察觉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正是弘文帝。
那双眼睛——那么奇怪!那么清醒,那么锐利!就如某种在笼子里的兽,马上要挣脱出去,就如她在太子府见到的那个神骏非凡的少年!
PS:今日到此。
幕后指使1
他几乎是狠狠地,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激烈。
她就那样站在阳光下,斑驳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洒在她一身灰色的单衫上,可是,青春却不曾走远,只是显出超乎寻常的清淡,端庄,甚至比她在皇宫里的日子,更加飘渺而超脱。
他再一次,狠狠地捏了自己的拳头。
两人目光相对,弘文帝锐利的目光忽然变了——变成了芳菲昨日所见的那般,平淡,冷漠。完全遮掩了他的几乎快要跳出胸腔的心事。
唯有他的手,悄然地握着,又松开,犹如在一个神秘的战场,冲锋陷阵。
但是,芳菲并未看到这一点。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弘文帝终于看着比较清醒了,身边只跟着王琚和两名侍卫。但是,身上还是有一股子微微的酒味,仿佛是昨夜熏然之后的遗留。
这是一两年来,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芳菲看着弘文帝,指望从他的面上看出昔日熟悉的一些东西,但是,她显然失望了,但见他面容平淡,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甚至他的开口,都是象征性的,疏远而冷漠:
“太后,朕来看一下父皇。”
总算还是彬彬有礼。
芳菲仔细地看他一眼,但见他微微发福的身子,益发地显得高大,头发,却微微地凌乱,这令他想起齐帝,或者曾经有一段时间的罗迦。
此时,竟然分不清,弘文帝到底是真是假。一个人,要是能忍成这样,那也太辛苦了——她心里忽然一凛,弘文帝,他不是做不出来的!
弘文帝跪下去,亲手拿了供奉的祭品——绝非汉人常用的瓜果,鲜花,甚至不是美酒,纯肉……而是一把匕首。
一把异常锋利的匕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鲜血的痕迹。
那是马的鲜血。
幕后主使2
芳菲目睹那暗黑的血迹,悄然后退一步。这是鲜卑人的祭祀的习惯。也许,唯有从这样的祭祀,才能看出一点昔日太子身上的血性?
这令她想起林贤妃,三皇子呣子;当年的太子殿下,能够不声不响地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两三年。
现在呢?
他现在是在龙床上,可否依旧是当初卧薪尝胆的勾践?还是沉溺酒色的夫差?
她试探地问:“皇上,东阳王的事情怎么样了?”
皇帝淡淡道:“他杀了太多人,朕就把他撤职了。怎么,他不服气,还到你这里告状了?”
芳菲听他语气不对劲,还是强耐住性子:“别人我可以不管,但是,东阳王,他可是拓跋家族最年老的长者,凡事,总要给他留个面子……”
“留面子?他倚老卖老,啰啰嗦嗦,朕早就对他很不耐烦了。再说,他杀了那么多奴隶,双手沾满血腥,这些日子,朕每天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魔鬼在天上飘来飘去,宫里找人掐算了,都说是他杀人太多的缘故……”
“他是三朝元老,如今,竟然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连皇族的郡主都保不住,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三朝元老就可以为所欲为?太后,你不是一直很反感鲜卑人大杀汉人么?你现在怎么替东阳王说话了?不再为你们汉人说话了?”
弘文帝竟然提起自己的“汉人”身份。
芳菲微微不悦:“这跟我的身份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太后何必过问那么多事情?东阳王倚老卖老,杀了许多汉人奴隶,朕处罚他,这也是维护国家利益,这有什么不妥?”
芳菲已经忍不住了,真杀了那么多人,当然必须受到惩罚,问题是,乙浑呢?真正的杀人狂魔乙浑呢?就算是争执,那就要吵凶一点,否则,岂不是让耳目们白白监听了?
幕后主使3
她呼吸一下,平息了自己的心情:“那太学呢?那些汉臣呢?李奕和王肃呢?为什么把他们也罢免了?”
皇帝的语气已经微微不耐烦起来:“北国的江山,自然是鲜卑人做主,哪里轮得到汉臣来坐享天下?太后在这里静养不好么?何必管这些闲事?鲜卑人的家规,太后也是知道的……”
芳菲气得嘴唇直哆嗦,真没想到,昔日的太子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忽然问:“皇上,李银屏又是怎么回事?”
“抱歉,朕没来得及禀报太后。李昭仪病死了,现在后宫是乙氏贵妃在掌管。”
“李昭仪是得了什么病?”
弘文帝的语气更是不耐烦:“太后也知道,李氏家族的女子,身子都很虚弱,以前,李玉屏是这样,当了太子妃不久就死了;现在李昭仪也是这样,她自从进宫后,自来很少服侍朕,每天都病怏怏的,幸好乙贵妃贤惠,为她寻了不少草药,让她逐渐地恢复了,不料,一场风寒下来,她就熬不过去世了……”
芳菲心里一凉,完全听出,只怕弘文帝,连李银屏的面都没怎么挨过就死了。
纵然是乙氏猖獗,但是,李银屏之死,也未免太过了吧?
不过,她在弘文帝大婚的时候见过李银屏,的确是身体衰弱的主儿,眉宇间,人中上,都有一股子弱质之气,加上后宫之间勾心斗角,心情抑郁,早衰也是完全可能的。
芳菲还要再问,却见一名小太监跑上来,气喘吁吁的:“陛下,乙贵妃在等您……”
“朕马上就下去。”
弘文帝再看一眼父皇的陵墓,目光又落在冯太后的身上,二人之间,再也无话可说,这一次难得的见面,就如此不欢而散。
弘文帝刚走下去,但见乙贵妃正在下面张望,带着好几名宫女,捧着许多乐器,娇媚地喊:“陛下,您在忙什么?”
幕后主使4
“朕去看了先皇的陵墓,爱妃,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乙贵妃也不知为何,这两年,从不喜欢靠近罗迦的坟墓,她和她的父亲乙浑一样,只要靠近那里,就会觉得一种极大的不自在。
此时,又见冯太后还在那里,好奇地问:“太后跟陛下聊了些什么?”
弘文帝面色不悦:“爱妃别提了,一提,朕就一肚子的气……”
“陛下,您气什么呀?太后惹您生气了?”
“都是东阳王,不满朕对他的惩罚,他多次来求朕,朕没有理睬他,现在倒好,居然跑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企图让太后出面,帮他转圜……”
乙贵妃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和东阳王的斗法,这个老不死,去找太后干嘛?她的面色微微有些紧张:“祖宗家法,不许女人干政的,太后她说什么了?”
“朕当然记着祖宗家法,但是,想起她是太后,终究不好太过大发雷霆……”
乙贵妃松一口气,亲热地挽着他的手:“陛下莫生气了,臣妾今天又有好节目,保证你看了就消气了……”
他哈哈大笑:“好好好,朕正在发愁,该做些什么打发今天的时光,还是爱妃有办法……爱妃就是朕的开心果……”
乙氏挽着他的脖子,径直往玄武宫去了。
芳菲远远地从山坡往下看,但见一路上香风吹过,弘文帝的宠妃们,花枝招展,一些人的裙子拖得很长很长。但是,芳菲注意到,这些打扮的,都是舞娘,乐妓;而真正有身份的妃嫔,全是传统鲜卑贵妇人的打扮,夹领窄袖。包括乙贵妃。原来,弘文帝的主要嫔妃,全部变成了鲜卑女人!仿佛他的审美和喜欢,完全是鲜卑的,纯血统的。
再后面,陆陆续续的,是一些捧着材料的工匠,弘文帝,果真下了命令,让众人开始修建玄武宫外面的凉亭了。
幕后主使5
要知道,凉亭需要的材料是各种喷水石龙,这样的造价,是非常高昂的。弘文帝纵然再是能忍——可是,如此地忍法,代价也太高昂了吧?
芳菲真真是看得目瞪口呆,又心惊肉跳,也不知道是为了罗迦,为了太子,甚至是北国的国库——她总是不自禁地,把今日的弘文帝,当成昔日的太子,所以,总是抱着那样的强烈的期待。
可是,弘文帝,他是否真的还是昔日的太子?
是否还是当年那个试图励精图治,不好女色,也不好声色犬马,并不崇尚奢华的太子殿下?
弘!
他是否还是那个弘?
更远处,是乙浑,趾高气昂地走过,身后,一棒子的大臣跟着,仿佛他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土皇帝。
芳菲心里一凛,放眼看去,只有半山坡上的一群灰衣甲士,阻挡了所有人往罗迦的陵墓上走。
而乙浑,也绝不会主动靠近先帝的陵墓,那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镇压,他避之不及。
阳光越来越倾斜,芳菲茫然地靠在墓碑之前坐下。
四周寂静,脑子里一片一片地闪过许多的事情。乙浑,弘文帝,北国的江山,这到底该如何处置?
自己能够倚靠的人,又有哪些?
王肃?李奕?东阳王?可是,仅仅这些,就够了么?
要知道,王肃和李奕都是已经被边缘化了的,根本不能靠近核心政权;而东阳王,又被剥夺了一切的官衔。
要靠这几个人和乙浑斗,岂不是以卵击石?
最主要的是弘文帝,他的想法呢?
到此时,她都还没能全部摸清他的意图。就如雾里看花,那么劳累。
她想得累了,脑子里昏沉沉的,夏日的傍晚,暮风带着暑意。她干脆躺在旁边的跪拜垫子上,枕着手,直直地盯着罗迦的坟墓。
这一躺下去,不知不觉就陷入了迷迷糊糊里。
幕后主使6
浑浑噩噩的,仿佛是陛下的声音:“芳菲,你答应过朕,要除掉乙浑……一定要除掉乙浑……现在,时机已经到了。”
时机到了?
她很是苦恼:“陛下,我没有办法耶……太子的想法,我现在真的很拿不准……”也许是在迷梦里,总是习惯性地称弘文帝为“太子”,“我离宫的时候,以为太子会像以前那样反击,来个出奇不意,但是,他现在貌似很宠爱乙贵妃,我也没有办法……”
“皇儿,他自然有他的苦衷……芳菲,你无论何时,都要相信皇儿,一定要相信他……”
“可是,我也有苦衷耶,陛下,就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陛下,你不要逼我……”
作为一个女人,她很满意于现在的生活,就在北武当上,每日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虽然很寂寞,但是,很自由,也很闲散,什么都不用担心。为何,非要自己出头管理这些闲事呢?
那声音忽然不见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来,十分温柔,就如自己生病时候,他温柔地哄骗:“芳菲,你不要着急,你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
“谁啊?”
“贾秀……他一定会协助你的……”
贾秀?
这名字她还不是很熟悉,只知道是弘文帝新任命的吏部尚书,但是,昔日并未有任何的照面,连贾秀的好坏都不知道。
“陛下,贾秀是谁?”
“贾秀……”
声音忽然中断了。她蓦然惊醒,环顾四周,哪有陛下丝毫的影子?
坐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是一场春梦。
她长叹一声,自己对罗迦竟然养成了如此深挚的依赖,无论遇到什么大事情,都要指望他。可是,她忽然惊觉起来,想起梦中的名字:贾秀,贾秀是谁?
她立即站起来,匆匆往山下走。
幕后主使7
她的屋子里,十分安静,赵立过来,低声道:“太后,今日皇上设宴,宴请群臣。”
难怪,玄武宫那么大的阵仗,而其他地方都是静悄悄的。
她无暇关注弘文帝设宴干什么,忽然问:“你们知道贾秀是谁?”
“贾秀?不是吏部尚书么?太后怎么会问起他?”
芳菲没有回答,只是转移了话题:“贾秀平素为人如何?”
“只听说为人十分耿直,在先帝时期,就小有名声了。”
“现在如何,我们也不知道了。”
二人也无法提供给她更加详尽的资料。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正是红云和红霞捧了东西回来。
芳菲问:“这是什么?”
“娘娘,这是陛下要奴婢们带回来的烤羊肉……”
红云揭开盖子,那是刚刚烤好的新鲜的烤羊肉,这种小羊羔仔,是吃北武当山下的松柏子长大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腥膻的味道。
芳菲昔日在皇宫的时候,老是闻不惯那种羊肉的腥膻味,平素极少吃这些东西,但是,这一次弘文帝送来的烤羊肉,肥美细嫩,香气扑鼻,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红霞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只白切鸡,还有几个又大又鲜艳的苹果。
芳菲伸手拿过去,掂在手里,若有所思,这是北武当精心保存的金苹果,几乎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但是,此时正是盛夏,要拿到这么好,这么新鲜的苹果,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心里一动,手上微微用力,才发现,那是红水晶做的苹果!
水晶苹果!
昔日种种,都在眼前。
她紧紧地抓住苹果,心里忽然一松,那是一种底气,没来由的升起的强烈的希望。弘文帝的意思,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她捏了苹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幕后主使8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忽然看到暗影里,一个人匆匆而来。这个人走在薄暮皑皑的黄昏,脚步仓促,就如一个幽灵一般。
她一怔,来人已经跪下去:“小臣贾秀参见太后。”
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却赶紧定神,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贾秀,竟然真的来了。
难道做梦梦见的人,会是真人?
贾秀是个中老年男子了,但是,遭到乙浑的打压,混得很不得意。
她心里一动,立即将贾秀传进屋子。
贾秀跪在地上:“老臣很早就要来拜见太后了,但是,总是找不到机会,这些日子,得到通灵道长的指点……”
芳菲想起自己昨夜奇怪的梦,也不说出来,只问:“贾秀,你找我有何事?”
贾秀的面色很是难看,恨恨的:“太后,乙浑这个老贼,做了太多恶事……”
芳菲不动声色,贾秀年轻气盛,比东阳王还说得多,从朝臣的任免,到封地的分配,奴隶的掠夺,到后宫的Сhā手……甚至有传言,曾有妃嫔怀孕,但是,都被乙贵妃给打掉了,她自己怕被杀,不急着生孩子,但是,也不许其他妃嫔生孩子……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触目惊心的。
芳菲听得心惊胆颤,看来,乙浑在朝中,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她忽然问:“贾秀,你是怎么得罪乙浑的?”
贾秀压低了声音,神情十分紧张:“太后,这便是老臣来找你的主要原因……今年开春,乙浑带着他的妻子到老臣家里,还带了许多礼物。老臣见他无事献殷勤,就警惕起来,果然,原来乙浑是想替他的妻子求取公主的封号……老臣在吏部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其中的规矩,乙浑是外臣,他的妻子怎能做公主?老臣就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要知道,若是答应了,这岂不是天下大谬?”
幕后主使9
贾秀依旧忿忿不平的:“老臣在位置上,当然知道其中的礼仪,若是答应了乙浑这个老贼荒唐的要求,以后千百年,老臣也会被定在耻辱柱上。乙浑被拒绝,气急了,当时就指着老臣的鼻子辱骂,骂臣是不知好歹的老匹夫,小气鬼……幸好因为老臣事后采取了周密措施,才没被他杀掉,但是,他现在找了许多机会,四处找老臣的麻烦,老臣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乙浑的妻子做公主?
强娶东阳王的女儿去做太子妃?
乙浑,他怎么想得出来?
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芳菲原本以为是朝臣的互相攻讦,现在方知,乙浑是真的狗胆包天,要准备篡权了。
“太后,我们有好几个被乙浑迫害的人都忍无可忍了,他们公推老臣出来,和乙浑做斗争……”
“都有哪些人?”
“高闾,高允……”
这两个人,都是非常有名的忠诚耿直之臣。
“但是,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太后,您便是最好的人物……”
冯太后当年火中一跳,美名传天下,是拓跋家族里,除了弘文帝以外,最有话语权的人物。现在要公推一个诛杀乙浑的领头人,自然是非冯太后莫属。
芳菲忽然被推到了这样的危险境地,心里也不是不七上八下的。
她还是不动声色,只是说:“我在北武当,妇道人家,实在管不了这么多。”
贾秀楞了一下:“是通灵道长要老臣来的……”
他还以为,通灵道长露出了暗示,冯太后一听就会答应呢。
她的声音更是温和:“等有时间,我一定会规劝皇帝几句,贾秀,你不必担心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马上来找我。”
贾秀倒完全拿不准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甚至没有明白冯太后到底是同意了,还是没有同意。
幕后主使10
冯太后还是和颜悦色的:“天色也不早了,贾秀,你就先回去吧。”
“太后,乙浑这个老贼,实在是可心腹大患啊,北国的江山,唉……”贾秀一边说,一边叹息。
“贾秀,你下去吧。”
“谢太后。”
贾秀退下,可是,走了几步却回头,忽然看到冯太后的眼神。
他一怔,很快。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转身出去。
他一出去,芳菲才清理自己凌乱的心情,急忙跑到罗迦的墓碑之前。
她几乎是手舞足蹈,要大声地呐喊,可是,那些声音却是小小的,闷在喉头,唧唧咕咕地,贴着陵墓小小声的质问:“陛下,为什么贾秀会来找我?为什么?”
有一瞬间,她忽然滋生了强烈的怀疑——人和人之间,能够有如此强烈的心电感应?
难道真的是罗迦在冥冥之中给予了指点?
这可能么?
“陛下,是不是您叫他来的?”
她坐在罗迦的墓前,手抚摸着墓碑,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直在叫嚣:陛下,你是不是没死?陛下,你是不是没死?
可是,四周一片死寂,一切,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她忽然滋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自己要进入墓碑去看一眼罗迦的棺材。
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强烈。
她记起,罗迦死的那天,自己是亲自摸过他的鼻息的,的确是死了。后来的一切,都是通灵道长处理,纵然是土葬,纵然是棺材,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因为通灵道长事后已经说了,那是陛下早有不祥的预感,所以他才提早做了准备。
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可是,一切,如今想来都很诡异。
以至于她完全不能置信,罗迦会在盛年之下,忽然就丧生了。要知道,就算到现在,罗迦也才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最最强富力强的时候。
幕后主使11
但是,念头一起,她却生生地把这一切打压下去,现在,正是对付乙浑的时候,自己岂能轻易去看陛下的棺材?
开棺,是何等的大事?
别说通灵道长,魏晨等人,就是弘文帝和大臣们,也是绝不会同意的。而且,这样的大事,也无法轻易隐瞒了别人。
纵然要看,也得等这些度假的大臣都走了才行。
现在,自己要是提出这样的谬论,就算罗迦泉下有知,只怕也会给自己气得活过来。
她死死地盯着陵墓,几乎恨不得穿透那厚厚的石壁看个究竟。
夜深了。
玄武宫的莺歌燕舞却还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弘文帝搂着两名美人儿,早已醉得东倒西歪,却还在嘻嘻哈哈的:“爱妃……唱得真好……这曲子真好……”
“陛下,您喜欢就好……臣妾再叫她们跳一曲……”
“好好好……”
群臣们也放浪形骸,没有任何的样子。
一些正直的大臣,但见现在君不君,臣不臣的,也曾经上书劝谏,但是,后来弘文帝完全心烦了,干脆不再理睬他们,或者干脆将他们驱逐出去。
所以,剩下的全是一帮子善于拍马屁,迎逢的奸臣。
而乙浑却暗暗地兴奋。
就在这醉醺醺里,谁也不知道,他慢慢地回了自己的宰相府邸。
宰相府就在玄武宫的下面,位居鲜卑贵族的第一位。夏宫,某种意义上便是北国的另一个皇宫,一年有一半的大事是在这里处理的。
乙浑的宰相府邸,外观还看不出什么,但是,一进去,那奢华与宏伟,简直比玄武宫的规矩还大。
灯光下,密室的阴影微微闪烁。
他压低了声音:“最近他有什么动向?”
谄媚的声音很不以为然:“他去给先皇祭拜,还见了一次冯太后,其他时间,都是在玄武宫宴饮……”
幕后指使12
“那个女人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
“应该是真老实。她这两年一直在先帝陵墓之前守灵,从来没离开过北武当。而且,日常生活里,也从未和任何权臣来往,陪伴她的,一直是那几名老宫女和侍卫,这些人也基本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冯太后,已经不足为虑了……”
“谅她一个寡妇也干不了什么。对了,他找她干什么?”
“好像是提醒他不要大兴土木。当时,他很不悦,没有怎么理睬她……”
笑声就得意起来:“这就好。这就好。”
“对了,丞相大人,这个女人还说了一些话,估计是东阳王去找了她求情,她要陛下给东阳王留点面子……”
“嘿嘿嘿,这个没出息的老贼,竟然去求一个女人,真是把男人的脸都丢光了。陛下怎么说?”
“陛下和她争执得很厉害,告诫她,女人不得干涉政事,要她好自为之……”
乙浑若有所思地:“看来,这个女人轻易是不会老实的。”
“依小人所见,陛下是不会听信于她,他们的关系很僵,那女人老是企图摆出一副简朴大方的样子……听说她在北武当,日日都是清淡菜蔬,昔日皇后太后一餐几十个菜,她顿顿都才两三个菜,据说还用太后的俸禄拯救过黄河决堤的灾民……”
乙浑冷笑一声:“这个女人,向来就喜欢沽名钓誉。这她和通灵老妖道都是支持汉人的。先皇在世的时候,她就有牝鸡司晨的苗头,现在,又耐不住寂寞要出手了?不过,她一介寡妇,何足道哉?没有先皇撑腰,她什么都不是!不过,这个女人始终是个祸害……”
“丞相何必担忧?现在陛下对贵妃娘娘是言听计从,其他人,根本动摇不了娘娘的地位……”
“你懂什么?你这个蠢材……”回答的声音小了。
然后,灯光便黯淡了。
幕后指使13
就连玄武宫的莺歌燕舞,也逐渐地脂粉凌乱,无法支撑了。
官员们早已熬不住,纷纷回去睡觉了,整个屋子,杯盘狼藉,到处是绸巾,是彩屑;甚至身边,酥胸半祼,早已沉睡的女人。
弘文帝悄悄睁开眼睛,但见枕在自己腿上的女人,满脸酒红,张开的嘴巴,在沉睡里,满是酒味。她穿着鲜卑女人的服饰,有着鲜卑女人的大胆放荡,就连喝酒,也是毫无节制的。
他皱了皱眉,厌恶地微微挪动大腿,乙贵妃的身子侧在旁边的毯子上,继续沉睡不醒。这个女人,就像一条长在自己身上的肥胖的蛆虫,只要一个不慎,就会钻进自己的脑髓,自己的骨子里,狠狠地噬咬,让自己体无完肤。
此时,他眼里的那种迷茫,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么清醒,狠狠地,狠狠地捏了一下拳头。
就在弘文帝沉浸在玄武宫的宴饮欢乐时,冯太后此处却是安安静静。
群臣早就不关心冯太后的作为了,只把她当成先帝的遗孀,尽职尽责地守护那座陵墓,几乎跟一个尼姑或者女道士差不多了。
因此,她闭关的两三天,也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来访。
直到五天后,才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通灵道长向来鹤发童颜,但是,这一日,脸色却有些焦灼。芳菲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有些奇怪:“道长,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进去再说。”
芳菲对道长自然礼敬三分,也不计较他语气的不敬,二人进了屋子。
一坐定,通灵道长就说:“太后,也许要发生大事了。”
“什么大事?”
“现在陛下在玄武宫大兴土木。”
这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而且,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通灵道长忽然说:“太后,你听过一种叫‘千叶红’的草么?”
“千叶红?”
幕后指使14
“千叶红?”
“这是生长在北武当的白云峰的一种草。”
芳菲摇摇头:“这是什么?听名字,倒挺漂亮的。道长,这种草有什么功效?”
“这种菜外形像茶叶,味道也很像茶叶。泡茶喝,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但是,这种草却有剧毒。喝下去三个时辰,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芳菲奇怪地看着他,通灵道长说这个干什么?这跟自己有何关系?
通灵道长压低了声音,神色有些紧张:“昨日傍晚,有人看见太监总管王琚在白云峰采撷这种千叶红……”
她“啊”了一声。北武当开山一两百年了,昔日猛兽出没,后来,太祖率人围火填猎,将猛兽驱赶到了后山一两百里之外。
而白云峰相挨着的黑龙观,就是当初为了驱赶一种叫“黑龙”的猛虎所建立的,后来因为太过凶险,早已渺无人烟。
千叶红,几乎就生长在黑龙观周围的险恶处,时常有毒蛇猛兽出现,所以,一般人是绝不会去那里采摘的。
王琚却偏偏去那里采摘这种东西干嘛?
她的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
“太后,贫道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芳菲转动着眼珠子,大事,会是什么事情?纵然是乙浑有什么不臣之心,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王琚去采摘?
她心里忽然一抖:“道长,你说是陛下他?莫非是他要对付我?我什么都没做,他为什么要对付我?”
通灵道长摇摇头:“也许不一定是陛下。现在,王琚这个家伙非常可疑,我估计,也许是有人要借陛下的手,搞什么大阴谋,也许,陛下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那陛下是不是很危险?我们要不要通知他?”
“不,太后,万万不可!现在陛下身边耳目众多,他太过宠爱乙氏,稍有不慎,就会走漏风声……”
幕后指使15
芳菲着急起来,贾秀和东阳王的话,还在耳边,乙浑的妻子要做公主,儿媳妇要做太子妃,难道乙浑仅仅只是想毒杀自己一个人?
而且,乙浑将会有何种手段?
“太后,反正这些日子,无论谁请你吃喝了什么,你都要小心。回来时,务必喝下三杯北武当的高山参茶。千叶红和北武当的高山参茶,一般生长在一起,相生相克。服用了千叶红之毒后,只要两个时辰内,喝下三杯北武当的参茶,就能解毒。参茶,贫道都带来了,你要宫女天天熬着备用,只要外出吃饭,回来一定记得喝三杯。”
芳菲点点头,却漫不经意地,心想,谁会请自己“吃喝”呢?
要知道,她已经闭门谢客已久,就算是弘文帝的宴请,她也以守灵三年为借口全部推脱了。
通灵道长一走,她站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浑身嗖嗖的都是冷汗。再一看,之前弘文帝送的肥鸡和烤羊肉盒子,都还放在边上。
不由得有点儿心惊胆颤,之前,自己可是吃了这些东西的。
难道以后就吃不得了?
仿佛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是进退两难,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了。只是,她一直都很好奇:
这场战役,到底该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下去呢?
她惶惶不安,又悄然来到罗迦的陵墓之前。
这一次,她带了两样祭品:两片新鲜的千叶红,一坛美酒。
千叶红摆放在美酒旁边,红的绚烂,绿的晶莹,对比得非常好看。
她自言自语:“陛下,你看看这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她坐在原地,靠着陵墓,很想自己睡去——按照往日的经验,唯有睡去,才能梦见罗迦。可是,今日,她始终非常清醒,就算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根本毫无睡意。
PS:今日到此。
生死之间1
她坐在原地,靠着陵墓,很想自己睡去——按照往日的经验,唯有睡去,才能梦见罗迦。可是,今日,她始终非常清醒,就算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根本毫无睡意。
一直坐到日暮,她都大睁着眼睛。
罗迦的添加了几撇古怪胡子的画像始终炯炯有神地盯着她。
她一怒之下,一脚就踢翻了酒坛子,整坛的酒便进入了旁边萋萋的芳草丛里。她看着这些琼浆玉液,一点一点地浸入罗迦的陵墓,有些幸灾乐祸的:“陛下,你生前戒酒了,现在,我非让你破戒不可。谁叫你一直装神弄鬼?”
也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那么安心,仿佛自己忽然变得非常强大——就如昔日面对神殿的巨大战役的时候,总想,有他在呢!
有罗迦在呢,自己怕什么呢?
不曾想,第二天一早,皇帝就托人来请自己赴宴。
芳菲惊得如坠五里云雾,平素吃个饭是没什么,但有了通灵道长的提醒后,就害怕起来。皇帝,为什么要请自己吃这个饭?
此时,又多了一个心眼,要知道,采集千叶红的,并非是乙浑的人,而是弘文帝自己的太监总管王琚。王琚从太子府时,就跟在弘文帝身边,忠心耿耿。难道这样的人也会被乙浑所收买?
这怎么可能?
弘文帝的鸿门宴里,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
她硬着头皮,心一横,干脆差人回复,这两年来,“呣子”之间很少团聚,不如就在自己的慈宁宫里设宴。
弘文帝那边立即回复,晌午就来慈宁宫赴宴。
慈宁宫在半山的正中间,芳菲要去那里设宴,就必须下去。她带了一众宫女们往下,经过罗迦的坟墓时,看看天色还早,就又到了罗迦的陵墓之前站定。
张娘娘小声提醒她:“太后,宴席怎么安排?”
PS:今日提前更了,感冒了:((我想早点去睡觉!
生死之间2
“你安排下去,比照皇宫昔日的家宴规格就行了。”
张娘娘立即命人安排下去。
芳菲一个人靠在陵墓之前,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一行金色的光芒投射在墓碑上老大的两个字上“罗迦”!
这个字,还是她来后才加上去的,否则,称呼先皇的名字,那是大不敬。
为了掩人耳目,这两个字,还是她自己亲自写好让人刻上去的,那是先秦的一种大篆字体,基本上,在北国之人,是很少认识的,纵然是王肃等博学之才,也没认出那两个字来。而当时负责篆刻的北武当的工匠们,还以为只是一种奇怪的神秘的花纹。
芳菲仔细盯着那两个字,就如一个巨大的神秘的代码,自己从中获得能量,不停地开解,不停地补充能源。
这些,难道真的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天意?
她闭着眼睛,昏昏然的,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催眠的力量。那是一种淡淡的芬芳,若有似无。
仿佛一个人,从一股浓烈的雾气里升起来,仿佛一颗开花的树,从云雾里飘飘然的走过来——那是罗迦,戴着绿咬绢王冠的罗迦。
自从他死后,她对他的印象,就一直定格在他最好最盛的年华。
她咬着手指头,呆呆地看着他。
“陛下?”
罗迦的笑容那么温和,伸出手,缓缓地抚摸在她的面颊上:“芳菲,你辛苦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然后,手伸出去,抚摸他的额头,仿佛是真实的,而非是虚空,好奇地又拉扯他的头发:“陛下,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他的目光依旧那么温柔:
“芳菲,杀了乙浑!这一次,一定要协助皇儿除掉乙浑。”
她蓦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就追上去,手一伸,抓住的是一把虚空。一无所有。
不是罗迦,没有罗迦!
生死之间3
她不敢置信,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自己的面上——那面上,竟还带着淡淡的体温。仿佛一直有人在温存地抚摸着自己。
不是罗迦会是谁?这北武当山上,谁敢去抚摸太后?
她左右四顾,心里恍然,也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惧,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隐隐巡逻的赵立,乙辛,她气急败坏地就冲过去:“你们刚看到什么人没有?”
赵立一惊:“娘娘,哪里有人?”
乙辛也摇头:“娘娘,没有人啊。”
她失望地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花了眼睛,老是把梦中的事情当成了现实?再放眼一看,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的人影。
也是,现在赵立等人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四周的戒备非常的紧张,其他人怎么混的进来?
“太后,你怎么了?”
闻讯而来的张娘娘等人也急忙问:“太后,你不舒服?”
芳菲摇摇头:“你们都下去吧,我静一静。”
所有人都有些不安,但是,又不得不退下去。
芳菲独自一个人,靠在罗迦的坟墓上,死死地盯着他那副画像,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陛下,你为何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人家不是说什么,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么?为什么他不但老是在梦里,而且还那么逼真呢?
难道,真的是梦?
或者是真实人生?
是梦是真,竟然分不清楚了。
心里十分惆怅,同时,那种原本就十分强烈的念头又涌上来——总觉得罗迦没有死,他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仿佛他的精神,他的整个的人,都藏在这北武当的山水之间,随时随地,都可能从一阵烟雾里飘渺而出。
但是,当初他的死,不但是自己,也是其他几名顾命大臣检查过的。这还能有假?
生死之间4
难道,这世界上莫非真有什么灵魂一说?
她骇然,自己以前在神殿,所激发出的思维,完全是反神——反对灵魂的!而且,也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灵魂逸出!否则,当初就心甘情愿做了大神的祭品了。
此时,却那么迫切,急切地希望有灵魂。
她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那也是在神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据说,西方有一种巫女,每天都会修炼一种叫做“意念”的东西。这种意念感应,天人合一,纵然是死亡了许久的人,她也可以完全感知出前生后世——也准确地知道她自己的前生后世。当时,还有更加玄妙的附注,据说,巫女所在的教派,有一个传教之宝盒,人死之前,弥留之际,就要装进宝盒里,那是经过了特殊处理的物质,人一装进去,重量理论上是不会减轻的。
但是,他们历代的教主只要被放进去之后,便会发现,当咽气的一瞬间,那个人的重量忽然就变轻了——而且,变轻了的那一部分,可以准确地称量出来。
这就是灵魂的重量!
当时,芳菲是作为一件玄妙的事情来看的,从来不认为这是真实的。
现在,忽然升起那么强烈的信念——难道罗迦真的有灵魂在闲逛?否则,怎么会忽然跑出来?如果不是,这些日子,自己怎么会老梦见他?甚至梦中还会屡次得到他的指点?
她自言自语道:“陛下,你的灵魂到底有多重?”又随手比划了一下,“是不是这么重呢?”
依旧是无人应答。
她心血来潮,忽然走到前面的高处,那是一个高大的树木,在枝桠间,十分宽敞,她一抬腿,就爬了上去。
此时,方是居高临下的俯瞰整个罗迦的陵墓——但见周围草木葱茏,柏树森森,仔细地看,也没有发现什么人藏在里面。
难道,罗迦真的不存在了?
生死之间5
她极目远眺,这一下,目光已经落到了对面的玄武宫。这才发现,玄武宫和这座陵墓之间,是一条斜的直线。
玄武宫的背后,十分宽敞的地面上,到处摆放着高高的材料,一些忙碌的工人们,在筹划着新的凉亭的建造。
这是乙贵妃要的。她如小怜一般,十分奢侈,凡事都要最好的,最好的享受,最高贵的华服,最昂贵的首饰。弘文帝,正在如她所愿,一切宠幸,几乎上天。
但是,芳菲看不出什么动工的迹象。仿佛光是把材料堆积在这里,其他的,便什么也不做了。
而且,李奕和王肃也没去做什么策划。她觉得有点奇怪,就算弘文帝不再信任李奕等人了,但是,他们在建筑上的技巧,那是无可挑剔的。弘文帝不用他们做设计,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弘文帝这是想干嘛呢?
芳菲百思不得其解,半晌,才从树上跳下来。
“唉,陛下,等解决了乙浑,我再找你算账!”她自言自语,“就算你藏在地宫深处,我也非把你给揪出来不可。”
正在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喝一声:“出来。”
正是魏晨,并非是躲闪,而是因为走得太快,见太后喝住自己,一怔,很是恭敬地行礼:“太后有何吩咐?”
芳菲心里一动,低声道:“魏晨,你一直守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魏晨点点头。
前面的山上,便是他和灰衣甲士所居住的小屋,如今,变成了正宗的守陵人。
“你最近在这里见过什么可疑之人出没?”
“可疑之人?”魏晨小心翼翼的,“小臣在这里守了这两年,每天都有灰衣甲士巡逻,如果有可疑之人,他们一定会回报我的。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可疑对象。再说,这里是不许任何外人靠近的。”
生死之间6
芳菲见根本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你下去吧。”
魏晨偏偏欲言又止:“太后……”
“哦?你有事情?”
“小臣最近发现乙浑调动了一些士兵,太后务必万万小心……”
芳菲肃然道:“我已经知道了。魏晨,你这些日子,守着先帝的坟墓,哪里也不要去。”
“是,小臣遵旨。”
她的脚步,已经在通往慈宁宫的路上。此时,心情立刻绷紧了,就如一根弦,拉到了最大的程度。
神殿之后,这是第一次出手,她想,自己这次的出手,又会如何?
她一边走,一边已经嗅到慈宁宫美味佳肴逸出的香味。
等她的身影彻底走远。
寂静的石室忽然发出些微的响动,仔细地一听,那是风的声音,微微地吹过山头,此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慈宁宫,上上下下忙成一团。
今天中午的家宴是精心安排过的,皇帝来吃饭,当然非同小可。
芳菲在慈宁宫门口站定,看着那三个大大的字——这是代表太后的居处——每次看到这三个字,她都觉得心惊肉跳。
在那间小屋子里居住,她可以模糊地,以为还是旧时岁月,就如神殿逃亡后在北武当山脚下的日子,但是,每每看到“慈宁宫”三个字,便会提醒自己——自己已经是一个寡妇了。
罗迦已经死了。
她默然,一时竟然忘却了今天中午的鸿门宴。
张娘娘亲自去过问菜肴的布置,她也闲步去了厨房。慈宁宫专用的厨房十分精巧,奢华,看来,弘文帝在布置慈宁宫的时候,并不曾苛待她这个“庶母”。
戴着高高帽子的厨师们正在忙忙碌碌,一道道的菜肴已经准备好,只掐算着弘文帝等人的到来,才好准备什么时候下锅,以保持菜肴的新鲜。
生死之间7
张娘娘低声道:“太后,你看这些菜肴是否合适?会不会少了一点?”
她看了看,摇摇头:“不少,已经很多了。”
“可是,据说陛下每一顿菜肴,必须要足够88道以上,少了,他会不高兴的……”
新帝的很多习惯已经传开了。
“再说,还有乙贵妃跟他在一起,乙贵妃也是很挑剔之人……”张娘娘在宫里大半辈子了,将这些都看得很清楚,所谓太后,一定要新帝尊崇,地位才会稳定,才会有好日子过,一旦得罪了弘文帝,只怕以后,真的就只能青灯古佛了。
其中的奥秘,她并不知道,而且,也很担心,以前太后可以和弘文帝有些交情,但是,众所周知,现在弘文帝一切都是听从乙贵妃的枕头风。
芳菲淡淡的:“再是挑剔之人,我看这些菜肴也够了。”
一道烤羊肉,一道烤牛肉,还有南方来的火腿,北武当本地出产的木耳,以及当地十分着名的腊熏鸡。此外,还有八道当地的山野小菜,两道糕点小吃。
这种熏鸡,就是用褐马鸡做的。在山脚下,某一段时间,褐马鸡多得成了祸患,每每乡民们的麦子,稻谷到了收获的时候,它们就成群结队地去吃。
后来,乡民们组织了一次围猎,捕杀了上千只褐马鸡,然后,将其余的褐马鸡赶到了半山,让它们围起来吃松柏子为生。
后来,冯太后就下了命令,不许再捕杀褐马鸡了。心里,一直记着当初和李奕他们的谈话,有朝一日,也如当初的汉武帝一样,要用这些褐马鸡美丽的羽毛,奖赏那些凯旋归来的将士。
现在,慈宁宫的外面墙壁上,就有很多保存得非常好,非常漂亮的褐马鸡的羽毛。
她盯着那些褐马鸡,不由得伸手探在自己的怀里——那是一道虎符。纵然弘文帝都不知道的虎符。
生死之间8
此时,慈宁宫的周围,都是便装的灰衣甲士。
他们已经和太后的普通侍卫混成了一起。
太后,也该有太后的气派了。
她仔细地看了一遍虎符,心情竟然非常非常的紧张,将虎符放进怀里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叹息一声:“唉,陛下,你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干嘛?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清清静静的过这一生?”
一个女人,整天陷在危险的朝局里,能有什么好处呢?
再说,自己又没有什么家族,没有什么亲戚要仰仗自己升官发财;自己唯有躲在北武当,青灯古佛,才是永远自保的法门。
为什么,罗迦偏偏要把自己推出去?
赵立等护在她身边,也都察觉到了不寻常,微微有些紧张。
很快,就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她端坐在正殿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外面,弘文帝带着乙贵妃一起前来,跟在他身后的,自然还有权倾一时的大红人乙浑。弘文帝率先跪下去:“参见太后。”
乙贵妃和乙浑也跪下去:“参见太后。”
冯太后面带笑容:“大家都平身吧,今日是家宴,大家就不必拘礼了。”
“谢太后。”
众人便依照顺序落座。
乙贵妃依旧是鲜卑贵妇人的打扮,紧身的衣服,将妖娆的身材勾勒得分外的勾魂摄魄,她依偎在皇帝身边,嗲声嗲气的。脖子上的珠宝,耳环上的翡翠,都是一等一的,全是西凉等国来的最好的贡品。
任何女人,受到这样的宠幸,都会得意忘形,为所欲为的。
芳菲心想,难道弘文帝,就真的对一个毫无情谊的女人,如此宠幸?要知道,那可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都两年了,那种情谊,会不会更深了?乙贵妃,会不会成为此次行动的一个绊脚石?
生死之间9
众人也都打量着冯太后:此时,这个年仅二十六七岁的“太后”,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妇,因为在北武当的日子,她虽然不再像昔日那般一身素衣道袍,但是,新换上的宫装,色泽也十分暗淡,就跟她整个不施脂粉的脸色一样,谨慎,低调,真真如一个寡妇该有的样子。
她昔日其实很少穿鲜卑人的正装,这样上身了,就显得身子更是娇小,唯有额上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了许多心事,让她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未老先衰的样子。
昔日的鲜艳明媚,已经付诸流水。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冲冠六宫,令一朝天子六宫无妃的传奇女人了。
甚至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风华——根本没法让人联想起当初神殿,舌战群雄,掀起滔天巨浪的冯皇后的风采!
寡妇!
她只是一个寡妇而已!
乙贵妃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巴。太后又如何?只要陛下不买她的账,她便是一个空壳而已。
乙浑也在心底暗暗地嘀咕一声,看来,自己是高估这个女人了,她也算不得什么。
而弘文帝的表情则是大家都很关心的,他依旧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眸子都是模糊不清的,简单的行礼之后,就大刺刺地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肴,微微皱眉:“太后真是好生简朴……”
比起他昔日的208道大餐,这桌只有三个荤菜的家宴,的确是显得太过寒怆了。
乙浑听他出言不逊,马上又转头看着太后。
冯太后却不动声色:“陛下,先帝向来奉行节俭,我这也是继承先帝的意旨……要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成有节俭,败由奢,现在,北国还不富裕,南朝对我们虎视眈眈……”
乙贵妃听她一口一声节俭,又知道她试图阻止玄武宫的凉亭修建,心里本就很是不悦了,此时,媚眼一抛,看着弘文帝。
生死之间10
弘文帝也微微不悦:“太后,今日是家宴,不谈别的……”
“就是家宴,才能说几句话,陛下,我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你,而宰相大人和乙贵妃,都不是外人,他们一片忠心,一切想必都是为了北国更好……”
乙浑见二人言谈之间,有些僵了,他急忙打圆场:“太后,陛下,来来来,先吃菜,吃菜……”
他急忙夹了一块烤羊肉给太后,又夹了一块烤牛肉给皇帝;乙贵妃也很会来事,急忙夹了好几样清淡的菜肴放在太后和皇帝的碟子里。
“呣子”二人,各自看着自己面前堆积如小山一般的菜肴,都没有开口。
弘文帝忽然笑起来,“太后,朕该敬你一杯……”
冯太后的目光,这时才落到桌上放着的一坛酒上。这坛酒,是弘文帝带来的,并非是自己慈宁宫来的。她清楚地看到,那是弘文帝身边的另外一名贴身太监带来的。
她心里一冷。再一看,平素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王琚却不见了。她立即明白,这酒肯定是加了千叶红炮制的。
要是乙浑带来的,还能想得通。
可是,出自弘文帝之手?饶是她再足智多谋,也不知道这步棋,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仿佛一切都是弘文帝在规划。
难道是弘文帝要毒死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毒死自己?
自己又没有碍着他什么。
弘文帝已经伸手,亲自倒了四杯酒。第一杯,满满地就放在冯太后的面前,满面笑容:“太后,儿臣敬你一杯。”
“儿臣”?他终于称呼自己为“儿臣”了?
她面上带了一丝冷笑。这么迫不及待地催自己喝?
“陛下,你可知道先帝的规矩?”
弘文帝一怔。
冯太后尽职尽责地提醒他:“先帝生前,是不许任何人在宫里饮酒的……”
生死之间11
弘文帝不以为然:“这不是平城,这是北武当……”
“纵然是北武当,也是行宫!”她的声音加大了,“陛下,你别忘了,这北武当的行宫,本来就是另一个皇宫!我北国一半的政事,皆出于这里!”
“这又如何?”
“所以,先帝遗命,任何宴席上,北国的皇子皇孙,皆不许饮酒。”
这个命令,当初是昭告天下,众所周知的,为此,南部一郡的宫廷酿酒,规模都缩减了十之八九,唯有祭祀盛典的时候,才会略备一些。
乙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始终不知道,当时罗迦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倒是弘文帝先开口:“太后,你不觉得父皇的这个命令很古怪?”
这也是乙浑想知道的。
冯太后面色平淡:“古怪不古怪,我不知道,但是,祖宗家法,不可嬗变,这也是陛下你现在所提倡的……”
弘文帝笑起来:“哈哈哈,说得好,但是,太后,你也太较真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朕遵循的祖宗家法,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至于饮酒不饮酒,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朕觉得,真的可以因地制宜,不必拘泥。现在,大家难得开心相聚,喝几杯算得了什么?”
冯太后看着他一脸酒色过度的样子,真是痛心疾首:“先帝一直严令所有人戒酒,现在,先帝驾崩才两年,所有人便不把他的命令放在心上了……”
弘文帝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堪,倏地站起来:“太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太后冷笑一声。
“纵然先帝有遗命,你也说了,那是针对皇子皇孙!”
他是皇帝!言下之意,自然就可以不遵守。
冯太后面色大变:“陛下,你别忘了,当初先帝在皇宫,也是绝不饮酒的,除了祭祀,立政殿根本不许进酒!”
生死之间12
乙浑见疆了,立即明白,自己收到的密报是真的,弘文帝和冯太后,因为东阳王的事情,闹得很僵。
像冯太后这样的女人,性子那么强,岂肯真正安分?现在是对弘文帝的所作所为,极大不满了。但是,这两年来,他也把弘文帝的性子摸透了,他是最反感人家指手画脚的,很少能听得进去什么忠言逆耳,身在高位,他是为所欲为,就连乙浑的许多手段,也是要通过乙贵妃大吹枕头风才能顺利通过。
枕头风,是对付弘文帝的唯一秘诀。
古往今来,女人,才是对付男人最有利的法宝。
他暗笑弘文帝是个草包,而冯太后,看来也是个不怎么样的鲁莽女人,也不想想,罗迦都死了这么久了,她还指望以太后的身份镇压弘文帝,真是想也别想。
他小心翼翼的,当然不会劝阻。
这时,见机的乙贵妃,立即斟了酒,递到弘文帝嘴边:“陛下,您先消消气……快消消气……”
弘文帝不假思索,立即就一饮而尽。
芳菲暗地里大吃一惊。弘文帝,难道他这酒是没有毒的?
如果没有毒,那为什么王琚此时不出现了?
如果是有毒,他自己岂敢如此放心大胆地喝下去?
要知道,千叶红可是王琚采集的,弘文帝,他不可能不知道。
乙贵妃见皇帝喝了,马上又斟了一杯,娇滴滴地:“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你们呣子,也难得团聚,不如尽饮此杯,得欢乐时且欢乐……其他的,先抛到脑后……”
冯太后淡淡的:“先帝遗志,我不敢违背,不敢饮酒……”
“太后,何必呢?您看,现在我们北国,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南朝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些小国家更是年年都来纳贡,这都是陛下这两年的功劳,太后但饮这一杯,也算是为陛下的功勋而开心……”
生死之间13
“太后,陛下一登基,就如有神助,南北臣服,无不闻风丧胆,就连昔日的强敌柔然,都不敢轻举妄动……”乙贵妃巧舌如簧,芳菲深知,总之,这一杯酒,今天是要自己非喝了不可。
但是,乙贵妃提起柔然,她倒不由得想起久无音讯的安特烈。安特烈征战南下洛阳的旅途上做些什么?他可是已经南下洛阳了?就连罗迦的丧礼,他也只是派人参加了,自己并未亲自出席。
她还是十分坚决:“不,先帝有遗命,我若是带头违背,岂不是有负先帝?日后,岂敢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帝?”
弘文帝冷笑一声。
这对呣子之间,几乎如一桶火药,随便一点,便会炸开了。
乙浑深知,正是冯太后左一个先帝,右一个先帝,已经惹毛了弘文帝。
他当然不希望这二人真正吵起来,而且,吵起来了,冯太后就更加不可能喝下这杯毒酒了。他这才举杯赶紧打圆场:“太后,老臣也敬你一杯……因为先帝遗命,大家都不敢多喝,但是,这一杯,就点到即止,表示一番老臣对您的心意而已……”
冯太后对老臣,总算给点面子,端了酒杯:“乙浑,今天我宴请你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喝这一杯酒也可以,但是,也请你们给我一个面子……”
“太后但说无妨。”
冯太后直言不讳:“东阳王日前来向我求情,因为他是拓跋家族最老的长辈,我便答应了他,一定要在陛下和丞相大人面前讨个面子……”
她的目光盯着乙浑,“宰相大人,老王爷这个面子,你给不给?”
乙浑满头都是冷汗,只是盯着冯太后手里的酒杯,又看着弘文帝手里的酒杯,小眼睛一转一转的,笑得十分奇怪:“这……老王爷的事情……老臣终究是臣子……”
臣子做不了主,那皇帝呢?
生死之间14
冯太后的目光看向了弘文帝:“陛下,你怎么说?”
弘文帝轻描淡写的:“母后如此,儿臣有什么好说的?”
乙浑更是开心,弘文帝,这句话完全是在打太极。
但是,冯太后,却非要问出一个结果不可:“陛下,我斗胆为老王爷求个情,恢复他的封地如何?毕竟,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弘文帝紧紧捏着酒杯:“母后,你知不知道东阳王到底杀了多少人?”
“东阳王说,这些人不是他杀的,是有人栽赃他……”
、“栽赃他?谁敢栽赃他这个老王爷?太后,有许多事情,你在北武当,根本就不会知道……东阳王这两年来,仗着先帝留给他顾命大臣的身份,为所欲为,天怒人怨,朝中大臣多次弹劾他贪污受贿,强抢民居……”
冯太后的面色,一阵一阵的,弘文帝,这是变相在数落自己呢!数落自己在北武当什么都不知道,只枉做小人?
“乙浑,你向太后说说东阳王的劣迹……”
乙浑赶紧接口:“太后,本来老臣念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是不忍说这些话的,但是,东阳王他实在太过了一点,一次杀了几万奴隶,要知道,奴隶可是我们北国的主要人口,要是把奴隶都杀光了,谁给我们种田?谁给我们织布?这些日子以来,北武当上的云雾蹿来蹿去,占卜的人就说,是冤魂缠绕不去的缘故……”说着,还看一眼窗外。
此时,窗外正飘来一团乌云,正是一团硕大的积雨云。
这种云,早晨的时候,在天空飞来飞去,形成雾气飘渺,形象幻化,有时会变成各种各样形状,乍眼一看,很想妖魔鬼怪。
也不知为何,乙浑本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是,看着这些妖魔鬼怪一般的积雨云,心里忽然极其不安。尤其,冯太后和弘文帝这样的争执,也很令他不安。
生死之间15
弘文帝和冯太后的关系,按理不会这么僵的。
毕竟,冯太后曾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额头上的汗水,几乎滴进了酒杯里。
弘文帝还不咋地,芳菲却不经意地将他的神情看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她迅速收回了目光,只是看着弘文帝,仿佛弘文帝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这时,乙浑忽然看到女儿的目光。
乙贵妃满脸娇媚地,只是替弘文帝斟酒。
弘文帝毫不避忌地搂着她,二人之间,十分亲热。
他这才微微释然。
自己的女儿冲冠后宫,早就说了冯太后不知多少的坏话了,弘文帝心生罅隙也是很自然的。
他在看冯太后时,发现冯太后的面色,简直有点恼羞成怒了。
弘文帝淡淡道:“乙浑说的还有所保留,算是替东阳王留点面子。真实情况是,朕派了御史出去调查,很多谏言官都检举东阳王的不轨行为,种种罪孽,比乙浑所说的还要多得多。这次要是不惩办他,只恐天下群臣指责朕纵容宗族,臣属腐败,贪污受贿,这在北国,历来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正是姑且念在他是三代元老的份上,朕已经从轻发落了,为此,许多谏言官还不满意呢!……太后,要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东阳王,自然也不例外!这是我们拓跋家族的江山,不是他东阳王的江山,不能让他一个人坏了家族,王族的名声……太后,你也不希望看到先帝的江山,就因为这些倚老卖老的老臣,就毁于一旦吧?”
如此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芳菲还能说什么呢?
而且,倚老卖老,仿佛是指着自己的头在骂呢!
弘文帝想必是顾全她太后的面子,话锋一转:“既然是太后出面替他求情,也罢,朕就从轻发落,将他被查封的封地,归还三成!”
这是给自己阶梯下了?
生死之间16
冯太后也不再追根究底:“多谢陛下,多谢丞相大人。”
乙贵妃暗自窃笑,这个太后,也当得太窝囊了吧?
此时,她察言观色,看着父亲的脸色,急忙又端起酒杯:“太后,臣妾敬您一杯……”
弘文帝,乙浑,乙贵妃,都端起了酒杯。
冯太后看着这三张各怀鬼胎的面孔,缓缓地,端起了酒杯。
乙浑脸上的油汗,一层一层的,就连领口,也湿透了。他平素不慎讲究,跟所有鲜卑男人一样,虽然身为高官,但是,衣领上也是黑乎乎的,显然是很久不曾沐浴清洁的缘故,油汗一出来,身上就散发出一股臭味。
芳菲平素很是厌恶这股子羊马的腥膻味道,此时,却绝不露出半点,举着酒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众人。
这是一杯有毒的酒!乙浑肯定是知道的。
唯一的疑惑便是:弘文帝,他知道么?
背上的伤痕忽然疼痛起来——那是三皇子昔日砍在自己身上的一刀,在太子府的后花园里,自己邂逅三皇子,揭开他毒杀太子的惊天大秘密。
那是自己生平第二次成为别人的牺牲品。
第一次,是父皇罗迦,诓骗自己,要把自己献给大神。
第二次,是初恋的太子,要让自己成为他诛杀政敌的一颗马前卒。
所以,才有御花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一切,都是他精心筹划的。
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
这一次呢?
这一次,自己会不会再一次成为马前卒?
她敢断定弘文帝的韬光养晦了,可是,心底却那么不祥的预感——因为她忽然记起弘文帝日前送来的羊肉,水晶的苹果,白切鸡……
就如自己去御花园邂逅三皇子之前,他对自己做的一切:每天送来许多书籍,珍宝,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自己。
生死之间17
那时,他已经有李玉屏了。
现在,是乙贵妃。
这一切,都那么相似。
仿佛一切都在重现——自己,即将踏上一个温柔的,充满玫瑰色的陷阱?
当时尚有罗迦,是罗迦主宰一切,因为念着昔日的情谊,因为他当时的“不怀好意”,所以,放过了自己,让自己逃得性命,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是从此成为他的禁脔。
这一次呢?
这一次再也没有罗迦了!
有的是乙浑这种如狼似虎的奸臣,自己若是不慎落在他手里,那肯定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再也没有逃命的余地了。
她心里剧烈的颤抖,端着酒杯的手,却纹丝不动。
乙贵妃的娇滴滴的声音:“太后,臣妾祝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弘文帝的声音:“太后,儿臣祝永远安康……”
芳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千叶红的酒,芬芳,晶莹,带着浓烈的香味,那是北武当陈二十年的酿酒。
乙浑见她喝了酒,手竟然一抖,但是,他很快就放下了酒杯,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异样。他赶紧又给冯太后和弘文帝各自斟一杯。
弘文帝再次端着酒杯:“太后,儿臣再敬你一杯……”
乙浑也说:“太后女中英烈,是我们鲜卑人的奇女子,真真是母仪天下,前无古人,老臣也要再敬你一杯……”
这翁婿二人,一唱一和,配合无间。
芳菲连喝三杯,笑道:“北国江山,有了你们这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乙浑,你说是不是?你可真是皇上的股肱大臣啊,对外,有你替陛下分忧解难,对内,乙贵妃精心照顾皇上,按理说,该我敬你们父女的,北国江山,正是有了你们,才天下太平……”
乙浑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太后过奖了,老臣愧不敢当。”
“有你们父女服侍皇上,我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乙浑黑瘦的脸上露出阴阴的笑容,“太后,请,再饮一杯。”
芳菲毫不犹豫地,又喝一杯。
每喝一杯,心里都在滴血,要知道,这明明是毒酒!或者,甚至有可能不是通灵道长所说的千叶红。
换做了其他,自己岂能有解药?
罗迦,就是中毒,没有解药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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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人露面1
令她奇怪的是,弘文帝竟然也一杯又一杯地喝。难道他不怕有毒?可是,她很快释然。是王琚去采集的千叶红,他岂能不知道?皇帝,他是早早服下了解药,只诓骗自己呢。
她心里反复地揣测,也不知是不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眼看,她也喝了三杯,脸上泛起红色,乙浑的领口几乎都被汗水浸湿了。而乙贵妃,还在不停地劝弘文帝喝下去。
弘文帝今日显然是特别高兴,对于乙贵妃的劝酒,是来者不拒,他这样一口气地喝下去,很快就不胜酒力,微醺之下,甚至一把将往自己身边靠的乙贵妃推开了。弘文帝每每喝醉,便有这样的举止,乙贵妃也不以为然。
芳菲看得心惊胆战,真不知弘文帝这样,他心里到底是有底还是没底,对于这一局棋,他到底是怎样地安排?演戏演过头了——就怕是入戏太深,真假难辨了?
芳菲这才惊觉,自己和弘文帝之间,早已是如此的隔膜——彼此之间,其实已经不太默契,自己,也无法一下揣测出他的真正的用意了。
绝非是当年在太子府,自己只要看他一个眼神,就明白他下一步会干什么。而弘文帝呢,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会如何布局?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又根本没法劝阻。
她暗忖,这样的毒酒,喝了一杯就行了,这么多杯下去,功效也是一样的。
这一顿家宴,就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里进行到了尾声。
弘文帝的脸色红得完全不成样子,连话也少下去了,冯太后此时也是醉眼朦胧的。乙浑见势不妙,急忙给女儿使眼色。
乙贵妃急忙搀扶着弘文帝:“陛下,你喝得太多了,不要喝了……”
“没醉,朕没醉……真的没醉……”
“陛下,该回宫休息了,天色不早了……”
神秘人露面2
“朕难得来慈宁宫,应该多陪陪母后……母后,喝吧,儿臣再敬您一杯……”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的,“母后,儿臣以前太忙了,实在没空来看你,这一次,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皇上有这个心意就行了,皇上日理万机,也很辛苦,皇上,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不,母后,儿臣……臣儿……”他口齿不清,身子歪在椅子上,手也一歪,一杯酒就泼在了桌子上。
乙贵妃躲闪不及,那酒水流下来,顺着她的胳膊就滴进袖子里。
“皇上……你醉了……”
乙贵妃急忙擦拭自己心爱的衣服,口里微微埋怨,“陛下,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朕还要喝……这是好酒,朕许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了……来来来,再来一杯……朕要再喝一杯……”
“太后……您劝劝皇上……”
乙贵妃转向冯太后求救,才发现太后也靠在椅子上,显然是不胜酒力。冯太后以手扶着额头,口齿不清:“你们扶陛下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乙浑听得太后发了懿旨,赶紧道:“陛下,太后要休息,臣等该告退了……”
“走吧,你们都走吧,朕在这里再坐一会儿……你们先走……”
乙贵妃娇嗔道:“皇上,臣妾怎能不陪着你?走吧,我们真的该走了,天色太晚了……还有其他事情……”
因为午膳的时间,本来就定在未时之末,而非昔日正当午时,加之这一顿家宴的时间的确有点漫长,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忽然变得有点暗淡的缘故,看起来,竟然已经黄昏了。
尤其是那种在窗外飘散不去的积雨云,明明是天高云淡的日子,看起来也有种诡异的,令人不祥的预兆。不止乙浑,就连芳菲,都把这千变万化的积雨云,看成了不可捉摸的凶神恶煞。
神秘人露面3
这是一场盛大的豪赌。
但是,大小王,分别在谁的手里?
芳菲悄然捏着拳头,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点子,到底有多大!
而乙浑,他手里到底又有多少的大牌!
才第一次出手呢!
此时,弘文帝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从满脸的酒红色,渐渐地透出一股子灰白。乙浑知道,这是药性发作了。再看冯太后,一直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额头上的汗,再一次流下来,心里一阵一阵的狂喜,又一阵一阵的忧惧。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再一次给女儿使眼色。
乙贵妃其实并不完全知道父亲的意图,只是觉得弘文帝在这里呆下去,不合规矩,而且,她本身对自己的这个“婆婆”,也存着戒备之心,因此,急于劝弘文帝离开。眼看弘文帝不走,急了,正想令外面的侍卫进来将弘文帝搀扶离开,但是,却接触到父亲的目光。
父亲这样的目光,令她心里一寒。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一个姐姐柔福。
柔福当初嫁给了三皇子,但是,随着三皇子的谋逆,被诛杀,林贤妃的家族,也不得善终;新帝继位后,乙浑防着新帝清算旧账,当即自作主张,将柔福才几岁的儿子杀死。而柔福也被驱逐到尼姑庵,一辈子做了尼姑。
至此,三皇子和林贤妃一系的直系亲属,几乎全部死伤,驱逐殆尽。
当时,乙浑的正妻曾多次哭诉跪求,要乙浑饶恕女儿,但是乙浑断然拒绝了,此后,家族之人,无不害怕,而乙浑却说自己这是大义灭亲,保全家族。
果然,事后,弘文帝没有再追究乙浑的任何责任。
这次举动,成为了乙浑向上晋升的极大阶梯,再加上乙贵妃进宫,里应外合,才有了今日的权倾天下。
神秘人露面4
乙贵妃熟知父亲的性子,当然也知道自己的使命——进宫就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华富贵。虽然拿不准父亲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看到弘文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心里也咚咚的乱跳。
乙浑再一个眼色,已经是十分严厉了,意思是催促女儿赶紧离开。
乙贵妃不敢抗命,但还是搀扶着弘文帝:“陛下,走吧……我们该走了……”
皇帝却一挥手:“今日朕就住在慈宁宫,孝敬母后。你们都走吧,走吧。”
乙浑急忙道:“皇上,你怎能住这里?这是太后的寝宫……”
皇帝眼睛一瞪:“太后又如何?朕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快走,你们快走。”
乙浑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即带了女儿出去。父女俩一出门,都满头大汗,赶紧走了。走出去一段距离,眼见四周无人,乙贵妃才压低了声音:“爹,女儿怎么瞧着陛下神色有些不对劲……”
乙浑低喝一声:“不许多问。”
乙贵妃赶紧闭嘴。
忽然见到父亲眼里凶光一闪,心里也隐隐地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做了什么大手脚?她惊恐地捂住嘴巴,再也不敢让自己喊出来,只是紧紧地捂住,一声不吭,加快脚步走了。
乙浑再走几步,又回过头去。
此时,通往宰相府和玄武宫的路上,影影绰绰的,一些便衣人。他心里一松,那些,都是他的人马。自从,他当了这个丞相以来,尤其是这两年时间,可一点也没有疏忽对于自己的侍卫军队的培养。
他想起自己亲手杀掉的外孙,自己驱逐到尼姑庵的女儿——再是宰相,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终究是在一个人之下!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跟自己向来不和之人。在一人之下的感觉,总不如在任何人之上。而要在所有人之上,这天下,只能有一人!
神秘人露面5
弘文帝登基这两年来,他看得分明,终究是年轻气盛,最初的几个月,还颇有几分中兴的气象,但是后来,随着美人儿的越来越多,南朝的,西凉的,柔然的,高句丽来的……后宫从先帝在世时的简约,一下变成了几百人的庞大队伍,光是有名分封号的就有好几十人,这跟当年罗迦才有十几个有封号的妃嫔形成鲜明的对比。
乙贵妃秉承父亲的叮嘱,牢牢稳住自己第一宠妃的地位之后,就大大方方地,怂恿弘文帝宠幸其他美人,凡是关于吃喝玩乐的,她都不厌其烦地怂恿弘文帝试一试。短短两年下来,当初的太子已经面目全非,不负众望地成为了一个沉溺于声色,对政事毫无兴趣的傀儡皇帝。
就连朝里的有为的大臣,也开始怨声载道了。
乙浑,便是在这个时候动了心思的——可不可以让那个“一人之上”去掉呢?要知道,他生平所忌惮,唯一个罗迦而已,现在罗迦不在了,简直如孙悟空跳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为所欲为。
这一次的计划,他筹谋已久,几乎算得上天衣无缝。
慈宁宫,此时那么安静。
过一会儿,就会有大事情发生了。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狂喜,加快脚步,便往山脚下走去。
乙浑等人,彻底走远。
冯太后抬起头,额上的酒意已经不见了。
再一看,弘文帝整个身子已经软在了座塌上,面前的餐桌,都被他的手拂得乱七八糟。
她觉得头微微有点发晕,急忙拿起桌上的酒壶——上等的二十年陈酿,但是,酒壶却是鸳鸯壶。她这才发现其中的蹊跷——一从酒壶里面出来的是两种酒;自己和弘文帝喝的是一种,而乙浑父女,显然喝的是另一种。
负责倒酒的正是乙贵妃,她当然知道控制,知道出来的哪种酒是有毒的,哪种酒是没有毒的。
神秘人露面6
如此,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一走,倒把一切都推给自己了。
芳菲猛然记起通灵道长的吩咐,赶紧站起来。
跟她相反,弘文帝的身子则彻底地软塌下去,整个人附身在冰凉的雪花石地面上,嘴里喘着酒气,满身都是酒味。
芳菲急忙走了几步,旁边的案几下面放着一个茶壶,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北武当高山参茶,她急忙喝了三大杯。
喝下去,那种焦渴和头晕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觉得很快便大大地缓解了。她完全断定,真是千叶红的剧毒。
她舒了口气,这才走到弘文帝面前,举着酒杯,淡淡道:“皇上,你喝茶么?”
“不……不喝……朕不渴……”
弘文帝的手胡乱地挥舞,脸上却带了笑容:“你是谁?你怎么这么面熟?”
我是谁?
芳菲倒被他问住了。
她倒出来一杯,端到他的面前:“陛下,你先起来喝一杯……”
“不……不喝……你干嘛一直劝朕喝茶?你莫不是想害朕?”
芳菲更是惊惧,难道皇帝也不知道这酒里有毒?
她试探着:“陛下,这茶能解酒……”
“不喝,不喝……走来,统统走开,朕困了,真要休息……”
芳菲此时已经确信他不知道酒里有毒了,乙浑这厮真是阴险,这顿家宴,一壶毒酒,莫不是想让自己和皇帝都死掉,从此,拓跋家族的关键人物统统完蛋了,他再以宰相和国丈的身份来收拾残局,这天下不就是他的了呢?
乙浑,果然是要篡权了。
她心里更是着急,弘文帝,这茶是非喝不可。
她一把就扶住他:“快,陛下,你必须马上喝下这杯茶……”
弘文帝被她抱住头,身子却一个劲地往下沉。
神秘人露面7
芳菲根本不管他,干脆捏着他的鼻子就往下灌,焦虑得身子都在发抖:“陛下,你快喝,你必须喝……”
弘文帝牛高马大,忽然被捉住,本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骨碌碌地灌了一杯下去。但是,由于他的头不停地偏开,茶水洒下来,弄得他的衣襟领口,到处都是。
他皱着眉头:“这是什么东西?甜腻腻的,难喝死了……拿酒来……酒来……”
芳菲气急败坏,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真醉了还是假醉了?
她顾不得多说,急忙又倒了一杯参茶,又递过去,但是,弘文帝的身子实在太沉了,她根本挪不动,弘文帝一只手垂下来,她避之不及,参茶已经被打翻在地。
“陛下……”
弘文帝偏偏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腿一伸,踢中了旁边的茶壶,咣当一声就倒在地上。芳菲眼睁睁地看着茶壶碎裂,参茶流出来,要去抢救都来不及了。
她惊呆了。
弘文帝这是在干什么?要知道,这种参茶熬住,必须要三个时辰,就算现在马上熬,也来不及了。
难道这真是天意?
难道他不想活了?就算是要除掉乙浑,也不能拿了自己的性命去赌博吧?
弘文帝口齿不清地,更是不耐烦:“走开……走开……太后,朕不要喝什么茶……朕不渴,不想喝……你快出去,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倒在地上就昏迷不醒了。
芳菲面色惨白,一把扶住他:“陛下,陛下……你醒醒……”
可是,弘文帝不但没有醒,反而嘴唇都发白了,然后,是鼻翼,接着,变成一种深红。
芳菲一眼便看出,这应该是要出血的症状了。
这张曾经陌生的面孔,忽然变得熟悉,那红的血,触目惊心,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一般——一颗开花的树!那么英俊的少年!
神秘人露面8
脑子里一阵一阵地眩晕,忽然明白过来——这一次,弘文帝并不是拿自己做赌注——而是赌他自己!
是牺牲他自己!
她想起自己之前的怀疑,对弘文帝的种种的猜忌,总疑心他是要牺牲自己,殊不料,他根本没有。他孤注一掷,他用的是他自己!
脑子里乱得厉害,却那么清晰地浮现起那一幕:在太子府返回的府邸,自己坐在轿子上,杀手俯冲下来,是当时的太子,是他,一把抱住自己,整个人护住了自己。
一个肯舍命救护的人,这是这一生,除了李奕之外,另一个舍命救护自己的男子。是自己初恋过的男人。
可是,自己却一直不肯相信他,一直都在怀疑他。
而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只有彻底的相信,才会如此放手一搏。
她泪如雨下,急忙抱住他的头:“快,陛下,你醒醒……”
但是,弘文帝根本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而嘴角,却开始渗出血来。
芳菲的手擦拭过去,刚好一手的鲜血。
她眼前一黑,手一松,弘文帝差点掉在地上。
仿佛他身上的热气,在一点一点地溜走。就如当初罗迦死时的样子。此时,方才明白他的重要性——弘文帝,在自己心目中,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他是太子,他是弘!
他是罗迦的儿子!
他甚至是自己的兄长,朋友,亲戚!
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人了!
自己决不能让他死!
因为太过害怕,竟然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仿佛再一次一个人孤身走入了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无边无际,找不到任何的出路,没有任何的帮手,比被焚烧的命运更加可怕!
如果弘都走了,自己,才是真正何以留在这个世界上?
情何以堪?
神秘人露面9
她抖抖索索的,狠狠地抱住他,就如在太子府目睹他发病时候的惊恐:“殿下,你醒醒……殿下,你不要死啊……殿下,你不要吓我……殿下……你醒醒……”
只要他肯醒来,纵然再有怒骂自己,嘲讽自己,纵然他再开口闭口地谈什么“妇人不许干政”,自己也绝不会再跟他作对,跟他生气了。
她的泪水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脸上,溅开了他脸上的血花,模糊成一团。
他忽然睁开眼睛,声音十分微弱:“芳菲……你以后是不是一直都帮着我?”
她一怔。
“芳菲……你说……”
她忙不迭地:“我都帮你……一直帮着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跟我回平城?”
她痛哭起来:“只要你不死,我就跟你回平城……我跟你回去……”
但是,弘文帝几乎没有听清楚她的话,鼻子里,又是一股鲜血涌出,双手,也慢慢地垂下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喊:“来人,快来人……”
进来的是通灵道长。
他大踏步地跑进来,芳菲已经失去了分寸,满脸都是泪水:“道长……陛下他……快,你快救救陛下,你说参茶有用的……”
通灵道长见她哭得悲哀欲绝,急忙接过弘文帝,放在地上,手探在弘文帝的鼻息之上。
芳菲本是惊吓到了极点,忽见通灵道长半晌无语,眼里也没有什么悲哀之色,显得很是从容。她一惊,忽然记起什么,这千叶红的毒性,不是要三个时辰后才发作么?从未时末开始饮酒到现在,也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就毒发了?
难道弘文帝之前服用过什么药物?
通灵道长见她关心则乱,暗叹一声,将弘文帝放在地上,压低了声音:“太后,你可别乱了分寸!”
她心里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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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通灵道长忽然一伸手,探在弘文帝的腰下面,但见弘文帝的下坠褡裢里,竟然藏着一枚玉玺印章。这是皇帝的标志,他赴宴时,竟然随身带着。而这玉玺的隐藏,也十分巧妙,是缀在侧后面,所以,曾经靠在他身边的乙贵妃,都没有丝毫的发现。否则,要隐瞒乙浑这样的老鬼,谈何容易?
那才是昔日太子的作为!
芳菲大喜过问。
通灵道长取下玉玺,递过去:“太后,现在就看你的了。”
芳菲接过玉玺,喜悦之情迅速减弱,手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看了看弘文帝,又用眼神望着通灵道长,是在急切地问他:弘文帝会不会死?
通灵道长暗暗眨了眨眼睛。
芳菲心里一松。弘文帝,当然不会真正拿他的生命换取乙浑的倒霉——但是,这个诱饵,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而且,弘文帝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怖了,嘴唇,鼻孔里,都有血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将计就计虽然不错,可是,若是过了头,这么大的代价,谁承担得起?
随即,响起通灵道长沉痛的惊呼:“天啦,陛下驾崩了……”
芳菲一愣,随即也恸哭起来,大声道:“陛下……陛下……不好了,陛下驾崩了……”
外面的宫女,随从们一拥而入。
大家见到弘文帝忽然暴毙在慈宁宫,而冯太后和通灵道长,都一脸悲戚,无不震惊。弘文帝,好端端的来赴宴,怎么会死了?
此时,弘文帝七窍流血,已经完全断绝了呼吸。
几名太监抢上去,却听得冯太后哭哭啼啼的声音:“快,快传御医……”
御医一来,远远地看着弘文帝的尸体,但见七窍流血,谁还敢再去诊治?都摇着头,跪在地上。
慈宁宫里,顿时哭声一片。
神秘人露面11
新帝暴毙,群龙无首,冯太后不得不支持大局,让通灵道长负责收敛。
这一夜,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遣散了闲杂人等,冯太后走出慈宁宫的大殿,通灵道长已经等候在那里。
随同的,还有李奕。
三人进了密室。
密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灯光幽幽的,绿色的火苗闪烁着蛊惑的光芒。
通灵道长沉声道:“太后,现在怎么办?”
芳菲立即道:“李奕,你马上出发,用皇帝的名义去通知东阳王,让他官复原职,并日夜监视乙浑等的行动。再让王肃、高闾、贾秀等汉臣速来护驾,辅佐朝政。”
通灵道长提醒道:“太后,他们手里可是有军队的。”
“好,马上派人去通知驻扎在百里之外的李大将军,要他星夜赶回来,回来后,马上任命为兵部尚书,执掌平城和北武当的兵马。至于乙浑,拿到罪证后,立即收拾他。”
通灵道长见她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就开始条理清楚,发号施令,喜道:“太后,你早该出手了。”
她苦笑着看了一眼手里的玉玺,自己出手,也得有时机。只怕等这个时机,弘文帝必定比自己等得很久,否则,也不会把这样的玉玺藏在下坠的褡裢里,连乙贵妃都完全骗过了。
她心里忽然一动:“道长,我们是不是疏漏了什么?”
通灵道长略一沉吟:“的确,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光是太后一个人出面,鲜卑人的规矩,妇人不得干政……”
芳菲长叹一声:“要是陛下有小太子就好了!”
但是,弘文帝并未有儿子!
她立即道:“马上传拓跋子推。”
子推便是京兆王,也是罗迦的亲兄弟,弘文帝的亲叔父,平素和弘文帝的关系最是要好。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支持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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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前的情况来看,便是非京兆王莫属了。而且,芳菲还记得他当初在神殿时候的表现,关键时刻,并未和大祭司等沆瀣一气。
通灵道长看着李奕,忽然说:“太后,你还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人身安全!”
芳菲一怔。
“陛下驾崩,乙浑当然会全力以赴对付你。现在,你身边必须有一个绝对可靠之人。”他转向李奕,神色十分严肃,“李奕,你必须保证太后的安全,不得有任何闪失。”
李奕立即领命:“小臣一定尽心竭力保护太后的安全。”
众人商议妥当,通灵道长才悄然告辞。
李奕也出去,正式加入了侍卫的队伍,统领了慈宁宫的侍卫,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后的寝宫外面。
四周开始安静下来,但是,芳菲心里却一点也没法安宁,她悄然走出去,隔壁的房间,就停放着弘文帝的“尸身”——心里不是不害怕的。自从罗迦死后,她对死这个词就分外敏感,比当年得知自己会被焚烧更加惧怕。
死之恐怖,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看不见!是和一个人,永永远远地分离。
死亡,本质上是一种永别。
这才是最令人惨痛和悲哀的。
此时,方记起弘文帝的好——林林总总,从冷宫,到自己的返回,到舍命救护,到撒谎救助,到罗迦死后,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这天下,还有哪个人会做得这么多,这么好呢?
以往的好,因为太多,自己便选择性地忽视了,看不见了,跟他生分了,疏远了,仿佛,不如此,便对不起罗迦似的!
她竟然忍不住流下泪来,记忆里,自己总是恨他,怨他,很他利用自己,恨他辱骂自己,殊不知,他竟然以牺牲他自己为诱饵,也不肯再拿自己作为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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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然擦了眼泪,才想到之前一直不明白的关键性问题——弘文帝这两年大肆封赏嫔妃,名分,可是,他居然没有一男半女。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想象的,就算是妃嫔有堕胎或者避孕的良方,也不会至于到了今天——竟然必须找拓跋子推出面。
弘文帝,他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昏庸——就算是韬光养晦,他也并不曾真正的堕落。
她的心里更是惭愧,又更是后悔,暗暗咬牙,这一次,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拿下乙浑,替他除掉一切的绊脚石。
又想起他“临终”时的模糊不清的问题:“芳菲,你会不会跟我回平城?”他,其实,也真正是孑然一身!
她喃喃自语,仿佛要认真地答复他:“弘,我会帮你!一定会帮你扫除这一切障碍,然后,我再回北武当!”
月到中天。
中天——天体经过观测者的子午圈时称为中天。经过包括天极和天顶的那半个子午圈时,天体到达最高位置,称为上中天;经过包括天极和天底的那半个子午圈时;天体到达最低位置,称为下中天。
而且,还必须是月圆之夜的那个中天。
密室是一种透风的空窗,月亮,会从一颗极其巨大的古树的空心洞里垂直地照射下来。
只能看到密室里面两个人,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人的手心抵在他的背上。他们要等的,便是这样月上中天的日子。
每一个月,只有这一天,他们等的正是下中天,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盛的时候。这个时候,加上昆仑山采集的奇异草捣碎服用,才能将体内的病毒,彻底排解出来。
天地之间,金木水火土,阴阳相克,每一样,都有它存在的必然的理由。而这个奇怪的治疗的办法,据说是某个教派里最秘密的部分之一。
那是借助最阴寒之气,克制天地万物之间的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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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生必然相克!反之亦然。
这个世界,只要有毒,必然就有解毒。没有任何毒素是无解的,端看能否找到良药而已。
密室很小,屋子很昏暗,闭着眼睛的人,能够清楚地记得每一个这样月上中天的日子……一个两个……人生,仿佛在这样的麻木里,缓慢地溜走,永远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尽头。
但是,今日,他却异样地兴奋,嘴唇在夜色里,微微翕动。
背后之人忽然察觉了他的紊乱的心跳,仿佛血液在黑暗里,忽然加剧了流淌。他一惊,急忙低喝一声:“千万别分心!”
黑夜里,一声沉默的叹息,却是闷在心底。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吸引着他,急切地要跳跃出去,但是,一切又那么朦胧,不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急于看到的,当然不是花花世界,而是一些自己牵挂已久的人,一些担心不已的事情。
他的血液,再次在血管里暴走。
背后之人,再一次察觉了他的紊乱,大骇,这样下去,岂不功亏一篑?
他忽然发力,一双手指按在他的|茓道上——那是镇定之|茓位,只是热气流转,丹田忽然一暖。
黑影颤动的身子,忽然安静下来。
月色,逐渐地从古树上黯淡下去,仿佛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里,再也看不见了。屋子里,一团漆黑,所有的空气,仿佛全部变成了森森的阴气。
但是,一股热流却在四周乱窜,如果是点着灯光,甚至能看到两个人头顶上都在冒出一股一股淡淡的白色的气体。这些带着水雾的气体混进夜空,很快,便消失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么明显的变化,仿佛全身的骨架,忽然之间,变得分外地坚硬,又忽然变得分外地脆弱。
PS:今日到此。
活捉冯太后1
从极刚到极柔,这样不停地轮回往返。
要整整的24个月上中天的圆月之时,方能将身体里的余毒,全部排泄出去。
他在气体渐去的萎顿里,全身忽然缩起来——那是另一股寒冷——阴寒之气,入心入骨地钻入心肺里面,仿佛要把里面的心肺全部冻结。
每一次运功完毕,他总是会遭到这样痛苦的折磨,甚至远远胜过当年发病的痛苦。因为,这一次的剧毒,也比那一次厉害得多。
这是昆仑奇异草和阴寒之气混合的功效,在真正发挥作用了。
每一滴阴气,都在肺腑里流转,最初,他很快就被冻结,人事不省,常常是事倍功半,连四肢和手脚,都无法抬起来,形同废人。随着疗程一天天的过去,病毒发作的时间就越来越短暂,从以前的一个月至少发作七八次,到一个月发作两次,现在几乎一个月才发作一次;但是,与之伴随的,是这种冻结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痛苦。每每一发作起来,仿佛就如被人在胸腔里塞进去了无数的细小的冰块,一点一滴地将心肝脾胃肾,统统塞得满满的,没有一星半点的空隙。
而整个人,便如蛇一般,在冰冻里,一点一点地变僵。
他挥舞着手,试图挣扎,但是,和往日一样,根本无法挣扎,手徒劳无功地挥舞一下,就垂下去。
却并不昏迷,人非常清醒。
就因为清醒,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怎样被这种毒药,一刀刀的凌迟,折磨。他依旧在黑夜里,痛苦地眯着双眼,仿佛一条全身被扎满了尖刺的野兽,要被活活的凌迟而死。
而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紧急关头,这一个月上中天——再经过一次月上中天,便可功德圆满。
他忽然兴奋起来——再大的痛苦也比不上即将成功的喜悦。
那是一种巨大的喜悦。
活捉冯太后2
就如一个人即将获得重生的喜悦——但是,却同时更加惊恐——惊恐下一个月上中天,自己是否还能平安地熬过去。
如果拗不过去,便是功亏一篑。
他一摄神,尽力让自己平静下去。
渐渐地,他身上的白气开始慢慢地散去。
那种冷热交织的感觉也慢慢地散去,仿佛只是炎热——整个人的身子里,就如沐浴了正午时分的太阳,暖烘烘的,叫人好不舒服。
他倒在冷冷的地面上,嘴里发出几乎是嘶哑的一声——却是快活的。
那是极大痛苦之后的一种放松。也是每一次疗程之后的一种奖赏。但是,这种奖赏之前的痛苦,却是根本难以想象的。
他经受着这样的痛苦,长时间的辟谷,几乎每天只能以清水瓜果维持生命,整个人,已经如一只冬眠的动物。
甚至连阳光都不曾见到过。
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诡异的,可怕的样子。
唯有老鼠,才是这样的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人老鼠!
黑夜里,他彻底舒展开了身子。
身子如此地贴近地面,贴近大地,吸收着天地之间的地气,是踏实而安全的,也是无事一身轻的。
但是,这一切,依旧不是他想要的。
原本以为,彻底放下一切,人生才会走到另一个境地:云淡风轻,天高地厚,可以真正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是,想不到,许多事情,自己根本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尤其是连日来,自己总会听到的那些声音,或者哭诉,或者埋怨,或者不停地辱骂——她在咒骂自己,就如当初,要偷偷地把针刺在大神的心口一般愤怒的辱骂自己!只要她不如意的时候,就会这样。
他是,他无法回应,也不敢回应。………
活捉冯太后3
迫不得已地躺在这黑暗的地下室里,就如一只在月夜里鬼鬼祟祟的老鼠。
谁想过老鼠的生活呢?
掌控了一切之后,要的不再是掌控,而是彻底的放松,可是,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如果没有情投意合之人,何来真正的云淡风轻,享受生活?
因此,他更加迫切地,希望冲出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漫长的,每一个可怕的月到中天。
甚至在这一轮的运功之后,连心情都无法久久地平息,低喝道:“来人!”
有人出声阻止他:“不行,你必须静养到天亮。”
他淡淡一笑:“对我来说,哪一天不是静养?差这一会子,也算不得什么。”
无人再敢驳斥。
黑暗里,有人靠近,秘密地靠近,低声地说话,态度彻底的毕恭毕敬。
他仔细地听,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那是一种兴奋夹杂的焦虑:即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了。可是,那样的两个人,那么年轻的两个人,他们能沉得住气么?
这一切,是否会按照预定的轨道上走?
他靠在墙壁上,大手摊开,黑暗里,他的大手,已经枯瘦得如干掉的竹枝,一根一根,瘦骨嶙峋。
摊开在厚厚的石壁上,回想昔日的金戈铁马。
这一次,是命运的彻底改变?
或者是命运的彻底转折?
“您有什么吩咐?”
他摇头,在黑暗里用力的摇头。
自己不需要任何的吩咐,也不需要下任何的命令——自己的出现,必将掀起一轮新的血雨腥风,那是躲在这里必须付出的代价!此时,只有一个死人,而非活人!幕后的人,再也无法走到台前了。所以,现在,只能靠他们自己!
黑夜里的问答十分小心:“我们要不要先控制一些人?现在局势十分危急……”
活捉冯太后4
“不必!新帝自然会有他的主张!”
“是。”
禀报之人退在阴影里。
他也坐在阴影里,贴着墙壁,如一只巨大的标本。
第二日一早,李大将军赶到北武当。
太后在慈宁宫接见他,一起赶到的还有东阳王,以及汉臣王肃,高闾,老臣贾秀等人。
李大将军仓促赶来,不料,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极大的噩耗:他的女婿,当今天子,中毒身亡。
这个晴天霹雳一来,他完全沉不住气了,几乎老泪纵横。对于朝局的把握,他并不是不曾过问,而是没法过问。先帝临危之时,他就奉命率军到了对抗南朝的前线,此后,无论是先帝的烧灵仪式,还是新帝的登基大典,甚至他的女儿的成婚,死亡,他都不曾赶回来。
这一次,若非是冯太后下令,他也根本不会回来。
但是,一回来,竟然是两大噩耗:女儿,弘文帝,先后死了。
他正要跪下去,冯太后已经亲手搀扶他,令人摆上了座位。当年叱咤风云的李大将军,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满头都是霜发了。
众人想起他的两个女儿,先后病逝在太子府,和皇宫,实在是不胜唏嘘。冯太后长叹一声:“李将军,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银屏也进宫。”
李将军泪流满面:“是这两个孩子福薄。太后有所不知,玉屏的母亲很早就有病,所以,也是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玉屏也是这样;而银屏这孩子,她进宫之前,曾经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风,当时就差点死了,是吃了通灵道长的药才好起来的。谁想,一进宫,竟然又犯病……”
芳菲很是意外,她一度认为,李银屏的死,或多或少会跟乙贵妃有些关系,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李银屏的确是病死的。至少,弘文帝应该对李银屏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
活捉冯太后5
想到此,她心里又安慰了一些。弘文帝既然能对李银屏做一些保护,在其他事情上,他自然就还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准备。自己,也许并不是一个人在打无把握之仗。
“老臣之前就接到银屏病重的消息,可是,也没来得及赶回来,因为那时,正在和南朝的刘宋作战,根本走不开,直到战事结束,可惜屏儿已经去了,唉,她真是苦命,也是我们李家的女儿没有福分,不能服侍陛下……”
这一次,一路飞速地赶回来,却连皇帝女婿都暴毙了。
诸多疑点重重涌上来,李将军再也忍不住了,紧紧盯着冯太后:“皇上年轻力壮,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以前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病,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死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冯太后长叹一声:“是奸臣乙浑把皇上毒死的。”
众人第一次听到弘文帝的死因,无不面面相觑。乙浑,竟敢毒杀弘文帝?
李大将军不可置信:“太后,老臣虽然尊敬你,可是,皇帝是死在你的慈宁宫,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乙浑?”
“乙浑这厮包藏祸心,和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王琚勾结。他们私下炮制了一种叫做千叶红的毒酒,在慈宁宫设宴的时候,乙浑便把这种毒酒带来,拼命地劝说我和陛下喝。我回来后,服下了北武当的参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皇帝并不知道酒里有毒,他向来不喜欢喝参茶,我当时曾经端到他的面前,但是,他说太甜腻了,他拒绝喝这种参茶,还将我的参茶罐子都打碎了,当时,我也不知道这参茶就是解药,就没有强迫他喝,所以,皇帝就遭遇了不幸……我后来检查了药性,的确是中了千叶红的毒……”
李大将军还是露出狐疑之色。这个解释,也太牵强附会了吧?再说,弘文帝的尸首,他也没能看到,只说是被毒死,已经收敛了。
活捉冯太后6
她如果不是事先知情,岂能自己就恰巧喝了高山参茶?而且,既然知道参茶是解药,就算灌,也要给弘文帝灌下去吧?
就眼睁睁地看着弘文帝死了?
“李将军,你想必是知道的,皇上,他从来不爱喝甜腻的东西。”
迎娶了李将军的两个女儿,弘文帝曾经去李将军府上做客,的确从不喝甜腻的东西,他所喜好的,是纯正的鲜卑人的口味,白水,或者茶叶,对于一切甜品,都不感兴趣。
李将军更是狐疑:“乙浑,他无缘无故怎么敢来慈宁宫下毒?再说,他已经登高到了这样的权位,要什么有什么,乙贵妃再生了太子,他便是太子的祖父,更是权倾天下,他还要毒死陛下干什么?”
芳菲低低地叹息一声,李大将军,是罗迦生前最信任的人,可是,李大将军对自己,显然不是那么信任的。也难怪,自己和他之间,的确没有太多的私交,以前李玉屏在世的时候,二人还有交情,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已经死了,要让他完全信任自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将军又转向众人:“你们怎么看?”
东阳王立即道:“我可以作证,乙浑这厮早就有了不臣之心,他的儿子曾经持刀闯进我府邸,强抢我的女儿,当时,他的儿子就说,只要我的女儿嫁给他,也许,过不了几天,便会做太子妃……你们想想,若不是谋逆,他的儿子怎么能做太子?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的……”
李将军大吃一惊,“乙浑真的敢如此大胆?”
“正是我把这事报告了太后,太后才提前准备的,不然,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李将军却还是不敢置信:“东阳王,我在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你被乙浑剥夺了一切的权利和封地,是太后解救了你,可以说,太后对你有再生之德,你当然会向着她……”
活捉冯太后7
这时,贾秀也说:“李将军,我也相信太后……”
贾秀和冯太后,没有任何的私人交情,他的启用,也不是冯太后提拔的。贾秀坦坦荡荡的:“太后在朝中,大有美名,乙浑这厮,曾经逼迫我将他的妻子封为公主,我不同意,所以他对我恨之入骨。李将军,你想想,太后有什么必要对皇上下毒手?除了乙浑,还会有谁?”
李将军的目光接触到冯太后,但见她神色十分坦荡。又想起罗迦临终,以及冯太后当初的火殉,长叹一声:“也罢,太后当初,火殉先帝,何等的贤惠名声……”
芳菲苦笑一声,没想到,今天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竟然是当初的那一场——火殉!
难道火殉才能体现一个女人的人格?
她当然不会就此和李将军辩解,她忽道:“李将军,你信通灵道长么?”
“当然!那是我们的国师。老臣除了先皇,最信任的便是他。以前,小女生病了,就是他解救的……”
“通灵道长可以作证。正是他发现了王琚等在采集千叶红,所以,才提前通知了我。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李将军这时已经确信无疑,问道:“乙浑和王琚跑到哪里去了?”。
东阳王道:“我连夜派人监视他们,发现乙浑昨晚下了山,不住在他的宰相府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而王琚也不见了。这二人显然是畏罪跑了。太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盯着冯太后。
冯太后却盯着李将军。此时,李将军回来,便意味着有三十万可以倚仗的大军了。
乙浑等人此时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弄不好,便是一场军队的对决。这可是一个国家的大劫,比当初大战三皇子性质更加恶劣,毕竟,当时还是在两国边境作战,现在,可是要在首都或者陪都北武当,无论在哪里,只怕国家都有灭顶之灾。
活捉冯太后8
这时,忽然传来通报声:“京兆王到了。”
“快快请进。”
京兆王拓跋子推大步进来,神色十分严峻,见众人都在,急忙向冯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皇上到底怎样了?”
冯太后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京兆王见群臣汇聚,尤其是李将军和东阳王都对冯太后的话没有提出异议,他也没法说什么,只是握紧拳头:“果真是乙浑这厮?我一定要杀了他,替拓跋家族除去这个大害。”
冯太后叹道:“可惜,皇上至今没有皇子,所以,还得劳驾皇叔帮忙,出来主理政局,先收拾了乙浑再说。”
拓跋子推很是吃惊:“老臣只怕不能担当大任。”
“皇叔何必推辞?皇上生前,最信任的便是你,你也是先帝的亲兄弟,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了。”
拓跋子推此时已经无法推辞。
众人见弘文帝死后,竟然连继承人主理,连一个傀儡小皇帝都推不出来,更是不胜感慨。
东阳王恨恨道:“正是乙贵妃父女把持朝政,她碍于‘立子杀母’的规矩,自己不敢生育,一旦听闻别的妃嫔怀孕,怕别人生了皇子被立为太子,妨碍他们家族的地位,就偷偷地出狠手,将嫔妃们的胎儿打掉……”
芳菲听得暗暗心惊,这两年,弘文帝的后宫,真不知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但是,大家显然无心太过关心弘文帝的后宫问题,当前,是要尽快解决乙浑的事情。
等朝臣们分工离开,只剩下了贾秀。
贾秀不知太后为何单独留下自己,他就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芳菲压低了声音:“贾秀,是谁指点你来找我的?”
贾秀支支吾吾的:“这……是通灵道长。”
通灵道长?
芳菲追问道:“道长还说了什么?”
活捉冯太后9
“道长说,现在,只有你才能力挽狂澜,叫我们一定要相信你。她说,以前你是唯一能够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汉人,现在,陛下死了,你自然有办法带领我们走出这场困局……”贾秀的语气自然起来了,“实不相瞒,太后,当时臣找道长占卜,道长占了一挂,卦辞显示,北国江山,振兴要靠一个女人。我们就想,算来算去,便是只有你这样一个美誉度很高的奇女子了……你当初火殉先皇,举国上下,谁不敬仰?凭借你对先皇的忠心和坚贞,我们当然会绝对的相信你,服从你的领导,太后,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誓死追随……”
芳菲暗暗皱眉,真不知道长究竟在弄什么玄虚。这卦辞,显然是他故意为之。通灵道长的背后,到底站着什么神秘人?莫非是弘文帝早就和他安排好的?可是,既然如此,弘文帝也没有必要瞒着自己啊?但是,弘文帝行事,本来就令人捉摸不定,有时,她都很糊涂。
而且,她对贾秀的说辞,显然是并不以为然的。但是,也无法继续追究下去,只摇摇头:“贾秀,你先下去。”
慈宁宫,重新安静下来。
此时,她四处张望,却不见侍卫处的李奕等人。
她问道:“李奕去那里了?”
赵立压低了声音:“太后,李大人昨日就出去了,他发现了王琚的踪迹。”
芳菲大喜过望,李奕出手,她是非常放心的,只要拿住了王琚,事情便非常好办了。
这一夜,表面上风平浪静。
但是,芳菲却怎么都无法安寝。
毕竟,和乙浑的较量,马上就要面对面了,这个老家伙,有那么容易对付么?
她这样折腾到天亮,正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聒噪,紧接着,是赵立惊惶的声音,“太后,太后……不好了,外面出了大事情……”
活捉冯太后10
她本是合身而卧,此时,立即跳起来,红云等人也急匆匆地跑进来,这些日子,她们都恨紧张,随时身上都带着匕首,红云面色惨白,大惊失色:“太后,不好了……”
她低斥道:“不要慌张。”
但是,几个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芳菲大步出去,立即明白了她们的害怕。
只见慈宁宫外面往下的山坡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而慈宁宫里面的侍卫,也全副武装,双方已经陷入了僵局,只怕一言不和,就会马上发生大规模的暴力冲突。
这是杀向自己了!
是乙浑出招了。
通往山脚的路,都被他们封锁了。
这时,京兆王匆匆而来,冯太后立即下令,在慈宁宫召见所有在北武当的文臣武将。
李将军首先报告,说一支从平城来的讨伐大军,已经开过来,而李将军的三十万大军,则在北武当外一百里,设下了三道防线。
所有文臣武将都忧心忡忡,弘文帝之死,只怕要引起极大的内乱。
冯太后坐在上首,大声道:“是谁要犯上作乱?”
东阳王急忙道:“是乙浑这厮,他连夜跑出去,蛊惑了跟他素日亲近的大臣们;现在源贺和陆泰,以及任城王等不明真相的大臣,受到他的挑唆,以为是太后谋害了皇上,他们以讨伐谋逆的口号,气势汹汹地已经陈兵北武当脚下。外面的侍卫,就是任城王率领的,他们叫嚣着要替皇上报仇雪恨……”
京兆王勃然大怒,立即冲出去,对着外面的士兵大喊一声:“任城王呢?叫这个家伙来见我!”
领头的正是任城王的侍卫统领,自然认得京兆王,急忙跪下:“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我家王爷是听得皇上死讯,外面都传闻,是冯太后害死了皇上,我们当然要替皇上报仇……”
活捉冯太后11
“混蛋!冯太后有什么必要害死皇上?”京兆王面带寒霜:“现在,你们这是要同室操戈了?快去叫任城王来见我……”
“这……”
“哈,见你?皇兄,我这不是来见你了?”
外面,任城王一脸的哈哈大笑,可是,却殊无笑意,完全是一种干笑,神色十分愤怒:“冯太后毒杀陛下,你们这干人还为虎作伥。京兆王,你到底还是不是拓跋家族之人?枉先帝对你那么器重,皇上也对你那么器重,现在,一个辅政大臣的高位,就把你收买了?你对得起先帝?你可是拓跋家族的至亲骨肉,你到底是在向着谁说话?”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
京兆王勃然大怒:“你休要听乙浑这厮胡说八道。本王因为正是拓跋家族的至亲骨肉,所以,才不能诬陷好人,而让真凶逍遥法外,你这是受了人家的蛊惑,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乙浑胡说?在慈宁宫的家宴,陛下死了,乙贵妃也死了,乙浑怎会胡说八道?”
这时,不止京兆王,就连身后的冯太后等人也愣住了。冯太后失声道:“乙贵妃也死了?”
任城王冷笑道:“冯太后,你就不要假惺惺的了,乙贵妃从慈宁宫赴宴回去,当夜就暴毙了,不是你下毒还有谁?难道乙浑会毒死他自己的女儿?”
芳菲心里沉下去。乙浑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竟然狠毒到这个地步。为了有力地栽赃陷害自己,竟然把乙贵妃也给毒死了。
如此,谁还会相信他是毒手?
要知道,自己是太后,弘文帝却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而乙贵妃,可是他乙浑的亲生女儿。
虎毒不食子,他却断然杀了女儿,这跟昔日他“大义灭亲”杀了自己的亲孙子,将柔福赶出去尼姑庵,是如出一辙!
如此,他的话岂不是铁证如山?
活捉冯太后12
就连里面的群臣也都有些震惊,尤其是李将军,毕竟死的是他的家属——他的女婿。对于谁是真凶,他比谁都更加急迫地想知道。
本来,他已经确信是乙浑了,现在,忽然又峰回路转。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狐疑起来。对上冯太后的目光时,但见她的目光十分坦荡,神情也十分平淡,尤其是她那种站立的姿势,尽管遭遇了这样的剧变,但是,一点也没有慌乱,反而是更加镇定自若。
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能够有如此的气场,就算是他,也不得不震慑——仿佛有些人,天生就是正派而坦荡的!
冯太后,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再一想乙浑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心里便有了个底。
这时,忽然想起先帝临终时候的交代。三年之内,要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急忙回朝廷,除了冯太后征召之外。
先帝的意思非常明确——自己必须,而且也只能听命于冯太后!
所以,他这一次才匆忙地赶回来。
先帝,难道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纵然他谁都不信,却不能不相信先帝。
而且,冯太后,真的没有任何可以毒杀弘文帝的动机。
芳菲冷笑一声,忽然道:“既然是我下毒,好,那么乙浑怎么活得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没有被一起毒死?”
众臣也都很疑惑,现在乙浑和冯太后,互相指责是对方毒死了人,但是,这两个人偏偏都好端端的,死的却是皇上和乙贵妃。到底该相信何人?
真凶就在两个人之间,可是,要取舍却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任城王大声道:“冯太后,你不用狡辩了,乙浑已经说了,赴宴当日,他身子不适,没有饮酒,所以侥幸逃过一劫。不想,他心爱的女儿为了皇上高兴,喝了酒,就惨死了。冯太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活捉冯太后13
东阳王忽然站出来,大声道:“任城王,你怎么不分好歹?冯太后有什么必要毒死皇上?”
任城王也很狐疑,这是他最拿不准的一点,冯太后一介女流之辈,自己没有生育子嗣,朝内没有亲信大臣,朝外没有家族倚仗,年纪轻轻,纵然曾经在神殿舌战群雄,但是,也不过是唇舌之争,而且,幕后是先帝罗迦撑腰。
以她这样二十七八岁的年龄,真的就翻了天?
而且,她一个人在北武当修身养性,驻守先帝之墓,弘文帝生前对她供奉也是十分周到,她有什么必要毒死弘文帝?
毒死了对她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
而她本人也捞取不了什么政治资本。
除了让她自己陷入危险之外,她难道会蠢成这样?
再说,她于弘文帝,还曾经有过救命之恩,传闻里,冯太后遭遇刺客,也是弘文帝救了她;说这两个人暧昧,也许他还能一下就相信,但是要说冯太后杀了弘文帝,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可是,铁证如山,又不得不信,毕竟是两条人命摆着。
他一时无法反驳,好一会儿,才大声道:“任你等花言巧语……”
京兆王也怒了:“你想犯上作乱?”
“我至少要提先帝报仇。”
京兆王一怒之下就冲了过去,抽出腰上的佩刀,几乎要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喝道:“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胆敢作乱,我马上劈了你!”
京兆王也是一员虎将,生前是王氏家族最能征善战之人,加之他的相貌又很有几分像罗迦,现在这么一猛冲上来,任城王吓了一跳,赶紧率众离开了。
外面,暂时平定了下来。
冯太后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干文臣武将,心里一团乱麻,乙浑的这一招反击,实在是太强大了,几乎令她措手不及。
活捉冯太后14
从双方的实力分析,乙浑笼络了源贺和陆泰,调动了平城的几万大军,这批人,全是正宗的鲜卑勇士,能征善战,纯血统的宗子军,当然会誓死效忠死去的“弘文帝”。
如果要引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却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当然更非弘文帝自己愿意看到的。她心里急得几乎要冒出泡来,暗暗地埋怨,弘文帝这是在干什么?
可是,弘文帝此时,却绝不会露面,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她手心里全是汗水,紧紧捏着拳头,现在该怎么走这一步棋,完全只能倚靠自己一个人了。
单枪匹马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尤其,一个女人,现在要决定的是国家的命运。
东阳王等也都惴惴不安。
冯太后问:“大家说,现在怎么办?”
在座的,几乎全是长期受到乙浑的迫害的汉臣和个别的鲜卑大臣。
一名将领道:“乙浑和源贺等人,不过区区五六万人;但是,李将军率领回来的是三十万大军,只要他们敢犯上作乱,就将他们全部镇压。”
另一名官员也说:“乙浑这厮,这两年来,大乱权柄,把持朝政,打压异己,几乎把朝廷变成了他自己的后花园了。陆泰也是,他独占了太原府的大量良田,欺压汉人奴隶,连一些底层的鲜卑人,他也大肆兼并,成了当地一方土皇帝,百姓无不恨之入骨。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利用重新分配土地的机会,几乎霸占了平城周围所有的良田豪宅,无恶不作,现在,该他们的末日到了。不妨开出大军,将他们一举铲除……”
芳菲听得暗暗皱眉。
这个时候,喊打喊杀,国家决裂,岂不是真正会陷入长期的同室操戈,北国从此再无宁日?
若是喊打喊杀就行了,弘文帝何需花费这么大的代价?要知道,他可是以自己的性命在做诱饵!
活捉冯太后15
弄不好,国家就垮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肃忽然站出来:“依小臣之见,现在皇上尸骨未寒,皇室内部之间,再大动干戈,实在不妙。南朝的刘宋,便是因为内部经常同室操戈,互相大屠杀,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几乎一年一易主,百姓荼毒,民不聊生。如果北国不想陷入这样的纷争,最好只处理首恶,对于其他不明真相之人,最好是事后说清楚就行了……”
高闾也说:“想当年,我等都是因为在刘宋饱受战祸之苦,才逃到了北国,原是为了寻求一方净土,真正发挥自己的才学。如果现在让北国陷入内乱,只怕迅速重蹈南朝覆辙,也辜负了先帝的嘱托。现在已经很明显了,挑起事端的,只是乙浑一人,其他人,都是受到他的煽动,要除掉乙浑,我们只能智取,不能蛮干。”
贾秀等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京兆王和东阳王,昔日也不是怎么看得起汉臣,此时,见这几个汉人,很有大局观,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这才微微有些刮目相看。
东阳王:“现在大家都知道是乙浑作乱,但是,我们却毫无办法。我倒有一计……”
冯太后急忙问:“老王爷,你有什么妙计?”
“我准备下山,去乙浑的军营,说服他们,让他们知道真相,把乙浑给交出来,其他人,就既往不咎,这样,他们知道朝廷宽大为怀,一定会同意……”
冯太后很是狐疑:“老王爷,你一个人去?”
“对。去的人多了,反而被他们提防,容易引起冲突。”
李将军终于开口了:“老王爷为国家献身的精神值得钦佩,但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去乙浑的军营,只怕不止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凶多吉少。现在,乙浑是逮住谁,算谁,你去自投罗网,只怕更会给他以人质,对我们也就更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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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为阶下囚1
京兆王忽然道:“倒不妨一试,我知道任城王的性子,纵然其他人都不听,但是,任城王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听的,他跟乙浑并不亲近,对皇室也是忠心耿耿,这一次,倒并非是要死心塌地跟着乙浑,而是受到了乙浑的煽动,只想为弘文帝报仇雪恨而已,而且,他也不是是非不明之人,我一定能够说服他……。”
冯太后也不怀疑这一点。
甚至源贺,也是罗迦最信任的大臣。当初和陆丽一起,曾是罗迦的左膀右臂。源贺如此,只怕还是一心认为,自己是在替罗迦尽忠,而不是受了乙浑的利用。
但是,陆泰等人却是极其顽固的鲜卑老贵族,和乙浑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最根本的一点是,乙浑以女儿之死,做了最强有力的反击,他自然已经处于了自动有利的一方;他肯定会有他的一番说辞,让大家相信,他乙浑是清白的。
那么,肯定群臣便会相信是冯太后杀了弘文帝。
清君侧,诛内乱。
这样的情况下,东阳王想去单枪匹马说服敌人,兵不血刃就解决问题,只怕是痴人说梦。
冯太后久久没有做声,李将军也一再摇头:“老王爷勇气可嘉,但是,乙浑这厮心狠手辣,又跟你有过节,你若贸然前去,只怕是龙潭虎|茓,决不能全身而退。”
群臣也都摇头,却一时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好一会儿,冯太后忽然道:“既然老王爷毛遂自荐,要去的话,也可以……”东阳王上前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太后,但请吩咐。”
冯太后低声道:“老王爷,你听我说……”
众目睽睽之下,冯太后的声音非常轻,其他人也听不见。却见东阳王不停地点头,面上也露出狂喜的神色,连声道:“好好好……就依太后的……”
沦为阶下囚2
他抬起头的时候,简直完全是心悦诚服。
众人都觉得很奇怪,东阳王也是个脾气很龟毛之人,这些年,和乙浑明争暗斗,现在落了下风,也不肯买乙浑的账,绝不屈服,基本上,还很少看到东阳王,对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如此的心服口服。
冯太后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冯太后也端坐了,看着群臣,朗声道:“既然老王爷自告奋勇,要为国家效忠,当前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不如就让他去试试。除了京兆王,李将军,老王爷,其他人,就先退下吧。”
众人都退下去了。
屋里,只剩下四个人。她端详这几人,每一个,几乎都在心里衡量了几十遍,全是足以信任之人,也全是鲜卑内部人士。既然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家事,那么,自己便只能让他们自己来解决,如此,方能心服口服。所以,她连最信任的李奕,王肃等都不曾留下。
京兆王等,显然也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免去了汉人参加的可能。
这个时候,东阳王才大喜过往地大声说:“太后妙计,太后真是妙计……”
众人都狐疑地看着冯太后,想知道这计妙在哪里。
冯太后不慌不忙的将这个计策如何操作的步骤,一五一十说得十分清楚。尤其是一些关键性的细节,她还一再叮嘱,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京兆王和李将军也听明白了,心里无不振奋,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是心悦诚服的神情,真没料到,群臣束手无策的时候,冯太后竟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
芳菲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想到的,为了这个计策,她几乎苦心孤诣地想了几天几晚,完全是自己独创的,连罗迦的“启发”都不曾得到。众人见她眼里全是血丝,也知道她这几个夜晚,大概都没合眼了。
沦为阶下囚3
安排妥当了,众人全部退下去。
芳菲这才发现,这一天,又过去了。
黄昏的阳光,十分惨淡地洒进来,雕花的木格子窗户上,凹凸浮现,是非常精细的花纹。一格一格的金光,将慈宁宫那些奢华的摆设,妆点得十分金碧辉煌。
环顾这一屋子,全是弘文帝亲自令人摆设的。古雅的花瓶,碧绿的翡翠香炉,豪华舒适的锦缎被子,便于阅读的沉香木的书桌案几……文房四宝,南朝来的精雅的花笺……甚至一格一格,弘文帝历次送来的珍玩古籍……
那是真正的皇太后的规矩,奢华,富丽。以前,她天天住在小木屋里,根本不怎么来慈宁宫,还没怎么体会到,现在,方明白弘文帝的一片——孝心!
此时,应该算是孝心了?
弘文帝对自己,从来就不曾疏忽过一星半点。
她长叹一声,缓缓地站起来,走出去,便能看到半山腰的玄武宫。那是弘文帝新修的宫殿。现在,他的“灵柩”就躺在那里。
芳菲本是要问问通灵道长,情况如何了,但是这个老道,这两天关键时刻,竟然又不见了。
就算明知道这是弘文帝设计,但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怕弘文帝真的死了。
她捏着手心,手心凉冰冰的,待要去找通灵道长,又觉得此时不能太过暴露,否则,倒是给人以口实,而且,万一引起乙浑等人密探的注意,就不好了。
她站了一会儿,只得又退回来。
门口,一个人急匆匆地进来:“参见太后。”
正是满头大汗的李奕。他日前已经获准,随意出入慈宁宫。此时,他一身便装,但是,手里提着一把十分锋利的长刀,衣服也有些凌乱,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番厮杀。
芳菲急忙道:“事情如何了?”
沦为阶下囚4
芳菲急忙道:“事情如何了?”
“回太后,王琚已经被抓住了。”
芳菲精神一振,但觉手里的大牌,又多了一张,一扫乙贵妃之死带来的劣势。只要抓住了这个关键人物,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李奕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王琚可真是狡猾,居然躲在真武庙里。搜山的士兵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香案里面的帷幕里抓出来……这厮,真是藏得深。我们去寻找的时候,发现乙浑的杀手也在找他,好险,要是再稍晚一步,他就被灭口了,那时,可真是死无对证了……”
真武庙是纪念太祖所建立的,藏在北武当的后山,罕有人至,不料,王琚居然躲在了那个地方。
她也笑起来,低声叹道:“谢谢你,李奕。”
李奕的神色略微激动:“太后,何必言谢?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而且,王琚也不是我一个人抓住的,是王肃帮我……”
提起王肃,这也是芳菲的一个心病,这两个人,都是才华出众,忠诚耿直之人,但是,这些年,愈加沉沦下寮,只希望这一次除掉乙浑之后,他二人能得到重用。
她心里一动:“李奕,你是我的内务府秘书令,但是,我这慈宁宫是空着的,基本没有怎么用过,这些日子,你也基本在工部任职,这样吧,今日你,你真正出任内务府秘书令了。”
李奕大喜,离开了工部,出入内务府,才能真正接近朝廷的权力机关,在弘文帝面前发挥作用。
“你还记得两年前给我的那个土地变法初稿么?”
“当然记得,就是均田制的推行……”李奕的声音十分苦涩,当时,他苦心孤诣提出这个法案初稿,送呈冯皇后,却不料,随着先帝的驾崩,一切都被搁置了。他的宏图大计,也都搁浅了,这对他以及汉臣,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沦为阶下囚5
“先帝生前,十分欣赏这个方案,也准备在战争结束后,先在平城之外,试着推广。可惜,先帝壮志未酬身先死……”她的声音有几分幽幽的,若是罗迦在,北国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挟着灭掉齐国的威风,在国内展开呼剌剌的大变革,是不是会顺利的多?
而且,以彼时彼地,罗迦的声威,谁敢反抗?
可惜,这一切,已经成了假设!
“时候,我曾把这份初稿,抄送了一份送给弘文帝,但是,这两年,他囿于四周艰难的局势,根本没有办法,李奕,你放心,以后一定会有用的。我还发现我们国家更大的问题,也是这次东阳王被罢免带给我的启示,我们国家的官员没有俸禄,大大小小的鲜卑贵族们,都公开劫掠,就像上次王肃说的,平城的确是表面上鲜花似锦,烈火烹油,但是,平城之外,几乎年年都有大规模的暴动。乙浑等人一下就能杀死上万的奴隶,这样杀下去,北国要不了多久就完了……冉闵……”
她一顿。
冉闵,几乎是所有五胡的噩梦。
“这样杀下去,总会再出冉闵的。李奕,乙浑一日不除,汉人一日翻不了身,准确地说,不是汉人,而是整个北国,绝不可能真正达到巅峰状态……”
这两年的土地政策,重新瓜分,全是乙浑一手主持的。汉人们,无不对他恨之入骨。
她缓缓地,竟然拿出了那份原稿。
李奕心里一抖,就跪了下去。冯太后,她竟然一直保持着这份初稿!
那还是自己的笔迹!
此时,真正是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
一个女人,一个太后,竟然真正虚怀若谷地接受着自己的政治主张。
他跪在地下,激动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的声音非常温和:“李奕,你起来!以后,这些政策的推行,还得依靠你们出大力!”
沦为阶下囚6
李奕站起来,听得她真的要出手,而且是已经在开始出手了,心里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表。
李奕握紧了拳头:“太后,这一次,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协助你,彻底铲除乙浑这个混蛋。”
芳菲点点头:“接下来,就看你们的。明日,召集所有汉臣到慈宁宫开会。”
“是,小臣一定尽心竭力。”
慈宁宫,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夜,芳菲总算睡得稍微踏实一点。可是,到了午夜之后,她忽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披衣坐起来,看了看窗外,下弦月,十分昏暗。
忽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天,自己就从未梦见过罗迦了?而且,也没听到过他任何的指点了?
这是为什么呢?
心里又空虚,又孤寂,以前,凡事有罗迦,罗迦死了,凡事有弘文帝,自己就算悲哀,但是,在北武当无所事事,一个人游山玩水,纵情古今,什么都不用操心,倒也是好事。现在倒好,忽然大厦倾倒,一切都压在自己的头上。
一个女人,到底能顶多久呢?
她悄悄地往外走。
罗迦的陵墓。
弯弯的月亮,就如一丝月牙,芳菲无声无息地走在山路上,山朦胧,雾朦胧。从半山腰看下去,已经形成规模的北武当群落建筑物,整个沉浸在月色里,所有人都入梦了。罗迦呢?罗迦如梦了么?死去的人,灵魂需要睡觉么?她沉浸在这个问题里,不知不觉,靴子都被淋湿了。
路边的青草,已经有很多露水,山上昼夜温差大,她尽量小心翼翼地,连侍卫都没带。此时,自己是十分安全的,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全,因为,要是自己死了,乙浑的嫌疑就更大了。乙浑绝不会做这种蠢事。
再说,罗迦的陵墓半山上,全是潜伏的灰衣甲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沦为阶下囚7
山那么高,月亮仿佛就在头顶,人一走,月亮就走,人停下来,月亮也停下来。
她仰起头,看薄霭轻纱下的月色,优雅的一轮淡淡的光圈。月亮仿佛是有灵性的东西。她想起南朝的传说,月宫里,嫦娥仙子,捧出桂花酒的吴刚。死去的人,灵魂都在天上,畅快地饮着桂花酒?她自言自语:“陛下,你是不是在天上,快活地跟嫦娥饮酒吃肉,连我都已经忘记了?”
耳边忽然“倏”的一声。
她睁大眼睛,立即就扑了上去。黑夜里,那是一个影子——一个人影!绝对是一个人影。
谁在罗迦的墓前?
半夜三更的,谁跑到罗迦的墓前干什么?
内心竟然没有惊慌。不,不是敌人,是一种感觉。熟悉的感觉!
难道是罗迦?
她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就冲过去,那人影仿佛还在面前,高大,魁梧,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一如许多次午夜梦回,心里有恨的罗迦!她低低地呼喊:“陛下,是你么?陛下,陛下……你出来,出来啊……”。
只有密密匝匝的大树,根深叶茂,然后,几只松鼠成群结队地跳下来。松鼠,只是松鼠而已。这里的松鼠是不怕人的。
其中一只站在月色下面,抱着一只松果,见她追过去,拿了一只就向她扔过去。芳菲没有躲闪,也忘了躲闪,呆呆地站着,那松果正好砸在她的额头上。
额头火辣辣的,仿佛起了一个包,她长叹一声,松鼠再要砸她时,她转了身,躲开了。耳边,是叽叽喳喳的一阵喧嚣,仿佛是那些得逞的松鼠们在得意地笑。
她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天,为什么幻觉越来越厉害了?怎么老是感觉罗迦没有死,就在自己身边出没?
忽然想起弘文帝的计策,难道罗迦也是?
沦为阶下囚8
但是,她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弘文帝,是提前和自己以及通灵道长等人设下的计策,而罗迦,那是遭受的真正突如其来的暗算。
他根本没法提前准备。
而且,他的死,是自己检查过的,的确假不了。
这跟弘文帝有本质的区别。
而且,他就算没死,也不可能两年躲着不见自己。
她的手抚摸着罗迦的陵墓,良久,直到东方的启明星升起了,才黯然走下山坡。今日,自己还要面对更加重大的事情。
小憩一会儿起来,李奕已经等在门口:“太后,人都到齐了。”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马上传。”
一干人员陆续进来,正是王肃,贾秀,高闾等人。
但是,京兆王、东阳王、李将军等都没有来。
众臣见这一日的商讨,忽然变成了几乎全是汉人为主,而且都是中下层的军士,都微微有些不安。
就连冯太后也很是不安,环顾四周,脸上出现了焦虑的情绪:“李将军和东阳王呢?”
王肃脸上也很是不安:“太后,他们二人今早都没了踪影。”
冯太后大吃一惊:“到底怎么回事?李将军不该不出席啊?京兆王呢?我们还等京兆王主持大局……”
还无人应答,就听得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
冯太后面色大变:“李奕,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奕急忙冲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握着佩刀,满脸焦虑:“太后,不好了,外面来了一支无名的军队……”
“是谁的人马?”
“都是便装,看不出来。但是,大约有好几千人,这可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如果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反叛阵营,大家岂不是自投罗网?随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众臣都心惊胆颤。
沦为阶下囚9
冯太后毕竟是女人,此时,面色已经稳不住了,赶紧站起来,大声道:“快去请京兆王和李将军……”
“不用了!”
一个十分森严的声音。
所有人心里都一沉。
门口,正是京兆王。京兆王一身戎装,手里握着一把长朔,正是他昔日所用的,鲜卑人最喜欢用这种武器——所谓: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描写的便正是北国人当年的征战历史,而京兆王,便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京兆王一脸的寒霜,身后跟着几十名精兵利甲的士兵。而外面的打斗声,已经小下去了,众人忽然明白了事情的结局——京兆王,已经把慈宁宫全部控制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惊呆了。
冯太后强行镇定:“京兆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王冷笑一声:“冯氏,我昔日敬你一声太后,是因为你烈火殉情,为先帝殉葬的节烈美名,不料,你如今心狠手辣,毒杀弘文帝,还花言巧语……”
王肃勃然大怒:“京兆王,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太后有什么必要杀了弘文帝?”
“拿下!”
京兆王一声令下,左右已经冲上去,狠狠捉住了王肃。
“以前,我也不明白,冯太后为什么会毒杀弘文帝,现在终于明白了,正是你们这干汉臣贼子,围绕在冯太后周围,鼓动她犯上作乱。冯太后也是汉人,自然会为了你们汉人的利益着想。而乙浑,他已经权倾天下,他有什么必要毒杀弘文帝?再说,他就算要毒杀弘文帝,岂可连他的亲生女儿一起毒死了?冯太后,任你花言巧语,既瞒不了我,也瞒不了李将军,你们的末日到了,这一次,非把你们这干子叛乱汉臣一网打尽不可……”
沦为阶下囚10
冯太后的面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待要分辨,却无从分辨。只是垂下头,就如一个软弱的女人。
在座的汉臣们,全部惊呆了。尤其是看到冯太后如此,方才明白,光靠一个女人,是不行的,在如狼似虎的鲜卑贵族面前,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等人已经败了,一败涂地!
京兆王一挥手:“全部拿下。”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所有汉臣全部拿下。
大家被绑缚起来,都绝望地看着冯太后,待看到两名士兵去捉冯太后时,李奕忽然大吼一声:“京兆王,你敢捉太后?”
“她已经不是太后了!北国祖宗家法,女人不许干政。现在弘文帝驾崩,我也是代替祖先行使祖宗家法……”京兆王毫不动容,“来人,将冯氏捉拿!”
两个人立即将冯太后也绑缚了。
慈宁宫外面,上上下下,一干人员,几乎被一网打尽。
当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北武当上下。
一队士兵,凌晨包围了慈宁宫。慈宁宫的几十名侍卫奋起反抗,但是,无济于事,被对方十倍于自己的人马全部擒拿;闻讯赶来救驾的汉臣,也全部一举成擒。
消息传出,众皆哗然,鲜卑贵族们无不欢呼,弘文帝的大仇,总算得报了。但是,一些人却在暗中惊讶,到底是谁捉拿了冯太后等人?难道,冯太后真的是毒杀弘文帝的凶手?她这样干,动机何在?就是要和汉人小臣一起,颠覆北国?
北武当的山道上,两个身高马大之人正在急匆匆地往山上赶。正是东阳王和任城王。
二人路过慈宁宫的时候,但见慈宁宫一片鸡飞狗跳,一些盆花草木都被摔倒折断,还有零星抵抗的兵器掉在地上。
昔日温柔富贵的慈宁宫,现在凌乱不堪。完全如被洗劫过一样。
沦为阶下囚11
任城王半信半疑,又走到门口看看,才退出来,在他身后,是一队十分精锐的士兵。这些士兵,昼夜不停地,严密地看守着这干已经被关押的汉臣,显然是怕有人做手脚,将这些人放了。
他自言自语:“这些都是我们鲜卑人的敌人,谁会去救他们呢?他们的死路到了……”
“倒不是怕她们跑了,一个女人,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可笑这干汉人,自以为能翻天了,真是不自量力……”东阳王的语气十分得意:“你看,我就说了,李将军可不是个糊涂人。他一回来,冯太后就许了他高官厚禄,让他临时就任兵部尚书,领军大都督。但是,这样就可以完全笼络他了?别忘了,先帝在世时,李将军就是平城王了,这是分封的第一个异姓王。可笑冯太后,不自量力,以为这样就能收买他。要知道,弘文帝可是他的女婿,他岂会坐视女婿之死不管?”
任城王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乙浑老是怀疑李将军是冯太后的人,这下,你们可看清楚了?正是李将军带人,一锅端了慈宁宫,把那干碍手碍脚的汉人全部逮捕了。李将军跟冯太后,也没有其他交情,他怎么可能帮着她,而背叛弘文帝?”
这话很有说服力,任城王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二人已经快要走过慈宁宫了,前面便是慈宁宫最偏僻的西厢房。
东阳王指着前面:“你看,冯太后等人全被关在里面。”
果然,西厢房里是一排一排的木制囚笼。其中,最醒目的一个,便是关押着当今太后。距离并不远,任城王甚至可以看到冯太后在里面站着,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还有一大块红包,她想,也许是争执的时候弄伤的。
在西厢房的四周,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都拿着明晃晃的武器,牢牢地监督着这干囚犯的一举一动。
沦为阶下囚12
任城王大喜:“真是老天有眼,这个狠毒女人毒杀弘文帝,现在,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
“李将军就是为了弘文帝报仇,才率军回来,现在,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狠毒的女人。再说,这些汉臣,多年来,老是叫嚣要改革土地,要变法,要维护汉人的利益。他们也真是可笑,也不想想,这都是谁的国家?这是我们鲜卑人的国家,有他们说话的余地?这下好了,把他们一网打尽之后,以后,才更能维护我们鲜卑人的纯血统帝国,也不枉先帝临终之前,对我们的嘱托……”
任城王自然大力赞同:“以前冯太后就是仗着先帝的宠信,为所欲为,独霸后宫不说,还教唆先帝,废除了神殿,大祭司等惨死了,几乎断了我们北国的龙气,她进了谗言才启用了一批汉人官员,现在,也该他们倒霉的时候了。不过,李将军呢?”
“李将军在玄武宫操办弘文帝的丧事,暂时走不开。他晚上会和你们见面。对了,任城王,现在元凶首恶已经被抓了,你们驻扎在北武当外的军队怎么办?”
“只要查明了弘文帝的死因,处死了凶手,我自然就把军队撤了。”
“好。任城王,我就是相信你,所以才去找你。不过,你固然要撤军,但是源贺和陆泰他们呢?乙浑等人又是什么看法?”
“乙浑不好说,他野心勃勃的,这一次,仗着追查弘文帝的凶手有功,他非常希望能够做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司空,而源贺也多分一些土地;陆泰则希望能够扩大自己的地盘。他们三个人,都各有各的盘算,只怕要他们退兵,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他们率领的,都是我们鲜卑人的精英,这些人不好好安顿,只怕国家永无宁日,我的看法是,不动武为上,一开战,只怕国家就乱了……我们可不能让太祖的基业,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
沦为阶下囚13
“先帝临终时,把我们委任为顾命大臣。弘文帝在世时,对我们也非常优待。现在,弘文帝猝死,他又没有立下太子,如果有人举兵生事,这天下岂不大乱?这可是拓跋族的江山,是我们自己的江山,你也不想它毁在其他人的手里吧?”
任城王也忧心忡忡的:“我也在担心这一点。乙浑等人要是借机生事,和李将军斗起来,只怕我们拓跋族的江山,真的就如南朝的刘宋,要毁于一旦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制止乙浑等人趁乱摸鱼。现在,京兆王出来主持朝政,等平息了争端,承办了凶手,我们家族内部再商量继承人的问题,你觉得如何?”
任城王权衡了好一会儿才说:“京兆王是先帝的亲兄弟,而且他战功卓着,为人正直,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就好说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把乙浑他们请到谈判桌上来。”
任城王迟疑道:“乙浑只怕不想参与谈判。”
东阳王自信十足:“他们一定会来谈判的。你想想,李将军有三十万大军;而乙浑他们三个加起来,也只有四五万大军;加上李将军可是个常胜将军,不是吃素的,乙浑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乙浑想做大司空,执掌天下兵马,必然先过李将军那一关,否则,一切岂不是空谈?”
“但是,李将军会同意?”
“他同意不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拓跋家族内部的意见。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先稳住局面,到时,再在家族里进行内部权力的再分配,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任城王,到时,天下才真正是我们拓跋氏的了。”
“我可以去说动乙浑来谈判。”
“好,这就靠你了。你告诉他,他要做大司空,我们同意,但是,必须先安抚好李将军,否则一切都是免谈……”东阳王悄悄比了个手势。
沦为阶下囚14
任城王有些忧心忡忡的:“除掉李将军,这合适么?”
“你别忘了,乙浑好歹是鲜卑人,而李将军,则是一半汉人血统;以前他的两个女儿做了妃子,现在,女儿也死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此时,肯定只能仰仗乙浑,而非李将军。如此,乙浑才可能放心大胆地来和李将军周旋谈判,真正处决冯太后。”
“这也是京兆王的意思?”
东阳王点点头:“正是京兆王要我跟你联系。如果乙浑不放心,谈判的地点可以由你们定。”
任城王点头,既然谈判地点自定,那乙浑肯定会来谈判的。
随即,任城王便下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乙浑。
此时,乙浑正在山下军队的营帐里喝酒,四周一片白花,他也一身素服,正在为弘文帝和他的女儿乙贵妃举丧,见任城王回来,急忙屏退左右,只剩下源贺、陆泰。
四人坐定,他急忙问:“冯氏真的被抓了?”
任城王喝了一杯茶才说:“我亲眼看到她和一干汉臣被关押在慈宁宫的西厢,每个人都被关押在大木牢笼里。”
这种木制牢笼,乙浑并不陌生,昔日太祖的时候,北武当有人犯错,经常会被这样关进牢笼里,沉入湖水里溺死。
乙浑见事情属实,面露喜色,但是很快又变得无比悲愤:“这个恶毒的妇人,我一定要替我的女儿报仇……我的女儿死得好惨……”
众人都知道,乙浑最是宠爱这个漂亮的小女儿,现在,乙贵妃随着弘文帝死了,乙浑整天食不下咽,人也憔悴了一大圈。
源贺义愤填膺:“宰相大人,如今凶手已经被抓住了,到时,我们就可以狠狠惩罚她们了。”
“对。我一定要亲自把冯太后沉入湖水,在她背上加上石块,让她慢慢地沉下去,溺死她。”
PS:今日到此;周五我要外出游玩;只能晚上回来,估计明晚是0点左右更新;大家也不用熬夜,周六睡醒了再来看比较合适:)提前说周末愉快,晚安:)
生死决战1
“最好是再把她的四肢斩了,把那些汉臣全部杀了。”
“对对对,这种狠毒的女人,剜心剖肺,也不为过……”
……
大家发泄了好一会儿,任城王才提醒他们:“京兆王和李将军说大家可以坐下来谈判……”
这也是乙浑最最关切的,他还没开口,陆泰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谈的?我们一口气杀上去,处死冯太后,乙浑做大司空,我做大将军,你们两个也升官发财,这岂不是最好?”
乙浑斥道:“蠢材,你懂得什么?现在李将军大军在握,我们干不过他,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
“他们不是要谈判么?”
“对,谈判地点,可以由我们决定。”
“这就好!”乙浑的小眼珠子一转,他对于这个问题,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的。
“既然如此,谈判地点,就定在银月湖。”
银月湖在北武当以北十几里,因为一条湖的环形围绕,它实际上是在玄武宫的侧对面,隔山相望。
乙浑选在这里,是大有深意的,一是银月湖的位置,易守难攻;二是这里是历代帝王的私人别墅区,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他野心勃勃,本来就是想做帝王,如果这一次,能够在那里,圆满解决问题,天下,就可以到手了。
届时,甚至可以在银月湖宣布总揽朝局,这样,大局已定,再回平城,一切,便是手到擒来,而且,也不必背负什么道德上的指责。
其他三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出于战略地位考虑,觉得银月湖很不错,便立即答应下来。
源贺久经善战,立即道:“我们可以在半山腰步兵。”
乙浑一皱眉:“左侧的悬崖可以布下伏兵……”
PS:配合花朵朵做的这个视频看:《一路芳妃》视频:
生死决战2
二人抬头望去,那是一道光秃秃的悬崖,但是上面却是密密匝匝的松林。从这里埋伏射击手,居高临下扫射,的确是最令人满意的。
陆泰大声叫好:“对,在这里伏击,保准他们有去无回。”
源贺却不以为然地提醒他们:“不行,这里是历代先帝陵寝的正殿,是我们北国的龙气所在,可不敢在这里伏兵……”
陆泰也想起来,的确,这里是历代皇帝的寝宫,平素是禁止狩猎,更禁止外人踏步;纵然是鲜卑人,昔日的奴隶民主制还十分盛行,但是,无论如何,也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君主和臣民之间,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否则,太祖也不会立下太子继位,母亲必死的规矩了;他们并无谋反的念头,只是想捉拿冯太后,如果惊动了先帝们的陵寝,那可就不妙了。
乙浑见他二人反对,急了:“现在是为了维护北国江山,冯太后何等狡猾?如果她的党羽们发起动乱,我们就会防不胜防,我们是从大局出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顾不得了,权宜之计,祖宗也不会怪罪……”
源贺有点奇怪:“就是为了维护祖宗家法,我们才要处决冯太后,现在去招惹陵寝,岂不是惹人闲话?再说,那个区区女流之辈,我们这么多人,怕她干什么?”
乙浑有点恼怒:“那不是普通女人,她比一只猛虎更令人害怕……”
“这倒奇了,她就算心狠手辣,难道能比得上我们鲜卑勇士?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扳倒她,乙浑,你怕她作甚?”
乙浑对于这个陆泰的愚蠢,简直是气急败坏,但是,当务之急,他根本不敢暴露自己的野心。陆泰这个莽夫还好说,但是,源贺可精明多了,一旦发现,就不会跟自己走,只得妥协道:“罢了,我们就看在先帝的份上,另外选下伏击之地。”
二人这才同意了。
速战速决1
谈判地点一公布,整个北武当上下,都蔓延了一股微妙的紧张的情绪。就连那些道士们,也终于躲藏在道观里,哪里都不敢去了。
在谈判之前,李将军提议大家先去围猎一场,以便于双方先联络一下感情。
鲜卑人逐水草而居,从小到大,狩猎是常事。
狩猎地点,就在银月湖背后的半山腰。这里的地势十分平整,开满了密密匝匝的各种小野花,蜂蝶成群结队在里面嘤嘤嗡嗡的。而往上,便是密密匝匝的云顶山峰,背后,则是大名鼎鼎的白虎山。
白虎山已经属于北武当的后山了,北武当开山后,经过烧荒开垦,大群的猛兽被赶到后山,也便是白虎山。这里,时常有狼群,虎群出没。罗迦登基前期,很喜欢阻止鲜卑勇士在这里射猎,大家组织声势浩大的猎虎行动,虽然很刺激,但是,也有不少人死于虎口。后来,罗迦就取消了白虎山围猎,而且严谨人们到这里狩猎。
弘文帝登基后,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也从未组织人在这里狩猎。
乙浑本是要提议干脆去白虎山,让这些人活动一下筋骨,但是想到野心不易暴露,若是让这干武夫看出什么端倪,也是麻烦,就算了。
虽然没有老虎,但是往上便是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出没着各种各样的野鸡,野兔、金钱豹、野猪、獐子等等动物。
一路上,这干武夫谈笑风生,众人见昔日的李将军,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乙浑暗暗欣喜,一个老者而已,何足道哉?
李将军却兴致勃勃的:“大家就放开身手,比一比,今日谁猎获的动物最多。以两个时辰为限,谁猎获的动物最大最多,谁就是大赢家。到时,我们在这里清点,获胜的人,还会获得额外的奖赏。”
这些鲜卑男人,一个个都是要强好胜的,听得这话已出,立即一拥而上。
速战速决2
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立即热闹起来,各种动物们遭了殃,这些鲜卑贵族们,骑着马,带着猎狗,搜山的士兵们一群一群,跑得比兔子还快。每每有收获,大家便蜂拥而上,捡起来,替主子清算着。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
大家在约好的地点聚合。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大家都气喘吁吁的。最先亮出收获的是东阳王,他的随从只提着几串野兔子,花野鸡。他吭吃吭吃的:“哈哈,我老了,不行了,只打了这几串野味,这些野鸡的毛倒好看,可以给孩儿们做小玩意……”
在他的旁边,任城王哈哈大笑,他打了一只獐子:“人人都说,北武当的獐子,肉质十分肥美,你们看我这只,还真是肥美……”
源贺笑道:“你这只算什么?你看宰相大人的,宰相大人,好汉不减当年勇,一个人钻入了山后的密林里,收获可比我们都大得多了……”
众人一看,乙浑十分得意,原来,他打了一只巨大的金钱豹。这种金钱豹,几乎快靠近后面的狩猎禁区了,其他人见他打了,都非常羡慕。
大家立即奉承他:“宰相果然好身手,猎获了这么大的豹子。”
“今天,就数乙浑收获最多。”
乙浑得意的东张西望,忽然问:“李将军呢?”
“是啊,李将军还没回来?两个时辰早过去了……”
“哈哈哈,来了,来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在身后,众人回头,只见李将军的几名亲随,抬着老大的一只野猪出来,因为个头太大,怕不得有三四百斤?
众人齐声称赞:“李将军,还是你收获最大,果不愧为常胜将军。”
“哪里。你们也都收获多多。今晚,解决了问题,我们一起来个烧烤大会,就用这些现成的野味,一定好吃极了。”
“好好好。”
速战速决3
乙浑见自己被抢了风头,心里很是不爽,但是,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和李将军计较,也恭维他几句。
看看日头,已经到了约定的谈判时间了。银月湖的议事厅里,京兆王已经在等候了。所有人,便策马往山下而去。
狩猎的放松心情,忽然重新凝重起来。尤其是乙浑,领口上又开始冒出汗水,不时地东张西望。
当看到银月湖对面的深草丛里,偶尔几个人影一闪,他才稍稍放松了警惕,这是他埋下的伏兵。在座的诸人,几乎全是日后的绊脚石,今日,便是要将这一群人,一网打尽。
往下,能够看到银月湖对面的岸边。那是夏日的芦苇,长得十分茂密,一些野鸟,野鸭子,嘎嘎嘎地出没其间。
这一日,阳光晴朗,晌午的光线十分强烈,如一条白链子,将整个银月湖一剖两半,左边,波光粼粼,右边,绿树成荫。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湖边那排木笼上。其中,位置最明显的,正是乙浑早已恨不得除掉的冯太后。
她耷拉着头,头发乱蓬蓬的,垂头丧气,再也没有昔日雄辩滔滔的风华。
他心里暗暗地得意,这个女人,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从神殿,到张婕妤,再到自己的女儿——他一生征战,纵然在罗迦面前从不敢胡作非为,但是,对罗迦却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感觉;唯有见到冯太后,几乎是从冯皇后开始,他便有非常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不死,自己就会死。
为此,必须让她先死。
为了斗败这个女人,自己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包括女儿的生命,才真正取信于这干愚蠢的鲜卑大臣,一举将她和弘文帝都搞死。
他心里自言自语:“女儿,你死得也值了,阿爹就要给你报仇了。等阿爹登基后,就追封你为公主,要你好好享受阴间一切的荣华富贵!”
速战速决4
其他大臣也都看着冯太后。
源贺自言自语道:“真不知这个女人怎么想的,她以前火殉先帝,我们都以为她对拓跋家族是忠心耿耿,竟不料如此狠毒,连弘文帝都干杀……”
“就是,我们都被她的假象所蒙蔽了……”
乙浑奸诈,生怕众人就这个话题引申出去,引起怀疑,毕竟,冯太后昔日美名在外,朝野上下,都是有口碑的。
他急忙道:“这个女人虽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她私下里和汉臣相互勾结,你们别忘了,她是汉人……对了,据说她和汉臣李奕有私交……”
众人大吃一惊:“李奕?就是以前那个工部尚书?”
乙浑本来是随口说说,见大家如此反应,他忽然心里一动,立即信口胡扯:“你们还记得那一次冯太后跳火吧?正是李奕这厮救了她。李奕是汉人,她也是汉人,汉人狡诈多端,他们当然要狼狈为奸……”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两年,弘文帝上台后,维护我们鲜卑人的利益,重新划分了土地,那些汉人奴隶都不满意,李奕和王肃等人,自然会怀恨在心,他们知道冯太后在弘文帝面前说得上话,当然会死命地去怂恿她……”
乙浑这番话本是漏洞百出的,但是这些鲜卑人和汉人的对立由来已久,如今听得这番怂恿,当然立即信以为真,一个个群情激愤:
“这个女人真是太狠毒的……”
“就是,先帝当年何等宠幸她?弘文帝也不曾亏待她,没想到,他们竟然狼子野心……”
任城王恨恨的:“等确定了真相,我们就把这干心狠手辣的汉人全部浸入湖水淹死。”
“他们毒害弘文帝,天理难容,一定要先挑断他们的脚筋。”
李将军立即附和道:“对对对,得先惩罚她们一番。他们的死期到了。”
……
速战速决5
和冯太后的距离,只有一条浅浅的水湾,相聚不过七八丈远的距离。
冯太后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话。能听到他们一声声的喊打喊杀。
一溜人马,趾高气扬地从对岸走过。
直到这些人完全进入了银月湖的谈判大厅,芳菲才缓缓抬起头。
身子在一个囚笼里,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阶下囚的感觉。
从神殿到冷宫,再从冷宫到阶下囚,她苦笑一声,自己的命运,这一辈子,还真是脱离不了囚牢二字。
记得当初在冷宫的时候,曾经立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罗迦,不料,今日却在这里,为了他的国家而筹谋,甚至不得不沦为阶下囚。
对面是氤氲的银月湖水,四周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各种各样声音悦耳的飞鸟,跳跃的鱼儿,色彩斑斓的贝壳……
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
那是多久了?自己和罗迦,在这银月湖边,奔走,策马,欢呼,缠绵……那时候,自己为他所威逼,不得不被拐到这里,在历代帝王的温泉里沐浴。
温泉水滑洗凝脂,恩爱缠绵永不足。
就是在这里,他立下誓言,以后,只会有自己一个;此后,真正的六宫无妃。
也正是在这里,自己偷看了他们的秘史,直到他们祖上历代的丑闻,历代的秘密,乱仑,弑父……才第一次知道,外表无比强大的罗迦,他的内心,其实是何其的脆弱。
越是身在高位的人,越是胆战心惊。在普通人看来,很小的事情,很不值得宿命论的事情,但是,在孤家寡人身上,却成了天大的事情。周遭的一切,都是风声鹤唳,仿佛天下任何人都是潜在的敌人。
她常常在怀疑,如果罗迦不是皇帝,是不是,就根本不会在意那样的宿命论?
就如一个穷光蛋和一个百万富翁。
速战速决6
百万富翁,总是会考虑更多的事情,更多的人,他的帝国,他的版图,他的生意,甚至他的情人,二奶,私生子,敌人,朋友……而穷光蛋,获得很少,所以牵挂便也少得多。
金钱,权利,一旦超出了某个程度,便再也不会带来更多于的幸福;所以,社会上产生慈善家。人类,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一直进步。
九五之尊,其实是胆战心惊。家族的宿命,罗迦最终也没能逃过。
这便成为他们一生的悲剧,没有男人能活过四十岁——罗迦何其有幸,多活了两年,但是,也很快就死了。
彼时彼地,竟然是天人永隔。
到弘文帝的时候,她想,弘文帝是多少岁?二十九?三十?
忽然悚然心惊,浑身竟然微微的颤栗;弘文帝,他能否真正逃过此劫难?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她银牙紧咬,在内心里,几乎是在诅咒:“陛下,死陛下,你这一次,一定要保佑我,保佑太子……如果你不保佑我们,你们家族真的要亡了……以后,连给你扫墓之人都没有了……如果你不管,我也不会管的,你别忘了,我还曾是你的仇人呢!我干嘛替你卖命?要是你们北国亡了,那是你活该,活该……这也算是间接替我们大燕国报仇了?”
权臣篡位,便意味着前面皇族的灭绝和大规模的屠杀;不止是弘文帝一个人的生死,还有罗迦的子孙们,他们一个也逃不过乙浑的毒手。
她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
是乙浑把自己沉入湖水里,还是自己把乙浑的头砍下来?
在她的旁边,左边是赵立和乙辛;右边,是李奕和贾秀、王肃等人。
尤其是一干汉臣,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某一天,自己等人的命运,全部系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成败,完全要看她的表现。
速战速决7
李奕想跟她说一句话,但是,她一直微微闭着眼睛,垂下来的黑色的头发,完全遮挡了她的表情,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距离的靠近,反而增加了理解的难度;此时他们反而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年轻的太后交流了。
芳菲靠在囚笼上,太阳直直地照射在她的头顶。
她完全闭着眼睛,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议事厅。
京兆王坐立不安,听得外面嘈杂的声音,一群武将蜂涌进来。
乙浑早就得知是京兆王被推举出来主持政局,但是,他却不以为然,生平所忌讳,不过是罗迦和冯太后而已,如今,这两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他甚至连对付京兆王的办法都想好了。
京兆王端站中间,两边并未陈设座位。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奇怪。
这时,忽然注意到,大厅正前方,放着一个巨大的东西。上面蒙着一层帷幔。
众人都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得京兆王大喝一声:“揭开。”
旁边,八名侍卫立即上前揭开帷幔。
竟然是一具棺材——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此时,鲜卑人入主中原陆续了有了几十上百年的历史,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火葬到土葬!
先帝罗迦是土葬。
这一具弘文帝的棺木,难道也是土葬?
漆黑的棺材,阴森森的,散发出一种死亡之气。看得出来,那棺材是临时做成的,十分粗糙,就连上面刷的桐油的味道,都还是刺鼻的。
乙浑再是胆大包天,见了这具棺材,也心里一抖。
东阳王带头就跪了下去,嚎啕大哭:“皇上,你死得好惨啊……”
众人也跪下去,顿时,大殿上,义愤填膺,申讨之声响成一团:“皇上,你死得好惨啊……皇上……”
速战速决8
众人按照官衔跪下去。左首是李将军,右首是乙浑。二人跪下的时候,都彼此看了彼此一眼。
等众臣哭诉了一番,对于凶手的仇恨已经到达了顶点的时候,东阳王带头站起来,擦了泪水:“京兆王,当务之急,我们必须严惩凶手!”
京兆王朗声道:“决不能放过凶手。”
众臣陆续站起来。
这是京兆王第一次如此露面,众人见他神色十分威严,一身王爷的服装。心里都暗自嘀咕,弘文帝去了,是不是该是他做皇帝了?
一些人服气,一些人自然不服气。
尤其是源贺等人,但见弘文帝的棺材,异常凄凉的摆在,面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生了同情之意,只暗恨,弘文帝为什么没有儿子?
要是多少有个儿子,如今,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凄惶的地步。大家对冯太后的仇恨,便又加深了一层。
京兆王的声音十分沉痛:“陛下遭到毒手,竟然在盛年之时蒙难,此乃我们拓跋家族最大的不幸。好在祖宗保佑,如今,凶手已经被绳之以法,只等公布了他们的罪行,就行诛戮,为弘文帝报仇雪恨。今天,本王承蒙各位错爱,有幸被大家推举出来,只是做一个证人,见证今日的大事,和他大家一起维护北国的安定……”
众人听他的声音十分谦逊,一点也没有大权独揽的意思,反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证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不想做这个皇帝人选?
所有人,都在打着心目中的小算盘——和京兆王亲近的,或者有罅隙的。
乙浑也转动着小眼珠。
他深知,自己要篡权,如今,京兆王和李将军,便是大敌。
只要放走了其中任何一人,自己的一切盘算就要落空。
他不动声色:“京兆王德高望重,你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速战速决9
“宰相此言差矣。本王只是代表拓跋家族,对凶手加以申讨。至于具体的事情,等讨伐了凶手,拓跋家族自然会重新安排。”
拓跋家族会安排?难道现在家族之人,不是全在这里么?乙浑想,难道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人?
李将军立即道:“王爷谦逊仁义,如今群龙无首,我们自然会以你为尊,听你号令。你但有吩咐,大家无不遵从。”
他用眼睛看着众人,任城王急忙道:“我等自然听命行事。”
源贺也说:“我等也是。”
京兆王这才不慌不忙的:“这一次抓获毒害弘文帝的凶手,李将军立下了大功。就按照之前的,先封为领军大都督,掌管目前的军事行动……”
乙浑轻轻咳嗽一声。
唯他马首是瞻的陆泰立即说:“王爷,你可不能漏了大功臣。”
“但说无妨。”
“这一次,虽然是李将军派人抓获了冯太后等凶手,但是,最大的功臣,还是乙浑大人。正是他发现了冯太后的阴谋,加以揭发,又率领我们迅速组织人马反击,才有今天的顺利谈判。乙浑大人功高盖世,肯定要大加封赏才对……”
乙浑的好几个同党都立即道:“是啊,论功劳,自然是乙浑大人第一。”
“乙浑大人应该做执掌兵马的大司空……”
“有乙浑大人率领,我们鲜卑勇士,马上就可以出去击杀冯太后等凶手……”
京兆王手一挥,朗声道:“乙浑的确是立下了大功。但是……”
陆泰不耐烦道:“既然是立下了大功,就该封赏,还但是什么?”
京兆王根本不理睬他,“但是,现在有一件事情,对乙浑大人很是不利……”
乙浑的眼珠子一转,神情紧张起来。
只见京兆王一拍掌,立即,议事厅的里面,几名士兵,推搡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太监出来。
速战速决10
乙浑一看此人,神情就懵了。
此人正是大太监王琚。
他心里一惊,立即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这个死太监,当初炮制了毒酒之后,他就想到要杀人灭口,不料,王琚见机,在宫里磨练得老谋深算,竟然对他不辞而别,悄悄地跑了。可是,跑又没能跑远,竟然被人家捉住了。
“王琚在事发之前,被人发现在山峰上采集毒草千叶红,而事后,经御医们检验,弘文帝便是死于这种千叶红的剧毒。”
众人早已知道弘文帝的死因,本来没有奇怪,但是看到王琚,却无不震惊——王琚从太子府开始伺候,是弘文帝的第一亲信,他怎么会毒杀弘文帝?
京兆王大声道:“王琚,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你为什么要毒杀皇上?”
王琚浑身筛糠“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下毒的?”
“是……”
“到底是不是冯太后指使你下毒?”
王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不,不是……”
几乎是晴天霹雳,文臣武将们,心几乎都要提起来了。
乙浑大喝:“你这厮胡说八道,不是冯太后,是谁?”
王琚几乎要跳起来咬他,双眼要冒出火来:“就是乙浑这厮,就是他……”
乙浑眼明手快,一下就去掐他的脖子。
但是,东阳王等人速度更快,一下拦在他的面前。
京兆王面如寒霜:“乙浑,你敢在本王面前逞凶?退下!”
乙浑不得不退下。
王琚趁机大声喊起来:“是他,是乙浑!是他指使我下毒,千叶红也是他叫我采集的……可是,他当时只说是要毒死冯太后,而不是皇上……我怎么会下毒毒死皇上?我已经伺候皇上快三十年了……可是,乙浑说,冯太后迟早会害了皇上,就叫我先下手为强……”
速战速决11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这干鲁莽鲜卑人的呼吸之声,重重的。
“在平城的时候,他就指使我了……我想起当时冯太后到太子府时,曾经和太子争吵,就是那一次,冯太后在太子府遇刺之前,陛下不知为何得罪了她,两个人大吵大闹……事后,我一直很害怕冯太后对陛下不利……这时,乙浑来找我,说冯太后有诡异,我一想,二人之间有过节,怕她以后对皇上不利,所以,想除掉她算了,而且,乙浑给了我那么多钱……是老奴一时瞎了眼,贪财,被蒙蔽了……可是,他当时真的说是只毒冯太后……没想到,毒死的却是皇上……老奴有罪,老奴该死……要是知道他狼子野心,连陛下也不放过,就是砍老奴一百次头,老奴也不敢啊……老奴从小看着陛下长大……”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呜呜地哭。
在座的一干文臣武将,顿时懵了。
不料,铁板钉钉的事情,忽然变得如此柳暗花明。
风云突变,凶手从冯太后,忽然变成了乙浑?
而且,这一次,的确是真正的人证物证俱在。
尤其是任城王,嘴巴张得老大,完全不知所措,自言自语道:“乙浑,真是你杀了皇上?”
乙浑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蠢材,你们就这么相信这个死太监?我要是下毒,我能毒死自己的女儿?”
源贺急忙道:“是啊,虎毒不食子,乙贵妃也死了。要说乙浑毒杀皇上,难道他连自己的女儿也杀了?这个死太监肯定是胡说八道……”
陆泰也急忙说:“这个死太监肯定是被冯太后收买了,来诬陷乙浑的……”
王琚声嘶力竭:“乙浑这个老贼保藏祸心,你们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陆泰一脚踢在他的背心:“你这个老奴才才是包藏祸心,你再胡说八道,我马上杀了你,将你的眼睛挖出来喂天上的秃鹰……”
速战速决12
李将军一伸手,将王琚拉开,大笑一声:“乙浑,你自作孽,不可活,你以为就没人知道你的罪证了?”
乙浑的态度十分傲慢:“我有什么罪证?光凭这个老奴才一面之词,你们就能定我的罪?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你们故意收买了,栽赃我的?”
他这话,就很没有说服力了,要知道,王琚是弘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决不可能被人收买了栽赃乙浑。而且,承认谋杀,王琚已经是死罪了。
东阳王大声道:“上次,乙浑的儿子闯进我家里,要求强娶我的小女儿,还得意洋洋地说,要是我女儿嫁给了他,就是现成的太子妃……”
乙浑勃然变色:“老匹夫,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家里还有十几名被打伤的侍卫可以作证。各位,你们千万别被乙浑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但是,你怎么解释乙贵妃之死?”
“是啊,乙贵妃也死了,冯太后却是好端端的,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半信半疑,但觉这一场政变,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疑剧。
李将军打断了众人的争议:“各位,大家不用再胡猜了。弘文帝,的确是乙浑毒死的。千叶红的剧毒,王琚只知道采集,却不知道解药;冯太后之所以不死,是因为她事后喝了北武当的参茶。千叶红,正是和高山参茶,相生相克,互解毒性。而乙浑不死,是不是他当日,根本就没喝酒?”
众人一怔,都看着乙浑。
这是乙浑自己说的,当日,他身体欠安,没法饮酒,所以才逃过一劫。
乙浑一时无法辩驳,额头上全是汗水。
“至于说什么虎毒不食子,这话,用在一般人身上可以,但是,用在乙浑身上却不恰当。他明知是毒酒,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喝下去。这是他的老规矩了,大家应该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女儿柔福……”
速战速决13
众人立即都明白过来。柔福嫁给三皇子,三皇子谋反作乱,毒杀先皇;乙浑怕牵连自己,所以,亲手把柔福生的儿子杀死,号称大义灭亲,再把柔福也赶去了尼姑庵。当时,朝野上下,对此事很不以为然,依照乙浑当时的地位,根本不必杀了女儿,外孙,但是,他还是做了。
“乙浑连亲外孙都能毫不犹豫地杀死,现在,以牺牲女儿来诬陷冯太后,自然是完全可能的……”李将军指着他的鼻子,“原因很简单,就是乙浑想谋逆,早就想篡位了!”
众皆哗然。
乙浑咬紧牙关,“你们这干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放着真凶冯太后不去捉拿,却偏偏要听信一个太监的话,诬陷我,你们这算什么?”
京兆王大喝一声:“乙浑,你毒杀皇帝还要抵赖?”
“京兆王,你们竟然联合起来阴我?”
“乙浑,你的死期到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源贺和陆泰,一左一右护住乙浑。
可是,二人却失去了分寸,心乱如麻,现在,也不知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东阳王喝道:“源贺,陆泰,你们两个家伙还要助纣为虐?”
“这……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的假的?”
“你们两个家伙,如果再执迷不悟,以后就是和乙浑一样的下场。”
源贺一迟疑,不由得退后一步。
陆泰却大声道:“我宁愿相信乙浑,也不相信那个汉女!你们别忘了,冯太后就是个魔鬼,就是她,鼓动先帝,血洗神殿,毁了我们鲜卑人的大神基地……大祭祀是怎么死的?阿当祭司是怎么死的?还有拉法上人,他是怎么死的?他可是乙浑的亲哥哥啊!这些,你们都忘了?冯太后才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可不要错怪了好人!再说,我们可不是被煽动的,是自己兴兵勤王!”
“陆泰,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速战速决14
乙浑见势不妙,但是,他早已在银月湖周围埋下了伏兵,也不以为然,冷笑道:“你们以为外面有御林军就可以指鹿为马诬陷我?实不相瞒,在座的各位,识相的就乖乖地顺从我,不识相的,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乙浑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任城王等毫无准备,惊慌失措道:“乙浑,你不要乱来……”
“哈哈哈,外面早已埋伏了我的人马,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东西,宁愿维护那个奴隶出身的汉女,也要跟我作对,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哈哈哈,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祭日……”
李将军也大笑一声:“乙浑,你休得猖獗,你有人马,别人难道就没有人马?”
陆泰立即道:“我们带来的,可是最精华的鲜卑宗子军,全是一个顶十个的好手,李将军,你先不要得意……”
东阳王反驳道:“李将军的人马,长期对刘宋战争,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之徒,而且,数倍于你们,难道还怕了你们……”
乙浑狠狠盯着他“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匹夫,等解决了外面,我首先收拾你……”
东阳王毫不示弱:“乙浑,你作恶多端,死期迫在眉睫,还敢大言不惭……李将军的三十万大军一定会砍了你,等着瞧吧……”
双方剑拔弩张。
各自带来的侍卫又势均力敌,彼此谁都无法扭转局势,只能干瞪眼,打嘴仗。
这时,外面已经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显然是乙浑的队伍已经放出了风声,外面,才是真正的生死决战,血肉相搏。
乙浑这些年,阴养死士,又加上煽动了一批不明真相的鲜卑宗子军,包围在银月湖半山腰,占领了制高点,就算李将军的人马众多,只怕一时也无法取得上风。
众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不知道是李将军的队伍厉害,还是乙浑的队伍厉害。
任城王犹心有余悸,自言自语道:“幸好我早撤军,没有跟着他们起哄……”
PS:今日到此:))大家周末愉快。
复活1
其他鲜卑大臣也都是这样的心态。此时,已经成了一个微妙的时候,大家虽然已经看清了乙浑的真面目,但是,骨子里,却又存着一点狐疑;面对李将军和东阳王等组成的局面,对上乙浑的局面,大家该跟着谁走?朝局将变成如何?
所有人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目光,不时从两派人马身上扫过。京兆王和东阳王都非常紧张,这时,可谓是决定拓跋家族生死命运的时候,弄不好,自己等人,接下来就完了。
乙浑头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却一直稳住怯意,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露怯,追随者们,肯定先就慌了。
“唉,这样打来打去,外面战况到底如何?”
任何人都回答不上来。
众人僵持不下,等着最后的结果。
此时,已经快到黄昏了,银月湖上,水鸟开始成群结队地飞起来,扑簌簌地又落在草丛里。残阳如一轮血红的圆球,在水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整个世界,显出一种极端不寻常的红红黄黄。
芳菲瞪大眼睛,看着一只粉红色的水鸟,一双翠绿的脚丫子,踩在湖面上,掠过一层细小的涟漪,扑腾着翅膀,嗖嗖地就飞走了。
正在这时,忽然从半山腰上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战争的动员令,是开战的信号了。所有被关押的汉臣,都同时直立了身子。
她一喜,大喝一声:“动手!”
几十个木笼,忽然开了。
原来,这些囚笼,都放了锁,却没有锁上。
她一吼,早已被关押着的汉臣们,如脱笼的猛虎,一下就冲了出来。
赵立和乙辛,分别关在她的两边,最先拥到她的身边,紧接着是李奕,他冲上来,挥舞着大刀:“你们保护好太后的安全。”
“好,剩下的人,全跟着李奕,马上冲上去。”
“是。”
复活2
贾秀和王肃跑过来。
“王肃,你和贾秀一起,主要做动员工作。记住,一定要避免大规模的死伤,不能掀起大规模内战。”
“是。”
顷刻之间,任务已经分配完成。
谁也没注意到,冯太后宽大的袍子里,一挥,摸出一柄匕首。这柄匕首,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宝石,鲨鱼皮的刀鞘,锋利,珍贵,正是罗迦生前所用的东西。也是她早就备好,用于壮胆的。
夕阳下,锋利的匕首,反射出一种冷冷的寒光,仿佛是古战场上,一件孤零零的寂寞的时刻。芳菲虽然对于战场已经并不陌生了,但是,对于要仰仗自己的战场,方是第一次;尽管在朝臣们面前,装得镇定自若,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翻江倒海,有一种她自己都从未体会到过的害怕——那不是为了一己之生死;而是掌握着很多人的生死。
自己,能把握得这一盘决胜之局?
她很用力地挥舞了一下匕首,匕首上的宝石,几乎要映照出罗迦的面孔——她自言自语:陛下,你一生不曾败过,这一次,也是你在战斗,可不是我!
匕首,此时,可真是要派上用场了!
此外,她还穿着一件软甲,也是罗迦留下的,是一件很珍罕的贡品,一般的利刃弓箭,都无法射穿。在青州的战场上,她就曾经穿过它观战。
身后,赵立已经牵来快马:“太后,快上马。”
她纵身上马,拉了缰绳。
马在银月湖边,抖擞着,跑得飞快。
白色的骏马,湖边的青草,遍地的野花,这里,本是一个适合浪漫的地方,但是,所有的浪漫都不见了,这里完全变成了巨大的战场。
一场剧烈的厮杀正在展开。大家都看着半山腰上的厮杀,乙浑这些年苦心经营,这一次,又是早做了准备,带来的人马,当然一个个很是了得;
复活3
如此厮杀下去,虽然最终芳菲能够确信胜利,但是,付出的代价只怕也太大了,这些宗子军,全是宗室,他们一心“勤王”,若是死伤太重,以后,岂不是要和宗室解下深仇大怨?
就如乙浑所说,他的人占领了制高点。因为他提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为了让他完全放心大胆地来参加谈判,这样的代价,是不得不付出的。但是,山下,是李将军的大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正在激战的众人,忽然见到冯太后和一干汉臣冲过来。
李将军的队伍还不如何,那些鲜卑宗子军却完全愣住了。他们手里的武器也放慢了速度,不明白敌我之间,为什么飞速地在转换。
此时,芳菲对这些宗子军已经很没有好感了,基本上,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次,都很轻易地被煽动,从三皇子到乙浑,他们还自以为是在维护鲜卑人的利益。
当务之急,必须马上阻止他们。
但是,要让他们乖乖投降,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为了这件事,芳菲已经和贾秀等人商量了许久,才定下了这个计策。
此时,贾秀和王肃已经往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冲去。他们都拿着以弘文帝和皇太后联名颁布的诏书,要大家放下武器,所有人不但既往不咎,还赏赐银两。
激战中的鲜卑人完全不理睬二人的呐喊,王肃忽然心生一计,喝一声:“贾秀……”
贾秀立即明白过来,二人手里拿的是临时的锣鼓,早就准备好的,就埋藏在山腰上,贾秀拿了锣鼓,拼命地敲:“住手……都住手……乙浑才是逆贼……是乙浑杀了皇上……你们不思为皇上复仇,现在还在替敌人卖命……”
双方愣了一下。
趁此机会,贾秀大喊起来:“你们中计了……你们中了乙浑这厮的奸计……”
复活4
一个将领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贾秀的声音一点也不比他小,也大喝道:“住手,你们看我是谁?”
贾秀,大家当然认得贾秀。
当时,贾秀拒绝让乙浑的妻子的公主封号,朝野皆知,他也成为有名的直臣。就算是宗子军里,贾秀的名声也是很高的。
因此,他这一番怒喝,大家倒是被镇住了。
贾秀当机立断:“是乙浑毒杀陛下,乙浑现在已经被捉住了。”
那个将领是乙浑的亲信,见势不妙,当时乙浑吩咐,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只要战争的号令发出,就要激战到底,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立即大喊道:“别听信他们的,毒杀陛下的是冯太后……”
“冯太后忠孝节义,火殉先帝,她一介女流之辈,怎会毒杀皇上?你们还要一错再错?”
双方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乙浑的亲信更是紧张,挥舞了长朔:“别听这厮胡说八道,他是冯太后的人……快……”
就在这时,他忽然惨叫一声,啊的就倒了下去,一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这一箭,正是李奕射出的。
那么精准地瞄准了他的咽喉。
主将一死,群龙大乱。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贾秀和李奕等人,心里都非常紧张,此时,再一乱,局势将不可收拾。
此时,冯太后举着高高的匕首,一路跑,她身边的侍卫就大声地呼喊:“先帝遗诏在此,凶手是乙浑,你们休得犯上作乱……”
这匕首实在是太着名了!
曾经跟着战神罗迦南征北战了一辈子。
那颗宝石,大家都是认得的,那么璀璨,几乎要冲破夕阳的光辉,晃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先帝遗诏……”
“诛杀乙浑……”
“诛杀乙浑,为先帝报仇……”
……
复活5
风将她的灰色的袍子吹起。
某一个时刻,众人发现,奔跑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战士。她一马当先,仿佛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甚至在她身边护卫的赵立,乙辛等人也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冯太后如此,仿佛那个昔日娇滴滴的女人,忽然变成了一个男人!
仿佛是战神罗迦,彻彻底底附身到了冯太后的身上。
她的头发,跟着夕阳一起晃动,乌黑,柔亮,随风飘荡,那是一种气场,那么强大的气场,仿佛变成了一个法力无边的女王。
“诛杀乙浑!”
“诛杀乙浑,替皇上报仇!”
……
在李奕和贾秀等人的鼓动之下,很快,这样的喊声就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震天动地,响彻银月湖的周围,很玄武宫遥遥相对。
本就占据了人数优势的李将军的士兵们,此时,更是来了精神,很快便突破了半山腰,乙浑杀手的第一道包围,顺利地往银月湖方向冲去。
此时,冯太后已经一马当先地跑在了最前面。
她的战马,那么矫健,就如她的身姿。当年在皇宫的晨练,在北武当这些日子的修身养性,可不是白练的。
她就如一个彻头彻尾的鲜卑女人,那么强悍,敏捷,一喜欢昔日病怏怏的样子。
此时,在玄武宫的侧翼,那是一处隐蔽的险峰,一道刀砍斧削的峭壁,上面几乎寸草不生,全是整片整片的巨石,仿佛连一只壁虎都攀不下去。
正是这样的一道悬崖峭壁,将这里和对面彻底地隔绝,明明是触手可及,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上面,生长着连绵起伏的松树,黄昏,送来阵阵的松涛,仿佛一首激昂的充满战争气氛的乐曲。从这里,几乎可以俯瞰下面发生的一切事情。
当时,乙浑等人,本就是看中了这个地方,为了隐藏野心,才放弃的。
复活6
也正是他们放弃了这里,才让一切的计划,没有受到丝毫的破坏。
此时,一个人居高临下,在一棵古松的枝丫间,遥遥地看着这一切。
仅仅是一道悬崖,便将一切隔绝为两个世界。
呼喊声相闻,要过去,却必须走另一条密道,层层叠叠,徒步而去。因为多年不用,秘道的出口,已经完全是原始的青青的野草,丛林,将之封闭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踪迹。这一条密道,历代,只有传位的皇帝才知道。那是临时准备的逃生之道。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皇帝用过这样的通道。
也因此,将自己和她!将自己和这一场复杂的政变,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但是,他并不为这样的距离而焦虑。
相反,那是一种喜悦,极大的喜悦,浑身都在热血沸腾。
他看到她。
他看到她。
看到她举着匕首,骑着白马,奔驰在银月湖的山山水水,跟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连成一片。就如大风吹过草原,连绵起伏的青草,敌人如麦茬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下去。
她还在飞奔,她的身影,那灰色的,苗条的,温柔的,坚定的身影。
他甚至能奇妙地感觉到她的血液的温度。
就如他此时那么沸腾的血液,仿佛一颗心,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我的女英雄啊!
昔日的娇怯,哭泣,懦弱,无法改变的她的命运……变了,她统统都变了,再也不是那个身穿白纱,只等着徇死的女孩了。
她就如一只充满了力量的浴火的凤凰。
也是自己这一生唯一坚决的,毫不动摇的信任。
她跑过来了,近了,近了,甚至近得能看清楚她的面孔了。
她就从他的下面跑过。她的头盔下,黑色的头发高高地扬起,仿佛跟周遭的绿树,一起墨绿了这个世界。
复活7
他伸出手,几乎能触摸到她的扬起的乌黑的头发——那是风吹来的青葱,那么可爱的记忆,手触摸到的,是满把的树叶,翠绿,乌黑,一如她的秀雅。
还是记忆里的雪白,乌黑的眼珠子,长长的睫毛,青葱一般的双手,娇小玲珑的身子,在战马上,猛烈地往前冲刺,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勇士。
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
当年在神殿等死的少女,哭泣的少女,那么软弱,那么叛逆,就如一个永远也不会懂事的小女孩子;就如冷宫的时候,一身灰色的袍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仿佛人生从此就完结了;
甚至如她从高台上跳下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样子,一如头发也不能完全遮掩的额头上的淡淡的疤痕。
她变了!
她那么美丽!
他顿时热泪盈眶。
手支撑在巨大的松树之上。
竟不料,这一次,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攸关国家生死存亡,她果真没让自己失望。
就如她在神殿的时候,那么骄傲,那么自信。
伏羲可以是女王。
谁说冯太后又不可以是女王呢?
那是芳菲!
芳菲!
他在松树的枝丫间,大声地喊:“芳菲……芳菲……”
群山震荡,鸟儿飞起。
枝丫间,抖落许多的松针、野花……
整个世界都在喊:“芳菲……芳菲……”
但是,这声音完全被覆盖了,被外面厮杀的世界彻底的覆盖了,震天价的喊杀声,当黄昏的最后一缕夕阳,彻底沉入银月湖的时候,满湖的水都红了。
山坡上的草,也变红了。
到处是零散的武器。
东倒西歪的宗子军。
“放下武器,胁从不问,只拿首恶……”
“只诛乙浑,不问胁从,你们还不投降?”
……
复活8
李奕和王肃冲在最前面。一队灰衣甲士开道,冯皇后策马直接奔向银月湖的议事大厅。一路跑过,身后的武器便咣当坠地,宗子军们,陆续开始投降了。
李将军的队伍,马上着手收拾局面,整个山头,已经完全是李将军的精锐之师了。
大局在握。
而此时,议事厅的争论,也到了最Gao潮。
除了跪着的王琚,几乎所有人都往门口挤。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厮杀。攸关双方的姓名,没有一个人是不紧张的。
但是,双方的侍卫都僵持着,没有谁能够真正走出大门半步。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能出去的,只有胜利者。
乙浑站在门口,抢占着有利的据点,手里握着利刃,不动声色。
渐渐地,陆泰等人,身子已经开始颤抖了。
乙浑却强作镇定,掩饰着自己胆怯的心理,还是十分傲慢:“我们不会输,绝不会输……”
东阳王不屑一顾:“乙浑,你那区区几万人,说不定早已全军覆没了……”
“谁全军覆没还不一定呢……”
“战果到底如何?我们这样等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
乙浑面色遽变。
李将军哈哈大笑起来:“战果如何,这还不清楚了?”
源贺惊呼出来:“天啦,这是先帝的战马。”
另外好几人都听出了这个声音。
罗迦生前有三匹最喜欢的战马,其中的赤兔驹等两匹战马,已经被火殉了;但是,他生前赏赐给冯皇后的战马,却成为冯皇后的私产,被保存下来了。
此时,正是先帝战马的声音。仿佛先帝的魂魄某一刻,骑马归来。
东阳王几乎是老泪纵横:“天啦……正是先帝保佑我们北国,先帝来了……”
所有人等,面色都变了。
复活9
门口大开,只听得马嘶停止,一个女人,从马上跳下来。
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冯太后骑马——此时,这个昔日娇怯怯的汉人女子,忽然变得那么矫健,左弯弓右射箭,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众人一见这匕首,立即跪下去。
那是先皇的匕首!
是罗迦的匕首。
唯有乙浑,呆在原地,无所适从。
就连胆大包天如他,见冯太后挟了先帝的余威而来,也顿时乱了分寸。
冯太后厉声道:“反贼乙浑,你还不跪下?”
仿佛是罗迦的怒喝:“乙浑,跪下!”
乙浑腿一软,差点跪下。但是,他立即清醒过来,知道这一跪下去,便一切都完了,自己反贼的身份,也就确立了。他马上站住,下意识地握住手里的兵器,冷笑一声:“冯太后,你们原来早已安排了御林军,为的便是要指鹿为马?”。
这时,众人已经看得分明,在冯太后的身后,是一干汉臣和几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胜负如何,已经很清楚了。
冯太后大喝一声:“拿下逆贼乙浑!”
乙浑一党面色突变,立即明白了外面战争的结果。乙浑正要反抗,几名侍卫一拥而上,牢牢抓住了他,将他按倒在地。
此时,他倒和王琚一起被压在地上,成了同病相怜。
他还在怒吼:“你凭什么抓我?”
源贺和陆泰,各自后退一步。
冯太后并未下令捉拿他俩,他们更是不安,手里的兵器,也悄悄地垂下去了。
唯有乙浑,嘶声瞪着冯太后:“你不是被关押在笼子里的吗?你怎能逃出来?”
冯太后淡淡一笑,“本宫的确被关在笼子里,但是,牢笼并没有上锁呀。”
她的眼神甚至闪过了一丝调皮,看了看背后的一干汉臣:“他们都和我一样。”
复活10
乙浑大怒:“你们这些颠倒黑白的家伙,竟然联合起来坑我……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这是助纣为虐,这个女人,可是我们鲜卑族的大敌!你们联合这个歹毒心肠的女人,毒杀我们鲜卑人,北国的江山,一定会毁在你们手里。”
京兆王怒喝一声:“乙浑,你罪证确凿,还敢胡言乱语?”
东阳王喜形于色:“还是太后英明。乙浑这厮,恶贯满盈,早该死了……”
“呸,你这个老不死的,竟然巴结一个女人……以后,北国完了,肯定完了,这帮子汉人要窜上去了……”
冯太后朗声道:“乙浑毒杀皇上,该当何罪?”
“应该挖了他的心肝,将他沉入湖水里淹死……”
“好,就以此办理!”
乙浑破口大骂:“你这个该死的妖妇,你好生歹毒……”
太后不容他骂下去,一挥手,几名侍卫已经牢牢堵住了乙浑的嘴巴。众人见乙浑伏诛,正松一口气,忽见其中一名侍卫手起刀落,一刀就刺向了乙浑的胸口。
“你们这帮蠢才……毒妇……”
一股鲜血喷出来,乙浑闷哼一声,当即就断了气。
众人都被这血溅当场惊呆了。
竟不料冯太后说杀就杀,现场诛灭了乙浑。
此时,陆泰等人都觉出一股寒意,觉得这个银月湖边,如此冷飕飕,阴森森的,仿佛寒风吹来。自己等人也是帮凶,冯太后,又会如何处置自己等人?
这个女人,征战杀伐,俄顷之间,乙浑这样的权臣,一刀毙命。
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
就连久经沙场的源贺,也猛地后退一步,仿佛生怕乙浑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陆泰瞪着她:“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原来是你设计……乙浑被你害了……”
“乙浑是死有余辜!”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PS:今日到此,一些同学们问手机的事情,手机上章节错乱,那是因为手机阅读全是手机编辑自己更新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错乱;我问问;大家尽量看网上的吧;因为手机更新,作者自己没法做主;而且,我还根本就不会用手机上网。
王者归来1
“乙浑是死有余辜!”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众人应声望去,大吃一惊。
站在门口之人,一身皇冠龙袍,高大挺拔,威严端肃。众人记忆里,他醉醺醺的气质,微微发福的身形,忽然都不见了——他站在那里,那么精神,那么威武,腰上悬挂着宝刀,脚上是战靴,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地动山摇。
此时,他的手按在刀鞘上,手也那么用力,能看到骨节上的青筋,鲜明,充满了一种力量。
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鲜卑勇士。
在他的血液里奔流的,完全是勇悍。
仿佛祖先的遗传基因,完全复活了。
众人不敢置信,一个个揉着自己的眼睛,仿佛当年金戈铁马的罗迦复活——
但是,那不是罗迦,是弘文帝!
在他的身边,是几名鲜衣怒马的侍卫,旁边,是贾秀、高允等老臣。
“暴毙”的皇帝,竟然好端端地站了起来。
一屋子的人,目光落在那具漆黑的棺材之上。之前,正是“先帝”的棺材,给源贺、陆泰等人造成了压迫性的心理。
此时,棺材旁边,一地的暗红。那是乙浑的胸口出来的血。
仿佛活祭了这具空棺材。
此时,弘文帝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原地。
跟他们所认识的弘文帝,截然不同。
“天啦!”
众人步步往后退。
不知是谁低呼:“陛下……是人还是鬼……”
是京兆王的低斥:“你们胡说什么?这世道哪有鬼?”
众人顿时醒悟,但觉弘文帝的目光也变了,再也不是昔日莺歌燕舞的昏庸而平淡,再也不是昔日碌碌无为的茫然黯淡。此刻,他的目光那么森严,竟然莫可逼视——那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是皇权在握,是把握了全局之后的强者风范!
王者风范2
就连东阳王等,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一个个心里都很凛然,如他这般的年岁,能够隐藏这么久,这么深!都不像鲜卑人的性子了。这令他们想起那些老谋深算的汉人。
腹黑如斯!
就如一把隐藏很久的利器,终于出鞘!
这才是真正的韬光养晦。
之前,竟然没有任何人看出来。
弘文帝一挥手,十几名侍卫抢上来,立即将棺材抬出去。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源贺等腿一软,立即跪了下去,不停地叩头:“参见陛下”。
京兆王也跪了下去:“参见陛下。”
东阳王等等,统统都跪了下去。
议事厅里,黑压压的一片,所有的文臣武将,对于新登基的弘文帝,从未表现出如此的敬畏,如此的服从!
弘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看着那些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臣们。
尤其是王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他相伴了二三十年的太子,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目光——那么陌生!
陌生得他都不认识了。
他本是被踩在地上的,此时,不停挣扎,老泪纵横:“皇上……您没死?老奴真是太开心了……”
弘文帝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孔,谁都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王琚怯怯地低下头去。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竟然被人收买了下毒,他也深知自己是有死无生了。
唯有陆泰还站着,又惊又喜,大张着嘴巴,看看棺材,又看看弘文帝:“天啦,陛下您……您没有死……”
弘文帝的目光看向陆泰。
仿佛一把利剑射来,陆泰猛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等都是受了乙浑这厮蛊惑……”
弘文帝一拂袖子,龙行虎步。
居中,是一把硕大的椅子。
王者归来3
那椅子一直是空着的,就连之前主持大局的京兆王都没坐下去。此时,众人方明白,为何京兆王之前会是那么谦虚的语气了。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气氛忽然变得那么肃穆。
每个人的心跳都是咚咚咚的,尤其是护驾有功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尤其是李奕,他不经意地看着弘文帝,心里无比欣喜,自己昔日果然没有跟错人。
弘文帝,终于走出了他雄主的第一步。
如此漂亮的一个翻身仗。
但是,一些鲜卑老臣们,却暗自交换着眼色,怯怯的,惴惴的。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他们昔日曾经以为的一只羊,忽然变成了狼。
但是,他们宰杀羊,却只能匍匐在狼的面前。
草原法则出来的人,最懂得这个道理。
一边是得意洋洋的汉臣,一边是垂头丧气的鲜卑老贵族们。但是,总体是非常欢喜的,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一场大规模的血腥政变,将北国毁了。
弘文帝居中,却不坐,先看着芳菲。
满屋子的文臣武将,只看到她一个人。
那是一种内心踊跃着的冲动,微妙的激动,几乎要冲破胸口——自己和她的命运,永远是牵连在一起的。
太子府时如此。
生死存亡的现在,更是如此。
甚至,他走过的时候,几乎碰到她的手——那是一种微妙的情绪,他差点碰到,却不经意地,保持着任何人都看不出来的距离,那是一种亲昵的距离,刻意的保护,却毫不掩饰自己跳跃的心事,连自己都不想再次隐瞒了——0
再也不想隐瞒自己了!
但是,那么轻微。轻微得连她都没感觉出来。
她就站在自己的对面,眼神那么明亮,仿佛一小簇属于战士的火焰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他的眼里,也燃烧着这样一簇胜利的,欣喜的火焰。
王者归来4
某一瞬间,这火焰照亮了他,满面都是笑容,真诚,而恭敬:“太后,你先请。”
芳菲几乎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喜悦的笑容了。他的憔悴,他的不以为然,统统地不见了,整个人,意气风发,充满了一种昂扬的气质。
他亲手拉动椅子,几乎是并列的位置,语调和笑容一样真诚:“太后,你请!”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
就连芳菲,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光彩照人——这个男人,终于迎来了他最光辉,最明亮的一天。
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昔日太子时的谨小慎微,日全食前后的颓废堕落,登基时的韬光养晦——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把这一切,克制,隐忍,努力,上进成这个样子。
这一切,也有自己的功劳。
她眼睁睁地看着弘文帝,亲自把侍卫抬上来的龙椅,放在居中的凤椅旁边。龙椅,凤椅,金光闪闪的卧榻之侧,他竟然留了别人的位置。
芳菲都有瞬间的错愕,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朗,几乎人人都能听见:“太后,请!”
她微微一笑,在太后的位置上坐了。这一年多来,也第一次真正发自内心地欢喜。
群臣都被这个举动震惊了。
可是,弘文帝口口声声的“太后”——明明是儿子之于母亲。
可是,群臣却觉得很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因为,于情于理,这样的举动,都无法辩驳。
彼时彼地,冯太后一手策划除掉了乙浑,尤其是关键时刻,稳住大局,她又是“太后”的身份,这个凤椅,自然坐得。
但是,大家却觉得那么不自然——儿子,呣子!
弘文帝的样子,哪里像是呣子?这二人,年岁相当,才貌相当,就如一对珠联璧合的王,后——
可是,谁敢多说什么?
王者归来5
弘文帝朗声道:“众所周知,乙浑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诬陷大臣,无恶不作。到了北武当,竟然还敢炮制千叶红剧毒毒杀朕,嫁祸太后,他丧心病狂,为了篡位,制造出嫁祸太后的效果,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毒死了。幸得太后和通灵道长识破了他的阴谋,朕就将计就计,和太后定下了计策,引蛇出洞。又得各位爱卿相助,才顺利将此逆贼除掉。”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方明白为何李将军当初一定要严守玄武宫,秘不发丧了。
“这一次诛灭乙浑,李将军,东阳王,京兆王三人居功甚伟;李将军加封威武将军,兵部尚书;东阳王官复原职,京兆王加封封地……”
三人喜气洋洋。
“此外,贾秀,李奕,高闾、王肃等人,协助太后,成功收复了乙浑的党羽,避免了事态的扩大,稳定了政局,皆有大功,众人调吏部和兵部任用……”
众人大喜,都跪地谢恩。吏部和兵部,都慢慢进入了北国的核心部门了。
其他人,也都有封赏。
只有源贺和陆泰二人站在一边,神情十分尴尬。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俩身上。这二人,跟随乙浑起兵,居心叵测,处处安排伏击。二人自知大限到了,跪在地上,拼命求饶:“陛下请饶命……陛下,臣等无知……”
王琚甚至连求饶都不敢,只瘫软在地:“老奴死罪……”
弘文帝看着他,真是痛心疾首:“王琚,你服侍朕多年,竟然被乙浑收买,真是令朕失望……”
“老奴是鬼迷心窍……老奴自知死罪,不敢求陛下饶恕……”
“拉下去!”
几名侍卫上前,架起王琚就拖了出去。
源贺和陆泰二人更是害怕。
弘文帝的目光转向太后:“太后,这二人率众杀了你的侍卫,你说怎么办?”
王者归来6
芳菲对弘文帝的处理非常满意,尤其是对李奕和王肃等人的提拔使用更是感到欣慰,这样,李奕的均田制,王肃的那些设想,才会真正地开始发挥作用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功效,不亚于除掉乙浑的作用。
她朗声道:“乙浑作乱,源贺、陆泰等虽然跟随,但是,念其受到乙浑蛊惑,尚未酿成大乱。源贺战功赫赫,是先帝生前的股肱大臣,忠心耿耿,而且回头及时;陆泰也有战功,这是家族内部问题,所以,就要区别对待,我们不宜如南朝的刘宋一般,大肆骨肉相残,令得国家不安。既然乙浑伏诛,其他胁从,就从宽处置,不予追究。”
二人听得竟然可以死里逃生,一起跪下:“多谢陛下,多谢太后宽宏大量。”
皇帝喝道:“你们不用谢朕!”
二人一起转向冯太后,不停地叩头:“多谢太后,多谢太后宽宏大量。”
“至于宗子军,也是受到了乙浑的煽动,今后,要由皇家加强管理。”
一干宗子军的首领,得到宽恕,也都松了一口气。
就连群臣也不得不佩服,冯太后这一次的处置,外松内紧,把握机会的能力,尤其是当机立断诛杀乙浑的胆识——纵然大家明白这是一个借口,可是,臣强主弱,历来是国家隐患。
众人都看着冯太后——作为这一次政变的核心主导者,她的封赏又是什么?
“这一次除掉乙浑,首功当推太后……”弘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冯太后身上,眼神忽然变得那么灼热。
但是,这丝灼热很快被他遮掩了。
芳菲忽然微微不安,此次政变,她不得不从幕后走到台前,但是,在弘文帝亲政的第一日,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地盛赞太后,是很不恰当的。
在她的身后,是一帮子汉臣,李奕,王肃等人,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不恰当,一个个,都觉得非常的荣耀。
王者归来7
就连一向不说奉承话的贾秀也不由得启奏:“太后节烈果敢,这一次又雷厉风行,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又在我北国历史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臣一定会大书特书,这精彩的一笔,以让后人瞻仰……”
所有大臣,立即跪礼:“太后英明。”仿佛之前觉得她不该坐在弘文帝身边的不安,也完全消失了。
这一次,倒是芳菲不安了,她微微皱眉,才淡淡道:“各位谬赞了,这一切,都是先帝的庇护,是当今皇上的英明。”
弘文帝这才继续道:“太后深明大义,果断建议,深谋远虑,今后,还请太后多多辅佐朕……”
众臣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弘文帝,这是在明目张胆地邀请冯太后共同主政?
但是,此时,又无人敢于公开纳谏,不许妇人干政。
芳菲立即道:“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定得了什么大计?这一次,是侥幸得了先帝的保佑;我生性懒散,今后,还是愿意守在先帝陵墓之前……”
众人听她极力推辞,方松一口气。
弘文帝也不再劝。
芳菲也松了一口气。
弘文帝又朗声道:“之前,乙浑把持朝政,国内很多事情都是百废待兴。现在有两件大事情,必须着手解决,一是乙浑党羽众多,牵连甚广,上下腐败,沆瀣一气,给朝廷造成很大的损失,必须立即着手纠正;各位爱卿,你们有什么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好些人利用乙浑重分土地的时候,被乙浑拉拢过,此时,听得弘文帝如此严厉的语气,完全答不上话来。
贾秀立即上前一步。他是吏部尚书,递上一个奏折:“陛下,这是臣早前准备好的新的法案;请陛下过目。”
弘文帝亲手接了,略略一看,放在一边:“贾秀,以后的考核,就交给你了。”
王者归来8
“臣遵旨。”
弘文帝这才继续道:“第二条,也是很关键的一点,现在刘宋战乱频繁,内部厮杀严重,来投奔我们的南朝户籍越来越多。尤其是李将军的几次战争,带回来了好几万户居民,如何安定这些人,提高我们的税收,也是我们必须马上解决的……另外,北国的财政,这两年也损失严重,到处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即日起,停止一切大兴土木,将国家的财政,税收,要最大程度,用于武装我们的军队,达到粮草充足,富国强兵的目的,先帝所没有完成的任务,朕一定要继承祖先的意志,进军中原……”
老臣高允立即站出来:“陛下,关于这一点,老臣也有些准备。”
他拿出的是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是关于一些缓解内部矛盾,安抚南朝投奔户籍的抚恤方法。
众臣再一次面面相觑。
方才明白,昔日吃喝玩乐的弘文帝,私下里,都做了些什么。他绝非一个傀儡,若是傀儡,就不会有这些老臣如此充分的准备了。
就连芳菲,都非常意外。
这两年的时间,弘文帝原来绝对没有荒废。
这才像昔日的太子——纵然是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在准备着彻底的反击。
所以,林贤妃呣子能倒下,乙浑也能倒下。
她忽然想起李奕的那个提议,关于均田制的初稿;高允等人提出的方案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均田制来,那是治标不治本;要解决北国的问题,一定要启用均田制。
她并不急于出声提醒,牢记着妇人不许干政的规矩;自己此时坐在弘文帝身边,那是一份“孝心”。开口了,则是僭越了。
她并不想给任何人以“僭越”的想法。
心想,另外找个合适的时候,让弘文帝推行。
她的目光看向弘文帝,碰巧弘文帝的目光也看来。
王者归来9
二人会心一笑。
尤其是弘文帝,他的那种笑容,几乎令他昔日所有的俊秀,全部在一瞬间复活了。仿佛太子府里下棋的少年,哈哈大笑:“芳菲,你看,你真笨,老是输……”
芳菲的手松了松,放在那描金绣漆的椅子上,慢慢地往上,那是一种非常轻松的状态。仿佛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个极大的任务——关于罗迦的遗命;关于昔日的友情。
这一切,自己都完成了。
而且做得很好。
以后的日子,岂不就非常轻松了?
耳边,还是弘文帝的滔滔不绝的下令,一些功臣的任免升迁,一些乙浑党羽的打击排斥;几乎是雷厉风行。
许多人欢喜,一些人忧愁。
一群群人跪下去,一群群人站起来。
总的来说,这一战役,人人都有封赏,无不欢喜。
末了,芳菲听到弘文帝响亮的声音:“今晚,朕已经令人在玄武宫设宴,犒劳各位功臣。”
“谢陛下。”
众臣鱼贯退下。
京兆王留在最后。
弘文帝由衷一揖:“多谢皇叔鼎力相助。”
京兆王甚是欣慰:“皇上多礼了,若不是皇上和太后谋划得当,臣也挑不起这个大梁。”他笑着看着自己的“皇嫂”,这一刻,倒有点儿心悦诚服了,“太后,这一次要不是你率领群臣稳住外面的厮杀,只怕,北武当就会血流成河了。以前,我老是觉得那干汉臣,王肃,李奕等,都不是什么上得台面之人,现在方知道,他们很有大局观,深谋远虑,值得信任。”
芳菲大喜,甚至比诛杀了乙浑更有成就感。
京兆王长叹一声:“太后昔日火殉先帝,何等节烈?今日又计谋诛杀乙浑,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九泉了。”
芳菲心里一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者归来10
弘文帝却朗声一笑:“太后和皇叔的功劳,朕都会如实向父皇禀报,朕马上就要大祭天下,诏告天下。”
京兆王略略犹豫了一下,弘文帝看出他欲言又止,就问:“皇叔,但有何话,直说不妨。”
京兆王这才道:“皇上登基两年了,但是,后宫一直没有子嗣。皇储的位置,攸关国家大计,这次除掉了乙浑之后,当务之急,皇上应该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早日确定继承人的问题……”
芳菲一怔,这也是她想提出来的。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听得京兆王一说,立即看向弘文帝。
弘文帝干咳了一声:“多谢皇叔和太后替朕操心。不过,现在后宫的嫔妃已经够多了,目前,不是光选妃嫔的时候……”
京兆王听得他大打太极,求救的目光便看向了冯太后。
芳菲当然不好再躲藏了,直言不讳:“以我之见,后宫妃嫔成群,却无一所出,最主要的,还是那条‘子立母死’的规矩在作祟。”
妃嫔们害怕自己先生下皇子,被立为太子,那自己就死定了;所以,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其他人先生,所以,谁都不肯白白牺牲。要知道,所谓的“皇后”太后,都是死后,自己的儿子登基,才会追加的殊荣。谁愿意死了“享福”?
弘文帝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当初他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死的。
这一次事变突然,不得不让自己的叔叔出来,本来就很令他有危机意识了。他正要开口,却听得京兆王大声道:“太后,此事万万不可,这是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祖宗家法!
芳菲暗自冷笑一声,又要让人家死,又要让人家生孩子,哪有这样的好事?
京兆王更是忧心忡忡:“后宫的美人,都太自私了,她们不像以前的女人了,一点牺牲精神都没有……”
王者归来11
以前的皇帝,之所以很快有了子嗣,是因为那些刚进宫的美人儿,尤其是南朝,高丽等地来的无依无靠的美女们,是不知道有这条规矩的。所以,没有采取避孕措施。这也是为什么连续这两三代,几乎很少有鲜卑的贵族妃嫔生育太子的原因,她们知道风险,早就避开了。
而弘文帝自从太子开始,府邸里就传开了“子立母死”这个秘密,所以,大家都不敢生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废黜了不就得了?那样,弘文帝要如何开枝散叶,都不成问题了。
但是,越是简单的问题,越是被人为地弄得很复杂。
芳菲看了一眼弘文帝。
弘文帝却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皇叔,太后,宴会要开始了,走吧。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芳菲知道他故意逃避,微微有些失望,也无可奈何,只淡淡道:“你们去吧,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弘文帝看她目光里全是血丝,显然是这几天,昼夜不寐,操心劳累所致。
他急忙道:“那你就先回去歇着,朕令人送一些滋补御膳过来。”
“谢陛下。”
芳菲大步而去。
外面,停着她的马。她翻身上去,一拉马缰。马扬蹄疾奔,几名侍卫跟在她的后面。
微风轻荡,初月已经探出头来。
忽然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一切都不受控制了。早已压抑了许久的疑惑、冲动,一起涌上心头,此时,要见的第一个人,是通灵道长。
这个装神弄鬼的老道士。
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道观,淡月黄昏,只有一名老道士,还在躬身打扫着门前的落叶。
他也要收工了,提了扫帚,一只脚正要迈进门。
忽然听得马蹄声,在黑夜里分外地响亮。
王者归来12
他探头一看,但见一个女人,鲜衣怒马的奔过来,吓了一跳,但看清楚来人的穿戴,急忙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跳下马背:“道长不必多礼,我想见通灵道长……”
老道恭敬道:“太后来迟了一步,通灵道长今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芳菲急忙问道:“要什么时候回来?”
“通灵道长的行踪,一向不告诉众人,我们也不知道。”
芳菲大失所望,这个时候,这个神叨叨的老道士跑到哪里去了?如此关键的时刻,他不该是等在道观里,和自己等人一起庆祝么?
她暗暗埋怨,道长,他还真是放心呢!
老道已经礼貌地关了道观的大门,芳菲悻悻地站在门口,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真是扫兴到了极点。
玄武宫。
弘文帝真正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春天。他站在高高的飞檐之下望去,北武当的群山环绕,真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在他身后,是一字排开的文臣武将,他们目睹了乙浑之死,方明白面前的新帝,并非是一个纸老虎,而是潜伏许久的猛虎。
谁也不想撞在枪口之上。
弘文帝,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君临天下的感觉。
就如一只系了很久的铁锁链的猛兽,终于出笼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政治主张,自己要励精图治的心愿,要赶超前代先祖的宏图大志,统统都要正式开始了。
众臣开发现,昔日玄武宫上搬运来的建造凉亭的材料,统统不见了。
玄武宫,变得宁静,肃穆。
弘文帝停止了一切的大兴土木。
在前面开阔的平地上,已经摆放了几十张桌子,文臣武将,济济一堂。整个宴席,是充满北国风情的烤羊肉,烤牛肉,野鸡,猎获的野猪,豹子,北国人喜欢的马奶酒……
王者归来13
仿佛整个山坡都飘满了香味。
当众臣举杯,齐声道:“陛下万岁”的时候,弘文帝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杯里的酒,笑容满面。
人人开怀畅饮,北武当,迎来了一个真正的欢乐的夜晚。
月亮已经爬起来了。
那是一轮上弦月。
要不了多久,又要迎来一个月上中天的日子了。
密室的黑暗里,也充满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一个人依靠在石壁之上,正在小憩,忽然听得外面震天价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打击乐的声音,北国的浮屠,充满了鲜卑人的豪勇的胡笳,羌笛……甚至马啸风萧,连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那是祝酒的欢快,胜利的狂欢。
他在这些隐约的声音里,辨认着一个声音:那是儿子的声音。轻松,干脆,甚至连他都那么陌生的当机立断。
他笑出声来。
一个人要成长,只有给予他足够的空间,放开他的手脚。
以前的太子,便是因为被束缚了手脚,处处畏手畏脚,只要放开,他血液里的豪勇,就会完全奔涌出来。
这一战之后,北国,至少有几十年的安宁岁月。
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壮大,最忌讳的便是内乱四起。只要有这关键的几十年政治清明,想不强大都很难。
他异常欣慰。
觉得自己已经交了差。
忽然萌发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冲出去,马上就冲出去——并非为了庆祝他的胜利,而是喝一大杯!
仅仅是痛痛快快的喝一大杯。
所有的后顾之忧,彻底解除,今后,北国的富强,指日可待。
可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劲。
这么多的声音里,没有她的声音。甚至连她的怒骂,抱怨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难道不该来看看么?
王者归来14
即使只是来埋怨几句也好啊。
他竖起了耳朵,但是,四周寂静,无声无息。
唯有月光,慢慢地从石壁的小窗里洒进来一缕,淡淡地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盘腿的四周,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他一直盯着月光,看着它投射距离的长短。以此判断,她还有没有到来的可能。
夜深了。
四周还是死寂,没有一星半点的声音。
她是不是太累了?此时已经睡着了?
或者一个人太高兴了,喝醉了?
或者吃太多了,走不动了?
这个食神加上睡神,可是她的极大的爱好。
他心里替她找了千百个的理由。
但是,安慰只有一阵,很快又变成了担心。
她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干了这么大一件得意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藏着掖着?
至少该来向自己吹嘘一番吧?
他忽然沉不住气了,要跳起来。
一双大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头:“还有最有一次月上中天了,您不能功亏一篑。”
这声音平和,从容,有一种连绵不绝的道家的功力,穿入他的背心。仿佛一阵温热的暖阳从四肢百骸流淌而过,说不出的舒服。
他立即镇定下来。
“过了这几天,您想做什么都可以。来日方长~所以,千万不要急于一时。”
他长叹一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都熬过了,为什么偏偏这一刻,就等不了了?
此时,方知道什么才是度日如年!
那是一种急切的心情,就如一个初恋的少年,每天每天,等着约会的女孩,在某一个月上柳梢的地点,但是,她忽然爽约了。
于是,便情难自禁地猜测:她到底在干嘛?
她到底怎么了?
她到底有过怎样的岁月?
月亮,在正天空。
PS:今日到此:)
酒乱迷情1
他躺下去,周身仿佛在经历一个周天,循环往复,带着山里的地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来。待要平复,却怎么也没法平复。
那是一种直觉中的不安,仿佛暴风雨的前夜。
芳菲!
芳菲!
自己和她之间,就算隔了这么一层冰冷的石板,但是,始终是相通的,没有任何的距离。
就如一个人,叽叽喳喳惯了,整天在自己面前吵吵闹闹,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
这些日子,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倾诉,哪怕芝麻大点的事情,都会絮絮叨叨的告诉自己。如今,清净了,反而完全不习惯了。
背后之人,忽然察觉了他混乱游走的心绪,一掌下去,他才倒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这时,一个人才悄悄地,猫腰上来。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篮子,她没有带一个随从,手里的篮子几乎把手臂都要压弯了。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修长得如阴影里挺拔的树木。她停下来,恰好站在这棵古松下面,这时,她的身影立即变成了一个圆点。
罗迦的陵墓前,树影那么婆娑,夏日的风摇曳,空气带着山里特有的淡淡的香甜的腥味。
隔着一丈的距离,她无声无息的猫着腰。此时,墓碑和她的身影,正好投射在一条直线上,分外的凄清,孤寂。
一阵风吹来,松涛阵阵,月光下,菟丝子和牵牛子的花,开得浪漫而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淡淡的味道,和着松风吹来。
盛夏的夜晚,也凉意嗖嗖的。
她警惕地四周观看。
以前,她每一次来的时候是日暮前后,那是一天中很困的时候,每次来到这里,总是懒洋洋的。便会滋生许多的幻觉,仿佛淡墨清和的天空下,云彩间,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一层轻纱笼罩了大地。
酒乱迷情2
昔日,她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幻觉,唯有这一次,弘文帝的设计“假死”,忽然令她滋生了幻想——罗迦,他会不会也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他躲避着干什么?
今晚,她就决心解开这个秘密。
所以,改变了时间,选择了三更前后来到这里。
就连星光也暗淡了,懒洋洋的要睡去了,但是,她的精神却非常良好,提高了警惕,仿佛夜游的猫子。悄悄地,悄悄地——想要捉住他!今晚,无论他在哪里,自己都要把他揪出来。
就仿佛一个人,跟自己捉迷藏,这么久了,总该轮到,自己反抓他一次吧?
但是,一直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也没有任何错觉。
意识出奇地清醒。
她寻思着,通灵道长到哪里远游去了?可以确定的是,今日早上,他应该还在弘文帝身边处理事情。
晚上忽然躲开了做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没有换来任何的奇迹。
她失望了,无声无息缓缓地走过去。
良久,她才放下篮子,慢慢地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已经冰凉的獐子肉炖苹果干、松柏子烤羊肉,一坛陈年佳酿。
许久,她才悄然跪下去,并不是想流泪,但是墓碑下面,一丛思茅草窜出来,尖锐的叶子正好扫在脸上,她顿时泪如雨下。
陛下,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协助太子将乙浑这个逆贼诛杀了。你交代我的任务,我都完成了。
这话是在心底说的,她一边说话,一边将一杯酒无声无息地泼在地上。
醉死你!
罗迦,醉死你!
她一直紧紧地闭着嘴巴,睁大眼睛看着空气里的一举一动。仿佛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昔日,自己说话,他都能听见。罗迦都能听见。他单方面的,熟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是,关于他,自己却一无所知。
酒乱迷情3
这一次,自己偏不要他听见。
就要让他着急。
风吹起裙裾的声音,她环顾四周,只有自己孤独的背影,长长的,寂寞的,仿佛一缕月色之下的幽灵。
许久许久,全世界,只有冷清。
也许,罗迦,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她悄然地蹲在地上,生起三支香火。
那是从南朝听来的传说,在月到顶空的时候,让缭绕的香烟钻入云层里,你就会看到幻象——你想见的人就会出现。
香火的味道弥散开去。
三簇火焰,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
她仰着头,盯着那一轮弯月,但是,直到眼睛都发花了,只有天上的云再走,连稍微像人影的云彩都不曾出现。
她失望了,也倦了,揉了揉眼睛。
腿也麻木了,干脆歪坐在地上,仰靠着石碑,看着天空。实在是太疲倦了,但是,今日不同往时,无论怎么都睡不着。
夜露那么深浓,空气里吹来的山风,已经带了寒意。
“陛下,我明晚再来看你!唉,算了,不来看你了,今后,我再也不来看你了,我烦了……你再不出来,我就烦了……以后,再也不理睬你了……”
她自言自语,呲牙咧嘴的,也不知道是在威胁罗迦,还是威胁自己。
墓碑那么冰冷,几乎要浸入她的骨髓。
月色下,一个人,慢慢而来。
他的脚步那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前面之人的假寐。
一朵野花在月色下,忽然“砰”的一声,花骨朵裂开了,璀璨而晶莹地探出脸来。
他奇异地看到脚边盛放的花朵,那是一朵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野花,开得密密匝匝,繁复而美丽。
他悄悄地伸出手,将花折下来,拿在手里。一股淡淡的幽香,在这样的夜晚,悄悄地,在鼻端回荡。
酒乱迷情4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是她的失声惊叫:“陛下……”
她几乎是一阵风一般地跑过来,就连脚步也是欣喜的。狠狠地,扑过来,几乎要扑在他的怀里。罗迦出来了!罗迦终于出来了!
是这支香烟,带来了他的魂魄?
是三柱香火,凝聚了他的灵魂?
“太后?!!”
“芳菲!!”
可是,距离他一步之遥,她却生生停下来,伸出的手落在半空。
那是和罗迦一样高大的身影,甚至他们的相貌都那么相似,甚至伸手的那种姿势——也难怪,他们本来就是骨肉血亲。欣喜变成了失望,怔怔的,又微微尴尬:“哦,是你,皇上!”
声音里全是失落。
弘文帝不由得将手心里的那朵花,悄然塞入了怀里,淡淡的:“朕来看看父皇。”
她没有做声。
弘文帝慢慢走过去,跪在父皇的墓碑之前,他的声音沉痛:“父皇,儿臣不肖。登基一两年来,一直受到乙浑挟持,无法施展手脚。无奈之下,儿臣只得装出庸庸碌碌,天天沉溺酒色,麻痹了乙浑。幸得这一次,太后相助,儿臣才能一举铲除乙浑。多谢父皇在天之灵保佑。”
“儿臣今后一定兢兢业业,不负父皇的嘱托,治理好北国,父皇,您在天之灵,请保佑儿臣,保佑北国,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此时,月白风清,微风吹过,陛下的坟头簌簌风声,仿佛有人在暗中点头:很好,你们做得很好。
芳菲悚然抬头,飞也似地就追出去,惊叫一声:“陛下……”
她的身子几乎撞在一棵巨大的古柏上,收势不住,额头已经撞上去了。
一阵生疼,她停下脚步,悄悄地揉了揉,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大包。
弘文帝追上来,惊问:“你怎么了?受伤没有?”
酒乱迷情5
芳菲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思念过度出现的幻觉。却那么疲惫,这些日子,完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了。
心心念念地等,不厌其烦地期盼,竟然对于现实和幻觉,都混淆起来。
谁说冯太后就那么精明强悍?
一个女人,连丈夫的生死都弄不清楚,难道还能称得上强悍?
她急急忙忙的:“有人……我听得有人……陛下,你看到没有?他是往那边去的……”她指着左边的树林,树影婆娑,月亮将弘文帝的影子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她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这个圆点,看到外面的树林,他跑进去了!一定是罗迦跑进去了!
“怎会有人?朕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放眼四望,四周一片寂静。
虽然是夜晚,可是,通往陵墓的路上,四面八方的山脚,都有严密的守护,就连昔日乙浑何等嚣张?尚且不能接近半步,何况现在?弘文帝的侍卫,都守在山下!
月光下,弘文帝的目光那么奇怪。
她强笑道:“我在这里陪伴陛下,有时,经常会恍惚中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
弘文帝悄然地捏紧了五指,然后,慢慢地松开,看着父皇的墓碑,“你这些日子是太累了,你该好好休息了……”
她的声音忽然热切起来:“皇上,我总有种感觉,先帝,他没死,真的没死……我总觉得,这里面,很有玄机……”
也许是政敌除掉了,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就那么急切地要和人分享。
她的眼神也热切起来:“皇上,我最近老觉得先帝就在身边……”
弘文帝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皇上,你不相信?真的,我多次感觉到先帝的灵魂……”
她用的是“灵魂”二字。
“皇上,我总觉得人会有灵魂。”
酒乱迷情6
灵魂?
灵魂是多么飘渺?
她更是渴望,目光几乎充满了祈求的味道,仿佛要征得一个人的同意,作证自己的幻觉和希望。“皇上,我真的能够感觉到……陛下,不,是先帝,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
弘文帝若有所思。
芳菲热烈地看着月亮:“真的,尤其是在月圆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他,感到先帝存在,仿佛就在我的周围,对了,你知道贾秀……贾秀那天来找我,我刚好在先帝墓前哭诉,他随后就来了,怎会那么巧合?这决不是巧合,是先帝躲藏在暗处……”她向弘文帝提起自己做过的梦。
弘文帝听得十分认真。而且,不可思议。这么说,负责筹划的,是先帝?怎么可能?明明是自己和通灵道长定下的计策!
他并不打断她。
末了,却摇头,充满怜悯的目光。
芳菲急了:“真的,这肯定不完全是做梦,是先帝的灵魂……是他,一定是他!”
“灵魂?这是大神的说法!”
毫不留情的一棍子打下来。
芳菲猛烈地摇头。
人,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坚决地抵制大神;一个心想,如果真有灵魂这事,大神的存在,未必不是好事。
弘文帝缓缓道:“太后,你真的太累了。当年,父皇的遗体,可是经过六大臣亲自检验过的!你也看过的!父皇,他和我的‘死因’不同!”
芳菲一怔。
眼神也黯淡下去。
“父皇遭遇的是突然袭击,当年,三皇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父皇没有任何准备,遭遇了这样的毒杀,肯定活不了了。而我不同!我是和通灵道长早就商量好了,甚至连‘尸首’都不敢给大臣们看!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死!这就是区别!如果因为这样,让你对父皇的死滋生了幻觉,那是我的错!”
酒乱迷情7
他的声音清晰,条理清楚。却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彻底打消了。
她握着酒杯的手忽然用力,几乎要生生地把酒杯捏碎。可是,却无能为力。手的力道越来越小。
终于,砰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那是墓碑之前,坚硬的花岗石的地面,杯子旋转了一拳,摔得粉碎。
声音那么巨大,震碎了黑夜的幽暗。甚至带起的涟漪,微风,穿透人的心底,彻骨的寒冷。没有希望,人就会觉得冷。仿佛血肉之躯,已经无法阻挡这样的一次次的失落。也许,弘文帝说的是真的!他一向都有道理。
这时,才真的觉得疲倦,入心入骨的疲倦。
弘文帝久久地看着她。
他跟她不一样。
他对于父皇,也是缅怀;但是,也仅仅只是缅怀而已,就如任何的子女之于长辈;最亲最爱的长辈走了,没有子女会殉葬的,因为这是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
现在,是他的天下了。
他分外的理智。
“芳菲!”
月色之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那是一种欣喜,一种渴望,一种急于要冲破某种藩篱的焦灼和反叛。
但是,芳菲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根本就没看见他的眼神。
风吹过来。
入心入肺的寒冷。
她俯下头去,双手抱着膝盖,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弘文帝几步就跨过去。一把拉起了她。
她却忽然用力,拼命打开了他的手。
“芳菲……”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嘶哑。
月光下,他看到那个女人满面的泪水。此时,再也不是征战杀伐的冯太后,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不堪打击的女人。
永失我爱!
此生,便是漫长的寡妇生涯。孤苦伶仃。
再多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
酒乱迷情8
哪一些,没有一样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乙浑也罢,均田制也罢,一旦失去了追求,忽然觉得那么空虚,心灵,世界,都是空虚的。
就连月光也黯淡了。
世界,很快就要陷入午夜的黑暗里了。
“芳菲……”
她扭过头,转身就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狠狠地,她被拉得身子一歪,几乎收不住脚步。
他的声音那么急促:“走,去陪我喝一杯。”
喝一杯?
难道不好么?这一夜,自己也实在想喝一杯。
人生中,就从来不曾痛痛快快地喝过一杯。
他暗暗松一口气,也松了手。
她转身就往山下走,他立即跟了上去。
慈宁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尽职尽责的侍卫和几名宫女守着。
大家看着弘文帝和冯太后一起进来,都微微觉得意外。芳菲的目光却落在正殿的案几上,摆放着几个大大的箱笼。
“这是什么?”
弘文帝几步过去,亲手打开了箱笼。
几乎是一阵眼花缭乱。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珍稀的翡翠,珠宝,金银首饰,玉器,甚至南朝来的胭脂水粉,檀香折扇。
弘文帝的声音里满是喜悦:“这两年你不在宫里,每次来了什么贡品,我都要亲自挑选几件出来给你留着……”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玉镯,那是一种通体的红,仿佛西天的晚霞,在玉体里流转,明动,妖娆不可方物。
如活的一般。
芳菲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想起罗迦。想起自己那一屋子的私房钱。
弘文帝,他是罗迦的儿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别过头去,淡淡的:“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还是喜悦的,一挥手:“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吃点宵夜,你想吃什么?我记得你最喜欢吃……”
酒乱迷情9
她才想起,这一日,还没来得及正经吃点什么东西。肚子里叽里呱啦的,但是却没什么饥饿的感觉。
“来人,上酒菜。”
宫女们立即摆上了酒菜盛宴。
菜品十分丰富,都是弘文帝精心吩咐了,之前就叫人送来的,早已放凉了,宫女们重新热了端上来的。
白切鸡,仔羊肉,秘制的豹子肉,鹿肉丝,还有红烧的野鸡肉,山猪舌,以及几样清淡的小菜。都是记忆里,她最喜欢的东西。甚至碗筷,也是特制的,白玉青瓷的,一如太子府的那对鸳鸯碗,也是他令人带来的。只是,因为上面没有鸳鸯这样的花纹,芳菲没有看出来,也没觉得什么异样。
一坛陈酿摆在桌子上。
弘文帝一挥手,伺候的宫女们全部退了下去。
屋子里忽然分外的安静。
明亮的烛光下,他转眼看对面的人。烛光下,她的面色十分苍白。哭过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泪痕,只是闷闷不乐的。
弘文帝提起酒坛子,摇了摇:“今夜,我们应该开心。”
她也笑起来,低声道:“其实,我本来是很开心的。”
他反问:“难道是见了我才不开心了?”
她呵呵笑起来。
他也笑了。
“这可是南朝来的美酒,叫什么来着?对了,杏花村!陈酿二十年的,我早就想找个人一醉方休,可是,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压低了声音,悄悄的,“以前,父皇勒令我们不许喝酒,我一直不太敢放心喝,这一次,大喝一顿,父皇肯定不会怪罪我们的……哈哈哈……我们该庆祝一下胜利了!芳菲,这是我们的胜利!”
芳菲也想起罗迦的禁酒令,这还是这些年,她第一次“破戒”。有点犹豫不决,毕竟,罗迦死后,她基本算得没有违背过他的任何的命令,他要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乱情迷10
但是,连续的失望,悲伤,就滋生了逆反的心理——一想到可以大摇大摆地违抗罗迦的命令,又觉得无比的开心,仿佛是一种报复的满足感,那么得意。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嚣:“罗迦,谁叫你不出来?你不出来,我就要喝酒,喝个痛快……以后,我每天都要跟你作对……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了,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不管你的命令了……”
弘文帝已经倒了满满的两大杯酒,陈酿的芬芳,倒在玉碗里,是一种碧绿的晶莹剔透,还没喝,先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弘文帝大赞一声:“好酒。”
芳菲闻着这股香味,也笑:“难怪有些人会变成酒鬼,原来,这酒的味道,太勾魂了……”
“哈哈哈,我们就来个一醉方休。”
她举了举杯子。
他也举了举杯子。
杯子碰撞,一声“当”的清脆的声音,就如玉碎。
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回顾这两年来的路,弘文帝简直如履薄冰;就算是芳菲,这段时间,也是昼夜难安;两个人面对乙浑这只硕大无比的老虎,忽然就失去了对手,那种极大的,站在巅峰的感觉,如此陌生。
二人相对无言,无不唏嘘,然后,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一杯酒下肚,脸上也开始温热起来。
弘文帝看她一眼,又倒了两杯酒,声音里全是喜悦:“芳菲,多谢你信任我……”之前,其实是害怕的,怕她不相信!要知道,那是喝毒药啊。
她反问:“我干嘛不相信你?”
他一喜:“一直都相信的?”
“不然呢?”
不然?!
当然!
她当然一直相信自己!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本是怕她心里藏着阴影,残留着昔日太子府不愉快的一幕幕。
酒乱迷情11
他忽然冲口而出:“芳菲,那一次让你在三皇子面前受伤,我一直很后悔,非常后悔,其实,我从未希望你受到伤害……”
她一怔,方明白过来,他说的那一次!
那是自己被他利用的一次。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不是么?
她嫣然一笑:“以前我有恨你,后来,就没有了……”
他一点也没感到欣慰,相反,一种苦涩,就如这烈酒一般在心里蔓延。正是那一次,自己将她彻底推到了父皇的面前。
从此,彻彻底底失去了她。
“芳菲,我很后悔!”
“我真的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自己!”
她默然。
“若不是我一念之差,你后来就不会爱上父皇。”这是他心口的疼,曾经,一度在父皇面前,连恨都提不起勇气,是自己,是自己将她放弃,而非是父皇将她霸占。自己怪得了谁?可是,为了这一次的失误,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等待了这么久,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彻底消失了,难道不该得到原谅?
这一次,轮到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眼前飘渺的,是罗迦的影子,仿佛指着自己的鼻子,揪着自己的耳朵:“芳菲,不许喝酒了。”
那是一种赌气的心理,偏要喝,就要喝。
“陛下,你不出来,我就天天喝酒,气死你。”
“芳菲,你说什么?”
“啊?”
耳朵上,仿佛还带着一点温热,是被他揪拉的。
“皇上,吃点菜……”她醒悟过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夹了一些菜在他碗里。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东西:白切鸡。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也是当年,她曾经亲手替他做过的。温柔贤惠,一如自己理想中的妻子,最亲近的那个伴侣。
酒乱迷情12
他久久盯着碗里的鸡肉,一股浓烈的喜悦之情涌上来,忽然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她已经喝了两三杯了,脸上已经全是红晕,烛光下,明媚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仿佛一汪正在沸腾的清泉。
他忽然转身,打开背后案几的匣子,拿出一支通体碧绿的头钗。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蝴蝶,红的绿的,几乎要振翅飞起来。
他一抬手,Сhā在她的鬓发之上。
她微微皱眉,微微不悦:“你干嘛?”
他呵呵地笑:“没事……没事……芳菲,你这样更好看了……”
她不以为然,取下头钗放在一边:“我从不喜欢佩戴首饰。”
他微微有些失望,但是,那头钗就放在她的面前,映衬着他的双手。“芳菲……”
“皇上,再吃一点菜……”
他再倒了两杯酒:“芳菲,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喝不了太多,你也少喝一点……”
“不,今天我们必须喝痛快。”
她悄悄的:“喝了这次就不喝了?”
“对!”他也神神秘秘的,“这一次是有好的理由,以后,我们就不好再这样违背父皇的命令了,是吧?”
她哈哈大笑:“对对对,今晚不醉待何时?”
他也哈哈大笑:“就是!过了今晚,我们也必须遵守规矩了。”
弘文帝喜笑颜开地,将杯子递到她手里:“芳菲,我早就想向你道歉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用啦。我也很不好的……”
“我那一次其实不想骂你的……”
“你还帮我呢,嘻嘻,你舍命救我,以为我不知道呀……”
他的眼神剧烈地燃烧:“你知道?”
“我一直知道。嘻嘻,不过,我有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免得你经常找各种借口管我……”
“我哪有管你?”
酒乱迷情13
“你天天说什么女人不许干政,女人不许出去,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烦死了……陛下就不像你,陛下从不这么说我……我如果‘知道’你舍命救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做对了……嘻嘻,我才一直装不知道,懒得理你……还有那一次,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先帝临终时,你为了撒谎,说自己有孩子了,保护我,嘻嘻,你到现在都没有孩子……唉,可怜耶……”
“傻瓜!我是怕你去青州遇到危险,所以才故意那么说的;你自己看,除了那一次,我后来什么时候说过你?”
“反正你就是不好……就这一点最不好了,我不爱听那样的话……”
“哈哈哈,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爱干嘛就干嘛,不过,你得跟我回去……”
“不……”
“为什么不?回去你还住立正殿,给我看折子……这些事情,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么?”
“嘻嘻,住立正殿?皇上,你傻了么?哪有太后住立正殿的?”
“太后不能住,那皇后总能住了!”
“你才真的变成傻瓜了,嘻嘻嘻……你的皇后才能住立政殿……你赶紧立一个皇后就行了,好多大臣眼巴巴地盯着了……”
“不,你就住立正殿。除了你,其他任何女人,也没有资格住立政殿了!”他也悄悄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除了你,别人我可不放心!芳菲,你必须帮着我……”
“帮你,不一定非住立正殿呀?我在北武当,难道不照样能帮你?嘻嘻……”情绪已经完全被酒精调动了起来,但觉两个人之间,许多年从未如此的友好。
“朕登基这一年多,才发现,做皇帝并不是那么好的事情,什么都是如履薄冰,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之人,父皇不在了,你也不在了……只有一个乙贵妃在朕身边,朕简直提心吊胆,简直就如一条跗骨之蛆……”
酒乱迷情14
“乙贵妃可是美女呢……”
“美女又如何?那是美女蛇!嘿嘿,乙浑这个老贼,以为朕不知道?他这是派了女儿,来监视朕,以清楚地知道朕的一举一动。朕随时要防范他们父女的阴谋,简直寝食难安,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她端着酒杯,笑得叽叽呱呱的,“实不相瞒,皇上,最初,我还是有点怀疑的……怕你真的宠幸乙贵妃,不想除掉乙浑,你装得实在是太像了……哇,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特别像齐帝,就跟齐帝宠幸小怜似的……是不是历朝历代,昏君的样子,都是同样的?哈,你肯定还是有点喜欢乙贵妃的,不然,干嘛能那么假戏真做?”
他立即反驳:“怎么会?我特别讨厌那个女人……她每一次一靠近我,我就讨厌;她特别喜欢吃鲜卑人的那种野葱和牛油,皇宫里没有,还要到外面去找;我闻到那股味道,每次都想吐……但是,也没有办法……我得忍……幸好,终于摆脱那对恶魔了……乙浑,乙贵妃,都是恶魔……好多女人都是恶魔……当然,芳菲,你不是恶魔……”
“嘻嘻,我也是恶魔,陛下以前常常说我是恶魔……”
“你才不是!在我眼里,你是仙女……”
“哈哈哈,仙女?有意思!仙女也会很邪恶的……那一次,你那样骂我,狠狠地骂我……”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就是在太子府那一次嘛,玉屏死了,我来看你……你那时好凶……”
他的目光沉了一下,心如刀绞,那个时候,自己需要她安慰,那么需要,可是,她却离开——只能看着她的背影离开。
所以,才抑制不住,想骂她——想留下她!
他的手伸在桌上,紧紧地握住拳头,忽然伸过去,放在她的鼻端:“芳菲,那时,我真想揍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你走!芳菲,我喜欢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PS:今日到此:)
沉沦的夜晚1
“嘻嘻,你喝醉了。”她满面笑容,醉醺醺的,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唐突,也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表白,仿佛他只不过在说一个笑话而已。
“没醉!我酒量好得很。”
他伸出手,捉住她的臂膀:“你以前知道的,我在太子府的时候,就很能喝……哈哈,千杯不醉,我的酒量,比父皇更加厉害……你看,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胡说!”她笑嘻嘻的反驳:“我就没见你在太子府喝过酒,那时,你天天生病,怎么可能喝酒?你不要喝了,再喝就要彻底醉倒了,我很讨厌酒鬼的……”
“哦,也对,那时你不在了……就是我刚成亲的那段日子,天天喝,我希望自己喝醉,可是,怎么都喝不醉……我恨啊,恨父皇,也恨你……芳菲,我那时恨死你了……”
“嘻,我还恨你呢……都怪你……全都怪你……你真的太腹黑了……”
他也嘻嘻地笑起来:“既然那么恨我,这一次,为什么又肯相信我了?”
她抿嘴一笑:“是别人,我当然不会相信。可是,是你,是殿下啊,我怎会不相信?你又不会真的害我……这一点,我还是能分清的……嘻嘻……”
这一声“殿下”,仿佛回到了旧时往日。弘文帝简直心花怒放,但见烛光下,对面一身素朴衣裳的女子,清丽依旧,神采飞扬。
就如每一个花前月下的日子。
娇嗔的少女,此间的爱人,一切都是那么亲密无间,毫无距离。他伸出手,想要揪她的脸。那脸因为酒意桃花,红得如一只苹果一般。就如北武当最着名最灿烂的金苹果。
就如他第一眼看到她,那个在巴沙木的树上撞疼了的小女孩,呜呜地哭泣。第一眼,就觉得她那么可爱,那么有趣,就如枯燥的生活里,突如其来的点缀和安慰。
沉沦的夜晚2
他的手落空了,因为她正好转头看着窗边的月色,叽里咕噜的:“殿下,我们别喝啦,若是陛下知道,真的会生气的……你看,那个黑影,肯定是他在暗中监视我们的,我不敢喝了……陛下老是那样,鬼鬼祟祟的,我无论做了什么坏事,他都知道……我悄悄拿尖刺扎大神,他都知道,嘻嘻,他很毒辣的,他比你更加腹黑……”
“不管了……要喝!这一次,一定要喝得痛快……父皇,父皇也管不了朕了……”朕!是朕!历朝历代,皇帝最大!自己最大!
她越是说不喝,他就越是要喝!越是惧怕父皇,越是要反叛。
“父皇……乙浑……他们谁也管不了我们了,哈哈哈……”
“不行!”
“朕是天子……天子……当然有权利决定一些事情……”飞出笼子的鸟儿,当然要肆无忌惮地舒展翅膀。他自信满满,踌躇满志。
“天子也不能想干嘛干嘛……”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大不了,以后不喝了。今晚,父皇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呵呵,这倒也是……今晚,我们就气气他……你不知道,陛下真是可恶……”她喃喃自语,“罗迦,我气死你……就要气死你……”
一杯酒,又放到了她的手里。
弘文帝的杯子跟过来,几乎碰着她的手:“喝呀,芳菲,快点喝……”
她嘎嘎笑着,再次一饮而尽。
“芳菲,你可真听话……嘻嘻,你以后都要这么听话,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她大声地反驳:“才不呢,我也想喝,我太累了……太累了……”
他知道,都知道。
自己比她更累。
“喝酒,先喝酒……无论如何,除掉了乙浑后,一切都好办了,别提乙浑了,我再也不想提那个老家伙了……”
沉沦的夜晚3
因为太过高兴,二人无所节制,很快,弘文帝也醉眼朦胧了:“呵呵,芳菲,我也要给你说几句心里话……你一定要听……”
“什么呀?”
“当皇帝真的太难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没有十足信赖的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不,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芳菲默然地喝酒,脸色酡红:“唉,我早就知道,当皇帝是很不好玩儿的……如果先帝不是皇上,他就不会死了……”
弘文帝的目光熠熠生辉:“芳菲,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我到底是怎么过的,我想做的事情,根本不敢放手去做,就像一个傀儡一般,那些老家伙们,凭着老资格,和乙浑结党营私,朕出台什么政策,他们就反对什么,以挑衅朕的权威,来达到他们控制朝局的目的……其实,朝局根本不是除掉一个乙浑就了事了,还有许许多多的派系之争,勾心斗角,一个个口口声声祖宗家法,我看,一个个是自私自利,他们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门心思维护自己的利益,没一个好东西……就拿重分土地来说,朕明明知道那是极其错误的,可是,当时的情况之下,根本不敢拒绝。他们就果真堂而皇之的,一个个趁机中饱私囊,还口口声声大局,为国家着想,就不见他们谁舍得动用半分自己的家产……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是人面兽心的……芳菲,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受他们的胁迫了……”
“就是。这一次,要不是乙浑独揽大权,引起内讧,我们还不能这么顺利得手……”
“谁说不是呢?那些老家伙,朕已经厌烦透了,当皇帝的滋味,真是不好,甚至衣食住行,都要处处受人掣肘!什么东西该吃,什么话该说,每一次,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好些时候,朕就想,以前做太子时,还快活得多……唉……”
沉沦的夜晚4
“可是,你已经当了皇帝……你会当得很好的……陛下以前说,你其实有很多宏图大志,你肯定比陛下还做得好……”
“对,朕一定要当个好皇帝……芳菲,你必须帮我……你辅佐朕,朕就能做得更好……”
她笑着一个劲地点头:“嗯,我帮你,一定会帮你……不过,今后,我们就不用那么累了……”
“自然,去掉了第一个心腹大患嘛。”
“是耶,乙浑除掉了,陛下,你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坐稳龙椅了。”
“还谈不上真正的高枕无忧,北国也还有许多问题,芳菲,你还要帮我……”
“我哪里帮得了?”
“芳菲,那些日子,我真是想念你……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才不会害我,才会真心真意待我……”
“其实,我也没能帮得了你太多……”
他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芳菲,度假后,你就随我回皇宫……”
她醉醺醺的要抽出手,可是,手上没有力道,轻飘飘的。
“芳菲,你跟我回皇宫好不好?”
“不!我不喜欢皇宫,不自由。”
“自由!你很自由!你想干什么都行,没有任何人会管你……你想看奏折就看奏折,想要推行一些法令就推行,就算你要重用那些汉人,我也不管你……我在平城,你就在平城,我来北武当,你就陪我一起来度假……”
“也不行,我觉得北武当最好,想干嘛干嘛……嘻嘻,至于重用那些汉人与否,我才不管呢,江山是你们家的,又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
“胡说。”
“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嘻嘻,皇上,你忘了?妇人不许干政的……”
“我不管!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陪在我身边,我也会更安心……”
沉沦的夜晚5
“你行,一定行……芳菲,你就是我的好运,自从遇到你,我就转运了。你知道么?每次关键时刻,都是你帮我……帮我对付林贤妃呣子,帮我铲除乙浑……芳菲,我真的少不了你……你要一直帮着我……”
“好嘛。先帝也说,要我一直帮你。”
弘文帝却忽然就怒了,气冲冲的:“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父皇不留下遗命,你就不帮我了?”
先帝,先帝,口口声声先帝,真是烦死了。
她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动怒。
他忽然紧紧捉住她的手:“芳菲,你说,你是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了……你本该是我的……芳菲,你一直是我的,你帮我,是你心甘情愿,父皇,他是抢了我的……是他抢去的……他没资格命令你帮我……”他叽里咕噜的,舌头也开始大起来,“这区别大着了!芳菲,你说是不是?快说,以前你就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的是我……”
她已经喝了七八杯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愤怒了,只是笑:“殿下……你醉了……”
“我没醉!快说……”
“说什么呀?”
“如果不是父皇的遗命……你你你……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怎么会?”她咯咯咯地直笑,“殿下,我会帮你拉……你真是的……快放开我,捏得好疼……”
他急忙松开手,她举起杯子:“嘻嘻,来来来,我也敬你一杯,我还没有敬过你呢……今晚,我敬了好多人,李将军,东阳王,京兆王……哈哈,原来,最该敬的人却被漏掉了……芳菲,来,干一杯,我们干一杯……”
“不,不想喝了……我不想喝了……”
他心里激荡,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沉沦的夜晚6
她又开始叽叽咕咕的:“陛下,京兆王说得好,你该有自己的子嗣了……”
弘文帝好生苦恼:“谁说不是呢?朕真是失败,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朕也好想有个儿子了……嘻嘻,芳菲,朕一定要赶紧生个儿子……”
“陛下,你只要废黜那个奇怪的陋习,很快就会有子嗣了。”
“唉,芳菲,朕登基2年,才处决了乙浑,又大张旗鼓更改祖宗家法,显然还不是好时候;而且,那些大臣们必然又会强烈反对,找许多借口……”
芳菲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陛下,你必须替为你生育的女人考虑!难道,陛下的继承人,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其他还有什么比得了这个?臣子们难道不该替北国的江山社稷考虑?他们再反对,也无济于事……”
“朕何尝不知道?唉,以后再说吧。”
芳菲追问:“以后?什么时候?陛下,你可不能逃避,不尽早确立继承人,以后会引发许多矛盾纠纷……”
弘文帝瞪圆了眼睛:“芳菲,你何必管其他人的事情?”
她毫不示弱:“是你自己问我的,我一提议,你又不高兴。而且,这不是其他人,是你自己的事情……”
“哼,也是你的事情。”
“也对,算我的事情。嘻嘻,我还想有个孙子呢……”
“孙子?你疯了?”
“我才没疯了……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孙子么?唉,陛下,你要是生个小孩子,我就有事情做了,先帝交代,要让我帮你照顾小太子……”
他这才想起,父皇临终和顾命大臣们达成的妥协:冯太后,是专司今后抚育小太子的职责,以防止她出手干政。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奇妙而可怕的想法——她若是亲自教育自己的儿子,该是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
沉沦的夜晚7
“以前,我好希望是李玉屏生个孩子,她本性善良,出身就好,她的孩子做太子,最好不过了,可是,我又怕她因此被处死……唉,现在李银屏也死了……她们姐妹真是命苦……要是她们留下了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他们……”
弘文帝的酒杯举在唇边,却没有喝下去,听出她声音里的寂寞,凄凉之意。一个单身的女人,漫长的寡妇生涯,多少次渴望,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
可惜,再也不会有了。
昔日的两个孩子,被大神惩罚了;
罗迦死后,就注定自己只能孤独终老了。
“芳菲,你很希望有孩子么?”
“唉!也说不上……”她唉声叹息的,“我是不要指望有孩子了……能够抚养孙子,估计一定也是很有趣的……”
孙子!他重复一遍,孙子,怎么从她口里听来如此别扭?
她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陛下,你必须废除那个不人道的法令……你想想,你自己的生母都是被处死的,所以,你从小失去了眷顾,这样的滋味,你最是明白不过了,你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你不为其他女人着想,也得替自己的儿子着想……难道你忍心他做了太子就失去了母亲?”
“好好好……等合适的时候,我一定考虑……”
“你必须马上考虑。”
弘文帝招架不住:“好好好,我明天就考虑。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没遇到值得我为之放弃这个家法的女人……那些女人,我不想为她们花费这个心思,去得罪大臣们,犯不着,真的犯不着……她们做了妃嫔,朕……朕也赏赐了她们的家族,父兄,她们进宫,为的便是争取家族的荣华富贵,她们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朕没有亏欠她们……这是公平的,公平交易……”
沉沦的夜晚8
芳菲不以为然:“你这样的心态,别想人家帮你生儿子……”
“不……生……不生就算了……”
“对了,今后,你还要考虑立皇后的事情,我建议,还是从李将军或者高允的女儿当中选择……我打听过了,李将军还有个女儿,不过年龄太小了,才12岁,而且也是庶出……哇,李将军竟然有5个小妾……以前,我还以为只有两个呢……李将军现在执掌天下兵马,是北国的栋梁,你要是娶他的女儿……”
“不喜欢!我没兴趣找个小丫头。”
“高家的女儿合适,16岁,是着名的平城一枝花,听说有倾城倾国之姿,号称北国第一美r人……”
“也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你!”
“哈哈哈……”
“芳菲,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哈哈哈哈……”
“你做皇后,我就马上废黜那个法令……”
“哈哈哈哈……”
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荡:“你笑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我没有孩子……嘻嘻,要是我生了孩子,成了太子,我也就死了……我没了孩子,反倒成了太后……北国的规矩真奇怪,哈哈,我就是这个规矩的受益者……”她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我怕死……所以,我的两个孩子都死了……它们死了,我才能活的……”
“你胡说!你要是有了孩子,绝不会死。”
她瞪圆了眼睛:“立子杀母,你以为我傻啊?现在都没废黜,陛下没做到,你也没做到,你还想骗我?”
“只要你肯嫁给我,我马上就废黜。明天就宣布废黜。”
“哦?为什么不怕大臣们反对了?”
沉沦的夜晚9
“我真正想做的事情,他们反对也是无效的;父皇连神殿都废黜了,何况我只是废黜一个小小的皇族家规,谁敢管我?”
“两面三刀!”
她笑得前仰后合,一伸手,重重地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你干嘛打我?”
“你糊涂了。我可是你母后,嘻嘻……”
“母后?呸,什么母后?你是芳菲!”
“我是太后!”
他也笑得前仰后合,推搡着她:“你不要拿这个压我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什么太后,你就是芳菲!芳菲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是……”
“可我就是太后!朝廷的事情,你做主,后宫的事情,我做主;今天,我要慎重提醒你,你必须尽快废黜那个条款,迎娶李家或者高家的女儿……算了,还是高家吧,李将军的女儿,好像水土不服,只要进了皇宫就会死掉,我们就不要再去害人家了……”
“除了你,我什么女人都不想娶了……累了,我累了,你知道我这两年封了多少妃嫔?三十几个了,什么大臣的女儿都塞进来,什么势力都要平衡一下,互相牵制……这哪里是娶妻啊,简直是拿自己做诱饵,累死我了,不玩了……芳菲,累死了……”
“谁叫你当了皇帝?哪个皇帝不是这样?这是代价!”
“代价?那父皇为什么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
芳菲一时语塞。
“父皇可以,那朕也可以……朕也行,芳菲……朕前半生,从不能遵从自己的意志,凡事只好隐忍,退让,这一次,朕不忍了,朕总要替自己找一些快乐……”
他的手已经发烫,面颊也发烫;
她亦同样如此,手握在他的手里,几乎要燃烧起来。太过的灼热,她忽然觉得不安,另一只手伸出去,拼命地掰他的手:“放开,你先放开……”
沉沦的夜晚10
他干脆放下酒杯,彻底将她双手捉住,益发用力,紧紧地握住对面的那双柔荑,口齿不清:“不放!就不放!你就是我的!”
酒精令人眼花缭乱,说的什么,做的什么,都是模糊的,没什么理智的。
“芳菲,你一直是我的……现在,终于该回到我的身边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朕放弃你了!”
“我是太后……”
芳菲用力,拔不出自己的手,两个人如在玩拔河比赛的小孩子,互相纠结着,互不相让。终究,她力气小,拔不过来,头搁在桌子上,咯咯地笑:“放开啦……”心理还是不知道紧张,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酒令人轻松,酒令人失去了防备,酒也唤醒了心灵深处的记忆,好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好人,因为生平从未怕过,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害怕。
他的手放缓了力道,还是牢牢地控制住她。
芳菲挣扎得累了,眼睛里也有了睡意,也不挣扎,舒舒服服的,放心大胆的,呼呼地,几乎马上就要睡着了。那是一种安宁的感觉,很久就没有如此轻松而安全了。弘文帝,内心深处,也是她最最觉得安全的人之二——至少是之二。
“芳菲,我早就想来北武当看你了……那些日子,我每一天都很想你……尤其是寝食难安的那些日子,想到你,我才能安宁……你想,我怎么可能放过你?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障碍了……”
“唔唔,嗯啦……”
“父皇驾崩那么久了,你就算为他守孝也够了年限了……芳菲,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我们是鲜卑人,没那么多臭规矩……”
她困倦地闭着眼睛,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喂,芳菲,你听见没有?”
“你说什么?”
沉沦的夜晚11
弘文帝忽然松开一只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疲倦的眼睛睁开,迷蒙地清醒了一点儿:“哎,你干嘛打我?”
“谁叫你不听我说话?”
“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想你,知道不?你有没有想我?我们也不该浪费时间了,芳菲……”他急切的,清醒的,兴致勃勃的,“芳菲,你该嫁给我了!时机已经到了,无所阻碍!”
“哎呀……太困了……”
她完全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又伏在桌子上,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几乎马上就要睡去。
“芳菲……”
“我两天没有睡觉啦……困死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她挥舞着手,跟赶苍蝇似的,“出去,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弘文帝抬起手,抵着她的眼皮,如一个调皮的孩子一般,将她疲倦的眼皮生生掰开:“不行,你必须说……芳菲,快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马上就让你睡觉……”他语气温柔,仿佛拿了糖果在小孩子面前晃荡,“快答应,答应了就能睡觉……”
疲倦,熬夜,巨大的焦虑,筹谋之后的巨大放松。再加上八九分的酒意,芳菲醉醺醺的,只是乐呵呵地笑。
“不要笑了……快说……不说就不许睡觉……”
“说什么?”
“说你有没有担心我,想念我,喜不喜欢我……要不要嫁给我?我就不信,你从未担心我……我就不信,你从未想回到我身边,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快说……快点……芳菲,说了你就能睡了……算了,你就答应一声,你想嫁给我就行了……快点……”
“殿下……我也很担心你,就怕你被乙浑这干老贼害了……殿下,有时,我还在想,你要不是皇帝就好了,皇帝多麻烦啊,唉……”
沉沦的夜晚12
“不……不是这个……简单点,只说要不要嫁给我……快……”
她糊里糊涂的:“嫁给你?才不,我早嫁给别人了……”
“你胡说什么?父皇死了……你现在不是任何人的妻子,你可以随意想嫁给某人……鲜卑女人,不需要守节的……快说,你要嫁给我……”
“哈哈哈……殿下,你疯了,你才是疯了……你这个疯子……”
她每叫一声“殿下”,他的眼睛就亮一分。
时空仿佛在交错。
日月仿佛在流转。
天地之间,仿佛轮回到了一个奇妙的境地。
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太子府的时候,那盈盈的少女,娇声软语:“殿下,殿下……我真喜欢你耶……”
这声音来自耳边,来自心灵深处的焦虑。
可是,他却坚定地认为,那是来自她翕动的红唇,来自她娇艳的双颊。
他再次伸出手,捏着她的面颊:“芳菲,你还喝不喝?”
“不……不喝啦……嘻嘻,要是陛下知道我们偷偷喝酒,一定会惩罚我们的……”
“才不会!谁也不敢惩罚我们!”
她忽然抬起头,气呼呼的:“你胡说。”
弘文帝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忽然变得那么冷静,那么威严,甚至是那么冷酷:“芳菲,现在朕才是陛下了!有些事情,朕才能做主了!”
她十分狐疑,仿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而且,也没看懂他的目光。
眼前花得那么厉害,伸出手遥遥,五指几乎都看不清楚。
两个人对视。
芳菲的目光都遥遥晃晃起来,“呵呵,我不能再喝了,我醉了……殿下,你知道么?陛下会生气的,嘻嘻,喝酒不好……不好……以后,我可不敢喝了……喝了酒,就会坏事……”
沉沦的夜晚13
“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喝不喝倒无所谓!”
“殿下,我要去休息了……太困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她站起来,腿微微发软,径直往外走。
他遥遥晃晃地站起来,走过去,几乎是那么自然地,一把就抱住了她。
芳菲醉醺醺的,只是咯咯地笑:“殿下,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这就是慈宁宫,你要去哪里?”
“去……”
她迷糊的意识,还能想起那间漂亮的小屋子,被罗迦布置得那么舒适的小木屋,天窗上吊着应景的四时花开,清雅,别致。
还有那张床,也是罗迦换过的。
此时,她特别想躺在那张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要去我的屋子……我的屋子……”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里!
忽然滋生了淡淡的妒忌,他知道那屋子,那是父皇的领域;是父皇生前和她和好的地方;不!宁愿她留在慈宁宫。因为,这里父皇从未住过。
他的眉头皱起来,“半夜三更的,你跑去小木屋干嘛?就住在这里!慈宁宫才是你的地方。这是朕替你休的,你必须住在这里……”她必须,也只能住在自己替她安排的屋子里,今后亦然。至于小木屋,那样的联系,该斩断的,就必须要斩断了。他脑子里清醒地,飞速地盘旋着。
“哦……住慈宁宫就慈宁宫吧……”她根本不在意到底住在哪里,只希望赶紧能够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觉,“那该你回去……你回去吧……你快点走,我要休息了,困死了……快走……”
他紧紧搂住她,头完全搁在她的肩膀上,充满了一种胜利的喜悦:“芳菲,你住下来,今后就住下来,不不不,明日起,你住玄武宫,玄武宫才是你的地方。”
“好沉啊……放开我……”
沉沦的夜晚14
她拼命地推搡,似乎是想扔掉那个倒在自己身上的包袱。弘文帝的身躯那么高大,她几乎完全无法支撑,身子眼看就要倒下去。
“芳菲……”
“放开我……放开啦……”
她话音未落,声音已经被封住。
滚烫的唇。
“唔……唔唔……”
脑子还维持着一丝清醒,她骇然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挣扎。仿佛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远远超越了酒精的范围,在向不可知的未来滑动。
不行!决不能这样!这是错误的!就如罗迦常常告诫的,酒令人疯狂;可是,手和脚,完全地不听使唤。
弘文帝,他忽然变得那么孔武有力,双臂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头彻底覆盖了她,就在她挣扎的瞬间,他的唇舌更深地侵占了她的领域。
紧紧地,纠缠,攫取其中的甜蜜。
她骇然地转动眼珠子,可是,他的头发掉下一缕,遮住了她的视线。
眼前一片漆黑。
她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唇舌纠缠之间,全是他的进攻,以一种激烈的勇猛,攻城掠地一般,主宰者她的身子和精神!无法对抗,无法逃离。
身子缺氧,脚步彻底软下去。
他却更紧地搂住她,几乎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贴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地,要嵌入身子里去。
她拼命挣扎,双手双脚胡乱地踢打,乱蹬,就如一个刚刚落水的小孩子,在池塘里如旱鸭子一般地扑腾。
可是,这于他,简直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那推搡的手,抵在胸前,反而成为了一种巨大的诱惑——
芳菲但觉要晕过去了,几乎连手脚都没法动弹了。
“唔唔唔……”
终于,一丝空气进来,却是灼热的;是他刚刚移开嘴唇,那灼热的呼吸,几乎马上灌入了她的嘴里。
沉沦的夜晚15
但是,她完全顾不得了,胸口缺氧的滋味,几乎马上就要晕死了。她大口大口的呼吸,仍然觉得不够,遥遥晃晃的,想挣脱,去打开窗子,让清新的空气随着山风一起吹来。
但是,他却再一次低头,吻下来……
嘴唇被严密地堵住,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余地。
她踮起脚尖,双脚已经离地,他搂住她,将她往上,整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就如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个小孩儿。
他一次一次地亲吻,完全陷入了陌生的甜蜜里,比最美的酒,比最毒的药,具有更大的魅惑,身不由己,迅速沉沦。
挣扎变成了顺从,她觉得疲倦,无比的疲倦,晕晕忽忽的,暗影在面前晃动,也不知道谁是谁,自己在干什么。
“芳菲……芳菲……我喜欢你……芳菲,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女人了……”
熟悉的呼唤,温柔得仿佛一朵花在自己眼前开放。
也不知道来自哪里。
但觉自由了,又有了呼吸;风从虚掩的窗户里吹进来。
短暂的清醒,反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一切。
身子一松,双脚已经着地,她已经被放在椅子上。
是弘文帝,他大步向前,关死了门和窗户。
他的动作那么灵敏,脚步那么稳重,仿佛从来不曾喝过酒一般。只有细看,方发现他被酒精烧红的面颊,带着何等狂热的诱惑。
山上的夜晚,温差大,应该是凉爽的,此时窗户关死,但觉四周都在炽热,就如急匆匆而来的弘文帝,双眼通红。
那一种红,几乎让她的热都相形见拙。
她再一次站起来,遥遥晃晃的:“走啦,我要回去啦……”
他迎着她,笑嘻嘻的,就如看着一条自投罗网的鱼儿;直到她无处避开,才再一次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肢,就往卧室里走去……
PS:今日到此。这几日都是晚上9点左右更新。
烈焰焚情1
他的手充满了力量,但是,他的拥抱却是那么温柔,声音也充满了温柔,就贴在她的耳边,什么都不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就连酒浓里,也能感觉到他的深情,仿佛是熟悉的,很久很久,自己就熟悉的。但是,她太倦了,挣扎着,身子一直软在椅子上,就连他的拥抱,也无济于事了。
“好困啊……你别管我啦,快走吧……”
也无什么戒备之心,在他面前,她其实从未戒备过,就如昔日的关心,昔日的温存。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是会掩藏着最深,最初,最美好的情感。就如他在冷宫的探望,就如他舍命的救护,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戒备一个在自己的人生中占据了那么重要地位的男人!
他凝视着她,她双颊通红,重重地喘息,仰靠在椅子上,也不知道要逃跑,甚至不知道弘文帝是什么时候再次抱住自己的。
这一次的拥抱,是那么纯洁,温柔,亲密,仿佛彼此熟悉了很久的灵魂伴侣。
“芳菲……”
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光滑的肌肤,鲜红的面孔,仿佛北武当的金苹果,仿佛抱着那个神殿白纱衣的少女。
但觉一热。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亲吻,而是将她的腰固定住,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是迷蒙的,长睫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飘渺的云霞,仿佛云蒸霞蔚从东方的天空升起。
“芳菲,我要你!!”
“!!!”
“这一次,我绝不会放弃你了。你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
“!!!”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那么耐心:“芳菲,你是我的!你知道不?”
不,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
自己只想睡觉,却一再被阻挠。
她那么委屈,几乎要哭起来。
烈焰焚情2
“芳菲,你一直都该是我的。以前,我没法保护你,才让你被抢走!从现在起,凡是属于我的一切,我都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了!我要好好保护属于我的一切。”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在发誓。
她也不知道惊惶,酒意阵阵上涌,扬起的目光也垂下去,头也软了,依偎在他的胸口,几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他紧紧拥抱着她越来越下沉的身子,任她的柔软的头发,痒痒地撒在自己的下巴上面。他呵呵地笑起来:
“芳菲,我想幸福!”
迷蒙里,她想,谁不希望幸福呢?
“我想你给我幸福……我也要给你幸福……芳菲,我们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们两个了……”他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她,“我们两个在一起,才会幸福,才会互相关心,你知道不?”
她口齿不清,的确,弘文帝,他真的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芳菲,你别怕,什么都别怕,以后,凡事都是我出头,你永远都会安全……我们两个z在一起,才会安全……我待你,绝不会逊于……他……”他本要说父皇的,却临时改为了“他”!
这时,意识已经非常模糊,也不知道弘文帝叽叽咕咕,罗罗索索的,为什么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芳菲,我们去休息吧……”
他抱起她,就往里面走。
意识有瞬间的复苏,忽然明白,自己和他,——是不应该一起“休息”的。
她怒了,狠命地一推。
手却如推在一堆棉花上,丝毫用不着力。
弘文帝低下头,凝视着那双放在自己胸口的手。红酥手,杏花酒,这一切,来得那么迟,那么漫长。不过,幸好它终于来了,在自己盼望了那么久之后,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烈焰焚情3
纵然父皇泉下有知,他也该允许自己幸福!
这,并不过分!
他长叹一声,低下头去,再一次狠狠地亲吻住她。满身心那么轻松,甚至没有一丝半点的自责和愧疚!一切,仿佛是水到渠成的。这是鲜卑人的习惯,自己无愧于天地!
她连反抗都忘了,仿佛陷入了一团漆黑的魔咒里面。就如之前罗迦的告诫——万万不可饮酒!
万万不可饮酒!
酒是万恶之源!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她都说不出来,思想,意识,身子,都是晕乎乎的,明知哪里不对劲,却又不知道错在那里。
手脚都垂下去,任他为所欲为。
唇舌被人攫住,如在暗黑的夜里,一直不停地沉沦下去。
沉沦下去。
“芳菲,芳菲……”
这声音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沙哑,带了那么浓厚的,深挚的情意,一如跟罗迦刚刚和好的时候。
那是多么甜蜜的一段日子?
“芳菲,我喜欢你……我一定要你……你跟我走,跟我走……”
他一抬手,已经将她抱起来。
某一刻,慈宁宫的凤椅,皇太后的凤冠霞帔——就在门口,那一张精细的,漂亮的,奢华的大床。
那是他亲手布置的,原是为了“孝敬”她的。
里面,就是太后的寝宫。
他忽然有些步履踉跄,东倒西歪,晕头转向。
可是,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稳稳地,打横地抱着她的身子。
她已经不再挣扎,倒在他的怀里,发出了淡淡的呼吸之声。
她睡着了,竟然睡着了。
他低下头,看着烛光下,她鲜艳欲滴的面孔,亲吻之后的红唇,亮晶晶的,跟她的惺忪的眸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般是雾气朦胧的夜晚,一般是朝阳初升的黎明。
烈焰焚情4
烈焰玫瑰一般,充满了夜的诱惑。
压抑许久的渴望,放纵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大步就走了进去,随手关掉了那一道门。
慈宁宫忽然变得那么安静。
红烛明亮,人儿妖娆。
她躺在床上,蜷曲着身子,还翻一下身,睡得那么香甜。两个昼夜了,如果无人打扰,她纵然睡到明日傍晚也不会醒来的。
他忽然伸出手,胳肢她一下。
她无动于衷。
他继续。
她被惊扰,咯咯地就笑起来。
“芳菲……”
他扑上去,伏在她的身边,凝视着她疲倦而晕乎乎的笑容,嘴里呼出的酒气,都带着杏花的味道。一如刚刚亲吻进去,那些钻入自己的肺腑,从此刻骨铭心的芬芳。那是自己的女人,身上,带着自己的印迹,以后,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芳菲……”
“别闹啦……”
他伸出手,搂住她。
她在迷梦里,仿佛再也醒不过来,置身的怀抱,那么温暖,久违的温存,那么吸引;仿佛是罗迦的面容,罗迦的身子,罗迦那么强有力的体魄,紧紧地搂住自己。当一个孤寂的女人,忽然遇到梦中人的诱惑,心爱丈夫的挑逗。
她咯咯地,笑得那么欢乐:“陛下……我困死啦……不许作弄我……烦死了,你真讨厌……陛下,你真讨厌……”
“芳菲……唉,真是傻芳菲……”
“陛下……别闹啦……”
那一声声“陛下”,比世界上最厉害的瑃药更加媚惑。
两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倒在床上的。迷迷糊糊里,也不知道谁是谁,两个人都叽叽咕咕地笑成一团。
“陛下,我好热啊……”
“我也好热……”
弘文帝身上的酒意,已经完全挥发出来。
烈焰焚情5
芳菲,更是烫得如一团烈焰。芳菲有人把自己架设在一个巨大的火炉上,就如小时候看到过的烤羊羔——不不不,就如许多次的噩梦里,被架设在那巨大的十字架上。她在迷蒙里恐惧,却不觉得疼痛,仿佛那火焰是水做的。
屋子里,一股浓郁的酒味,很快,就变成了无与伦比的火焰,几乎要将这屋子狠狠地吞噬了……
烛光那么碍事。他一伸手,就灭了。
可是,还有月光。
月光已经彻底西斜,暗沉,仿佛也倦了,要入睡了。
他坐起来,脱掉了自己的龙袍;然后,是她的外衣。那一身素朴的衣裳,他触摸着,忽然停下来,手剧烈地颤抖,心也剧烈地颤抖。
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清醒过。
这是他第一次为女人解衣服——他从小就是太子,然后是天子,记忆里,自从开始男女情事以来,所有的女人,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讨好着,沐浴更衣,熏香装扮,那么隆重地等待着自己。而无须自己去伺候她们,讨好她们;如果这样做了,反而会被太监们告诫,那是不合理的——天下女人都是帝王的臣妾——臣!妾!
仿佛是臣民朝见天子的前奏曲。
而非爱情。
不,自己要的不是臣民,妾嬖,只是要一个爱人,仅仅是一个爱人而已。
他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裂开,手停在她柔软的脸上,就如一个异常圣洁的时刻。
风在窗外,忽然呜呜的作响,就连紧闭的窗户都关不住,仿佛某一次严正的警告。脑海里,迅速闪过父皇的面孔,就连酒精都无法遮挡了。父皇,为什么此时会想起父皇?他悚然心惊,倏地坐起来,看着外面的月白风清。他拼命地摇头,那幻觉去掉了!父皇的阴影散去了。
风过处,天高云淡。
烈焰焚情6
一只夜枭的声音,扑棱着翅膀。
他立即镇定下来。
手里还紧紧抓着她的手。
他却转头再次看着窗外,此时,目光明亮,心中清醒:“父皇,请你原谅我!这是我们鲜卑人的习惯……她不是我的母后!我这样做,并不违背良心,也不违背原则!父皇,请你原谅!”彼时,南朝的习惯,还没有真正打入北国的核心集团,延续的,还是父死子承。所以,弘文帝的那丝阴影和不安,很快就淡化了。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
她又侧了一下身子,嘴里还叽里咕噜的:“呀……唔……困死了……”
他笑起来,这个人儿,连梦话都在说困。这也难怪她,情绪紧张了那么多天,是该彻底放松了。他挨着她缓缓地躺下去,在月光下,看着身边的人儿。
就如一个火人儿一般,依偎在自己的胸口,睡得那么沉,那么甜蜜,甚至能看到月光下,她嘴角的那丝淡淡的笑容。
他的头,和她并排地躺在一起,某一刻,是亲密无间的,就如在荒漠里行走太久了,需要同伴——这便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伴侣。
因为爱。
所以才渴望和某一个人长伴厮守。
以后,便是这样永永远远的厮守了么?
浑身燥热,不安,沸腾。
一边却是父皇的脸,威严,肃穆,充满了愤怒。
他也愤怒起来,狠狠地摇着头,想要把那种奇怪的感觉摇去,彻底摇去——又是叛逆!彻底的叛逆!
完全不甘心一直处于那样的阴影里。
他忽然一翻身,狠狠地捉住她的手,几乎是语无伦次:“芳菲……我要你……”
“唔唔唔……”她翻一个身,根本不理他。
他岂容她翻过去?手一伸,已经将她彻彻底底地拥入了自己的怀里,一如禁脔。
烈焰焚情7
仿佛太子府的昨日重现。此时,将一切的孤独,都扫到了九霄云外。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只有欢娱,没有害怕。他的身子燥热得几乎要爆炸开来,柔声地叫她“芳菲,芳菲,我真喜欢你……我要你,你要做我的皇后……我忍耐太久了……以后,我会让你幸福,一定会让你比以前更加幸福……”
她平素是滴酒不沾的,沉醉不知归路,疲倦不知警惕,一塌糊涂,只是一径咯咯地笑。
这笑声,如在火焰上添加了一把柴,娇媚的,妖娆的,如冲天的烈日,要将近在咫尺的东西,全部焚化。
也将弘文帝迅速点燃,将她自己也燃烧成灰烬。
迷梦里,无边无际的春草,银月湖边,白马,黑马,并辔驰骋。遍地盛开的仙茅,红色的小小的花,然后是菟丝子,那娇艳的菟丝子,一望无际,人徜徉在花海里,空气是香的,人也是香的,连情感都充满了芬芳。连肌肤的相接,都充满了芳香。
仿佛一个人走在云彩里。
她觉得奇怪,明明那个人就在身边,为什么头顶的白云里,他骑着白龙马?那是罗迦,罗迦啊!
她转眼,莫名其妙:“陛下,你为什么在云里?”
没有人回答。
身边的人,仿佛变成了一层轻烟。
那么淡淡的一层轻烟。
一挥手,影像就彻底消失了。
“陛下……陛下……陛下,你等等我……等等……”
“芳菲……芳菲……”
是一大把的迷迭香,开得那么绚烂,摇曳在她的面颊上面,红的,粉的,人比花娇。
她仿佛陷入一场无止尽的春梦里,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是繁花似锦的春日,无限春光,她和他奔跑在所有世界上最最美好的地方——那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时出现过的情景。
烈焰焚情8
是罗迦!
是他!
她咯咯地在梦里欢笑,紧紧地搂住他:“陛下……陛下……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这么久,你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芳菲……芳菲……朕就在你身边,从来不曾离开,以后,也不会扔下你的……”他的吻辗转反侧,每一次,都充满了热烈的激|情,压抑许久的缠绵,以至于她的话都只能断断续续。
“陛下,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每一天都想你……芳菲……以后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了……以后,你就是我的,这一辈子都是了……”
“嗯,你不许离开我了,永远也不许再离开我了……”
梦中纠缠,说不尽的海誓山盟,恩爱缠绵。
两人的身子倒下去的时候,窗外的月亮,已经沉了,慢慢地闭上了清辉一般的双眼。
弘文帝也闭上了双眼,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无比的纠缠,无比的渴慕,无比的销魂,都变成了此刻的肆意妄为,纵情欢乐……
就如一只出了铁笼的猛虎,在草原上,拼命地驰骋,自由自在地奔腾,生命充满了力量,身子也充满了力量。
纵然是暴风雨的到来,也无法阻止他的一切行为了。
他时而猛烈,时而怜惜,整个的人生岁月里,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妙不可言的轻怜蜜爱。因为自己拼命地喜欢,才去爱;而非是因为交易,因为宫心计,才被迫去接受。
不,那是完全不同的。
拼命地爱,拼命地怜,用尽了生命里的元气,也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半梦半醒,如胶似漆,身边的女人,已经完全如一春翠绿的春草,春风化雨,柳枝轻拂,人生里,第一次达到如此销魂的境界。
那是一半清醒,一半禁忌。
所以,才会如此丧魂落魄。
烈焰焚情9
所以,才会如此丧魂落魄。
就如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许久许久的人,面对着清冽的甘泉,拼命地啜饮,贪婪地,永远也不知道餍足。
仿佛这一次不喝足,以后,人生中从此便是茫茫的焦渴,永远也走不出沙漠了。
终于,他精疲力竭。
她也精疲力竭,只知道咯咯地笑,断断续续的,然后,又没了声音,还是在酒精的燃烧里,疯狂地甜蜜,疯狂地入睡。
那于他,是一种极致的主宰;于她,则是极致的放松。
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甚至没有痛苦,没有害怕,没有担忧,没有不安,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就如自己午夜梦回,心心念念的,他在那里,所爱,就等在那里,呼唤,热烈,拥抱,爱怜。自己也需要得到爱护,得到照顾。就算是午夜梦回,烟消云散,也分辨不出来。疲倦,总是让人迷惑的,就如失望,给人的动力。
酒精,如一个暗夜的妖女,让一切都笼罩在它的魔力下面,无所顾忌,张扬跋扈,就如吸毒的人,仙乐飘渺,不管这世界明日是不是马上就要毁灭。
她睡得那么沉,那么安宁。
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安宁。
半夜,月亮升起来。弘文帝睁开眼睛。
才发现,其实不是半夜——也许那是启明星。
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身边竟然躺着一个女人!
就窝在自己的臂弯里,头发柔软地散在自己的身上,玉一般晶莹的身子。
他浑身一震。
这在他的生涯里,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他并不习惯和人一直同床;那是一种天性的警惕,从李玉屏到乙贵妃,每一次,都只有一个上半夜,然后,他总是独处。
他从来不怕麻烦,纵然是和乙贵妃的周旋,也从未打破过这个规矩。
烈焰焚情10
唯有如此,才感觉到安全。
一如皇宫里那些古老的规矩。被谆谆告诫着,哪些是帝王的尊严,哪些是帝王的原则,要维护了,方能永远高高在上。
现在,竟然破了这个规矩。
身边的女人,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甚至熟悉得不知道她是谁。
其实,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就如一场不敢置信的春梦。
就如许多个午夜梦回时的禁忌渴望。
如今,竟然美梦成真。
她的呼吸那么均匀,黑发凌乱地洒在枕头上,脸上的神色,还是甜蜜的,温存的。
他几乎要跳起来。
芳菲,那是芳菲。
刚刚过去的激|情,刚刚过去的沉沦。
竟然是芳菲。
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清醒。他酒量甚豪,醉的,其实不是酒,而是当时的心情。
他微微侧一下身子,抱住身边的温香软玉。
她就躺在自己的臂弯,如一个小孩子一般枕着自己的手臂,一只手,还牢牢地放在自己的胸口。
这令他甚至连动弹一下都不敢,生怕她马上醒来。
恐惧得浑身发抖,却出奇的平静——仿佛是很早就想做的,很早就希翼的;如今,终于得偿夙愿。
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尤其,这种恐惧,催生了心底的逆反!
他但觉眼眶湿润,仿佛心灵真正得到了轻松,得到了补偿,得到了救赎——原来,爱的人,是这样相处的;相爱的人陪伴着,一梦到天明,竟然是如此美好的感觉。
自己,也需要体会到幸福的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难道就是幸福?至少,它安全,温馨,就如一个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港湾,不管好和坏,不管简陋还是富贵,至少,风雨无忧。
烈焰焚情11
他紧紧搂住她,这样子,就是一辈子了么?
他想,那是一辈子了。就如她搁在自己胸口的手,温柔的,暖暖的,掌心的力量,随着纹路,传递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给予爱怜和滋养。一如自己烙印在她身上的那些亲吻。
其实,人要幸福,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他笑起来,仿佛忧惧都彻底消亡了;四季,都是春天和繁花。
一缕乌云飘来,遮挡了光线。他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眼,她月光下,晶莹的脸。然后,一切都归入了暗黑。
那正是黎明之前最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遮挡了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心事。
黑夜,才是最最厉害的火焰。
令他嗖嗖地燃烧起来。
他浑身再一次燥热,仿佛第一次知道情事的青涩少年,搂住她,渴慕地深吻下去……那么多错过的日子,青春,人生,爱情,方第一次开始。从此时才刚刚开始。
他搂住自己的女人,仿佛要把昔日,统统都补回来,就如一个拔苗助长的人,要拼命地,拼命地追回那许多错失的美好的时光。
在一次次的疯狂里,他剧烈地喘息,几乎是语无伦次,芳菲那些声音,来自久远的压抑的灵魂:“芳菲……我爱你芳菲……现在,你才是我的了……完全是我的了……芳菲,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
她在半梦半醒里,有时咯咯地笑,有时又哭,仿佛身在一个永远也不可能醒来的梦里。
酒的香味。
缠绵的蛊惑。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混乱……都那么无足轻重了。
一夜疯狂,无数次的缠绵。
直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弘文帝才终于轻轻搂着她,沉沉睡去。
他一生的热情,都在这一夜里燃烧殆尽。
烈焰焚情12
清晨。万道霞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进屋子。弘文帝习惯性地睁开眼睛,但觉头疼如裂,宿醉的痛苦,已经开始爆发出来。
眼睛也是涩的,他赶紧又闭上。身边那么温暖,臂窝里,躺着一个女子,正在酣睡。他下意识地一弯手臂,那种感觉是丰满而真实的。
再次睁开眼睛,凝视着她的脸,白皙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偶尔煽动一下。突如其来的甜蜜和喜悦,冲淡了宿醉的痛苦,那么习惯,那么安心,那么胜利,那么得到……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仿佛和某一个女人,这样一同入睡,一同醒来,每每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仿佛早就是这样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规矩,也那么奇怪,以前,为什么非要独自就寝?
这样,不是很好很好么?
仿佛自己对于这样的生活,已经适应得很好很好了。
他抬起手,轻轻拨弄一下她覆盖了额头的乱发,黑发飘散,抚在自己的鼻端,痒痒的,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微微侧一下身子,嘟嘟囔囔的,还是没有醒来。
他松一口气,凝视着着她甜蜜而舒适的面容。
本是要起床的,有很多的事情。
可是,这温柔乡实在太过甜美——而且,昨夜的盛宴,群臣皆醉,北武当就没什么清醒之人,今日本来就不上朝。群臣不会猜忌,慈宁宫,也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轻易进出;所有人,都是经过严厉过滤的,外面,有他最亲信的太监,魏启元在监管;纵然是一只苍蝇,也是不可以在划定的空间里自由穿梭的。为此,他曾是做了精心的防备。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考虑,每走一步,无论结果如何,事先安排,步步为营,总是错不了。因此,他才能一次次地绝地逢生,击败一个个的政敌,对手。甚至感情,也是一场艰苦的战役。
烈焰焚情13
他心安理得的继续躺着,丝毫也没有惊动她。
这一天,是人生里最平静,最快活的一天。
他觉得疲倦,宿醉,欢愉之后的疲倦,还需要休息。
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外,红云和红霞如往常一般,等在门口,想服侍太后更衣沐浴了;但是,她们刚走到门口,却看到张娘娘已经站在那里。
张娘娘面色憔悴,满脸都是血丝,几乎一夜没有入睡的样子。
二人吃了一惊:“您生病了?”
张娘娘没有回答,神色充满了焦虑和憔悴。昨晚,她是最后离开的,也是侍奉冯太后最贴身的。可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却是她根本就没有想到的。因为如此,就更是恐惧。
“你们回去吧,太后昨夜喝多了,还没醒。”
“太后什么时候醒?”
“不用管了,她也太累了,需要休息,今天,你们就不用当差了。”
“太后的早膳?”
“早膳午膳都我安排。”
二人退下。
张娘娘忽然又道:“你们守着慈宁宫,今日不许任何人进出。”
红云低声问:“是不是乙浑的余党?”
张娘娘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多嘴多舌。”
二人从未见过张娘娘如此声色俱厉,都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敢再问。
她们走远了,张娘娘才叹一口气,就连拳头也紧张得捏成一起,也没有发现。这两个丫头,昨夜睡得早,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
她年龄很大了,夜不安寝。
昨晚,弘文帝竟然没有离开慈宁宫——此时,那二人还在屋子里。整整一个夜晚,到现在,时而无声无息,时而含糊不清,时而欢声笑语。整个慈宁宫,仿佛被酒精淹没了。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烈火焚情14
她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猜测,仿佛一场极大的风暴,马上就要刮起了。纵然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务之急,只能先隐瞒所有的人,能隐瞒多久,就隐瞒多久。
她亲手去关了慈宁宫的大门。
然后,自己躲进了旁边的屋子里,闭门不出。
晌午已过,太阳已经西斜。
还是弘文帝先睁开眼睛。
这么久的日子,他从未睡得这样沉,这样踏实;睡梦里,是连绵不断的好梦,却是模糊不清的。
他满心甜蜜,也不细想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凝视着怀里的女子。
她还是小猫一般依偎在自己胸口。
然后,她翻了下身子,睁开眼睛。
一直睁着,盯着他。
他接触到她的目光,微笑起来,声音沙沙的:“芳菲,你醒啦?”
芳菲茫然地坐起来,揉揉眼睛。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许久,已经不习惯醒了忽然看到床上多了一个人了。
脑子里忽然短路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者,自己是谁?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疼得几乎要爆炸了,她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浓郁的酒味。
弘文帝也坐起来,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揽着她,声音温柔得出奇:“芳菲,你再休息一会儿吧,今天我一直都陪着你,你太累了……”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
弘文帝!
竟然是弘文帝!
他的赤祼的胸膛,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古铜色的肌肤,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脑子里迅速地清醒,将剧烈的痛楚都镇压了下去。
芳菲面色惨白,像狠狠地挨了一刀。只是撑着额头,手指几乎要戳破自己的额头,呆若木鸡。
PS:今日到此。
罗迦归来1
“芳菲……”弘文帝看着她忽然变得死白的脸庞,也惊吓起来,手用了力气,紧紧地搂住她,“芳菲,你别害怕……”
她忽然反手,狠狠地将自己肩上的手扔开。
“芳菲!”
她一声不吭。
她并非是一个喜欢呼天抢地的女人,也不知道哭泣。甚至不是羞耻,不是愧疚,不是,什么都不是……
只是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也许是梦里太过美好,太过放纵,此时此刻,一种绝望,才在心底迅速地蔓延开去。就如你热切地期待,朝着水的方向,结果,那是一片可怕的死亡的沙漠。
仿佛身子在朝着一个黑色的洞|茓,无休止地坠落。
那是黑洞——命运的黑洞。
如巨大的漩涡,磁场,牢牢地吸附着自己,无能为力!
她的身子恐惧得剧烈的颤抖,眼珠子乱转,四处寻找,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子,自己的……
还有什么是自己的?
就如一个人,忽然一无所有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
待要跳下去,却又不敢,因为身上不着寸缕。
“芳菲……”
他拉她的手,她动作异常敏捷的躲闪。
不,不要碰触,千万不要碰触。
弘文帝惊呆了,原本的镇定自若,忽然失去了勇气,只是紧紧攒住她的手:“芳菲……芳菲……你别怕……”
也许,他比她更加害怕,因为,她感觉到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她抽出自己的手。
“芳菲……”
她不听,也不想说——不,此时不要开口!只希望弘文帝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说,一切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宿醉,就当是一次误会。
就如一场梦,过去了,就行了。不要纠缠这个,千万不要。
“芳菲……”
罗迦归来2
可是,弘文帝却不识趣,他的声音唧唧咕咕的,一直回旋在她的耳边。
她还是强行维持着镇定,提醒自己——这是假的,假的,一场梦而已。甚至恨不得弘文帝马上出去,快快消失。
只要他走了,他离开了,这一切,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但是,为什么他偏偏不走呢?
她的目光闪烁,终于转到他的面前时,他镇定,温柔,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彩,弘文帝,他整个人忽然变得热情而年轻起来,声音也充满了一种令人燃烧的力量:“芳菲,芳菲……你别怕,以后,我只要你一个!也只有你一个,其他的人,统统不要了……我明天就会宣布,废黜立子杀母的法令……不不不,我今天就宣布,马上就出去宣布……”
她几乎要震怒了!
这关自己什么事情?
“芳菲……”
“你不要多事了!”
他急切的:“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我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挥舞着拳头,恨不得一拳砸烂他的鼻子。
自己期待——自己不是为了自己期待!
再说,他的儿子,他的妃子,关自己什么事情?爱废黜不废黜。
她转身就要下去。
“芳菲……芳菲……你不要走……”
她的一只手伸出,拉了被子盖住自己,仿佛要整个掀起来,裹着跑出去。
弘文帝被她这样的举动惊住,整颗心剧烈地往下沉,仿佛,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忽然意识到,她在逃避——这是她一贯的伎俩,就如她之前所做的,会把大神都论证没了!不,自己不要被论证成了一个误会!自己她心目中,也不应该只是个误会而已。亲密爱人,爱的证据,这些,岂能是能够一下就抹掉的?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罗迦归来3
他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芳菲,一切由我负责……芳菲,我喜欢你才会这么做……”
可是,芳菲一句也听不见他再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那么像罗迦——就如罗迦在跟自己说话。
他是罗迦的儿子——他一直酷肖罗迦。
这个认知,几乎压垮了她。
仿佛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叫嚣:“芳菲,你背叛我!”
“芳菲,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弘文帝的声音飘渺地传入耳朵里“芳菲……你别这样……”
“陛下……陛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芳菲声音发抖,身子也在发抖,整个人忍不住哆嗦起来。
弘文帝本也是惊慌不已的,忽然听得她如此开口,吓了一跳,赶紧道:“芳菲,不怪你,是朕……是朕故意的……朕是喜欢你……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不会怪你,芳菲……”
朕!
那是皇帝的声音!
弘文帝的面孔,罗迦的声音!
仿佛执法的大黑天,踩着尸体,踏着风火轮,一刀就砍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拉了被子就要往下跳。
弘文帝迅速地伸出手,一把搂住她的肩头,沉声道:“芳菲,你别害怕……朕会排除一切阻碍,立你为皇后……”
这声音,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嘶声痛哭,歇斯里地爆发起来:“出去,你先出去……”他更紧地搂住了她:“别怕,别怕……芳菲……朕愿意这么做……朕喜欢你,才会这样的……朕会立你为皇后……你什么都不要怕……朕不后悔这么做,从未后悔,朕是因为喜欢你,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朕也会坚持!”
罗迦归来4
她狠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滚出去……”
他完全不知道疼痛似的,任凭她拼命地捶打,却根本就不松手。此时,群臣可能的反对,种种的顾虑,全部不见了。都是欢乐,那种把握一切,掌控一切的欢乐,得到爱人,真正拥有的欢乐。
自己期待这一天,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芳菲……”
她忽然用劲,狠狠地就推开他,光着脚跳了下去。身边就是太后的梳妆台。她的手胡乱地,忽然摸到上面的一只头钗。
还是他送来的,翠绿得那么好看。
头钗尖利的一端,横在胸前。
弘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芳菲……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出去,滚出去……”
他不得不起身,草草地披了衣服。
她和他,面对面。
他伸出手,那么迅捷,想把那支钗抢过来。
她却警惕地后退一步:“滚,你滚啊……”
他迟疑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芳菲……都是朕的错,朕自然会承担错误……”“滚,滚啊……”他拉着门柄,不得不出去。
慈宁宫外,艳阳高照。
四周那么安静,空无一人。
弘文帝站在门口,听得身后砰的一声,是芳菲,是她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就如一扇门,在心底关上了。
那么沉重,甚至能听得见寂寥的回音。
他狠狠地攒着拳头,仿佛要给自己力量。
然后,才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芳菲才痛哭失声。眼前那么黑暗,那么恐惧,昨夜的胜利的喜悦,已经彻底无影无踪。
那一切,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甚至没法责怪谁——不该怪弘文帝!
那么,该怪谁?
罗迦归来5
她的身子靠在门边,整个瘫软下去,桌上的酒坛子,就如一汪血淋淋的过去。罗迦的命令,罗迦的教训。
人,总会在某个时候犯困,犯糊涂。
以前,自己总是奇怪,为什么罗迦一些小事都想不明白,拘泥而纠缠;现在,才明白,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迷。
自己,也陷入了困境。
再也走不出来了。
一切的错误,其实,都是自找的。
眼前,漆黑成一团。
门口,张娘娘站在廊庑之下,悄悄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她不敢走过去,甚至不敢动任何安慰的念头。
此时,冯太后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她以一个老宫女的身份,完全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分外的心碎。
甚至廊庑下放着的御膳,已经热了好几次了,她都不敢端出去。只默默地站着,等待冯太后开口召自己。
但是,冯太后一直没有。
门也一直不曾打开。
夕阳西下。
开着的窗户,能看到飞流直下的景观瀑布,将北武当一分两半。密密匝匝的树林里,扶芳藤缠绕其间,开满了紫红色的花。
芳菲抬起头,盯着那些紫色的花,眼前几乎要嫡出血来。
人生里,第一次变得如此恐惧不安——既非逃命,也非失去;但是,第一次如此地手足无措,甚至连饥饿都忘记了。
舔一舔,嘴唇是干裂的,才知道渴。
异常的焦渴。
她转眼,桌上的酒坛明晃晃的,这一惊吓,几乎连焦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地就跑出去。
慈宁宫,是不能住了。这里,仿佛藏着一切的妖魔鬼怪,再住下去,一切就完了,早就不该来的。
眼前,一阵旋风。
张娘娘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人影冲出去。
罗迦归来6
是冯太后,她的脚步轻飘飘的,穿一身十分宽大的袍子。
她几乎惊呼出声,立即追了出去。
芳菲跑得飞快。
那是一种本能,人遭到了不安全的时候,就会本能地逃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躲在自己的壳里——终于,远远的,那一间小木屋在望。
她心里一松,脚步也慢下来。
“芳菲……芳菲……这是朕的房间……”
她悚然心惊,这是谁在说话?
罗迦,是他么?
“芳菲,你来做什么?”
“我……我……”
这是罗迦的房间。
自己和弘文帝欢好之后,竟然去罗迦的房间。
她腿一软,就坐了下去。
山间小路,被一日的艳阳和风,吹得泛白。她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冷,也不觉得热,脑子里空空如也。
仿佛天大地大,此时,才真的是没有任何的容身之地了。
四周那么安静,甚至连哭泣也有气无力。
她茫然地抬起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良久,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小的安慰自己:“陛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请你原谅我一次,以前,你和张婕妤,你和小怜,你和许多女人,我都原谅你的……你也要原谅我……陛下,你一定要原谅我……”
山风呜呜的,仿佛罗迦在点头,是他的声音:“嗯,傻东西,你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呆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眼里忽然充满了喜悦。
“对,我不去慈宁宫了,今后,再也不去了!”
只要不去那里,一切,便都过去了。
远远地,一个人站在她的背后,悄悄地看着她。
残阳,血一般的。
日暮的山风,吹来一阵一阵的凉意。
罗迦归来7
他悄然地站在她身后,本是要躲藏的,可是,却发现根本用不着,因为,她根本就不曾发现自己。
“呜哇……”
他心里一震。
那是一阵干嚎,没有任何眼泪的干嚎。
他待要冲上去,却不敢,心里,仿佛被谁拿了一把刀子,狠狠地捅。
原以为,不是这样!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她竟然这样。
在鲜卑人的规矩里,没有妇女守节这样的说法,鳏夫再娶,寡妇再嫁,都是合情合理的,唯有如此,种族才能最大程度的繁衍,壮大。这也是符合人性的。纵然是她和父皇曾经恩爱情深,但是,父皇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着,不是么?
都两年过去了,这样就不行么?
嫁给自己,就不行么?
没有爱过么?以前,就不曾爱过么?或者是爱早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愤愤的,捏着拳头,也如她一般,累了,只能靠在松树上。
一只松鼠跳过,摘了松果,狠狠地砸在他的额头上。
也不知道疼痛,只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他走过去,要搀扶她,拥抱她,甚至给她一个金苹果,可是,她已经缓缓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往小木屋走。然后,冲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风吹乱了头发,可是,愤恨很快变成了怜惜,甚至是喜悦。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几名宫女战战兢兢的,尤其是知道实情的张娘娘,更是垂着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知情的样子。对于弘文帝,她忽然有点心惊肉跳,但觉这个新君,完全跟他的父皇不同。他太阴鸷了。
弘文帝淡淡道:“太后这些日子太过劳顿,她身子不适,你们要好生注意她的饮食,马上去准备一点她平素喜欢的东西。”
罗迦归来8
“是。”
“还有,要时刻关注她,别让她生病了。一有什么情况,马上来禀报朕。”
“是。”
直到弘文帝走远,红云才怯生生的:“张娘娘,是不是太后又和陛下闹矛盾了?”
“赶紧去准备饭菜,不要多嘴多舌。”
红云惊得赶紧闭嘴,但觉张娘娘,冯太后,这两天都古古怪怪的。明明才除掉了乙浑,难道不该是高高兴兴的时候么?怎么反而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表情?
月色,已经是上弦月了。
又一个月上中天的圆月之日,不久之后就要到了。
这一天,都不曾吃喝。
芳菲躺在床上,大大地睁着眼睛。
头顶的吊兰,淡淡地散发着芬芳。
一整天都在昏睡,此时,还是困,仿佛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人。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并不回答。
是老妇人充满慈悲的声音:“太后……您该吃点东西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门被推开了。
是张娘娘的脚步声,轻轻的,点着灯笼,托盘里是几样饭菜。
“太后……您吃点东西吧……”
她坐起来。
张娘娘心里一喜:“太后,这是您最喜欢的燕窝粥……”
她心里一震,忽然想起过去——自己每天早上吃燕窝粥,某一日,跟罗迦争吵,罗迦就要自己还钱;不还钱,就要卖身抵债。
燕窝粥的碗那么烫,她立即放开,另外端了一碗,看也不看是什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浓汤。
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浸了浓汤,钻入裂缝里,一些血丝都被冲淡了,一阵生疼。这种疼,减轻了身体上的压力,竟然十分舒适。
她放下碗,忽然问:“张娘娘,你有没有曾经感觉到过先帝的灵魂?”
罗迦归来9
张娘娘了然地看着她,摇摇头,目光充满了怜悯:“太后!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她十分固执:“我老是觉得先帝还在这屋子里出没,许多个夜晚,我都梦见他,不,那不是梦……”她在考虑该怎么说话,可是,却说不下去。
“那是你的幻觉!太后,先帝早就驾崩了!”
“不!他没死!他的灵魂一定没死!”
“太后,人死不能复生。”张娘娘小心翼翼的:“太后,您看,当年放出宫去的年轻的妃嫔,她们基本上都再嫁了……”
芳菲愣愣的,也不接口。
“太后,听说那批妃嫔全部外嫁了,上一次,新雅和洁雅公主还托人送来礼物给您请安……新雅公主又生了一个儿子……”张娘娘说得非常详细,就如一个耐心的祖母,不动声色的,“来人说,洁雅公主也怀孕了……鲜卑人和汉人不一样,不讲究那些规矩……寡妇再嫁,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和耻笑……我们需要壮大鲜卑人口,要不,为什么每一次大战之后,那些将军们,都要从敌国掳掠回来大量的户籍数?”
这样充满了善意的委婉规劝。
芳菲听在耳里,也不知道跟自己有什么相干,新雅嫁人了,洁雅嫁人了,罗迦昔日的妃嫔全部嫁人了……
这跟自己什么关系?
难道自己也要嫁人?
她忽然焦虑起来,要是陛下死了,自己嫁人也无妨。
可是,陛下,他没死!她自己才知道,在自己心目中,罗迦一直没死。他也许就藏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日日夜夜地在自己的梦里搅扰,让自己不得安宁。罗迦是个恶魔,一直都是。
而且!最主要的是,自己根本不想再嫁给什么人!
无论是谁,自己都不想再嫁了。这无关乎贞洁不贞洁。贞洁就是一团狗屎。
罗迦归来10
只是自己不想再嫁而已。
“陛下没死……张娘娘,陛下肯定没死……我能感觉到……上一次,我梦见他告诉我找贾秀,结果,贾秀就真的来找我……”
“可是,太后,贾秀是通灵道长和弘文帝叫他来找您的……不是先帝!”
她张大嘴巴。
“太后,您是对先帝思念过度……唉,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人家说,夫妻感情不能太好,太好了,一个人先去了,另一个人,就总是受不了……”
“不,我不是思念他!我不思念他……”她握紧拳头,“我才不会思念他呢!”
张娘娘别过头去:“太后!鲜卑男人不像汉人,他们对身后女眷的归属问题,并不介意!昔日,太祖等驾崩之后,眷属都被新帝接收了……纵然是先帝本人,他最初的妃嫔里面,也有些是昔日旧宫里的年轻女子。只要不是生母,其他的,都是符合我们鲜卑人的习惯的……这没什么……没有人会介意……我们不是汉人!”
芳菲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最后的一缕夕阳,然后,夜晚就要到了。
“张娘娘,你不知道……唉,也许,我不该住在这里了……”
“那,去住慈宁宫么?”
“不!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也许,陛下不会让我住他的屋子了……这是他修建的,他是个很小气的人……张娘娘,如果先帝不让我住这间屋子,我就没地方可去了……我想离开这里……”
“先帝,绝非如此小气之人!”
“唉,你不知道……我……我……”心情如此憋闷,却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人,所以,面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妇人,再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张娘娘,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弘文帝了……”
弘文帝!
原来,太后,真是无意于他!
张娘娘松了一口气。
罗迦归来11
“太后!如果一只狗咬了你的手,你会觉得羞愧么?”
芳菲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这……治好不就行了?”
“咬了你的脚呢?”
“也治好就行了。”
“咬了你的头呢?”
“????”
“人的身上,手,脚,头……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无意中,摔疼了任何一部分,治好就是了……没有哪一部分比哪一部分更加高贵!如果你的手受伤了,或者脚受伤了,你会疼,但是并不会伤心,也不会感到羞愧?对不对?”
“!!!!”
“既然如此!其他部分受伤了,也算不了什么!如果你不乐意,就不要它继续受伤就是了。”
芳菲震惊地看着这个鲜卑老妇人。她的张姓,还是鲜卑人进入了平城后才改的。
“太后,以前先帝宠幸小怜,你是不是原谅了他?”
“!!!!”
“你能原谅他一时失误,为什么他就不能原谅你?”
“!!!!”
“女人能够原谅男人犯错,为什么男人不能原谅女人一时不慎?”
芳菲握紧了拳头,然后,五指又叉开。
张娘娘直言不讳:“太后,你是想多了!老身13岁嫁人,15岁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一场瘟疫,亲人都死了,走投无路,才入宫当了宫女。入宫的时候,老身刚好18岁,已经服侍了几代娘娘了。从老身服侍的老太后开始,皇宫里就有汉女妃嫔了,老太后一直很防备她们。说实话,我们一直不喜欢汉人女子;她们妖娆,漂亮,但是规矩多,狡猾,诡计多端;明明寡妇再嫁是很寻常的事情,她们偏要把自己打扮成贞节圣女。你看看,张婕妤,她最喜欢让宫女们学习汉人的《列女传》,口口声声清高,结果比谁都毒辣;还有小怜贵妃,从先帝到齐帝,她不照样淫荡?”
罗迦归来12
“她们都是汉女,就是她们败坏了我们鲜卑人的传统,女人压迫女人,她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是,她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归根结底,是为了讨好男人!因为,她们的这一套鬼把戏,女人并不会喜欢,男人才会喜欢;但是,久而久之,女人们就把这一套都奉行为准则了!以把自己踩在脚下来讨好男人,可笑,她们还自以为自己高贵得不行!申讨淫妇,她们比男人还起劲!这是为什么?这是妒忌!书读多了,自以为学了什么东西,连什么是自甘下贱都不懂!所以,以前祖宗们立下规矩,汉女不许做皇后,是有道理的,我也很讨厌汉女,越是标榜贞洁的女人,其实,越是淫荡不堪。至少,我们鲜卑女人,发展族群,坦荡磊落,没有那么多臭毛病,也没那么多坏心眼,以前在大草原的时候,姑娘们看上谁了,一声情歌,就可以定下终身;尤其是没有到平城之前,男男女女之间,是很平等的,许多女子还骑马射箭,纵然是现在,好些王公大臣们的妻子,也在街上游走,民间妇女,也在街头做生意,争论是非曲直,为丈夫儿子求官,男男女女,同桌吃饭,何其快活?而汉女呢?一天到晚,说教桎梏,所以,历代皇帝驾崩,让她们殉葬,宫里根本没有人同情她们,她们是活该……”
芳菲的眼睛越瞪越大。她想起神殿辩论的场景,想起当时南朝的美男子嵇阮出场时的盛况,那些鲜卑族的妇女们,是如何地肆无忌惮地欣赏,追逐,品论……
“太祖为什么立下规矩不许妇人干政?就是怕妇人太过能干了……唉,以前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太祖晚年会立下这么个奇怪的规矩,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晚年纳了好几个汉女为妃,吃够了她们的苦头……鲜卑女人的地位,就是从此衰落下去的……您看,太祖这个臭毛病,也是从汉人哪里学来的,是一个什么暴君来着?”
罗迦归来13
芳菲本是心情晦暗到了极点,此时却忍不住要笑起来,扯了嘴角:“那是汉武帝……”
“对了……就是那个什么狗屁汉武帝……这个大魔头……他肯定是个超级淫暴之君……”
芳菲点点头,这倒是真的;汉武帝一生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把秦始皇干过的坏事,底朝天的,全部重复了一遍;大兴土木,大搞巫蛊之祸,追求长生不死,好战凶残,对待女人更是残酷无情,先是把表妹阿娇当了阶梯,利用姑母的支持当上了皇帝后,就过河拆桥,以“醋妒”为借口,把阿娇打入冷宫;宠幸小三卫子夫,生了儿子立为太子,卫子夫自己也做了皇后,可谓是天下“小三”的最成功典范;可惜,年老色衰后,却被汉武帝以巫蛊之祸为借口,诛杀卫子夫呣子,牵连太子府上下两三万人;再到后来的李夫人,勾弋夫人……汉武帝不可一日无女人,但是,这些小四,小五,小六七八们……没有一个女人是有好下场的。
他六七十岁了,把个年方二八的勾弋夫人OOXX了,生了儿子,立为太子,却怕自己死后,勾弋夫人再跟其他男人OOXX,,干脆就把勾弋夫人杀了,美其名曰“立子杀母”,以防止“子弱母壮”!
就是这样一个淫荡残暴的主儿,竟然被后来之人,奉为“汉武大帝”!男人崇拜他还可以理解,女人跟着YY他,却真的是自甘犯贱了。
纵然是他派了卫青、霍去病,大败匈奴,但是,为此,却掏光了西汉文景之治以来积蓄的全部综合国力,直接为后来西汉的灭亡,埋下了隐患。
说汉武帝是历史上最坏的皇帝之一,毫不为过。
这些,其他人都不敢说的道理,到了这个鲜卑老妇人的口里,却是那么简单自然。
高贵者,往往不见得聪明;
卑贱者,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愚蠢!
罗迦归来14
“太后……虽然她们说您是汉人……其实,老身知道您不是,您是大燕人……老身无意于冒犯您……”
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自己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
“如果您愿意住在这里,先帝,是绝不会介意的。”
罗迦不介意,自己又何曾介意?
自己介意的不是这个!
就如一场荒诞的梦,只希望它快快过去。
“太后,你去哪里?”
她淡淡的:“我出去走走。太闷了。”
通往罗迦的陵墓,山路一级一级的阶梯。
仿佛一个人,用了太久的力气,她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终于,还有五层阶梯的时候,她停下来。
月亮,就挂在半山腰那颗最高大的松树上。
她久久地盯着那一弯月亮。
然后坐下去。
夜露洒满了头顶也不知道。
只能仰视罗迦的墓碑。月亮,在上面移动,树影婆娑,某一刻,她以为是罗迦的身影在晃动。
她猛地追上去,要开口,却闭嘴,觉得腿有些麻木。
想念一个人到了极点,原来是会麻木的?
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上面繁茂的叶子摘下来,蓬蓬松松的一大堆,然后,把光秃秃的树枝横在中间;手里拿了叶子,一片一片地放下去。
左边,是罗迦的——罪行!
右边,是罗迦的——好处!
“陛下,你灭了我们大燕国!你小时候虐待我!你强迫我进宫!你把我打入冷宫!你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林林总总,罗迦的罪孽,不胜枚举。
好处呢?好处为什么那么少?她捻着一片叶子,久久地不放下去——罗迦,他真的没有什么好处。
“唉,你看,你都是坏人,没有好处……”
罗迦归来15
可是,为什么全是坏处的人,自己却心心念念,时时刻刻期待着他能从九天之下飞下来?
每一次,自己犯了错,偷吃东西,偷偷地扎刺在大神身上,悄悄地避孕……好事他不知道,坏事,他全部知道。
她忽然捂着嘴巴,吃吃地笑起来:“陛下,我摔跤了,你再不出来,我就会摔死啦。”
一缕乌云飘来,遮挡了她的笑容。
也遮挡了视线。
她缓缓低下头,眼里流下泪来。
其实,张娘娘说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这样的时代,女人,便如丝萝一般,纵然是冯太后,离开了自己的那棵大树,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无以庇护。
良久,又站起来,缓缓地往山下走。
心里,其实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远远避开!只要弘文帝不要再来骚扰,就当一场噩梦,也许,一切就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到门口,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发现没有任何人,才大步走了过去。
赵立、乙辛、张娘娘等人都等在门口,见她回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她开口:“你们把守着这里,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记住,是任何人。”
她的声音微微嘶哑,眼神那么严厉。
甚至胸口藏着的虎符!那是罗迦临终时给自己的,足以调动灰衣甲士的唯一信物。
这一瞬间,张娘娘却很是喜悦,冯太后,她终于没垮下——没有因为这样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倒下去。
然后,木门关上了。
四周一片死寂。
暗沉的大树背后,一声老鸦呱的一声飞走,一个人影,缓缓地转了身子。眼前,不是月光,而是乙辛,赵立等人明晃晃的长矛,大刀!
刀刃几乎要反射出他的影子,被人所察觉!
因为她的防备!可怜的芳菲!
那是一种心碎的感觉!
这一生,他从未如此心碎。也从未如此甜蜜!在胸Kou交织,几乎要令胸☐爆炸了。她呀,芳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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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甜蜜1
可是,这丝甜蜜和心碎,很快就被极大的震惊所淹没——除了乙辛和赵立之外,他看得那么分明,山坡上隐隐出没的灰衣甲士。这些人,以巡山的名义,已经团团包围了慈宁宫。
他忽然觉得手心一阵一阵的发凉,比甜蜜更加冰凉的惊恐——不!不该是这样!不是这样!就仿佛一个人,在跟自己的内心,跟自己的现在和过去,在天人交战。不,自己期待的不是这样。
她不要自己靠近!
她竟然再也不要自己靠近了。
当别人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她的时候,为什么,她就可以那么轻易爱上那个人?
当自己只是寻回昔日的情感时,为什么,却再也办不到了?
就算不爱了,最起码要哭吧,闹吧,至少该寻死觅活吧?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为什么都不像个女人了呢?
一个女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了,不是该呼天抢地,或者要人负责的么——至少,自己该对她负责吧?
为什么,这些她都不要?
为什么可以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他本是可以冲过去,狠狠地,将赵立和乙辛都赶走——因为,纵然是冯太后,她的命令,也比不上天子的命令。
可是,身子是软的,觉得浑身毫无力气,只能佝偻着身子,觉得心口在绞痛,一种孤独剿在喉头,仿佛喘息不过来。一种被忽略和冷淡的悲伤——一种不被人爱的悲伤。
芳菲,她竟然如此狠!
长久以来,他只是想打破一个僵局——她做不到的,自己先来!
难道,就不曾爱过么?他紧紧地握住腰间的佩刀,狠狠地挥舞了一下。夜色里,一片树叶被刮掉,簌簌地掉在了地上。
但是,挥舞佩刀的手都没有什么力气——仿佛四周那么空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天地之间,不能爱,也不被爱。
就算不被爱,难道自己爱,也不行么?
她的甜蜜2
高山之巅。
此时,月亮已经照过去,缓缓地,露出罗迦陵墓的一角。
时间,流逝得那么缓慢。
就如密室里焦灼不安的心。
她明明说了今晚会来,为什么不来?
难道还在使性子?
他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外面的动静,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的脚步声。这里阴森,除了她,其他人是不会来的。
他的笑容在黑夜里隐藏,昨夜,也是自己等了好久才来。今晚,她肯定又会故技重施。一定是这样,想出奇不意,捉住自己。
他呵呵地,笑出声来。
却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沉住气……运气……”
他立即收敛了心神。
“还有多久才是月圆之夜?”
“十天之后。”
他几乎要蹦起来。兴奋的,心跳的。
就如一头困在黑水潭里的龙。那束缚的铁锁链,终于要挣脱开去了。那么喜悦,要见到她了,就十天而已。
为何这十天,偏偏度日如年?
他忽然提高了警惕,那是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某一种危险在悄悄地靠近,自己却没有任何的防备。他立即道:“你先给她透一点风声,免得吓住了她……”
“这……”
迟疑的声音:“恕我直言,现在,弘文帝才刚除掉了乙浑,群臣震荡,如果一旦走漏了风声,对您的安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他默然半晌。普天之下,天子只有一个,所以才叫九五之尊,古往今来,因为皇位而引发的父子,兄弟等手足相残,几乎历朝历代从未缺乏过;从秦始皇开始,儿子胡亥为了早日继位可以毒杀父亲,毒杀兄长扶苏;然后,汉武帝为了防备儿子杀了儿子……到了后赵的石虎家族,老子杀儿子都杀到习惯了;再到自己的拓跋家族,也是这样的惯例。
她的甜蜜3
自己,一直希冀的便是躲过这一场劫难。躲过四十而亡的劫难。也罢,既然都付出了那么巨大的代价了,又何妨再忍耐这十天?
新登基的弘文帝,才刚大权独揽的弘文帝,的确,不能接受到丝毫不利于他的讯息。因为,皇权牵涉之下的利益之争实在是太血腥了,纵然皇帝不介意,各派的大臣们,也会挑起腥风血雨。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纵然自己早已无意于江山,可是,人心难测,那些亲近弘文帝的大臣,岂不会兴风作浪?
他还是犹豫不决:“也许,只透露给她一个人?她是个沉静之人,一定会沉得住气的……再瞒住她,只怕她还要生出许多……”
“据我观察,她这些日子情绪很不稳定;而且因为诛杀乙浑,多有大臣们去她那里探望,稍有不慎,便会走漏风声,您放心,她日后一定会理解的……这也是出于对她的保护……”
他长叹一声:“我就怕她生气了。”
“不会!绝不会。她不是小性子的女人。”
“也罢,到时给她一个惊喜。”他呵呵的,“她就是这样,老爱跟我赌气,以后,真不知要我做多少事情补偿她……嘻嘻……她肯定已经来了,还悄悄地藏着,想捉住我……”
“您放心,她昨日不是说了么?今晚会来的。估计现在已经来了,悄悄藏着呢……”
“哈哈哈,对对对,前几次她都这样……”
心里那么甜蜜,手脚也开始那么灵活,仿佛明日的美好,马上就要到来了。
他在黑夜里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她这一夜,又要如何地出奇不意?
但是,直到天亮,她都没有出现。
他的耳朵一直贴在石壁上,确信,她这一整夜都不曾出现。
心里异常的不安。
“她为什么不来了?”
她的甜蜜4
“也许,她太困了。您也知道,她这些日子,还从未好好休息过。”
“这倒也是,她睡起来,几天也不会醒。你今天去看看她吧。至少,要让她安心……”他欲言又止,通灵道长立即心领神会。
“好。您放心,她绝不会有事的。”
但是,这样的保证,却令他分外不安。内心深处是相信的,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会来,因为这是她的习惯。就算是疲倦,也不应该更改的习惯。
他看着密室的门旋转着被推开,然后,又合上。
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阳光透过一缕,照在密室的阴寒里,但是,却照不到自己的身上;两年了,自己两年不曾见过阳光了。
此时,真想马上跑出去,狠狠地奔跑,跳跃。
芳草萋萋。
小木屋周围一片安静。
通灵道长停下脚步,惊疑地发现四周严密的监视,赵立,乙辛,以及后来慈宁宫补充的卫士。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再里面,是一些宫女们,也是如临大敌一般。
冯太后为什么忽然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乙浑的余孽还在猖獗?
侍卫宫女们都认识他。
“太后在么?”
张娘娘十分恭敬:“回道长,太后还在休息。”
通灵道长好生诧异,又抬头看看东方的太阳,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这也太不符合冯太后的做派了。
再一看,张娘娘等人的架势,仿佛是不得通报,纵然是自己,也休想踏进去半步。冯太后几时这么大的架子了?
“道长,有事情么?老身马上去请太后……”
通灵道长摇摇头:“太后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张娘娘滴水不漏:“太后前些日子太累了,损耗过大,所以,这几天都在休息,一直没有外出。”
她的甜蜜5
通灵道长忽然看到张娘娘眼里,那丝一闪而过的不安。他十分好奇,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他一怔,但见门口的女人,服饰整齐,头发也梳理得有条不紊,可是,整个人,却说不出的憔悴。
“太后……”
“道长,你去了哪里?”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却又充满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渴望,几乎是冲出来的,甚至微微的咆哮和质问:“道长,我前天晚上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在?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会突然离开?”
“贫道有点事情外出了。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就是这一次的错过!
才有想不到的悲剧。就怪这个可恶的老道!
她不吭声,转身就走,“道长,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通灵道长没有问,跟在她的身后,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欣喜:“太后,你这一次除掉乙浑,做得很好。先帝非常欣慰。”
她蓦然转头,看着通灵道长。
“你怎么知道先帝会欣慰?”
“这……先帝在天之灵,肯定会高兴。太后,你没有辜负先帝的期望,之前,他就发现了乙浑的势力,但是,历史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无暇亲自动手,他曾经预计,至少要五年后才能除掉乙浑,不料,你们两年就完成了……”
在天之灵!!
芳菲摇头,再摇头,忽然开口,那么急切:“道长,陛下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道长一怔。缓缓的:“陛下在玄武宫……”
不,不是弘文帝!
但是,此时只有弘文帝才能被称为陛下了!
“不,不是弘文帝……是先帝……”她的声音十分尖锐,“道长,先帝究竟在哪里?罗迦,他在哪里?罗迦一直装神弄鬼,烦死了……”
“!!!!”
她的甜蜜6
通灵道长听得她竟然对罗迦直呼其名,也吓了一跳。但见她两眼血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的身子微微摇摇晃晃:“我老是感觉到先帝没有死,他还在……道长,既然现在的皇帝能够服用千叶红假死,又起死回生,先帝,他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你告诉我,先帝是不是还没死?是不是你和他串通了设计?是不是这样?就像你和弘文帝一样……”
通灵道长怜悯地看着她,心底,稍微掠过一丝犹豫。
某些事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不光是因为她,还有朝局上下那么多目光,隐藏的势力。纵然涉及父子之间,夫妻之间,有些事情,也是越隐蔽越好。
尤其,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变得如此冲动,就如一个人即将疯魔的前兆?
他忽然问:“太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什么事情!”
“是不是弘文帝跟你发生了争执?……比如,重用汉人与否的问题?”
“没有!根本没有!我才不管他重用谁呢!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想问你,罗迦藏在哪里?他究竟藏在哪里?你把他交出来……”
“太后,你认为,三皇子当时会配合让贫道设计?”
她瞪大了眼睛。
三皇子,他当然不可能,他是处心积虑。
她忽然冲过去,一把抓住他:“道长,你快说……先帝,到底在哪里?你有古怪,我知道你有古怪,当时,先帝的尸体,是你一个人处置的……当时我气晕了,所以没仔细看,要是我当时再检查一遍,你就骗不了我,绝对骗不了我……你肯定有古怪……你说,是不是跟弘文帝一样?你肯定是这样做的……”
这倒是真的。
要是以她的医术,事后,再检查一遍,当然骗不了她;这也是通灵道长当初那么急于离开的原因。
她的甜蜜7
“而且,当时在平城的葬礼,你都没有参加!道长,如果先帝真的死了,你怎会如此轻慢?不可能!这太荒谬了!我是到了北武当才想通的……”当时,她被悲哀迷住了心窍,所以,才没能提出质疑。
“唉,太后,你怎会如此异想天开?先帝,他并非是中了千叶红的毒,不像服用了北武当高山参茶那么简单,一下就解开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中的是剧毒,之前,那种解药,我们甚至都没听说过,怎么可能一下就解开了?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芳菲颓然松开手,满脸都是失望。
通灵道长察觉,她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
他干咳一声,以冯太后的精明,为什么今日会如此反常?
他再次提醒:“太后……以后这话,你可不能说了……”
她冷笑一声:“你怕什么?怕弘文帝听到?怕其他人听到我在期待先帝复活?难道先帝复活,就能威胁到弘文帝了?”
通灵道长的声音严厉起来,低低的:“你是太后!”
她心里一震。
太后!
就因为是太后,所以,先帝复活这样的话,那是提也休提。罗迦复活了,弘文帝往哪里摆?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绝无二君!朝廷和私人之间,那是绝对的严格区分。
难道这才是弘文帝,从来断然认为父皇已死的主要原因?
除了自己,谁都不再希望罗迦复活了!
她忽然觉得那么疲倦,叉开五指,蒙住自己的脸。
“太后……”
她不再往上走了,就站在半山腰。
上面,是罗迦的陵墓。
下面,是遥不可测的山坡,密密丛丛的树林,一条白链似的银带。
“太后……上去看看先帝吧……看了他的陵墓,也许你会平静一点。”
她的声音十分漠然:“不用了。”
她的甜蜜8
她的声音十分漠然:“不用了。”
“!!”
“以后,我都不会去看他了。”
“为什么?”
“我不想失望了!看来看去,他也死了。我认为,在他死之前,对我处处都有隐瞒!”她强忍住泪水,罗迦,原以为是最亲密的爱人,其实,并不是!除了他的江山,他的儿子,他其实,并未让自己知道太多的东西。如果他不死,自己还不知道,他对自己,也许是深深戒备的。
通灵道长意味深长地:“也罢,你十天之后的夜晚再来。”
她反问:“为什么?”
“月圆之夜,是祭祀亲人的最好时机。”
她冷笑一声:“祭祀?祭祀有什么意思?死了的人,他能感觉到?他能活回来?会么?道长,你真认为人有灵魂?”
“有!”通灵道长的声音缓缓的,“灵魂,跟其他的鬼神之说不同;道家讲究养生,升天;人死了,就升入了另一个天地……”
她冷笑一声:“谁又真正成仙了?”
“纵然不是成仙,难道不可能是改变了一种生活方式?对于有些人来说,之前的生活方式,是很不好的,很令人疲倦的;此后,便换一个更好的,更让人舒心,宽松,安全的生活方式,这难道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升仙?”
“你这是在鬼扯!照你这么说,那大神还真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通灵道长再次打量着她,目光中已经微微露出了诧异之色。为何今日所见的冯太后,举止,谈吐,精神,都是那么反常的?
他仔细地看她,才发现她眼珠子里全是血丝,拳头无意识地握着。难道,是因为连续多日针对乙浑的谋篇布局,让她太过于心力交瘁?
他几乎忍不住了,吞吞吐吐的:“太后……你要是太想念先帝,这一个月圆之夜,就去看看他吧……也许,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她的甜蜜9
她漠然:“不去,我太累了。”
“道长,你转告先帝在天之灵,我今后再也不会去看他了!也许,我会离开北武当。”
通灵道长这才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厌烦了!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就呆在一个地方,很没有意思。”
“太后,你怎能这么说?你忘了之前答应先帝什么了?北国江山……”
她断然打断了他:“什么江山?关我什么事情?再说,江山是弘文帝的,我何必劳神费力?你们是高估我一个女人了!”
“不,太后,先帝没有看错你,这一次诛杀乙浑,要不是你及早定下大计,关键时刻,胆大心细,我们就不会获胜……”
“哦?!这还是有弘文帝和道长你的功劳吧!我算不上什么大功独占!而且,我也无异于把这份功劳算在自己头上!实不相瞒,道长,我知道,你和李奕等人,都在为了汉人的生存权利和境遇改善而奋斗!但是,我不同,我没这个兴趣!我并不关心汉人的死活!你知道,我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搞不清楚,无论燕人,汉人,或者鲜卑人,我统统都不关心!”
通灵道长一时语塞。
她连招呼都没跟通灵道长打一声就下山了。
通灵道长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若有所思。难道这些日子,自己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或者,单单是情绪使然?
他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忽然注意到一个先前忽略的细节:距离小木屋不远的半山坡上,多了好几个身影,都是一些暗影,侍卫,看样子,竟然是玄武宫调来的人。
冯太后自己戒备森严,弘文帝为什么又忽然加派了人手?而且,那些人手又站得远远的,看冯太后的样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周围多了人手。
难道弘文帝是在监视着冯太后?
他心里一凛,这二人在干什么?
她的甜蜜10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先帝失去了掌控的?他心里焦躁起来,不行,这事情,是不是马上应该报告给先帝?他忽然一转念,想起李奕。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此时,只见李奕匆匆而来。老远见了他,喜出望外:“道长,你也在?”
“李奕,你有什么事情?”
李奕满面喜色:“陛下说,为了防止乙浑的余党作乱,危及太后的安全,所以令人巡山,封锁这周围……我是负责来看看……”
通灵道长这才释然。的确,这些日子,是要加强戒备,防备乙浑等人的余孽,弘文帝,向来是一个小心翼翼之人;而且,随着这个月圆之夜的到来,他当然也是希望,这山上,封锁越严密,越是不走漏风声越好。
“你们找到什么可疑之人没有?”
“没有。不过,太后好像很反感这些侍卫出没,我今天去求见她,也被她拒绝了。陛下也下令我们不许去骚扰太后,唉,我和王肃,还有贾秀等人,还有些事情要跟太后商量……”
原来是这样?通灵道长笑着安慰她:“太后也是太疲倦了,心情不好;你看吧,要不了十天,她肯定就好起来了。”
“为什么?”
“女人嘛!情绪激动是寻常事情。”
李奕觉得通灵道长的说辞有点奇怪,但是,根本没想到其他的,只和通灵道长告辞,尽职尽责地又去巡山了。
直到通灵道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弘文帝才居高临下,从远处走过来。门口,张娘娘守着,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参见陛下。”
“她呢?”
张娘娘注意到弘文帝的称谓,这些日子,他每一次来,都只问“她”呢?从太后到——她!弘文帝,再也不愿意称呼她为“太后”了。仅仅是一个称谓的改变,更是足以让人心惊胆颤。
她的甜蜜11
她小心翼翼的:“太后出去了。”
“去哪里了?”
“这几天,太后不许奴婢们跟着……陛下恕罪……不过,太后只是出去散散心,她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的。”
“你们要好好服侍她,别让她生病了,有什么事情,马上禀报朕。”
“是。”
弘文帝转身就走。
山风吹得心里冷冷的,仿佛情感上的事情,远远比复杂的政局更加棘手。
连续三日,冯太后都闭门不出。只对人说是感染了风寒。弘文帝几次来瞧她,都被拒之门外。
许多时间,她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动。
就如罗迦刚刚死去的日子。
但是,不同的是,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悲哀,只是脑子里十分麻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有时,听得有人叫自己“芳菲……芳菲……”
总是寻过去,却每每是那张可怕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弘文帝那么可怕,就如在每一个噩梦缠身的夜晚,操刀追杀的罗迦。
她如躲避蛇蝎一样,躲避着他。
但是,他是皇帝!普天之下,只要他要去的地方,谁也不敢阻拦。就算张娘娘等都不敢。
她只好称病不起,躺在床上,反锁了门,谢绝一切的探视。
就如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也不知能够躲藏多久。
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悄悄的,不让任何人发现。
再在北武当呆下去,的确是要疯了。不行,自己必须离开!也许,早就应该离开的,自己呆在这里干嘛?替罗迦守节?或者做女道士?或者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不行,决不能这样下去了。
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爬起来,翻着那些奇怪的书卷,记载的一些古怪的地方。天下之大,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她的甜蜜11
她小心翼翼的:“太后出去了。”
“去哪里了?”
“这几天,太后不许奴婢们跟着……陛下恕罪……不过,太后只是出去散散心,她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的。”
“你们要好好服侍她,别让她生病了,有什么事情,马上禀报朕。”
“是。”
弘文帝转身就走。
山风吹得心里冷冷的,仿佛情感上的事情,远远比复杂的政局更加棘手。
连续三日,冯太后都闭门不出。只对人说是感染了风寒。弘文帝几次来瞧她,都被拒之门外。
许多时间,她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动。
就如罗迦刚刚死去的日子。
但是,不同的是,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悲哀,只是脑子里十分麻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有时,听得有人叫自己“芳菲……芳菲……”
总是寻过去,却每每是那张可怕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弘文帝那么可怕,就如在每一个噩梦缠身的夜晚,操刀追杀的罗迦。
她如躲避蛇蝎一样,躲避着他。
但是,他是皇帝!普天之下,只要他要去的地方,谁也不敢阻拦。就算张娘娘等都不敢。
她只好称病不起,躺在床上,反锁了门,谢绝一切的探视。
就如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也不知能够躲藏多久。
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悄悄的,不让任何人发现。
再在北武当呆下去,的确是要疯了。不行,自己必须离开!也许,早就应该离开的,自己呆在这里干嘛?替罗迦守节?或者做女道士?或者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不行,决不能这样下去了。
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爬起来,翻着那些奇怪的书卷,记载的一些古怪的地方。天下之大,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她的甜蜜12
南朝刘宋,战乱频繁,百姓全是流离失所,去不得!北国国土之下,全是弘文帝的耳目,也去不得;海外?千里迢迢,孤身一人?
安特烈?
她忽然想起安特烈,在南下洛阳的途中,为什么忽然失去了消息?
她摇摇头,安特烈,当然不是可以结伴同行的对象。
玄武宫。
弘文帝白天处理政事,每一样,几乎都是顺风顺水,积压了许久的烦琐之事,此时,处理起来,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弘文帝加班加点,放开了手脚,几乎不愿意浪费一秒钟。满心恨不得,北国在自己的治理之下,远远超越列祖列宗的功劳。
从宫女,太监,到文臣武将,他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弘文帝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
他精神抖索,浑身用不完的力气。
他仿佛从未疲倦的时候。
甚至还会哼哼几首小曲儿。
有时进进出出,眉飞色舞,拉弓挽箭,就如一个男人,刚刚站到人生的顶端;他们以为,这是他终于掌控了大权的缘故。
权利,才是男人最好的瑃药。
可是,与此相反的,是玄武宫的夜晚格格不入的寂静。
玄武宫清静下来了,以往乙贵妃在的时候,带来的莺歌燕舞,夜夜笙歌,忽然消失了,仿佛这玄武宫,从来不曾醉生梦死过。就连那些撩人的红地毯,云香扇,都统统被撤掉了,就连丝竹管弦,也统统收起来了。
谈笑皆朝臣,往来无美人。
弘文帝,比起任何励精图治的君王,毫不逊色。
他这样的举止,最不安的,当然是他带来的那一群美人儿;其中排位在乙贵妃之下的李贵嫔、高美人,最是不安。之前,除了乙贵妃,她们最是受宠,每日都和乙贵妃一起,烈火烹油,鲜花若锦,帝王恩宠,享之不尽。
她的甜蜜13
以为乙贵妃死了,乙浑倒台了,自己等人,就更是可以高升了;不料,这窃喜尚未过去,忽然得到消息,转身回来的弘文帝,如变了一个人一般,竟然下令玄武宫的美人们,全体撤离。
因为太过仓促,她们都被安置在临时的一处偏殿。
美人儿们,忽然见自己的皇帝丈夫,一转身,变了个人,这种惊惶,简直非同小可。大家聚在一起,谁也没个主意,最后,公推高美人和李贵嫔出面,去探探皇帝的口风。
这一日傍晚,两位美人儿便亲手做了点心,煲了参汤,去玄武宫见弘文帝。
精细的小轩窗开着,但是,昔日歌舞升平的地方,此时静悄悄的,无人敢高声语。两位花枝招展的嫔妃一过去,就被侍卫拦住。
两位美人瞪了眼睛,昔日毕恭毕敬的侍卫,竟然敢于阻拦,这算什么?
李贵嫔低斥一声:“陛下呢?”
“陛下吩咐,不见任何外人,两位娘娘请回吧。”
高美人也怒了:“我们不是外人!你这个奴才……”
“二位娘娘请息怒……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蠢材!我们是给陛下送点心,参汤,你们难道没有看到陛下这些日子,每天都劳心劳力?若是损害了龙体,你们担当得起?”
侍卫被训斥得低眉顺眼,但仍旧拦着不肯放人,脸上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
“你这个狗奴才,再不放我们进去……”
“谁在哪里大吵大闹?”
一个严厉的声音,阻止了二位美人的发飙。
二位美人赶紧转移了视线,但见弘文帝从里面出来,神色十分威严。
“臣妾参见陛下……”
二人赶紧跪下去。
都觉得那么奇怪,仿佛今日所见的弘文帝,跟其他任何时候都不相同了,他的眼神那么锐利,体态那么威严;仿佛如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的甜蜜14
二人心里七上八下,难道昔日无比的纵情声色的那个皇帝呢?
怎么变了一个人?
“你们把东西收起来,今后再也不许来玄武宫了!”
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弘文帝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点:“朕会马上派人送你们回平城。”
二人急了,李贵嫔怯怯道:“陛下的龙体……也需要人服侍啊……臣妾们要服侍陛下……”
“不用了!来人!”
弘文帝一挥手,两名侍卫上前,美人们再也不敢多话,怯怯地就走了。
弘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些日子,他几乎如握着一把锋利的快刀,几乎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困扰身边的一切乱麻,全部斩断。
朝政如是,感情上也是。
在他身边,是取代王琚新晋的太监总管魏启元。魏启元也跟随他多年,某种程度上,他对魏启元的亲信,还在王琚之上。
这个老太监,自然比谁都明白弘文帝的心事,因为,那一夜弘文帝去慈宁宫,他是跟着的,尽管他在外面,但是,太监们对这种事情,向来都是非常敏感的。
新帝爱上了太后,而且,已经决心娶了太后。
这在鲜卑人看来,并不算惊世骇俗。
几乎所有人都笃定,这事已经成为定局了。甚至无人考虑一下冯太后的感受——在世人的心目中,生米成了熟饭,女人当然就不会再拒绝了。
甚至弘文帝本人,短暂的愤怒之后,都已经认同了这一点——只要芳菲的情绪平息了,她一定会答应的。
现在,自己要做好的,便是迎娶的准备。
比如,立后的程序,规格,礼仪等等。
为此,他甚至亲自查看这些前人的规矩,连礼仪大臣都不经手了,一丝一毫,都要自己做到尽善尽美。
她的甜蜜15
“江南来的那批丝绸呢?”
“回陛下,已经收归内务府……”
“好,把内务府的钥匙准备好,交给她,以后,完全由她掌管。对了,你记住,立即着手让人准备刺绣朝服,一定要做到最好……”
“老奴遵旨。”
弘文帝也丝毫不隐瞒,自言自语道:“后宫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是,还有一件大事,必须先解决这件大事……”
魏启元当然明白那是什么大事——弘文帝,孜孜以求,图穷匕见,这是要向群臣们摊牌了——要废黜杀母立子的祖宗家法了。
因为弘文帝太过踌躇满志,他不得不尽职尽责地出声提醒:“陛下,这些娘娘们如此大规模地被遣返,也许,会招致不必要的批评。老奴斗胆说一句,暂时不宜将她们打发出宫……”
弘文帝不以为然:“她们不出宫,终究是后患,再说……”他没有说下去,再说,芳菲那性子,自己是知道的,当初,就是因为张婕妤,小怜等,跟父皇闹得不可开交。自己可不想再重复那些争风吃醋了。
喜爱她,就要拿出最大的诚意。
这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可以让她们先回去,等事情平息一点,再不动声色,分批找理由遣散……”
弘文帝点点头,这倒是可行,而且,当即大规模遣散,肯定会引起朝臣的对抗和猜忌。魏启元的建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至于废黜那条家法……”
“你不用说了!朕早就觉得这条规矩太不合情理了……朕总要有儿子!不废黜,就不会有!”
“陛下息怒,老奴的意思是,现在乙浑刚除,事情繁多,人心也动荡不安,而且,后宫还没有哪位娘娘有明确怀孕的消息。一旦确认某位娘娘怀孕了,再废黜,岂不是正好?再说,大家总要替陛下的社稷江山,子孙后嗣考虑,相信那时候,阻碍就会小得多……”
她的甜蜜16
“哈哈哈,这个办法甚好!行!朕就采用你的。一旦确信怀孕了,朕马上宣布废黜!”
魏启元松一口气。
心里却低估的是,不会那么巧合吧?
可是,弘文帝那个样子,喜笑颜开,眉头舒展,他心里十分不安,又不敢提出任何的反对,伴君如伴虎。
弘文帝的声音终于急不可耐了:“叫你们送去的点心,送了没有?”
“是老奴亲自送去的。”
“她吃没有?”
“是张娘娘接收的,老奴,实在不知道……”
弘文帝长叹一声:“你下去吧。”
“陛下,您也早早休息。”
弘文帝挥挥手,魏启元退出门,轻轻关了御书房的门,就安静地守在门口。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
弘文帝放下奏折,揉揉疲倦的眼圈,躺在龙床之上。
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辗转反侧。
熟悉了一种温柔缠绵之后,忽然又变成了空荡荡的,他满心的煎熬,几乎夜夜都流连在小木屋周围。
欢喜,担忧,期待……全都被压抑着。只想,过了这几天,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想通了,过了这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自己要给她时间,一定要给她时间。
可是,连续几日之后,这种期待,就变为了急迫。
他再也忍不住,推门就出去了。
这一晚,没有月色,漫天的繁星。小木屋在黑暗里,到处是繁花的香味。
他悄悄地靠近,然后,在侍卫们的势力范围之下停下脚步。
赵立等人十分恭敬:“陛下,小人要不要去通知太后?”
他盯着那道木门,是不是不通报,她就会令赵立等人大打出手?
他摇摇头,再往前一步。
赵立等人十分为难,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却不敢开口阻拦,只是跟着他往后退,也不放弃。弘文帝看着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停下脚步。
这时,他丝毫也没察觉,黑夜里,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他!刹那间,充满了了然、困惑,惶恐,甚至惊惧……
PS:今日到此。明晚也是0点前后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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