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匹马戍凉州 > 第五章 尚梅朵

第五章 尚梅朵

从这一刻开始,李剑南已经不能再晓行夜宿晃晃悠悠了。因为他的画像贴满了邠州的城门和街头巷尾的告示栏内。只是,入城和出城的时候,并没有人盘查李剑南,靠着城门假寐的两个守军对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们的确只是“站”岗而已。

李剑南看得叹了口气,摘下另一边挂在城墙上的自己的画像,走向左边那个身材瘦弱的唐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睁开还带着一脸稚气的脸上的迷迷瞪瞪的眼睛,看见面前有一幅画像,和昨天贴上的他倚在身后的那副画像一模一样。他擦了擦嘴角的睡涎,又看到了画像旁边伸出的一个和两副画像上人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呆了一下,然后,他的第一反映不是去摸原来放在左手边的长矛,而是又各看了一眼画像和那张脸,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像,不像,形似神不似,你左额的那颗痣也没画上。董二哥要请我吃酒了,虽然你比我预计的晚到了一天。”

李剑南把自己的画像收进怀里,歪头道:“你倒是出乎我的预料,画像下面可说我是李训同党,意图刺杀圣上,颠覆朝纲……我可是值黄金千两啊。”那唐兵­干­脆坐在了城门洞的墙根,又拍了拍右手边上的空地,李剑南也索­性­陪他席地而坐。那唐兵回首从腰后拽出个酒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递给李剑南,李剑南接过,也是仰头一大口,又递了回去。那唐兵道:“我早就知道你了,崔度跟我说的,崔度是我一个村长大的好兄弟,我们镇西村的十二条好汉是一起参军的,在朔方,我们号称朔方十二龙,攻无不克,令吐蕃兵闻风丧胆!”他一指对面那靠着城门睡得正香的黑脸矮墩墩的唐兵,道:“你看我董威二哥样子不起眼,但他号称滚地龙,他在地上一滚起来,管你是马脚人脚,都得和脚腕子分家。还有我啊,你看我很瘦,我很能打的,寻常十几二十个番兵,不在话下,我可是跟崔八哥学了好几招的!……”他见李剑南明显表示怀疑的神情,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不信咱们就打一架!我可不是因为打不过你才请你喝酒,这边关,烧酒可比黄金值钱得多!”李剑南抱歉地笑了笑,挠头道:“算我信好了,只是我在想咱邠州城的守将得是多厉害的主儿啊,随便两个守城的小卒就有大将之勇……”

“他!!?”那小唐兵瞪圆了本来细长的双眼,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照理说我沈戍边也读过三年私塾,不该骂人,可他­奶­­奶­的王八羔子朱胜天生就不是个东西,这种听见吐蕃兵一声马叫就能吓得筛糠的窝囊废怎么就能混军队里还他妈能当这么大的官!兔崽子自己不敢打吐蕃也就算了,看见崔大哥屡立战功还眼红,上次我们左右两翼包夹吐蕃来犯之敌,仗一开打,他作为主力先溜了,五倍于我们的番兵一起向我们左翼压过来……哼哼,幸亏我们十二龙够狠,结果此战反倒成就了我们的威名,五千吐蕃军连他们的主副将统统被我们或杀或擒,这风头出大了,连皇上都亲自召见了我们八哥,可惜啊,我八哥一调长安,我们十一兄弟就被节度使大人拆了个七零八落,我和二哥董威就被靠裙带关系升了官的朱胜调离了朔方,还让我们兄弟结伴来做守城的小兵,公报私仇,猪狗不如!听说吐蕃军近来又频频袭扰边关,要不是朝廷懦弱,我们这一队人早杀到凉州去了!还由得这些番狗猖狂!”李剑南笑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卒,还志存高远牢­骚­满腹。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这里?”沈戍边眯起细长的小眼,得意一笑,道:“俺毕竟是读过三年私塾的,俺那死鬼师父考了二十多年进士,可不白给,教了俺很多兵书战策呢!你想啊,你和我崔大哥争凉州争公主的事儿,那是举国皆知啊,甭说你在长安留不得了,就是能留,你也得趁我崔大哥还在长安这会儿偷着溜过来去打凉州啊,那打凉州,可不就是要走邠州从朔方出关么,这点事情那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啊你说是不是李大哥。”

李剑南诧然,苦笑,道:“这么一会儿我也成你大哥了……幸亏你师父他老人家没教过仇士良,否则他在这里设好伏兵,我还真就在劫难逃……我对沈老弟你的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沈戍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大哥你敢跟仇士良这国贼对着­干­,是个狠角­色­,何况你能和我崔大哥的枪打个平手,足见武功比我强;又考中了进士,足见学识比我师父强,比我师父强自然就比我强,所以无论文武,你都是在我之上啊。”李剑南对沈戍边的推理方式肃然起敬,正­色­道:“沈老弟你不简单,将来只要有仗打,你就是当将军的料。”沈戍边倒是一幅泰然处之的样子:“我崔八哥也这么说过……你们两个真的很象。”想到崔度,李剑南的心底微微一痛,低头问道:“京城那边怎么样了?”沈戍边摇头叹息,道:“惨,那叫一个惨——整个长安城被宦官及其党羽血洗,上至宰相王涯,下至贩夫走卒,死了上万人啊……说什么‘南衙北司’,斗起来,朝臣一方一败涂地!就连那风光一时的李训,也落得个被枭首示众的下场。”李剑南一惊,问:“李训不是逃了么?”沈戍边道:“是逃了,听说逃到了终南山宗密和尚那里,被宗密的徒众们赶了出去,结果在去凤翔的路上被捉,掉了脑袋,你说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凤翔,他的死党郑注可是那里的节度使,至少还可以割据称王嘛!”

李剑南叹息道:“你说的对……你可听到凤翔那边有什么动静?”沈戍边摇头道:“没有,郑注应该还是凤翔节度使,他没有参与此事,想来不会受牵连吧?”李剑南摇头,道:“仇士良这次大开杀戒,肯定是一个也不放过,何况郑注……”沈戍边转而道:“所以说李大哥你厉害,这次京城政变,你是唯一一个参与了还喘气儿的……不知我八哥在长安现在如何了……”李剑南脸­色­一沉,道:“他当然很好,而且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来做个凤翔节度使什么的了,所以我要快点去凉州。”说罢起身。沈戍边也跟着起身,问:“可是你现在不是进士,也不是凉州节度使,只是一个钦犯,身边无一兵一卒,就这样去凉州——?”李剑南一指自己的马,一拍自己的剑,朗声道:“我就这一人、一马、一剑,也能搅得那凉州风声鹤唳,起码取他们守将的项上人头不在话下!”沈戍边伸出大拇指,道:“够狠,我发现最近我们大唐一下子出了很多够狠的人,早这样我们就不用和番狗不断会盟乞和了,我真想跟你一起去打凉州,我做梦都想打凉州,然后打沙州,一直打到番狗老窝逻些算完!”李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会有机会的,只是我此次出关,是逃亡,生死难料,你还是等着和崔度一起去打吐蕃吧。”沈戍边叹息道:“我是要等八哥回来……李大哥,我这里有在朔方边关时画的一幅唐兵蕃兵的守备图,给你,这样你晚上偷着过关容易些……”说罢从怀中扯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羊皮。李剑南喜道:“多谢沈兄弟的大礼!”沈戍边又从腰后拎过那酒囊,道:“李大哥,关外是苦寒之地,带着这袋烧酒吧!”李剑南接过,又重重地拍了拍沈戍边的肩膀,牵马。靠着城门的黑脸矮墩墩的董威也睡醒了,搓了搓冻麻的双手,茫然看着李剑南,李剑南冲他笑了笑,道:“董二哥,你好,再见。”董威懵懂地点着头,憨厚一笑,道:“你好,再见。”李剑南翻身上马,踏雪而去。董威凑近还在向李剑南背影眺望的沈戍边,问:“这人谁啊,怎么这么眼熟?”沈戍边指了指身后城墙上的画像,董威瞪起铜铃般的眼睛,慢慢张大了嘴。沈戍边得意洋洋道:“我就说他会来,怎么样,今晚这顿酒你是逃不掉了吧董二哥。”

李剑南改成夜行晓宿,到了朔方的灵州,然后参照了一下沈戍边的守备图,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穿越了大唐的国界。

此时李剑南的心里有一点点豪迈,一点点凄凉。策马徐行,眼前景物渐明,忽听不远处隐约有马嘶声传来,李剑南提马向前,又听到兵刃相碰和打斗呼喝声,不由暗暗奇怪,翻身下马,将马系在一棵矮树上,猫腰前行,却见前面灌木中有一大片四方形空地,空地四周有四个举火把的大汉,空地中两位盔甲明亮的将军一个用斧一个用戟,正在马上斗得难解难分,二人斧来戟往间已渐渐靠近李剑南藏身所在。

李剑南看了几个回合,心中暗道:“看来这二将是在演练,并非真的动手,看他们两个穿的是唐军盔甲,招式也甚为纯熟,难道是大唐的边关将领?”正思忖间,忽见眼前火把齐齐一灭,头顶劲风响动,不及细想,纵身而起,一斧一戟落空,齐齐向上一撩,李剑南已在空中一折一翻,落到了他们背后的空地上,那用斧的将军头也不回,摆右臂向后就是一斧,李剑南向后跃开一步,堪堪避开,叫了声好,那用戟的将军已拨过马头,喝了一声:“阎兄且慢!”那用斧的汉子也转过马头,道:“这厮闪得倒快!”四周火把重又燃起,李剑南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四周明暗中,围着自己的,密密麻麻,至少有三四百人,并且手里都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对自己虎视耽耽,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过来将自己乱刃分尸,而自己那匹可怜的马,也被套了几道绳索牵在后面。

那用戟的将军握戟在手,一抱拳,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夜偷过大唐边界,又偷窥我弟兄演练?”李剑南还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我怎么觉得是我一步一步踏入你们设的陷阱中呢,你们明显是先有探子看到我,回来报信,然后大多数人四周散开,留二位将军在这里点火比武,吸引我注意力,然后你们两个一起动手,虽然不是想要我的命,但明显是想重伤我,之后见我比想像中难对付,就打算用群殴来解决……还顺便绑架了我的马……”众汉子齐声哄堂大笑,马上用戟的将军脸上红了一红,道:“兵不厌诈,胜者为王,阁下身手了得,如果兄弟你是吐蕃的探子,虽然群殴不是什么光彩方式,但为了保全这众多兄弟的身家­性­命,也只能从权了。”李剑南一笑,道:“即使是探子,我也应该是大唐的探子,我只是路过,如果打扰了各位演练的雅兴,那是我的不对。能不能把马还给我?”那用斧的汉子怒道:“­奶­­奶­的,你现在是阶下囚,还跟我们兄弟谈条件,快快招出你的身份,否则我们就灭你的口!”

李剑南背起手,哈哈一笑,道:“没想到我李剑南在大唐是个钦犯,逃到吐蕃来还是要被追杀,真是境况凄凉啊!”那用戟的汉子“咦”了一声,问道:“李剑南?大唐进士!凉州节度使!!”李剑南尴尬地笑笑,道:“现在都不是了,现在是在逃钦犯。”那用斧的将军大喝一声,从马上直挺挺地跃到李剑南面前,将斧往地里一Сhā,蒲扇般的两只大手就扳在了李剑南双肩上,李剑南微笑,不动。那将军哈哈大笑,道:“我说除了崔度那娃子谁还能避开俺这么厉害的两斧子呢,原来是连俺大哥都赞不绝口的那个李剑南兄弟,兄弟啊,你在那边可是太露脸了,又是争公主又是杀皇帝的,最重要的是——教训了崔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就冲这点,俺就要好好谢谢你!”那边用戟的将军也挂了戟跃下马,拱手道:“多有得罪李兄弟,我叫安景,他叫阎英达,我们二人都是沙州人氏,与张议潮大哥是八拜之交,久闻兄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啊!”李剑南喜道:“二位英雄不必客气,原来是一家人,张大哥可好?他也在附近么?”阎英达松了手,道:“大哥可不敢随便离开沙州,我们兄弟也是每隔一两个月便要回去一次,免得穆赤那厮疑心。”安景道:“穆赤是吐蕃的沙州守将,大哥派我们二人时常到凉州来,联络各村各部落有志反抗吐蕃暴政的大唐青壮子民,于夜晚在附近习练武艺阵法,白天仍照常耕牧,这两年来于沙州、甘州、肃州、凉州一带已汇集了五六千训练有素的兵马了,只是装备和武器上还不大齐整……对了,上次崔度将军就是如你这般闯了过来,三五招间便制服了我二人,听我们一番解释后,便将这一带的唐军撤走,以免与我们误起纷争,还送了我们几百套盔甲兵器……”

阎英达愤愤道:“他那是将功折罪,应该的,敢打掉老子的斧子,哼!”安景呵呵一笑,对李剑南道:“我这兄弟,就是个不服输的脾气,总嚷嚷着要再找崔度将军比试一回。”李剑南自言自语道:“这崔度倒是有心……”安景问:“李兄弟你说什么?”李剑南摇摇头道:“没什么,张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如此苦心经营。”安景道:“是啊,大哥为了尽早起义,殚­精­竭虑,寝食难安的。对了李兄弟,你这次到吐蕃,可是来找张大哥的?”李剑南支吾了一下,心想如果说自己是心血来潮想去单挑凉州的吐蕃守军,岂不是显得很孩子气,何况自己到了吐蕃,也没有不去沙州见张大哥的道理,于是便点头,道:“正是。”安景喜道:“太好了,我们半个月后一起回沙州,张大哥如得了李兄弟这个强援,如虎添翼,定可大事早成!”李剑南忙谦虚道:“安大哥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小弟才疏学浅,又没经过什么历练,不添乱就不错了,以后还请安大哥、阎大哥时常指点啊!”阎英达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道:“这个兄弟你就放心,有哥哥们在,不会让你吃亏的!走,天也亮了,咱们去鸣沙村吃全羊喝烧刀子驱寒去!”

天­色­大亮,李剑南正和安景阎英达等在帐内饮­奶­茶等烤全羊,忽听帐外一阵­骚­动,安景起身,掀开帐篷的棉帘,却听外面一人朗声大笑,道:“剑南兄弟何在?”李剑南闻声一惊,也起身疾步来到帐口,喜道:“是张大哥么?”一个白袍如雪、腰悬长剑、豹头虎目,天神般的虬髯汉子已探身入帐,看着李剑南由衷开心地笑着。正是张议潮。四手紧握,李剑南道:“一别数月,大哥更加神采飞扬了!”张议潮呵呵道:“比不得兄弟你啊,你豪言一人一马一剑取凉州,又和让他们吃过大亏的小将军崔度战成平手,那凉州的吐蕃守将们对你可是日夜提防啊,这凉州附近的百姓都盼你早日来救他们呢!”李剑南面上微微一红,道:“那是一时意气,真要取凉州,少不得要大哥和你手下的­精­兵强将帮忙呢!”张议潮忽然放低声音道:“这个忙哥哥可一定得帮,不能让大唐的公主未来的弟妹被崔度那小子抢了去。咱沙州的将士可不比他崔度的朔方将士差!”李剑南面上更红,忙转移话题:“大哥如何到了这里,不怕沙州吐蕃守将疑心?”张议潮道:“是穆赤派我来的。来,李兄弟,给你介绍个高僧认识!”说罢拉了李剑南出帐,指着一位慈眉善目、面容清矍的老僧道:“这位便是被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封为‘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每年都要召请到逻些城讲法的高僧大德洪辩大师,洪大师远怀故国,愿被皇风,暗地里帮我们好多忙,大家坦诚相见无妨!”

李剑南双掌合什,深深一礼。张议潮又对洪辩道:“这位便是我常向大师提起的上次在法门寺结识的兄弟李剑南!”洪辩也双掌合什,道:“施主眉宇间的英气遮掩不住,身上也有五­色­祥和之光,是与我佛有大因缘之人,老僧得以结识,甚是高兴啊!”李剑南受宠若惊,道:“大师大名,远播中原,没想到大师方外之人,也能心怀故国,让小生愈加钦敬。”洪辩微笑道:“佛陀入五浊恶世,要救的也不过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我大唐子民,在这些番人暗无天日的统治下除反抗已无路可走,老衲不过是顺应天意尽一点慈悲之心,不足挂齿。”张议潮拉着二人道:“我们入帐,边吃边聊!”

众人在大帐内围着火炉坐定,安景使人为洪辩单独准备了素食,张议潮先是详详细细问了此次宫廷之变前前后后的经过,众人唏嘘不已。张议潮叹道:“如今朝廷经此大变故,三五年内怕是又无暇顾及河湟了。”李剑南问道:“那大哥是如何打算?何时起义归唐?”张议潮紧锁双眉,道:“我在沙州的准备已相应充裕,在甘、肃、凉三州一线,也多有安排,但沙州离大唐千里之遥,而吐蕃又有­精­兵强将屯守于凉州、鄯州一带,若无我大唐军队在凤翔、朔方一带大力策应牵制,我沙州军必成孤军,时候一久,吐蕃调集逻些、南诏附近的兵马一围逼,沙州危矣!”李剑南放下割羊­肉­的匕首,道:“小弟对吐蕃情况不甚熟悉,只知现今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崇信佛教,国师钵阐布掌权多年,其余就不甚了然了。”

张议潮谈兴正浓,喝了一大口酒,侃侃而谈:“吐蕃地域辽阔,地广人稀,统治吐蕃的分两大族,王族称为‘论’,宦族称为‘尚’,吐蕃地方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完全一致。全国分为四个如,每如分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个分如。每个分如各有四个千户所。每个如又各有一个下千户所。四如共有三十二个千户所和四个下千户所。此外另有四个禁卫军千户所分镇四如。每个分如有元帅一人,副将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帜和马匹的颜­色­上各不相同,以资区别。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五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两个大五百。实际上每个千户所有兵约一万人上下,统率二十个大五百,后来就叫做万户府或万夫长。这些军官平时是地方行政官。现在朝中钵阐布国师大权独揽,与他作对的主要有信奉吐蕃原来宗教‘本’教的大相尚思罗,但现在尚思罗完全处在下风。地方上的厉害人物,一个是驻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此人彪悍残忍却又­奸­狡异常,一直对赞普不满,暗中在不断厉兵秣马蠢蠢欲动。一个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此人祖上世代是吐蕃高官,为人宽厚仁义,又很有学问,在吐蕃国德高望重,只是不爱争权夺利,原来隐居在羊同老家,是赤祖德赞赞普亲自将他请了出来,此人在鄯州为官,清正廉明,在吐蕃人、汉人中都威望极高。他有一子,名延心,号称吐蕃第一名将,镇守鄯州附近的河州,此二人,是我的心腹大患,有他们在大唐边界,进可攻退可守,我大唐便如芒在背,而我沙州欲举义军,最忌惮的也是论恐热和尚婢婢尚延心两股军力,吐蕃十成兵力有近六成隐隐掌控在这三人手中。”

李剑南边听张议潮说边掏出杜牧所赠的河湟地图看,张议潮从袖内扯出一大幅羊皮地图,道:“兄弟带着这个,这可是将唐边关和吐蕃、回鹘、南诏、大食都画进去了,还有山川河流,军营要塞等,是索家三奇用了五年时间参考古今上百幅地图又实地走访了一些地方才绘制而成的。”李剑南摆手道:“此图如此贵重,还是留在大哥那里比较妥当!”张议潮道:“此图绘制如此不易,又岂能只有一张,兄弟但拿去无妨!”李剑南接过,面露喜­色­。张议潮又道:“我大唐自安史一乱,藩镇割据,­奸­宦专权,国力已与太宗时相去甚远,这才让吐蕃占了些便宜,不过吐蕃近几十年,与唐、大食、回鹘为敌,战争负担远远超过实有的力量。民众困于兵役,又遭灾荒,所谓‘差征无时,凶荒累年’,也已国力大衰,外强中­干­。所以这几年才不断与我大唐会盟谋和,其实是想休养生息,待它安顿好大食、回鹘、南诏,国力恢复,必然又会兴兵屠戮中原,如果不在此时寻机主动生事以打乱其部署,那就不仅仅是河湟一带的得失了,必将危急我大唐存亡!”李剑南一击桌案,道:“大哥真是奇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有你这样的汉人在,实在是大唐之福啊!”张议潮赧然一笑,道:“本来我也只一心想着沙州的事,上次听了杜大人的劝,又看了杜牧大人的《孙子兵法》注,重新静心研读当今天下大势,才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而已。兄弟你是大唐进士,学富五车,还要多多说说哥哥的不足才好。”

李剑南正­色­道:“书是死的,读得多未必懂得用。如大哥这般韬略,比诸古之名将,亦毫不逊­色­了!”洪辩在一旁笑道:“二位都是当今当仁不让的英雄人物,不必过谦!这回尚婢婢请老衲来讲经,张将军以护送为名,过来正好探一探鄯州、河州一带的虚实。”张议潮忽问:“剑南兄弟,你读《孙子兵法》,觉得此书最­精­彩紧要的是哪句话?”李剑南不假思索道:“谋攻篇第三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张议潮又­干­了一碗酒,道:“我与兄弟,所见略同,‘上兵伐谋’,要挫败吐蕃休养生息的如意算盘。”李剑南也喝了一大口酒,道:“就是想办法让吐蕃内乱,先让他们的朝廷乱起来,再挑拨起他们军队的内部纷争,则沙州和大唐才能混水摸鱼。”张议潮兴致勃勃,问道:“李兄弟认为当如何­操­作?”李剑南抬头,道:“我对吐蕃,尚缺乏深度了解,不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让一个国家乱,就让他们群龙无首,想让军队内讧,就是以利益挑唆。”洪辩笑问:“小兄弟可是要仿效荆轲,去逻些刺杀赤祖德赞赞普?”李剑南泰然道:“那也没什么不可能,只是现在吐蕃的真龙,恐怕是钵阐布国师。”张议潮追问道:“那论恐热和尚婢婢呢?”李剑南道:“如果此二人都是忠良正直之人,就比较难办,好在,论恐热是个司马昭,我们认为尚婢婢是劲敌,他也一定会这样认为的。所以论恐热欲起兵,必先对付尚婢婢,然后才能称雄吐蕃。”张议潮仰天大笑,道:“兄弟你的确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好,好!有你相助,我信心大增!”李剑南摇头道:“我这不过都是空想,实施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钵阐布位高权重,又武功卓绝,杀他没那么容易。而挑拨论恐热尚婢婢争斗,也要先制造很多条件的,现在都茫无头绪。”张议潮神采飞扬,立身道:“只要我们­精­心谋划,众志成城,就不怕找不到机会,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便是十年八载,这些人只要被我们惦记上了,就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洪辩起身,道:“老和尚我也没那么早死,我还要看河湟回归,到大唐朝拜一下法门寺的佛祖呢,算我一个!”李剑南、安景、阎英达等纷纷起身离座,众人在大帐中央,将手掌紧紧叠扣在一起。

入夜,张议潮、洪辩陪李剑南在村外散步,李剑南仰望星空,道:“这里的天比长安的高,这里的星比长安的亮。”洪辩道:“这里还不是最美的,这世上最圣洁的天空和星辰,都在逻些城。”张议潮道:“不如明日让剑南陪你去见尚婢婢吧,我趁此时间,多在鄯州、河州附近观察一下吐蕃军形势,再结交一些英雄豪杰,以备日后之用。”洪辩道:“也好,张将军难得出来一趟。老僧带剑南过去,正好也可见识一下鄯州的风土人情和这位闻名吐蕃的尚婢婢。”李剑南欣然道:“好啊,小生自幼也读了些佛经,正好可以向大师请教机窍。”

这就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细眉细眼,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但当他抿起嘴时,却不怒自威,和善的双眼中,也偶有­精­光一闪。

李剑南只是躬身立在洪辩身后,听他们探讨几十年前赤松德赞赞普组织的佛教与吐蕃的“本”教的教徒就两教教义优劣的一场公开大辩论,结果自然是佛教胜利进而在吐蕃得以成为国教,而“本”教则被宣布为非法,凡不愿放弃信仰的本教信徒,都被流放到边远地区,然“本”教并未因此而绝迹,暗中信奉者仍大有人在,且这些人对佛教徒恨之入骨。尚婢婢忧心忡忡道:“当今朝廷钵阐布国师大权独揽排斥异己,以严酷刑罚对付不尊僧侣者,大相尚思罗是‘本’教教徒,二人水火不容,长此以往,必导致国势衰败,令唐、大食、回鹘等有机可趁。大师素蒙赞普称赏,在吐蕃威望极高,又佛法­精­深,不知可否为国为民,从中调和,消大祸于无形?”洪辩呵呵一笑,道:“大人深谋远虑,忧国忧民,不愧是肱股之臣,大人所言甚是,老衲也注意到‘本’教教徒日渐增多,常秘密举行教义宣讲和祭祀,且常与佛教徒冲突,是该及早调停,以免不可收拾,危及国家。但大人有所不知,在那次与‘本’教的大辩论后,佛教内部也秘密进行了一次大辩论,吐蕃佛教一传自天竺,一传自大唐,天竺僧偏重于‘自度’的‘渐悟’,而唐僧人偏重于普渡众生的‘顿悟’,彼此互不相容,这场辩论也是在桑耶寺由赤松德赞赞普主持,后来赞普判定‘渐悟’派获胜,我大唐僧人一脉从此日渐衰微……其实如果只是天竺佛法胜出,原也无甚大碍,然自天竺传入吐蕃的佛法中,已掺杂了太多婆罗门与天竺外道的东西,从修持方法到典籍,都已面目全非,便以钵阐布国师而言,其修习的密教功法,虽颇有成就,但已远非释迦法门了……”

尚婢婢沉思了一下,问:“不知大师与国师私交如何?”……李剑南这时,忽然注意到,在尚婢婢身后屏风的折缝间,有一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正顽皮地略带笑意地瞟着自己,李剑南­唇­角一牵,向那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笑了笑,那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眨了一眨,笑意更浓,李剑南向屏风下看了一眼,看到一双乌亮亮的秀气的小皮靴。洪辩这时拉了李剑南一把,道:“快来拜见节度使大人!”李剑南慌忙以洪辩路上刚教他的吐蕃施礼方式向尚婢婢一礼,尚婢婢含笑打量李剑南,对洪辩道:“不错,不错,气宇不凡。”洪辩道:“此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文法韩昌黎,诗法王右丞,兵书战策,亦颇多涉猎。”尚婢婢拈须道:“如此人才,定可在我吐蕃大显身手,不知他沙州的父母可有意让他从军?”洪辩笑道:“贝吉多杰的父母哪里有不盼望子女出人头地的,如蒙节度使大人赏识,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啊!”李剑南这才记起洪辩在路上给自己编排的新身份:拉隆·贝吉多杰,父母是沙州的牧场主,和洪辩是远房亲戚。李剑南拉了拉身上贴身的厚重羊皮袍,那是临行时张议潮送自己的。尚婢婢又饶有兴致地考校了李剑南许多《易经》、《论语》的训诂和李杜王白诗法上的异同,李剑南暗暗惊心于尚婢婢对汉学的­精­通,同时也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尚婢婢最后点点头,道:“果然是基础扎实,见解独特。有时间再考考你兵书战策。晚宴已备好,请二位随我入席吧。”李剑南走时又看了一眼,屏风后已无那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和乌亮亮的秀气的小皮靴了,心中一阵怅然。

次日晨,尚婢婢又在客厅会见二人,只见他满面春风,道:“这次请洪大师来此,就是为鄯州民众宣讲我吐蕃立法之本的《佛说十善业经》,以教化民风,至于贝吉多杰,我也给你找了个差事——小女今年十三,亦颇喜汉学,原一直跟着她爷爷住在青海湖边的日月雪山上,近日她爷爷有事下山,她也偷偷自己溜到我这里来,每天缠着我教她易经八卦,我政务缠身,哪里有时间打理她啊,正好你­精­通《易经》,洪大师讲法时你又闲来无事,不如就教教我女儿吧!”

这时但听屏风后一串银铃般的欢笑,舞一般转出一个满头五­色­丝线小辫、随辫扬起的发梢上缀着珍珠、玛瑙、翡翠,身裹一件长袖红袍,乌亮亮的秀气的小皮靴上系着两个小铃铛,叮当作响的少女。舞者一停,李剑南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昨天屏风后的那双眼睛么——那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尚婢婢满脸慈爱地揽过那少女,拍拍她的头道:“有外人在,还是这么调皮,就是在雪山上让你爷爷宠着野坏了啊。”那少女挣起身,双眼灵动地在李剑南脸上溜来溜去,道:“是这个哥哥的!”尚婢婢道:“梅朵,不许乱叫,这个你要叫师父才对。快来参见洪大师和你贝吉多杰师父!二位见笑了,这不服管教的孩子就是小女梅朵。”梅朵不看洪辩,只怔怔望着李剑南,口中喃喃道:“不是师父,是哥哥。”尚婢婢佯装生气,道:“不准这么没规矩,你想跟人家学易经,就要叫人家师父!”梅朵撅嘴,垂头,随即抬头,绽开笑脸:“那就叫师父哥哥,这样总成了吧!”尚婢婢苦笑摇头,洪辩也被逗得呵呵大笑,李剑南满面笑意地看着梅朵的眼睛,道:“好啊,那我就做你的‘师父哥哥’。”梅朵喜笑颜开,原地舞了两圈,道:“那什么时候教我呢?我要学蜀中诸葛丞相,摆八卦阵,画符捉鬼!”三人相顾愕然。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