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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会州城

会州城。

李剑南、崔度登上巢车,在小木屋内远远俯瞰烛卢巩力围城阵形及会州城内状况。二人均面­色­凝重。李剑南道:“这烛卢巩力果然是治兵有道,其兵营排列,疏密相间,对着我们这边的,是个弓形,如果我们扎营不慎,他会伺机从两翼包抄合围我军。”崔度道:“我们的扎营法也不错,二龙出水,两边遥遥顶住他的两边,两翼虚设一些帐篷,中间兵力充实,看起来足有三万人的规模,他该疑神疑鬼以为有援兵加入我们了。”李剑南道:“现在看来西南方向那支约两万人的军队就是兰州来的磨离罴子了。”崔度道:“只希望王宰的河东骑兵能早日从北面赶来增援。”李剑南道:“只能先等等,但愿北面凉州的吐蕃兵不出来阻拦王宰。”崔度道:“吐蕃应该猜不到王宰动向。”李剑南看着清冷的会州城内稀稀拉拉的炊烟,道:“现在被困的兄弟,一定没几个人能吃饱的,希望他们再坚持几日。”崔度道:“烛卢巩力把我们引来了,明天他就该佯攻会州城,激我们去跟他拼命了。”李剑南道:“让他攻,他才舍不得我们这条大鱼,现在会州城就是打开城门,他都舍不得进去!”崔度哈哈大笑,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们也只能在外围看他‘舞剑’了。”

果然,次日吐蕃兵将开始轰轰烈烈地从东面攻城,会州城内的唐兵自然是死守,好在吐蕃只是一面攻城,还撑得住。崔、李自然是按兵不动。

次日,吐蕃开始东面、北面两面攻城,城内守城武器设施残缺不全,立刻吃紧。李剑南道:“如果我们现在不出击袭扰烛卢巩力一下,他一定会怀疑我们是在等援军,另外如果这城总攻不下来,他的戏也不好唱下去,起码他对他的部下不好交待,我去搅一下他的中军,缓一缓他们攻城的势头。”崔度道:“好胆识,直接打中军,他们的两翼来不及支援前就退回来,正可壮一壮我方军威!我亲自为剑南兄擂鼓助威观敌料阵,如果你遇险,我亲自带人马去接应你!”李剑南摆手道:“你是主帅,不能你去接应,我要跟你借几个人几把刀,你肯给我就行。”崔度眼珠一转,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借我的王牌军‘陌刀队’摆‘锋矢阵’!”李剑南哈哈大笑,道:“知我者,你也。一直听说我大唐的‘锋矢阵’一出,以少敌多,所向披靡,今天我想亲自见识见识!”崔度道:“不错,‘锋矢阵’在我大唐开国时便屡立奇功,开国名将李世绩就善用此阵,陌刀大将李承嗣也威名远扬。此阵以‘陌刀队’为前锋、骑兵为中军、弓弩手殿后,‘陌刀队’有左中右三名陌刀大将,此阵一出,敌人人、马皆被最前面的‘陌刀队’搅碎,敌人第二攻击阵形为我‘锋矢阵’殿后的弓弩手所伤,最后是中间的骑兵突击敌人残阵,当真是威力无比!”李剑南道:“‘陌刀’平时管束甚严,非战时不许将士留在手中,临阵分发,战后收回。我看过‘陌刀’,两刃,重十五斤,长一丈,远程攻击非常有效,近战么,自己人多了就难以施展陌刀抡圈横扫的威力,你一定是把阵形陌刀手间的间距给加大了吧。”崔度含笑道:“剑南兄知我啊,你再猜猜我对‘锋矢阵’还有什么改动?”李剑南道:“‘锋矢阵’还有一个弱点就是殿后的弓弩兵,如果被敌人从侧翼或身后突袭,抵御能力不强,容易乱了前面的阵脚。崔兄定然是给弓弩兵外面加了一层盾牌兵防护什么的……”崔度连连摇头,道:“我崔度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当今的军事奇才,几次领教,看来剑南兄也绝对不比我差,幸亏你我不是敌手,否则我可要大呼头痛了!”李剑南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不过你我仍然是对手啊,我还要跟你争随儿呢。”崔度淡淡一笑,道:“那又不是你我彼此攻守,谁夺下凉州,都是大唐的。”李剑南意识到现在不该谈及此事,转口道:“这里的地形平整,正好试试你的新‘锋矢阵’威力!”

烛卢巩力早知道崔、李二人会主动攻击他,他也正在等待他们的攻击。但他没想到他们攻击的是他所在的中军,而且他中军的五千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卫队竟然被不足二千人的唐兵击溃!他出帐,登高观望,只见一队唐军,正在转换队形,刚才冲击过的骑兵停住,从后面跟上约三百名手执两刃长刀的步兵,正好对上被骑兵击溃后又蜂拥而上的己方步兵,顿时己方阵中血­肉­横飞,而己方第二梯队正要涌上救援,又被从敌军阵后喷洒而出的阵阵箭雨纷纷­射­倒……这简直就是不成同一级别对抗的屠戮!烛卢巩力看得肝胆俱寒,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唐军“锋矢阵”和“陌刀队”的摧毁­性­的威力!这就是当年唐朝大将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中以三万人对大食十七万人而能杀敌七万余人所倚仗的那个“锋矢阵”!下方几个将官极力劝说他退避到左军,烛卢巩力一瞪眼,道:“退什么退,让他杀进来,看看这一千多人能不能把我两万中军吃掉!我看你是铁打的,命令左右两翼加速合围,不惜代价,将这队唐军剿灭!烛卢巩力眯着眼睛,冷冷盯着远远的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骑银蹄金鬃呼雷豹,头戴亮银三叉帅字盔,身披八宝连环甲,手执长剑的在己方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大唐将军,就等他再进击半里,铁定逃不过自己的左右翼多层合围,做定自己的阶下囚了,想到这里,他不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笑容还未消失之际,突然看见那个将军一回马,不再冲击自己看起来已溃不成军的卫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全速撤退,烛卢巩力岂容他这么吃了诱饵再脱钩,一挥帅旗,命令中军另外的五千兵全力追击,此时左右两翼也正远远合围过来,就见敌方阵形一换,变成骑兵和盾牌兵在两翼护卫,陌刀队改在前方突击,弓弩兵殿后的格局,自己中军追击的五千兵顿被­射­术­精­良的五百弓弩兵阻住了追击势头,而匆忙合围过来的左右翼部队,也在立足未稳时在唐军陌刀队的横冲直撞下不知所措,那员唐将剑一挥,骑兵从两翼强力出击冲散了已被陌刀队杀得七零八落的左右翼防线,唐军中军接应部队赶至,烛卢巩力看得清楚,长叹一声,鸣金收兵。攻城也顺势停了下来。

崔度满脸欣喜迎上前来,李剑南看的却是他身后也笑意盈盈的随儿。崔度回头看了随儿一眼,道:“刚才随儿就在巢车上和我一起观战,见你险遭敌人三万大军合围,都要亲自带兵去救你呢!”李剑南满脸欣喜,对随儿道:“你真的要去救我啊?”随儿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可惜我不会打仗……”李剑南含笑道:“你这样想想我已经非常开心了……上次青葱岭之战,你守得就很漂亮,我和崔度换成你,也不会更高一筹。再说有崔将军替我观敌料阵,我带的又是他的一群心肝宝贝,还怕被吐蕃三路合围?只不过是多戏耍一下烛卢巩力罢了。”崔度赞道:“剑南兄的几次变阵,真是­精­妙绝伦,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撤退时的变阵,是我都没演练过的阵形,看来剑南兄对这‘锋矢阵’,比我还要熟喔……”李剑南微笑道:“不过是以前看过一些兵书,对这阵法感兴趣,多研究了几天,还是你平时的训练好,我用起来才能得心应手……”随儿白了李剑南一眼,道:“看看,两个人不互相贬低,又改互相吹捧了,本公主都听不下去了。”二人相视一笑,李剑南道:“这次的阵形变化和威力,烛卢巩力一定会详细研磨,不会再吃这种大亏了。”崔度道:“挫敌中军­精­兵锐气,死伤敌军三千有余,而我方所损不过百余人,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李剑南也豪气陡增,大声道:“我们就在今时今世打它个天翻地覆,后人看我等,未必输于我等所知的‘古之名将’!”二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随儿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也将自己的小手盖在二人的手上,颤声道:“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永远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二人都看着随儿,默然不语。

接下去的两天,烛卢巩力没有再攻城,也没有来进攻城外的唐军,这反而让崔、李二人不安,而王宰,算时间也应该在附近了,但探马仍然未看到援兵的踪影,崔度每次都让探马走得再远些。结果得到一个令他极为吃惊的消息:王宰两万骑兵,在凉州一线受阻,与吐蕃军拉锯。

崔度叹道:“尚婢婢这次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连王宰的河东兵都不放过!”李剑南道:“最怕的是,这次狙击王宰的,是尚延心部,如果只是凉州的吐蕃军,王宰应该能突围。”崔度立刻又派几批探马出去打探动向。李剑南道:“看这情形,只能请求朔方派兵支援王宰了,换成朔方兵去拖着阻碍王宰的吐蕃军队,王宰一到,我们好解会州之围,一旦会州这个死结解开,主动权就到了我们手中!崔度想了想,道:“可惜我们不能去救援王宰,烛卢巩力定会追击我们。”李剑南点头,又道:“如果明天得到王宰是被谁所阻的确切消息,我们也不妨佯装调一半军队去接应王宰,让烛卢巩力分兵来跟着打我们,我们再回头打他,如果他不跟踪追击,我们就真的分兵去接应王宰,成与不成,都马上回兵会州!”崔度沉吟道:“此计太过冒险,留下的一万兵力,如何抵抗烛卢巩力的六万大军啊,非万不得已,不能尝试!”

傍晚,李剑南正躺在自己的帐中沉思,帐帘一挑,罗秀红着眼圈进了帐,一进来就跪倒在李剑南床前,李剑南赶忙扶起他,问:“罗统领这是怎么了?”罗秀愤愤道:“刚才我去求崔帅给我三千兵马,我今夜突袭会州城,救古大人和诸位兄弟,他说什么也不肯,我跟他争,他还责骂了我一顿!再等几天,那些兄弟都饿死了,王宰来了有什么用!他不给我兵,今晚我一个人杀进去,大不了和城内的兄弟一起死!”

李剑南拉他坐到自己床上,道:“罗统领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崔帅这么做也是对的,敌众我寡,冒然进击只能是更符合敌军的想法,于事无补。”罗秀忽然下床,又跪在李剑南面前,道:“李帅,末将该死,一直擅自瞒着一件事没告诉您……”李剑南奇道:“罗统领又多礼,你我相识多年,也是朋友了,有话直说无妨!”罗秀吞吞吐吐,道:“李大哥可认识一个叫‘水灵’的女子?”李剑南心一跳,抓住罗秀的手,问:“她在哪里??”罗秀支吾道:“现在……她——是古大人的妻子……”

李剑南松手,颓然坐回床上。罗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折叠的纸鸢,递给李剑南,李剑南将纸鸢打开,上面的油彩早已褪­色­,依稀还能看出是个鸳鸯的模样,李剑南立刻就认出,这是当年水灵扎的,和他在郑注府外放的那只,李剑南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清丽脱俗的小丫鬟和她大大的忽闪着的眼睛,在府中那些与她朝夕相伴的甜蜜日子……罗秀小心翼翼地道:“古夫人——不,是水姑娘,她在突围前曾单独叫小弟过去,说是她已经知道了你现在是大军统帅,她说她还一直想着你……如果她不能活着突围,让小弟把这个纸鸢送给大哥留念……小弟怕大哥见了这东西会冲动不顾后果攻城——”

李剑南捧着纸鸢,潸然泪下,哽咽道:“我要马上去救水灵,她现在没饭吃,城又随时可能被攻破!”罗秀偷眼观察李剑南,道:“那可不行,大哥你现在身份地位何等尊崇重要,怎么能以身犯险,孤身前去营救水姑娘呢……”李剑南抬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一个人去,而且要偷偷去!我一直对水灵心有歉疚,我不能再冒任何失去她的风险!我至少去给她送点­干­粮……”

罗秀道:“大哥重情重意,小弟钦佩,大哥如果进了会州城,不仅能见见水姑娘,而且还能了解现在城内的情形,再定下些将来里应外合的信号,那不是一举数得!以大哥的身手,要过烛卢巩力的封锁线,自然是轻而易举,况且,小弟知道一条路径,吐蕃守军较少,更易成功,小弟思念各位兄弟心切,也想和大哥一起进城一趟!”李剑南一握罗秀的手,道:“好兄弟!”罗秀展颜一笑,道:“有李大哥这样的兄弟,夫复何求!”李剑南道:“这事的确不能让崔度知道,否则他定然不会让我冒险……而跟公主我也无法解释……”罗秀道:“大哥放心,我们就快去快回,天亮前回营,神不知鬼不觉。”李剑南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李剑南伸手从桌上抓起几个馒头和几块牛­肉­­干­,装了个包袱背在背上,又从床下拉出一个爬城用的飞抓,缠在腰上,背好穿云剑、惊鸟弓,盔甲也不穿,等罗秀也收拾停当,二人溜出大帐,悄然出营。

罗秀提枪在前,李剑南尾随,二人先从城东来至城北,再绕到城西,果见那里吐蕃营房间距加大,巡逻人数也少了很多。二人在凄凉河边蹲身。罗秀小声道:“上次我们就是从这条路突围的,我走过一遍,所以比较熟,过了这条河,向西南方向绕,在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间有一段空白,守军更少,我们就可以从那边角上爬西城墙入城。”

行进中,李剑南发现罗秀不止枪法好,轻功也有相当造诣。乌云遮月,躲躲闪闪,二人费尽周折有惊无险地到了西城墙墙根。

李剑南解下腰间长长的飞爪,对罗秀道:“我先上城墙,然后你沿着这飞抓的绳索攀上来!”罗秀点头。李剑南先听了听城墙上的动静,心中数着一队巡逻兵刚走过另一队还未到之时,将飞抓绳索在手中绕了几个圈,向上一送,那飞爪灵蛇般游上高高的城头,李剑南向回一撤绳子,飞抓抓牢了城墙垛的砖头。李剑南双手抓绳,双脚蹬墙,偷偷摸摸地向上移动,此时,又是乌云遮月,已上到一半的李剑南心中暗喜,想趁这天赐良机快速登上城头,忽然,眼前一亮——李剑南心头一沉,他又向下看了一眼,城下多了很多吐蕃兵,也正在燃起火把。借着火光,李剑南看到城墙根刚才自己所立之地,已变成一个深深的大坑,那坑幽深不见底。罗秀,在火把下,带着一个诡异的微笑,正在那堆吐蕃军的前列仰头看着自己——李剑南立刻意识到:自己入了烛卢巩力的圈套,罗秀已经叛变。李剑南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城墙上,城墙上露出一张同样诡异的笑脸,那张脸,属于一个自己痛恨的人:钦差大臣古榕­阴­。李剑南仰头叫道:“古大人,我是来替你解围的,麻烦你用弓箭替我掩护,让我入城!”

古榕­阴­­干­笑了几声,道:“真是有劳剑南老弟,这城里正有几个老朋友想跟你叙叙旧呢!”李剑南握紧手中的绳索,仰头看着,每看到一张脸,他的心就下沉一分,从墙垛上露出的,是十二生肖中除死去的子鼠、亥猪外剩余的十张更显沧桑和仇恨的脸:丑牛、巳蛇、午马……最后,他看见的是四大天王兄弟,他注意到多闻天王向他偷偷眨了眨眼。巳蛇尖细的声音响起:“李进士,别来无恙,如果你知道四大天王已经填补了老大子鼠和老十二亥猪的位置,不知是否还有兴趣再赐教一下我们的新‘十二生肖诛仙阵’?”古榕­阴­那张笑眯眯的脸又探了出来,道:“李元帅不要见怪,我这几个手下无礼了,如果你肯束手就擒,就不必吊在半空,随时有做烛卢巩力大人箭靶子的危险了……今晚的风真凉啊……”

李剑南怒道:“你这无耻之徒,当年杀害主人郑注,现在竟然又和吐蕃串通一气来害本将军!”罗秀扬声道:“李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认栽吧,你现在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尚婢婢大人、烛卢巩力大人都很欣赏你的才­干­,到吐蕃来,定然有你的高官厚禄!”李剑南歪头喝道:“罗秀!枉你还是大唐神策军统领!枉你还让李某叫你一声兄弟,竟然也卖国求荣!!”罗秀不气不恼,大笑道:“我罗秀没有本事做节度使、做元帅,象先祖般威风凛凛打江山封侯拜将,大唐有你和崔度在,我永无出头之日,我爬到神策军统领这个位置上又如何?还不是混吃等死!我罗秀不稀罕!烛卢巩力大人保荐我做凉州的州将,现在你已经载在我手里了,我要在凉州敬候崔度,和他在沙场上斗一斗,我要让你们这两个狂妄的家伙知道,我罗秀,智谋武功,都不比你们差!!”

烛卢巩力在下面高声喝道:“李将军,你的文韬武略,在下都钦敬不已,我家主帅婢婢大人也授意我务必劝将军归顺,城上的古大人就是你的榜样,他上次突围被擒,已归顺我吐蕃并被封侯,李将军在大唐并无真正权柄,如肯加入我军,地位定不在我之下,现在形式明朗,将军逃无可逃,如果反抗,必然是自寻死路,十分不智,将军剑术虽高强,怎抵得下面这大坑中的上千竹签和我吐蕃三百神箭手的乱箭齐发?”

李剑南不语。古榕­阴­在上面­干­笑一声,道:“李兄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拙荆当年侍奉你时不过是个丫鬟,且早已失身于我,李兄弟仍然是一见她那破风筝便迫不及待甘冒奇险来探望她,真是让人好生感动啊嘿嘿!”“结婚十几年了,我在你心目中,仍然是那个被你强占了身子的下贱的丫鬟,是么?”这低低的语调,如重锤般,砸在了李剑南的胸口上,李剑南嘶声喊道:“水灵!是你么!”

古榕­阴­尴尬地回头,结结巴巴道:“这——夫人,我不过是说你有魅力——我就是想劝剑南兄弟投降……”水灵面无表情,道:“你让开,你想劝降么,让我来。”古榕­阴­看了她一眼,向旁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墙垛口,李剑南仰着头,看见了那张十几年前就那样清丽脱俗现在只更显瘦削的一张脸和那双忽闪忽闪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二人就这样痴痴对望。水灵忽然毫无征兆地头冲下俯冲下来,城上城下一片惊呼,李剑南一伸手,扣在下坠的水灵的柔弱的腰肢上,肘一翻,将水灵翻转过来,两人挂在李剑南另一只手紧攥的绳索上,荡了两荡。水灵抬头,对古榕荫道:“相公不必担心,你娘子不是要寻死,而是来会自己的旧相好,顺便劝他投降,继续和你同朝为官。”古榕­阴­嘿嘿道:“娘子真是通情达理,便给你点时间也无妨!”说罢伸手,向城下的烛卢巩力做了个手势。烛卢巩力也不怕李剑南飞上天,点头同意,但他身边的三百神箭手仍然握弓在手,全神贯注盯着李剑南的一举一动。水灵也双手握住绳索,将温热的身子紧紧贴在李剑南身上,在李剑南耳边道:“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奉命伺候你时已非完璧的小丫鬟……”

李剑南贪婪地嗅着水灵熟悉的鬓香,颤声道:“对于别人,你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对于剑南,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连我都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强烈地想着你,但再接触到和你有关的一切,我才知道你已经溶化进了我的血和骨中……”水灵道:“你可知道,我当初是郑老爷派去监视你,才和你好的……”李剑南道:“我知道,但我更知道,你只是真心对我好,别的什么都没做!”水灵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李剑南也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滚落在他和水灵紧贴的脸间。水灵呢喃道:“你这么说,让水灵觉得,自己的一辈子,没有白活,虽然我嫁了那样一个无赖的丈夫,但还有大哥这样优秀的男人在心里给我留了一个位置。我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李剑南哽咽道:“水灵,我背上的包袱里有给你带的­干­粮和牛­肉­,你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水灵一只手伸向李剑南背后,李剑南一只手抱住水灵细细的腰,水灵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闭着眼睛慢慢咀嚼,挂着泪的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

李剑南在水灵耳边道:“你吃完就顺着绳索爬上去吧,今夜见到了你,我已经达到目的,很满足了,我不会投降的。”水灵咽下牛­肉­,俯在李剑南耳边,道:“大哥答应过我要打下凉州,然后带我回家。大哥从来就是一个奇男子,我怎么会劝大哥投降呢?但大哥也不许赶我走。”说罢将身子绕至李剑南背后,两手揽在李剑南脖子上,从后贴着他耳朵道:“我看过大哥爬墙的本事好大,大哥一定能爬到城头,城中的神策军和凤翔兵并没有跟着叛变……”李剑南坚决道:“水灵你不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怎么能放手一搏?你要是真想给我留条活路,就先走!”水灵将脸紧紧贴在李剑南的脸颊上,道:“傻哥哥,你身后,可是三百个吐蕃的神箭手,我怎么能让哥哥的后背暴露在他们的箭下?”李剑南大惊,道:“那怎么行,我一动,箭会­射­到你身上!”水灵平静地道:“大哥如果还不向上爬,水灵就跳下去,落到下面那个满是竹签的深坑里……大哥想让水灵白白送死么。”李剑南急道:“水灵,你又不是非死不可!”水灵轻笑一声,道:“水灵是个凉州女子,最幸福的,莫过死在情郎的怀里,只求大哥别让妹子白白送命!”

上面古榕­阴­已经不耐烦地喊道:“你们再卿卿我我个没完,我就让下面放箭了!”水灵用尽力气,向古榕­阴­喊道:“我大哥顶天立地,永远也不会投降!”就在古榕­阴­一愣、烛卢巩力一挥手之际李剑南的身子已向上提了三尺,箭雨­射­空,古榕­阴­立刻抽刀,斩断了李剑南飞抓的绳索,李剑南顺着绳索下滑了八尺有余,双手双脚在城墙上一贴,又撑住,然后身子艰难地一缩,一伸,向上三尺。耳边又听到箭雨声,水灵在他耳边轻声哼道:“这些吐蕃兵的箭­射­得真差,大哥只要爬得快点,他们就伤不到大哥。”李剑南信心大增,凝神屏气,身子一伸一缩,向上五尺。又一阵箭雨声,很多箭就­射­在自己的两个脸颊边上,又纷纷下坠,水灵的身子抖了一下,口中道:“第一次见大哥在墙上游来游去,我就在想要是能爬在你背上该多好玩儿啊,没想到今天真的可以呢。”

城上有唐兵开始贴着墙垛向李剑南施放冷箭,李剑南身子向左斜移三尺避开,又一弓一缩,上移五尺,耳后箭簇如蝗虫般涌过,水灵的身子又是一抖,咯咯笑道:“大哥躲得真妙,正好让那些箭­射­不到,可是你一蹭蹭得我腋窝好痒!”李剑南听她声音如常,又放了心,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又向上移了五尺。瞬间伸指弹飞城上唐兵­射­下的两支羽箭。水灵继续在他耳边道:“大哥我以前在凉州,最喜欢夜里到城外看月牙泉,从鸣沙山上滚下来,会有雷鸣般的响声,好吓人呢!还有边上的千佛洞,里面有好多好多好美好美的飞天……有时我就睡在她们身边,梦到自己飞到天上,她们还教我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哦,《心经》是可以保佑人平安的,我念给大哥听:‘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李剑南仍艰难地向上攀爬着,水灵空灵的声音让他的心境无比的明澈,他听到了城墙上有四大天王和另外十个生肖呼喝打斗之声,再有八尺,就可以爬上墙头了……腿上一痛,李剑南知道中了一箭,好在,只有八尺了!水灵断断续续道:“……‘五蕴……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李剑南的右手已经攀上了墙垛,古榕­阴­一刀砍向李剑南的那只手,李剑南间不容发之间撤右手,左手已捏住了古榕­阴­的刀背,古榕­阴­身子被带得前冲,李剑南借力,身翻至半空,一脚踢到古榕­阴­背上,歪头对水灵笑道:“水灵,我们安全了!”落地,水灵的双手,仍紧紧扣在李剑南的脖子上,李剑南两手向后,摸到水灵的腰,湿湿的,黏黏的,李剑南哆嗦着双手继续向后摸,摸到的是一簇一簇冰冷的箭杆,李剑南猛转过身,抱住连胸前都洇满鲜血的水灵,浑然不顾双手被水灵后背上密密麻麻的箭尾刺入,李剑南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抱着水灵坐倒在地上,对着水灵依旧生动、还含着一丝笑意的脸,心口不停抽搐,却一声也哭不出来,耳边只是萦绕着水灵最后的声音:“……‘五蕴……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爬起来的古榕­阴­从李剑南背后偷偷一刀刺过来,李剑南背上一痛,本能地回右手一捉,握在刀上,但他全然感觉不到手指被刀刃割破带来的疼痛。古榕­阴­被吓得忘了弃刀逃跑,眼睁睁看着李剑南放下水灵起身,用另一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古榕­阴­的腿一软,李剑南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结婚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水灵的?”古榕­阴­不断咳嗽,伸舌头,用手指着李剑南掐他脖子的手,李剑南的手指微微一松,古榕­阴­喘息道:“她是我老婆,我当然对她很好!”李剑南仍是那样的声音:“水灵是个很好很好,很有志气的女孩子,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你这样卑鄙的小人,她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投降吐蕃。”李剑南右手向前一送,古榕­阴­听到了自己的肋骨被刀柄击碎的声音,他挣扎了一下,嘶声道:“我是钦差大臣,你不能以下犯上——”李剑南继续握着刀刃,将刀柄整个送入古榕­阴­的腹中,然后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道:“你那么想投靠吐蕃,我现在送你去。”左手一抬,古榕­阴­从城墙内飞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烛卢巩力前面,烛卢巩力吓了一大跳,喊道:“攻城!攻城!”李剑南转头,对着激斗正酣的四大天王和十生肖暴喝一声:“全部住手!!现在开始,会州城所有军民,归我指挥!!”十四个人,真都被他这声喊镇住,停了手,不知所措。李剑南喊完,又坐下来,将水灵抱在怀中。多闻天王向正无所适从的诸多神策军和凤翔兵喊道:“各位兄弟,钦差古榕­阴­和神策军统领罗秀叛国投敌,与各位兄弟无关,古榕­阴­已被李元帅正法,大家要同心协力,拼死守城,崔节度使一定会来营救我们的!”

烛卢巩力正指挥攻城,忽闻禀报:崔度带领约一万人马袭击右翼,正向会州东城门挺进。烛卢巩力略一思索,道:“不必全力抵抗,放他过去,断他后路。”然后抬头看了看西城墙上顽强抵抗的唐兵,挥手道:“停止攻城,撤到中军。”

多闻天王陪着崔度来到李剑南身边。崔度与李剑南并肩坐着,没有说话。李剑南脱下身上的一件皮衣,小心地盖在水灵的身上,又用手替她拢了拢遮在脸上的鬓发。崔度起身,解下自己的灰­色­披风,也轻轻盖在水灵的身上,道:“水灵姑娘的确是个奇女子,崔某人都钦敬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剑南,你不能这样抱着她一辈子,她救了你,不是希望你为她沉沦,而是希望你能活下来,做些更有用的事情!”李剑南怔怔地,停止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口中自语道:“水灵很想家,很想回凉州,我要带她回凉州。”崔度蹲身,道:“害她的还有罗秀!”李剑南散乱的目光一聚,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崔度知道他已回过神来,松了口气,道:“剑南兄,节哀顺变,从长计议!”李剑南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我不该不和你说一声就走了,累得你冒险前来救援……”崔度道:“换成是我,恐怕做法和你一模一样!我不能看着兄弟你被困在城里,要守城,咱们兄弟一起守!”李剑南心头一热,道:“好!我们兄弟就共守会州城,看他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有什么本事攻进来!”崔度朗声大笑,道:“剑南兄从来都是越挫越勇!我派了董威带一千人马护送随儿回原州,让沈戍边带了八千人马去接应王宰,我这一万人,索­性­就冲进会州城里,还少了风吹雨淋,与会州城这几千人马合二弱为一强,不让他各个击破,城里的兄弟也有饱饭吃了,嘿嘿。”李剑南点头,道:“以退为进,釜底抽薪。这样烛卢巩力自然不敢分兵去追击沈戍边,而我们的会州城又可以多守几天了!”崔度道:“可惜会州城内守城的器械太少了……”李剑南迎着晨光,道:“把城里的房子拆一些,房梁当滚木、砖和地基的石料当雷石,应该能撑一阵子。”崔度笑道:“好主意!再将城墙上浇一些水,冻成冰,这下烛卢巩力有玩儿的了!”

李剑南拾了些枯枝,将水灵的身体缓缓放上去,最后在水灵的额上深深吻了一下,用火石点燃了枯枝……搜集好骨灰,包好放到了怀中。

李剑南向多闻天王拱了拱手,道:“多谢你们四位天王刚才出手相助,不然剑南上不了城!”多闻天王道:“于公于私,我们兄弟出手都是责无旁贷,幸好古榕­阴­这厮不知你和我们四兄弟在法门寺的那段交情,再加上这十几年我们都是和那十个生肖合练‘十二生肖诛仙阵’,这才侥幸能阻拦一时……”李剑南道:“带我去见那十个生肖。”

那十个生肖一见李剑南,立刻剑拔弩张,一时却又不敢主动出手,李剑南向他们十个一拱手,道:“当年破阵杀子鼠和亥猪二位前辈,实在非剑南本意,也是为除国贼仇士良。十位前辈为兄弟报仇之心剑南理解,但现在,我们最好放下私人恩怨,先齐心协力共抗吐蕃,如果之后大家都能活着,剑南任由十位寻仇,如何?”巳蛇还剑入鞘,闷闷哼出一口气,道:“也罢!只是我们兄弟不会听你调遣,只听崔节度使的!”李剑南一笑,道:“这当然可以,多谢十位前辈肯先放过晚辈!”午马叹了口气,道:“多谢李将军又给我们兄弟留面子,当年我们十二兄弟都在的时候,尚且胜不了你,现在虽然由四大天王顶替了子鼠和亥猪的位置,但这四人跟你是好朋友,自然不肯助我们布阵,我们又如何能替那二位兄弟报仇……蒙将军不弃,毕竟我们也是大唐子民,我们兄弟尽全力帮助守城就是了!”接着十人默默退下。

烛卢巩力回营不久就发现另一部崔度兵马已去接应被阻凉州一带的王宰,而他又不能分兵追击,以防城中的崔度、李剑南突围。现在留给他必须破城的时间,不超过三天,不然,受到里外夹击的,可能就变成自己了,王宰的两万骑兵可不容小觑。烛卢巩力不觉得需要三天,因为他离开会州的时候,没有给那里留任何一种守城的器械,而对会州城防设施的熟悉,让他觉得,想攻破会州城,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本来只需要一天,出于对崔度、李剑南二人能力的尊重,不妨放宽一天。

拂晓,烛卢巩力下达四万兵从四面同时攻城的命令。

黑云压城城欲摧。

先是四面八方的抛石车,其中几袈主力抛石车,需二百人同时拉动车的杠杆,在二百步开外抛出百余斤的大石,声势煞是骇人。大小石块如雨般落在城墙上和城墙内,五组石雨过后,六轮云梯车从第二排冲上,却未受到城上弓箭狙击。城上依然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不见。

带着寒意的阳光,照耀着高出一块又加厚了一层的城墙上的冰。连云梯都很难架稳。李剑南招呼着刚才集体躲起来的唐兵去捡刚才­射­进来的石块,搬到城墙上。

烛卢巩力发现,他本以为没有什么抵抗武器的唐兵,从城上砸下了刚才自己­射­进去的大石头、大小长短不一的房梁做的“滚木”,还有地基挖出来的青石,甚至直接就是瓦片,除非在­射­程内,连弓箭都不肯浪费一根……烛卢巩力大感头痛。

李剑南和崔度,各负责两面城墙的指挥,仅有的几队勇猛顽强冲上城墙的吐蕃兵,也给二人随手料理了。

眼见久攻不下,已有了几千人的伤亡,虽明知对方城内能用的防御之物已不多,但天­色­渐晚,己方又士气严重受挫,烛卢巩力只好鸣金收兵。

崔度、李剑南击掌相庆。

李剑南道:“晚上我们带队偷偷出城,把白天扔下去的东西都捡回来,明天继续用。”崔度捂着嘴笑道:“烛卢巩力明天该气得吐血而亡了!”李剑南皱眉道:“这招只能用一次,明天如果王宰还不来,吐血的就是我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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