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黑衣武士上马,紧随尚延心。李剑南和龙虎军也从旁边胡乱拉马骑上,在后追赶。尚延心先进了大营,众人随后跟入,远远看着后面的李剑南,尚延心怒火中烧,再一计算双方实力对比,尚延心忽然勒马并调转了马头。黑衣武士们跟着停了下来。尚延心粗略一数,大概还剩下一百七十余个黑衣武士。
李剑南勒住缰绳,身后九十九个龙虎军整整齐齐排列着。
尚延心举叉一指李剑南,道:“你还想赶尽杀绝?刚才你是倚多为胜,现在是我人多,报应不爽啊!”
李剑南摇头,道:“我只是有些话想单独和将军说,并无赶尽杀绝的打算。”
尚延心哈哈大笑,道:“说什么?劝降?那也要你有本事制服我才行!”
李剑南看了看尚延心身旁的一众黑衣武士,淡淡道:“本来你这二百黑衣武士,也算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了,可惜,仅此而已。你为什么不把自己所向无敌的叉法传授给他们?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出神入化的兵法传授给他们?二百个死士有什么用?我这里有一百个将军!”尚延心狐疑地看着李剑南身后的龙虎军,明显不相信。李剑南一笑,道:“将军认为自己现在人多,不妨这样,你派两人一组,我这边派八十个人出来,如果十招之内我这八十个人不能击败你的一百六十人,我李剑南任你处置。”尚延心冷冷道:“如果是你胜了呢?”李剑南道:“我胜了,就请将军和我单独聊聊,至于将军对我说的话是否认可,不在约定范围内。”恍惚间,尚延心就想起了在青葱岭上和崔度比武时崔度提出的条件,不由哑然失笑,道:“好,我答应你。就十招!”李剑南连林虎、温龙飞都没派上场,剩下的二十个人,只是静静看着场内。一百六十个黑衣武士招招拼命,他们根本就没把这作为点到为止的比武。尚延心赫然看到了八十个李剑南,八十个“穿云剑,惊鸟弓,掌上乾坤八卦中,纵有吴家千万骑,莫逢内帐顾文充。”的“李剑南”,那剑法、那步法、那掌法……“哎哟”声和“扑通”声不绝于耳,没有一个黑衣武士撑到七招以后……尚延心喃喃道:“我知道吐谷浑王庭是怎么被烧的了……我知道兰州城是怎么被攻破的了……”
李剑南脸色如常,无丝毫飞扬跋扈之色,拱手道:“有请延心将军到帐内商谈点事情。”
尚延心脸色灰败,冷汗涔涔,慢慢滑下赤炭胭脂火龙兽,一言不发地先入了李剑南所指的大帐。李剑南随后跟入。
尚延心席地而坐,眼神飘忽。李剑南走到他对面,也席地坐了下来。
尚延心将眼神瞟向一边,不看李剑南。李剑南从怀中,掏出尚婢婢的玉佩和血书,递向尚延心,尚延心陡然站起,又慢慢蹲下身,双手颤颤巍巍摸着李剑南手中的玉佩,然后,一把抓起血书。喉咙中的粗气逐渐变成了哽咽。李剑南呆呆盯着帐内的草皮。尚延心忽然嚎叫着抛了血书,双手猛地将坐着的李剑南拎起,吼道:“是不是你杀了我父亲!!!”李剑南任由他抓着,低声道:“不是。但,叔叔是因我而死。”尚延心“呀”地大叫了一声,将李剑南掼倒在地上,抡起大拳头就砸了过去,李剑南不动。拳头在李剑南颧骨两寸远的地方停住,尚延心的拳头软软地垂了下来,尚延心哭着道:“我父亲的遗嘱上说不许我打你……我不能打你……不能打你……”李剑南平静地抬头,道:“你可以替梅朵打我。”尚延心又是大吼一声,卡住李剑南的脖子,嘶声道:“不许你再提我妹妹的名字!!!”说罢,颓然松手。李剑南坐回地上。
尚延心站在哪里,紧紧闭着双眼,咬着牙关,身子不停地颤抖。李剑南轻声道:“将军如果肯按叔叔遗嘱所言归降,不必降张议潮的义军,可以降大唐。我进京后,会给将军讨个应得的名份。”尚延心忽然睁眼,逼视着李剑南,阴沉沉地道:“今天是你杀我的最好时机,也是唯一时机,你不怕放虎归山、养虎为患么?”李剑南闭目摇头。尚延心冷笑道:“看来你是想用我在吐蕃的威信牵制张议潮,对不对?”李剑南仍是摇头。尚延心忽然怒道:“你休想再打我妹妹的主意!”李剑南长叹一口气,起身,道:“延心将军,你回渭州吧,保重。”说罢,挑起帐帘,出帐。
走到龙虎军面前,面对龙虎军众人探寻的目光,李剑南大声道:“尚延心已经逃跑了,追不上了。”说罢飞身上马,一骑绝尘。龙虎军众将士面面相觑,也不敢去那帐内探个究竟,于是纷纷上马,跟着向义军大营方向驰去。
长安。
长安城似乎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上至宣宗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停下了手中的一切。长安的居民们,自发地把每条街道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共同把长安城打扮得比元宵节那一天都漂亮,然后压抑着心中巨大的喜悦和期盼,肃立在街道两旁,等待着那支信使队伍的到来。
自从听到这支队伍入了朔方境内,宣宗就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梦里都会梦到那队信使已经到了长安……和宣宗一样心情的,还有此时也正在长安为官的杜牧,只是,杜牧不知道,这队信使的到来,带给他的,除了他日夜牵挂的河湟已被收复的消息外,还有更意外的惊喜!那是一个被他视为自己影子的人,他替自己,做了太多自己想做而没机会做、没能力做的事,而这个人,就在此次的信使队伍中。他还不知道,这个正在信使队伍中的人,到长安,最想见的,不是当今天子宣宗,而是他杜牧杜叔叔!
从头到尾,宣宗都是以最高、最隆重的礼节来迎接这支信使队伍,而街上,是万千长安、甚至从附近州县赶过来欢迎的大唐子民。鞭炮声、掌声、欢呼声,沸腾着整个古老的长安城,张议潭、李剑南,所有信使队伍的人,手中、怀里,都塞满了夹道欢迎的人们的各种礼物,有小孩子爱吃的糖人、有姑娘绣的花手帕、有老人蒸的白面馒头……很多人就这样笑着流泪,因为这支队伍,带回来的是已被吐蕃侵占了七十余年的河湟!李剑南全身心地感受着这种最深沉的喜悦,就这样任自己的泪水和路旁大唐百姓的眼泪流在一起,这一刻让他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委屈和艰辛,都是值得的!
纵然是在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人丛中,杜牧和李剑南,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杜牧立刻从朝臣迎接队伍中挤出,把手伸向李剑南,李剑南也脱离了自己的信使队伍,拼命挤向杜牧。四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时,二人却都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宣宗亲自站在殿外迎候这支队伍,当他看见朝臣簇拥的那一队人出现时,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大笑着迎上前去,眼前跪倒一片,山呼万岁。这每天都能听到的例行公事的称呼,也因为有了这队沙州信使的陌生而亲切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而让他倍感兴奋,至于这队信使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的整整齐齐的唐装,更是让他心跳加速。是的,他们原来是吐蕃统治下的河湟的人,但现在的河湟,又重新属于大唐了!
张议潭送给宣宗的第一份礼物,就是河西十一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甘州、肃州、兰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的图籍。宣宗手微抖着,将每一州的图籍都打开看一遍,然后转给大臣们观看,每一州的图籍,他都要用手指在上面仔细摸一遍,似乎这样,他就能感受到那里的城市、山川、河流……每一个州,都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在他还没做皇帝时,就无数次地翻看这些被占的州的地图,即使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些大唐已经失去了七十多年的州,没用大唐的一兵一卒,就已经被河湟沙州的那些个汉人起兵夺回,并且就这样拱手送还了自己!
宣宗只能用自己手中的官衔来表达自己对这批沙州义军的赞叹和喜爱,这支沙州义军首领张议潮派出的信使队伍人员的组成,向他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沙州义军是要真心归顺大唐。而自己又岂能不表现出大国天子的气度?于是他开始了自己流水般的分封:沙州建立归义军,统领瓜、沙等十一州,授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管内观察处置、检校礼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食邑二千户;拜张议潭为金吾卫大将军;拜沙州李氏家族李明达为河西节度衙兼监察御史;拜李明达的弟弟李明振为凉州司马检校国子祭酒、御史中丞……快将名单上的人分封完毕之时,宣宗忽然发现了名单最后有一个没有任何官衔和标注的名字——李剑南,宣宗这才注意到一直在殿中靠近角落静静站着的那个人,宣宗试探着叫了一声:“李剑南!”那人应了一声,在殿中跪下。
宣宗只是一直打量着这个身姿挺拔、眉宇间隐隐含着一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气质的已近中年的英雄,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前朝进士?李剑南?”李剑南含笑点头。宣宗离案,一步一步走下大殿,来到李剑南跟前,亲手搀扶起他,一口气道:“你就是那个曾协助文宗皇帝力斗奸宦仇士良、后来流亡到吐蕃,两次大闹逻些城,杀吐蕃赞普达玛,后又只身力阻论恐热于河东,随凤翔节度使崔度,攻取被吐蕃所占的三州七关,在会州城几进几出,最后救回五千被困神策军的那个传说中的我大唐的英雄李剑南?”李剑南开心地一笑,道:“没想到罪臣做过的这点些微小事,圣上居然都如此清楚。”宣宗兴奋地用双手抓住李剑南的双臂,道:“崔度来长安后,跟朕提的最多的,就是你!朕、朕无时无刻不想马上得到你!你立的功——你立的这些功……可让朕怎么封赏你好呢?这真是让朕为难!!”李剑南展颜一笑,道:“圣上这么说,已经是对罪臣最好的褒奖了。”宣宗连连摆手,道:“什么‘罪臣’!你现在是我大唐的大功臣!再么你自己说,你要什么封赏?”李剑南面色一凝,道:“臣的确是有事会有求圣上,但不宜在大殿上奏明……”宣宗眯了眯眼睛,悠然神往道:“好!那就午宴后到朕的寝宫来说,朕一直想听你亲口说说你这十几年来纵横吐蕃的故事,一定十分精彩!”李剑南微微一笑。
李剑南发现,再次复述自己和崔度在曲江池御前的那次比武时,那一切真的都已变成了“故事”,甚至于原来清晰如刀刻的细节,现在对自己而言似乎都有些开始含混不清……然后是郑注、李训、仇士良、沈戍边、张议潮、尚婢婢、梅朵、王妃、达玛、论恐热……每一个人,都离自己那么近,可真的说起来,又似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在宣宗这个寝宫的后花园内,喝着西湖龙井的午后,李剑南努力描述着每一个细节,他说到了第一次见到雍荣华贵的随儿时的惊艳;自己中进士时感到的那一丝苦涩;打马出朔方那一夜清冷的月色;梅朵屏风后弯月般的眼睛;属卢王妃那身别致的“沙拉洛”服饰;达玛憨厚的脸上能露出狡诈的笑;月下梅朵的大唐盛装;随儿的霓裳羽衣舞;水灵死前念的那段《心经》……李剑南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时而悲,时而喜。宣宗就这样沉浸在李剑南的叙述中,随着悲、随着喜……
新月如钩。
李剑南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当今的大唐天子,而自己这种自言自语旁若无人的叙述,是多么的失礼!然而,他看到,眼前的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皇帝,也和自己一样,泪湿前襟。
李剑南跪倒,道:“臣胡言乱言,罪该万死!”宣宗擦了一把泪,扶起李剑南,道:“朕就叫你一声李将军吧,将军这一个下午所说的,让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也触动了朕未登基前所遭磨难的回忆……李将军不但叱咤风云,还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让人感叹敬佩!”李剑南忙道:“岂敢!”宣宗道:“能得你和崔度辅佐,是朕之幸,也是天下之幸!朕明日就宣崔度进京,让你和崔度、同沙州张议潮的义军,夹击吐蕃,等攻占了逻些,朕要亲自到布达拉宫去,看看那个号称离天最近的宫殿是什么模样!”李剑南汗下,道:“圣上不是说要奖赏臣么,臣正好有求于圣上!”宣宗笑道:“是不是想做征西兵马大元帅啊?”李剑南道:“臣是想请圣上断绝讨伐吐蕃之心!”宣宗奇道:“却是为何?如果不趁现在攻占吐蕃,待其恢复元气,就又会威胁到我大唐的安危了!”李剑南沉声道:“我大唐刚刚收回被吐蕃侵占了多年的河湟,我河湟人民所受的切肤之痛,圣上又怎忍反过来加到吐蕃百姓身上?吐蕃现在表面看起来烽烟四起群龙无首不堪一击,可它是百足之虫,一旦大唐入侵,就会迫使吐蕃军民精诚团结,来对付我大唐,这倒等于是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圣上深思!”
宣宗低头思忖,李剑南又道:“刚才臣曾说到吐蕃有一个叫做‘老骆驼’的奇人,此人神秘莫测,我们想夺回属于大唐的疆土,他不会干涉,如果我们进犯吐蕃的话,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宣宗皱眉,问:“这个老骆驼真厉害到你和崔度联手都无法取胜?”李剑南郑重点头,又道:“大诗人杜甫有诗云:‘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吐蕃侵占我河湟数十年,河湟百姓仍然心怀故国,终于起义归唐。即使圣上攻陷了吐蕃的逻些,吐蕃多苦寒之地,我汉人又不习惯游牧生活,要长期统治吐蕃,谈何容易?”宣宗沉吟不决,李剑南继而道:“臣有办法让吐蕃第一名将尚延心率渭州归降我大唐,不过圣上最好仍让他镇守河、渭二州。但他与我大唐的一些将领,尤其是当年剑南和凤翔一派的将领,素有恩怨,他降,圣上必须承诺保他身家安全!”宣宗喜出望外,道:“你真有办法让延心将军归顺我大唐??那可太好了!其实我想攻吐蕃,也是想先发制人,以攻代守,我大唐现在国力空虚,已不堪征调,主要是想借助张议潮的几万沙州义军,再加上凤翔、剑南一带的几万兵力……”李剑南忙道:“沙州义军千万不能动,一则河湟一带刚刚安定,各州尚未巩固,要防止吐蕃反攻,况且河西重镇凉州尚未攻下;二则回鹘、吐谷浑都在蠢蠢欲动,义军主力一走,他们势必起事!”宣宗点头,道:“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唉,也罢,此事容后再议吧!”李剑南道:“望圣上能下一道圣旨,我好去劝降尚延心!”宣宗当然是欣然同意。
出宫时,已经是丑时了。
李剑南如约,脚步轻快地赶往杜牧的府邸。他知道,不管是等到什么时候,杜牧都会如约、泡一壶掬花茶、等着听他的故事,就象听自己的故事。
那些将他的兵法神髓运用得出神入化的战例;那些和他一样多情的伤心往事;那个被他视为自己影子的人;那个替他做了太多自己想做而没机会做、没能力做的事的人……
杜牧嗅着桌上壶中淡淡的掬花香。
他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叩门声。
新月如钩。
梅朵依旧是在这天清晨,到日月雪山顶峰来练功。她依旧先在陡峭洁白的冰壁上,用日月双轮刻一遍那个人的名字,但这天早上,她又在那名字旁边用日月双轮刻了两行诗,然后,本该就在冰壁下的空地上舞日月双轮了,梅朵却只是痴痴看着那两行诗……肩上一暖,梅朵一惊,但没有回头。她听到一个常在她梦中听到的声音吟道:“‘心思用尽能成茧,只是情人不带刀。’梅朵,你也会作诗了,还是这样好的诗……”梅朵回过头,用刚才看诗的眼神看着身后的人,轻声道:“如果你总梦到一个人的话,你早晚会为他作一首诗的,可惜,这样的诗都不是完整的,都只能在梦中出现,也在梦中消失,好在,昨夜,我突然醒过来了……难道连诗都知道,你今天会出现在我面前么?”那人将梅朵轻轻拥入怀中,抚着她脑后的小辫子,道:“以后有我陪你,你就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梅朵闭上眼睛,轻声道:“可是师父哥哥只能白天陪着我,在梦中我仍然是那么孤独无助,我还是要梦着你才能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况且——你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悄无声息地走了,只会令我更加难过……我每天都用你给我的那三枚铜钱占卜我和你,可是没有一次的卦象我能看得清……只有你当初在鄯州教我学会占卜后,我至今仍保留着的为我们占的第一卦,才让我坚信,最后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我不知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李剑南把梅朵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这次不会了,师父哥哥现在就打算一直陪着小梅朵住在这日月雪山上了。”梅朵抬身,怔怔看着李剑南,弯月眼睛中,是惊喜,也是疑惑。李剑南就这样含笑看着她迷人的双眼,梅朵喘息了一下,合上双眼,晕红了双颊,仰起白玉般的颈项,微张开温润的红唇,李剑南也闭上眼睛,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
梅朵亲自为李剑南烧菜、热酒。之后就粘在李剑南的怀中,再也不肯离开半步。李剑南慢慢地喂她吃饭、吃菜。炉火映衬下的梅朵的脸,是如此的幸福、安宁。最后,梅朵就在李剑南暖融融的怀中沉沉睡去。或者,这个夜晚,她不必再做梦了,因为,今夜,她就睡在梦中人的怀里。
梅朵将日月双轮在半空中收放自如眼花缭乱地舞着,李剑南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梅朵最后一式舞完,翩然落下,对李剑南风情万种地一笑。李剑南鼓掌,道:“梅朵这两个小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尤其是这最后一式‘日月争辉’,我说什么也抵挡不住的。”
梅朵得意一笑,又忽然忧郁起来,把日月双轮放回腰畔的鹿皮囊中,道:“老骆驼爷爷教了我这最后一招‘日月争辉’后,就下山去找我父亲了,现在已经一年了……虽然很多人都说我父亲和论恐热都已不在人世,不过我不信,我父亲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一定还活着!爷爷找到他,就会带他回日月雪山了……”李剑南心中一痛,鼻子一酸,将梅朵揽入怀中,哽咽道:“你放心,师父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梅朵抽噎着,终于放声大哭……
李剑南将自己的衣物和用品,整理、收拾进一个包袱。梅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李剑南回头,对她一笑,梅朵也凄然一笑,道:“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师父哥哥早晚都会偷偷离开我,去找那个大唐公主……”
李剑南笑着摇摇头,一指旁边一个小点的粉红色的包袱,道:“你看看我给你带的衣服够不够用,看看自己还需要带点什么。”
梅朵呆住,问:“师父哥哥是说——你是要带我一起走?!”李剑南轻轻点了她小巧可爱的鼻子一下,道:“没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小累赘在身边,我一个人去凉州多无聊啊。”梅朵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抓过那个粉红色的包袱,打开,又合上,嗫嚅道:“你——去凉州,不还是为了争公主么……那为什么还要带着我……”说着撅起了小嘴,李剑南又点了点她撅着的小嘴,道:“我这次去凉州,是赴一个三年之约,的确是为了解我和公主、和崔度之间的誓约,但我不会和崔度争凉州、争公主了……”
梅朵又惊又喜,拉住李剑南的手,颤声问:“你真的——真的不想娶随儿了?那——我——你”李剑南双手握着梅朵的双手,道:“是的,去完凉州,我们就先到河州去见你哥哥,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梅朵扑进李剑南怀中,喜极而泣。李剑南虚空的双眸中,却闪过一丝解脱后的落寞与忧伤……
、奇、这里,就是凉州城外,水灵日思夜想的月牙泉,鸣沙山。如今,水灵终于可以在这里永远地长眠了……梅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剑南埋下那个小小的包袱,然后轻柔地抚平上面的黄沙。梅朵和李剑南并肩坐在月牙泉边,夜色清凉。李剑南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一件黑色棉袍,给梅朵披上。梅朵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明天,就是十二月十五日了……”李剑南也仰起头,望着空中那轮明亮的圆月,道:“其实,在三年前定约的那一天,我就决定放弃和崔度争随儿了……”
、书、梅朵惊异地看着李剑南,李剑南依旧望着夜空,缓缓道:“随儿和崔度,早在我离开大唐后不久,就已奉旨完婚了。其实,我第一次到凤翔崔度府中的时候,看到随儿住在崔度府中,和随儿的发型,就该猜出来她们已经成婚了……”
、网、梅朵轻轻揽住李剑南的腰,将头靠在他怀里。李剑南继续道:“当我后来知道以后,我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放弃随儿,而是和崔度继续争下去,我倒要看看,如果是我先打下凉州,她们夫妻会是什么表情——到时她们一定后悔向我隐瞒她们已经结婚的事实——她们一定后悔为什么还要陪着我死守着当初那个誓约!……可是,崔度舍命救随儿,崔度又不怕危险,到会州城救我。随儿也不顾自己的安危,以身做饵,也是为了救我……我都不知道,我对崔度、对随儿,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我只知道,我不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难过……如果我打下凉州,随儿该是多么的为难、崔度该是多么的痛苦……”
梅朵将头在李剑南怀中拱了拱,轻声道:“师父哥哥没有了随儿,还有梅朵陪,小将军如果没有了随儿,就剩一个人了,小将军多可怜啊……”李剑南摩挲着梅朵脑后的那些小辫子,道:“梅朵心真好……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我以后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我陪着你在日月雪山上过一辈子……”梅朵任由眼泪欢快地涌出,不说一句话,她怕这个美好的夜晚是不真实的,如今,她真的听到了他的承诺,那梦寐以求的话语,可是,她仍然觉得,那是不真实的,她只能让自己的手在他的腰上越抓越紧,直到自己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酸痛……李剑南捧起她的小脸,在她光洁的前额上轻轻一吻,道:“明日,你代我去见公主和崔度吧,就说我退出凉州的争夺了,祝她们两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梅朵闭着眼睛,问:“难道,你不想再见随儿公主一面么……”李剑南轻叹了一声,道:“还是不见了吧,以后,我可以天天看着我的小梅朵。”梅朵睁眼,嫣然一笑,道:“好!明天我去崔度的大营。”
崔度已经在凉州东城外扎营十天了。而在半月前,他就知道了张议潮的义军正在凉州的西面攻城,于是悻悻地对随儿道:“这李剑南,真没义气,居然耍赖,先于约定时间攻城!”随儿道:“我看未必是剑南领兵在攻城,他前一段还在河州那里,不知用什么方法让尚延心归顺了大唐,不会这么快又跑来攻打凉州吧?”崔度懒洋洋道:“怎么不会,这小子对吐蕃地形熟得很,马又好,如果不提早到,误了十二月十五日之约那他可就要头撞凉州城墙而死了……不过他可真有办法,把尚延心那种人都劝降了,可惜这样一来,吐蕃就没什么人够格和我小将军较量了,岂不要寂寞死!”
随儿撇撇嘴,道:“也没见你从尚延心那占到什么上风,人家剑南收拾了他,让你的凤翔从此高枕无忧,你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剑南这人,重情守诺,才不会象你说的那样呢,我敢打赌他一定不在攻城的义军之中!”
崔度嘿嘿一笑,道:“随儿真是聪明绝顶,一猜就中,这次带兵攻城的,是张议潮张淮深叔侄,李剑南不在军中,不过那也不对啊,这义军和他就是一家人,如果义军先攻下凉州,那还不算成是李剑南攻下来的啊?到时头撞凉州城墙而死的,就该变成你夫君我小将军崔度了……”随儿脸一沉,道:“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在没人的时候嘴上占我便宜!你现在还不能算我的夫君,除非你在公平的条件下在李剑南之前夺取凉州!”崔度脸上甚是沮丧,却不敢反驳,半晌,嘟囔道:“那要是十二月十五日前义军夺了凉州,我可不许你改嫁李剑南……”随儿掩口一笑,道:“什么改嫁呀那么难听。再说,凉州城城高池深,又是烛卢巩力在镇守,也是那么容易打得下来的么?”
十二月十五日。
崔度和随儿,表面上很平静地坐在帅帐中。二人谁都不说一句话。她们在等一个人,一个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出现的人。
三年之约,或者说,十五年之约。十五年前,曲江池的那场御前比武,就已注定了三个人的命运,要纠葛在一起,可能,还不止这十五年,而是,一辈子。
帐帘一挑。
崔度、随儿同时抬头望过去。
梅朵含笑,婷婷玉立地站在那里。
随儿脸上色变。崔度眼睛一亮。
梅朵道:“我来,是替我师父哥哥向二位道歉的,师父哥哥今天不会来了,他也不会再和小将军争凉州、争公主你了。”
随儿一手扶额,摇摇欲坠,崔度一个箭步上前,扶住随儿,随儿睁开毫无血色的脸上的迷茫的凤目,呻吟了一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梅朵仍然含笑,道:“李剑南的确是不会来了,你们不用等他了。”
随儿突然拔出崔度腰间的佩剑,指向梅朵,剑尖不断颤动,正如随儿的声音:“我不信!剑南他那么爱我,他也知道我那么爱他,我们彼此等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不来!!他曾经说过,除非他不在这个世上了,否则他今天一定会来!……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因为得不到我的剑南,就、就狠心杀害了他!!一定是!”
看着泪流满面歇斯底里的随儿和离自己咽喉不过五寸远的剑尖,梅朵毫不逃避,收起笑容,道:“公主你又何必再演戏?小心连崔度也丢了。你骗我师父哥哥已经骗得够惨了,难道你们还非要当面再羞辱他一次不成?”
随儿一愣,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什么演戏?什么骗他?”梅朵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和崔度,明明早就奉旨完婚了,干嘛不跟我师父哥哥明说?你们要瞒他到什么时候?你们夫妻二人怎么忍心如此捉弄师父哥哥这样的好人?!”梅朵说着,眼眶中已噙满泪水,恨恨地瞪着公主。随儿手一送,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喃喃道:“剑南知道我成婚的事了……剑南知道我成婚的事了……”
梅朵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有一个崔度还不够,还想方设法勾着我的师父哥哥,难道你还想瞒他一世不成!还有你崔度!枉你还是个堂堂的凤翔节度使,做出这种荒唐事,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崔度张口结舌,扶着哀哀欲绝的随儿,猛一跺脚,对随儿道:“公主你不必悲伤,我去找李剑南,我去和他解释清楚!”梅朵冷冷道:“有这个必要么?我看你还是好好哄哄你妻子,不要看害不到人了就这么不高兴!”
崔度怒道:“你住口!我们、我们三人之间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又岂是你这不懂事的小丫头应该介入的!!”梅朵也甚是恼火,双手一伸,日月双轮已转于掌心,随儿抬头,无力地对梅朵道:“梅朵妹子,你别怪崔度,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梅朵看着随儿这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憔悴的容颜,迟疑了一下,将日月双轮放回鹿皮囊中,凑到随儿近前。随儿挽起左手臂上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道:“你看。”梅朵依言看过去,见那一片雪白的小臂上,却有一点朱红,艳如滴血。梅朵不明就理,忽闪着弯月般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随儿,随儿轻声道:“这是‘守宫砂’,每一个在宫廷出生的女子,一生下来都要点的,在男女欢好之后,就会自动消失……是用来验证女子婚前是否贞洁的……”梅朵惊呼了一声,指着随儿臂上的守宫砂,道:“那你、那你和崔度结婚十几年,怎么还——”
崔度凄然一笑,道:“因为我和公主成婚这十几年来,从未行过夫妻之礼……我、我连吻都没有吻过她一下!”随儿低声道:“不错,我们当初成婚,完全是为了让仇士良消气,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保住我父皇的性命和大唐的基业。我和崔将军有言在先,我们只做表面夫妻,一定要等到——等到和剑南的凉州之约后,如果崔将军赢了,我们再做真正的夫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着念着剑南,自从他在长安城下吻了我,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会想着他……他也会想着我……”
崔度潸然泪下,扭过头去。梅朵呆在当场,一时脑中嗡嗡作响。随儿搂住崔度,哭道:“夫君,我知道你这十几年来的苦!我也知道,你经常会在后半夜来到我的房中,帮我掖好被角,还那么看着我,但却从未碰过我一根手指……”崔度背部不断起伏,却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随儿伏在他背上,呜咽着道:“我虽然对不起剑南,可是我更对不起你,毕竟,你也是一个如此优秀的大好男儿,却陪着我这样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虚耗了自己的青春……”
崔度回头,将随儿紧紧搂入怀中,哽咽道:“公主,随儿,你千万别这么说,崔度有幸娶到你、有幸和你十几年朝夕相伴,平生之愿足矣!我知道你喜欢李剑南,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我现在就去找他和他说清楚!我要他娶你,好好照顾你,只要你高兴,我不和他争,真的不和他争了!”说着崔度松开随儿,摇晃着就要起身,随儿紧紧抱住他的腰,嘶声喊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谁也不嫁,我只嫁你!!”崔度猛然回身,再次紧紧搂住随儿,二人抱头痛哭。
梅朵呆呆地转过身,掀开帐帘,迈出去。脚下被绊了一下,她低头,那是一个熟悉的粉红色的小包袱。梅朵蹲身,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就是解不开包袱上的结儿,梅朵双手抓住包袱,用力一扯——包袱裂开,地上散落的,是她的那些衣物和物品,梅朵茫然站起身,转着头,寻找着。她知道,她的师父哥哥刚才一定就在附近,可是这兵营之中,又哪里有师父哥哥的踪影。梅朵强迫自己停止任何思考,她只知道现在要赶往刚才离开的月牙泉,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轻功,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她只希望,师父哥哥现在就坐在昨晚向她承诺一心一意对她好、陪着她在日月雪山上过一辈子的地方等着她,可是,那里没有人,梅朵不相信,梅朵跪下来,用手挖那里的沙子,她只希望,师父哥哥就藏在沙子下面,一挖就可以挖出来——终于——梅朵停手,坐在地上,对着苍天,放声大哭……
罗秀在崔度来讨敌要阵之前的一段日子,还是满得意的,枪挑两个义军副将,又和义军的副帅、大名鼎鼎的张淮深战了个平分秋色,让他在凉州的吐蕃兵将中威望如日中天。他相信,这样下去,不用多久,那个经常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的烛卢巩力就要老实了,毕竟,在军队中,是要靠真刀真枪说话的,烛卢巩力再诡计多端,奈何连把大刀都举不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带兵打仗?好在,那个曾经打败过自己的磨离罴子已经一命呜呼,而尚延心又降了大唐,想想现在吐蕃境内,真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了。只可惜,崔度来了,李剑南会不会也来了呢?罗秀自己知道,虽然嘴上说不怕这二人,但这二人实在是各方面都太厉害,然而,也只有和这种强手的较量,才能使自己真正提高,所以,出来迎战崔度,又让他十分兴奋,毕竟,现在,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平起平坐地和心仪已久的小将军崔度交锋了!既恐惧又兴奋,他的脸孔微微发红、发胀。
崔度一见罗秀,先把六神枪挂回鸟翅环得胜钩上,笑着一拱手道:“罗统领别来无恙。”罗秀一愣,他本以为崔度会痛骂自己投敌变节,却没想到他这么客气,当下握枪在手,还了一礼,道:“崔将军请了!今日是两国交兵,大家以前虽是同僚,今日动手,也不必容情!”崔度将马向他略微靠近了两步,因为崔度手上无枪,罗秀也没怎么防备着,崔度伸过头去,道:“我当然不会容情,对付你这种败类,小将军我向来狠毒!”罗秀大怒,抬手就是一枪,崔度早已将六神枪握到手中,两枪相碰,崔度却似乎未尽全力,枪身被罗秀一撞即开,罗秀反因用力过猛,在马上身子一晃,二马交错。第二枪,罗秀小心了许多,挽了一簇枪花,虚虚实实,罩住崔度整个前胸,崔度手中六神枪虚晃一下,并不接招,打马就向自己阵中跑,还一面回头道:“来追我啊,试试我的回马枪!”罗秀知道崔度是诈败,心中疑惑,怎敢追击,当下鸣金收兵。
刚一进城,就看到从城墙上下来的烛卢巩力脸色不善,罗秀一拱手,道:“幸不辱命,打败了崔度!”烛卢巩力干笑了一声,道:“罗将军辛苦了,在两军阵前叙叙旧,再无关痛痒地比划两下,实在是颇为辛苦!”
罗秀一皱眉,道:“烛卢巩力将军多心了,我既然降了吐蕃,自然为吐蕃效力。刚才和那崔度并没有说什么,想来他是怕了我,想诈败引我上钩,我岂能中计!”烛卢巩力点头道:“能让名满天下的小将军崔度不战而逃,罗将军果然够威风!希望明天,你能和他真刀真枪地打,你不是最想和崔度、李剑南二人交手么!”
罗秀咬牙一点头,道:“正是!将军放心,明日,我定要让崔度有来无回!”烛卢巩力神色稍显缓和,道:“罗将军可是栋梁之材,凉州城高池深,强攻不易,守凉州,还要多多仰仗你这种枪法高强的大将,明天动手的时候,千万小心!”罗秀欣然点头。
罗秀没想到,第二天,崔度带了足足六千兵在城外讨敌要阵,昨天他可是只带了三千兵。罗秀也不管他,仍是只带三千兵出城,反正凉州城防坚固,如果崔度胆敢追击到城墙下,有多少兵也得被城上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今天的崔度,阴沉着脸,见了面,也不搭话,抬手就是一枪,罗秀手忙脚乱地防守,崔度却使出浑身解数,一条六神枪上下翻飞,把罗秀封了个严严实实,罗秀先机一失,处处受制,精妙的罗家枪哪里施展得出来,只好且战且退,伺机反攻,崔度却是枪上六神乱闪,气力绵长,一枪更比一枪凶,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给他。
罗秀好汉不吃眼前亏,拨马就逃,崔度在后,紧追不舍,罗秀的三千兵马一看罗秀败阵,立刻潮水般溃退,崔度这边,却以三百陌刀兵带头,摆锋矢阵对吐蕃的逃兵穷追猛打,罗秀不顾手下兵将,一个人先接近了护城河,崔度跟至,大喊了一声:“罗统领先等等后面的兄弟!”
罗秀上桥,向城墙上喊道:“快快开城,放我进去!”城上忽然射下一阵箭雨,罗秀挥枪拨打,抬头怒骂道:“我是罗秀!你们看清楚没有!”城垛口露出烛卢巩力的脑袋,喊道:“你和崔度昨日定了计,想靠你诈败,骗开城门,当本帅真的没看出来么!”
罗秀急得直拍马背,大声道:“将军您这是中了崔度的反间计!”烛卢巩力悠然道:“我看崔度要杀你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用计害你?只有你杀了崔度,本帅才能放你进城!”罗秀一咬牙,转身望着桥那边正悠然自得的崔度,恨恨道:“你竟敢设计害我,今日,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崔度晃了晃头,道:“‘决一死战’?你也配!本来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真以为你的枪法如何了得?恐怕连真正罗家枪的三成你都没悟到!因为你的变节,害得水灵姑娘万箭穿身,又差点害死我兄弟李剑南和几万大唐兵将,今天,我要让你尝尝众叛亲离、万箭穿心的滋味,替我兄弟李剑南的红颜知己水灵报仇!!”罗秀骇然望着崔度身后一同飞来的如蝗箭雨,抬起枪来,却又如何能全都抵挡住……烛卢巩力眼睁睁看着罗秀连人带马被箭裹成了刺猬,却又无计可施,自知中计,心中暗暗后悔。
崔度一抬手,箭雨顿停,崔度策马上前,一挺六神枪,将仍然坐在马上的罗秀连人带马,挑入护城河中,这才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然后一举枪,喝道:“攻城!”忽听得一个平静的声音道:“且慢。”崔度一惊,回头,一匹普普通通的枣红马上,坐着身穿绢布甲,手执日月双轮的梅朵。
崔度一愣,问:“梅朵,你这是何意?”梅朵面无表情,径自策马上了桥,拨转马头,面向崔度,道:“凉州城是我师父哥哥的,我要等他来……他还要夺凉州城,娶公主呢,我不许你来攻占。”
崔度急道:“可是李剑南现在踪影全无,再说他已经放弃了和我争凉州、争公主,为什么你不去找他?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么!”梅朵瞬间泪下,用袖子一拭,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道:“我知道师父哥哥喜欢的是随儿。总之,我要替我师父哥哥守着凉州!”
崔度叹道:“我怎忍和你动手,你自己再想想吧,我今天先退兵。”说着下了桥,收兵去了。梅朵一个人,呆呆地立在桥上,一动不动。直到烛卢巩力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才慢慢回过头。烛卢巩力心疼地看着一身风尘,容颜憔悴的梅朵,简直已经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天真无忧、爱说爱笑的小女孩子了。梅朵见了烛卢巩力,就似见了亲人一般,从马上跃到他怀中,放声痛哭,烛卢巩力想起死去的尚婢婢,不由得也老泪纵横。
洪辩静静地听着李剑南的叙述,苍老的面庞上不露一丝喜怒哀乐。
李剑南最后虚脱般地道:“我现在只想在大师这里出家,从此念经礼佛,不问世事……”洪辩抬眼,道:“这可不是老和尚曾经认识的那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李剑南,老衲可不想自己的庙里多了块木头,世上少了个英雄!”李剑南强笑道:“大师又在开玩笑了……我又哪里是什么英雄,我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诸多错误,而且我连自己的兄弟和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他们死于乱箭之下,我深爱的公主和我最好的朋友成婚了,虽然我明知他们仍为我守着誓约,可我又怎忍心拆散她们……”
洪辩眼珠一转,问:“我知道这些年来,你遭遇了太多事情,难免会让你有些意志消沉,不过你仍然是一个多情之人。你想成全公主和崔度,这本不错,那梅朵呢,你出家了,她怎么办?”李剑南双手抱住头,痛苦地道:“我不知道!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对我,太好太好,可正因如此,我无法把她作为随儿的替身,那对她,太不公平!”
洪辩轻叹了一声,道:“你、公主、崔度,都被十五年前的那个誓约蒙住了双眼,捆起了手脚,爱的不能爱,恨的不能恨。如果你们三人有一个人不将这誓约看得这么重,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可惜,你们三个都是如此的至情至性,或者,也正因为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为另外两个人守这样的誓约是值得的……你和梅朵第一次见面时,老僧也在场,她看你、你看她,你们二人之间那种发自心底的互相的喜爱,连我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只是,你一直把公主放在心的最上面,你就自欺欺人,把对梅朵的喜爱曲解成一种师徒之爱或兄妹之爱,可是,梅朵的可爱又岂是你能真心拒绝的?你和她一直不断地有意无意地交往和纠葛就是明证!你现在要逃避的,不是梅朵,而是你自己,你还在用十五年前的那个誓约捆绑着自己,没有了你,让梅朵如何活下去?你既然已经决定放弃公主,又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公主和崔度?难道你想让她们两个继续这样内疚一辈子?好!你那么重视自己的承诺是不是?你不是答应过尚婢婢两件事情么?现在尚延心已经归降大唐了,那么照顾梅朵一辈子的事情呢?现在,你一个人,身系这三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一生的幸福,你却选择逃避?现在,你是唯一能救这三个人脱离苦海的活菩萨,也能因此成就自己,你却要躲到我的庙里做个泥菩萨,你说,我老和尚可会答应!!?”
一番话,醍醐灌顶,李剑南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是豁然开朗,不知有多少个场景在眼前飞速闪过,不知有多少念头在心中来回穿梭……看着眼中重新出现神采的李剑南,洪辩欣慰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去吧,你也不能只为国为民,也要照顾好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真正的佛法修炼,也不外乎为人处事、衣食住行!”李剑南重重点头,向洪辩深施一礼,然后转过身,大踏步走出了洪辩的禅房。
张议潮深夜来访。崔度帐外相迎。
张议潮开门见山道:“要想攻破凉州,就要你的六神枪和我的‘有’剑联手,才能克制住梅朵的日月双轮。”崔度犹豫道:“可是,我不想伤害梅朵……”张议潮呵呵一笑,道:“李剑南也是我的兄弟,我当然也不会做对不起兄弟的事,我们只是拖住梅朵,然后你的一万军队从东面、我的七千军队从西面,同时攻城,没有梅朵在城上把守,我的一百龙虎军就能派上大用场,凉州城必破!”
崔度凑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道:“那你要帮我一个忙!”张议潮奇道:“什么忙?”崔度将锦囊递向他,道:“这是凉州节度使的官印,明天我是不可能第一个进城了,你派人,务必将这官印摆在凉州府衙的大堂之上,要不然,随儿说是李剑南的义军先破的城,又要节外生枝了!”
张议潮不接,道:“这事我可得帮着我兄弟。”崔度急道:“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李剑南已经不会再和我争凉州了。不信你可以问公主!”张议潮这才接过锦囊,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我那剑南兄弟也不和你争凉州了。不过说好,这凉州打下来,可要归我们义军统治,这可是圣上下过旨的!”
崔度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打完这仗马上回凤翔,我要再大大操办一次,和公主正正当当完婚!”张议潮拱手道:“那就先恭喜了,到时一定送份大礼!”
梅朵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崔度和张议潮,既不说话,也不掏出日月双轮。
崔度尴尬地笑笑,拱手道:“梅朵大将军这几日休息得可好?”梅朵看看崔度,又将眼光移开。张议潮干笑了一声,道:“久闻日月双轮的威力无边,正好想用我的‘有’剑会上一会!”梅朵又瞟了一眼张议潮,问:“你是替我师父哥哥夺凉州么?”张议潮摇头。梅朵道:“那你是要帮小将军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要一起上?”
崔度和张议潮对望了一眼,都不说话。梅朵道:“上古三大神兵,自从出世以来,就未曾齐聚过。‘有’剑是‘诸侯之王’;六神枪是‘兵中之王’;而日月双轮,是‘天地之王’。我爷爷老骆驼曾经说过,这三种神兵如果齐聚,就是一场灾难,不死不休的灾难。你们两人,都是我师父哥哥的兄弟,如果是单独一人和我的日月双轮斗起来,我还可以控制不伤害到你们,如果你们两个人一起,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张议潮豪爽地大笑道:“能看到上古三大神兵齐现,哪怕是今天命丧当场,也是值得的!”崔度也沉声道:“不错,崔某见识过你的‘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四招,却没见过你的绝招‘日月争辉’,岂不也是平生一大憾事!”
梅朵幽幽道:“很多事物,总是想像中的比现实中的美,何不就永远留着那个幻像……我以前也很想看连老骆驼爷爷都不会的六神枪六六三十六路枪法之外的最后一式‘六神无主’和‘有剑入无间’十二招外的那招‘若有若无’……可我现在又想,看过了,又如何呢。”
张议潮不答,从腰间,缓缓抽出那把长、宽、厚都异于普通的剑的“有”剑,拿着“有”剑的张议潮,才是真正的张议潮,在把“有”剑传给张淮深之后,张议潮就觉得,自己象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而如今,“有”剑在手,一切,又都回来了!
阳光下,崔度的马上,出现了一杆枪,一杆身上镂满了奇形怪状的瑞兽,神气十足的枪,一杆象他的主人一样,不该在人间出现的枪。
梅朵轻轻叹息了一声,神色平静地把双手伸入腰畔的鹿皮囊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就同时在她的手心中,开始旋转。张议潮无声无息地一剑,大气恢宏地刺向梅朵腰间,虽然那是梅朵熟知的一招“无中生有”,但,张议潮用出来,气势自是不同,梅朵月轮递出。崔度早知梅朵的厉害,直接就是枪身上“青龙”、“白虎”、“朱雀”三图如走马灯般明灭不定,攻守兼备的一招刺出,梅朵日轮递出。
远远地,李剑南听到了杀声震天。渐渐地近了,看到了义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攻城。李剑南的心中一沉,快马加鞭,义军中早有人认出了李剑南,一边大声喊着“李将军”一边围上来,李剑南问道:“是哪位将军在主持攻城?”众人答道:“是淮深将军!”李剑南放眼望去,已看到了张淮深正在护城河边指挥,李剑南催马来到张淮深身边,张淮深惊喜不已,李剑南不容他说话,问道:“我大哥何在?”张淮深道:“叔父正在东城门,会同崔度将军,拖住吐蕃大将梅朵!”李剑南眼前一黑,立刻拨转马头,绕向东城门。
梅朵立刻明白了崔度和张议潮的真正意图。如果不快些回去守城,凉州难保!
可是,“有”剑和六神枪共同施展时,一长一短,就仿佛天生有一种默契,让她的日月双轮处处受制。即使她知道崔度或张议潮下一招是什么,也无法提前出招加以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