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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夜归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快掉光了,只留下一地金黄。

宫人们将落叶扫成一堆,倒进铜炉点燃,青烟缭绕处,大雁南飞,碧空如洗。

“敢问公主考虑好了么?”未晚揭开药炉的盖子,瞅了一眼汩汩翻涌的褐­色­液体,望向倚在窗口的女子。

娇弱的身影顿时轻轻一颤,魏冉转过头,脸­色­苍白:“药熬好了?”

“药是熬好了,”未晚缓缓道,锐利的眼神迎上她忐忑的神情,“但不知道您喝不喝。”

“倒吧。”魏冉痛楚地闭上眼,手上的丝绢揉得不像样子。

未晚不再说话,只是倒药、滤渣,捧至她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颤抖地接过去。

药碗刚到­唇­边,一股掌风袭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声怒吼响起:“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呢?”魏冉怔忡地望着眼前愤怒的俊颜,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敢!你竟然敢~”容清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神情又怒又急,当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始终低头沉默的未晚身上,更是怒不可遏。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熬药给她!”

未晚抬起头,眼神淡定:“在下只是听命行事,公主要我熬药,我便照做。”

瞧清了她的长相,容清不由一怔:“你就是魏晚,谢钦的女人?”

“在下正是太医院魏晚,多谢那日贤王出手相救。”她没有回应他后面那句。

“你可知道你今天站在这里就是个错误。”容清盯着她缓缓道,黑眸冰冷。

未晚微微一笑:“在下知道,而且早就知道。”

“你不怕死?”

“我怕,”未晚从容迎上他的目光,“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怕死?就算是贤王您也不例外,如果你不怕,又何必要我的命?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今天我没走出宫,安全回到家,那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就会是全天下人了。请贤王三思,也为公主腹中的胎儿积点德。”

“你!”容清瞪着她,嘴边绽出一丝冷笑,“好,好得很!你就这么肯定本王不敢动你?”

“大丈夫敢作敢当,在下相信贤王之名也非虚得,若非重情重义的磊落男儿,您方才大可无视公主服药坠胎,给你解决麻烦。”

容清望着她清亮的明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视线落在身旁忐忑不安的泪人儿身上,他的心头漫上一片苦涩……连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他的用情之深,为何她就是看不出来也不敢相信?也罢,从前深深伤害了她,她如今的不信任算是报应。

“就算我今天让你安然出宫,你又凭什么让我信任你?”他看向自己心爱之人酷似的容颜,眼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而且,我还能保证一些额外报酬。”

“什么?”未晚淡然扬眉。

“谢钦不是去了漠北么,现在内忧外乱,他面临的状况可是棘手的很,但我从京城抽调人马给他。”

未晚凝视药炉上冉冉升起的白烟良久,轻声开口:“成交。”

狂风肆卷,飞扬的砂石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即使隔着帷帐,烛火仍是忽明忽暗跳动不止。

“京里来的急报!”颜萧掀开厚重的帘幕大步走进来,将信递给谢钦,顾不上洗把脸就心焦的问道:“什么消息?”

“京里调五万人马来帮我。”

“真的?”颜萧惊喜万分,旋即疑惑地看向主子凝重的表情,“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五万援兵是贤王麾下的人马。”

“什么?”颜萧顿时愣住,“贤王什么时候对咱们这么大方了?”

这位城府极深的王爷不暗地里拆他们的台就不错了!

“宫里要出事了。”谢钦低沉出声,眉心紧蹙。

“这和宫里又有什么关系?”颜萧想破脑袋也勘不透其中关联。

“你出去,让我静一会。”

“爷?”颜萧怔忡地望向谢钦冷凝的神情——他是怎么了?即使大敌当前,也没见他如此烦躁不耐,仿佛为什么事深受困扰。

带着满腹疑问,他悻悻地离开。

**

风声渐乱,如散了弦的琴,叫人听着心烦意乱。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手中把玩的那杆千山笔上,耳里忽而响起调侃的声音——十四州,不是四十州吗?

那天,他写的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吧,她惊喜地看着他手中的笔,说她用过“万水”,然后她写了什么?“把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是这句么?好像,他还忍不住嘲笑了她……让她忘记她的“当时”。

很奇怪,他向来都不费神去记这些琐事,却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抿紧­唇­,绿眸笼上一层担忧。

颜萧说的没错,贤王这一举动,着实不寻常,而其中的原因,只有一个可能——一个叫他此刻心神不安的可能。

嘉佑二十四年秋,五公主于御花园游玩时不慎坠湖伤及头部,不治身亡,宫中大丧,举中哀悼。

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散骑人马飞速驰至城门前,迅急的马蹄声给这雨夜更添了几分森冷的气氛。

“什么人?”守卫亮出武器喝道。

其中一黑衣人举出一枚令牌,一道闪电在那瞬间撕裂如墨的夜空,照得令牌上的虎头备显威严可怖。

“放行!”

城门刚打开,为首那骑已如箭一般地冲了过去,惊雷阵阵,渐渐掩住了远去的马蹄声。

脆弱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掌拍开,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之后,高大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生噼哩啪啦的声音,夜风从门外吹进来,身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他觉得冷,那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蹿了起来。

“谁?”闻声而来的未晚望着自己敞开的房门,壮着胆子问道。

迅速有力的脚步越来越近,下一刻她被拥进一个潮湿的伟岸怀抱,那人搂得极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谢钦?”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她整个人都傻掉,手中的灯笼顿时掉落在地,被雨水打湿,只余几缕淡淡的青烟。

五十六 诉情

“是我。”低哑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些微的颤抖。

“你怎么回来了?”她震惊地问,从他的怀抱中挣开,点燃烛火。

房间里慢慢明亮起来,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他摘下斗篷,俊颜上淌着雨水,一双绿眸灿如寒星,深深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我去烧点热水,让你洗个澡,免得着凉了——”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搂住她的后脑,狠狠地封住了­唇­,狂热的力道几乎弄疼了她,她讶然瞪大眼,却抗拒不了他的侵略,只能任他尽数掠夺了她的呼吸和意识。

踹上门,他将她压入柔软的被褥间,她想挣扎,却被他紧紧地困在身下,衣衫撕裂的声音响起,他冰冷的手指放肆地在她肌肤上游走,她战栗如风雨中的落叶,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席卷至何处。

毫无预兆地,利刃刺透她的脆弱,深至她的灵魂,她落泪痛呼,几乎被他异于平常的狂热和粗暴吓坏了,他俯身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反而以更孟浪的方式执意要求她的回应。

她的温暖紧密地包容着他,让他忍不住满足地沉吟……关山万里,日夜兼程,原来他怀念的就是这份温暖,他渴望的就是此刻牢牢环着他的纤细手臂。

……………………………………………………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淡蓝­色­的天光投进房内,窗外偶有鸟儿轻鸣,一切都静谧美好。

翻了个身,却因为全身酸疼的感觉而蹙眉惊醒,未晚张开眼,在迎上那双熟悉的绿眸时不由怔忡。

原来,他真的回来了。

昨夜的记忆在这刻也随之涌上,她脸一烫,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

她知道他可以霸道狂野,可以温柔多情,却始终未曾预料他会在这一夜如此疯狂,仿佛怎样都无法餮足。

想到这里,她脸颊更加发烫,心里却隐隐有些惘然。

瞅见她绯红的娇颜,他轻声笑了,连日赶路,他的­唇­边冒出了胡渣,显得他的笑容不羁而迷人。

“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回来了?”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线条冷硬的脸庞,感觉掌心下的粗糙和轻微的刺痛。

他捉住她的手,索­性­埋进她颈间,使坏地扎痛她柔­嫩­的肌肤。

“嗯?”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的轻拂颈项,她有些诧异于他的沉默。

“我以为是你。”良久,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呃?”

“魏冉出事了,我以为是你。”他没有抬头,眷恋地闻着她身上的馨香。

她愕然止息,刹那间心中震荡万分,好半天才讷讷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我能猜到整件事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一来你知道了魏冉怀孕的消息,二来你和她容貌相似,而且贤王不会平白无故就给我送五万人马过来。所以,我一直觉得魏冉没死,但怕是你做了替死鬼。”

“我是帮贤王演了一出戏,让魏冉服药假死,若不是容湛出宫巡查,事情还不会那么顺利。”未晚解释道。

“我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想到,更何况他向来对魏冉用情很深,但他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是断然不会明着向皇上表示怀疑的,眼下只是隐忍不动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

“你担心我?”她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痕,轻轻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倒是你,连夜赶路,也不怕累着了。”

其实,他是在乎她的吧,否则,也不会这样赶回来,仓促到连门都不敲一下就直闯,一心想确定她还在不在,是否安全。

“本来也该回来了,早走了两天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来,能尽快解决漠北的问题你也有功劳。”

“那么,我可有奖励?”

“你要什么?”他轻声问,手指把玩她柔软的长发。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俊逸的容颜,无声地笑了。

“要你,可好?”

良久,清婉的声音响起,窗外晨风擦过树叶,沙沙作响。

握发的手猛然一震,他蓦地望向她仰起的小脸,只觉得胸口激荡,说不出话来。

认识这么久,从漠北到京城,一路走来遥远而漫长,他从未想过她会在今日,会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开口,语气轻淡地仿佛在谈论她喜欢的一件衣裳。

说出这一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旋即,她释然地浅笑……在当天面对容清时生死攸关的那刻,她发现心里还担心着他,并且毫不犹豫地答应容清所谓的合作时,她就已经发觉,她完了……她已经情不自禁地迷失在一路有他的风景里。

如果有人,会在边关的深夜里和她一起仰望大漠的星空与月­色­。

如果有人,会在重伤时仍一声不吭地护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如果有人,会在前一刻还冷嘲热讽时忽然给她一个震撼身心的深吻。

如果有人,会在昏迷时轻唤着曾经心爱女人的名字。

如果有人,能看透她平静的笑颜下,心里潜藏的所有不安和­阴­暗。

如果有人,会在她最窘迫无助的时候,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女人。

如果有人,说他希望她哭的时候,能让他看见,她笑的时候,也让他看见。想知道她每一个难过的理由,了解她每一回愉快的心情,在她需要人倾诉或依靠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她可不可以认为,他是值得她去靠近的?

他没有说话,低头静静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放进他的掌心,十指相扣,掌温缓缓流传,烧灼彼此的心神。她屏住呼吸,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目光似乎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却叫她猜不透。

薄­唇­微歙,他淡然开口:“我……已经不相信感情。”

五十七 窥视

“噢……没关系,我知道。”仿佛凝固的空气里,轻轻飘来一句。

谢钦蹙眉盯着她低垂的小脸:“你知道什么?”

“我是指,我有想过你会说不相信感情之类的话,可能你的­性­格,你过去不愉快地经历是原因,但我可以肯定那与我无关,所以我希望我刚才所说的话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困扰。”

“你觉得你的话会对我造成什么困扰?”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忽然间有些恼火。

未晚咬­唇­,隐隐觉得受伤,却仍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我上回见到邵澜,她身上有些瘀伤,也许她过得并不好,也许她有什么苦衷,也许她还是爱你的……你不能因为曾经的挫折就全然否定感情。”

“你是在对我说教么?”谢钦不耐地开口,凝视她的绿眸里跳跃着­阴­鸷的火焰,“如果爱真有你说的那么伟大,那你为何突然放弃对宣扬坚持许多年的感情而转移到我身上?”

未晚的脸­色­顿时刷白,水眸愕然而尴尬地瞪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却不知道他此刻心里也是激荡万分,难以言语。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谢钦气闷地僵着脸,却始终开不了口弥补她受伤的自尊。

“我放弃他,不是突然之间的事情,我喜欢你,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开始的。”她嗓子微哽,“我承认,宣扬对我而言是与众不同甚至无可取代,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是他收养了我,让我衣食无忧,教我功夫、医术、学识,作为男人,他毫无疑问是出类拔萃的,从十二岁起我的生命里仰望和倾慕的人只有他,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我自己没有察觉,我的心里已经住进另外一个人……”

她应该平静从容地讲出这些话的,为何她的声音此刻在没出息地颤抖,眼中酸热难当?

“宣扬不接受我,一定有他的理由,正如你不相信感情,也有你的原因,我不是因为放弃他而选择你,而是我根本无从选择,你可以选择漠视,但我不想欺骗自己——”

“不要再说了,”长指点住她的­唇­,他眸中的碧­色­变得深浓,“我明白。”

他不该招惹她的,将彼此都逼入了困境,对于感情,她始终纯净得犹如剔透的水晶,美丽却易碎,而这样的她,这样的情,让他害怕。

“可是我不明白,”她摇头,伸手托起他线条冷硬的脸庞勇敢地与他对视,“你曾说过,你喜欢我,希望我能依靠你,依赖你,向你倾诉一切喜怒哀乐,你对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你不敢去面对,否则,你冒雨连夜赶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永远都不愿意相信感情,相信彼此,那么现在就请你离开,我会当作你昨夜没有来过,你那些甜言蜜语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出口,笑容居然异常甜美。

他一怔,大掌握住她的肩,一时难以置信她说了这番果断决绝的话。

“你是在赶我走?”

她温婉一笑,没有答话,轻轻地从他怀里挣开下床:“你先洗漱,我去弄下早膳。”

娉婷的身影在门口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空气里却还留着淡淡的馨香。

谢钦僵坐在床上良久,表情­阴­沉。

………………………………………………

一声惊呼伴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气氛。

从梦中惊醒的舒儿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披上外衣就往外面跑。

等她到了厨房,谢钦早已在那里,仔细检视未晚是否无恙。

“怎么了,姐姐?”

在舒儿发问的同时,谢钦也以询问的眼神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感觉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未晚尝试平缓自己的呼吸,“我可以肯定,那是人的影子。”

“你是说有人在偷窥咱们?”舒儿吓得面无血­色­。

“希望那只是偷窥。”未晚徐徐开口,在谢钦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想法,后者的脸­色­,冷得仿佛覆了一层寒霜。

“你们今天就搬走。”他利落结论。

“可是搬去哪?”舒儿忍不住Сhā嘴。

“你想不想搬到一个有吃有玩有风景,还有人伺候的地方?”未晚瞅着微微一笑。

“啊?那样的地方得多少钱啊。”舒儿即憧憬又怀疑。

“放心,”未晚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你姐姐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让人知道俱欢颜就是她的地盘,而她想搬去的正是那里,一个鱼龙混杂,看似热闹实则环卫森严的地方。

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她却蓦地愣住了——他正静静地望着她,那表情却­阴­沉得让人浑身发冷,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

“收拾包袱,赶快走。”他淡然开口,没有一点拖延的余地。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答案。”她在挪步的前一刻,倔强凝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碧眸。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酷而简短地回答,不禁有些火大——都生死攸关的时候了,保不准下一刻她美丽的小脑袋就保不住了,她还有闲情问他这种废话?

“你害怕回答——”

“滚!”他蓦地回首怒吼,“立刻滚到你房间里去收拾东西!”

未晚被他难得暴烈的发飚震得瑟缩了一下,然后才悻悻地奔向自己的房间。

他害怕回答?她那个脑子是怎么长的,从哪里得出这样可笑的结论?他会害怕……

是,此刻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将他们拉向深渊,或者说,是她,未晚。

他要怎样,才能带她避开这次风浪?

五十八、山雨

“你是说,他这么匆忙赶回来,先去见的人是魏晚?”

容湛拈棋在手,抬眼望向站在一旁边的秦戈。

“是。”

“你确定?”

“派过去的探子亲眼所见,只是被魏姑娘察觉了。”

“想不到以治军铁血无情闻名的谢大人倒是个痴情种。”坐在容湛对面的男子诡谲一笑,言语间不无讽刺。

“李大人此刻下结论也有些早了吧,”容湛神态自若,“之前那几次试探你不也瞧见了,谢钦没那么简单。”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能让雅王您看得上的人,必定非池中物。”

容湛瞅着他微微一笑:“李大人你现在不也正坐在我对面和我下棋么?”

李瑜轻扯着嘴角:“谢雅王抬爱。”

“只是我好奇,太子对你实在不薄,为何你这东宫显要会选择站到我这边?”

“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自陈永年一案后东宫每况愈下,北内又如一潭死水,良禽择木而栖,古人云,天子不取,反受其咎,王爷还需多问吗?”

“天子不取,反受其咎……”容湛淡然一笑,落下一子,“说得好。”

“只是这棋局势变幻难测,莫非还有什么杀着暗棋,是我没有看出来的?”李瑜缓缓开口,视线从棋盘移到容湛脸上。

后者脸上仍是和煦的笑容:“那李大人还是小心行着比较好。”

“王爷你也不是高枕无忧啊,有些死棋,走留皆不是,不如让在下为你清除好了。”

“时机未到,能做的不过是敲山震虎。”

“若在下能做的,还是不止是这些呢?”

容湛没有抬头,盯着棋盘的眸光瞬间转利。

“说。”他觉着声开口。

“城南五十里杏花坡,自有王爷想找的人。”李瑜瞅着他,嘴边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

“多谢李大人。”容湛徐徐出声,素来沉静的眼眸­阴­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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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该回宫了。”秦戈走进船舱,看向倚在窗边的男子。

夜风迷离,帘幔轻舞,只衬得俊雅的面容神情莫测。

视线从一湖灯火上收回,容湛瞥了他一眼:“李瑜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秦戈点头:“听见了。”

“咱们还没有眉目的东西,人家已以调查出来了,这说明什么?东宫里的人不可小觑!瞧见他刚才那幅洋洋得意的神情没?混帐东西,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奴才,还容得他挑主子了?”

“爷息怒,眼下咱们不过是要用这个人而以。”秦戈瞅着他难得­阴­沉的脸­色­,知道让他真正不痛快其实是李瑜给的那个消息,面儿上不过是拿李瑜撒气而已。

“他是什么角­色­,我心里清楚得很,”容湛冷笑,“有些事情我不方便露脸,就让他出头好了。”

“容婉这阵子如何?”他又问道。

“自五公主‘过世’之后,她伤心过度,身体一直没好,而那宣扬也没出现。”

“他最好是永远别出现,”对于这个人,容湛始终有些忌惮,“回头得让母妃多去劝解容婉,她和谢钦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泰戈不语,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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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茶冒着白雾,谢钦伸手掂于指间,却仍是放下了,一口也没喝。

天气渐渐冷了,殿内已点了火炉,一室暖烘烘的感觉,再加上薰香的味道,叫人心生倦怠。

“回来了?”清朗的声音响起,容湛自内室步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好像清减了一些,保重身体啊。”

“前晚就回来了,”谢钦淡然开口,瞅着他的神­色­,“昨天向皇上禀报了漠北的情况,然后歇了一天。”

“是该在家好好休息,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容湛在他对面坐下,神情自若,“一会陪我去看下容婉那丫头?顺便一起吃个饭。”

谢钦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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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我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多谢魏大夫。”容婉望着眼前一身素袍的女子笑着开口。

“这是魏晚份内的事。”未晚答道,整理好自已的医箱,“那么就先告辞了。”

“等等,”容婉叫住她的脚步,明亮的眸子盯着她的背影,“魏大夫曾说我是心疾,同为女子,我冒味地问一问,你可有喜欢的人?”

“有,”未晚转身看向她:“我有喜欢的人。”

“哦?”容婉微笑,眼中眸光一闪,“他是什么样的人?”

“公主为何想知道?”

“因为我想知道,是否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叫人这么无可奈何,是否喜欢一个人都免不了要伤心。”

未晚有些惊讶地望向她——她的这份坦白叫她意外。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就是想让他幸福 ,是吗?”她问容婉。

“是的,”后者点头:“可是我没有做到。”

未晚微微一笑:“他走一定有他的理由,虽然你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应该是他不快乐,如果他不快乐,就是你的失败。”

容婉怔住,神­色­里染上一抹震惊,而未晚却没有注意到那一瞬她的表情变化。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我喜欢的人,他常年孤身一人,渴望感情却又害怕感情伤害,在别人眼里,他冷漠强大,其实那只是表象,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不安的感觉在挣扎,说到底他是个孤独的人,而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喜欢他,让他可以摆脱孤独,摆脱寂寞……”语罢,她轻轻地笑了,微红的水眸望向容婉,“对不起,我多言了,改日在聊。”

容婉并未挽留她,只是径自站在原地,竟是微微失神。

未晚提起医箱往外走,刚撩起珠帘,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碧眸,她顿时愣住,心中大惊。

他在那里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一瞬间,她脑中思绪乱涌,无法思考……下一刻,难堪的感觉蹿入心间,她觉得胸口酸涩难当,在这里多留一会都是煎熬——多么讽剌,在他来探望他的婚娶对象时,她还在这里挖心掏肝地诉说一片深情,在他眼中,不过是笑话一场吧。

“魏——”容湛的声音还没出口,她已经顾不上礼节,狼狈地往前奔去。

擦肩的那刻,谢钦下意识地伸手,却只触到她的衣襟,他没有回头,只是怔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指间,然后面无表情地举步走入房内。

五十九、血染

第一场雪落之时已是十二月,寒风冷冽,肃静之意甚浓。

“你还病着呢,怎么开窗?”舒儿走过来把窗严严实实关上,转身嗅怪地瞅着倚在窗前的未晚。

“就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未晚笑了笑,却仍是皱眉咳嗽了数声。

“都咳成这样了还没事?”舒儿不满地噘起小嘴,“也不知道你这个大夫怎么当的,自己都照顾不了。”

“其实我最怕喝药。”她朝舒儿做了个鬼脸。

年少时生病,她是死活也不肯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汤,后来宣扬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每回给她喝了药居然是甜的,她问他,他却一味地卖关子,就是独家秘方,连这个弟子也传。

想到这里,她眸光黯了黯……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如今的她其实已经坦然地坐下和他喝茶谈心。

舒儿瞅见她有些怅然的神情,担忧地抿了抿­唇­:“今早我下楼洗衣服,听见外面街上一阵喧闹,跑到楼台一看,好像是谢大人他们奔城北去了。”

“噢。”未晚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舒儿在担心她什么,只是很多事情,连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解释明白又有何用?

城北,是禁军大营。文武百官对谢钦无不艳羡,不只一个驸马的名号,而是四公主身后的杨国舅的三十万禁军。

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容湛之所以与谢钦情同兄弟,也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助力有多大。

自容婉宫中匆匆一面,彼此已经多日没联系。事已至此,她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姐姐……”在舒儿再度开口之前,她利落打断他,“你这张药方还有几味药送到杏花坡去,到了村口就下车,让马夫候着,你自己过去。”

“知道,上回跟你去过。”舒儿自她手中接过药方收好。

“等等,”未晚叫住她,从橱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条火红­色­的狐裘披肩,她将披肩在舒儿脖子上,“天气冷,别冻着了。”

“这么漂亮的披肩弄脏了怎么办?”舒儿连忙推辞,“不用了——”

“闭嘴,”未晚故作不悦地轻斥,“让你披着就披着,早去早回。”

舒儿感激地点了点头,跑出门后又探了个小脑袋进来,宽厚的火狐披肩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小脸,只剩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着:“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看见谢大人——”

未晚拿起桌上的书作势就要砸她,她咯咯直笑,一溜烟地跑远了。

————————————————————————————————

日落的时候,舒儿还是没有回来,来的是洛掌柜,他手上托着一件披肩,火红耀眼的狐裘上,沾了大片深­色­的痕迹。

未晚缓缓站起身,整个心似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她看着络掌柜将披肩搁在桌上,然后死死地盯着它,眼眶一点点泛红,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握拳的手,指甲已深深地陷入掌心。

“剑锋了喂了毒,是要置人无死地,一剑封喉,很快就去了,没受多少苦,应该是高手所为,马夫都没有察觉,”洛掌柜有些不忍地看着她强抑着悲伤的神情,“天气冷,马车上铺了厚褥,血流了整张褥子,但没有在路上留下什么痕迹,该处理的我都处理­干­净了。”

“找个好地方葬了,不要声张,”未晚深吸一口,仰天逼回眼中的泪,“等事情都过去了我再去看她。”

洛掌柜点头,默然退下。

——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看见谢大人。

嫣然笑语仍响在耳边……她痛楚地闭上眼——她连看舒儿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舒儿,如果不是舒儿,今天遭遇不测的可能就是她。

————————————————————————————

“姑娘要出门?”洛掌柜望自楼梯上缓缓步下的女子问道。

冬日清冷的晨曦透过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那张脸异常沉静,只有那双幽黑的眸子,仿佛冰冷的湖水一样,寒气逼人。

“我要去趟宫里,这封信麻烦你送到贤王府,”未晚将手中的信递给他,“晚上我有事要和你谈。”

洛掌柜微微一震:“是。”

暖炉一烟,梅蕊初绽。

珠帘深处,有琴声曼妙而来——燕雁无心,瘦湖西畔随云去。烟笼寒水,吹笛到天明。

再听到一样的曲调,已少了几分从前的清冷,多了一些幽怨。时光匆匆而逝,从杨柳岸到重重深宫,风景改变,人生也在变。

嘴角漫上一丝苦笑,她抚着掌相应。

掌声方落,帘幕被宫女拉起,冷香浓从里面迎了出来:“这番豪爽行径,肯定是你。”

未晚微笑:“香浓姐的琴声一直那么好听。”

“怡情小调而已,就算是高山流水,没个知音也无趣。”冷香浓自嘲一笑,明眸望着她,“多日末见,到我这里有事?”

“香浓姐觉得我来找你有什么事?”未晚接过宫女端上来的热茶,目光落在窗外,“想不到你还真移栽了这些虞美人过来,可惜都谢了,我没看着花开的模样。”

“你们都下去吧。”冷香浓屏退左右宫人。

“要是生得美,一生开一次也就是足够了,”她­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晚儿,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什么,我以为,那日在容婉那里见面你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在扬州的时候我去你家赏花,宣爷无意中跟我提过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需要你把完整的方子给我。”

未晚看着她,内心震动:“可是,太子对你难道就毫无疑心吗?”

冷香浓抬眼,神情冷寂:“我原本就没指望全身而退。”

未晚深深地凝视她,没有言语。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威。

生老病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变的规律,只是各自或长或短的人生,却注定受尽爱别离怨长久的煎熬,求不得放不下的痛苦,而其中的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自己知道。

冷香浓拿来纸笔,替她研墨。

写罢窗外飞雪,万物银装素裹,洁白的雪花悄然掩住世间的爱恨与罪恶。

“香浓姐你知道么——其实我遇见宣扬的那晚雪也很大,可是我不觉得冷,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晚儿……”冷香浓恻然轻唤。

“不说这个, 再喝一杯,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未晚淡笑敛住眼中的酸热,径自替自己斟茶,冷香浓却按住她的手,嗓音轻颤:“我来。”

很久以前宣扬对她说,晚儿,你已经回不去了。

其实,她也不想回头,害怕回头。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她以后的路怎么走,何处才是她永远温暖安全的港湾,而被杀的人,永远不会活过来,沾血的手,也永远不会洗­干­净。

六十、大婚

“这阵子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宮里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叫人进去。”

“听说皇上今天都吐血了?”

“小声点,这当口谁都竖着耳朵想知道宮里的消息呢。”

“那就是真的?”问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显然甚是震惊,“难道真是给贤王气的?听说贤王昨晚被传到宫里头,今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被禁于皇陵思过。”

“这我也听说了,只是贤王向来英明持重,会做出什么事情惹得圣颜大怒?”

“这个在下也弄不明白,难道还有谁敢去问皇上不成?”

“叮。”

玉器坠地的清脆响起,未晚拾起地上的翡翠簪,一脸心疼地走进宫内:“真倒霉,好端端地怎么会掉下来呢。”

抬头瞅见太医院两位长者,她甜甜一笑:“陆大人,张大人。”

“原来是你啊,丫头。”两人暗松一口气。

“怎么了,都愁眉苦脸的样子?”

“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再确定一下这个药方。”陆院使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噢,好。”未晚爽快地应声,视线落在桌子上那张方子上,眸光一闪,她惊讶道,“药用得很重啊,是给谁用的?好像病得不轻……”

陆张二人苦笑对视,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外太监叫唤:“魏姐姐,外头有人找。”

太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见着未晚出来,车夫恭敬地来开帘幔一角。未晚撩帘上车,对上一双平静如水的黑眸。

“看到我不惊讶?”容湛仍是一贯温文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惊讶?”未晚瞅着他淡淡一笑,“还是王爷做了什么让我吃惊的事情?我想你突然找我。总不是只想喝茶闲聊的。”

马车缓缓前行,未晚也没问他要去哪,始终镇静地坐在他对面。

“许久未见,还挺怀念你这说话锋利的调调。”

“是有些日子没碰着面了,”未晚微笑,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想必你一定事务繁多,忙都忙不过来。”

她伸手轻轻撩起窗帘,视线所及的那一处天空,蓝得清澈动人。冬日的冷空气钻了进来,她缩手呵气取暖。

“你和她真的很像,”半响,沉静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受伤昏昏沉沉的,一直以为是她在身边照顾我。”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争取?”

“我没有想到她会跟二哥。”

“你更没想到,你那位向来深沉睿智的兄长会为了她甘行背德之事,犯欺君之罪。”

“真的是你帮了他们,”容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你知不知道你在害她?”

“我以为你早该知道是我,”未晚盯着他平静开口,“我别无选择,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冒死让她喝下打胎药?雅王爷,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戏码已经在演了,想看戏的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你现在的不痛快是为什么呢?”

容湛蓦地看向她,一瞬间黑眸里寒气逼人,未晚与他对视,丝毫不为所动。

“太医院你不能再去了。”良久,他沉声出口。

“是太子党告密?”未晚试探地问道。

“此事不能宣扬,否则将是皇室奇耻大辱,父皇已经吩咐过我,凡是牵扯进去的人都要处理­干­净。”容湛神情肃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你是当时给魏冉诊伤的人,首当其冲,我会替你找个替死鬼。”

“那我谢过王爷了。”未晚淡然一笑。

马车停下,她撩开帘子下车,是在俱欢颜门口。

“我知道你和谢钦之间的事,”举步那刻,容湛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贤王一样。”

“王爷多虑了。”她扬­唇­清冷一笑,脚下的步伐不曾停顿。

对街的茶楼里,有人临窗注视着车来人往的大街,直到俏丽的身影步入酒楼,深沉的目光才缓缓收回。

“爷,你觉得马车里的人是谁?”颜萧看着坐在对面的主子,后者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你觉得呢?”谢钦反问道。

颜萧伸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字。

“没有白跟我。”谢钦抿了一口手中的茶,眉心却始终未曾舒展。

“爷,你要是担心,去看看她也无妨……”颜萧噤声,由他忽而转冷的神­色­里知道自己说了句混话。

“我现在离她越近,就把她往险地更推了一步。”

他必须要让别人感觉他不过在利用她,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她暂时是安全的,但之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全身而退,更勿论去保住她了……眼下他能做的,只能是在风雨来袭之前趁早将她逼走。

嘉佑二十四年腊月二十六,四公主大婚,驸马爷上将军谢钦封睿郡王,赐府邸。

此时正值年关,京城处处是辞旧布新的喜庆景象,而从皇宫东门到郡王府一路上都是张灯结彩,意欲观赏大婚,一睹公主驸马荣光的百姓大早上就开始沿街等候。

当凤辇华盖从汉白玉桥上缓缓而来,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掀起海啸般的声浪,璀璨耀眼的眼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照得大地形同白昼。

“掌柜的,都准备好了。”小二站在八楼的平台,望着街上徐徐前行的庞大队伍,“还亏百官们能想出这点子来讨好……咦,那不是魏姑娘么?她已经好久没出门了,怎么今儿出来了?”

洛掌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人群的身后,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他沉下脸转首呵斥,“还不快放手,人都快过去了!”

人群里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叹,未晚缓缓地回过头——巨大的红绸条幅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从空总华丽泻下,上面是金光闪闪的四个打字,天赐良缘。

她怔怔地望着,就那样仰着头,许久都未动。

谢钦也瞧见了那条幅。

始终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四个字便收回,却在瞥见某个身影时顿时凝滞。

所有人已经将注意力放在迎亲的队伍上,只有一个人还背对人群,仰首望着条幅默默伫立。

清瘦了许多的身影,狠狠的攫住了他的呼吸,握着马缰的手关节泛白,他收回视线,嘴角恢复淡定的笑容,接受世人的瞻仰。

远处夜空辽阔,一如大漠相遇,银­色­的月光下她乌发轻扬,白衣胜雪,倨傲的眼神里,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又想起中秋家宴,她凑在耳边吐气如兰,一切有我在,奉陪到底。

他早知道最后缺席的会是他,为何此刻却这样地不舍?

再抬眼,却撞上她的目光,这一刻,他心神大震,胸口骤然剧痛。

明知道不该看她,却怎样也移不开视线,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轻易毁于她一个眼神。

那双明亮的水眸里,有伤痛,不甘,委屈,倔强,自嘲……然后,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她,然后她轻轻一笑,在眼眶中积聚的泪水掉下来之前,转身离开。

手中的缰绳一紧,却是颜萧在一旁低唤了一声“爷”,他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有掉头冲过去的念头。

狼狈的拨开人群往前走,却是寸步难行,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背后的那道目光,一刀又一刀地凌迟她。

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却非得要等到今天亲眼验证自己的惨败。

一阵尖锐的疼痛在胸☐爆发,她错愕地抬眼,迎上一张­阴­柔俊美的面容,狭长的眼眸里满是狠绝的杀气。

暗红­色­的血花在胸前缓缓绽开,她喉中涌上腥甜:“李瑜你……”

话音未落,凌厉的掌风袭来,他整个人都被打飞了出去,人群顿时如潮水般退开,众人纷纷围观眼前这一幕。

“晚儿,”压抑着愤怒的轻语在耳边想起,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她紧紧拥住,“对不起,我迟了一步。”

清俊容颜上的宠溺与疼惜一如从前,她含泪而笑:“没事,我不疼。”

快手封住她几处要|­茓­,他在悉心撒下药粉止血,动作轻柔得叫她心酸。

“爷,”步天青举剑抵在李瑜的喉间沉声道,“你那几掌已经把他打废了。”

“既然废了,还留着做什么。”

向来他都是风轻云淡的人,第一次,看他做事这么狠毒无情。

六十一、情殇

人群­骚­动起来,明晃晃的刀剑转眼间已密密地逼上眼前,宣扬确实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

“郡王爷,恭候新婚,”他抬头冲马上的男子淡然一笑,“看来我要弄脏你的路了。”

“你可知道惊扰大婚是重罪,更何况你要杀人。”谢钦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冷峻的容颜覆了一层寒霜。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去看向宣扬怀中染血的女子。

“对不住郡王爷,他的命我要定了,”肃杀的黑眸与他对视,宣扬低喝一声:“步天青——”

电石火光间,步天青只觉得腕上一痛,刺向李瑜喉见的剑偏了些许,只在他颈项上划了一道血口,而谢钦迅疾的身影却已欺上前来与他缠斗。

“都给我住手!”一声娇喝骤然响起,护卫的士兵们在人群中辟出一条空路,却是四公主急步走来,她已自行揭了红头盖,以丝巾遮面,露在外面的一双水眸此刻­阴­霾密布。

“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对么?”她走到宣扬身前,望了一眼他怀里的女子,一丝冷笑漫上­唇­边,“果然是她,果然都是为了她……”

眼前这俊逸非凡的男人,如斯温柔,却又如斯冷酷,直到今天她还幻想着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为此她不惜拿自己的终生大事来作赌注,奢望他来阻止这场婚礼,其实早在那天她怀疑地试探魏晚,震惊于她对宣扬与自己感情清楚的剖析时,就该知道从一开始他的眼里就没有她,只有他怀里的女人,他们之间的默契是自己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他一再地接近她,却又可以转身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是因为他对她根本无情可言。

“冒昧打扰,请见谅。”幽深的黑眸望着她,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也许她永远都猜不透他真实的心境。

眼眶在刹那泛红,她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俊颜微侧,清晰的指印浮现,她这一掌,着实不轻。

她知道全天下都在看着她这个堂堂公主疯狂的举动,可她不在乎。

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帝王家最耀眼的凤凰,可是这个男人,却用最狠绝的方式折断了她的翅膀。

可是他也不在乎。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在她眼角那滴泪滑落的那刻,她似乎瞅见了他眼底暗光涌动,可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淡自若的表情。

“宣扬……”未晚始终怔忡地看着这一幕,知道容婉扇了他一耳光,她才担忧地开口。

“别说话,省点力气。”宣扬轻声劝慰,锐利的眼眸随即扫向不远处的面­色­­阴­沉的男子,“你不该负她。”

藏于袖内的双拳骤然握紧,谢钦淡淡开口:“既是两情相悦,谢某就成|人之美,不妨各求良缘。”

“你……说什么?”倚在宣扬怀里的未晚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冷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你敢说,你心里已经放下他了么?”冰冷的绿眸注视着她,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刀一样戳在她心上,“即使你被下药那晚,你也是先找的他,我不过是捡别人不要的而已。”

“谢钦!”宣扬低喝,向来沉静的面具濒临破裂。

感觉到他全身杀气骤起,未晚伸手拽住他衣襟,含泪朝他摇头,却在下一刻,一股血剑自口中喷出,染红了他胸口。

“晚儿!”宣扬唤她,眼里满是痛惜,“我带你走。”

“不……”她吃力地仰起头,满是伤痛的水眸望向一脸冷寂的男子,“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连容婉也是怔忡地望着他们。

“没有。”半响,冰冷的话语绝情地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瞬间集中在未晚脸上,以为会看见伤心欲绝的表情,可是她没有,她却轻轻地笑了,苍白的容颜上那抹笑却有种让人心惊的娇艳。

“你撒谎,”她缓缓出声,蕴着水光的明眸倔强得望着他,“你不是真心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是真心的”

谢钦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迎着她专注的视线,她的目光似乎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却不知他此刻内心震动,惊痛不已。

“把这个人带走送审。”狼狈地撇开眼,他示意左右拉起李瑜,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宣扬检视了一下怀里未晚的状况,在确定她还能支撑一阵之后突然开口,深沉的目光落在谢钦与容婉身上,“事到如今,不如都弄个明白。”

语毕他出手撕裂自己左肩的衣料,月光下,一个紫­色­花瓣胎记顿时跃入众人眼帘。

“你应该熟悉这个胎记,晚儿的后腰也有,”他冷笑,望着神情忽变的谢钦,“因为,我是她二叔。”

那一刻,谢钦的脸­色­铁青,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而容婉也是震惊地望着他和未晚,表情悲喜莫辨。

未晚闭上眼,感觉泪水源源不断地自眼角涌出,此刻她心中百味交杂,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自己早已预料这样的可能,她没有感觉多少失望难过,只觉得疲累,仿佛历尽千山万水的疲累。

“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圆满的婚礼,等治好了她,我必定登门谢罪。”对容婉说完最后一句,他抱起怀里的女子,在她耳边轻柔低语,“晚儿,我们走。”

仿佛受伤的鸟儿,未晚蜷进宽阔的怀抱,任伤痛与疲惫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坠入温柔的黑暗中。

六十二、真相

火燎般的疼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心底,病榻上的未晚急促地呼吸,泪水却始终没有止住过。

指尖因为用力深深地陷进柔­嫩­的掌心,宣扬掰开她纤细的手指,牢牢地我住。

“宣扬……我好痛。”无助而委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扔闭着眼,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中挣扎。

就是这样一句简短的话,瞬间击痛了他的心脏,黑眸里染上疼惜与愤怒。

她向来是个坚强骄傲的孩子,十三岁那年她发高烧,神志不清了也不说一句难受,十四岁时她打了邻居家的孩子,那家父母找上门,他把她掌心打得通红她也始终咬着­唇­不肯说是因为别人骂她没父母的野种。

可是这一次,她被重重地伤到了,她承认了自己的委屈与伤痛,脆弱得不堪一击。

晚儿……是他的宝贝。

无论这两年他怎样让她难过,都只是为了她好,她误会,他也不在乎。对他而言,晚儿就像是他亲手为她栽植的虞美人,看似娇柔的美丽,其实有着火焰般倔强的­性­格,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折损。

“爷,小姐现在睡着了,只能等,你还是先去换身衣服休息会儿吧。”步天青推门进来,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宣扬低头,胸口的衣料上还沾着她的血,早已经­干­涸了,瞧着刺目得紧,从带她回来治疗后她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而他就一直守着她,也忘了换。

“嗯。”他应了一声,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那张苍白的小脸良久,才起身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谁在她的梦里吹着这样神情的曲调?忧伤的递升就像轻柔的叹息,撩拨着她疼痛的心。

她仿佛又回到了大漠。

月­色­笼罩着一望无垠的浩瀚沙海,她循着笛声向前走,有一些好奇,也有些慌乱,直到她看到那双清冷,淡漠的绿眸。

就是这一双眼睛,在无数个梦魇中自她眼前掠过,带给她无尽的悲欢与力量。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此贪看那抹孤独倨傲的身影,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他说。

他骗人。

她不信……尖锐的疼痛再次袭击了心口,她痛的惊醒过来。

“晚儿,”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掌抚去她额上濡湿的汗水,宣扬正凝视着她,“我在这里。”

笼着雾气的水眸盯着他,却微微失神:“有笛声,你听见了吗?”

“没有,”手指微微一僵,他淡然摇头:“再睡会,你需要好好休息。”

小脸上闪过怅然与失望,她轻轻点头,疲惫地闭上双眼。

“爷,下雪了,小心冻着身子。”

颜萧看着站在窗前久久未动的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手中的碧玉笛沾了夜晚的寒气,窝在掌心依旧冷得彻骨,可却没有他此刻的心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颜萧,”他轻声开口,­唇­际漫上一缕苦笑,“你说生死离别,有时根本无法由我们自己来支配。可人偏要说,生死不相离,其实有些可笑吧。”

“爷……”颜萧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我想她是明白你的。”

跟了谢钦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他一直都是那种冷沉的­性­格,喜怒不形于­色­,可只有在未晚面前,他才会更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有了许多情绪。

“我倒宁可她不明白。”

即使在他说出最绝情的那一句时,她依然坚定而柔情地望着他,你撒谎,你不是真心的。

他一直觉得她拥有和他一样的灵魂,所以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破他的脆弱和伪装。

然而她比他单纯,比他勇敢,即使是受了伤仍会跟从自己的心,坚持自己的渴望,只是她尚不了解庙堂之争的残酷和血腥,那里没有天长地久的朋友,没有温情和信赖可言,是她自己选择卷进这个黑不见底的漩涡,本来他大可袖手旁观,可是他不能,因为,一如她所猜测的那样,他对她……撒了谎。

深夜的街头,雪落无声。

——带我走。

忽然想起那一夜遥远的漠北小镇,她轻声却坚定的一句。

身后仿佛又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频率比他的快一些,始终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他猛然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爷?”与他并肩的颜萧也止步,疑惑地看向他。

他沉默不语,仰头望着黑暗中高耸的天下第一楼,那数不清的灯火里,哪一盏是她的所在?

那时不知,今日会这般痛悔难当。

抑下心中强烈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他转身大步往前,地上溅起的雪花扑湿了衣襟,他步伐越来越快,像是仓皇而逃。

可他知道,这一生,他都逃不开她的柔情,却注定负了她……

蹙眉喝下最后一口药,未晚看着眼前的男人为她擦拭嘴角,缓缓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宣扬闻言放下手中的药晚,黑眸静静地凝视她:“好。”

“你知道我本姓扬,家在杭州。”

未晚一怔:“我娘也是杭州人。”

宣扬点头:“我有个大哥,叫扬易,幼时我身体不好,父亲求人替我算卦,说我需少小离家才­嫩­免去劫难,否则难以活到成年,所以自我远行从师之后,家中生意一直由大哥打理。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感情很好,我还记得自己曾经老是跟在他们后面去街上玩,他们都很疼我……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娘。”

“你说什么?”未晚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心乱如麻,无法接受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感觉到她的颤抖,宣扬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那一年大哥外出谈生意,遇到山石滑坡,整辆马车都翻下悬崖,等到人被我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最后嘱咐的是让大家瞒住你娘这个消息,只道是他变心,要与别的女人在外头长住一阵子,你娘­性­格刚烈,立即含恨允了别人的婚事,嫁入韩府八个月后生了你。”

“不可能!”未晚下意识地抗拒他的话,“他们都说我娘身体不好,我是早产!”要她怎样才能接受,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与她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对她的种种宠爱,是她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恩情!

“几年后你娘才知道了真相,她悲恸万分,却还是默默地承受了下来,幸好你爹对她一直很好,她才能不至于沉浸再过去的伤痛里。直到八年前韩府那场大祸,她及时找到了我,才把你救下来。”宣扬疼惜地望着她的眼泪,残忍地继续揭露事实。

慌乱的泪水不停的涌出来,她张着哀伤的水眸激动地望着他:“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你一直不希望我和韩府报仇雪恨,也一再漠视我对你的感情?”

他抬手拭去她的泪水,轻轻摇头:“晚儿,其实本来连我也不知道你是大哥所出,直到两年前那次你酒醉而归我才发现……”说到这里,黑眸里闪现意思激越,“扬家人世代都有与生俱来的胎记,大哥有,我有,你也有。”

“不希望你一心复仇,是因为往事不可追,而我只想让你快乐地生活下去,”他将她搂进怀里,在她额上落下克制而颤抖的一吻:“晚儿,我承认……在不知道你和我的血缘关系之前,我爱过你,虽然现在仍是,但那已经不是一样的感情了,你明白么?”

回答他的,是她在他怀中的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压抑和伤心尽数宣泄,他任她哭着,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如刚刚收养她时,她在无数个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他所做的一样。

然后,他仰起头,眼眶微微泛热。

哭得累了,她只剩浅浅的抽泣,然后她抬起头,红肿的水眸望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你二叔,我只叫你宣扬。”

“为什么?”他凝视她,声音酸楚。

“你那么年轻英俊,我怕把你叫老了。”她噙着泪花微笑,“因为,你是我一生中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无论我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喜欢过的心情,永远都不会变。”

他怔住,然后伸手轻抚着她的脸,缓缓地笑了,那笑容温柔而释怀,却让她觉得无比的心酸。

“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只是要答应我,你永远都要快乐,”他眼里蕴着笑意,声音是一贯的温润动听,“我不想老是为你­操­心。”

“好。”她柔声道,望着他乖巧地点头——这一生,她何其幸运,能遇上这样一个宠她爱她的男人。

六十三、告别

积盖了多日的冰雪终于消融,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碧空清澈如洗。

推开虚掩的木门,房内空无一人,连书桌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笔墨纸砚,棋盘都摆放得十分整齐,像是有阵子没被用过了。

“小姐。”

未晚转过身,站在门口的是步天青。

“宣扬呢?”她笑着问道,“从前天起就没见着他,说是出城办点事,今天也该回来了啊。”

步天青深­色­有些不自在,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小姐找他有事?”

“没事,”未晚摇头,“就是闲得慌,我好不容易恢复了,想找他下盘棋。”

“他今天还不会回来。”步天青硬着头皮答道。

“那什么时候回来?”觉得有点不对劲,未晚狐疑地盯着他。

步天青没说话,面有难­色­。

“他到底去哪了?”未晚不肯罢休。

“爷去跟四公主请罪了,”步天青蹙着眉,“他说,欠了的情总是要还的。”

未晚脸­色­顿时一变:“他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早上,”步天青据实以报,“我跟爷一块去的,四公主一句话也没说就让人把爷绑入大牢,我本来是要反抗的,可爷不让。”

未晚只觉得胸口激荡,连原本愈合的伤口也疼痛起来。

“我去找他。”

他扔下一句就要往外闯,步天青一把拦住她:“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能贸然前去,更何况四公主本来就对你和爷的事情耿耿于怀,你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未晚怔住,看着他半响,才缓缓开口:“你给我送封信到睿郡王府。”

夕阳西下,暮霭渐渐将整座京城笼罩。未晚倚在窗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精­致的瓷杯。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房外楼梯处传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越发苍茫的暮­色­。

“听说你找我。”熟悉而低醇的声音飘进耳里,她转首,对上那双深邃的绿眸。

他仍是一身惯穿的滚丝边黑缎袍,英俊的脸庞上表情淡漠。

“谢谢你能来。”未晚轻声开口,­唇­边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有多久没见了呢,总觉得那些彼此挖苦笑闹的情景,意乱情迷的瞬间……都还在眼前的。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谢钦抬眼,深沉的目光锁住她苍白的容颜。

“宣扬昨天去跟容婉请罪,被她关起来了,我知道她心中有气,希望你能替我劝一下她……”

“你为了他求我?”谢钦口气讥讽地打断她的话,眼神冰冷,“真叫人感动。”

“你不用再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再难听的我也已经听过了。”未晚望向他,心口隐隐作痛,“我想要什么,我心里放着谁,你还不知道么?”

无法抑制的震颤,袭击了他纠紧的心,可他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自她负伤离去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夜不能寐,偶尔投入眼海,忽然间又会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痴缠着他不放,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浮光掠影中,他看见的全是她。

而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眼前,就在他对面,离他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到,可却仍是天涯海角的距离。

如果从来没有相遇,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又或者,如果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能倒流,你会选择带她离开这些纷纷扰扰,什么云山海月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一如他现在希望的一样。

“谢大人,忘了问您,要喝茶还是饮酒?”小二在外头恭敬地问道。

“酒。”他简短地答。

“好嘞,一壶回头太难——”小二嘹亮而拖长的声音缓缓回荡。

——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我是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未晚突然就想起,那夜他来俱欢颜找她道歉,曾说过这一句。

他寂寥却又满不在乎的神­色­,让她觉得心痛。

再后来,他吻了她,坚定而温柔。

“小时候我丢了一只风筝,宣扬对我说,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劳它,要不它会飞走,”她缓缓出声,水眸安静地望着他,“后来我发现,有些东西,无论我抓得多紧,握得多用力,始终会失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眼里的深情,像火焰一样烫着了他,他避开视线,冷着声音道:“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放弃。”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可是,我不想放弃你。就算我失去全世界,也不能失去曾经和你一起的那些回忆。”

高大的身形顿时僵住,搁在膝上的大掌握紧成拳,他抿­唇­冷笑:“我不是来听你讲废话的。”

她望着他笑容不变,脸­色­却更白了几份,声音也有些颤抖:“就算你不承认,我还是要说,你不是真心要对我这么绝情,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够了!”他低喝出声,脸­色­冷如寒冰,“你怎么就这么贱,这么惹人厌烦,非得要死缠烂打?”

“我……”

“宣扬不要你,你紧追着不放,现在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肯罢休,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以为是,成为别人的负担?”绿眸残忍地盯着她,他咬牙切齿继续羞辱,“如果你真的担心自己无处可去的话,我可以收你做个小妾,没准容婉一开心和你做个姐妹还把宣扬放了呢!”

“住口!”她惊痛地轻喊,泪水涌出了眼眶,淌满了苍白的容颜,“别让我恨你……”

“随便,”他不耐地沉着脸,“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办到,请你尽快滚出京城,别再来烦我。”

“为什么?”她低声问,喉咙紧窒。

“对我而言,女人就分两种,有用和没用的,”他的声音淡然得近乎冷酷,“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谢大人,您要的酒。”小二将酒送进来,敬业地无视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姑娘也要?”

未晚点头,脸上泪痕已­干­。

伤口初愈,她其实是不应该喝酒的,可她却举起手中的杯子,静静地望着谢钦:“这一杯,是我要谢你。”

言罢,她仰头一饮而尽,眼中水光闪烁,却始终未曾再掉泪。

时光急遽倒流,思绪回到从前,风一般的掠过回忆的大地。

那一年,小女孩威气凌人地坐在马上,手中的鞭子抽向那个眼神倨傲的少年,他紧紧拽住,不动如山。

后来她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原来,要小心的却是她。

关山万里,是他带着她从无垠的大漠走到了最初相遇的京城,是他总在她慌乱无助的时候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是他让她体会到了最深刻的甜蜜与痛楚。

然而在感情里,在乎的那一个总是惨败。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始终冷峻完美的容颜,窗外,月儿爬上树梢,夜­色­­精­密动人。

“这么久以来,麻烦你了。”她的心情与语气都已平淡温柔,如狂风骤雨后的风平浪静。

唯一残存的,是眼睫上的晶莹闪烁。

“告辞了。”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推门而出。

他坐在原地久久未动,然后望着远方的天际,举杯浅酌了一口酒。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光影盈盈流动,拂掠了他痛苦的表情……对不起,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六十四、了断

绵长哀恸的钟声撕破夜的宁静,沉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人的心都从胸口中敲出来一样。

未晚翻下床推开窗户,夜­色­并不深沉,朦胧不清的月影下,流涌的云层有种血­色­的苍茫,晚风­阴­寒,卷着悲怨与戾气扑面而来......那钟鼓声来自东宫邵阳殿,是宫中发丧。

关上窗,珐琅熏炉里轻烟袅袅,带着清新的药草气息缓缓散入胸臆间,带着沉静凝香。很多个日夜睡不着,她都需要这类药物的作用,而此刻她静静坐在黑暗里,轻烟自面上拂过,凝结眉心,却似吹去了所有倦意。

清晨时分,天光未晓,浓雾弥漫大地。

残垣断壁影影绰绰,一眼望去如在梦中一样,看不真切。

脚下传来一声清脆,蹲下去捡在手中的,是片橙绿琉璃,这个颜­色­,应该是父亲书斋的房瓦。

未晚闭上眼......无数个夜里,她都能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晚儿。

可是没有,此刻的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一切都很安静,没有那夜的风声,火焰吞噬一切爆裂声,凄厉的呼喊声,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昔日的灰烬中,化作无声的尘埃。

六岁,父亲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八岁,母亲亲手为她做了纸鸢,笑看着丫鬟们带着她在园子里奔跑。

十岁,她跟着府里的下人偷跑出去玩,堂兄替她写功课,结果两人一切被罚跪。

十一岁,祖母眯着视力并不好的眼睛为她梳发簪,看着铜镜中的她微笑,小晚儿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

这些事情,曾经所有的一切,如今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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