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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夜归

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缕苟存在人间的孤魂,连回来看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宣扬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一切,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只有她知道当时是如何的痛切心扉,无论谁的抚慰都无济于事。

只有她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她的快乐、活泼及渴望统统吸走,活着,不过是等待某一天,能将这个黑洞填平。

谢钦看见了,也明白了,可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弃了他。

这段日子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她一直在想,如今她应该为什么活着。

却觉得累,有种身心俱疲的累。脚下的路已经一步步走到尽头,前方的光亮已经透了过来,可她却不想再走下去,在黑暗里跌打滚爬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也没有力气再去想像究竟得到怎样的解脱。

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办?

独自坐在浓雾里,她摸着身下斑驳的石砖,喃喃问道。

天冷的时候,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高兴或难过的时候,希望有谁能静静聆听。

无聊的时候,能有个机会拌嘴吵闹。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道专注的目光凝望着她。

一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并肩走完半条街。

忘记是哪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些而已,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瞬间。

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该结束的也都已接近尾声。

宣扬一直觉得她的­性­格太过极端,她的确是。

晚儿。

她缓缓站起身,又一次听见梦里的呼唤。

深浓清冷的白雾里,一切都悄然静谧,就像一个长久的梦,而梦的最深处,有始终爱她疼她的人们,永远都不变。

娘,不会太久的,你等我 。

扬起嘴角,她淡淡地笑了。

嘉佑二十五年太子薨,睿郡王谢钦领军四十万征昌平。

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失弗谖。考磐在阿,硕人之過。独寤寐歌,永失弗过。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失弗告。

清扬的琴声中,未晚一步步迈上俱欢颜的顶层。

窗外飞雪,阁楼里却暖和得很,墙角搁了一个巨大的铜制雕花火炉,烧得正旺。

未晚望着正从容撩弦的男子,在桌旁坐下静静聆听,一曲终毕才含笑鼓掌。

“许久没有听到雅王的琴声了。”

容湛抬起头,笑容是一贯的温文尔雅:“我曾经说过,要弹琴给你听的。”

“琴艺是动人,可是这首《考磐》怕是不适合你。”

容湛挑眉一笑:“那你觉得什么曲子适合我?”

“此刻你应该弹首《得胜令》。”未晚淡然一笑,转身俯视脚下京城万家灯火。

“这第九层的风光果然是极好,你已经很满意吧。”

“是,我很满意。”容湛缓缓答道。

“香浓姐怎样了?”眼中染上寒意,未晚依旧背对着他问。

“至死未招,杖毙。”身后的声音也忽然冷沉。

未晚握在窗栏上的手指泛白:“秋狩时我和容婉的马别动了手脚是你的意思?”

“是。”

“我被下药也是你?”

“是。”

“舒儿是被你的人所杀?”

“是。”

“我早该想到是你。”她转过身,明眸恨恨的盯住他。

六十五 燃情

“你确实应该早点想到。”容湛冷冷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掂了掂却又放下了。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若不是顾及着谢饮的兵权还没到手,我不会留你到现在。”

“原来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一个,”未晚瞅着他讽刺出声,“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几番救你,你也不一定有这个命坐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演的那些把戏,韩未晚,”容湛嗤笑,“你在八年前就是一个身负死罪之人。”

“我可以再让你明白一点,陈永年为什么会自杀?因为他手下一直有我的人,连当年韩府一案,也是我安排人向陈永年提议进而东宫采纳的,我大哥只不过替我当了靶子而已”他森然冷笑,素来温文的容颜显得­阴­沉可怖,“可你知道你最错误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你帮了二哥和魏冉!”

“我知道,”未晚望着他咬牙切齿,“我还知道,你真可怜,从小就处处学习你二哥,却始终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都被他抢走。”

“住嘴!我不比他们差,”他猛然低吼,额上青筋紧绷,“父皇一直都只看到他们,所有人都是,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

“我不想再听你疯言疯语,”未晚冷冷开口,“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是要我的命,你觉得对于一个早该死掉的人,她还会怕死吗?”

“你的心情不在我考虑之内,我只需要看到我想要的结果。”容湛望着她冷笑,手指轻轻弹弦,“铮”地一声,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许多人一拥而上。

“你会看到的,”未晚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妖异的弧度,“而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话音刚落,她抬脚踢到一旁的铜炉,火焰轰然蹿高,以惊人的速度在房内蔓延,一眨眼的功夫就吞噬了窗幔,墙壁和摆设。

“想不到吧,这个房间我早已处理过,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来的。”盯着面露惊慌的容湛,未晚淡笑开口,“你不知道的是,俱欢颜的主人就是我。”

“杀了她。”容湛冷酷地命令左右,自己往楼下奔去。

“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大门已经封死了,楼下也已点着火了。”未晚狠绝地一笑,一掌拍退眼前袭来的人。

斜刺里剑气袭来,她闪避不急,左臂上被划了一道伤口。

这一些都是死士,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要先听令杀了她。

反正她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放弃地闭上眼,她准备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晚儿!”一声怒吼传来,她震惊地睁开眼,原来欺向眼前的剑锋被另一柄长剑隔开,眼前是那张她怎么都没有意料到会出现在此地的冷峻容颜。

“谢饮?”惊呼声同时自未晚和容湛口里逸出,而他们口中的人,正以凌厉残酷的剑势挥杀不断围上来的死士们。

房内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扑面,未晚望着那张熟悉的侧脸,上面满是尘土和血汗,她可以想象他是怎样为了她的安危千里迢迢的奔赴回来。

死士们的攻击越发凶猛,几乎招招都狠毒拼命,他们俩贴着背迎敌,形势万分危急。

“你看窗外。”谢饮急声命令。

未晚望着窗口,临近的客栈楼顶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正仰首而望,是宣扬。

“我以掌力把你打向他,他会使轻功接住你。”谢饮低沉出声。

“那你呢?”未晚吃力地应付着敌人的进攻,心绪如麻。

“你不用管我。”谢饮沉下眸­色­,利落开口。

他答应出征,一是圣明难违,二是他需要一个幌子。他原本是打算借容湛对他放下心防的时候将她转移走,却不知道她做出如此偏激的举动。在俱欢颜起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是以宣扬的掌力为助从三楼进来的,但如果要出去的话,也只能是同样的办法,所以能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未晚。

“要走一起走。”泪水夺眶,未晚哽咽着开口。

“听话。”他咬牙,随即闷哼一声。

“你怎么样了?”未晚惊恐地转头,发现他的右肩已被鲜血染红。

“没事,”谢饮移开步伐,边战边退向窗口,“你照我的去做,我能解决他们。”

“你骗人,”未晚摇头,胸中酸痛难当,“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我不能——”

她怎么可以就此丢下他,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

“你给我滚!”谢饮骤然怒吼,熊熊火光映上他线条冷硬的容颜,“听不懂人话吗?你能不能给我­干­脆点?”

“你不要逼我走,就算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烟雾嘶哑了她的噪音,她泪流满面,“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你不要总是给我惹麻烦,我也会烦的,”他声音低哑,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还有,你记住,我心里没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在她怔忡的那刻,他以几道凌厉的剑花逼退众人,回过身拎高她的身子一掌击向她肩头。

未晚整个人被他打飞出去,最后一眼,是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绿眸,里头漾着让她一生难忘的温柔。

忘了我。

她听见他说。

如墨的夜空下飞雪飘舞,重重阁楼绽放在冲天的火势中,埋葬了所有的­阴­谋与爱恨。

在熟悉而温柔的怀抱里,她的意识陷入黑暗中,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曾如何深爱过一个男人,不记得曾为他如何地意乱情迷,更不知道他为了挽救她的生命,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过往缠绵,在这个血­色­雪夜里灰飞烟灭。

六十六、春雨

一年后。

细雨绵绵,带着潮湿暖意的春风徐徐吹拂岸上新绿初绽的柳枝,浩瀚的烟波上氤氲着飘渺的水雾,隐约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听不真切,却自有种酥软忍心的旖旎。

“宣爷,你尝尝我沏的滇红,茶­性­温润,正适合这个时候喝呢。”柔若无骨的身子倚在男人宽阔的胸怀里,美人吐气如兰地讨好。

“好,”俊颜扬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容,宣扬就着凑到­唇­边的瓷碗饮了一口茶,抬头望向正步入画舫的男人,“什么事?”

“贤王登基继承大统。”步天青答道。

“嗯,意料之中的事,”宣扬淡淡一笑,“要不是晚儿给了他一封信预示,那时他未必应付得如此从容。”

“还有一件事。”步天青望着他欲言又止。

“说。”

“容婉失踪了。”

“知道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快得让步天青无从捕捉。

倒是宣扬怀里的美人儿撅嘴娇呼:“宣爷,你手劲轻点啊,都弄疼我了……”

“对不起,乖。”在她的颊上印上轻佻的一吻,宣扬微笑着看向步天青,“没事了你就走吧。”

“宣扬!”步天青前脚刚走,一声清脆的叫唤就传入舱内。

丝帘一掀,一道修长俏丽的身影闪了进来。

“怎么了,小晚儿?”嘴边噙着一抹慵懒的笑容,他抬头望向英气明艳的男装丽人。

“我看中很久的那块地,今天被人买走了!”未晚气鼓鼓地望着他,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哦,有这种事?”宣扬有些意外地挑眉,“在杭州还有人敢和你争生意?别人应该都知道你是扬家三小姐啊。”

“就是啊,简直见鬼了,本来谈得好好的,居然半路就被别人抢先一步了,气死我了!”未晚愤愤不平地说着,看到宣扬怀里撒娇的女子,更觉得心烦,上前便把那女的从他身上拽下来,“你先让开,整天巴着他身上烦不烦啊,去去去!”

“宣扬……”美人边挣扎边求救。

“兰儿乖,我晚上再去找你。”宣扬潇洒一笑,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两女纠缠的戏码。

“晚上再去找她?”未晚鄙视地瞪着他,“凭什么你就能整天暖玉温香地过­淫­荡日子,只有我苦命地在外头奔波?”

“因为我是你二叔,”宣扬毫无内疚感地笑道,“乖晚儿,扬家的辉煌家业就全靠你了,你现在刚开始,忙一点是应该的。”

“我呸,”未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哄我,那你起码也收敛点,整天找这些胸大无脑的货­色­,杭州城谁不知道你宣爷的花名,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没办法,谁让世上你这样既有胸又有脑的女子太少了呢。”宣扬惋惜地叹气。

未晚脸一红,看着他危险地眯起眼:“你是在调戏我么,二叔?”

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宣扬但笑不语。

一只白玉小爪忽然一把捏住他线条完美的下巴,未晚凑近他咬牙切齿:“真是可惜了,你长得实在好看,如果你不是我二叔,我没准早就把你包养下来藏在家里玩弄了。”

俊颜顿时一僵,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晚儿,对男人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唉,不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现在在意的是那块地!”松开对他的钳制,未晚一脸烦躁地爬上软榻坐到他旁边。

“那你去查下究竟是谁买了那块地啊。”修长的指轻轻梳弄着她纤柔的发,宣扬望着她,目光宠溺。

“早就让人去查了。”未晚顺势靠在他肩上,“好累,有点困了。”

“今天的药喝了没有?”他轻声问。

“喝了,”未晚舒服地闭上眼,“我现在已经不头疼了,可不可以不要再喝了?”

“再巩固一下吧,不是有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么?”

“嗯,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吧,”她困意渐浓,“一定是不怎么重要的事,才会摔一跤就忘记了。”

薄­唇­逸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低头凝视怀中沉沉睡去的娇颜。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事情不是不重要,而是重要到,会夺走她在这世上生活的所有勇气和力量。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帮我,让她忘记我这个人。

他实现了对谢钦当日的诺言。

一盅又一盅的药水,渐渐冲淡她记忆中的熟悉身影,还有所有爱过,疯狂过的往事。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是灭门之祸里唯一的幸存者,永远不会知道一段禁忌之恋带给她多少苦痛,也永远不会知道曾和一个人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只会知道,她是扬家的小姐,有他这个二叔,去年骑马摔了一跤,失去了很多记忆……就如他告诉她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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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不出背景?”未晚瞪着前来报告的手下,不禁又气又恼,“难不成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姐,不是咱们办事不力,而是这个人真的像从天而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似乎手头资金雄厚,接连在城里买了几家店铺,生意也是越来越火,大有崛起之势,只不过他为人神秘,连他手下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实样貌,但此人似乎身体不大好,平日并不常见客,”伙计愁眉苦脸地向她汇报,“要不您再等等,容我们再去查探一下。”

“算了,我亲自去,”未晚轻蔑一笑,水眸明亮,“我看不是一个药罐子就是个糟老头,装神弄鬼的,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跟我斗。”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未晚自书斋出来看着渐大的雨势不禁皱了皱眉——看着天­色­,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

正要往外冲,手上的包着的书却散落开来,她慌忙蹲下抢救,一双大手比她更快,在她之前将书捡了起来。

淡淡的药香扑入呼吸,她讶然抬起头,是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的男人。

隔着黑纱,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很高大,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谢谢。”她接过他手中的书低头检视,有些懊恼地轻呼,那本书斋里仅剩的《梅潭小札》,偏偏沾了泥水,有些污浊不堪。

那人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着层面纱,未晚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在打量她。

心中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她抱着书继续奔向雨幕。

“这位姑娘。”忽然,那人开口叫住她。

未晚停住脚步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

她惊讶,是因为这个人的嗓音极其沙哑,像是被砂石磨刷过一样,粗糙而­干­涩。

他抬手,朝她递来一把伞。

“我有人接。”他说。

“谢谢,”未晚犹豫了一下,将伞接了过来,“那我怎么还给你?”

“不用还。”他答。

未晚怔了一下,再一次朝他致谢,然后撑起伞快步往家走去。

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久久未动。

六十七、首战

黄昏。

天际流云浮动,被夕阳染上了绚丽的金红,一切都笼罩在暖暖的浅黄中,静谧美好。

有谁在吹笛,悠远缠绵的曲调,似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叫人听着有些恍惚。

“扬小姐?”领路的下人迟疑唤了她一下。

未晚回神,跟着他往前走。

眼前的庭院幽静别致,小桥流水,灵秀却不失大气。

这就是杭州城那个神秘富商的家,她试探着求见,不料他居然爽快答应会晤。

“您在这里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通报主子。”

未晚点点头,坐在厅里静静等候。

笛声更清楚了些,应该就是住在这个庭院里的人所吹奏,听得出来那人音律功夫颇为­精­湛,她凝神听着,竟慢慢沉浸其中。

“扬小姐。”

一名外形俊朗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未晚站起身,一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您是?”

“在下姓季,我家主子让我带您去书房见他。”

“哦。”未晚应了一声,心想此人果然不是正角儿,她就说嘛,过会儿见的人肯定如她猜测的那样,不是药罐子就是糟老头,连见个面都婆婆妈妈的这么费劲。

“请问季公子,府上有人在吹笛吗?”她好奇地边走边问。

“嗯,是我家主子。”

“是么?”未晚不禁一怔。

“就是这里,”季姓男子将她带入房内,朝里头说道:“爷,扬小姐到了。”

--

未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笼在他身上,迷迷朦朦地,给他的背影添了几分寂寥和萧瑟。

他正手执碧玉笛,并未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止吹奏,悠扬的笛声在房间里浮动,仿佛欲说还休的心事,深沉难懂。

立尽斜阳。

脑子忽然间就浮现了这四个字,未晚狐疑地望着那人——那挺拔宽厚的肩背,说明他绝对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他迟迟未转身让她有些不悦——摆什么臭架子嘛。

就在她微微蹙眉的时候,笛声突然停止,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未晚始料不及,直接碰上他的视线,却在那一刻,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鹰一样的绿眸,有着湖水一般的清寒和深邃。

完美的线条勾勒着冷峻的脸庞,此人的容貌绝不输于宣扬,只是他右脸上方却覆着一张银­色­面具,让他的气势显得越发地神秘诡谲。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薄­唇­紧抿,然后将手中的碧玉笛轻轻搁在桌上,却始终未曾先开口说话。

最初的震撼过去,未晚敛住心神微微一笑:“在下扬未晚,扰了您吹笛的兴致,实在不好意思。”

“扬未晚……”那人轻轻重复她的名字,然后淡淡开口,“我姓韩,单名钦。”

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未晚顿时一怔,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你找我,是为了城东那块地?”他在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姿势闲适地望着她,碧眸深不可测。

“正是,”未晚迎上他的目光,水眸清亮,“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韩爷转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是么?”薄­唇­泛起一丝微笑,他缓缓出声,“看来扬小姐志在必得?”

未晚点头。

“那好,二十万两。”他瞅着她淡然道,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玉石镇纸。

“你……”未晚顿时火起,压下情绪冷声道,“谁都知道你是花十万两买下的那块地,你现在是漫天要价,根本就没有诚意要和我谈。”

“你说得对,我是没有诚意,”瞧着她因为生气微微涨红的粉­嫩­脸颊,绿眸里浮现一丝清浅的戏谑,“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卖给你。”

“为什么?”未晚盯着他问。

“因为,我想要的,属于我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放手。”昏黄的暮­色­里传来幽然一句,仿佛是一种宣告。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必要了,”未晚霜寒了一张俏脸,“告辞。”

她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岂止古怪,简直不可理喻!

“等等。”低哑的声音叫住了她的脚步,她迟疑地转身,心中浮现一丝希望。

“季萧,天­色­已晚,好生护送扬小姐回府。”薄­唇­轻启,他淡淡嘱咐。

“不劳韩爷费心!”未晚扔下一句,几乎切齿。

“啪”地一声,­精­致的金丝木箸一折两断。

“晚儿?”宣扬惊讶地望着眼前那双无辜筷子的尸体——质地坚硬的上好紫檀木做的啊,居然被她吃个饭就生生地折了?

“王八蛋……”几乎快咬碎的银牙缝里挤出一句,未晚脸­色­忿怒地放下饭碗,“他居然敢耍我!”

“谁?”宣扬叹了口气问,“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是已经学会克制脾气沉稳应对了吗,怎么又轻易动怒?凡事要冷静点……”

“我还不够冷静?”柳眉扬起,“我忍到现在已经够冷静了!”

“那个混账韩钦,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没品的男人!他生意做得好,简直老天瞎眼了!”一想起今天的遭遇,她就气打不到一处来。

“谁?”宣扬目光一闪。

“就是抢掉我那块地的那个男人!”未晚愤愤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宣扬忽然沉肃的神­色­。

“他叫什么?”

“韩钦,”未晚不耐烦地答,“长了双绿眼睛,跟苍蝇似的,右脸上还戴个面具,装神弄鬼的,比苍蝇还讨厌。”

“是么?”良久,宣扬才缓缓出声。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目光温和:“别气了,把饭吃完,回头再好好想法子对付他。”

未晚点点头:“等着瞧,我早晚要他好看。”

宣扬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了,那抹笑容里,不同于寻常的玩世不恭和慵懒,仿佛有些沉重。

未晚拿起他的筷子继续吃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神情。

六十八 勾引

她和韩钦不共戴天。

在她杨未晚正式入主杨家五代基业,接连谈下几桩大生意之后,城东那块地成为她耻辱的败笔。

拿步天青的话来说,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莫过于到嘴的肥­肉­被人硬生生地抢走,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吃得有滋有味。

“你知道你输在哪儿吗?”风恰书斋老板的女儿风月俏,她的闺蜜扬起媚眼说。

“哪儿?”未晚没好气地问。

“首先,他是男人。”

“嗯。”据她目测,应该是的。

“其次,你是女人。”

“废话!”

“你知道你是谁么?”风月俏正­色­望着她。

未晚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哪,”风月俏顿足,“且不论叫无数男人垂涎三尺的显赫家世,你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惊鸿,婉若游龙的杨未晚啊。”

未晚眨眨眼,一时消化不了她连珠炮似的话语。

“你看你,整天穿个男装晃来晃去,你就不知道好生打扮一下,把那个韩什么的迷得七荤八素,再连人带地地拿下?”

“你让我勾引那只绿眼苍蝇?”未晚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风月俏舒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做梦!”未晚怒吼,“让我去勾引他?我现在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没用,”风月俏轻蔑地白了她一眼,“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知不知道?让你去勾引他,又不是让你嫁给他跟他过一辈子,有那么痛苦么?你就不能把那块地骗到手了,再把他一脚踢了?”

未晚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

良久地缓缓地,犹豫着开口:“这个法子真的可以?”

风月俏大大地点了个头:“实在不行的话,你每次望着他的脸,就心里默念,这是一块地,这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我……怎么下手?”

“我上回给你那本《折柳手记》呢?”风月俏挑眉望着她。

“你是说,那本全城姑娘竞相抢购,讲述怎样成功钓金龟婿的册子?”未晚眼角抽搐,“我得回去找找。”

《折柳手记》第一回:假装偶遇。

未晚默背了一遍书页上的内容,将小册子藏在抽屉里,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张纸。

每隔六日,西郊猎场。

每隔五日,回春医馆。

每隔四日,清净寺。

每隔三日,城南落霞湖。

……

“啪。”

重重的一掌拍在那张纸上,俏颜上表情凶狠:“姓韩的,拿不下你,我就不姓杨!”

轻罗小扇,纤腰玉带。

白衣佳人款款步出杨府大门,守门的老陈以袖子擦了擦眼睛,大惊失­色­地望着远去的背景——刚才那女子,难道是小姐?

“苍天哪……”他喃喃自语,自觉地认为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回春医馆,

“戴伯伯。”娇柔的女声唤着柜台后白发苍苍的大夫。

“你是……”戴同舟微惑地看向眼前的女子,随即满脸震惊,“小晚儿?”

“我是啊——”话还没说完,未晚的笑容就僵硬在嘴角。

粗糙的手掌摁向她的额头,戴同舟担忧地问道:“你这丫头,没发烧吧,好端端地怎么穿起女装了?”

未晚表情一滞:“我没发烧,你忘了我自己就会医术啊。”

“那就好,那就好。”戴同舟松了口气,“今天生意不忙?”

未晚摇头:“我就是逛街累了,上你这歇会儿。”

“那你去后头坐吧,茶水自便,我一会还要接待病人。”

未晚点点头,撩帘进里间坐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韩爷。”过了一会,只听戴同舟热情地招呼。

“戴老先生。”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一阵心潮澎湃,感觉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流窜。

稳住,她要等最佳时刻——她作了个深呼吸。

“小光,去取药。”

伙计撩帘进来,在药柜上拿了一包预先装好的药。

“我带出去吧。”未晚拍拍他的肩轻语,“我正要走。”

“那就麻烦杨小姐了,我正好去方便一下。”小光感激地把药递给她。

“这是谁的药?”千娇百媚的声音,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到款款步出的美人身上。

“韩爷?”她望向坐在墙边喝着茶的黑衣男子,故作惊讶,将手中的药包递了过去,“是你的吧,真巧,又遇到你了。”

绿眸淡淡地扫过药包上的方子,韩钦沉默了一会儿。

“杨小姐搞错了吧,我只是来看下嗓子,”良久,在她期待的目光里,他缓缓抬起头,耐人寻味的视线落在她巧笑倩兮的脸上,“敝人在某些方面……身体好得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了。

未晚以异于常人的神速收回手中的药,看向贴在上面的方子,面­色­顿时刷白,又飞快地涨红。

那是些,壮阳,补肾的药。

“那个……姑娘,”墙角有名矮个子的男人尴尬地望着她,脸涨得比她还要红,“那是我的药……”

脑中轰地一声响,她猛地将药包砸向他男人,仿佛那是个正要炸开的爆竹。

就在此时,韩钦忽然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她。

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么专注。

他的­唇­角轻轻地勾起一个邪气的弧度,笑容魅惑而迷人。

未晚尚未从打击中恢复,毫无招架之力地望着他渐渐靠近的脸庞……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轮廓实在是英俊,让她好奇他拿下面具的模样……等等,他靠的这么近做什么?让她心跳有些加快——电石火光间,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方才不过是个乌龙而已,她还有机会挽救,就像眼下,她可以继续搭讪……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平稳,轻轻地扑在她额上。

“韩……”

“你挡住我的路了。”平静,淡然的话语,飘荡在空气里。

她顿时呆住。

大掌轻轻地拨开她的肩,他从容不迫地,旁若无人地向门外走去。

六十九 佳境

《折柳手记》第二回:投其所好。

清净寺西阁水榭。

“是寒山先生的真迹,”凉亭里,韩钦望着手中的古帖,目光赞叹,“晚辈五年前曾见过他的另一幅字,至今难忘,不想今天又能一饱眼福。”

“这幅帖子就送给韩爷了,”元觉大师扶须微笑,“宝剑赠英雄,古帖送知音,我与韩爷一见如故,更何况你对本寺捐赠颇丰,老衲感激不尽。”

韩钦微讶:“此帖价值连城,晚辈所为实在不足挂齿。”

“韩爷受之无愧,只是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是否能帮上忙?”

“大师但说无妨。”

“下个月新帝迎后,皇上素来喜好书画之作,昔日来杭州视察时还为本寺题碑,巡抚大人前几日来访,希望老衲为大婚题字。”

“大师为墨界泰斗,想必那也是皇上的意思。”韩钦淡笑开口。

元觉点头:“老衲打算书一幅‘龙凤呈祥’,­阴­阳相衬,天下之笔以‘万水千山’为首,万水为紫毫笔,阳刚沉敛,‘千山’为紫毫笔,­阴­柔凌厉,若能相辅相成,那是再好不过了,老衲知道韩爷手上有‘千山’,故想借来一用,却不知那只‘万水’所在何处。”

“大师先莫着急,”韩饮望着他淡然一笑,“晚辈一定尽力帮忙。”

“不管能不能找到‘万水’,老衲都先谢过韩爷了,”元觉笑道,“诵经时辰到了,老衲先行告退,你且慢慢用茶,一会儿自有小僧送你出寺。”

“大师不必客气。”韩饮站起身目送他离去,眉心微微蹙起。

——千山?

——你认识?

——我用过另外一只,万水。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还是昨天,却有种万水千山的遥远。

“这么爽快就答应人家了,也不怕帮不上忙。”

背后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重叠,他转过身,黄衫女子倚在栏杆边,明眸里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原来杨小姐还有偷听人讲话的癖好。”他瞅着她淡然开口。

“天大地大,谁规定这地方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未晚跟着他在石桌边坐下,一派从容地望向他。

“那还真巧,又遇见你了。”他缓缓重复她那天的话语,成功地瞧见粉­嫩­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语气里的暗示和嘲讽太过明显,让未晚想忽略都难,她不自在地别开眼:“你打算怎么找那支‘万水’?”

“听说在你手上。”他姿态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她惊讶的模样。

“你从哪里听说的?”她十分意外。

“那不是重点,关键是你到底有没有?”他步步紧逼。

“我有。”她宣布,挑衅地扬起下颚,水眸轻眯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诱人。

“那你开个条件,怎么样才能借给我,”他盯着她利落开口,“我希望你的要求不是城东那块地,如果你以此要挟我,我只能说你做事太孩子气了。”

他轻轻松松地就封死了她对于那块地的觊觎,如果她真的提出这个要求,那她杨未晚在他眼里就是“孩子气”,幼稚。

王八蛋——她在心里暗暗咒骂,面上却笑开了花:“我是那么计较的人么?不就是一块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已经在那边动工开建了,我还能跟你抢不成?”

“那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始终带着点危险的气息。

“不想怎么样,”未晚微笑,“‘万水’借给你没问题,就当彼此交个朋友,何必事事谈钱谈利益呢,我借你笔,你给我吹首曲子,大家这样有来有往地就好了嘛……”

深沉的绿眸静静地打量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真实的意图,她笑容不变,几乎笑僵了一张脸。

“杨小姐能这么想,那很好,”半响,他淡然开口,“只是,我从来不为任何人吹笛。”

“不会吧,”未晚怔住,讪讪地开口:“就算是你喜欢的人也不例外?”

­唇­边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盯着她:“你对我喜欢的人好奇?”

“啊,”莫名其妙地,她有些慌乱,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要烫着她一样,“我只是随口一说。”

什么嘛,趁他低头的时候,她翻了记白眼——谁要是被他喜欢那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女人会看上他这只自大冷漠的绿眼苍蝇?

“你猜对了,就算是我喜欢的人也不例外,”潺潺的水声里,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因为我想给她吹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为什……”话还没出口,她差点要掉自己的舌头——她好奇这么多­干­嘛?他没机会给女人吹笛关她什么事?

“你说什么?”他扬眉望着她。

“我说,你那天吹的是首什么曲子?很好听。”

“水纹真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处。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他缓缓念出声。

暮­色­四沉,淡淡的余辉笼罩在他身上,许是因为他背光而坐,未晚有些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此刻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那日她看着他独自静立窗前吹笛,背影萧瑟孤单。

悠扬的笛声扬起,将傍晚的空气,编织成一个瑰丽而忧伤的梦境。有那么一刻,她不小心走进,然后觉得有些迷失。

这一定是幻觉,她表情古怪,迷惑而困扰。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假设……似乎不是假设,这只人面兽心,自私无情的绿眼苍蝇,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她该怎么成功勾引他?

准备工作没做充分啊,忽略了调查他的感情生活——拧着柳眉,她追悔莫及。

笛声戛然而止。

她抬眼望着他,一头雾水:“你继续。”

“不吹了。”他冷漠开口,打算走人的样子。

“为什么?”她疑惑。

“我第一次给女人吹笛子,她似乎不领情。”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未晚愣住。

“你是说……”好半天,她才震惊地喃喃出声,“你刚才是吹给我听的?”

“我是吹给猪听的。”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胜利的曙光在眼前绽放,未晚抑住胸口的气血翻腾:“你真的是吹给我听得?”

老天勒——她想仰天长笑,有希望啊!

“我说过了,我是吹给猪听的,”他淡然开口,“而且是头笨得无可救药的猪。”

“你……”未晚无语——真是的,他说话不能不这么恶毒吗?

“谢谢你慷慨借笔,听说你的天香茶楼过几天开张,我会题匾致贺。”他望着她道,俊颜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你不会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她对他十分不信任。

“是好话,”他简短回答,与她擦肩,“告辞。”

七十、风月

爆竹声声,锣鼓震天,舞动的金狮一飞而起,将悬于屋檐上的红布扯了下来,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顿时跃入眼帘——天香茶楼。

未晚站在二楼看着下面围观的人群,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

街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几个人抬着东西挤入人群。

“贺礼到!”为首的大汉气运丹田,大声吼道,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谁的礼?”宣扬走到窗边望了一眼,挑眉问道。

“不知道,”未晚摇头,“一起下去看看吧。”

步下台阶,她走到那几人面前:“什么东西?”

“回小姐,是块牌匾。”

未晚一愣。

——听说你的天香茶楼过几天开张,我会题匾致贺。

随即,韩钦那天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微恼的咬起­唇­,她有些忐忑。

“怎么了?”宣扬狐疑的望着她古怪的神情,“解开了看看啊。”

应该没事吧——他说他会写好话。

一咬牙,她伸手快速的将红绸布拉下来。

闯入视线的,是四个大字。

秀、­色­、可、餐。

龙飞凤舞的字迹苍劲有力地刻在乌黑的牌匾上,下方还有清楚的落款:韩钦。

整齐的抽气声过后,众人一片哗然。

“秀­色­可餐——”有人拖长了音重复,笑声暧昧。

“那个韩钦,不就是新起来的富豪,老跟杨家生意有摩擦的?”

“是啊,听说他之前抢了一块地,杨小姐很不高兴呢。”

“可送这块匾什么意思?哦……”有人忽然顿悟,“莫非他们不和是假象,其实早已互生情愫?”

“对对对,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啊……”

“不过,姓韩的求爱方式未必太露骨啊,人家姑娘家哪受得了?”

未晚瞪着那四个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僵如石头。

该死的韩钦!她就知道,他绝对不安好心,居然敢当众调戏她!

“晚儿,先把牌匾拿进去。”宣扬淡然出声。

“拿个鬼!”她气急败坏,“我这就砍了它!”

言罢她的身影已经闪进茶楼,转眼就拿了把菜刀子厨房奔出,可刚到大厅就被人死死抱住。

“风月俏,你拦着我­干­嘛?”她咬牙切齿的瞪着熊抱着她的女人 。

“你现在出去一砍就前功尽弃了!”风月俏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目标是什么?”

“什么?”未晚的声音小了下去。

“现在他敢在全城百姓面前送你这块瑃情荡漾的匾,你就该将计就计,让所有人以为你们真有一腿,继续趁热打铁!”风月俏说得神情激昂。

“将计就计?”未晚呐呐地重复她的话语。

“恩,你把这个给我,”风月俏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菜刀,“现在走出去,红着脸把牌匾拿进来,好好找个地方放着,然后微笑着请大家喝茶。”

未晚乖乖照做了。

“天作之合啊天作之合。”众人鱼贯而入,热情者不忘朝她鼓励打气。

“你在搞什么?”宣扬睨着她,微微蹙眉。

“二叔,”她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凑向他耳边,“你要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银子。”

他看着她半响,神情有些奇怪。

“随你。”他似是轻叹了一声,黑眸里有些无奈。

“宣爷,”有几位女子面露娇羞地围向他,“你以后会常到这家新店来吗?”

未晚拍拍他的肩,向他递了一个保重的神­色­,转身笑着离开。

宣扬却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知道不属于他的,终究会失去。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失去记忆的那个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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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角落里,风月俏与一名小厮窃窃私语。

“小姐,那明天我们书斋的小报就写今天这事?”

风月俏点头:“方才的情形都看见了?”

“嗯,”小厮喜滋滋地点头,“我想好了,明儿小报的标题就写‘首富千金,杭州黑马,假冤家竟是真鸳鸯’,一定能大卖!”

“聪明!”风月俏大赞,“这个月的薪水给你加倍!”

“谢谢小姐,”小厮眉开眼笑,“还是你有市场眼光。”

“风月,”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未晚看着她,“你­干­嘛呢?”

“没什么,书斋有点事,”风月俏推开小厮朝她微笑,“你找我?”

“恩,”未晚点头,有些欲言又止,“那个……你说趁热打铁嘛,所以我想今天就去西郊猎场找韩钦,谢谢他……送匾。”

风月俏眨了眨眼,一掌拍在她肩膀上:“那很好啊!”

“可是,我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未晚咬­唇­,“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没问题。”风月俏一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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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手记》第三回:趁热打铁。

西郊猎场。

白云悠悠,碧空万里。

一望无垠的草地上,一名黑衣男子身跨棕马,以闪电一样的速度疾驰而过,只听“嗖嗖”几下破风声,三个靶子接连箭中红心,赢来几名围观者鼓掌叫好。

未晚看得呆了。

这就是那只讨厌的绿眼苍蝇?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道傲然马上的熟悉身影却提醒着她方才目睹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仿佛天生是马上的王者,适合这种驰骋骑­射­的生活,为什么她竟觉得,他不该是名商人,而应该身在广阔的大漠,或者刀光剑影的沙场?

手臂一紧,几乎疼得她叫出声,将她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拉了出来。

“风月?”

她疑惑的望着身边的女人,后者却咬牙切齿地望着她:“扬未晚,你不够朋友,你欺骗我!”

“我怎么不够朋友,怎么欺骗你了?”未晚一头雾水。

“你说他是只自大冷酷,惹人厌的绿眼苍蝇,”风月俏含恨瞪向她,在望向远方那抹伟岸身影时却目光痴迷,“可我看见的明明是英俊潇洒,气度非凡,迷倒一片的极品男人!”

未晚膛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你确定你不喜欢他?”风月俏又问。

未晚一愣,点点头。

“那好,朋友有难,我为你两肋Сhā刀,韩钦就交给我了,”风月俏义气的拍拍她的肩膀,“我负责勾引他,到时候哄他把那块地送给你。”

话音刚落,她人已经朝前面奔了过去。

未晚震惊的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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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俏不是说笑的。

她真的开始勾引韩钦。

当未晚看着他们并肩走来的时候,可能春天的阳光比较耀眼,她居然觉得有些头晕。

“扬小姐,”韩钦望着她绿眸含笑,“你朋友很有趣。”

“哦,是吗?”她­干­笑,有些诧异的望着他淡淡的笑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也可以笑得这样温柔?难道,是因为风月俏?

目光落在好友身上,她看见后者正仰头望着韩钦微笑。

风月俏其实长得很美,身材比她娇小一些,明眸妩媚,丰胸细腰,­性­格也比她女人许多,发起嗲来能让人骨头都酥掉。

尽管追求者几乎踏烂了风怡书斋,但自认识她以来未晚从来没有见过她对任何男人上心,可这回她看着韩钦的目光,几乎热情到能融化万年寒冰。

而那块寒冰似乎也真的被她烤化了。

“晚儿,我们一起去骑马好不好?”风月俏欢喜地提议。

未晚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那韩爷,你教我骑马好不好?”风月俏期待地望着意中人。

“好。”韩钦答道,并未再多看未晚一眼,将风月俏抱上自己的坐骑,然后翻身而上,他拉起缰绳,正好将她环在自己的臂弯里。

风月俏双颊潮红,偷偷地朝未晚做了鬼脸。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这样也好,反正风月说了她会替她拿到那块地……那样,也挺好。

未晚想回她一个微笑,却觉得嘴角有些沉重。

在韩钦的目光也望了过来的时候,前一刻还沉默的她朝他们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声马嘶,棕马带着两人疾驰而去,越奔越远,未晚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久久未动,直到自己在他们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孤单的黑点。

七十一、如果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阳光被遮住,地上是抹高大的黑影。

不用抬头,未晚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虽然她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但还是看向他微微一笑:“看看风景也挺好啊。”

“风月呢?”她张望四周。

“季萧在教她­射­箭,”他朝远处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她脸上,“你不会骑马?”

“应该不怎么会吧,”她懒懒的回答,“二叔说我一年前就是从马上摔下来失忆了。”

“失忆?”他轻声重复。

“嗯,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她洒脱的耸肩,“无所谓,记不起的应该要么就是不重要,要么就是不开心的回忆。”

他没有搭腔,风吹起辽阔的草地,微微作响。

有些异常的沉默让未晚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却正迎上他的目光,那湛深的湖水里,似乎漂浮着什么情绪,却不让她看不真切。

“怎么了?”她狐疑的问。

“我正在想,”他淡淡一笑,绿眸紧紧地盯着她,“你会不会摔坏了脑袋。”

“你才摔坏了脑袋,”她气恼,“就知道你这人没什么口德,牌匾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牌匾有问题?”他不以为然,半点歉意也无,“我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上真实的感觉了。”

他暧昧的笑容和话里的含义让她先是一怔,随即双颊绯红。

“愿不愿意试一下骑马?”他又开口,“也许你的马术很好呢。”

他的提议让她有些动心。

才抬头, 却看见风月俏向她挥了挥手,笑得十分开心。

想起风月望着韩钦时爱慕的眼神,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想起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麻烦你回头把风月送回家。”

说罢,她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人是你呢?”背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仿佛蕴着一丝怒气。

心在那瞬轻轻一颤,但她当做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一声响亮的口哨之后,马蹄声纷然而止,下一刻她被人拦腰抱起,直接拉到马上。

剧烈的颠簸让她大惊失­色­,而更让她心慌的是紧紧钳制在她腰部的铁臂,还有耳畔的男­性­呼吸。

“你放我下来!”她挣扎着,却发现在他严实的怀抱里,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你还不肯安静下来,我可以直接掳你出杭州城。”他咬牙威胁,声音里透着不耐。

她顿时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冷冷出声,“还是你真的摔坏脑袋了?”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人是你呢?

他的话语再度在脑海里炸开,她心慌意乱,脸­色­苍白——她害怕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年前她刚接受自己失忆的事实时,所有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崭新的,她觉得茫然,觉得虚浮,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也害怕韩钦这个男人——对她而言,他神秘而且有一种压迫感,她不知道他从何处来,不了解他的背景和过去,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而他那双深沉的绿眸却仿佛能看透她一切想法和窘态,清楚她所有的弱点。

“我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做这些事情是出于什么目的,”本能的,她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来保卫自己,“风月想和你骑马,我不想,风月喜欢你,我不喜欢。”

腰上的力量骤然一紧,他几乎弄疼了她。

“很好,扬未晚,你够狠,”他在她耳边冷然切齿,“你还真敢挑衅我……”

他突然松在拽在右手的缰绳,身下的马失去了束缚,顿时加速奔驰起来。

“你疯了!”未晚脸上血­色­尽失,连忙一把捉住缰绳,控制住失控的马匹,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觉得自己像飞驰在云端一样。

突然间,她整个人都震住——为什么她的马术这么熟练?仿佛她从来都是个中好手一样。

那她又怎么会轻易从马上摔下?难道真的有什么意外?

一时间,她思绪纷乱。

再回过神时,他们却已奔向回去的方向。

——————————————————————————————————

“晚儿你好厉害,”她刚下马,风月就一脸惊喜的走了过来,“原来你马术这么出­色­。”

未晚讪讪一笑,不知如何作答。

“韩爷,那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教教我?我也想像你和晚儿一样快意驰骋。”风月俏一脸期待地望着眼前伟岸挺拔的男子。

“在下的荣幸。”韩钦淡笑,脸上已完全找不到一丝怒火的痕迹。

“这样吧,晚上咱们三个一起吃饭?”风月俏热情提议。

“我想起钱庄还有一些账目要处理,我就不去了,先走一步。”未晚笑了一笑,轻声开口。

“真的啊?”风月俏走上前搂住她的肩低声道,“好姐妹,谢谢啦,我保证替你把他拿下。”

“好。”未晚点点头,“那么,再见。”

她转身快步往前走。

这一次,韩钦再也没有拦她。

————————————

“小姐,这本书你还看吗,要不要我帮你收起来,你已经扔在这里好多天了?”正在打扫房间的丫鬟举着手中的书问道。

未晚抬头扫了一眼书名,利落开口:“送到厨房烧了吧。”

是那本《折柳手记》,反正,她已经用不上了。

最近的日子突然变得有些乏味,风月俏倒是常来,一直兴高采烈的向她汇报自己的感情生活进展。

韩钦喜欢吃她做的莲蓉酥。

韩钦的衣服几乎都是黑­色­的。

韩钦给她做了一幅画像。

韩钦的声音虽然沙哑,可是听起来很­性­感。

韩钦吹的笛声很好听。

……

——我从来不为任何人吹笛。

——我第一次给女人吹笛,她似乎不领情。

骗子。

他明明就是一个很随便 、很随便的人。

她举笔就在纸上狠狠画了个大叉,然后才发现那是刚做完的账本,顿时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她是怎么了?

为什么走神,为什么生气,甚至气得都糊涂了?

“小姐,外面有人给你送来一样东西。”另一名丫鬟捧着小包裹进来。

“谁送的?”她有些疑惑。

“老陈说是韩府。”

韩府?她错愕地盯着那个包裹——是韩钦?他又搞什么鬼?

缓缓打开丝缎,里面是一本书,《梅潭小札》。

她顿时怔住。

原来那个雨天,她在书斋前遇见的那个人,竟是他?

掉落一地的书是他亲手为她捡的,所以他知道她那本《梅潭小札》沾了泥污,也瞧见了她懊恼的表情。

后来她自己让风月俏重新订了一本,却一直都缺货,却未料到他送了一本过来,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周章。

盯着眼前崭新的书本,她的心,忽然间就乱了。

然后,就更加生气。

他凭什么在风月为他动心,与他朝夕相伴的时候还要来招惹她?

凭什么在猎场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许久都不再联系,却又在今天送来这本书?

凭什么他认为她扬未晚对他所做的事情就一定要有回应?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认识你呢?

她堵住耳朵——去他的如果。

她鄙视这个自大狂妄的花心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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