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
冲天的烈焰烧红了整片夜空,幽黑如墨的天色染着红雾,血色火光狰狞地撕开了原本寂静的天幕,灼烫的浓烟扑鼻而来,冲入肺腑间的是令人作呕的腥臭与焦枯味。
惨叫。
绝望的哭喊。
凌厉的风。
火势蔓延的嘶吼。
房屋倒塌的爆裂声。
晚儿。
晚儿——
有谁在凄厉地呼喊。
娘!
惊惧的声音才叫出口,嘴就被人紧紧地捂住,下颚都被狠狠地捏痛。
她挣扎着,踢打着,绝望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直流到那只钳制住她的手掌上,力道微松的那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下去,咸涩血腥的味道漫进嘴里,她竟有种近似疯狂的快感。
可是,他不放。
那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始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仿佛它的主人根本就没有痛觉。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肆虐的火海,在她眼前模糊一片。
她已经看不清那些房屋的模样,耳朵里叫嚣的,是无数冤魂的哀号。
只剩下她了。
壮丽的豪邸被地狱之火吞噬,化作炽热的灰烬,在被烧亮的夜空中狂舞。
只剩下她了——她以不顾一切的疯狂突然间往前爬,掌风骤起,左颊剧痛,她整个人被扇到一边,泪眼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俊美无俦的容颜面无表情,仿佛这世间的悲欢都不在他的眼里。
“你已经回不去了。”
——你已经回不去了。
梦寐一般的声音窜上心头——真的回不去了吗?
她缓缓地回过头。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火光,没有凄喊,只有冷寒的月光照着残垣断壁,夜枭嘶鸣着掠过。
这不是昔日家园。
这是一座巨大的孤坟。
晚儿。
飘渺轻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都能感觉到呼吸。
她迟疑地转身。
有道白影淡淡地倚在墙边,月色凄冷。
晚儿。
白影里的人慢慢地抬起头,微笑。
她瞪大了眼——
“娘!”
尖厉的呼喊冲出喉咙,她猛然坐起身,大口地喘气,失速的心跳拼命敲击着胸膛。
“做噩梦了?”悠然的声音自窗边传来,挟着娇声笑语。
她掀开帷帐,一双雪白的莲足勾起床边的布靴,动作轻巧地套上。
白色的锦袍遮住了玲珑的身段,袖口银色绣纹忽隐忽现,有种沉敛的华丽。
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缎带束住头发,她转身看向床边榻椅上的一对男女。
“韩姑娘这么好的资质,做什么老着男装?女儿家打扮肯定倾国倾城——”
“要你管。”不耐烦地打断美人的讨好,韩未晚抛出一记冷眼。
多事!她男人装也是倾国倾城好不好?
“宣爷——”美人委屈地低唤,顺势靠近身后宽阔的胸膛。
“没事,不理她,她月事来了,心情不佳。”如绸缎般悦耳的声音安慰着怀中的美人,俊颜的笑容虽然温和,却始终像面具一样,未及眼底。
“你才月事来了呢!”男装丽人愤然低吼,“干嘛把人带到房里来,扰人清梦?”
“这是我的地方,”男人慢条斯理地喝茶,“你有自己的房间不睡,总跑到我床上来做什么?”
“你床舒服!”
实情是,她每回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在他的床上才能睡着。
“宣爷,韩姑娘要是不开心,我们就走嘛,游湖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韩未晚怒视她。
“歌儿,”宣扬仿佛没瞧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径自哄着美人,“再给我一颗梅子。”
“好。”美人娇俏一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白了韩未晚一眼,小声嘀咕:“不就是捡来的丫头——”
“你说什么?”小脸凝结成霜,韩未晚双眸里迸出的冷光几乎要射穿她,“你最好别让我听见你说第二遍,你不过是他没事发泄的的一个玩物,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可以给他送上一打?”
“晚儿。”低沉的声音,隐隐带了些警告的意味,宣扬看向此刻如刺猬一般的人儿,眉心蹙了一下,仿佛对她的粗鲁言辞有些不满。
“你,你……”美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她气得连话也说不完整,想她杨言歌也算是艳名远扬,家世显赫的名媛,几时被人说得这样不堪?要不是心系眼前的男人,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乖,不要和她计较,小孩子不懂事。”
宣扬微笑,表情温柔似水,全然无视站在一旁的女子瞧见他这样子后不屑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切,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卖什么骚!
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她举步就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淡定的声音轻扬。
“随便,眼不见为净,”她暴躁地转过身,“你有事?”
“去把自己刷洗一下,”微带嘲讽的黑眸望着她一额因噩梦而起的冷汗,“走过的时候都闻到臭了——”
门砰地一声,被粗暴地关上。
宣扬低下头继续享受怀里的暖玉温香,嘴角却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探春
素月分辉,银河共影,烟波浩荡的湖面,夜色迷离。
料峭春风吹过,一湖灯火摇曳,岸边小楼临照。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几艘画舫驶过,岸上学馆朗朗的读书声散乱了一些,一些按捺不住白衣书生们纷纷奔下楼,争先恐后地捞着水里的花灯,引来画舫上的姑娘娇笑连连。
“德性。”轻嗤一声,斜倚窗前的俊俏公子扬手将手中的蜜饯扔了出去,引得湖面上的鸭群一阵扑飞。
“哎,这是今年出罐的第一碟梅子,”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拿起手中的丝帕抽了他一记,“浪费!”
“寒食了么,凤娘?”少年想起刚才入耳的诗句,看着窗格上柳条,转过头来问,清丽脱俗的面容,眉心一点红艳的朱砂痣,正是男装打扮的韩未晚。
“嗯,”虽上了年纪,但艳丽的容貌仍可窥昔日风华,沈凤轻叹了一声,“又老了一年。”
“哪里,您是越老越妖娆,升天了还能勾引玉皇大帝。”
“啐!”沈凤作势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蹙眉看着小桌上的几碟食物,“怎么一口都没动?”
“没胃口。”未晚倚在软枕上,慵懒地回答。
“胃不和则寝不安,瞧你这精神不振的样子,这两天晚上又没睡好?”沈凤打量着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我是寝不安而胃不和,”未晚不解地看着她起身,“你去哪?”
“给你煮点东西去。”
“今天不是家家禁火,只能吃现成食物么?”
“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你等着啊。”
未晚自软榻上坐起,轻巧一跃就在沈凤脸上偷袭了一口:“还是凤娘最疼我!”
“没个正形。”沈凤嗔怪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记,身姿摇曳地出门。
燕雁无心,瘦湖西畔随云去。烟笼寒水,吹笛到天明。
猫一般的眸子在歌声入耳时微微睁开,船身颤了一下,大概是停住了,未晚缓缓坐起身望向窗外,已到了拱桥下,右方驶来一艘画舫,也等着过桥。
瞅了一眼那艘船上的灯笼,她嘴角噙笑地下榻,走上船头,足尖轻点,在凤娘的呼唤声中,她已经跃上了对方的船。
回头朝凤娘做了个鬼脸,她隔着珠帘沉声开口:“冷姑娘——”
“今日不见客。”清冷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客气地打断她。
“在下千里而来,为的就是一仰芳容,姑娘如此冷淡,真是伤煞在下了。”
“今日不见客。”淡淡的语气重复方才的回答。
未晚捂住不禁笑开的嘴,站在珠帘前未动。
“你——”冷香浓蹙眉拉开珠帘,看见她之后顿时无奈一笑,“是你这个捣蛋鬼。”
“我说这瘦西湖上有哪位女子能唱出这么清高脱俗的曲调,往外一看果然是你的船——”
恢复娇柔的声音哑然而止,未晚看着临窗而坐的男人,不由嘲讽一笑:“怪不得香浓姐不见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宣爷在这里。”
宣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不应声,径自翻过手中的书页继续阅读。
“你今天这身紫袍真好看,像个翩翩美少年。”冷香浓拉着她的手赞道,闻出了空气里的火药味。
这对养父女也真是奇怪,成天犯冲似的。
“呵,打扮谁及得上他啊。”挑衅地朝目标人物努努嘴,她的鄙视全写在脸上——瞧他那是什么衣服,雪白的丝袍上大片红花朵朵,这个妖人!他以为他这个样子俊帅无双独步天下么?
“是啊。”冷香浓微笑着答。
“什么是啊?”未晚一头雾水。
“宣爷这样是俊极了。”
未晚捂住嘴,脸色白了一下——她刚才那些话都情不自禁地说出口了么?
目光射向窗边的人,他完全把她当成空气,仍然姿态悠闲地读着他的书册。
无名火起,她撇嘴:“喂,那个杨什么歌呢,你怎么舍得抛下人家,跑到香浓姐船上来?”
“呀,有醋味,”冷香浓作势朝外面看了一下,“凤姐今晚做什么菜?”
“什么醋味……”未晚嘟哝,脸颊心虚地胀红。
“没事,我就随便猜一下,”冷香浓忍俊不禁地望着她,“宣爷来了一下午了,反正我抚琴,他看书,无不干涉,倒也清静。”
“那是,也只有你看不上他,要是换到别的船上,他早被人生吞活剥了!”未晚没好气地开口。
冷香浓失笑:“哪是我看不上宣爷,他这番风姿的人物,遗世孤立,能把谁放在心里啊,我是识时务,省得自讨没趣。”
“遗世孤立?”未晚朝男人作了个鬼脸,“还梅妻鹤子嘞!”
“你像鹤么?最多也是一只鹌鹑。”凉凉的话语自窗边飘来,宣扬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好看的弧度,黑眸淡讽地望着她。
“你才鹌鹑呢!”她哪里像那种又蠢又呆的动物了?
冷香浓扑哧一声笑出来。
三、欢颜
船身一颤,隐隐传来人声。
“怎么回事?”冷香浓秀眉轻蹙,朝外头问道。
“回主子,有艘船挡在我们前头,说是要向宣公子求医。”
“呵,怎么除了我谁都知道他在这儿?”未晚嘲弄地一笑,起身撩开珠帘出去看热闹。
对方貌似来头不小,三层的游船,雕栏画柱,每一处都是精致而不失奢华,即使在这王孙贵胄络绎不绝造访的瘦西湖,也是难得一见。
未晚到外面的时候那艘船已经架了木桥,几个人走了过来,画舫上的下人们上前去拦,未晚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态度玩味地看着,自小跟在宣扬身边,什么样的场面,什么样的角色她都见过,在她眼里,不过是不同的戏码罢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气宇轩昂,一袭藏青锦袍,腰间挂着苍鹰翡翠佩,身后的几个随从也是衣着不凡,他抱拳行礼,眉目间有一缕愁色:“在下宋问,冒昧打扰宣爷和冷姑娘实在是因为犬子久病不愈,为人父母万分忧急而不得已。”
“既然知道是打扰了,那就请回吧。”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珠帘里传出,显然事不关己的样子。
未晚轻轻一笑,见怪不怪。
“宣爷!”宋问面露急色,但还是按捺着恳求:“在下自京城一路赶来,就是要找到宣爷,天下间只有您能救犬子了,如果您愿意出手相救,不要说万贯家财,让在下做什么我都是万死不辞!”
“好啊,那你去吧。”慵懒的声音悠然荡起。
“宣爷?”宋问怔忡,不明所以。
“既然你都说了,那就请便吧,不用万死,一次就够,我会救你儿子。”珠帘撩开,清脆的碰撞声悦耳动听,俊逸非凡的男人走了出来,长身玉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爷!”听懂了宣扬的意思,那几个随从顿时变色,紧张地望着身前的主子。
“怎么样?决定了吗?”宣扬平静地开口,仿佛根本不是在谈什么生死大事,“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
僵立船头的男人额前沁出薄汗,脸色铁青地望着宣扬,完全没有料到他真的会给自己这样的难题。
“看您的样子,平时很少求人吧,那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话,想来也是听别人说惯的,”宣扬负手而立,看着满湖夜色嘲弄地一笑,“说话之前,还是想想清楚比较好。”
“爷,宋家不能没有你——”一个随从忍不住出声。
“这么为难,让我来试试好了,”温润的嗓音在夜色中氤氲开来,柔和的笑声随即响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
“你是——”宋问疑惑地看着坐在船头的翩翩紫衣少年,一时猜不透“他”的来头。
“干爹,你说如何?”未晚忽然肉麻地唤着宣扬,甚至走到他身前秀了个灿烂的笑脸。
只有宣扬看见,她的眼里有着“你敢说不我跟你没完”的暗示。
明白了她的身份,宋问眼里顿添一抹惊喜。
宣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随即微微一笑,转身走入船舱。
“这位公子——”看着他离开,宋问迟疑地望向未晚。
“我姓韩,”未晚瞅着他一笑,“干爹答应让我替你儿子看病,你的意思呢?”
“如果韩公子愿意一施援手,那是再好不过了。”宋问喜出望外。
“我也有条件。”
宋问一怔:“公子请讲。”
“我治好了你儿子,你得给我一样你的至爱。”在没良心的人身边待久了,也别指望她能慈悲到哪去。
“我答应你。”宋问望着她,斩钉截铁地承诺。
姹紫嫣红处,粉霞缭绕,不过是几天时间,就已经满庭芳华。
很特别的花,浓艳素雅兼有之,虽无风似自摇。
而花前的那人,却丝毫未失色。
未晚停住脚步,看着仰躺在藤椅上的人。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眼睫是漂亮得叫人惊艳的,仿佛两把扇子一样,遮住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眸。
抿着的薄唇,嘴角是勾人的弧度,于是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种嘲弄世间的模样。
即使在这一片瑰丽的天地里,芬芳扑鼻,他的气息,始终是特别的,干净的……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有一种人,红尘中自由来去,却始终独有一片天地,他就是这样的人。尽管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始终像谜一样。
而她一直在尝试寻找谜底。
仿佛像梦游一样,她恍惚伸出手,缓缓地,轻轻地——
他睁开眼。
淡定无波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她局促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未晚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
她怎么会忽略——以他的功力,一开始就应该察觉到她的靠近了。
“这回拿到了什么?”他问。
“京城第一酒楼,俱欢颜。”原来那是宋问的至爱。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温润如玉的声音徐徐吟诵,宣扬微微一笑,“纵得广厦,未必真可得欢颜。”
“听说俱欢颜有九层,人人都想登上第八层,跻身王公显贵之列。”他又开口,黑眸意味深长地望着未晚。
“人之常情。”未晚眸光微黯。
“通常失足者,往往离峰顶不远。”他盯着她。
“就算身在峰顶的人,也会有掉下来的一天。”她冷笑。
“你已经回不去了。”梦里反反复复听见的话,此刻又在耳边响起。
“只要我想,无论从前或是以后,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去的。”垂在身侧的双拳握紧,她倔强出声——就算那是条不归路,她也会走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轻风吹过,耳畔依稀有叹息声。
四、沉醉
食物若是够漂亮,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看美人做美食更是如此。
青花白瓷碗里,色彩纷呈的素锦面在汤汁中闪着诱人的光泽,配着卤蛋切片,葱花淡洒。
“这面条的颜色是怎么做出来的?”未晚好奇。
“青的面团里兑菠菜汁,橙的是胡萝卜汁,”冷香浓捞着手中的面条,回头看着她讶然一笑,“你都吃上了?”
未晚朝她做了个鬼脸:“好好吃。”
檀香木小几上摆了三碗面,一碗在未晚手中,一碗在冷香浓面前,一碗没有主人。
未晚狐疑地眨眨眼。
冷香浓自顾自地捧起碗,仿佛没有看见她不解的眼神。
未晚悻悻地撅了下嘴——冷香浓不比凤娘,撒撒娇说点好话就能对付,她有脾气有性子,拽起来谁的帐都不买,就算那个自命不凡的宣某人也不能幸免,而这也正是未晚最欣赏她的地方。
“什么曲子,这么苍凉又激昂?”未晚掂着茶杯,循着琴声望向冷香浓。
“破阵子。”后者淡淡地答,流畅的音律自指间一泻而出。
“可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未晚挑眉问道。
冷香浓点头。
未晚诧异:“你一个娇弱女子,怎么会想到弹这样的曲子?”
冷香浓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直到一曲终了,才轻轻开口:“一个朋友教的。”
“哦?一个朋友……”未晚托着下巴笑睨着她,“情郎?”
“从未有情,何来情郎之说。”冷香浓垂眼,状似漫不经心地拨弦。
“从未有情——是他无情,还是你无情,却又怎知无情?”兴味被成功勾起,未晚眼神无限期待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见她微微失神,未晚乘胜追击:“那碗面是留给他的?”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冷香浓蓦地抬起头看向她,终是轻点了下头:“今天是他的生辰。”
未晚却因为她的话突然怔忡——也有一个人是今日生辰吗?
“怎么了?”冷香浓不解于她的沉默。
未晚摇头,笑容有些落寞:“没什么,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动心。”
“动心有什么好?自寻烦恼而已,天下哪有那么多皆大欢喜的好事。”
至此,未晚已经隐隐窥得她的心思,不由怅然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宣爷对你极好。”
未晚脸上蓦然浮现可疑的红云:“你提他做什么?”
“掩耳盗铃,”冷香浓笑讽,“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
未晚瞪着她,丧气地倚在软榻上不说话。
“他对我好个屁。”过了很久,她终于闷闷地冒出一句。
“怎么不好?独门医术传给你,锦衣玉食供着你,两样对女人而言最重的东西他都给了你,知足吧。”
“什么意思?”
“才智与财富,前者能令女人赢得自尊,后者让女人在维护自尊时不会太辛苦,未晚,你比我幸福许多。”
“我明白,”未晚抱膝,将头埋进双臂间,声音模糊:“我宁可这些他给得少一点。”
“那你要什么多一点?”冷香浓瞅着她。
“香浓姐——”未晚拉长声音求饶,被她的锋利逼得无路可退,“不和你说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就不该用什么情郎的话题作开头,都怪那个让她好奇心大起的神秘男人!
“不提也罢,”冷香浓看着她起身望外走,“你去哪?”
“闷得慌,出去走走。”未晚讪讪地答,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嘲弄的轻笑,顿时更觉窘迫,逃似的快步离开。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轻轻——”一阵酒气扑面而来,醉醺醺的男人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舌头打不过转来。
“傻笑。”未晚的视线从窗外川流不息的街头收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什什……么?”男人瞪眼。
“肯爱千金轻傻笑。”她静静地答。
“哦……轻傻笑,”男人貌似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即皱了下眉,“不对……不是傻笑。”
“那是什么?”未晚反问,如猫戏老鼠。
“没有谁会拿千金换傻笑……”男人挣扎着反驳。
“我给你千金,你笑一个。”
“不要,我笑不要钱……”男人嘿嘿一笑,搂住身着男装的她,“贤弟来,一起喝酒。”
旁边桌上,他几个同伴一起吆喝。
未晚瞅了他们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就仰头而尽。
“好!好酒量!”欢呼声四起。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一路燃烧成炙热的火焰,烧入肺腑,血液似乎都跟着沸腾起来。
胸中的郁结似乎也因此轻淡了一些。
冷香浓说得没错,那个人的确给了她很多,甚至是他完全没必要付出的东西。
可是,她究竟还要什么呢?
她真正想要的,他是否又愿意给?
“再干!”隐隐醉意渐深,她大笑出声,“来,我们划拳!”
衣袖洒脱地卷起,洁白如玉的皓腕挥舞,映入有心人惊艳的眼中。
五、喜欢
帘幕低垂,留半窗斜月。
一室烛火明朗如昼,着藏青丝袍的男子站在桌前挥毫书写,墨色倾泻处,字句跃然纸上,颀长的身影倒映在地上,都透着孤高潇洒的气势。
“天青。”他停笔,声音低醇如佳酿。
“爷。”高大的黑衣男子在他桌前站定。
“你觉得这些字怎么样?”
步天青的视线缓缓巡过宣纸。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他抬头看向身旁男人英俊的侧颜:“爷心中有事。”
“何出此言?”宣扬不疾不徐地出声询问,目光仍是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字迹。
“书字最忌书性,爷今夜写的这幅字,乍看行云如水得心应手,惟独一个‘免’字现败笔,勾画间刻意求慢而见凝滞。”
见宣扬沉默不语,他又开口:“天青不擅赏字,只是随意揣测。”
“没有,”宣扬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好。”
取过一旁的湿巾擦了擦手,他看向步天青:“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
宣扬没有说话,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的夜色,过了半晌才清朗出声:“出去走走吧。”
步天青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什么也没问,只是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还是周兄赏遍百花,道行够深,想不到眼前这位是假潘安,真美人——”灯影摇曳的巷子里,有人发出声声赞叹,笑声里透出一股淫亵。
“别光顾着看,帮我搀着她,”同行那人得意地嘱咐,“走快点,到家有的是机会给你看!”
飘忽而轻脆的铃铛声渐渐传来,银色的月光下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然后缓缓停下,宝蓝色的丝幔里隐隐透出一个人影。
“放下她。”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在夜色里。
巷子里原来的两个人一愣,看向被他们挟持在中间的男装女子,互递了个眼色,继续往前走。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马车里声音再次响起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三尺青锋已横在两人面前。
“爷,怎么处置?”步天青冷冷地看着眼前两个模样猥琐的男人。
“你们是谁,凭什么拦我们的路?”姓周的男人壮着胆子开口。
步天青嗤笑一声,目光落在被他们架着的韩未晚身上:“你自己心里清楚。”
“天青,”马车里的人似是不耐烦地开口,声音慵懒:“我不爱听废话。”
银光一闪,步天青手中的剑已经抵在周姓男人喉头。
“你干什么?我不信你敢就这么……杀人!”后者吓得面无血色。
“今夜月色明媚,瘦西湖上歌舞升平,”低沉悦耳的笑声扬起,“若有两个人喝醉了跌入湖中溺水身亡,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稀罕事。”
“爷说的是。”步天青微微一笑,眼神却瞬间冷绝。
“我们放了她,”另外一人惊得声音都变了,“我们这就放了她!”
步天青上前一步接住韩未晚滑下的身子,再转过头时,只见那两人已吓得狂奔而去。
“无胆鼠辈……”他嘲讽一笑,却见马车帘幕撩起,颀长的身影探了出来。
“爷,你不用出来,我来就可以了……”声音骤然止住,他迟疑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后者正从他怀里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子抱了过去。
“回去吧。”帘幕重新放下,淡然的声音传出,听不出什么情绪。
马车驶入院子,步天青站到一旁刚伸出手,抱着韩未晚出来的宣扬却手臂偏了下,避过他,直接下了车。
步天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却立刻识相地开口:“我去叫丫鬟准备点热水,给小姐洗澡。”
“把热水送到我房间就行了,她从小不喜欢和人太过亲近。”宣扬瞅了怀中的人一眼,低声吩咐。
步天青微怔,随即点了下头。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喝这么酒,她醉得很厉害。
酡红的睡颜,是毫无防备的天真模样,却又一种惹人心怜的妩媚。
他深深注视她,伸手撩开她鬓间微微凌乱的碎发。
烛火摇曳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让那张俊逸清冷的容颜添了几分柔和。
“晚儿……”他唤她的名字,不自觉地逸出一声轻叹。
也许因为是他指间摩挲过的触感,她皱了下眉,翻了个身,却正好搂住了他的腰,这一搂,却像找到了个舒服的抱枕,她不肯放手了。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瞅着她孩子气的动作,无奈地一笑。
目光落在她那身男装上,才发现衣服被酒浸了半湿,他蹙眉,终于还是伸手推了推她:“晚儿。”
叫了几声,再加上身体被摇晃得厉害,她昏昏沉沉地抬头,朦胧的水眸望向他:“宣扬。”
她的声音沙哑而可怜,却有种说不出的魅惑感,让他不禁怔住。
素净的小手顺着他的腰攀爬,然后她整个人依偎在他胸口,双臂环着他。
“晚儿,”他抬起她小巧的下颚,“先洗澡再睡觉好不好?”
猫一样慵懒的眸子半眯着,她朝他轻轻一笑:“宣扬……”
“嗯?”
“我喜欢你。”她抬头,唇碰了上他的,蜻蜓点水。
他顿时愣住。
六、负气
修长的手指解开腰带,丝缎外袍敞开,里面是白色的单衣,宣扬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眼神迷离的酣醉人儿,动作轻柔地抽开她身侧的衣带,纤秀而光洁的肩头毕露,裹胸上莹白的肌肤在烛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宣扬……”懒懒的娇唤从粉唇里逸出,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臂环上了他的颈项,就怎么也不肯放开。
低头那瞬,他的的下颚碰上了柔润的肌肤,美好的触感让他眸光一暗,垂下眼,他有些无奈地轻叹:“晚儿,先放开我好不好?”
她这个样子,即使是圣人遇见也会发狂,就算他一直有惊人的定力,这一刻也感觉到自己的气息紊乱了一些。
她咯咯地笑,笑声如银铃,清脆动听。
夜风吹起了纱帘,大概是凉到了,秀眉不悦地蹙起,她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一些。
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腰际,与洁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视线缓缓下移,他怔了一下,然后伸手拨开了覆在她后腰的几缕青丝。
瞬间,过电如雷殛。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步天青回头看向正疾步走出的男人。
“叫丫鬟过来替她沐浴更衣。”他沉声吩咐,目光直视前方,月光下的俊颜似乎格外苍白。
“是,爷。”步天青低头应允,敛去眼里那一抹惊异之色。
如钩的新月在浮云间若隐若现,深蓝的天幕上,群星闪耀,月光如银,缥缈的云雾缭绕着白色的纸鸢,远远望去,它越飞越高,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苍鹰,随时都会振翅而飞。
晚儿,喜欢么?
男人淡然而慵懒地笑。
喜欢——宣扬,你可以把它给我么?
小孩子不可以这样叫我名字,没礼貌。
带笑的轻斥响起,线筒被轻轻地放在稚嫩的手心,大掌报包覆纤细的指——握好,晚儿,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牢它,要不它会飞走的。
嗯。她听话地点头。
轻灵的纸鸢在云里穿梭,翻飞,她追着它,边跑边笑。忽然间,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线绳扯断——
不!
她惊呼,蓦地睁开眼,紧簒的掌心里一片潮湿。
下一刻的感觉,头疼得仿佛要裂开,每一根血管都因为酸胀而叫嚣着。
起身下床,她埋首在铜盆内的冷水里半晌,抬起头,梳妆镜里是一张苍白而倦怠的脸。
庭院里花木繁盛,扰人的芬芳扑入呼吸,带着腻人的甜香,让人觉得有些胸闷。
“步天青。”未晚叫住走廊里身着玄色衣袍的高大男子,声音里有一丝烦躁。
“小姐。”后者微微颔首。
“昨晚我怎么到家的?”依稀记得,自己在酒楼喝了不少。
“小姐醉了,是属下带回来的。”
“哦。”她似是漫不经心地淡应了一声,心头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郁结。
是她的错觉么——昨夜昏沉间,依稀有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轻柔地搂着她,那一种叫人安心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她胸臆间。
原来,是步天青。
“他呢?”眼睫微抬,明眸里带着询问。
“在后院。”步天青简短地回答,神色有些复杂。
未晚并未注意,直接往后院走去。
“宣爷你好坏,这么久都不来找我……”肉麻的娇嗔在凉亭里响起,嫣红粉霞掩映下,美艳女子柔弱无骨地倚在男人身上,痴痴地注视着眼前俊美无双的容颜。
“这不专程派人把你接来了么。”即使佳人在怀,清冷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从容,只是嘴角勾出一个淡定的弧度,却动人心弦。
杨言歌听得窝心的诱哄,粉颊一片绯红。
“这花开得真好。”她伸手探向一枝嫣红如火的花朵,准备折下来细细把玩。
“啊——”她惨呼,腕间剧痛,顿时眼泪汪汪地缩回手。
“那些是我的花,你没有资格动。”未晚站在不远处,手中掂着一粒石子,冷冷出声。
“宣爷,”杨言歌又惊又怒,含泪委屈地躲到宣扬怀里,“她欺负我!”
未晚只是嘲弄地撇嘴,满不在乎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男人的身上。
忽然间,她浑身一震。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这么多年,无论她做了多出格多离谱的事,他都从来没有流露过这样的眼神——严厉的,愤怒的,失望的……厌恶的。
厌恶——她头一回在他的表情中读出这样的讯息。
她望着他,试图以平静的神色掩饰她内心骤起的慌乱,再一次仔细揣测他此刻的真实心境。
“你闹够了没有,”他低沉出声,眼神特别地冷,“不要总是这么刁蛮任性。”
“那些是你给我种的虞美人,我不许别人碰。”心被他责备的话语而刺伤,她倔强地迎视他。
“我可以种下它们,也可以毁了它们。”
“你敢!”她暴怒。
“你是在威胁我?”他轻轻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韩未晚,你还真是越大越有出息了。”
“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来提醒。”
越大越有出息——他可还记得昨天是她生日么?
“歌儿,你喜欢什么花?”宣扬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是低头笑望怀里的女子。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杨言歌止出哭泣,乖巧地回答。
“笑话,既出淤泥,又怎会有不沾脏污的道理。”未晚冷嘲,垂在身侧的双拳握紧,“真是看着你们都碍眼。”
“觉得碍眼,那你走好了。”宣扬抬头,慵懒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
“走就走,谁稀罕!”
“你要走了,那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淡然的言语似真似假,辨不清是玩笑还是气话。
可显然,这对于处在愤怒中的韩未晚无异于火上浇油。
“如、你、所、愿。”她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口,然后转身绝然离开。
走得太急,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注视着她背影的那道目光,藏着怎样的情绪。
七、冷战
“丫头,吃饭。”沈凤撩开帘子,声音响亮。
“没胃口。”模糊的声音自榻上传来,仿佛梦呓一样。
“你给我起来,”沈凤捧起埋在毯子里的小脸,柳眉不悦地竖起,“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凤眸徐徐张开,眼神却完全不是刚睡醒的那种惺忪,反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清亮。
“我吃,还不行嘛。”未晚开口,低哑的声音懒懒的。
“都三天了,你还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回去见他?”沈凤表情试探地望着她。
“见谁?”未晚托着碗姿势松懈地靠在窗边,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藏青外袍,有一种丝毫不逊于男儿的不羁英气。
沈凤气结,白了她一眼。
“你这气生得可够久的,”她在未晚对面坐下来,“可不是你先招惹他的么?”
“我不爽。”俏脸冷若冰霜。
“何必呢,到头来自己生闷气,”沈凤意味深长地轻叹,“没有人可以伤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伤害。”
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未晚沉着脸没有说话。
该死的,的确——就算没有承认,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觉得受伤了。
每想一遍他当时那种疏离的眼神,不耐的语气,她胸口都难受得慌,仿佛无数只虫子在啃咬一样。
“无所谓,反正是寄人篱下,活该看人脸色。”她闷闷出声。
“寄人篱下?”沈凤惊笑,“你这样还叫寄人篱下的生活?拜托,丫头,你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这年头有多少人是站着的,跪着的,他对你怎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不好?”
未晚抿了抿唇,看了她半晌才低声回应:“凤娘,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刁蛮任性?”
“刁蛮任性?当然不是,”沈凤嘲讽一笑,“要我说简直顽劣不堪,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别说是收养的,就是亲生的也棍棒伺候无数回了,怎么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而且几年就这么一次?”
“凤娘!”未晚又羞又恼,表情别扭地看着她。
“丫头,其实你那点心事我明白,左右不过是儿女私情,猜心的把戏,”沈凤劝慰地握住她的手,“可做女人,再聪明也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太明白,计较太多,就更容易受伤。偶尔撒娇惹人心怜,性子使多了就不讨喜了。当然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性子太冲,更何况宣扬也不是寻常男子,你更应该多花点心思,多一点耐性,既然你已经占尽近水楼台的机会,就应该好好珍惜好好经营,而不是把局面越弄越僵。”
被她明明白白地剖析了心思,未晚的脸微微胀红,局促地点了下头,便假装专心地对付自己的午饭,可一颗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睡得朦朦胧胧,依稀觉得有些冷。三月末的天气依旧有些凉,料峭春风轻寒。
风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窗帘被人拉上,接着温暖的触感自额际一直流连到脸颊,又仿佛有谁在耳边轻轻一叹,低低地唤了一声,晚儿。
太过熟悉的声音,却有种深重的怅然和无力感,即使在睡眠中,她都觉得心里一酸。
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究竟是谁在身旁,头顶忽然一麻,她的意识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窗帘真的是被拉上的。
心中有些异样的惆怅,下意识地撩开丝帘的一角,已是夕阳西下,暮霭沉沉。湖面水气氤氲,远山陷入昏暗的暮色中,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显得格外苍凉。
堤岸的灯一点点地亮起来,沿街酒肆渐渐热闹,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抹熟悉的白色蓦地闯入眼里,码头上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伫立,风姿卓绝。
她猛地坐起身奔到船头——没人。
只是一瞬,那个位置空无一人,仿佛刚才所见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可是心里强烈的存在感告诉她,她见到的那个身影一定是宣扬,而且他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眺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心跳突然间剧烈起来,她大声地唤:“凤娘!”
“怎么了?”沈凤诧异地望着她苍白的脸色。
“刚才有没有人来过?”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噢,是宣扬,”沈凤笑着答道,“他看了你一会儿就走了,还让我不要叫醒你,我想他还是放不下你,回头你还是回去好好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要叫醒我?”未晚讷讷地重复,想到梦中头顶一麻的感觉,不由微怔——是他点了她的睡|茓么?
“嗯,我想他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未晚犹疑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方才那转瞬消失在她视线里的身影,让她觉得更加忐忑,就仿佛,他真的要就此消失在她生命里一样。
八、勿念
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接着一道藏青色的身影闯进了屋,急匆匆地就往里走。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熟悉而清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地弥漫着。
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
未晚失神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无意识地把玩着床幔上垂落的穗子,脸上隐隐浮上一丝落寞。
视线漫无目的地巡回,落在书桌上——她蓦地站起身,表情震惊。
他喜欢的镇纸与笔墨都消失了。
而这些向来是他游遍天下也会带在身边的。
下一刻她冲到衣橱前,猛然拉开橱门,浑身顿时冰冷——他常穿的那几件衣服也不见了。
“步天青!”她奔出房间连声呼喊。
“小姐——”闻声而来的是管家,他神色犹豫地望着她,讷讷出声:“爷和步公子都走了。”
“走了?”未晚脸色一变,“什么意思?他们去哪里了?”
“爷没有说,只是给小姐留了一封信。”管家见她一脸寒霜,战战兢兢地把信递给她。
未晚接过来,手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她狠狠撕开封口。
保重。
勿念。
一纸素笺,只写了四个字。
她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小姐?”管家关切地问询。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她扶住一旁的廊柱,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句。
脚步声渐远,四周安静下来。夜色深沉,霜露正寒,冷意从四肢百骸入侵,连五脏六腑几乎都凝结成冰,仿佛轻轻动一下,都会化成碎片。
他是什么意思?他这算什么?
眼里酸热翻涌,她以为自己会掉泪,结果嘴边浮上的却是冷笑——白痴也看得出来,她被抛弃了,像一个傻瓜一样,被独自留在原地张皇失措。
六年前,他自那场地狱之火中将她救出,六年后,他又亲手将她推入无助的深渊,手段是同样的从容潇洒,同样的——绝情。
保重?她不禁冷笑——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惺惺作态?
勿念?他是猜透了她那些愚蠢却又不可救药的情思么?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她执意纠缠?
“小姐,你要做什么?小姐——”丫鬟们看见她提剑从房中出来,吓得连连惊呼,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穿过走廊,她的脚步越越急。浮云时而蔽月,忽明忽暗的天光让她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沉。
寒光闪过,数枝嫣红坠落,一地残艳。
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离开?就算要走也应该是我走,凭什么是你?
既然最后还是会留下我一个人,当初又何必救我,何必收留我?
总是你作决定,总是你说了算,对你而言,我是否只是一个宠物而已,高兴了来逗弄一下,不高兴甩手就走?
这些虞美人,是你为我种的,你说过你可以种下它们,也可以毁了它们,既然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心疼?不如让我自己亲手毁掉,从此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泪眼模糊,饱含痛楚的控诉在心底叫嚣,她却死死地咬住唇,一个字也没有出声。
花瓣如雨一般飘洒,无声地坠入泥间,就如她的爱情,连哀悼的机会都没有。
火油刺鼻的气味飘来,疯狂的火焰吞噬了惨败不堪的花枝,姹紫嫣红的花瓣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一阵风过,浓烟与火光冲上半空,纠缠成凄艳的绝舞。
一场火开始,亦一场火结束。
关于你离开的理由,我不会再去追究,假如没有你,六年前我就已不在人世。
而我难过的是,如果不爱我,就不该误导我,何必给我幸福的错觉。
银月如钩,清冷的月光洒在楼阁高耸的屋檐上,一道孤绝的身影淡然而立。
远处隐隐的火光映入深沉如墨的眼底,他静静地望着薄唇紧抿。
“爷……”步天青飞身而上,站到他身旁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宣扬出声,仍是清冷的语调,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为什么?”步天青语气里有些不忍。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当他几乎要放弃自己的问题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徐徐响在耳边:“晚儿后腰有一个紫色花瓣胎记。”
步天青浑身一震,蓦地看向他,却瞧见后者眼里那一抹苦涩。
“希望她不要想不开。”遥望天际那一片火光,步天青忍不住轻叹。
“你瞧她现在做了什么?她不会想不开,也不会死缠烂打,”宣扬微微一笑,神色间痛楚和温柔交杂,“虽然伤心是难免的,可她那么骄傲,脾气又那么坏,不会允许自己软弱下去。”
“可是……她也许会恨你。”
“恨么?也好……恨比爱简单,爱一个人时总是希望对方也爱自己,恨一个人时对方却不一定也恨自己。”
视线里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夜色再度侵袭的那刻,他想起那一夜月光清朗,她只到他胸口高,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小小的脸上却满是倔强。
然后她抬头望着他说,你保护我。
他问,多久?
她答,等我和你一样强的时候。
他笑而不语。
——原谅我,这样早就离开了你。
因为,我想保护你。
九、相逢
流云散尽,漫天清辉一泻千里,月下大漠更显得茫茫无边,冷寂孤清。
如闪电般迅疾的火红影子一掠而过,凝眸时修长的指拉弓满弦,只听铮地一声,离弦之箭以同样惊人的速度追了过去。
远处的沙丘后传来一声呜咽,白衣少年眼里染上一缕得意,弯起嘴角,他扬鞭策马奔去。
银白色的沙地上,一团艳红如火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正是他追捕多时的火狐。
然而在看到火狐的瞬间,一阵冷意同时袭上心头,接着他全身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有一个人。
离火狐不远的地方,早已有另外一个人骑在马上,长剑一挑,火狐已到他手中。
白衣少年几乎可以肯定那人知道他的存在,可对方竟是视若无睹一样,拉起缰绳就要离开。
“放下它。”他拉弓瞄准那人的后背。
一声低沉的冷笑扬起,那人调转马头,缓缓朝他而来。
在那一瞬间,白衣少年的手颤了一下,几乎是怔忡地望着来人。
那是怎样一双妖异得让人心惊的绿眸!
深不可测的颜色,在月下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光芒,让那张冷峻的容颜显得越发地阴森无情。
在彼此相距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了下来,离得这么近,白衣少年才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高大,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和威胁性,他就这么坐在马上,以一种嘲弄的眼神睥睨着他。
即使箭已对准了他的眉心,他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给我个理由。”清冷如寒秋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霸气。
“是我发现的它,也是我射中的。”白衣少年不依不饶地出声,眉心一颗朱砂痣殷红如血,正是男装打扮的韩未晚。
“你确定?”男人冷笑,提起手中的火狐,“可惜射中它要害的,不是你的箭。”
未晚一怔,只见那火狐被一枝玄铁箭穿腹,黑色箭羽,而她的那只白羽箭,只射中了股部。
心里添堵,她不服气地反驳:“或许是我先射伤了火狐,它行动不便才被你捡了便宜。”
“我还从没遇见过箭比我还快的人,”冷魅的绿眸锁住她,男人冷笑出声,“至于你,更不可能。”
未晚平生还从未被人如此奚落,再加上连日追捕火狐早就耗尽了耐性,不由激怒,手一松,箭已脱弦,朝那人直射而去。
电石光火间,她只来得及瞧见那人手迅速一扬,下一刻金属破风声入耳,她顶上发髻松开,束发的玉环簪碎裂成两半跌落在地,如瀑青丝披泻在肩头。
心头震惊,她蓦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想取我命?真是个歹毒的丫头。”冷酷而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迎上那双绿眸的刹那,未晚竟觉得无法呼吸,仿佛被他的视线钉在原地一样。
他认出了她的女子身份!而他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巡回——她双拳紧握缰绳,努力平稳呼吸,不动声色地瞪视他。
绿眸微微眯起——银色的月光里,她乌发轻扬,白衣胜雪,眉目宛然,就像一株月下蔷薇,幽雅迷离,清冷绝俗,却浑身带刺。
在他的生命里,从未有一个女人敢与他对视这么久,更别说敢出箭伤他。
——有点意思。
于是,他笑了。
薄唇微扬,勾起一丝魅惑却又冷淡的笑意,他静静地望着她,深沉的绿眸里跳跃着让人心惊的暗焰。
他就那样倨傲地坐在马上,高大的身影后,是一轮巨大而明亮的圆月,天上无云,风沙扬起的瞬间,月色竟染上迷离而诡异的红。
而他就像沙漠苍狼,傲然于月下。
未晚望着他,久久都无法平息心头的悸动。
“那么,”她终于开口,“要怎样,你才肯把它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男人望着她,声音仍是透着孤冷。
“沙漠边上有种草叫萧瑟,毒性极强,人若沾一点都会毙命,只有火狐来去无事,有一位老大夫曾拿萧瑟草来喂食火狐都无恙,他告诉我,这种火狐五脏六腑皆可入药。”志在必得,因此未晚据实以告。
“你是医者?”男人望着她,神情莫测。
“是,”未晚点头,再一次问道,“要怎样,你才肯把它给我?”
他还没有回答,一阵马蹄声响起,有人正疾驰而来。
不过转眼工夫,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骑到那人旁边,附耳边说了几句。
未晚瞧见那双绿眸里闪过一丝冷肃的光芒,然后他看向了她,表情带着深思。
“想要火狐的话,替我做件事。”他冷然开口。
未晚不语,马鞭轻扬,缓缓到他身旁,抽出腰间的匕首。
“干什么——”
身旁的随从厉喝出声,可男人抬手制止了他拔剑的动作,静静地瞅着她。
未晚淡笑,手上匕首一挥,男人袖口被割下一段黑色布条。
“带路。”未晚拿布条束住头发,回复英姿飒爽的模样,眼神挑衅地望着他。
十、施救
“你跟得上么?”扬鞭那刻,他低沉一笑,身下的骏马已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未晚盯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从容之色,轻拍了下马儿的颈项,清脆的铃声如歌一路挥洒,在追上他的瞬间,她扬眉一笑,眸光比月色更明艳,再一声娇喝,竟已超出他几丈远。
他抬眼望去,银沙万里,缥缈如梦的月华下是白衫棕马,她回眸挑衅的那一笑英气逼人,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唇角勾起,他策马追上她,并驾齐驱。
未晚瞥了一眼身旁的高大男子,心中不由惊羡于他的骑术,而她自己能不落人后,是因为身下坐骑是她得到的诊金,西北马贩最宝贵的汗血宝马。
一弯清泉边灯火重重,几个营帐里映着人影,看起来他们像是过往的商队。
未晚随着那男人入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神色一敛,望向软榻——那里躺着一个人,胸口已漫着一片深红,看起来触目惊心,应该是刚受了不轻的伤。
“救他。”绿眸盯着她,短促有力的命令声在头顶响起。
未晚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往上看去,是线条冷硬的下颚,看起来就很无情的薄唇——这始终紧抿的唇,不知道吻起人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在看什么?”绿眸冷淡地睨着她,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我没时间给你浪费。”
未晚脸上一热,心中咒骂自己的胡思乱想,疾步走到软榻边。
眼前是个年轻男子,俊雅的脸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他眯着眸,眉心因为疼痛而紧蹙,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可以看出是靠着意志力在勉力支撑。
未晚拿出随身的医囊,挑开他胸前已被剪开的衣料和止血的棉纱,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跃然眼前,伤口呈十字,依稀能看见黑色的铁器深陷其中,如果贸然拔出,随时都可能致命。
未晚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打算,她自药囊里找出几味药,转头利落吩咐:“这三样混在一起捣烂拿过来,另外的即刻去煎,我还需要烛火,温水,纱布。”
刚掏出一柄薄刃,她的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捉住,连腕骨都被狠狠勒痛。
“染……”低哑而急切的呼唤自伤者口中逸出,那张清俊温文的脸上,满是渴望与喜悦,黑眸中闪现的热情让她顿时惊怔。
“她不是。”一只大手掰下紧抓着她臂上的手指,替她解了围,绿眸深沉地望向她,“他已经意识不清,你要快点。”
“不用你提醒我。”她没好气地回嘴,心里却涌现一丝狐疑。
她不是——她不是什么?
不大的营帐里站了好几个人,却寂静得没有人声,只有帐外大漠夜风呼啸而过。
未晚握刀小心翼翼地挑着深入肌肤的暗器,额头沁了一层薄汗,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十字形带倒刺的暗器砸在银盘上。
许是都松了一口气,惊喜而欣慰的窃窃私语传来,说话声渐渐变大。
“闭嘴。”不耐的警告自未晚口中逸出,她握着缝合的针线,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还想要他活命的话,就不要惹我心烦。”
帐里的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和恼怒,却只得噤声,只有绿眸男子倨傲地看着她,嘴角微扬。
将裂开的伤口缝合完毕,未晚用棉布沾水清理那人的伤口准备敷药,拉开他衣服的刹那,一块玉佩出现在眼前,羊脂白玉,雕的是腾龙。
她心头一震,指间微颤,却不露声色地拢上他的衣服,继续敷药。
抬头的瞬间,却迎上一道冰冷的视线,邪魅的绿眸牢牢地锁住了她,那深碧的眼潭里,有探究,有冷嘲——有杀气。
她忽然间觉得,今晚这段际遇是凶多吉少,而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
撩开窗帘,天际露白。
沙漠尽头有淡红渐染,慢慢地,赤色霞云烧红了整片大漠,她静静地望着,修长白皙的指无意识地玩弄着手中的镇纸。
也不知道镇纸的主人是谁,只是压着桌上那幅字,被她瞧见了闲来无事,便掂来把玩。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
张扬霸气的字迹,寥寥数笔,已绘出北国边关的雄壮风光,更足可窥书字之人的万丈豪情,和睥睨天下的气势。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词句?这一刻,她竟有些好奇。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公子,这是我们爷特地吩咐给你熬的补汤。”一个仆人上前,恭敬地捧着托盘。
他的身旁,那位绿眸男子正盯着她,目光深邃。
未晚淡淡地瞅了他一眼,也不看碗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仰头一饮而尽。
绿眸中闪现一缕讶然,即瞬而逝。
未晚垂眸敛去嘴角那抹嘲笑——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不如就豁出去坦荡以对,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十一、惊遇
“一宿没睡?”慵懒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竟与她只一步之遥,未晚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她常年习惯了的那种飘渺清淡的药香,而是纯粹的男性味道,充满着掠夺和压迫感。
“明知故问,”心头闪过的那个身影让她脸色微沉:“我要的火狐还在你手上,我自然得注意他这一夜的伤情变化。”
“放心,”耳畔的笑声低沉而得意,“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未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清冷一笑。
他凝视她片刻,转身撩帘出帐。
三柄形状各异的薄刃,两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她拿起棉布细细地擦拭,仿佛那些对她而言价值连城。
营帐里只透入些微天光,烛火仍是跳跃摇曳着,浅黄的火光柔柔地晕开来,薄刃翻转的刹那银光骤闪,她恍惚失神。
年年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不知不觉,竟已走了那么远,那么久。
犹记当日南方细雨无声时春燕衔泥,堤上柳絮纷飞,有人泛舟湖上倚窗而读,那扬眉一笑自漫漫烟波中荡漾而出直入心底,无数个夜里,仍依稀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晚儿。
醒来方觉,点滴都是梦。
他说,保重,勿念。
如何保重,如何勿念?
忽然之间的别离,像是生生地捱了一刀,开头只是惊骇犹疑,鲜血自伤口涌出尚不知痛,等到魂魄稍定,才真正地痛彻心肺。
好在痛得多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知觉。
“你在做什么?”极其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顿时一怔,以为是自己幻听,然后才对上一双如墨的深眸。
“你醒了。”未晚淡淡地陈述,将手中方才下意识紧握的刀刃收入医囊,然后站起身,“我去叫人来。”
既然该做的事情她已完成,那就没有再浪费时间的必要。
“等等。”
未晚转过身,询问的目光望向床榻上的男子。
“你脸上有泪。”他直率出声,眼里平静无波。
未晚浑身一僵。
正要抬袖擦拭,帐帘突然被人掀开,接着一道玩味而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深如湖水的碧眸嘲弄地望着她,来人缓缓地开口,语气促狭,“难道大夫有什么伤心之事么?”
未晚瞪了他一眼,几乎气怒切齿。
他明明知道她是女儿身,居然还寻她开心!
“这么说,我的伤是您治好的?”榻上男子温和出声,还有些苍白的脸上笑容优雅,“这番救命之恩,实在是多谢了。”
“谢她做什么?”绿眸男子姿势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缓缓抬眼望着未晚,“不过是为了一只火狐。”
“呵,”未晚讽笑,反唇相讥,“这位公子应该是你的朋友吧,原来在你眼里他的命和一只畜牲差不多,有你这样的知交,还真是可悲。”
“伶牙俐齿。”眉宇间有冷意一闪而过,他却笑得分外邪气,“不错,你还真有点胆识。”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受伤的那名男子像是习惯了好友阴晴不定的性格,并未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看向未晚。
未晚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魏晚。”
“你姓——魏?”男人苍白清俊的脸上有片刻怔忡,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未晚硬着头皮肯定,“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请容我先行离开。”
“你不问我们的姓名么?”身后传来一记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有十足的威胁性。
“大道如天,各走一边,既是偶尔相逢,又何必过问太多。”未晚头也没回,淡淡回道。
其实她怕的是知道了他们是谁后她便再也走不出这营帐。
微扬的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如鹰般锐利的绿眸盯住她的背影:“如果我偏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他喜欢聪明人,可要是太聪明,就成了麻烦。
未晚浑身一震,举步就要往外闯。
手臂猛地被一股力道扣住,她恼怒回眸,臂上的钳制却越来越紧,那张冷峻的容颜上浮起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我叫谢、钦,记住了?”
“容湛。”榻上的男子淡然出声,跟着介绍自己,语气平静。
未晚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因为剧烈的冲击几乎呼吸不畅,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
谢钦,年纪不过三十已是战功彪炳的西北督军,是赫赫有名的铁血将领,曾夷平秦关外千里疆土,此后整整三年外寇未敢再踏近半步。
容湛,当朝三皇子,年幼丧母,由萧贵妃抚养成|人,传说他性格温雅,偏爱山水之色,纵情于音律诗词,素来无心于庙堂之事。
可眼下这本该格格不入的两人,却同在关外大漠的一个营帐里,叫人不由心生诧异。
未晚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不停地在往下沉,有一股寒意蔓延周身。
十二、逃离
琉璃色的鹰眸似笑非笑地睇着她,仿佛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对不住二位,我这个人,不该记的,从来都记不住,”未晚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更何况一人闯荡只求轻衣快马,今朝一见,明日或许已隔山岳,实在无须费心与人相识。”
“既是如此,早膳过后我便遣人送魏公子离开,您看如何?”容湛望着她微笑,神态谦谦有礼。
“早膳?”未晚笑得意味深长,“好啊。”
不一会便有下人端来食盘,虽说不上精致,但热腾腾的白雾挟着阵阵香味扑鼻,也让饥肠辘辘的未晚食指大动。
这时谢钦突然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未晚握着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容湛也是不明所以地望着谢钦,目光中带问询。
谢钦僵站在原地半晌,蓦地瞪向未晚:“你用毒?”
“阁下的感觉果然比一般人敏锐,佩服,”未晚夹了一颗花生米入口,慢悠悠地嚼着,“怎么样,可喜欢这熏香的气味?”
香炉里轻烟升腾,言语之间满室的香气又浓了一些,有花草的芬芳馥郁,又有药物的清幽沉远,闻入呼吸,让人有种安逸慵懒的感觉。
下一刻,一只铁掌已锁住喉咙,未晚整个人都被一股蛮劲提起来,她惊骇地抓住钳制着她的手臂,奋力地想要掰开,却丝毫不能撼动对方。于是,她索性放弃挣扎,张着一双倔强的明眸静静注视眼前冷酷的容颜。
“不想你那可怜的小脖子被我拧成麻花的话,就老实告诉我你都干了什么。”离得这么近,未晚觉得那双绿色瞳仁里迸出的寒气,几乎可以将她从头到脚凝结成冰。
“你放开我,我不喜欢被人扼着脖子说话。”她壮着胆子力持平静。
一抹惊讶跃入眼中,谢钦几乎要赞叹这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很好,”他阴沉一笑,“不过我最讨厌人威胁我。”
颈间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加重,未晚瞪大了眼,因为呼吸凝滞而涨红了脸,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王八蛋!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被她凌迟至死!
“是楚腰轻……”她挣扎着吐出几个字。
“什么?”他轻轻开口,语气却带着强烈的危险性。
扼着她颈项的大掌骤然松开,久违的空气闯入喉中,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能直起身。
“是我自己研究的毒,主要成分有凌霄,朱槿, 霜紫,蘋草,”她几乎咬碎了银牙,却魅惑一笑,“名字叫楚腰轻,好听么?”
谢钦冷冷地瞅着她。
“如果是伤病者闻到,可以静心安神,有助疗养,但若身体健康者闻到,则闻食不适,进食则呕,而后日渐消瘦,终因身体衰竭而亡。”她抬眼望着他,表情里有一丝幸灾乐祸。
“解药呢?”
“被我吃了,而方才那个下人接触时间不长,也无大碍,所以中毒的人只有你。”
“魏公子你……”容湛望着她目带无奈之色——这人,分明是在与虎谋皮啊。
“你想怎样?”谢钦冷笑。
“保我安然离开,四日后我自会差人送来解药。”未晚看着他阴沉的脸色,讲出自己的条件。
“四日?”他嗤笑,“倒是足够你逃得远远的。”
“你堂堂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难道四天不吃饭就挨不过去?”未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嘲弄一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食言?”他缓缓开口,目光锋利。
“留下我,你更难如愿。”
“倘若我让你生不如死呢?”他的语气平淡得完全不似威胁之语。
“相信我,我有无数种可以自尽的方法,”未晚冷然抬眼,明眸中那一抹狠毒竟丝毫不逊于他,“有你陪葬,我也不算亏。”
红日渐上中天,蔚蓝的晴空万里如云,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而脚下沙漠之炙的热气,隔着布靴都可以感觉得到。
“顶着这火辣辣的日头赶路,也不怕晒黑了这一身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么?”邪肆而玩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话之人正嘲弄地笑。
“这个不劳你费心,”未晚转头看向眼前的高大男子,“你还是快点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免得人家怀疑你有断袖之癖,还是,你正好对这个可以宣告的机会求之不得?”
谢钦扫了一眼自己袖上昨夜被她割掉的一块,薄唇邪魅地弯起:“你有没有兴趣研究我的真实癖好?”
他语气里的暧昧,让人想忽略都难,未晚脸颊一烫,撇过头佯装紧了紧马背上绑行囊的绳索。
瞥见她染红的耳根,绿眸里染上一缕得意,他勾起嘴角转身:“就此别过,不送。”
“喂!”未晚急忙叫住他。
他站在原地,侧身望着她,淡淡挑眉。
“火狐呢?”她问。
“四日后,你解药送上,我还以火狐。”他利落回答,仿佛她的询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你……”她气结,“那时候它都烂了!”
“那是你的事情。”他负手而立,气定神闲。
一阵风过,玄衣翻飞,他一身黑色立于茫茫大漠间,那一番傲然天地的气势,让她微微失神。
恍惚间,她想起另一道身影,于月下堤岸长身玉立,淡然一笑颠倒众生。
心头一痛,她翻身上马,不发一言扬鞭而去。
谢钦望着渐渐远去的白影,眼里浮现一丝诡谲的笑意。
十三、遇袭
傍晚时风云骤变,原本还热辣辣的太阳瞬间被乌云遮出,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吓人,冷风咆哮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石,未晚趴在马背上几乎睁不开眼。
看这天色大概是要下雪了,幸好再走一段路就能到沙漠边上的客栈,她奋力扬鞭,好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一幢破旧的土楼,夜里有冷风透着窗缝渗进来,房内仍是寒气逼人。
未晚蜷在被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听见外头一声马嘶,本来就睡得不安稳的她顿时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又恢复了安静,夜色浓黑,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窗外的狂风呼啸而过,雪花砸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有点心神不宁,干脆下床摸到桌子准备点灯。
烛火刚亮起来的瞬间,未晚只觉得背脊窜上一股凉意,眼前寒光闪过,跳跃的火影下是两名持剑的黑衣人——他们都蒙着脸,看不到真面目,眼神却都透着狠绝。
“你们是什么人?”未晚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出声询问,右手已扣住一枚藏于袖底的银针。
“原来是个女子,”其中一人冷笑一声,似乎放松了警惕,缓缓向她逼近,“告诉我,你昨天是否救了一个人?”
未晚想了下,没有否认:“是。”
“什么样的人?”
“年轻男人,长相斯文俊雅,”她顿了一下,“胸前有腾龙玉佩。”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面面相觑,眸光中有隐隐的得意。
“算你识相,”那名黑衣人开口,“他伤势如何?”
“很是严重,暗器没入胸口近半寸,要痊愈得费些时日,要是休养不好可能会落下病根。”
“很好,”黑衣人狞笑,“那么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手中的剑刺过来的那瞬,未晚一个闪身,手中的银针朝他喉咙疾射而去,极近的距离加上完全没有预料她会反击,那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软倒在地。
未晚夺过他手中的剑,紧接着挡住后面那个黑衣人的进攻,然而几招之后她便已渐渐吃力——这两人绝对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武功高出她很多,要不是已解决了一个,她方才就已命丧黄泉。
那人手中的长剑翻飞疾舞,如毒蛇一样绕住她手中的剑,紧跟着他又是一掌拍来,未晚只觉得左臂顿时剧烈疼痛,再也举不起来。
下一刻她的剑已被他震飞,整个人都被逼到床边。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以剑抵着她的喉间,那人嘲讽地开口。
“是人都怕死,”未晚声音微颤,水眸楚楚地望着他,“要怎样你才放过我?”
“可惜了,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淫亵的言语逸出口,那人看着她抬起右手,剑尖顿时往前一送,“你要做什么?”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未晚扯下中衣的盘扣,雪白的胸口和紫色的兜儿顿时都暴露在空气里,在柔黄的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男人喉结一动,手中的剑缓缓下移,挑起了她兜儿的脆弱的系带。
未晚屏住呼吸。
“这身子确实叫人销魂,”男人痴迷的目光瞬间转冷,“可惜你还是得——”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两根银针已分别射入他的喉咙和心口!
未晚看着他倒地气绝,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捏着方才从枕下掏出的针囊。
幸好她没有白白牺牲色相,只是他失神的一瞬,足够她抢得先机,但一想到那人方才猥琐的目光,她就有作呕的冲动。
正在此时原本紧闭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跃入房间,转眼已到她跟前。
未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这一次再也逃不过。
良久,房间里都没有动静。
她迟疑地,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绿眸——竟是谢钦!
“这么露着,不怕着凉么?”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炙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祼露的香肩和胸口,未晚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拉上自己的衣服,羞恼地瞪视他。
“可惜了,我还没看够,”他意犹未尽,迫人的视线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对别人这么大方,对我却如此小气,实在是不公平哪。”
“你全都知道?你就在外面袖手旁观?”未晚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顿时气怒地质问。
“我知道了如何?看见了又如何?”他冷冷开口,倨傲地望着她,“你是我什么人,我又凭什么要救你?”
未晚失语,只能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这个冷血的贱男人!
“那你现在又闯进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房间!”她反驳,心中十分忿恨。
“有别人关心你。”他淡淡开口。
未晚怔住,既然不是他,那么“关心”她的那个就是容湛了。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态度叫她心里堵得慌,仿佛他此刻被逼着和她一起有多不情愿似的。
“你还真是听话啊,顶着风雪过来一趟,”她讽刺一笑,“可惜根本没那个必要。”
“那自然,你多有本事啊,来一个脱一回,别说杀几个男人,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他瞅着她凉凉地反击。
“你——”未晚咬牙,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视若无睹,踢了一下脚边的尸体:“真是扫兴,都被你杀了,要不留个活口回去报信也好。”
很显然,他知道这两个黑衣人是来调查容湛的。
“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他命令她。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虽然很想马上离开这个躺着两具尸体的鬼地方,未晚还是倔强地顶嘴。
“不想死的话,最好现在开始全都照我说的做。”他眯起眼,神色冷肃。
咬唇沉吟了片刻,未晚站起身:“等等。”
“你在磨蹭什么,破针有什么好宝贝的?”他不耐地瞧着她把方才三根银针从两名黑衣人尸体上拔起。
她不语——那个针囊是宣扬送给她的。
沉默间黑影覆下,他弯下腰不顾她的抗议一把扛起她跃出窗外。
十四、同行
她的马被杀了,应该是黑衣人所为。
所以她现在只能被迫和这个既高傲又冷血的男子共乘一骑。
“如果你想摔断脖子的话,那就离我更远一点。”他轻嗤一声,察觉到了她身子故意挪前的动作。
她顿时僵住。
他不耐地伸手去拉她,却听见她的抽气声。
“怎么了?”他凝视她月光下格外苍白的脸色,分明是极冷的天,她的额上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左臂中了一掌,应该是折了。” 她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呻吟逸出她的口中,只是倔强地忍着。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握住她的手臂。
她明白了他的意图,深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她,下手冷酷利落,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她咬紧的唇上沁出血丝。
“倒是挺倔。”他淡讽出声,健臂突然搂住她的腰,硬是让她的身体贴住了他的,他微微前倾,策马前行,更让两人的姿势显得格外亲密。
即使隔着衣裳,未晚仍能感觉到后背上传来的热力,他的体温简直是烫人的,让她自己都觉得全身发热。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宣扬,她还没有和别的男人如此接近过。他坚毅的下颚就抵着她的发,她整个人都被环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被他的披风牢密地裹着,隔去了外面的风雪,只剩下笼罩周身的温暖。
这一刻,她居然觉得温馨而安全。
可笑的是,她是在这个几乎是她冤家的男人怀里——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发堵,不由扭了下身子。
“不要乱动,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因为寒冷的天气,他的呼吸氤氲成白雾,显得格外轻佻和魅惑,“你要是有兴趣,改时间我们再好好切磋。”
未晚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时血色从耳朵一直蔓延到双颊:“下流!”
“我说什么了?”连夜赶路,他居然还有闲情和她开玩笑。
她索性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这可是凤娘经常用来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男人的手段。
他低吟了一声,微微诧异,没有料到她会毫无顾忌地做出这种举动,这女人果然够野——薄唇勾出一个玩味的弧度。
未晚哪里猜得出他此刻在想什么,她只是透过披风的缝隙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冷清的月光洒下来,纷落旋舞的雪花有种狂乱凄绝的美。
耳畔,是悠远呼啸的风声,还有,沉稳有力的心跳,自身后那片胸膛传来。
渐渐地,她昏昏欲睡。
一别经年,多么想,多么想再回到那个人的怀抱。
假装的也好,梦里沉溺也好,她其实一直都害怕一个人独处。
下马的时候,谢钦才发现她不对劲。
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瞪着她通红的双颊,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声。
她在发烧。
他抱着她进了客房,将她放到床上盖了厚被,把火炉搬近了一些。
不能太过声张,他只好亲手将冷水浸过棉巾一次次地敷到她额上。
烧得昏昏沉沉,她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落在炉内的火光上,心底深处炼狱般的回忆顿时凝聚成惊恐的呼喊。
她又听见那些屋梁崩塌的声音,火焰吞噬着窗棂,里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呼唤,痛苦的呻吟。
她不受控制地往那片火海扑过去,她看见她熟悉的亲人们正绝望地向她伸出手臂,她觉得好热好痛,烈焰似乎已舔上了她的肌肤,她也要被吞噬了——该是有人会拉她出去的,是谁呢,是谁呢?
谢钦凝神听着她破碎的哭喊,深沉的目光落在那张泪流不止的容颜上。
这样的她让他有种熟悉感。
忘记了是哪年哪月,小小少年蜷在角落里,牙齿死死地咬住拳头,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不得不伸手按出她躁动不安的身体,可她却反过来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抓住。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要我?”她想回头去寻找那个总是在她身后守护的身影,可是没有,她只看见那一片妖艳的虞美人,在火海中化成灰烬。
谢钦浑身一震。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要我?
——简单的问句穿越时空的界限,与幼时他心底绝望的呼喊重合,纵使光阴似水冲刷了无数遍,依旧磨不平旧日斑驳的痕迹。
他的心,早已是埋葬在深潭暗流下的磐石,冰冷坚硬,却伤痕累累。
他终于明白了心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或许,他们是同类。
未晚在清晨幽然醒转,抬头是张冷峻的睡颜,他倚在床前,几乎是立刻睁开眼回望着她,绿眸深沉如海。
“我们在……”一开口,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的嗓音粗哑艰涩。
“客栈。”他猜出她的问题。
“我怎么了?”她问,只觉得头部昏胀。
“发烧,”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人医不自医。”
未晚抬手抚了下额头,还有一点热度,脑海中闪现破碎的片段,她有一刻怔忡,竟觉得心酸。
“我说梦话了?”刚出声她就后悔了——真是个白痴问题。
“没听见。”他依旧那副拽样子,未晚却觉得胸口一宽。
她突然仰头望着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表情一僵:“没有。”
“骗人。”她轻声反驳,不怕死地盯着他。
“无聊。”他站起身,声音冷淡。
要骗人,先要学会骗自己。
他有喜欢的人么?他也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世上,还有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么?
真是个可笑的问题!
十五、做戏
“你照顾了我一夜?”未晚看着他挺拔的侧影,问出心中的猜测。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未晚有些不自在,“就算真遇着什么事,也是我自己倒霉。”
“你以为我真闲到当什么护花使者,陪你喝茶聊天四处乱逛么?”他失笑转过身,绿眸带着惯有的嘲弄。
未晚一怔,随即淡然出声:“我没那么傻。”
“我们现在在哪里?”她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望着他问。
“平沙镇的客栈。”
“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未晚有些惊讶——平沙镇是沙漠边上的小镇,也是出关的必经之路,但离他的营地却是越来越远。
“等人来杀你。”他慵懒出声,仍是没心没肺的调调,绿眸中却带着一抹凌厉之色。
未晚猛然抬起头望着他。
“当然,在杀你之前他们会问你几个问题。”
“就像那两个黑衣人一样?”未晚抿唇,目光转冷。
“没错,”低醇的笑声轻扬,“就不知道这回你运气如何了。”
“不是一路人马?”未晚盯着他,一针见血。
“你的聪明还真叫我意外,”深沉的目光锁住了她,他的声音迷人却带着威胁:“不知道留着你是对是错。”
未晚不语,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眼神无畏。
“记得手下留情,放个活口回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未晚不耐地皱眉,“我没兴趣陪你演戏。”
“不陪我可以,”大手捏住她的下颚,逼着她抬头与他近距离对视,他瞅着她阴沉一笑:“我会亲手宰了你。”
“别忘了你还有毒在身,希望你别先饿晕过去。”未晚一掌拍掉他的手,冷冷地嘲讽。
“你真的忍心?”他凑到她耳畔轻问,前一刻还是残酷的嘴脸,这一刻却又换上了挑逗诱惑的俊帅笑容,未晚心中一颤,身子不由往后退开一些——这个男人果然是邪气得可以,还是保持点距离为好。
“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未晚冷啐,撇开视线。
“回头你自己出门,昨夜我只是跟客栈里的人说你一个人住。”他敛住神色,沉声开口。
“然后你又是爬窗进来的?”未晚一笑,眼波流转的妙目里盛着讽意,“阁下果然偏好宵小行径。”
谢钦也不恼,懒得搭腔,自顾自地从桌上拿了水壶,斟了一杯,慢慢地喝着。
临窗独坐,举目远眺,胡杨林外黄沙万里,天空蓝得如此纯粹,仿佛是上好的丝缎,不起一点皱褶。
恍然想起烟花三月的江南,即便天光明媚,也有白云悠悠,漫步湖堤上,轻风吹来,柳絮飘飘迷人眼。
今时已非往日,很奇怪,从前的回忆,即使是很寻常的事情,再回想起来都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天涯孤旅,如若一人独饮怕是极寂寞的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关卿底事。”未晚抿了一口茶,冷冷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是个身形清瘦的男人,戴着一顶纱笠,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店小二端了一壶酒,在桌上放下。
“在下看小兄弟一个人坐在这里,面有愁绪,诗云解忧惟有杜康,不如共饮一杯如何?”
未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兄弟敬酒不喝,莫非爱喝罚酒?”那人隔着黑纱瞅着他,似真似假的笑语。
“我从来就不爱喝酒,”未晚睥睨着他,“更何况是和来路不明的人,阁下蒙着面纱,到底是长得见不得人,还是做的事见不得人?”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下,居然扬手摘下纱笠,狭长的眸里暗藏冷光:“若论见不得人的事,怕是小兄弟更该注意点,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未晚神色如常,盯着眼前这张纵然俊美却过分阴柔的容颜,“阁下真是说笑了,在下行医江湖,虽才艺不精,但还是救人的行当。”
“哦?”那人挑眉,“您怕是也救了不少人吧?”
“小病小痛居多,大伤难症偶尔也能遇上。”
“那最近可有遇着什么棘手的患者?”
“大难不死,后福难言。”
“你是个聪明人,小兄弟,”那人望着她幽然一笑,“可人想活得久一点,还是笨点好。”
“看起来阁下不比我笨,”未晚反唇相讥,然后站起身,“失陪了。”
那人瞅着她的背影,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嘴边浮现一丝冷笑。
她得甩掉身后跟踪的那几个人,不然真的性命难保。
该演的戏都已演完,可那个姓谢的王八蛋却不知道跑哪去了——该死的,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前面的人声嘈杂起来,她瞅了一眼牌坊,紧跟在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后进门。
临近傍晚时分,赌坊里特别热闹,撇开那些整日流连赌局的人不说,白日里劳作的人们也得了闲过来试几把运气。
雕花木门被人悄悄拉开,一双穿着玫红绣花履的莲足轻巧跨出门槛,婀娜的紫色身影出现在长廊里,如云的发髻下是一张绝色容颜,顾盼倾城。
只是若细细察看,便可发现那双翦水秋瞳里暗藏着一丝慌乱,长而翘的睫毛也不时不安地忽闪着——她正是女装打扮的未晚,方才迷昏了一名娼妓,换了她的衣服出来。
“过来,陪爷赌几把,去去晦气!”刚走到厅内,纤细的腰身就被人一把揽了过去。
“这位爷,奴家现在不方便……”她挣扎着,低声恳求搂着她的彪形大汉。
“人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男人显然不满于她的反抗,指了指这桌上另外两个男人揽着的流莺,“看人家多安分!”
眼见人群里几个巡回的身影,未晚眼里的焦虑之色更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额上都沁了一层薄汗。
“她说不方便,是因为我已经要了她了,”熟悉而低沉声音在身后扬起,一双健臂将她搂了过去,紧接着一个金元宝丢到了桌面上,“怎么样,各位大爷,赏个脸和小弟一块玩几把?”
这声音分明是——未晚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络腮胡,黑发随意地束在背后,额头棱角分明,是张陌生的容颜,可却有着一双叫她难忘的绿眸。
果然是易了容的谢钦——算他还有点人性!
十六、旧识
未晚悬着的一颗心忽而就放了下来,整个人都放松了,莫名地,他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全。
“光赌钱也没意思,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右边的男人开口,手趁势摸了一下怀里女人的胸部,惹出一声娇呼,一桌的男人都哈哈大笑。
“不如这样,哪位大爷赢了,他选中的女人就要亲他一下,这个玩法怎么样?”另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暧昧出声。
“好极!有意思!”那几个男人抚掌而笑,连谢钦也跟着附和。
好个鬼!
未晚趁人不注意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视若无睹,反而假戏真做地把她搂得更紧:“我的小心肝,你喜欢这个玩法么?”
凌乱的胡须衬得他的笑越发地魅惑,比起他之前邪美的容貌,他这样的扮相有种落拓不羁的英俊,一时间竟让未晚没有勇气和他对视下去。
她一定是昨晚烧坏脑袋了,居然会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迷人!
未晚懊恼地咬唇,低着头不去理他们。
“小弟这厢是满园春色,”谢钦揭开骰盅得意一笑,“各位,对不住了。”
“晦气!”对桌的男人大叹,将面前的银两推过来,随即起哄,“快选个女人!我们再来过!”
“不用选,”谢钦瞅着怀里死命低着头的女人,“我就喜欢她。”
温醇如酒的告白入耳,未晚浑身一僵,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天哪,她跟他有仇吗,一桌的女人他随便拣一个就行,他不用这么整她吧?
那双危险而迷人的绿眸意味深长盯着她,他缓缓勾起唇角,浅笑不改,狂妄依旧,正以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她的反应。
“妹妹你倒是亲啊!”旁边的艳妓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娇声催促着她。
未晚瞪着眼前这张英俊又可恶的容颜,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这是明摆着在捉弄她!
“哎,我在等着呢。”他轻声督促,声音温柔得未晚头皮一阵发麻。
眼角瞥过接近的人影,他忽然捧住她的双颊,深深地吻了下去,以迅猛狂乱的姿势侵入她的呼吸,灼热而放肆的舌纠缠住了她的,那一瞬间,未晚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一桌人暧昧的起哄声和调笑声,被抱得那么紧,她觉得胸口的空气尽数被挤了出去,只剩闷闷的疼痛,心里慌乱却又空落落的,而他扰人的气息侵袭周身,霸道地凌迟着她的意识。
她觉得恍惚而晕眩。
——我喜欢你。
她记得她这样对谁说过,那个人的唇很温暖,虽然止于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虽然恍若梦中。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灼热,这样的放荡,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随便——她猛地推开了坚实的胸膛,反手一掌甩过去,突兀而清脆的声音之后,俊朗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红印。
一桌人都愣住。
谢钦舔了下嘴角渗出的一缕血丝,静静地瞅着她,眼潭深不见底。
那刀一样犀利的视线令她心里一阵战栗——她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真是个欠管教的娘们——”那个彪形大汉骂出声,打算替谢钦教训她。
“没事,”谢钦挡住他的手,慵懒一笑,“好的很,我就喜欢这样的,够泼辣,玩起来才有味。”
未晚垂下眼,衣襟几乎被她捏皱成一团,她试图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了听出点什么,可是他搂住了她的腰,轻笑出声:“你太任性了,小野猫……”
“……该罚,”他忽然抱着她起身,又往桌上扔了两个元宝,“大家慢慢玩,我要和我的心肝宝贝好好聊聊。”
“去去去!”众人哄笑着催他,未晚埋首在他肩窝默不出声。
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他将她放下来,湛深的眸盯着她。
“不过是一个吻而已,值得这么大的反应么?”他冷嘲出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
她不理他,径自低着头,似仍在负气。
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不禁低咒一声,有些粗鲁地抬起她的下颚:“你——”
声音消失在半空中,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水光,在暮色摇摇欲坠。
晚风悠悠拂过,扬起了她的发,一滴泪就这么顺着姣好的容颜滑下来,消散在风里。
“你凭什么这样……”无限委屈的声音在风里颤抖,她头一回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他望着她,原本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年少轻狂时,什么荒唐事都做过,至于女人,千娇百媚也经历了不少,并不是头一回遇见像她这样玩不起的,可此刻,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慌,这样无措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痛快。
他自问这么多年识遍人情冷暖,沙场上刀光剑影里来去,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可他却看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看不透那双沉静而倔强的眸,参不明她眉间若有若无的愁。
竟又开始下雪了。
落雪无声,在彼此间静静地飘扬。
他伸出手,雪白的碎花在他掌间消融成晶莹的泪滴。
他湿润的指落在她的眉心,轻轻地擦去为了遮掩原本那粒朱砂痣而故意描绘的艳红花钿。
“韩未晚,”他淡淡一笑,对上她震惊的双眸,“你的脾气和从前一样坏。”
十七、雪遇
嘉佑十二年的大年初一,雪下得特别大。
从清晨到日落,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歇了又下,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西的梅林,纵使枝桠密密地覆了一层冰雪,那清幽的冷香却越发地浓郁,粉白的花瓣也顽固地从白絮的缝隙里钻出来,瞧着就叫人心动。
木屋里火炉里焰色渐褪,他又扔了一根木柴进去,火星蹦出来,噼哩叭啦的声音在宁静的屋内叫人格外心慌。
本来想过来找守林的老赵喝一壶,推开门却发现人不在,这种天气也不知他跑哪里去了,只好就这么等着。
拿起酒壶,他仰头自酌了一口。
此时几十里以外的家中,应该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谢铸出使南蛮成功议和,皇帝赐宴全家——年轻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他可不认为也不屑自己是这“家”的一分子。
十四岁,他已经尝尽种种屈辱辛酸,看透人情冷暖——亲情?不过是虚伪而荒谬的东西。
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应该是老赵养的那条狼犬。
他站起身,推门走到外面。
“你这畜牲,跟着我做什么!”雪地里传来一声懊恼的娇叱,一团火红的身影骑马而来。
狼犬不依不饶地跟着马匹,不时发出威胁的沉吼。
“啪”地一下,响亮的一鞭毫不留情地甩在狗身上,狼犬顿时发出一声痛呜,在鞭子再次落下来之前,他上前一把捉住鞭梢。
“你是谁?竟敢拦我?”不可一世的质问声在头顶响起,粉雕玉琢的娇艳女娃高高在上地瞪着他,漂亮的明眸里充满着美丽的暴戾之气。
一袭如火般耀眼的大红锦袄,领口襟袖都纹着金丝暗花,雪白的貂绒披肩和同色的皮手套,明明还是八九岁的孩子,骑着匹枣红小马,那满身的高傲贵气却叫人几乎无法直视。
可惜,除了他之外。
最烦的就是这些权贵之后,整天只会靠着家族庇荫作威作福。
“我没兴趣让你知道我是谁,”他冷冷地瞅了她一眼,“只是做人的反而挡了狗道,真是匪夷所思。”
“你!”女娃气得双颊绯红,连眉心那颗朱砂痣也是充血了一样,红的惊人,却越发地娇艳。
她努力想拽回她的鞭子,可他却牢牢地握着,不动如山。
忽然间他松掌,她措手不及,因为惯性而往后一仰,狼狈地从马上摔下来。
地上雪花扑腾,尽数沾在她的身上,脸上,乌黑的发髻里更是掺进了星点的白。
他嘴角噙着一丝嘲笑,朝她伸出手。
她一掌狠狠拍掉他的手,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不用你假好心!”
他微笑,弯腰轻抚蹲着身旁的狼犬。
“韩小姐!”老赵匆匆地跑过来,离老远就焦急地喊,“你丫环正在找你,说韩大人要你早点回去赴家宴呢!”
女娃听见老赵的话眉头不爽地蹙起来,转身神情倨傲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眼神里满是不甘心:“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他瞧着那张愤怒又倔强的小脸,因为她的威胁之语而有些想笑——真是个刁蛮的丫头,脾气竟比他家里那些没用的兄弟姐妹还臭。
“你惹她做什么?”老赵不赞同地望着他。
“不能惹么?”他嗤笑,望着那道远去的火红身影不以为然地开口,“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小丫头?”老赵皱眉,“她可是韩丞相的千金,整个韩府的宝贝!”
“是韩之山的女儿又怎么样?”他冷冷一笑,“人臣望重必危,功崇难保。”
“你说什么?”老赵不识几个字,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他摇头:“走,回屋喝酒去。”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把性子养得这么阴沉,也是个难侍候的!”老赵无奈一叹,先进了屋。
他转过身,洁白的梅林尽头,红影闪逝于视线之外。
她还记得吗——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威胁?
并无太深的交集,她只不过是他心底一抹淡色的红影,正随着时光慢慢消褪,也本以为她应该于多年前那场大火之中遇难,却不想那夜大漠再次相逢,他竟尽数回忆起过往那短暂的片段。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有趣了。
他凝视那张因为极度震惊而几乎失却血色的容颜,沉默以待她的反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撇开眼,声音冷淡。
“撒谎,”他轻柔出声,灼热的呼吸是逼供的折磨,暧昧地在她耳畔缭绕,“你懂的。”
未晚咬唇不语。
她其实很想问他从何得知她的真实姓名,却又倔强地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稍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布下的陷阱,弄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只是此刻,她是真的方寸大乱。
十八、去留
“你可以忘记从前的自己,但你能够忘记记忆里那些人吗?有些事情就像刺青一样,当时刺入肌肤时有多痛苦,之后要尽数毁掉也是血肉模糊的酷刑。”
残忍却尖锐的话语,字字都刻到心上,划破了那些自以为结痂的旧伤,然后才发现里面早已是溃坏化脓,从来都不曾痊愈。
“你认错人了。”未晚只觉得喉间梗塞,每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索性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手腕被人自身后扣住,她回首怒视,双眸泛红:“你究竟是谁?到底想怎样?”
“关键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你打算怎样,”深不见底的绿眸望着她,谢钦意味深长地开口。
“你要离开,自然是可以,”他松开对她的钳制,浅浅一笑,“或许我真的是认错人了,你不是那个我记得的韩未晚。”
垂握在身侧的双拳紧了又松,未晚僵站在原地良久。
“想好了么?”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面容英俊而冷冽,“走还是留?”
她的心里,有一头沉睡了六年的猛兽。
她用无数的怨愤与仇恨喂养它,用无尽的耐性和隐忍压制它,她曾经很努力地强颜欢笑,假装这青春年少一切都阳光美好,假装着没心没肺天真率性,假装着游手好闲饱食终日。
因为那个人说,往事不可追,她已经再也回不去。
因为那个人说,一切有他。
终究还是谎言,终究还是假相,剥除重重伪装,她依旧还是那个大火之夜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可怜虫而已。
其实只要有一点温暖,她也许真的可以就此撑下去,真的有勇气将前尘往事渐渐忘怀。
一个来自地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梦魇一直如影随形,既然没有资格拥有阳光,那么就让一切都随她堕入黑暗。
“带我走。”冷静得几乎决绝的声音在风雪中回响,几乎是微弱的声音,却有种泣血的决心。
一步之外的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却残酷的笑意。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韩未晚,你要彻底忘了这个姓。”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清亮锐利:“你又是为了什么?”
“记住两件事,”他勾起嘴角,悠然冷语,“第一,你只是我的合作伙伴,第二,我不喜欢问题太多的人。”
“彼此彼此。”未晚毫不相让。
“很好。”他低沉一笑,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未晚低头看着雪地里他踩出的那一串脚印,抿紧了唇,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雪势越来越大,从深蓝的夜空飘落,有种让人屏息的美,谢钦听着后头细碎的脚步声,频率比他的快些,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不曾回头,脚步也并未放缓。
此时并不知道,在多年之后,当他独自于雪地里回首,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时,会那么后悔当日他逼着她留下来。
再骑马回到驻地时已是午夜,未晚跟在谢钦身后进帐,有人立刻迎了上来,竟是容湛。
他披着件天青的锦袍,微敞的中衣里依旧可窥伤处的血色,样子随意却依然有种倜傥风雅的贵气。
“爷,容公子听说你回来了硬是要起身出去迎你,属下好不容易才劝他留在帐中等待。”容湛身旁一名灰衣男子上前对谢钦禀报。
未晚瞅着他身形魁梧且表情严肃,料想他应该不是名武将就是谢钦的贴身侍卫。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颜萧就是瞎紧张。”容湛温和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魏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从谢钦背后走出的未晚身上,顿时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您竟是天姿国色的女儿身,恕在下之前唐突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致歉,即刻便恢复了镇静的神态,但那双如墨的黑眸却仍是有一些恍惚。
谢钦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似是微微一笑。
未晚却没有错过他那抹戏谑的笑容,心里暗恼,于是冷淡出声:“我累了,要个地方休息。”
“替我去收拾下东西,我搬到这里来,我那儿就先让给她了。”谢钦朝颜萧吩咐,后者瞅了一下未晚,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应声而退。
又有下人提着食盒过来,摆满了案几,还放上了一壶酒。
谢钦站起身,眉间轻蹙了一下,看向容湛:“你倒是够‘体贴’,我出去下。”
容湛抬手制止他,转头朝未晚恳求一笑:“魏姑娘,您看能不能解了他的毒?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你求我?”未晚沉默片刻,原本冷若冰霜的俏颜上忽然绽出一抹极美却刁钻的笑意,“既然是你开口,我就替他解了毒。”
谢钦瞅见她笑逐颜开的样子,脸色不自觉地一沉,冷冷睇着她。
“容公子你是兄弟情深不错,可惜有人好像不怎么领你的情啊,”未晚讽刺一笑,爱莫能助地一摊双手,“我平生最不爱勉强别人了。”
“魏姑娘……”容湛无奈一笑,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包容,那种轻淡而宠溺的语气,竟让未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蓦地怔忡,茫然若失地望着他,之前刻薄的表情荡然无存。
“魏姑娘?”容湛试探地开口,微惑于她失神的模样。
未晚这才醒转,脸上不由一烫。
抬起头,却感觉一道刀刃般锋利的视线扫过她的脸。
“其实没有解药,毒效过了四天自然会散去。”她缓缓开口,望向那道目光的主人。
谢钦没说话,看也不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掀帘出帐。
十九、生辰
容湛见未晚眼中隐隐含怒,于是笑着劝慰道:“他的性格向来如此,你无须往心里去,反倒这趟他能带你回来,着实让我吃惊了。”
“人在屋檐下,我怎会不低头?”未晚似笑非笑,“再说,是我自己求他收留的。”
“且不论一个女儿家在江湖闯荡不容易,以你精湛的医术,若能与我们同行,我们还求之不得。”
“容公子难道对我没有半点怀疑么?”未晚盯住那双沉静的黑眸,直截了当地发问。
容湛微微一笑,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表情:“是谢钦带你回来的。”
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未晚柳眉轻挑——传说中那个寄情山水无心庙堂的雅王容湛,怕是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你似乎很相信他。”
容湛注意到她的语气在“似乎”两个字上有意加重,不露痕迹地淡笑:“要了解一个人并不难,看你肯不肯用心而已。”
未晚忍不住戏言:“你这么说,听起来像有断袖之癖。”
容湛怔住,随即朗声一笑:“好久没有听见女孩子说话这么率性了。”
她这性子倒有点像五妹。
“其实昨日是我和谢钦的生辰,所以才摆这一桌酒菜补一回庆祝,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刁难他一下……”他略微遗憾地一笑,视线落到未晚身上,却见她表情怪异,以为她是心生愧疚,于是连忙解释,“不过他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所以也无妨。”
未晚摇头一笑:“昨日也是我生辰。”
“真的?”容湛惊讶地扬眉,随即抚掌而笑,“想不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漠,竟能有三个同月同日生的人相聚,也是一件趣事,回头等谢钦身上的毒解了,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未晚想起那个倒霉蛋,不由失笑,心里隐隐得意。
“话说回来,他还是第一回被女人整得这么惨。”容湛忍不住慨叹。
“活该。”未晚嘴角一弯,女儿家的娇媚毕露,神情说不出倨傲和调皮,水盈盈的明眸似暗夜的流星,璀璨耀眼,直砸进人心里。
容湛望着她,竟是微微失神。
“秦戈去哪了?”谢钦脱下被风雪浸湿的衣衫,拿了热毛巾擦拭身体,“怎么他这个贴身侍卫不待在自己主子的帐篷里,反而让你陪着容湛?”
“他正寸步不离地守着火炉熬药呢,生怕有人在这节骨眼上趁机投毒什么的,”颜萧有些好笑地开口,“要是再出什么状况,他脑袋搬家不说,还是个弑杀皇子的罪名哪。”
“这个实心眼的家伙,在容湛身边跟了这么久,性子还是这么憨直!”谢钦冷峻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不过也确实难为秦戈了,且不说容公子是名符其实的笑面虎,要是爷你也像他这样叫我杀你,还要保证正好半死不活,我也犯怵好不好?所以爷可千万别动这种念头,不然我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你玩的。”
“那可说不定。”谢钦淡淡开口,摆明了要陷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爷!”颜萧冷汗都快冒出来了——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谢钦懒得理他,径自打开包裹找干净的衣衫,弯腰的瞬间后背的肌肉线条贲张,久经沙场磨练的身形如斧刻般坚实。
“不过说起来,爷,你怎么会带个女人回来?”颜萧望着他的背影,试探地开口。
“你觉得她如何?”慵懒的声音轻扬,听不出什么情绪。
“人确实是极美,只是脾气……”简直跟你差不多——后半句他识相地吞进肚子里。
“爷——”颜萧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我喜欢她?”谢钦低沉一笑,转过身目带嘲讽,“你的想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月了?”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她和邵澜也一点都不像……”颜萧讷讷出声。
帐内的空气顿时冰凝。
“好得很啊,”谢钦冷笑,绿眸里骤起的寒意叫人不敢对视,“你倒是直呼其名了?别忘了她是谢府的少奶奶,我的大嫂!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跟着我做什么?”
颜萧瞅着他阴沉的脸色,自知失言,立马就跪了下去,“属下知错,爷请息怒。”
谢钦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出去。”
颜萧悻悻地出了帐,没走多远便撞见被下人领着过来的未晚,心想着今晚的话题本来也是因她而起,心里堵得慌,再加上原本就觉得她性子太过冷傲,于是也没打声招呼,径自与她擦肩而过。
未晚抿紧了唇,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
待到帐前,领路的下人恭敬地开口:“爷,魏姑娘来了。”
“进来。”冷沉的语气,隐隐蕴着几分不耐烦。
未晚进到里面,目光落在案几后面的男人身上,他的脸色果然不佳。
“整天沉着个脸蹙着眉,也不怕长皱纹老得快。”等到下人退出去,她走近了调侃。
谢钦眉心的褶痕更深了些——走了个多嘴的,又来了个抬杠的,真是半点清静也不得。
他难得的沉默让未晚暗暗诧异。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略显疲倦的脸上,面色有些苍白。
她不假思索就扣住他的手腕,他手掌一翻,迅速擒住她的,厉声沉喝:“做什么?”
“诊脉。”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开口。
他缓缓松开手。
“胃痛是么?”她探明了他的状况,“我去熬点药,虽然服后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喝些流质的食物还是可以的。”
“不用,你先休息吧,等天亮再说,这小病痛不算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还算平和。
“我听容湛说,昨天是你们的生辰,”她瞅了他一眼,轻声补充,“也是我的。”
绿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随即嘲弄地一笑:“生辰么?年年今日……不过是在提醒着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未晚听得惆怅,不觉黯然一笑:“也对。”
“你在意过去?”他突然问。
“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恋,能留能恋,就没有今天。”
道理,她都明白的。
只是做起来比说出口要难太多。
“你不也是吗?”她望着那张俊美容颜,他的表情在烛影摇曳中晦暗不明——谁没有过去呢?这个男人,应该也是有故事的。
他闻言盯住她,却没有说话。
未晚看见在他的眸底,在那两潭碧色的冷泉里,她的影子随烛火轻晃……终究是窥不到他半点情绪。
“我走了,你歇息吧。”良久他垂眸,站起身冷漠出声,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二十、雅王
“被伤口折腾得厉害吧,好像你昨夜一直都没睡安稳。”谢钦瞥了一眼从床上缓缓坐起身的好友,后者按着胸口,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折腾我的,岂止是伤口,”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倦意,容湛淡淡一笑,一双幽深的黑眸却无比清亮,“这几天应该能清静点了。”
“就让他们先互相算计猜疑着吧,我估计两内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你会使出这招苦肉计。”
东内的人想知道刺客是哪边的人,派过来的蠢材却被韩未晚杀了,西内的人也想知道刺客是谁,东内两具死无对证的尸体就足以让他们怀疑这回谋杀是太子那边的主意。
“老爷子那边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容湛站起身撩开窗帘,静静地望着远方露白的天色,“要是彻查起来免不了一顿麻烦的应付,就让我那些精明能干的兄长们继续当我软弱好欺,只想息事宁人好了。”
“我的人自然是不会透露半个字,你带来的就难说了,”谢钦嘴角噙着一抹极冷的笑意,“你这次到漠北边防视察,是上头不想让东西任何一方趁机得势,在兵权上动主意,可这份密诏如今却弄得人尽皆知,两内的耳目也算是遍布了。”
“知道了又如何,我只管像从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容湛垂眸一笑,隐住眼底的锋芒,“如今这情况,多走一步多一份险情。”
古人有言在先,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更何况现今他还不想争什么,先求自保足矣。
谢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若不是相交多年,怕是他也会被容湛一贯的表象所蒙骗。真是讽刺,这么一个腹黑的人,偏偏还被天子封为“雅王”。
“那女人有没有说你要休息多久才可以上路?”
“那女人?”容湛有些好笑地听着他对未晚的称呼,“听起来你对她意见还是挺大的——昨晚我问过她,说至少再等三天。”
“三天?”谢钦挑眉,不对他的调侃作任何回应,“也好,欣赏一下大漠风光,养足了精神再回去收拾陈永年。”
“你还真能找机会。”容湛瞅着他,意会地一笑。
谢钦冷笑:“平日我在大营的时候,这厮跟个孙子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以为我不知道他暗地那些勾当,我在外头的这几天,他的真面目肯定会露出来,到时我正好可以找个名目治他个措手不及。”
“但是也别太过,陈永年毕竟是太子的人,我那个大哥可是出了名的爱记仇,”容湛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当年韩之山一家么?那场大火,可是烧红了城西半边天,大哥行事,始终是狠毒了点。”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位置一直坐不稳的原因。”谢钦一针见血。
功高震主固然是韩之功的大错,但拿别人全家上百条性命去讨好自己的父皇,容滔已经缺了安抚天下的一个“仁”字。
“真正让我头疼的人,是二哥。”容湛缓缓开口,眉心纠结。
“我也这么想,”谢钦淡淡一笑,“你们太相像。”
“从小一起长大,他曾是我仰望和模仿的对象。”忆起年少时光,容湛有些感慨。
“你也说了,‘曾是’。”谢钦嘴角轻扯,语气情描淡写。
容湛却是一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是否该庆幸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敌人。”
谢钦朗声而笑,敛住眼里一闪过而过的情绪:“彼此彼此。”
说话间,有下人在外头轻唤了一声,待他获准入得帐内,盘子却是端了一个药碗呈到谢钦面前:“爷,这是魏姑娘亲自给你熬的药,说是可以缓一下你体内的毒。”
容湛表情愉悦:“这可是人家姑娘家先愿意低头了,你也得给个面子。”
谢钦没好气地冷哼:“谁知道是否又是一碗毒药。”
“那你就别喝,天下多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情,撞上你这种人就更没什么稀奇。”
清脆而刻薄的声音珠玉掷盘,字字动听,却是未晚跟了进来。
“难得你良心发现,我心里倒是慌得紧。”谢钦端起药碗,目光嘲弄地瞅着她。
“呵,阁下也知道什么叫良心么?”他要有良心,前夜在客栈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的人又是谁?
谢钦一怔,阴沉着一张脸将药喝完。
未晚心里隐隐想笑,却又怕他发难,于是忍住笑意走到容湛身边替他察看伤势恢复情况,纱布一圈圈拆开,她却觉得有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一瞬也不移,于是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容湛正静静地瞧着她,目光凝如止水,却又带着轻淡的柔意,对上她怔忡的视线,他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嘴角一直往上弯。”
未晚耳根一烫,低下头去:“没什么。”
容湛也不再追问,帐内忽然就安静下来,三人都不再说话,未晚只听见外面的风在回旋,呼呼作响,依稀有驼铃的声音传来,一下又一下,晃得她心里有些恍惚起来。
“魏姑娘是哪里人?”良久后,容湛问她。
“从江南来。”那里也算不得是她的家。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是个安宁的好地方,”容湛不由轻叹,“和这白天晒日头,晚上吹寒风的大漠实在是不能比。”
“这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宁的。”未晚淡淡地答。
心若不得安宁,人在何方又什么分别。
容湛闻言一怔,谢钦却转过头望向未晚,目光深沉。
二十一、墨香
“‘晚’字的最后一笔,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气势就泄了。”
修长温暖的指握住她的,在纸上轻轻挥写,身后的宽阔胸怀里,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药香,静心怡神,仿佛四月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薰人欲醉。
午后凉亭里,她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白纸,每张只有两个字——宣扬,桌上地上摊得满满的等着晾干,一阵风过纸页翻飞,片片如白色蝴蝶飘起,近的落在花丛中,远的落进湖里,墨色渐渐晕开,字迹模糊不清,如暧昧难言的心事。
从前的事情,以为是忘记了的,却在梦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纠缠不休。
闭上眼睛,依旧能闻到当时空气里的味道,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春风拂面。
睁开眼,却是满室静谧的昏黄。
尚未清明的视野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灯下,耳畔熟悉的纸笔摩擦声,呼吸里有淡淡的墨香,恍然间,觉得时空倒置,竟心酸得想落泪。
死死地咬紧唇,才忍住了那一个到了嘴边的姓名。
不过是梦。
又是一个梦。
“你在看什么?”冷然的声音忽然响起,谢钦握着笔,头也没抬一下。
“没什么。”她轻轻地答,藏起微微黯然的表情,“你在做什么?”
不得不承认,从侧面看过去,他那张脸越发地好看,斧刻般立体的五官,深邃的绿眸,垂眼时长长的眼睫投下魅惑的阴影,抿紧的薄唇——始终是冷峻无情的神色,叫人难以辨明他的真实情绪。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未晚走到案几旁,看见墨迹未干的诗句。笔风凌厉霸气,让她隐隐觉得眼熟——原来之前那幅“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也是出自他之手。
她不禁有些意外,原以为他是一介武夫,原来还写得一手好字,胸中亦有诗文。
“十四州?”她半开玩笑地瞅着他,“不是四十州吗?”
“州难添,诗亦难改。”他缓缓开口,依旧是清冷如寒秋的声音。
“好字,”未晚不吝赞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杆颜色乌深如墨的毛笔上,顿时讶异出声:“千山?”
谢钦蓦地抬眼:“你认识?”
“我用过另一支,万水。”
万水千山,是宣州曹氏名匠出的最后一对笔,貌不出奇却落纸惊风,倾城之价求不得。
而万水的主人就是宣扬——尤记得从前她总是拿了那支笔乱写一气,用步天青的话来说叫做暴殄天物,而宣扬也不恼,任她在那折腾。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十分难受。
谢钦也没追问她,只是淡然出声:“要试这支吗?”
未晚接了过来,握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下,笔身是差不多的,只是万水是狼毫笔,坚韧沉敛,千山是紫毫笔,锋利霸气。
书字书性,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轻吸了口气,蘸了点墨汁,秀丽却不失爽气的字迹跃然纸上。
——把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写就收笔,人却愣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心中浮光掠影,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原本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骤起,一波波地荡漾开去,无止无休。
如果可以再见一面,她真的很想问那个人,他对她可曾动心,可曾思念,可曾有一点后悔离开她?
“想什么这么入神?”手中的笔被人轻轻抽了去,紧接着下颚被人抬起,一双慑人心魄的绿眸正盯着她,“当时只道是寻常——你怀念着‘当时’?”
未晚抿紧唇不答话。
“告诉我,你复仇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他凑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
未晚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森冷。
薄唇勾起一缕浅笑,他徐徐出声:“那就忘记你的‘当时’。”
“自以为是!”被踩到了痛处,未晚下意识反击。
“你心知肚明。”他反而悠然一笑,静静瞅着她僵硬的表情。
营地里来了另一队沙漠商旅,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未晚下午独自在帐内看书,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正趴在案几上,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很。
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腿却麻得连走路都困难,龇牙咧嘴地挪到门帘边,一掀开却一头撞上颜萧,他皱眉瞧着她的怪模样:“你怎么了?”
“腿麻了。”她悻悻地答,心里还有点记恨他那天的怠慢。
“睡觉睡的?”颜萧顿时笑出来,露出两颗尖而可爱的虎牙,他撇撇嘴,“果然不像一般女儿家那么文静,连睡觉都不安稳。”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未晚白了他一眼——初见他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实际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颜萧的年纪和她相仿,谢钦生性冷沉,他也不敢轻易说笑,容湛的皇子身份更让他敬畏有加,现在来了个未晚,他反而找到了一个可以随意调侃拌嘴的人。
他抱着肩,故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矮他许多的未晚:“哎,小丫头,外头正热闹着呢,容公子要我叫你出去透口气。”
容湛?
——未晚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开口:“走吧。”
二十二、受伤
残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无垠的沙漠更显得辽远空旷,平静得如镜面的深幽湖水边,是红柳摇曳的身姿,在岸边缀成一片片淡紫色的云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心跳骤然疾奏如鼓点,她循声飞奔。
“喂——”颜萧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步伐凌乱地擦肩而过,只好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犹记得一湖清碧,粉色莲花朵朵沾着晶莹朝露,她与他同乘小舟,他抚琴,她玩水,偶尔调皮地采下一朵偷袭他,修长的手明明前一刻还在琴弦上流连,下一瞬却准备无误地接住她扔来的莲花。
乐声潺潺,震动的不知是琴弦,还是她的心弦。
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拖着下巴凝视他俊逸的侧颜,不害臊地暗自幻想她方才丢的是绣球,觉得脸红了就转头假装看湖上风景,生怕叫他瞧出了端倪。
傍晚微蓝的空气里,篝火已经被点燃,明亮的火光中白衣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枕琴,手指翻飞,轻风渐袭,吹起了点点火星,也吹起了他的衣带。
未晚就这样隔着火堆望着他,清俊的容颜,缠绵却澄净的琴音,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她淡淡一笑。
未晚也笑了一下,终于垂下眼,眸中最后那点星芒缓缓地熄灭——她想听的琴音,她想看的那个笑容,始终在千山万水之外。
一阵绮丽又激荡的笛声打破了琴声的安逸,却又出奇地契合,一静一动,尽显一种奇特的风情。
那笛声时高时低,似轻喃细语,又如恣意吟唱,挑逗着每一个人的感官,未晚循声望过去,毫无意外地触到一双邪美的绿眸,谢钦瞅着她,嘴角轻扬。
紧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跃至他身前,围着他旋舞——是个挺鼻深目的异族女子,漂亮又野性的脸庞,正以极放肆的姿态大送秋波。
乐声停下的那刻,她顺势偎进谢钦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地缠绕在他的颈间,后者倒是来者不拒,一把搂住怀里的美人,大概是美人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欢畅地笑出声:“喜欢,我当然喜欢你!”
未晚眉间一蹙,想起那日在赌坊,他也是搂着说就喜欢她,那日是情势所逼,今日是逢场作戏,可见这个男人当真不正经,那些情爱恐怕在他嘴里一文都不值。
正出神间却听得一声惨呼,方才还在撒娇承欢的美人整个人摔出去好远,差点滚进火堆,而谢钦手中正扣着一枚匕首,声音冷得如寒意浸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转眼间,笙歌艳舞的湖边变成残酷厮杀的修罗场,未晚震惊地望着方才还与他们把酒同欢的商队成员一个个抽出弯刀扑向谢钦他们,刀光剑影里,血雾飞扬,染红了诡谲的夜色。
凝眸处银光闪过,她飞身扑了过去,只觉得背后剧痛划过,便失去了意识。
“人都让开!”容湛大声喝道,素来优雅的面容紧绷,他将怀里的女人小心地放到床上,撕开她背后的衣服,神色更沉了几分。
“刀子喂了毒。”谢钦瞅着伤口周围暗黑的肌肤,简短出声。
“秦戈,拿清水过来。”容湛不假思索地吩咐。
“殿下——”秦戈惊得连称谓都忘了改。
“还不快去!”容湛抬眼,声音格外严厉。
“你要做什么?”等到秦戈端着水上来,谢钦伸手架住容湛俯身的姿势,语气淡淡地,“你自己的身体都还没恢复,想两个都倒下吗?”
容湛怔了一下,蹙着眉道:“不管这么多了,她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不能让她出事。”
“那就让我来。”谢钦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刻已俯下身去吸未晚伤口上的毒。
许是有了痛感,原本在昏迷中的人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容湛出手要按住她,却被她捉着了手,狠狠地握住。
他忍住疼让她握着,却看见那双紧闭的眸里逸出两滴泪来,晶莹剔透,顺着苍白无暇的脸庞滑落,浸入枕间,她口中轻喃,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只是那张小脸上透出的痛楚和绝望,竟叫他看得心酸。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抚去她额上的薄汗,撩开掩在她脸颊上的乱发,手指下意识地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
谢钦眼角余光瞅见了他的动作,眸中微微一闪,却什么都没说。
二十三、手段
醒来时不辨晨昏,灯火朦胧。
未晚趴伏枕间,觉得背后是火燎般的疼痛,浑身无力。这样虚弱的感觉,让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她贪玩爬上树,然后倒霉地摔了下来,在床上悲惨地躺了半个月。记得那时某个人幸灾乐祸地说,要是变成个瘸腿,看你还怎么嫁得出去。
她满不在乎——治不好我,我赖你一辈子。
他听了只是笑。
他总是那样地笑,风轻云淡,却又意味深长。
尝试着动了下手臂,才感觉温热的触感,转过头,才发现自己竟握着一个人的手。
“对不起!”困窘地望着眼前人和他手上被抓出的红痕,未晚连忙道歉。
“没什么,”容湛摇头轻轻一笑,“你睡了很久,足足两天两夜。”
他没有提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那样焦躁不安,每次来探望她,一靠近就被她紧紧地握住手,要很用力才能挣开。
“哦,”未晚淡淡地应了一声,“真好。”
“好什么?”容湛微惑。
“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
越是清醒,越是难捱,日子消失得越快,离从前就越远,这样很好,不是么?
“不怕也老得快?”他问。
“一瞬间苍老又有什么不好。”她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觉得这样无趣这样地倦?
“不可惜么,尚未嫁人生子。”
“这很重要?”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容湛笑了一下,“总是要体会心有所属的感觉。”
“倒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未晚皱眉,“你在试探我?”
容湛嘴边的笑意更浓:“你这么年轻,不该这样敏感,女孩子还是单纯点好。”
“怎样算是单纯?养花刺绣,弹琴吟诗,天晴放风筝下雨躲在深闺发春梦?”
“这样不好?”
未晚本想回他一句这样好么,却还是吞进肚子里去——她也不是没有做过梦,可惜当真是春梦了无痕,醒来全是空。
“并非嫁娶之人,就一定是心中之人。”
说完后她不禁后悔,觉得漏了心思,抬头看见容湛有些失神,他只是轻声回了一句:“也对。”
帐外隐隐传来列队行进的声音,未晚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是陌生的摆设,简单却透着强硬的男性气息。
“我们已在漠北大营里,”容湛解答了她的疑问,“之前在绿洲遇上的商队是沙漠流匪,专门乔装打扮抢劫过往旅客和商队,解决了他们之后我们不便久留,这两天一路赶了过来。”
未晚心中隐隐怅然——到漠北了么?关山万里,在意识昏沉的时候,原来她竟已渐行渐远。
“你救了我两次。”容湛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未晚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塌上没有说话。
“为什么?”黝黑的眸子盯住她,容湛回想着那日她飞身挡住他的情景。
未晚对上的他的视线,目光平静:“第一次,是为了那头红狐,第二次,是因为你的琴声好听。”
容湛错愕,随即抚额无奈而笑:“听起来我的命不怎么值钱。”
真是叫人的意外的理由——他望着眼前那双聪慧的明眸,心头不由浮现一丝赞赏。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的确救了我两回,我该怎么谢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要求你就一定能做到?”未晚反问,半开玩笑的语气。
容湛挑眉:“就算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都不能。”
灯火摇曳间,未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低下头去,藏住眸底泛起的一抹轻浅笑意,然后她听见他向来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既然那日你错过了琴声,那往后你想听,我便弹给你听。”
容湛走后,未晚本合着眼昏昏欲睡,却听见有人掀帘而入,接着是金属碰触时细碎的声音。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冷然而霸道的嗓音忽然传来。
未晚挣开眼:“谁说闭着眼就一定是装睡?”
这个男人说话从来就没让她听得舒服过。
“伶牙俐齿,”谢钦轻嗤,摘下黑色的头盔,“能这么精神地回嘴,你恢复得挺快。”
未晚隔着烛火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罩着一身铁甲,更显他向来冷肃的气质,他应该是刚刚外出回来,线条俊朗的脸上笼着微薄的尘灰之色。
“听容湛说,是你救了我。”她硬着声音,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那股别扭,撇嘴淡嘲:“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反正我也不赔。”
“什么?”未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唇际那抹可疑的笑容。
“你腰后那个花瓣刺青,甚是诱人。”绿眸染上一缕邪气,他暧昧地开口。
“那不是刺青,是胎记!”未晚的脸蓦地涨红,下意识地反驳——这个淫徒,竟叫他看了去!
“哦,是胎记么?那就更香艳了……”他走近床,俯身凝视她脸上的粉霞,戏谑出声,“害羞了?莫非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她恼羞成怒的反应印证了他的想法,莫名地,他竟然觉得愉悦——逗弄她还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你到底想怎样?”未晚恼恨地瞪着他,若不是有伤在身不便动弹,她早就一巴掌挥到他脸上去。
“不想怎样。”他淡淡地答,直起身,笼在未晚身上的庞大影子也退开了去,让她觉得心头一松。
“你还不笨,有点手段,”锐利的视线又回落在她身上,“只是以后还是不要玩得太过,别一不小心把你自己那条小命搭进去。”
未晚心头一震,对上那双深邃的绿眸——他竟完全看穿了她!有这个人常伴左右,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他紧紧盯着她,声音低沉而迷人,“恰恰相反,我会帮你。”
“是么?”未晚仰望那张冷酷而俊美的容颜,不去细辨心头那缕不舒服的异样感觉是因何而起,沉着脸简短出声,“那谢谢了。”
二十四、误会
灯火通明的军营里,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问啊。”有几人压低声音,推了推身前的同伴。
“干嘛都叫我问……”被扔了烫手山芋的人郁闷地嘟囔一句,抬头偷瞥了一眼正在熬药的男装丽人,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那个……魏大夫,你是雅王的女人还是谢督军的?”
未晚正要拿药罐盖子,被他这么一问差点烫到了手,幸好以前常在瘦西湖画舫上游玩,早已习惯了那些大胆露骨的话语,于是即刻便恢复了平静:“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怎么会这么问?”
“噢,”那名士兵有些遗憾地挠了下头,“大伙好奇啊,你是来咱们漠北大营的第一个女人啊,你也应该听说了,谢督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谢钦不近女色?那她在赌坊的所见所闻是撞鬼了?要不是碍于众人认真的眼神,未晚几乎要当场大笑。
“既然他不近女色,你们又怎会联想到我,不是矛盾。”她嘲讽一笑,语气轻淡。
“这不希望他早日修成正果么。”大伙也有好戏看啊。
“呵呵,这祝福算上我一份,”她将药汁倒入盛着热水的木盆中,悉心吩咐,“早晚各泡一次这药汤,脚上的冻伤就能快些恢复了。”
“谢谢魏大夫,”士兵脱下军靴,爽快地扔在一边。
未晚眸光一闪,一声不响地提起他的靴子,“这是你们的棉靴?”
“是啊,”那士兵回答,“薄得很,实在不御寒,所以大伙才都冻坏了脚。”
出了军营,月色清朗,大漠的夜空看不见一片浮云。
忽而想起从前有个人说,不要难过,晚儿。
是否,我真的如你所说,是从月亮上来的孩子,幸福也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跟过来,要经过那么多颗星星,漫长而艰辛,所以才来得晚了。
但是,它总会来的。
我知道,那只是我伤心的时候你哄骗我的话,我有爹,有娘,曾经有那么多亲人,我当然不是月亮上来的孩子,可我多么希望我是。
这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的,对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幸福。
有士兵端盘而过,朝她打招呼:“魏大夫,饿了么?我在灶房里给你留了饭菜。”
未晚感激一笑,闻到空气里食物的香味:“谢谢,还真有点饿了。”
“不用谢,今晚设宴,我先过去了。”
未晚望向中军大帐,一室明亮的灯火。
这时一群人自右方走了过来,正是容湛和谢钦他们,看来正要去赴宴。
未晚迎了上去:“谢督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见她语气加重的称呼,谢钦轻挑了下眉,也没有即刻回话。
“哪一营的人,这么没规矩!”他身旁有个将领打扮的人不悦地责难。
“我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让陈将军笑话了。”容湛缓缓应声,声音温润如清泉。
不等陈永年说话,谢钦已开口:“魏大夫有急事?”
“抱歉打扰了诸位赴宴的雅兴,在下只是想问,为何士兵们的棉靴只有薄薄两层布?这样不要说御寒,怕只会加重脚上的冻伤!”
“哦,有这么回事?”谢钦淡淡地应了一声,深眸里看不见任何一丝情绪,“回头抽空我会察看一下。”
他这是什么态度——未晚心头顿时火起,冷冷地开口:“那我就替士兵们谢谢督军大人了。”
抽空察看?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是在敷衍!
“不客气。”谢钦平静的目光扫过她气恼的俏颜,全然不理会她神情中的挑衅,和众人一起从她面前走过。
什么铁血战将,什么治军严谨——统统都是狗屁,胡扯!那家伙根本就是无情又白目!这种人也配做督军?满朝武将都死绝了吗?呸!
未晚捧着碗恨恨地扒着米饭,几乎把筷子都要折断了。
“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姑娘家吃饭这么粗鲁,洒在地上的饭粒比吃进去得多,真是浪费,不知道军需紧张么?”颜萧抱肩倚在帐门口,闲闲出声。
“军需紧张?”未晚双眼冒火地瞪向他,“军需紧张你们还不是照样设宴?一顿饭可以吃掉多少双军靴?”
“谁说设宴就一定吃得很丰盛了?”颜萧哭笑不得,“你误会爷了。”
“我误会他?”未晚冷笑。
“你今天见到那些冻伤的士兵,应该多半不是爷的兵,”颜萧正色解释,“皇上要北扩疆土,漠北大营原本的兵力不够,所以他们是年前从西南调到这里来的,之前见他们衣衫单薄,又不适应这儿的气候,爷已经下令让我们原来的将士们分出多余的军需支援,但始终无法尽数顾全。”
原来是这样——未晚脸色稍霁,随即又问道:“那他们该有的军需物资呢?”
“谁知道?”颜萧唇际扯出一缕意味深长的讽笑,“那可要问京城里那些人了。”
未晚闻言,心里微微一沉。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一样的曲调,分明是当初冷香浓弹奏的那阙破阵子,只是换了笛声来奏。不是烟雨江南,没有华灯璀璨,这里是真正的塞外边关,只有清冷月光,大漠寒风,听来格外荡气回肠。
银色月华铺了一地,凉薄如霜,眼前是浩瀚沙海,起伏无声。
高大的身影倚在耸立的沙岩之上,姿势闲散而沉静。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面?这一刻,她忽然有些茫然了。
曾经,他言语放肆,举止轻浮,可别人却说他不近女色。
曾经,他的笛声绮丽暧昧,今夜却豪情万丈。
察觉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深沉的绿眸对上了她的。
“是你。”他淡淡道,撇过脸去。
只是那瞬,远处营地的篝火却足以让她看清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疲惫。
那一种深沉的倦意,仿佛藏成了习惯。
“坐得那么高,风景很好?”未晚仰头,看着他孤清的身影,“我可不可以也上去?”
“随便你。”他仍是那副无情的嘴脸,惜字如金。
“帮我。”未晚开口,朝他伸出手。
谢钦有些不耐地望向她,她的手臂仍是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他不拉她,她就不会放弃。
那双明亮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无比,倔强地盯着他。
麻烦——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声,朝她伸出手。
双手交握的那刻,他看见她眼底里的笑意,竟比星光更耀眼。
她挨着他并肩而坐。
地方并不宽敞,他离她很近,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果然很美。”未晚不禁赞叹。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月光下无边无际的沙漠一览无余,而头顶的星空却更近了些。
谢钦不说话,似乎懒得理她的样子。
“你说我们身下这沙岩,很久以前是不是城墙?”
“是。”他终于出声。
千百年来,多少城池筑起,多少城池倒塌,只有这大漠,依旧是亘古不变的荒芜。
“我来向你道歉。”她望着他淡漠的侧脸,他抿着唇,手中握着一柄碧玉笛。
他依旧不出声。
“颜萧都告诉我了,”她也固执地选择把话说完,“是我误会了你。”
“他是我的人,自然为我说话。”他毫不领情。
“我相信你。”
说出这句话,未晚自己都呆住,抬起眼,正撞上他幽深的视线,胸口忽然在这一刻纠结了一下。
“你相信我?”他盯着她嘲弄地一笑,声音有些沙哑,“你凭什么相信我?”
他语气里那抹轻淡的自嘲,莫名地让她呼吸紧窒。
“相信一个人,一定要说出个理由吗?”无路可退,她倔强地出声。
他望着她良久,忽而无声一笑,视线从她脸上移至远方,目光有些苍茫。
——我就是相信你。
曾经,也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坚定。
可是,后来呢?
“你曾经失约过吗?”许久,他忽然问。
“什么?”她有些困惑。
“我是说,你有没有和人约定一个地方,一个时间,去做一件事情?”
“有。”
“你是赴约的人,还是等的那个?”
“等的那个,”她喉咙微梗,“你呢?”
“我也是。”他静静地答,声音有些飘忽。
“你等到了吗?”她问。
“没有。”他答。
“真巧,我等的那个人也一直没有出现,”她咬唇,感觉眼中酸热,“所以你一定也知道,那种等的感觉,漫长而煎熬,从开始的失望到渐渐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知道。”
“这就是你留在这个沙漠的原因?”
他整个人都僵住,仿佛她的话就像一支箭一样,将他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二十五、夜聊
“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谢钦的声音冷得像抹了一层冰霜,却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沙漠,你面对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未晚不解地望着他。
“是一个更大更无情的沙漠。”
未晚呆住,他语气如此平静,她却感觉到一种浓重的苍凉感,就像历尽千山万水的疲倦与失望,让她顿时说不出话来,而她也无法解释自己内心在那一刻的激荡。
“也许总有一天,会有人陪着你,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一直在你身边。”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要人陪?”他不屑地一笑,“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她很想这样问他,也很想问自己。当一个人想拥有一样东西却不能拥有时,总是会试图说服自己或说服他人——那样东西根本就无足轻重,没有又如何?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 她忍不住又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深眸如碧绿的湖水,在月光下清澈幽谲:“我娘是外族人。”
“哪一族?”
“也曾是这片大漠上的一个小国,后来灭亡了,只剩离散的族人四处流浪。”所以,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了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儿子。
“她的眼睛颜色和你一样?”未晚没有忽略他语气里的自嘲。
“是。”
“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谢钦不以为然地嗤笑。
“看着下饭也不错啊。”
他愕然地瞪着她:“你总是说些废话。”
“据我所知,绝大多数人一生所说的话大半都是废话,当然,督军大人您除外。”未晚继续耍嘴皮子。
谢钦索性中止这没有意义的谈话。
“喂,”显然有人不依不饶,就是不放过他,“你再吹首曲子给我听可好?”
他蹙眉:“我不为任何人吹笛。”曾经做过的傻事,绝不会再犯。
“那你那天在营地那首淫荡的曲子是为自己吹的?”未晚决定采用激将法。
“是又怎样。”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坦荡地承认。
未晚嘴巴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果然是极品!话能被他说到此等绝地,她也真的只能叹服了。
夜风轻袭,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瑟缩了一些。
“我要走了,你慢慢欣赏。”他从沙岩上一跃而下。
“我也走。”未晚跟着他跳下去——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喜欢大半夜一个人坐在这里吹寒风啊?
走了没几步,眼前高大的身形忽然一晃,他单膝跪地。
“你怎么了?”未晚跟了上去,看见他紧抿着唇,像是在忍受什么痛楚。
“看你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居然有风湿,”温暖的营帐内,未晚一边煎药一边朝坐在床沿上的男人打趣,“以前受冻留下的病根?”
谢钦不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那种彻骨的寒冷,这一生一次已足够。
“拿这个敷,一会就不疼了。”未晚将浸了药汤的热毛巾覆在他腿上。
他的肤色是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古铜,行医这么久,不是第一回见男人的祼肤,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竟觉得有些拘束——也许是他默然注视着她的目光,太过直接与炙热。
很奇怪,明明就是一个冷得像冰块一样的男人,他的眼神却仿佛能烫到她一样,让她整个人都有些发热。
“你脸红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微哑。
“哪有!”未晚的手颤抖了一下,立马反驳。
“我听得见,不用回答得这么大声。”他悠然回答,而她懊恼地发现,那双清冷的绿眸里,隐隐泛起嘲弄的笑意。
雪白而纤细的手指握着毛巾在他腿上小心翼翼地按摩,熨贴,暖意顺着肌肤透骨而入,疼痛也缓缓散去。
他抬眼,瞧见的是她光洁的额,柔软却微微凌乱的发丝散落下来,在那对秀气的远山眉上轻轻飘摇,一下,又一下,擦过那颗艳丽的朱砂痣。烛光下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通透,让他想起了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光滑,只是,她是温暖的,带着轻淡的香气,扑入呼吸,动人心弦。
动心——他嘲讽一笑,敛去那些无聊的遐思。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行了。”他出声制止她的动作。
她抬起头望着他,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疏离,眉间微蹙。
“我要走了,你歇息吧,谢谢。”他利落地打理好自己,起身就要往门口走。
未晚心里没来由地一恼,提声道:“站住。”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夜的安宁,仿佛是一池静水,被人忽然投进了一颗石子,叮咚一声,涟漪渐渐泛开。
谢钦的微微一震,蓦地停住脚步,有些不确定地转过头:“你叫我站住?”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敢这样命令他。
慌了神的反而是未晚,她站在原地抓紧了手中的湿巾——她在干嘛,把他叫住了做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有些不耐地挑眉。
“晚上盖好被子,要注意保暖药效才能持续。”她硬着头皮以极快的速度把话说完,天知道那纯粹是她编出来的说辞。
谢钦愣一下,随即淡淡地扔下一句:“罗唆。”
二十六、礼物
“谢大人,东西准备好了。”一名士兵捧着个包袱递于案前。
“打开。”谢钦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书信,简短出声。
绸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火红的狐裘披肩。
“成色倒还不错,”谢钦试了下手感,淡淡地吩咐,“给魏大夫送过去吧。”
“爷对她倒是上心。”等到那士兵退下,站在一旁的颜萧才有些惊讶地开口。
谢钦瞅了他一眼,嘴边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觉得那件披肩怎样?”
“看起来怪眼熟的,倒是很像今年上元夜宫宴冉公主身上的那件。”那晚五公主的风华,艳绝皇城。
想到这里,颜萧心头一震,顿时瞪向自己的主子:“爷,你不会是想……”
“想什么?”谢钦嘲弄地一笑,目光仍落在书信上,头都没抬一下,“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不过老实说,魏大夫和冉公主还真有点像……”颜萧不由轻叹。
谢钦没搭话,脑海里却浮现那夜他带韩未晚回来,容湛见着女装打扮的她顿时神情恍惚的模样——相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如今她这个“魏”的姓氏也正好,希望他这个赌注不会押错。
“不过爷,”颜萧忍不住调侃,“放走这么一个大美人你不觉得可惜?”
“怎么,你感兴趣?”谢钦神色漠然,提笔在纸上勾画。
“没有没有!”颜萧连忙否认。
“京城那边有消息么?”谢钦换了话题。
“太子的人最近活动得频繁了些,贤王那边看起来还是风平浪静。”颜萧正色禀报。
“‘看起来’,”谢钦微微一笑,“你这三个字说得好。”
比起素来张扬跋扈的东内,他反而对西面那条藏龙更有兴趣,他倒要看下正主什么时候才肯现形。
火焰一样的颜色,柔软光滑的触感——除了爱不释手,她想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心里的感觉。当这件披肩呈现眼前的时候,她确实惊喜万分,其一没想到他还是留下了那条火狐,其二更没想到他居然找人把它做成了披肩送给她。
不得不承认,但凡女人都爱美爱虚荣。
正打算将它围在身上试一下,一张纸页从包袱里飘了出来。
未晚捡起来察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墨色笔迹——不喜欠人情。谢。
一贯言简意赅的风格,真不知道他这个“谢”字,是向她致谢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想到这里,她嘴角的弧度不觉微扬。
厚软的狐裘覆上肩头,颈间顿时一片温暖,这股暖意一直顺着脖子蔓延到全身,未晚满足地轻叹,再也舍不得摘下来。北地大漠到了晚上就冷得刺骨,因为到处一片荒芜无甚遮挡,于是寒风就越发地肆虐,即使营帐里火烧得很旺,坐得久了还是觉得全身发凉,这阵子营里更有许多士兵相继得了伤寒,白日里她和几位军医几乎忙不过来。
再坐下来翻阅医书,身子已暖和了很多,烛火微摇,光影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跳动——根茎之物不宜于炎夏采取,需待寒冬精华内敛时……她不由有些恍惚。
彼时宣扬对她的学习甚是严厉,找了各例病症来考她,要她详细写出症状,诊断方法,药方,用药情况,然后他仔细查阅,连语句文法错误也一一修改,她独自于深夜里读他的字,俯首纸张,闻着那若有若无的墨香,想象着他写在字里行间的温柔。
九针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锡针,长一寸六分;二曰员针,长一寸六分;三曰胆针,长三寸半……曾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耐心地教她扎针,告诉她如果不开心,就狠狠地扎人偶,不要手软,但下手要准,等气消了,再一针针地拔出来,下回再扎。他留给她的针囊,她一直悉心珍藏,陪她走过大江南北,在刚与他分离的日子,她几乎夜不能寐,每晚都需要自己用针刺|茓催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深吸一口气,伏案处书页上的墨迹已沾湿一片,晕成一片模糊,未晚仰起头靠在椅背上,久久未动,直到感觉眼眶里的泪一点点地倒流回去。
“魏大夫。”帘外传来颜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