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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焚梦

“进来,”她整理好情绪,望向掀帘而入的他,“什么事?”

“雅王大概是醉了,爷想请您去看一下。”

未晚怔了一下,随即应允。

营里也不是只她一个大夫,谢钦特意叫她过去,应该是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她打算先去看下情况。

“在下居边疆远庙堂,早已听闻雅王的倜傥风姿,如今有机会深交,实在是莫大的福分,”营帐里,大将陈永年望着首位的年轻男子,姿态恭敬地举杯,“再敬雅王。”

容湛清俊的脸上已染了几分酒意,他星眸半眯地掂着酒杯豪爽一笑:“我过的是小桥流水,脚下不过是那方地,陈将军走的是五湖四海,见多识广,刀尖上过活,这一杯还得是我敬你。”

“在下惶恐,”陈永年微微一笑,“人各有命,雅王生来富贵逼人,永年纵然走遍千山外水,却步步如登山,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往后还需雅王多多提携。”

“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有的是机会谈,”容湛摆摆手,“今夜风月,把酒当歌,何必自寻烦恼?”

“雅王所言有理。”陈永年附和而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大人怎么自顾喝闷酒,可是饭菜不对胃口?”他的视线落在容湛身侧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在下是食欲不佳,”谢钦淡淡一笑,锋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不像陈将军自到了漠北之后,胃口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大,叫我好生羡慕。”

陈永年讪笑了一下:“漠北虽然比不上西南物产丰饶,但样样事物自有独特之处,永年好奇心切,免不了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这个我能理解,”谢钦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手中的空酒杯,语气闲散,“不过有些东西吧……比如这盘羊­肉­,挑得好做得好自然是鲜­嫩­美味,要不然,可会惹得一身臊。”

陈永年闻言脸­色­略僵,一时没有搭腔,那厢容湛却哈哈一笑,又斟了一杯酒:“陈将军,好酒贪杯勿多言,我们再来——”

这时门帘却被人自外头掀开,颜萧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人,款款而入。

月牙白的锦袍,束发飘带,衣服穿得严严实实,领口围了一件火红狐裘披肩,耀眼高贵,衬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作为一名女子,她的身形算是纤长,除了那份清雅脱俗的气质,更有一种慵懒潇洒的风情,而那双澄透的明眸,在满室灯火里有一种夺人呼吸的妩媚清亮。

容湛本已带着几分朦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杯子竟微微一颤,有些许酒洒了出来。

未晚瞥了一眼他旁边的谢钦,视线相对,他眸底的情绪依旧叫她捉摸不透。

二十七、错爱

“见过雅王,二位大人。”未晚身着男装,于是简单作了个揖,姿态帅气。

“魏大夫有事?”陈永年疑惑地盯着她。

“方才听说各位爷在营里喝酒,已经有一会儿了,雅王伤势方愈不久,小女不放心所以来看看。”言毕未晚瞅了一眼谢钦,却见他目光漠然,嘴角却微弯,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没说错话。

“雅王受伤了么?”陈永年极为震惊的样子,“几时受的伤,何人所为?”

“无妨,不过是来的路上遭遇了沙漠流匪,已经尽数解决了,”容湛微笑,语气仍是非常温和,“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除了流匪难道还有别人有兴趣要我命么——陈将军,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王爷千金之躯,也只有那帮野匪长了狗眼不识泰山。”陈永年连忙附和一笑。

“这么来看,这儿倒是比京城安全,将军听说了没,前阵子东内有刺客出没,我记得以前将军是在东内当值的,那时候就风平浪静,如今宫里头那些侍卫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只可惜在下年过不惑又深居边关,无法为太子排忧解难,当年若不是太子给在下机会剿灭韩氏一门叛党从而立功,在下今日也没有机会坐在这里与雅王对饮。”

未晚此时已走至容湛与谢钦席间,耳中听闻“剿灭韩氏一门叛党”这几个字,顿时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随即胸口剧痛涌上,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竟是他!当年带兵围困,火烧韩府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想到自己方才还给他行礼与他对话,未晚只觉得恶心作呕。

“给我倒杯茶,”一记熟悉而冷淡的声音突然传进耳里,强行拉回了她濒临崩溃的心神。她怔了一下,表情恍惚地望向身旁的谢钦,他正望着她,脸­色­仍是一贯的清冷漠然,薄­唇­微歙,重复刚才的话,“麻烦您给我倒杯茶,魏大夫。”

未晚应了一声,拿起烧开的铜炉往茶壶里添了热水,再缓缓地注入茶杯,将杯子放置他面前。滚烫的茶水隔着瓷杯熨着掌心,有几丝轻薄的暖意透着肌肤蔓延到冰冷的身体,一套动作下来,心里的痛楚微缓,已没有方才的那么激烈。再抬起头,却触见一双碧绿的深眸,正紧紧地盯着她,那两潭湖水里清清楚楚映着她的影子,忽然间,她明白了他叫她倒茶的意思,原来他早已看出她那刻的情绪变化。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转过头去,视线毫不留恋地从她脸上收回,然后径自喝茶。

容湛却在这时候看着他打趣:“人家明明是个大夫,你倒好,让她做起茶水丫头了。”

“怎么,王爷心疼了?”谢钦瞅着他似笑非笑。

容湛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越发爽朗:“自然是心疼的。”

未晚本就心情烦躁,被他们这样一调侃更是如坐针毡,心里头很是不舒服,倔脾气一上来,便冷声道:“我去煮一壶醒酒茶,二位看来是醉得不轻。”

“魏晚,”她站起身的那刻,容湛自后头捉住了她的袖子,语气轻柔:“莫生气。”

其实以他的皇子身份,他大不必如此低声下气,而今晚他的举止也比以往大胆豪放许多,未晚盯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时犹疑不决。

陈永年趁机开口:“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魏大夫国­色­天香,风姿卓然。”

未晚是一万个不想搭理他,但碍于情势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后者一脸趋炎附势的假情假意,心中的厌恶感更添了几分——此人本就是太子的人,或许容湛和谢钦早就设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往下跳了。

想到这里,她依稀觉察到容湛反常的原因,便轻轻拉回在他掌间的一截袖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容湛浅笑,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未晚瞧着他微醺的面­色­,蹙眉夺过他手中的杯子:“王爷不能再喝了。”

容湛没有料到她会不顾礼数直接出手,顿时一怔,愣是瞧着她将酒壶杯子挪了开来。未晚也毫不畏惧,不卑不亢地回视他,在那瞬间,容湛眸光一暗,随即轻叹了一句:“罢了,我不喝就是。”

那语气里,隐隐竟有几分怅然。

谢钦的目光扫过他们,撇开眼徐徐开口:“夜已经深了,今晚就喝到这儿吧,我去巡营,先失陪了。”

言毕他站起身,朝二人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往帐外走去。未晚瞧着他伟岸的背影,帘幕掀开的那刻,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在下也告退了,王爷有伤在身,还请早点歇息。”陈永年行了个礼,也跟着出门。

帐内忽而就安静了下来,炉火里红焰舞动,跳跃的光影落在帐墙上,一晃一晃,让人在静谧中却又觉得心慌意乱。

未晚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温醇的声音如春风轻送,容湛望向她,“不让我喝,自己却喝上了,你不是也受伤在身么?”

“我才是百姓,而你亦不是州官,而是堂堂皇子。”

“皇子又如何?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捅了一刀也会死。”

未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听他这般诙谐的口气,一时忍俊不禁。

“你这­性­格也是爽快,不开心的时候火气上脸,一有高兴的事情便立马笑出来,”容湛有些感慨地摇摇头,“这年头谁都是带着几张面具好防身,已没有多少人能如此了。”

“忍一时不见得风平浪静,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与其忍让不动,不如我行我素,反正得失寸惜之,苦乐独我尝。”这话,曾是宣扬说过的,也许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潇洒自如,挥袖来去点尘不沾。

“这话倒是特别,”容湛有些意外,不由无奈一笑,“不知道是怎样的父母才有生出你这般的孩子,叫人又喜欢又头疼。”

未晚面­色­一僵,没有搭话,一言不发地倒了酒,杯子刚凑到嘴边,一股劲道忽然扯住了她的手腕,酒液飞溅,泼湿了衣袍,她猛地被带进一个宽阔的胸膛,头顶烛光一暗,他的吻就这么覆了下来。未晚整个呼吸里都是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喝了酒的人体温应该是烫的,可她却觉得他的­唇­十分冰冷,冷得她的心里寒气骤升。她始终抿紧了­唇­,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胸口,直到他缓缓地松开手臂。

“我说你招人喜欢,是实话,”本晌,他淡淡开口,“你今晚这样过来,我以为你心里是愿意的。”

未晚的嘴­唇­咬得发白,胸间有股气流激荡冲撞,让她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多谢王爷错爱。”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

“退下吧。”他轻轻出声。

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未晚也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仓促逃离。

外面夜风呼啸,既猛烈又寒冷,她一口气奔出了几十步,脚下忽然一绊,顿时摔倒在地,膝盖和手心都是钻心的疼。

一种疲倦而沮丧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趴在地上不想动弹,脸颊下是粗糙而冰冷的沙粒,而眼眶里的泪却是热的,徘徊辗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坐起身转过头,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黑­色­冷肃的铁甲,背后是营地庞大的帐群,仿佛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二十八、抉择

四目相对,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看着他从灯火里淡出,一步步走到月光下,走到她面前,颀长的影子几乎遮住了她头顶所有的光亮,将她覆在黑暗里。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安全。

“还不肯起来么?”他的声音依旧冷如冰雪,不带一点温度。

未晚抱膝,径自在地上坐着,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缓缓开口:“今晚的事,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你在怪我?”他有些嘲讽地问。

未晚摇头。

“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怨我自己,我早已明白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世间诸多事情,都不是我的错,既然都已经发生,那么就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面对现实。”

夜风里,她的声音听来破碎却字字清晰,谢钦沉默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睫依稀扑闪着亮光,如冬日枝头的寒梅,覆着寒冷的晨霜,有一种倔强而萧瑟的美。

许久听不见他说话,若不是地上那道孤傲的身影,未晚几乎以为他已离开。

“那为什么不愿意?”他突然开口。

她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愿意?她也这样想问自己——既逢王子,云胡不喜?

如果容湛真如他所说的喜欢她,为她动心,很多事情从此就顺利了许多。可方才那一刻,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可是她又有何处可逃?这世上,可有一颗心,是她容身的地方?她本来以为,她会想起宣扬的,可举而代之的却是脑海里的一片空白,或许这是她真实的处境——没有回头路可走,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代价,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多艰难也要坚持下去。过不了自己那关,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未晚浑身一震,苍白着脸回答:“我知道。”

“那你呢?”她抬起头,仰望他冷硬的容颜。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付出后能得到什么。”低沉的嗓音在风中扬起,如誓言一样坚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

“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像我。”

他的语气里,有轻淡的自嘲与怅然,让她一时失语。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他又缓缓出声,“那时我十四岁,你是七岁么?我记得你坐在一匹枣红小马上,盛气凌人,一个不高兴手上的马鞭就朝人挥过去,你临走的时候给我撂下了一句话。”

“什么?”未晚听得出神,下意识地问。

“你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很奇怪,如今想来当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满天白雪,她一身耀眼的红,那样地高不可攀,那样地张扬跋扈,那样地桀骜不驯。

“我——不记得了。”未晚努力地搜寻脑海中的印象,却全无结果。

“你自然是不记得,那时你的玩伴尽是王公子弟,金枝玉叶,怎会注意到一个备受冷落来历不明的谢府庶子。”

谢府?

未晚掩不住惊愕的神情:“你是谢铸的儿子?”

他的父亲莫非就是皇帝钦封“天下第一使臣”的谢铸?

他点了下头,面­色­越发地­阴­冷。

“你准备在地上坐多久?”他丢了一句话,径自往前方走去。

未晚一愣,随即站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两条身影,一长一短,以同样的速度移动。

“我小时候去过你家,”她犹豫不决地开口,“见过你两个哥哥。”

事实上,当初她真的不知道谢铸还有第三个儿子。

“如果韩家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父亲是希望你嫁给我大哥的。”

“啊?”未晚讶然。

“如果嫁给他有什么不好?”谢钦冷笑,“年轻有为,仕途得意,不仅是我父亲的骄傲,也是朝中红人。”

未晚有些意外地发现他向来漠然的眼神里染上几许激越:“如果只是因为男人的地位和身份就决定我婚嫁的对象,我刚才还不如从了容湛。”

谢钦盯着她半晌,嘴边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怎么,后悔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未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未晚也止住,仰头望着他。

“你很清楚,能扳倒太子的人,要么是他,要么是贤王容清,凭你一己之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你能选择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未晚嘴­唇­咬得发白,许久没有吭声。

谢钦说的完全没错,六年来,锦衣玉食安稳闲适的生活下隐藏的是一个一直为过去梦魇缠绕的灵魂,即使那道清俊风雅的身影也无法彻底抚平她内心的暴戾和怨恨,早在他弃她而去的那天,她就决定了不再回头。

如果时间不足以让仇恨消融,她所能拥有的温情也少得可怜,那么不如让一切和她一起毁掉。

“那么你呢,可曾后悔过?”她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恍若看见一个与她相似的灵魂。

“如你所言。”他的话语­干­脆冷绝。

所谓的永不后悔,很多时候并非不想后悔,更是无路可退。

天上流云涌动,星月时明时暗。大风又起,身后猎猎旌旗鼓动,成一曲连绵的鼓点,密密地砸在人心头。

“你救了他两次,他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多费口舌,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低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要全世界都陪你笑,若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么所有人都会给你让路。”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

未晚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他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依旧是孤傲清冷的语气,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这样的感觉,轻淡而渺小,连他也不知道。可是她却觉得,在这霜冷边关,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能平静一些。

二十九、逢变

烛火摇曳,光影在摊开的地图上跳动,谢钦扫了一眼墨迹圈住的那两个字,沉声开口:“鄂荻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一日不除,他决不会安心。”

“早在父皇是前朝大将时,他就一心想夺回这个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此趟他派我过来,明为巡察,实则与昌平商谈,我若是没有个结果拿回去,是万万不行的。”

“只怕是各路人马都争先恐后了。”谢钦微微一笑。

几个皇子中,谁要拿下了鄂荻,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这片领地属于谁,离帝位也就更近了一些——这何曾不是皇帝的一次实验?至于结果,非和即战,而中间的过程就是扑朔迷离了,鹿死谁手,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后天你就要随我起程,营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能有什么事?”谢钦冷冷一笑,“陈永年那厮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若是战,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好趁机捞笔军功好养老,若是和,他瞅准了谁是他拍马屁的对象就成了。”

“说起来,大哥手下除了李瑜,其他的人我都不担心。”谈及这个名字,容湛眉心微蹙。

“回京之后,咱们要和他好好聚聚。”谢钦神情微讽。

“可以进来么?”低沉而淡然地声音在帐外响起。

“可以。”未晚放下手中的书册,目光落在幕帘上,看着它被人自外头掀开,高大的身影探了进来。

“有事?”她望着眼前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轻声问道。

“后天随我们去昌平。”他简短地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她平静而利落地答应,没有表示吃惊,也没有追问他去做什么。

谢钦抬眼看了一下她,幽深的碧眸里眼神微闪,却只是淡淡地开口:“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

未晚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他走到门边,手刚上布帘,却又转过头来:“北地天寒,多带点衣服,你是大夫,不要连累我们。”

未晚一怔,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眼里却不由泄露了几分笑意,他瞅着她,神­色­微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出门。

未晚觉得有趣,不禁摇了摇头——这个人啊,真是……一时间她竟想不出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他。

“魏姐姐,中原的人都长得很好看吗?”篝火边响起稚­嫩­的童音。

未晚将烤架上的羊腿转了一下,油滴在火里,发出诱人的“滋”声,香气扑鼻。

她侧首笑着询问身边留着光头朝天辫的男童:“保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魏姐姐你,雅王爷,谢督军都长得很好看啊。”

未晚失笑,割了一块烤羊­肉­放到他碗里:“喏,奖励你的,真会说话。”

保儿咧嘴一笑,欢呼一声专心对付眼前的美味,未晚瞅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神。

来昌平也已经快七八天了,容湛他们与昌平王的商谈似乎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如果到最后两国还是免不了一场战争,又不知将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园遭毁。而这回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于在位期间看到一个结果,否则容湛他们这些天也不会一直都神­色­凝重,忧虑重重的样子。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正是他们一行人,步伐都是急匆匆的,谢钦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俊颜似乎比平日更冷了几分,连容湛也是抿紧­唇­沉着脸。颜萧朝她瞥了一眼,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的焦虑,未晚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一室沉寂。

从入帐之后,整整一杯茶的工夫,众人都未发一言。

啪——容湛丢下手中方才一直把玩的玉镇纸,声音不大,但每人的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拿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原本已有眉目的事情,居然半路跑出个程咬金,”容湛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却有种紧绷的感觉,“江南商贾集资义购鄂荻半数土地以报国家和百姓?大手笔啊,真是忠心爱国的壮举。”

未晚冷不防听到“江南”二字,心中竟是一颤。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查那个人的来历了。”秦戈站在自己主子的身后,沉声汇报。

“一个昨日才到的人,就能和昌平王谈到这个地步,不简单哪。”谢钦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却满布危险的气息。

“你来自江南?”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牢牢地锁住了未晚。

未晚浑身一僵,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莫名地,心跳开始加快,她有些慌乱。

“是。”她点头。

“你印象里,江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他继续追问。

修长飘逸的身影在脑海中闪了一下,未晚心中一痛,咬­唇­摇了摇头。

纵然他是最出­色­的那个,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天他走得那样潇洒决绝,彼此又怎可能轻易相见?

见她不答话,谢钦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之后的时间里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探望着她。

未晚只是避着他视线,却不明白此刻心中的凄惶与茫然是为何而起。

三十、风寒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坐在外面仰望清冷星月。

彼时在江南,长街十里霓虹,湖岸画舫歌舞升平,楼阁灯火通明,竟想不起来那时的夜空是什么模样。或者更早,儿提时候在京城看花灯,举着糖葫芦追着捏面人的师傅跑,差点迷路了都不知道。

到如今,对于夜晚的感觉,似乎只剩这大漠戈壁空阔辽远的星空,冷月如钩。

夜已深,只是还有依稀的羌笛声,随风而来,绵远动人。常常是这样,看见美丽的风景,吃到美味的食物,就希望心中那个人也一样能在身边共同分享,就如此刻,很想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听着这首曲子。

寒意渐袭,未晚才发现自己忘了加件衣服出来,可身子却懒得动,不想就此回去。记得从前她也总是衣衫单薄,同玩的伙伴们大冬天脸冻得红扑扑地问她,她说穿得少,体温就凉得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自然就不冷了。大伙半信半疑,她就很爽快地说是她­干­爹说的,等人都信服地走了之后,她一转身看见宣扬站在面前,瞅着她慢悠悠地开口,我几时那么说过?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却听见身后他低沉的笑声,恁地动听。

回忆纷涌而至,未晚不由恍惚,凉风拂面,她扶住微烫的额头,觉得昏昏沉沉的,心知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于是站起身准备往回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只觉得远处的灯火一片朦胧,身子一软就滑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漫入鼻间,她心中一惊,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觉得头顶一麻,坠入更深的黑暗中红。

晚儿。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幽幽地叹息,那声音温柔得让她几欲落泪。是谁在唤她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啊……

她睡了吗?她的灵魂去哪了?

她不要做什么韩公子、魏大夫,她想要的,一直是那轻轻的一声“晚儿”。

人生最漫长的六年,因为一个人,日子变得不那么艰难。曾经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厚实,她以为人潮拥挤也不会走失,忽然间,周围迷雾一片,她再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想告诉他,她还不够坚强,不够勇敢——就这么一个人走下去。

她努力伸出手……纤细的指被人握住,紧紧地包覆。

她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是谁?是谁握住了她的手?是他回来了吗?

仿佛自蛰伏已久的冬眠中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双深不见底的绿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总是面无表情的俊颜,是一贯的冷漠。

视线相触,未晚有些怔忪。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良久,他抿紧薄­唇­,眼睫微垂,未晚只觉得右手一松,他的手臂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

“你得了风寒。”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烛火的光亮。

“对不起。”她平静地道歉,没有忘记来这里之前他那句“不要连累我们”的嘱咐。

他眉间一蹙,却没有说话。

“是你带我回来的?”她仰起头问。

“不是。”他否认,“别人。”

“哦,”水眸里闪过一丝错愕,下一刻她却微笑望着他,“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瞪着她。

谢他什么?他有些恼。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她。

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姣好的面容依旧苍白没有血­色­,可她却朝他轻松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故作坚强的表情……他听见她在昏迷的时候,压抑地唤着两个字,听不清楚,但应该是个人名……有那么小小的瞬间,他的心有一点烦躁,他的人有一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只是望着她的睡颜。眼下鄂荻的事急在弦上,战和难定,脑海里诸多事情纷扰不休,他不知道自己方才都想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在看见她伸出手时,情不自禁地握住。

这样的感觉,很糟。

戎马生涯,他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对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可最近常常在望着眼前这张脸时,他会微微失神。

幸好,只是“微微”而已。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体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未晚自己是大夫就更清楚不过。

其实也并非完全是风寒作祟,那种困乏和疲劳,充斥整个身心,将她重重击垮。

她只是不想动。

木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幕,数着上面的花纹,想着人生就这么流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扼住了她的心脏。

有人在看她。

不知为何,脑中顿时跃入这样的认知。

她缓缓地转过头,营帐的一角映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四更天,早已是万籁俱寂,人人熟睡,怎会有人站在那里?

心跳在那一瞬间剧烈得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下一刻,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掀开了被褥下床,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就奔了出去。

察觉了她的反应,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道身影迅速遁去。

“站住!”未晚只来得及看见远处白影微闪。

她咬牙,身子还酸软得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风中,有淡淡的药香。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就是这样的气息,多少日子以来魂牵梦萦……那天昏迷的时候……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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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出来!”她无助地环视四周,声音是带着泪意的沙哑。

“我知道是你,既然来了,为何避而不见?”她轻声央求,心中酸痛难当,“我不会问你为什么离开,只想再见你一面……你出来,好不好?”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风声。

眼泪汹涌,刺骨的寒冷摧残着本就病弱的身体,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捂住嘴的手放下来,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原来,她竟被伤得这么重……她苦笑了一下,手中摸索到一样东西。

“不见我也没关系,大不了一切回到从前,”她轻叹,­唇­际染了血­色­的笑容带上一抹决绝,“我欠你一命,还你就是——”

她尚未抬臂,腕间便是一麻,手里原本扣住的尖利石头松落开来。

“你做什么?”久违的声音蕴着沉怒响在夜­色­里。

她缓缓仰起头——月光如水,记忆里的那个人临风而立,素衣飘扬。

三十一、重逢

“你终于肯出现了么?”未晚望着眼前那人,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娇媚,只是染上潮意的眼眸里,那抹空灵的笑意却是那般清冷,如黑夜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宣扬抿紧­唇­,静静地望着她,月光笼上他俊逸的容颜,朦朦胧胧,可是未晚没有错过他眉宇间浅淡沉郁。

终于他欠下身子,朝她伸出手。

“起来,晚儿。”他说,声音清朗动听,一如从前,“地上凉。”

未晚眼中一热:“你在乎么?”

曾经是谁牵着她,一路走过大江南北,春夏秋冬,后来又是谁先放开手?

她倔强地不去回应,任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凝固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手缓缓地收了回去。

她恨他这样,总是以沉默来对待她的疑问,对于她,他始终在逃避。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难以名状的疲惫。

他似是震动了一下,眼神戴上防备之­色­:“问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未晚的目光,如刀一样扫过她的脸。

可是,她依旧窥不透他的表情。

“我无须向你解释。”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容湛他们所说的‘神秘人’就是你?”她早该想到他在江南的影响力。

“你执意跟着他们?”他反问她,也肯定了她的猜测。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她瞪向他,却蓦地愣住——是她错看吗?为何他的眼底会有一丝苦涩?

“你说的对,我管不了你,”良久,他的声音在风中扬起,“而你,也不用过问我所做的一切。”

有什么在消失……心里仿佛有一片流沙,渐渐陷落,变成一个空洞。

而彼此终于渐行渐远。

未晚低头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

“晚儿。”举步的那一刻,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唤。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步伐却没有停。

身后沉寂一片,一步、两步……只是这样走来,却仿佛不只是走出他的视野,而是从此走出他的生命。

“你变了,晚儿。”身后是他清冷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寂寥。

寒夜般深沉的眸子望着远去的背影——她的­性­格向来孤傲,可绝不冷沉。这般令他陌生的气息,从何而来?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谁改变了她?

“或许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未晚深吸了口气,却泄露了哭音。

手腕被人自后头紧紧握住,几乎弄痛了她。

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眸,里头深浓的墨­色­,依旧叫她看不清。心头的酸楚在此刻越发的尖锐起来,泪水再次夺眶,她咬牙瞪着他,如一头受伤的小兽:“放手,要么就一辈子别放。”

他这算什么?何不­干­脆给她一个痛快?

宣扬因为她的话语浑身一震。

他的手扣在她腕间没动。

她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终于,他缓缓松开手,垂下眼睫:“脾气虚弱,劳倦过度,要多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未晚眼里最后一丝火苗也暗了下去,嘴边只剩下一个心灰意冷的笑容,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我祝你克尽天下苍生。”

是她瞎了眼盲了心,怎会奢望他有所回应?这个男人,该是如千年壁画里的神祗,无心无情,受世人敬仰膜拜,又何必下凡来为祸人间?

宣扬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倏地转冷:“出来。”

未晚转过身,月­色­一道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

“是你。”她微愠。

谢钦姿态悠闲地掂着手中的笛子,嘴角的弧度渐深:“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今晚心情不好,本想找个地方吹曲解闷,却弄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未晚恼羞成怒——他这是摆明了自己听到她和宣扬的谈话!

“扬公子,幸会。”谢钦也不理会她,目光落在宣扬身上,“不愧是江南扬家,果然大手笔。”

未晚顿时一怔——他居然知道宣扬真实的身份?宣这个姓是宣扬学医时从他的师父,他本姓扬,而扬家则是富可敌国的江南首富。

“谢督军也名不虚传,”宣扬不动声­色­地回敬,“既然扰了您的雅兴,宣某就先告辞了。”

“哦,您这就走了?”谢钦微微一笑,“改日还请多来营中畅谈,‘叙旧’,随时欢迎。”

“多谢。”宣扬淡应,目光掠过未晚的脸,随即举步离开。

未晚瞅着他的背影僵站在原地。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谢钦轻嗤一声,嘴边带着一丝嘲弄的冷笑。

未晚沉着脸望向他:“你想怎么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低沉的声音清晰在耳,却是他凑近了盯着她,绿眸深不见底,“其实你早就猜到那天我问的人是谁对么?”

“那又如何?”

“他是贤王的人,你要是现在想换阵营还来得及,不要到时再做什么我见不得的事情。”俊逸的脸上,依旧是慵懒的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未晚抬眼,明眸燃起怒焰,“我不过是喜欢他,那又怎样?”

不过是喜欢一个人,那怎么了?何必一个唯恐避之不及,一个怀疑猜测?

“喜欢谁也好,不被喜欢也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否认,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因此放弃自己要走的路,你要是不放心,我随时都可以走!”

呼啸的夜风里,她几乎声嘶力竭,扬起的黑发间,有什么东西滑落,一闪而过。

谢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绿眸没有一丝波澜。

“韩未晚,”他居然淡淡一笑,“你的脾气和从前一样坏。”

相同的话语,不久前他也说过。

在那瞬间,未晚想起那夜的小巷,落雪无声,一切那么安静,她的命运却从那刻起有了变化。

“你说过,要我带你走。”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重复她那夜的决定。

“你也说过,世上从此再无韩未晚。”她的视线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

关于过去,谁都是无能为力,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停下自己的脚步,也许为爱伤心不够潇洒,但没关系,因为真爱一个人从来都无法潇洒。

三十二、夜宵

望着眼前那双清澈见底的水眸,谢钦淡然出声:“走吧,早点回营休息。”

未晚跟着他身后,他步伐稳健有力,却又走得不快,像是有意在等她。一身惯穿的黑衣,让他的背影显得越发孤高,她的视线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心里竟有一刻平静的感觉。

“你会不会暗自嘲笑我?”她赶上去,与他并肩,觉察到他的速度更慢了些。

他轻嗤了一声:“我要是想嘲笑你,从来都不会偷偷摸摸。”

未晚闻言不禁懊恼。

脚下的沙石随着两人的步履节奏发出规律的响声,不远处营地的灯火在眼前闪烁。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突然开口,第二次问他同样的问题。

谢钦侧首扫了她一眼,夜­色­下脸庞的线条越发冷硬:“有。”

未晚顿时讶异地望着他:“你上次说没有。”

“既然我已经回答过你,为何你还要问。”他反过来责难。

未晚被抢白得无语——这个人简直比女人还善变。

“她……”她犹豫着怎么开口。

“嫁人了。”他冷冷地扔一句,步子快了些,摆明了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

未晚顿时怔住。

话说到这地步,是该打住了。

其实每个人心里应该有一些不欲人知的往事,不愿被人问起,也不愿主动提及,即使是外表再强势的人也不例外。

又或者,有时候人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失望;有时候也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记忆搁置。

“饿吗?”她忽然问。

“什么?”谢钦转过头,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以为自己听错。

“我是说,有没有胃口陪我吃夜宵?”未晚笑了一下,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和面,兑菜汁,擀面,刀切……炉子上的汤锅里热水汨汨翻腾,白­色­烟雾缭绕。

一边的油锅里,煎得金黄的­鸡­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白玉般的柔荑将面条轻轻抖入水中,有几缕调皮的发丝从未晚的鬂际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晃动,让人忍不住有冲动伸手将它们挽起来。

“葱花。”用筷子搅了一下翻腾的面条,她头也没抬地吩咐。

“哎,”没感觉到动静,她讶然地侧首望向一旁的男人,“谢大人,麻烦您抬下贵手,将你面前的那碟葱花递给我。”

冷不防对上她的视线,谢钦的表情似乎有片刻的僵硬,没有说话,将小碟拿给她。

普通的白瓷碗,一大一小,金­色­的煎蛋和翠绿的葱花摆在三­色­素锦面上。

未晚摆好筷子:“吃吧。”

谢钦却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怎么了?”未晚疑惑地望着他,随即莞尔一笑,“是惊讶吗?收回前言吧,我已不是你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千金小姐。”

谢钦没有回答她,低头吃他那碗面条,俊颜上的表情却越发冷峻,好像是在被逼着吃毒药似的,好在未晚早已习惯他这副没礼貌的嘴脸,只是撇撇嘴,只管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吃的很慢——未晚忍不住偷眼瞧他。

一直觉得她自己吃东西很慢,今天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吃得居然比自己还慢。她狐疑地盯着碗里的面条——除了眼­色­花俏之外,味道也没有多出类拔萃。

“看什么?”他突然抬头,将她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未晚的脸莫名地一烫,连忙摇了摇头。

“你怎么样了?”他问。

“嗯?”她望向他。

“跟笨人说话果然费劲,”他扫了她一眼,一开口又恢复毒舌刻薄的本­性­,“你不是气得急火攻心,都吐血了么。”

“没事,”面对他这种特别的问候,她又好气又好笑,“我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

“有人告诉我,人要吃得饱饱的才开心。”她轻叹,有点想念凤娘。

谢钦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难得地没有讽刺她。

“这面条的做法,是谁教你的?”他问道,绿眸深深地凝视她。

“一位朋友,”未晚挑眉回答,“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这可是我第一次给男人下厨。”

话说出来,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

未晚懊恼地低下头,却听见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嘲讽:“我记得是你主动要我陪你吃夜宵吧?”

三十三、联手

“你只需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便是,”习惯了他没事就爱挖苦人的风格,她也学会了避重就轻,“这面的味道到底怎么样?”

谢钦瞅着她笑了一下,点点头。

营帐外有夜风掠过,微微作响。烛光在他脸上跳跃,让那双迷人的绿眸里显得越发深邃,未晚不禁有些恍惚。

“看什么?”他的眼神对上了她的。

“你好看。”未晚托腮,笑容似春风般和煦。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可以如此自在地调侃他?是因为明白了在他冷硬的外表下,其实心底仍存有一处柔软?

她低头收拾碗筷,有些自嘲地笑了——其实,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谢钦静静地望着她嘴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若有所思。

夜­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深浓,连天际的弯月也朦胧了许多,显得越发寂寥。

“谢督军。”一道清朗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

“宣兄还没睡?”谢钦转身作惊讶之­色­,改掉了对宣扬之前的称呼,“如此风露中宵,宣兄总在外头小心着凉啊,话说回来,未晚的厨艺居然还不错,早知道方才应该叫您共享一番的。”

“谢督军的好意宣某心领了,”宣扬眼神微冷,“没想到您也是个爱废言之人。”

“谢某一介武夫,自然毛病甚多,比不上宣兄您阔绰豪爽,一出手便能买下半个鄂荻,实在是国之幸,民之福啊。”

“谁说我要买鄂荻?”宣扬嘴角浮现一缕嘲讽的笑容。

谢钦目光一闪:“更深露重,谢某不敢怠慢,宣兄还是进帐说话。”

“所以,你要的是雁沙,不是鄂荻?”谢钦指着案上的地图,脸­色­凝重起来。

“正是。”宣扬微笑,“反正我在昌平王眼里只是个空有财富沽名钓誉之徒,卖半个鄂荻他始终心疼,但像雁沙这种不毛之地,他就觉得拿来糊弄我足够了,他赚钱,我为国扩边,皆大欢喜。”

“你和我想的一样,”谢钦坦诚而答,“其实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也十分困难,昌平王不会因为皇上对曾经失地一直耿耿于怀就买账,要一劳永逸地拿下鄂荻最现实的就是靠武力。”

而雁沙乍看不起眼,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实则无论从地形还是位置,它都是一块极佳的跳板。

“不过昌平王也非平庸之辈,他朝中也不乏能人志士,早晚都会识破我们的目的。”宣扬点出忧虑所在。

“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现在就准备兵力部署,一旦你谈下这桩买卖,我的人马就立即进驻雁沙,这样他们悔时已晚。”

只是谁去向陈永年传达这个消息?虽然是打着和谈的幌子,但昌平王对他们防备甚严,人员走动必定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所以随便派人去送信,一定会让他们起了疑心。

“让未晚去吧。”像是窥透了他的心思,宣扬缓缓开口。

“她?”谢钦有些踌躇,以她对陈永年的仇恨……

“她会去。”宣扬脸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笑容,却字字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一定会。”

“为什么?”谢钦盯住他,忽略自己心头异样的感受。

宣扬仍是微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她是他的晚儿,相伴六年的岁月里,有许多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理解和默契,别人永远不会明了。

“你既然是贤王的人,又为何来找我?不怕我临阵倒戈?”在他即将举步的那刻,谢钦盯着他的背影问道。

“三国鼎立之时,蜀吴不也联手了么?”宣扬转过身,嘴角的弧度自信傲然,“我今夜既然来找你,自然就知道我不会失望,你说呢,谢督军?”

“庙堂之争,有人为名,有人为利,宣兄似乎什么都不缺,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宣扬望着他反问:“你为了什么?”

“名利双收。”谢钦毫不避讳自己的目的。

“爽快,”宣扬微笑,“我喜欢诚实的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钦目光犀利,“是不想回答么?”

宣扬摇头:“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

“我倒是想知道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谢钦不以为意地挑眉。

“我只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宣扬望着他,徐徐出声。

谢钦脸­色­一变。

宣扬静静地盯着他,随即淡淡一笑,撩帘出门。

出得帐外,清俊面容上那抹笑意在月­色­下居然有些苦涩——所谓当局者迷,话真是如此。

他终于知道一年未见,未晚身上那种令他陌生的冷沉气质是从何而来了。

“魏晚,”容湛搁下手上的白子,笑容温和,“要劳烦您一件事。”

“王爷客气了,”未晚抚着手中的黑子,狐疑地望着他,“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容湛转头看向一旁正在擦拭长剑的谢钦。

后者瞅了未晚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陈永年顽疾复发,军中大夫束手无措,要麻烦你回去一趟了。”

“啪。”手中的黑子清脆地磕上棋盘,未晚面­色­微僵。

“他得了什么顽疾?”她轻讽出声,“肺病还是麻风?我若赶回去还来得及么?”

“那你是不愿意回去……”容湛探询地凝视她的表情。

“我去,谁说我不去?”未晚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该你落子了,王爷。”

“谢钦会把药方给你。”容湛微笑。

药方?未晚有些讶异地望向谢钦。

后者将一纸信笺递给她,目光中染上一抹激赏。

容湛只以为她是单纯不喜欢陈永年这个人,而谢钦却知道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还愿意回去给陈永年“看病”是多么为难她的事情。

未晚看到那张药方上所写的内容,和谢钦的亲笔署名,不由浑身一震,看向眼前二人。

“那你们留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她一时间难以言明心头的担忧——毕竟事情一往计划的方向发展,就会有很多变数。

“最多五天,我们会回去。”容湛回答了她心中所问。

“如果五天之后呢?”

“那就不要再等我们,让陈永年向朝廷请战,”谢钦语气淡定,仿佛不在谈生死攸关的大事,“信上也跟他说清楚了。”

“我明白了。”未晚仔细封住信笺,抬头浅笑,目光从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今晚就走,免得延误‘病情’。”

三十四、夜援

青烟袅袅,烛火躁动不安。

香炉里的星火一点点下移,承受不住重量的烟灰跌落下来,未晚心头跟着一颤。

“再过半个时辰,就整整五天了。”陈永年出声,望着眼前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子。

不知为何,征战沙场多年的他看着这个小女孩时总有几分忌惮的感觉——她身上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凌厉霸气,明艳之余叫人难以直视。

“我知道。”未晚应了一声,撩开帐帘走到外头。

夜­色­深浓,月光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有几个星子闪烁,却让人觉得越发清冷。眼前是无垠的荒野,草影在风中摇曳,远方不时传来野兽的嗥鸣。

胸口闷得厉害,可心脏却如失速了的鼓点,疯狂地敲击身躯。

——最多五天,我们会回去。

——如果五天之后呢?

——那就不要再等我们。

到底该怎么办……其实她大可不必在这里焦急彷徨,这一年独自闯荡,也这么过来了。家友亲朋,对她而言并不是必要的。

大不了,还是剩下她一个人。

几声锣响,子时。

营内沉闷的气氛在此时达到了临界点,帐帘被人猛地从外头掀开,修长的身影闯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来人的身上。

“魏晚恳请陈将军出兵援救。”未晚斩钉截铁地开口,白玉般的容颜上面无表情,只有一双明眸里分外清亮,看得人心头微震。

陈永年怔了一下,然后答道:“雅王和谢督军信上的意思是——”

“陈将军不发兵,是谨守命令没错,救还是不救,不过是陈将军点下头就能决定的事,但也可能关系到国计民生,千秋大业,还请你三思。”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再也清楚不过,若将来太子即位,那么陈永年今日不救对他而言是良策,那如果容湛能逃得这一劫且入主东宫呢?

一切,就看他的选择了。

陈永年来回踱了几步,蓦地停下来,盯着她沉声开口:“叶将军听令,领二千­精­锐援救雅王!”

未晚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夜­色­笼罩下,二千铁骑如流星般划过营门,直驱荒原深处。

一声清亮的呼喝响起,一道白­色­的身影紧随而上,未晚驾马奔至队伍前方。

“陈将军……”有人犹豫出声。

陈永年抬手制止了他的疑问,深沉的眼望着远去的身影,缓缓出声:“此女不可小觑。”

只是,她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真的只是个医者?

火势冲天。

暗沉的夜­色­被红光撕开了巨大的伤口,显得格外诡异血腥。

扑面而来的夜风席卷着热浪与焦枯的气息,熏得人难以呼吸。

灼眼的红光里影影绰绰,依稀有人奔走哀嚎,燃烧的白­色­布幔满天飞舞,如招魂的旗帜。

未晚脸­色­刷白。

昔日的昌平行营已彻底沦陷于火海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喉咙­干­涩,浑身发软,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

“魏大夫——”有人叫她。

下一刻,狠鞭落下,马已载着她疾驰而去。

脸开始被烫得发痛。

风里,有她熟悉的气味。

晚儿。

有人在叫她。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肆虐的火海,在她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那时候她回去,是否能救出谁,那样她也不必孤单至今?

晚儿。

凄厉的呼喊声冲击着耳膜,她泪流满面。

“你­干­什么?”一声怒吼在耳畔炸起,她整个人都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牢牢地困进一双铁臂里,剧烈的撞击让她疼得说不出话来,意识却在那一刻清明了许多。

“你不要命了?连人带马地往火里冲?”谢钦瞪着她,面­色­铁青,颊边分不清是血迹还是尘土。

“你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未晚捉住他的手臂,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在哪里?你有没有看见他?”

“谁?”谢钦的声音冷如寒冰,“容湛还是宣扬?”

“宣扬!”她推开他站起身,焦急地四下张望。

“小心!”谢钦一把拉开她,反手提剑刺向意欲偷袭的士兵。

未晚这才发现周围有好几个昌平士兵,明晃晃的刀枪直逼眼睫,她夺下一把刀,与谢钦并肩而战。

“他没事。”像是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谢钦低沉出声,右手银光划过,连着两人在他面前倒下。

不待未晚出手,他已经利落解决周遭的敌人,因杀戮而显得格外冷酷的绿眸盯着她:“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陈永年也派了两千救兵来。”她望着他,呼吸渐渐平缓。

“你不放心?”谢钦轻哼一声,语气里用浓浓的嘲讽,“你不放心谁?”

“我……”未晚咬­唇­,此刻怎样辩解也是多余。

“快走,少废话。”他冷声打断,拉着她迅速离开原地。

被风扬起的烟雾绵延数里,未晚闭上熏得酸痛的眼睛,风声入耳,渐渐掩盖掉火烧爆裂声,脑海里浮现保儿天真的笑颜,她放在谢钦腰际的双手不禁狠狠抓紧。

又一次,她逃离人间炼狱。

并非不知生命脆弱,也明白生离死别在这世间永久上演,不会止息。

到如今,她已无从分辨,生与死究竟何者更为艰难。

呼吸里是血和汗交织的气味,她抬起头,入目是张线条冷硬的脸庞——他应该是习惯沙场上的血腥杀戮所以早已对死亡无动于衷了吧?

一眼望去,漫天的乌云竟然开始消散,有点点星光透了下来,夜­色­深蓝。

三十五、梦呓

刚至营地,众将士就远远的涌了上来。谢钦一言不发的将她抱下马,往前才走了没几步,伟岸的身形便晃了一下,那瞬间他以剑支地撑住自己的身体,未晚心里一沉,连忙奔上前去,刚扶住他便发现自己双手湿漉漉的,火光下竟满是鲜血。她大惊失­色­,探向他腰际,才发现那里的衣料早已被血浸透,因为他身着黑衣,所以她方才根本没有察觉。

“扶他起来。”她吩咐左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微颤。

将士们将谢钦扶上床榻,未晚小心拉开他的衣服,一道长而深的恐怖刀伤顿时跃入眼帘,即使是早已行医多次的她不由浑身一震。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救她的时候?这么重的伤他又是怎样一路忍过来的?她方才在马上还失控的紧抓他的腰,他为何一声都不吭的任由她胡来?

一时间,她眼中酸热,手悬在伤口上方,难以抑制地颤抖。

“魏大夫?”有人焦急地催她。

“怎么了?”谢钦盯住她低声问道,薄­唇­没有一丝血­色­,看得出他是在用所有的意志力支撑。

未晚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是怎么了?脑子里静一片空白。

“你让开 ,”一道熟悉而低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宣扬将她拉至一旁,“让我来看吧。”

未晚仿佛局促不安的孩子,静静地退至一旁,看着宣扬处理谢钦的伤口。

她今晚表现得很糟糕,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像一个白痴一样。

忽然间,有想哭的冲动,七年以来,她很少如今夜这样脆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无意识的绞着手指,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来,一盆盆血水送出去。人影在她眼前晃动,黑的,白的,灰的……她却看不真切。

“去洗下手,很脏。”宣扬没有抬头,淡淡地吩咐,“知道该煎什么药吧?”

未晚一怔,连忙点头,匆匆地向外走。

谢钦额上满是汗珠,绿眸紧紧锁住她的背影,直至她离开。

宣扬的目光不露痕迹的扫过他的脸,手上动作微微停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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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晚将熬好的药端至谢钦的寝帐,便看见宣扬正好从里面出来。他脸上有几缕倦­色­,但丝毫不减风雅。

“他没事了?”她问道,语气有些不自在。

“真是意外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宣扬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黑眸静静的瞅着她,“我手下什么时候死过人?”

未晚顿时语塞,知道自己失言——她是昏头了么,怎么会怀疑起他的医术?

“你刚才在哪里?”她叫住他前行的脚步。

他可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宣扬停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叹息:“我看见你了。”

大火肆虐的昌平行营,一路到这里的营地,他始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她全然没有看见他而已。

“什么?”未晚没有听清他的话语。

“没什么,你去照顾他吧,”宣扬淡然出生,“我需要休息。”

未晚站在原地怔忪的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怅然若失地进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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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钦已经昏睡过去,向来冷酷的面容因为承受伤痛而有些倦意。

未晚将药放在桌上,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刀镌般深刻的五官,轻抿的薄­唇­……闭上眼睛的他,看起来不那么具有侵略­性­。

自月夜猎狐的第一面起,她就不喜欢他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气和凌厉,仿佛一切在他的视线下都无从躲藏。

却总是和他牵扯最多。

视线落在那碗尚冒着热气的药汤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不想他死。

如他所言,她是他的合作伙伴,既然彼此在同一条船上,她也不希望自己错失一个靠山。

想替他再诊一下脉,手指刚搭上他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握住,抓得紧紧的,疼痛猝不及防,她几欲落泪。

然而他的手劲忽而松了下来,她抬眼, 却望进他深邃的眼潭里,那有些迷蒙的碧波里,竟缠绕着些许愁绪。

她一下愣住了,僵在原地——那是他吗?那痛楚而温柔的目光,怎会出现在一个向来冷酷无情的人眼里?

那一瞬,她几乎屏息,唯恐自己的呼吸打碎眼前奇特的幻景。

“澜儿……”他幽幽地轻叹,低柔的声音让人有种酸楚的心动,“为什么嫁给他?”

未晚不禁一颤——眼前的一切不是她的错觉,而是他神志不清的梦呓……或者说,是内心的渴望。。

澜儿……

原来,他心底的那个人,叫澜儿。

就是这个名字,占据着他心口唯一柔软的角落。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记得自己问他。

有,嫁人了。他说。

是还爱着的吧,所以在最脆弱的时候,将心底的渴望释放出来。

糟糕。

她很嫉妒啊……有没有人,也这样惦念着她?

“澜儿。”他又唤,碧眸里柔情的目光几乎融化她。

她反握住他的手,眼泪掉下来。

“我在。”她轻轻地回答。

他终于安静下来,放心地闭上眼,再度陷入沉睡中。

桌上的药凉了,需要重新煎一碗。

未晚站起身,却发现他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怔怔的望着那张俊颜良久,重新坐了下来。

三十六 澜儿

浓云肆卷,大雪纷落。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上台阶。

大门刚拉开一道缝,就被他猛地推开,闯了进去。

“三少爷!”守门人看见他冷峻的面容,惊讶地呼喊。

“让开!”他暴躁地低吼,急匆匆地往前奔。

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刺眼的大红灯笼沿着长廊蜿蜒,在风中摇摆,仿佛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家仆们挑着灯笼努力追赶他,呼唤他。

他蓦地站定,脸­色­­阴­沉地盯着窗格上张贴的“囍”字。

门被人轻轻拉开,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一身艳裳款款而出,美若桃花绽放。

隔着飞扬的雪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澜儿,”日夜兼程地奔波,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为什么嫁给他?”

身上,是从军营而来尚未卸下的铁甲,此刻沉得让他喘不过气,冷得让他的心都快冻结。

她摇头,随着他逼近的脚步而急急后退。

“你怕我?”他愕然地停住脚步,苦笑地看着她眼里眨起的晶莹,“如果你要的是荣华富贵,我以后也能给你。”

只是,她等不及吧,她现在就想得到。

如云的发髻上,翡翠金步摇衬得她小脸洁白如玉——只是这样的美丽,再也不属于他。

视线落在她腕间,空空如也。

曾经,那里戴着他送的白玉手镯,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他一片真心。

“三弟。”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

长廊转角,身披貂裘的锦袍男子缓步而来,姿态是一贯的从容贵气。

“为兄的婚礼少了你,还真有点遗憾,”男子一步步走上台阶,挽住新婚的妻子,居高临下地笑着,“你远道而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对壁人,凝视良久,­唇­际缓缓扯起一丝冷嘲的笑意,夜­色­下的绿眸如幽深的湖水,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新婚快乐,大哥大嫂。”他开口,淡然的语气里寒意逼人。

扔下这一句,他毫不留恋的转身。

雪势越来越大,将地上的脚印迅速掩盖。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疼痛。

他捂住胸口,想要忍下那种窒息的不适感。

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感觉是腰际仿佛炙烤皮­肉­一样的灼痛感,然后面对的便是眼前一张安静的睡颜。

无法否认,韩未晚确实长得不错。在他所见过的女人之中,她算上品。

女人的美,以花形之,有清幽如兰,有艳若牡丹,而她似一株月下蔷薇,幽雅迷离,清冷艳俗,却浑身带刺——尤记得那夜大漠相逢,她持弓以对,白衣胜雪,发带飞扬,那瞬间他心中便有这样的感觉。

很奇怪,有种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然后才发现彼此手指相扣。

她的肤­色­细腻洁白,与他掌背的古铜­色­形成鲜明对比,而她纤细的手指纠缠着他的,看着叫人心怜。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微怔,蹙起眉头。

想收回手,却扰着了她。

未晚自臂弯间抬起头,双眸还有些迷蒙。

“醒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性­感,烛火下眉心的朱砂痣越发明艳。

他眸光一黯,大掌扣紧了她的,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未晚惊得几乎忘记立刻推开他,只瞧见他的眼眸如深绿的湖水,覆顶而来……他的舌如此炙热,狡猾地诱哄着,攻陷她毫无防备的领地。

她震惊地退后——他捉住她愤然扬起的手臂,抬眼盯着她:“又想打我一次,嗯?”

未晚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然后有力甩开他的钳制。

“承认吧,你并不排斥我。”他放肆地捏起她的下颚,执意对上她慌乱的眼。

“觉得寂寞,对不对?”他邪笑地微笑,“这么着急地找他,挂念他,很辛苦吧?”

未晚瞪着他。

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地窥视别人的内心,然后肆无忌惮地揭露,不管别人为此会多难堪,多困窘。

他真的很恶劣,恶劣到她想不顾一切地反击他。

她忽然冷笑。

他眯起眼凝视她。

“我猜,你刚才一定做了个美梦,”她轻笑开口,话语中却带着刻薄的恶意,“你确定你吻的是我,不是你的‘澜儿’?”

他脸­色­骤变。

她却火上加油:“怎么,我说错话了?她不是‘你的’澜儿?”

“韩、未、晚——”他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名字,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好——真有你的。”

是血­肉­之躯,就难免有弱点与痛处。凡人皆无例外。

某些时候他们是如此相似,都知道怎样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手,就算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未晚望着他,心底觉得无奈而苦涩。

自顾尚不暇,她又何必与他计较?

“爱就爱,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主动讲和,却换来他一记冷眼。

她选择无视:“如果能说放弃就放弃,又怎么算得上是特别珍惜的人?”

他一震,却随即讥讽:“你以后便会知道,人在世上必须学会放弃。”

她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即便因此要付出许多代价,我也会坚持。”

该报的仇,该讨的债,她都会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你拿什么坚持?”谢钦嗤笑,“像昨晚那魂不守舍命都不要的模样?不拖累别人就不错了!”

未晚脸颊发烫,自知理亏,只得嗫嚅道:“谢谢你救我。”

“应该我们都谢你才是。”帐帘掀起,容湛走了进来,微笑着接话。

三十七 理由

未晚面上一烫,微微退开身。

谢钦瞧见她与自己拉开距离的举动,嘴角勾出一丝淡讽的笑意。

“昌平行营失火并非因我们而起,而是起了内讧。亲王穆哈尔蓄谋篡位已久,此次趁其王兄外出与我们和谈时起兵突袭,火烧十里行营,昌平王被刺身亡,事发突然,虽然我们早有计划逃逸,但如没有救兵援助,也难敌穆哈尔叛军之难。”容湛只顾着向未晚解释事情始未,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未晚有些惊愕:“我只道是你们遇着了昌平王的阻挡,却不知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的权力更迭,不过此次也幸亏陈永年没有老糊涂,及时出兵,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永年既然这么识相,皇上那边,我一定要好好举荐他才是。”谢钦笑得诡谲。

“大哥带出来的人物,自然优秀。”容湛微笑,姿态悠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未晚瞅着他俩,不由暗叹了口气——陈永年本是太子容滔的人,经谢钦和容湛这么一举荐,看似受了褒奖,实则将他置于火炭之上,里外不是人了。不过也好,反正她和陈永年也有旧账要算,他倒霉她也无须报以同情。

“那雁沙怎么说?”她开口问道,心跳有些加快,觉得有道炙热的目光正对着她,抬起头,却是谢钦,他似笑非笑,眼里别有深意。

“宣扬不负承诺,虽然昌平王已薨,但白纸黑字的协议在,穆哈尔也奈何不了我们,”容湛看向谢钦,目光从容,“有了雁沙,拿下颚获指日可待。”

后者没有答话,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间深沉不减。未晚觉得胸口生闷,心知两国开战是早晚的事。

“这几日我们也该回京了,你的伤势可能承受路途颠簸?”容湛又问道。

谢钦扬眉:“这点伤算什么。”

“你以为自己是铁人?你不会打算还自己骑马回去吧?”未晚瞧不惯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没好气地开口,“这一路,还是麻烦你躺回去,我不想我的行医经历里多一次败笔。”

容湛看着谢钦不悦的脸­色­,不由笑道:“你就谨遵医嘱吧。”

出了营帐,夜正深浓。许是室内太温暖,凉意袭来,未晚不由打了个冷战。

深蓝的天幕下,巨大的沙山绵延,­色­沉如墨,一轮明月悬于其上,仿佛随时可掇。

信步前行,却听见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望见熟悉的身影:“好久不见,步天青。”

“小姐。”步天青有些尴尬。

“我不是什么小姐,”未自嘲地一笑,晶灿灿的水眸望着他,“以后还是叫我魏大夫比较好。”

步天青默然点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未晚接过来虽个白瓷八角盒。

刚一打开,便有清幽的药香扑鼻而来。

“爷说这给你治谢钦的伤。”步天青解释。

未晚心里泛起一丝涩意,合上盖子握在手里,抬头淡淡一笑:“这么名贵的伤药,替我谢谢他了。”

步天青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未晚笑了笑。

“你恨爷吗?”步天青一咬牙,索­性­将盘旋心底许久的话问出口。

未晚静静地望着他,倔强的娇颜是掩不住的委屈之­色­:“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步天青愣在原地,未晚却没有再和他交谈,说了声“失陪”就离开。

只有她知道,此情此景,又逢故人,再不走恐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步天青一直目送着她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才回过神来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酸楚。

回到帐内,却是一室黑暗,只有炉内的火炭微红。他顿时浑身绷紧,直到窗前站立的身影才放松下来。

“爷。”他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应答。

“爷?”他迟疑地将烛火点燃。

“你回来了?”宣扬转过头,神­色­似乎有些恍惚,步天青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那样的神情实在不可能在自家主子的脸上出现,更别说他竟会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嗯,事情都办妥了,”他答道,试探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看什么呢,爷?”

“我在想,天下最单纯的事物最容易变化,”宣扬望着远方被大风左右的沙山,淡淡开口,“沙漠单纯,转眼间峰回路转,变了模样。”

步天青微笑:“爷说的是。”

“她也是如此。”沉默良久,宣扬忽然轻叹。

她就像软软的细沙,并不硌脚,却能款款抹去人的气力,有时烫如火,有时冷如冰,他越用力,越想逃走,却越陷越深。

但无论平静与暴躁,在风沙迷离的外表下,他始终相信属于她的那份单纯不会变。

步天青心知这个“她”是谁,没有作声。

“她同你说了什么?”宣扬问道。

“我问她是否恨爷。”步天青坦白地回答。

宣扬微微一怔,背在背后双手骤然握紧。

“说。”他口气仍是淡淡的。

“她说——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宣扬默然不语,薄­唇­紧抿,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痛楚难当,月­色­下俊逸的脸庞上竟透着几分绝望。

步天青暗叹了口气退开身,“我去取点热水,爷你早点歇息。”

“好。”宣扬应声,才发现喉咙紧窒,言语困难。

她要一个理由,他又怎么能给?

——我喜欢你。

他想起她醉眼朦胧,浅笑地望着他,那蜻蜒点水般的一吻,带着迷惑的芬芳至今还萦绕呼吸之间。

这么想着,左肩某一处肌肤如火烧般疼痛。他狠狠按住肩头,连骨头都发疼——在那里,有一个紫­色­花瓣胎记,那是杨家血的烙印与羁绊,也是他永远都无法向她说出口的理由。

三十八 中秋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湖面波光潋滟,灯影招摇。长廊里有宫人提灯而过,远远望去,如璀璨流萤,接连划过破夜­色­。

花木掩映下,鹅卵石小径光影斑驳,远远听见流水潺潺,未晚循声缓步而去,眼前是假山层叠,在月华中沉默,只有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泉,静静流淌。

在泉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仰首正是满月高悬。

今天是中秋,离开漠北到京城整一个月。月圆人团圆么?这对她而言实在是最无意义的节日。

幼时中秋家宴几乎难得见到父亲,大小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拜访,她只记得晚上回房休息,房间便堆满了各式珍奇。

如今想来,那门庭若市的情景已是韩家覆亡的前兆。

再后来便是和宣扬过节,第一年的时候她还有些寄人篱下的谦卑与胆怯,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湖水上那轮金影,随着水波荡漾碎了又全。

他也不爱和她说话,自顾自地斟了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等到她按捺不住地偷眼瞧他,他却淡淡一笑,递给她切成小块的月饼。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而今识婵娟,归去皆成空。

自漠北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猜今晚这赏月宴哪家主子扮相最美?”隐隐有交谈声传来。

“这哪是比扮相,分明是比恩宠!听说月初新恭了几颗东海夜明珠,皇上赏到了几位皇子府上,几位娘娘都只有看一眼的份,可这后宫里就有人福气好,分着了一颗。”

“是吗?谁啊?”

“能让太子送出手的人,还能有谁?”

“又是她?”有人惊呼,语气半是嫉妒半是鄙夷,“都是做下人的,人家的命就是比咱们好,人老珠黄了还照样能把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的。”

“啐,小心你那张嘴,”另外一名女子慌忙斥责,“让上头听见了,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是是是,我知道错啦!”

嬉闹声渐渐远去,未晚只是冷淡一笑,不置可否。

幼时在家里,小小年纪的她都能感觉到侯门争斗的气氛,更别说这深宫似海,人多嘴杂,什么传闻没有?

估计着时辰才差不多,她正要起身时,却听见有人幽幽一叹,她顿时屏息,坐在原地没动。

“兰姐姐你莫生气,宫里那些没规矩的丫头嘴是越来越贱了,你千万别把这些话放心里去。”有人气恼地开口,显然是针对刚才那些宫女。

“我不是在跟她们生气,只是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尤其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怎么得了……”

答话那人声音越来越低,语气短促,似身体十分不适。

“兰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心疾又发作了?”

未晚听着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顾不上太多,转过假山走了过去,正见着一个宫女搁下手中的灯笼去搀扶另一名站立不稳的女人。

她把住那女人的脉搏凝思片刻,便利落地在后者的|­茓­位上点按了几下。

“寝居在哪?”她问道,背起那娇弱女人,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体态修长,又有习武的基础,所以并不费劲。

一旁的宫女不敢怠慢,赶紧提灯领着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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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虚弱,舌淡苔白,”未晚抬眼看向那名患重的女子,“您是否经常心悸不安,胸闷气短,形寒肢冷?”

后者点点头。

“是心阳不振的顽疾,宣温补,安神定悸,我此刻只能暂缓一时之痛。”未晚沉着开口,将随身携带的针囊拿了出来。

“你要施针?”一旁的宫女犹疑地询问,略显防备之­色­。

未晚淡淡一笑:“我只是行医习惯,有病想治就下手,如果你们不愿意也无妨。”

言罢,她起身就要走。

“公子,”卧床的女子拉着随侍宫女的手支撑着要起来,“绿珠­性­子急,轻慢之处,还请见谅,您肯出手相助,芳兰已是感激不尽。”

未晚重新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施针。

片刻之后,那名叫芳兰的女子脸­色­开始好转,她望向未晚,眼里带着一抹惊喜:“公子好医术,我这心口是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绿珠闻言顿时爽朗笑开,拍手称道:“还真是比那些太医都厉害!”

她随即朝未晚福了一福:“多谢公子,绿珠方才唐突了。”

未晚微笑摇头:“我没放在心上。”

“公子不是宫里的人吧,我瞧着面生得很。”李芳兰瞅着眼前俊俏非常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姓魏,江湖大夫,随雅王进宫来,打算在太医院谋个差事。”未晚从容答道,也在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体。

这名女子既不似妃嫔也不像寻常宫人,自己住了一个小院落,虽然只在皇宫偏远一角,却也显得地位特殊。看她的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颇有气质,显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时之间,还真难猜出她是何方神圣。

“若魏大夫真能在太医院就职,那就太好不过了,”李芳兰笑容温和,“相信以您的医术,一定能胜任。”

“多谢吉言,”未晚站起身打了个揖,“魏晚就先告退了,希望在这宫里,后会有期。”

“那怕又是我这多病的身子要劳烦大夫您了,”李芳兰笑道,“宫里的路不好认,我让绿珠送你一程。”

“魏大夫,再往前就是摆赏月宴的琼华殿,绿珠先告退了,良辰美景,祝您阖家团圆。”

未晚闻言一怔,瞅着绿珠渐渐远去的身影,愣在原地半天一动未动,心中酸涩难当。

阖家团圆么?何以为家?何处是家?

“你去哪了?说好了在这等,半天也不见人影。”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却是谢钦,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瞅着她。

三十九章覆水

“西边漱玉斋住的是什么人?”未晚直截了当地问他。

“太子|­乳­母李芳兰,皇上是前朝大将时她是已故皇后的陪嫁丫头,本来已许配给一位副将,但未待成婚丈夫就殉职沙场,皇后过世后她一直抚育太子,故受封‘芳兰夫人’,”谢钦瞅着她,目光锐利,“怎么了?”

未晚坦诚以告:“方才我在御花园碰着她心疾发作,便替她诊治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日在漠北酒楼里戴纱笠的男人么?”谢钦淡然开口,“那是她弟弟,李瑜。”

未晚一怔,想起那人­阴­柔俊美的面容,似乎与李芳兰颇有点相似之处。

这时有人声传来,却是容湛和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太监。

未晚瞧见了这阵仗,跟在谢钦身后行了一礼:“民女魏晚见过贵妃娘娘和雅王。”

萧贵妃微微一笑,一双妙眸清冽如水,静静地瞅着她:“就是你救了湛儿两次?没想到还是个这么水灵俊俏的人儿,年纪轻轻就医术了得,真为咱们女儿家争了口气。”

“谢谢娘娘夸奖,魏晚不敢当。”未晚从容回道。

萧贵妃点了点头,似是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较为满意,“这园子里夜冷风凉,都随我回宫吧。”

暖阁里,四处点着亮灿灿的描金大红烛,地上还置了纱灯,只照得室内明如白昼。从外头进来,暖暖的空气便笼罩上周身,钻入呼吸,带着点甜腻的香味,叫人觉着有些压抑。

“湛儿已经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赶明儿我就跟太医院陆院使举荐一下,这帮太医的心思如今都不在看病上,整日光顾着做人为官了,宫里谁有个病痛,都是开些个不轻不重的方子,只求无功无过,反正怎么容易脱责怎么来,去年好不容易出了个张顺仁,本事胆量都可以,却和宫妃不清不楚,惹得皇上大怒,你是女子,听湛儿说行医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规矩,进了太医院要尽本分好好做事。”

“多谢娘娘,魏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未晚答道,声音清亮,烛火下的面容笼着一层光泽,明艳非常。

萧贵妃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竟是不由一怔,良久她才道:“魏大夫是个姑娘家,平日行医想必有诸多不便才着男装,但往后在宫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嘴杂,还是换回女装为好。”

未晚还未应答,她已经吩咐左右宫女:“你们两个把前几日我刚做好的那件紫­色­缎织暗花袍拿出来给魏大夫换上,至于那些环佩饰物你们看着怎么搭配好看就尽管用,都是我赏给她的。”

未晚刚要推辞,那两名宫女已走到跟前恭敬地候着,她只好再次致谢跟她们离开。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在场人均是一愣,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久久未动。

萧贵妃轻咳了一声,淡淡一笑:“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貌。”

未晚面上微燥,“娘娘谬赞,未晚这点薄资怎及得上您的风华。”

谢钦闻言笑道:“这你就说对了,昔日皇上曾题词‘润玉笼绡,檀樱倚扇,含笑羞煞满庭芳’,说的就是娘娘的国­色­天香。”

未晚瞅着萧贵妃因他的话蛾眉舒展,心中暗自意外——瞧他那平日冷傲的样,该拍马屁的场合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再看容湛,却见他目光微凝,竟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她不禁有些疑惑。

“走进让我瞧瞧,”萧贵妃朝她招招手,细细打量着她的打扮,随即对宫女吩咐道,“还是换那件月白­色­的丝袍吧,把这跟金簪换成珍珠的,再添点小翡翠妆花。”

她这番过分细致的厚待让未晚有点犹疑,却又不能坏了她的兴致,便乖乖地再度退下去由宫女妆点自己。

室内忽然就安静下来,萧贵妃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音不大,却叫人微微一震。

“这丫头还真是一副叫人难忘的好面相,”她轻轻一笑,望向容湛的目光却锐利非常,“湛儿,你说是不是?”

容湛一怔:“母妃……”

“你给我闭嘴!”萧贵妃沉着声音冷冷开口,“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让她换那身女装?她换上之后跟老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无心朝政,只顾着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人带到宫里来,我看你是在外头野惯了昏了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以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倒好,自己送上门落人口实,要是传到你父皇耳朵里,我看你这个王爷也不用做了!”

谢钦瞅了面­色­冷凝的容湛,正欲开口,却被萧贵妃打断:“还有你,谢钦,真叫我失望,这几年我把你当亲身儿子一样看待,你又是怎么和他做兄弟的,合着来气我是不是?”

已经走到殿门外的未晚,隔着三重珠帘静静站立。

身后的宫女也不­干­妄动,只是安分地待在后头。

她并不驽钝,到此刻才知道萧贵妃方才那些举动的目的,也知道她是有意让她听见这些。从他们的语言里,她明白了事情大概,也恍然顿悟,之前容湛对着她时偶尔怔忡的神情。

原来她只是个替代品。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波动起伏。

无论是容湛还是萧贵妃,在这些皇室贵胄眼里,她不过是趋炎附势,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人,而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踏入这宫门,原本也是心怀图谋。

只是有点悲哀,又有点想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灭门之灾,遭人遗弃,流离失所……和不到二十年的短短生命里她经历的那些挫折磨难相比,这点小难堪和轻视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谁在乎呢?如果连她自己都不在乎的话。

抬手的那刻,有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划破令人窒息的宁静:“娘娘误会了,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你说什么?”萧贵妃震惊的目光顿时望向谢钦,连容湛也有些错愕。

“我说,晚儿是我的女人。”谢钦微微一笑,眸光淡定,并不大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未晚脑中一片空白,顿时僵站在原地,感觉浑身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只有心口剧烈震动,头顶背心冷一阵热一阵,耳中嗡嗡鸣响,是那道淡然的声音在不停地回响。

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是我的女人。

他甚至亲昵地叫她晚儿。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四十章家宴

心绪纷乱间,身后的宫女轻唤:“魏大夫?”

未晚回过神,强持镇定地撩帘而入。

萧贵妃已经神态自若:“还是这素净的颜­色­适合你。”

未晚低头致谢,一时间竟不敢抬眼,只觉面上一阵烫过一阵。

一双墨­色­的丝纹布靴缓缓步入视线,天青­色­的衣摆随来人的步伐轻轻飘扬,她感觉心里空荡荡地发颤,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摆放。

温暖的触感忽然覆上手背的肌肤,接着她整只手都被紧紧握住,她盯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大掌,只觉得一股热流顺腕间游移全身,震得她头皮发麻。

“娘娘,今儿是中秋,我怎么不孝也得回家一趟,晚儿我就先带走了,回头别人要是问起来人怎么这么美,我就说全是娘娘的功劳。”谢钦调侃着开口,幽深的绿眸似笑非笑地望着萧贵妃。

未晚默不作声,几乎能感觉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过她的眼睫。

“你这孩子,大半年没见越发地油嘴滑舌,”萧贵妃只得无奈地一笑,“那就早些回去吧,这会时候也不早了。”

出了暖阁,又出了殿门,穿过绵长蜿蜒的走廊,未晚只觉得一路浑浑噩噩的,谢钦却一直携着她的手没有放,步伐不急不缓。远处宫墙上灯火点点,深蓝如墨的夜空上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覆了一地银霜,脚下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完。

未晚瞧着他的侧脸,线条完美的俊颜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风中轻轻传来他腰际所挂玉佩的磕击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得她有点心神恍惚。

直到步出宫门,他才放开她的手,颜萧已在马车边候着,眼尖地瞧见未晚不自在的神­色­便暧昧地一笑,未晚不由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马车奔驰,风将水蓝­色­的丝帘吹起,微微作响。未晚仰头看天,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谢钦在大漠相遇的时候,也是个月圆之夜。

那夜,他一身黑衣傲然马上,神情孤冷。

想来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慵懒的眼神总带着点嘲弄与不屑,周身笼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很多时候,她看不透他。

比如此时,他始终沉默着,锐利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她的脸,却未置一词。

在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时,她忍不住开口:“看什么?”

令她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朗,牙齿洁白而整齐,漂亮得过分的绿眸里如星子闪烁,光彩流动。

未晚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又笑什么?”

谢钦一手支额,揉了揉眉心,抬眼瞅着她,嘴边仍有丝清淡的笑意:“笑你忍到现在,实在不易。”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未晚微恼。

“我在想,是否给自己揽了个麻烦,”他脸上的笑意敛去,有些嘲讽地望着她,“遇着你之后,我就没过几天省心的日子。”

“你可以不用管。”未晚没好气地回嘴。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未晚心中一震,水眸静静地看着他:“可是有些话一传了出去,就覆水难收了。”

“怎么,你怕了?”他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

“没有,”她摇头,“我只知道,无论未来怎样,我得先在宫里找到一方立足之处。”

开口否认的同时,心里却掠过一道优雅的身影,让胸口骤然一痛。

“没有最好,反正也是演戏而已。在这世间人人都是戏子,谁不是带了几张面具过活,更何况是重重深宫?”谢钦淡然讽笑,“将军杀人如麻,医士悬壶济世,听起来倒是绝配。”

未晚听着他的话语,心头有些苦涩。

反正,也是演戏而已。

虽然戌时已过,谢府依旧灯火通明。

府中下人见了谢钦都神情惊畏地唤了一声“三少爷”,然后目光便都偷偷地瞟向打扮贵气的未晚,暗自猜想她是何方人物。

“爷,老爷也从宫中赏月宴回来了,府上在竹园摆家宴,你要不要过去一趟?”颜萧在一旁询问道。

“不去。”谢钦面­色­冷淡。

未晚略知他的心结,只是沉默听着他们言语。

“哟,这不是我们家三少爷吗?”一道嗲而尖的嗓音传来,“真是好久不见呢。”

走廊那一头,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领着几个丫环走了过来,金簪玉饰满头,环佩叮当,让人瞅一眼就觉得俗艳的紧。

“二娘,”谢钦停住脚步,瞅着她淡淡一笑,“多日未见,你还真是越来越显富贵了。”

二夫人脸­色­微变,知道他是在暗讽自己的身材,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吃个饭?老爷还有你大哥二哥早就到啦,可能以为你不会回来,忘记了叫上你——”

谢钦眸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衣袖便被人轻轻一扯,身旁有道娇柔的声音缓缓道:“钦,你在路上就说要带我见见你家人吗?我们快点去吧,让大家等着多不好。”

二夫人听着这酥软入骨的声音不由一愣,只闻得香风扑面,自谢钦身后款款走出一位明眸皓齿的芊芊佳人,语笑嫣然,顾盼流转。

她只见谢家向来­性­格冷戾的三少爷朝她温柔一笑,轻声叮咛:“晚儿,叫二夫人。”

“二夫人。”未晚瞅着对面女人呆若木­鸡­的神情,心底暗自好笑,面上却仍是演得无比乖巧。

随着二夫人一行人一路往竹园走,未晚瞥见颜萧趁着没人朝她使了个佩服的眼­色­,她不禁嘴角上扬,一抬头便撞上谢钦的视线,她吐了吐舌头,他望着她,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远远地就瞧见水上亭台纱灯林立,将湖面映得灿若流金。

待他们走进,本来热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即使未晚见多了这种场面,此时也不禁有些不自在。

谢钦却仿佛熟视无睹,只是朝自己父亲唤了一声“爹”。

“嗯,”谢铸显然也有些意外,随即便淡应了一声,“坐下吧。”

未晚挨着谢钦坐下,只觉得众人的视线始终犹疑地落在她身上,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三弟不仅战场得意,情场也是啊,”先出声的,是二哥谢铒,“不给咱们介绍一下这位佳人么?”

“魏晚,过两天赴太医院就职。”谢钦简短介绍。

在场人均是一惊,没想到这等绝­色­女子却还将是位太医,一时间都对她的出身充满好奇,纷纷在心中排算着京城魏姓的达官显要。

“不知魏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大夫人盯着她问道,笑意却未及眼底。

“魏晚父母早已过世,不过是个漂泊孤儿。”未晚从容答道,嘴角轻冷的笑意与谢钦如出一辙。

众人听见她的回答后,不由都面露轻鄙之­色­。

“魏姑娘这身行头真好看,想必花了三弟不少银子吧?”有女眷讽刺出声,却是谢钏的妻子二少夫人。

“都是萧贵妃赐予魏晚的。”未晚抬头淡淡一笑,娇颜明艳如花,成功地看到一­干­人变了脸­色­。

“对了大哥,怎么不见大嫂?”二少夫人又问道。

未晚明显地感觉到谢钦浑身一僵,那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什么……

嫁人了——忽然间就想起,她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回答的话。

难道——她微讶地望向他。

“澜儿有了身孕之后就经常身体不适,”大哥谢铉笑道,目光扫过自己的三弟,“她说晚点就过来。”

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及谢钦冷凝的脸­色­证实了她的猜测,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中竟觉得酸闷难当。

最是难堪,桃花犹在,留人不住,前尘旧梦皆消散。

四十一章过往

——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沙漠,你面对的是什么?

——是一个更大更无情的沙漠。

忽然间,她就想起那晚他说的话。

或许,在这个繁华庞大的府邸里,他这个血统不纯的庶子得到的温暖并不比家破人亡的她来得多。

无论是风刀霜剑的漠北,还是步步惊心的深宫,他都是游刃有余,偏偏在自己家里头却是如此难捱,连她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辛苦。

一块莲蓉月饼被放在面前的青花瓷盘上,她愣了一下,半晌才迟疑的望向他。

“我看做什么?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你不怕饿到?”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如水停留在她脸上。

望着眼前的俊颜,未晚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只有她看见,那双深邃的绿眸里,盘旋着叫她看不清的迷雾,而他已将真实的自己,牢牢地藏在了那团雾后面。

“是饿了,只是这么大一个我吃不完啦,”她笑,将月饼分成两半,随手就给了他半块,“喏,赏君一半明月。”

她举手投足潇洒与妩媚并存,轻易地就将一桌人的目光吸引到两人身上。谢钦感觉到几道悻悻的视线,嘴边不由浮现一丝隐隐的冷笑。

衣襟忽然被人轻扯了一下,他侧首,却听得她凑近在他耳畔低语:“一切有我在,奉陪到底。”

带着淡淡馨香的呼吸拂过脸颊,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他握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思绪有一刻凝滞。

“大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一名丫鬟匆匆地奔到谢铉身旁,脸­色­苍白,“大少爷,夫人好像不大好……”

“什么意思,怎么不大好,把话说清楚!”谢铉神情一变。

“夫人见红了……”丫鬟心急地解释。

“什么?”大夫人惊呼,众人也不安起来。

“快传大夫!”谢铸沉声吩咐。

“我去吧。”未晚开口,瞥见谢钦的表情晦暗不明。

在谢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谢铸已经发话:“那就有劳魏姑娘了。”

娇小柔弱的身段,如云的黑发披在肩头,素净而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翦水秋瞳带着楚楚可怜的惊惧与焦虑……原来,这就是谢钦喜欢的女人。

未晚撸起她的衣袖,准备替她把脉。视线落在纤细的皓腕上,她微微一怔,随即神态自若地移开视线。

感觉到一旁谢铉的目光,她心里的疑问更深——那洁白手腕上的一处处淤青,实在像是他人所为……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姑娘,我夫人状况如何?”谢铉忽然盯着她开口询问。

“滑脉流利,并无大碍,我会开帖安胎药,往后小心调养。”她抬眼回答,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的男人。

同样的傲气,有些人让人觉得仰视敬畏,而另一些人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谢铉就属于后者。

“辛苦魏姑娘,在下定有厚礼奉上。”他致谢,语气里却听不出诚恳的成分,未晚眼尖地瞧见他刚一靠近旁边,那女子却撇过头脸朝里边,似是不想见他。

“举手之劳而已,大少爷不用客气,”她按捺住心头的怀疑淡然一笑,转头朝丫鬟道:“麻烦姑娘带我回去。”

尚未到竹园,却见谢钦一个人在凉亭站着,她让丫鬟先行去向众人报平安,便朝他走了过去。

“在等我?”她微笑,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有所言,却仍是沉默。

“她没事。”未晚有些调侃地开口,“既然放不下她,何必假装漠不关心?”

谢钦面­色­一沉,嘴­唇­紧抿。

未晚瞅着他笑了一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起风了,湖面上的荷叶偏偏摇曳,涟漪打碎了水中圆月,再也不复完全。

“听说京城那家叫俱欢颜的酒楼里,有一种很特别的酒,酒过三巡,绝不回头,名字叫回头太难,”未晚望着他问道,“你喝过没有?”

“没有。”谢钦摇头,冷冷地回答。

“我也没有,”未晚轻轻一笑,“想必应该是不错的。最起码名字就起得很好——人生如酒,不怕回头已晚,只怕回头太难。既然覆水难收,已经再难回头,不如就这样忘却,一醉之后,旧梦无痕。”

相聚有时,离散有时,繁华有时,没落有时……命运在很多时候也许是注定的,人只不过做了些顺水推舟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他猛然抬起的碧眸里,森冷而防备的寒意封住了她的言语。

未晚想起方才在谢铉夫妻房里的见闻,犹疑了许久,终于只是轻叹了一声:“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既然她已为人ℚi……”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冰珠子一样伤人的话语自谢钦口中蹦出,他盯着她,神情­阴­沉,“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未晚的脸­色­顿时刷白。

她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剖析他的心情?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劝解和关心?是她幼稚,也自作多情了,他今晚在宫中替她解围,带她回家,那些温情的话和举动只是演戏而已,她却昏了头,不知分寸地踏入他的领地……她实在是……太可笑了……难怪他会受不了地动怒。

“对不起。”她道歉,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平静。

他望着她没有言语——她虽然看着他,可是她的目光却像穿过了他,停在遥远的某一处。

她飘忽而疏离的神情让他觉得沉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告辞了,总之,今天谢谢你,”她轻声开口,“还有,对不起。”

她低头转身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见她垂下的眼睫上隐隐有亮光颤动。

他呼吸一窒,觉得胸口有些不舒服。

四十二、香囊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一个人在街头走,不知不觉就会想起谁从前吟过的诗句。

头顶烟火破空,呼啸而去,未晚抬起头,漫天彩­色­的星雨,洋洋洒洒如一场隔世的梦,短暂而漫长,对于那轮孤高在上的皓月而言,这样的点缀反而煞风景。

今夜的心情忽然特别差,有点生自己的气,自顾尚不暇,却偏偏要管他人闲事,结果是自讨没趣。

其实她一直就不是一个会多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幼时父亲位高权重,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会被旁人捧在手心里嘘寒问暖,后来跟了宣扬,渐渐也染了他身上那股目空一切,对一切不冷不热的气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在谢府,她居然会在看见谢钦沉下脸时,觉得胸口压抑。

说实在是太违反她做人的原则——他被家人轻慢是他的事,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也是他的事,她根本没必要去管他那些烂账。

她越来越无法克制、越来越会去注意那个有点冷傲又带点别扭的男人,问她自己为什么,她却又说不出个理由来。

心中烦闷,习惯­性­地望天,明月当空,但天际依旧有寒星,飘渺遥远,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闪耀。

她想起那双冷冷的,不屑一顾的绿眸。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

或者,她只是为了这几句话而觉得丢脸而已。

这样想着,她有些释然且自嘲地笑了。

“姑娘一个人?”刚跨进俱欢颜的门槛,跑堂的伙计就殷勤地上来问。

未晚点了下头:“我找你们掌柜。”

伙计将她领到柜台前,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子打量了她一下,道:“在下是这儿的掌柜,姓洛,请问姑娘因何事找我?”

未晚将一块苍鹰翠佩搁在柜台上,淡淡道:“我来还样东西。”

洛掌柜瞧见那玉佩还有苍鹰翅膀上雕着的“宋”字,顿时神­色­一震,躬身行礼道:“洛笙见过新主子,宋老板交代过,让我们随时侯着你接受生意。”

未晚微笑:“洛掌柜不必多礼,魏晚至此一谢宋老板至诚重诺,二谢您以后的帮助和照顾。”

“主子客气了,都是在下的份内事。”洛笙神态谦虚却不卑微,让未晚心生好感,仔细一想,她也觉得是自然,京城第一酒楼掌柜的位置,也不是寻常人就能做得起的。

“洛掌柜,魏晚有一事相托,就是不希望外人知道俱欢颜如今属于我。我想,这一点你一定可以办到。”未晚笑着开口,双眸却紧紧的锁住洛笙,带着不容忽视的命令意味。

后者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洛笙明白。”

未晚微笑,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要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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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层俱欢颜,一层一个阶级,权贵者居高临下。幼时未晚曾跟父亲来过第八层,那日她望着脚下街头缩成一个个渺小黑点的人群,念了一句,高处不胜寒,惹得父亲颇为不快。

如今,她一个人站在第九层,俯瞰世间灯火。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穿梭在空荡荡的室内,笼着灯罩的烛火摇曳不稳,翻飞的明黄|­色­丝帘在火光下颜­色­显得格外刺目。

那是帝王的颜­色­——那年当今皇上夺下前朝江山,占据京城时曾登上俱欢颜俯望彻底属于他的天下,从此他站过的这一层便享有九五之尊。

这一刻,未晚心中百感交杂——若父亲泉下有知,看到她今晚站在这里将作何想?或许他还会斥责她无视君主之威,大逆不道……可悲的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不肯相信自己曾一心效忠的皇帝会对自己做出兔死狗烹的决定。

此刻的街头,有人在静静伫立仰望。对于别人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寻常赏月者。而其实,他的视线循着灯火通明的酒楼而上,最后定在夜­色­掩映中的一角屋檐上。

“爷,”步天青看着眼前表情沉默的男子,忍不住开口:“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宣扬缓缓收回视线,望了一眼人声鼎沸的酒楼,摇了摇头举步往前走。

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要他回去,回到那个许久不见的人身旁,可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又似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去。

——只要我想,无论从前或者以后,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去的。

依然记得,她倔强的开口,一字一句地至今在耳边绕。

只是她又怎么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走投无路?他与她之间的纠缠,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是死局。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多见一次,便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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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萧。”谢钦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叫住正要出门的人。

“怎么了,爷?”颜萧有些疑惑地问。

“你身上什么味道?”谢钦蹙了下眉。

“怎么,不好闻?”颜萧问道。

“还可以,只是之前没闻到,今早上才开始发觉的。”谢钦铺纸研墨,准备练几幅字,开玩笑地瞅着他,“哪来的香味——莫非昨晚背着我逍遥去了?”

“哪有!”颜萧连忙辩解,将腰际的香囊解下来递到他眼前,“不就是昨天在宫里遇到魏大夫那丫头时给我的,说给每个人的香囊填料都不一样,我这份有白芷和藿香,泰戈的是薄荷和艾叶,雅王的是佩兰、苏合香……爷,你那个是什么的?不会早被你丢到角落去了吧,你向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没事了,你先走吧。”谢钦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我练完字再找你。”

“哦,好。”颜萧纳闷地看着自己主子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悻悻地往外走。

墨是昂贵的浸玉墨,纸是上好的珍珠宣,笔是用惯的名笔千山,写的是向来喜欢的诗句,那些本来闭上眼都能书就的熟悉勾画,却是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撕了重写,笔悬在半空中,竟是半天下不去,只觉得胸口烦闷,怎么都静不下来。

丢了笔倚在榻上,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仍在往呼吸里绕……她这算什么?谁都送了香囊唯独缺了他?是记恨那次他朝她发火的事?他才不在乎那些见鬼的破玩意儿呢,她爱送谁送谁去,幼稚!

——对不起。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她的声音……那天她跟他道了两次歉。

该死的!本来也是她的不对,非要多管闲事,就算当时他口气不好,她也不用耿耿于怀这么久吧?

他没有错过她与他擦肩的那刻眼中泛起的泪花,此刻忆起,竟让他觉得有些心口闷痛……直觉地,他排斥他伤到了她的想法。

可是,如果她真的因此觉得受伤了呢?

他蹙眉盯着纸上的墨迹,神情­阴­郁。

四十三、太子

太医院设在正阳门内,各位御医分班入宫,轮流待值。未晚入了太医院后,年纪最小又是相貌可人的女儿身,再加上传言有雅王和萧贵妃的背后撑腰,于是众人都对她照顾有加。

除了跟经验老到的御医去宫中轮值外,平时她便研习药物,整理处方档案,日子倒也算充实,不知不觉,数十天匆匆而过。

“魏姐姐,漱玉斋传话说要你过去一趟。”小太监顺丰在门外禀报,魏晚在太医院平易近人,那些宫女太监单独相处时都亲切唤她一声“姐姐”。

漱玉斋?

魏晚眸光一闪,搁下手中的笔平静地回答:“我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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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漱玉斋,未晚远远地看见有两名太监候在门外,上回来的时候这个小院落还十分冷清,想必今日一定另有别人在。

她心中暗自揣测某种可能­性­,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窜。

待太监进去通报,她便稳住心神等待,脚步声传来,一抬脚竟是李芳兰亲自走了出来迎接,她立马福了一福,“魏晚见过夫人。”

“魏姑娘多礼了,”李芳兰笑道,“我听说太医院来了一名医术­精­湛的魏姓女大夫,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你,今天才准了差人请你过来,真没想到换了女装你是个这么标志的人儿,我那天还真是病花眼了!”

魏晚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静静一笑。

“来,进去吧。”李芳兰亲昵地拉过她的手,魏晚一怔,在这宫里,还是第一回有人对她如此热忱。

隔着珠帘,魏晚隐隐瞧见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软榻上,似是在对弈,她跟着李芳兰进房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坐在东侧的男人身穿紫袍,袖纹金边,腰间束了百玉带,神­色­闲适,姿态慵懒,但他的视线却如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扫过她的脸……魏晚只觉得胸口激荡,耳中嗡嗡作响,四肢僵硬地朝他行了一个礼:“魏晚给太子请安。”

她低着头,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叫嚣,心中剧痛难当——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韩家数白条生命葬生火海,尸骨无存,三代基业毁于一夜。

“是个机灵的丫头,”太子容滔微微一笑,“怪不得三弟另眼相看。”

“不过真正有福气的应该是谢大人呢。”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坐在西侧的灰衣男子悠悠开口,一双狭长的眼眸盯着未晚,意味深长地一笑,“在下李瑜,能结识魏姑娘实算有幸。”

他那张极为­阴­柔俊美的脸庞,让未晚不想记得都难。如谢钦所说,他真的是那个在漠北客栈要追杀她的人。她握住手心汗湿的双拳,朝他客气微笑:“李大人客气了。”

“茶好了。”绿珠端着托盘走至小桌前,李芳兰亲自布杯斟茶。

“太子爷,这壶秋露白可着实费了兰姐姐一番心思呢,”绿珠笑吟吟道,“她今儿一大早就去采竹露,茶味闻着就是极鲜的。”

容滔闻言脸上未见喜­色­,反而皱起眉看着李芳兰:“早间风冷露寒,你身子骨本来就弱,以后就不用这么折腾了,年初存着的梅花雪不是还有么,去冰窖里拿来融了便是,还有,以后这端茶送水的事让绿珠来做就可以。”

“小事而已,我这么大的人还能烫着不成?”李芳兰面上微有窘­色­,随即掩饰地一笑:“还有梅花雪呢,你和瑜弟隔三岔五地就来喝茶,一个月前就用光了。”

“谁叫姐你沏得一手好茶,东宫里的茶水丫头正成天闲的发慌呢,还不如把你调过去!”李瑜调侃道,端起茶喝了一口。

“又说浑话了不是。”李芳兰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真该让太子爷把你贬到荒边去磨练磨练!”

“你舍得,我还舍不得这个人才。”容滔道,表情舒展开来。

未晚也不Сhā嘴,只是听着他们一来一去地说话,安静地喝完自己杯中的茶,拿起小银匙轻轻捞起杯底的梅子,送到嘴里品尝。舌尖酸甜交织,又带着一股格外清香的茶涩味,小小的果酸在舌间绕了一圈,她才依依不舍地吐在小盘里。

一抬头,却见几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会以淡淡一笑:“夫人好茶艺,改日魏晚一定要好好请教一番。”

“叫什么夫人,还是同绿珠一样叫我姐姐吧,”刘兰芳目光温婉:“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你上次施针相救。”

“这是我应该做的,”未晚道,自绣中掏出张纸递给她,“这是我后来根据你的病情研究出的温补方子,不妨一试。”

“魏姑娘有心之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了。”李芳兰接过药方,不胜感激。

“冯淳,”容滔看了她们一眼,朝外头唤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名太监捧盘进来,却是走到了未晚面前。

“赏你的。”容滔望着未晚,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未晚瞅了一眼,是个金环红玉镯,金工细致讲究,玉纹通透,实属上品。

“谢太子爷。”她也没推辞,只是淡笑谢恩,比起一般人的惶恐完全不同,让容滔不由多瞧了她几眼。

转过头,却见李瑜正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含意深长的笑。

从漱玉斋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整个宫城陷入昏黄的暮­色­中,秋风徐徐,空气里深浓的萧瑟气息。

独自走上汉白玉石桥,脚下是无声流淌的宫河,未晚望着水里游动的锦鲤,不由怔忡,思绪回到以前在扬州,倚在画舫窗边,她捏了饼屑喂鱼,一把下去,碧湖上银白的细浪轻翻,各­色­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那样与世无争的闲暇生活,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魏姑娘。”有人在身后唤住她。

未晚转过身,发现李瑜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而她竟连他何时来的都没有察觉,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李大人有事?”她看着他静静开口。

“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久违,别来无恙?”李瑜微笑,狭长的凤眸更显邪气。

“是好久不见。”未晚正视他,目光未曾移开丝毫。

“你真令我意外呢,”李瑜走进了,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从漠北到京城,你不仅安然无恙还活得春风得意,比寻常男人都有本事。”

未晚清冽的眸子瞅着他,表情沉静如水:“我不过是名江湖大夫,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寒微无路扣金门,时来运转便过几天舒服日子,谁知道明天如何呢?生死也不过别人点头之间的事情。”

话说了出来,她心中忽然也有些酸楚。

她的声音随风传入耳里,柔和中蕴着一种力量,李瑜不由一怔,随即敛住神­色­瞅着她:“我看你在这宫里混得真算是风生水起,听说雅王领了你去见萧贵妃,谢钦表白了对你的心意,上回你能从我眼皮底下逃走,想必也是他的功劳。”

“想不到这宫里消息传得这么快。”未晚表情镇定地承认。

李瑜睨着她,心里不由冷笑——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碰到儿女情长就愚笨了。

“容在下好心提醒一句,你还是别对谢钦抱太大希望,宫里早有传言他是未来的四公主驸马,以他的为人,这门亲事恐怕是期待已久的。”

“李大人怎么比我着急?”未晚看着他,笑得风轻云淡,“无论如何,谢谢你的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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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晚待在窗前,失神地看着街头往来的人流。

俱欢颜的菜­色­是极好,洛掌柜一看见她回来就差小二送上了热茶晚膳,又给她挑了最僻静却风景极佳的位置。

可是她却全然没有胃口,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让整个人感觉从头到脚都无比沉重。

即使是七年前从丞相府千金沦为孤儿,她都未曾有这样深浓的孤独感,仿佛一个人飘荡在水底,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冰冷和窒息的感觉压迫着她,却不知如何逃离。

这广阔的京城,处处歌舞生平,却让她没有任何归属感。或许,她本身就不属于这样热闹的世界,她适合安静待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和着那些血泪回忆一起腐朽,消逝,而不是这样辛苦地面对那些尔虞我诈,即使对着仇人也要谈笑风生,叩谢恩惠。

“谢大人,这桌有人了。”小二有些为难的声音传来。

未晚抬首,却是谢钦,一身黑­色­锦袍,静静地站在桌前。

她瞥了他一眼,却依旧望向窗外,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一样。

“谢大人……”一旁的小二犹豫地开口。

“退下。”谢钦轻斥,淡漠的表情不怒自威。

四十四、喜欢

“我今天去了趟太医院,他们说你进宫了。”谢钦望着她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何不说话?”她沉默让他不由皱眉。

“我去了漱玉斋,见到了太子和李瑜,还被赏了个金环红玉镯。”未晚转过视线,看着他冷冷的开口,“是不是以后我的行踪都得向你禀报,谢大人?”

“我没这个意思。”他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说话的内容上,反而反常地计较起她的态度。

“那我不觉得和你有什么话可说。”未晚毫不留情地回道。

他抿紧­唇­,脸­色­微沉,半响才低声道:“如果你是因为那天的话而生气,我道歉。”

未晚讥笑出声,水眸清冽地瞅着他:“谢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你的歉意我实在不敢当,更何况确实是我这个没有什么资格的人多管闲事了。”

“你——”他咬牙,绿眸里跳跃着隐忍的怒焰。

可她不怕他,明艳的小脸仰起,桀骜不驯地对上他的视线。

谢钦刹那有些失神,她一定不知道她生气的模样有多诱人——清亮如水的眼眸,染上绯红的粉颜,抿得紧紧的菱­唇­……他眸光一暗。

忽而,他笑了,笑得她心慌意乱。

“小二,上酒。”他冲外头吩咐道,在她对面坐下。

“回头太难,好名字——”他斟了一杯酒喝了口,轻轻道:“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我是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未晚心中一颤,抬头窥见他神­色­中掺着些许苦涩,他的目光就在那一刻撞上了她的,她呼吸顿窒,便不自在地侧首望向窗外。

“看什么?”他问道,语气淡淡地。

“这京城,竟不如塞外的沙漠和月光温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然开口。

谢钦浑身一震,仿佛被她的话语击中了一样,胸口生疼。

他想起那晚他们并肩坐在砂岩上,夜空辽阔,月华如银,大漠瀚海随风起伏暗换,然后她轻声问,这就是你留在这个沙漠的原因?

她还说,也许总有一天,会有人陪着你,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一直在你身边。

他无法否定,那一瞬间他真的有被她的话语打动,他真的有种冲动去想象那个“也许”存在的人,就如此刻,她居然也能感觉到,并同样想念着他心底渴望的那片辽阔大漠和宁静月­色­。

他的沉寂让她有些忐忑。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望进他深邃的眼潭,然后才发现,那是一个错误,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碧绿的潭水吸引着,怎么都挣脱不开。

他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下颚,在她讶然的瞬间,薄­唇­覆上了她的,坚定而温柔。

她瞪大眼,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以前也是吻过她的,做戏或是无意,激烈而带着攻击­性­,而这次,他的触碰如安静的海水,轻柔地扑打,缓缓席卷……让她微微迟疑,于是就在那一刻,他倾身将她牢牢地束缚进怀里,任他恣意所求。

他明明,是个很冷的男人,可为何他的吻会这样缠绵热烈,几乎要灼伤她的­唇­舌,封住她的呼吸?

而为何他们会到这一步……她徒劳地挣扎,想将分崩离析的意识召唤回来去清醒思考,却发现自己浑身泛软,竟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耳边只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细碎的吻,热烈却克制,带着无限怜惜落在她的额头,眉眼,颊上,嘴­唇­……终于,他埋首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拂过她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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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却发现这双美丽的眼睛里,隐隐有水光闪烁。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紧窒低哑。

“我不是你的消遣。”她艰难出声,贝齿将粉­唇­咬得发白。

“你不是。”他神­色­一僵,胸口因为她的话而有些不舒服:“是我……情难自禁。”

事情会变得如此,连他自己都意外。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脑海里就常常会浮现她的身影,这样的感觉,不受控制地时刻发生,他以为只是自己心中有愧,解释道歉了就好,却再见到她的那一刻,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情难自禁?”她望着他轻轻一笑,“什么样的‘情’?”

“我不爱你,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坦白得近乎冷酷,却因为她话语里的嘲讽意味微微蹙眉,“但我承认我喜欢你。”

未晚几乎要为他的直接和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冷静喝彩——这个孤傲的男人,他没有心。

自幼在谢府看透人情冷暖,备受欺凌,他心中追求的只会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那些有负于他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靠着会自己的打拼一路自刀光剑影中闯荡到今天,他绝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他已经拥有并将要争取的一切。

昔日他送她火狐裘,曾给她惊喜与温暖,如今方知那不过是他将她推进容湛怀里的手段而已,因为他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萧贵妃那天有意说给她听的一番话就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而他公开承认她是他的女人,也不过是怕乱了他的棋局——她韩未晚对他而言,终究不过是争夺权势的一枚棋子而已。

——为什么要有人陪?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不在乎。

犹记得那日他撂下这些话,眉眼冰冷。

李瑜说的道没错,他断不会放弃做四公主驸马的机会,而感情对他而言不过是笑话,女人亦是无聊时的调剂。

只是他当她韩未晚是什么人了?她望着他淡漠的神情,心底不由嗤笑,她倒是看看,他们之间是谁利用谁——喜欢她是么?要玩火她奉陪,她还有什么输不起的他未免小瞧了她。

“那么,我谢谢你的喜欢。”她垂下小脸,轻声开口。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语气里的忧伤让他心头一颤。

是否话说的太重,伤着她了?他有些烦躁地地盯着她水气氤氲的眼睫,神­色­­阴­晴不定。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她缓缓起身道,目光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颜萧说你做了香囊,”在她跨出门的一瞬间,他略显僵硬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为什么就我没有?”

四十五、故友

“我做了,又剪了。”未晚转头回答道,语气平静。

“为什么?”谢钦挑眉。

“我生气。”

她望着他,一双眸子灿然如星,神情坦白得近乎单纯,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你也不见得会喜欢,我何必总做一些自讨没趣的事情,”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你没试过,怎知我不喜欢?”他的声音低醇动人。

夜风吹过,窗外悬挂着的灯饰旋转出各­色­花影,那点点流光便掺进了他魅惑的绿眸里,让他的目光变得越发地变幻莫测。

未晚垂下眼,感觉到心口扑扑直跳,不由有些恼了,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恁地没有定力。

“说话。”他悠闲地抱肩倚在座位上,淡笑地瞅着她。

“你能喜欢到什么地步?”灯火要也下,她迎上他的视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廓发热。

他嘴角那抹笑意渐渐敛了去,凝视着她不说话,放佛在细细品味她话里的含义。

而事实上,他确实在思考她所言“喜欢”,到底是指香囊,还是她这个人?

这只小狐狸——他暗暗切齿,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总是无法冷静自若,她就是一头美丽的小兽,漂亮的皮毛下藏着尖锐的爪子,究竟是他会征服她,还是她征服他?

——他不知道。

——————————————————————

水纹珍罩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隔着丝帘,曼妙清音悠悠传来。琴声是珠玉落盘,错落有致却带着点恣意慵懒,歌声是雪后红梅,冷到极致却方向更浓。一时间,整座酒楼放佛安静下来,一切都在静静聆听着这天外之音。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是曾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亭台相会处形影相依,原以为那是一生一世的风景,却难料一夕之后美梦随缘断。

只是心底的情思,却是怎样也无法消除,在失去那个人以后,什么花前月下,什么良辰美景,都不过是虚幻。

琴声缓缓而逝,听者却各怀心事,黯然失神。

再起奏,却已是激昂大气的曲调。熟悉的乐音入耳,房内两人同时震住,对视一眼未晚掀帘出门,谢钦也紧跟其后。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顺阶而下,歌声越来越清楚。

底楼正中的戏台上,有一位女子正抚琴而唱。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芳容,可那婀娜的身姿,清冷的声音,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冷艳气质,让走到台前的未晚不假思索地开口唤了一声:“香浓姐?”

琴声在瞬间嘎然而止,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正在未晚惊喜交加之时,她却低声唤道:“谢钦……”,随即身子一软,昏倒在戏台上。

酒楼里人声顿时嘈杂起来,谢钦却已迅速跃至台上扶起冷香浓。

一切来得太突然,未晚怔忡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相依的样子,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你还愣着­干­什么?”谢钦回首冲她沉喝,“快来看下她的状况!”

未晚徒然一震,慌忙上台。此时洛掌柜已差人将戏台上的摆设撤了下去,换了另一拨人上场表演,又安抚其他顾客将局面控制住,领着他们三人往客房而去。

——————————————————————

“如何?”谢钦小瞅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皱眉问道。

“没事,想必是身体劳累,忧思过甚,情绪过于激动身子吃不消才昏倒的。”未晚淡淡答道,“我已经嘱咐店里熬一些参汤给她补下。”

“嗯,”谢钦应了一声,抬眼望着她,“你和她认识?”

未晚点点头:“在扬州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瞅了一眼冷香浓,神情若有所思。

未晚心中闪过些什么,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觉得浑身发凉。

“你们也认识?”她故作轻松地一笑,“怪不得会同一首曲子,我做那碗三­色­素锦面你也是识得的。”

她想起那夜冷香浓摆的第三碗面和黯然的神情,竟觉得胸口酸痛。

谢钦闻言望向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眉间不由微蹙,知道她心中正作何猜想,正欲解释,却听见一声低吟,是冷香浓醒了过来。

“香浓姐,”未晚上前探望,“觉得怎么样了?”

“没想到会遇见你,晚儿。”冷香浓有些吃力地微笑,“许久不见了。”

委婉点头,他乡遇故知,她竟觉得眼中酸热难当。

“可否让我和谢钦单独说下话?”冷香浓道,目光看向床侧的男子。

未晚一怔,随即退开身轻轻一笑:“当然可以。”

“我去看下参汤好了没,你们慢慢聊。”这句话她是对谢钦说的,双眸却始终低垂着望着地面。

谢钦盯着她粉颈鹤乌黑的发髻,心中莫名起了恼意,直到她垂头丧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的目光才迟迟收回。

低下头才发现冷香浓正静静地望着他,水眸里带着点戏谑:“怎么,怕她误会?”

“哪有,”谢钦神­色­一僵,“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呢,”冷香浓­唇­际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望着他的一双眼眸却是清亮的叫人难以直视,“我想见他。”

谢钦沉默,半响才道:“你就算见了又如何?”

“无论怎样,我至少要试一下,否则我不甘心。”

谢钦神­色­微震,凝视眼前倔强芳容:“他并非你想象中的样子。”

一个拥有帝王野心的男人,不会给女人带来幸福。

“我知道。”冷香浓自嘲地一笑,低下头,如云的黑发笼住了眼里泛起的薄雾。

“这几日便是皇家秋狩大典,那晚有宫宴,我会安排你进去,你若是想做长期打算, 就必须要有资格进宫,”谢钦思量了片刻,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只管养好身体。”

“多谢。”冷香浓抬眼望着他,这一刻心里竟然难辨悲喜。

四十六、在乎

走出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未晚接过小二殷勤递上的油纸伞,刚要打开就被谢钦拿了去。

“重。”他说,吐字简练。

未晚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颜,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与他并肩前行。

已近深夜,路上行人甚少,只听见细雨打在伞面上,头顶沙沙作响。

“我送你回去。”谢钦淡淡开口。

未晚没有推辞:“我在城西买了个小院落,就在——”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

“嗯?”未晚错愕地望着他。

“自己的‘女人’住哪我都不知道,未免太失职,”他瞥了她一眼,“那边还算安全。”

“你调查我?”未晚不悦地蹙眉。

“为何不认为我是在‘关心’你?”他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点调侃。

“我凭什么认为你是‘关心’我——”

“你不信任我,韩未晚。”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静静地注视她。

每次他生气,或者笃定于自己的判断时,他总是会直呼她的名字。

未晚怔忡地望着他,一时间心绪翻腾:“我没有……”

“你有。”他再一次肯定,绿眸像两泓深泉,清而迷离。

“刚才在酒楼里,你就不信任我。”他咄咄逼人。

“什么?”她嗫嚅。

“别装傻,”他优雅地扬起嘴角,捏起她小巧的下巴,“我说的是冷香浓。”

“她……怎么了?”未晚选择继续嘴硬。

他危险地眯起眼:“你敢说,你没有认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

“这和我不信任你有什么关系?”未晚立刻反击,“就算你和她之间有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也不关我的事。”

“伶牙俐齿,”他盯着她笑容暧昧,“那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哪有?”未晚涨红了脸,觉得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噙着笑继续往前走,未晚只得懊恼地跟着他。

——————

夜风挟着湿气扑来,她瑟缩了 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件宽大的外袍覆上单薄的肩头,将她牢牢地包围住,带有男­性­气息的温暖顿时笼上周身。

“我不冷。”她尴尬地推辞。

“你不这么倔强会死么?”他睥睨着她,言语几乎刻薄。

她愣住,抓着衣襟的手顿时僵住。

“冷香浓的心上人不是我,是容湛,”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三年前我和他曾去过江南,就是那个时候遇见的冷香浓。”

未晚错愕地抬起头,双颊发烫,“你其实不用向我解释。”

“我是没必要,以我的­性­格素来也懒得跟人解释什么,”他口气淡淡的,深邃的眸里情绪难窥,“我只是希望彼此能诚恳一些。”

“你是什么意思?”她防备地望着他,全身下意识的绷紧。

“你在乎我,韩未晚。”他轻笑,眼神犀利的瞅着她,“你自己没有发现么,你已经越来越在乎我?”

“我没有!”她狠狠地瞪着他,难以冷静。

“你在乎我的心情。”

“你少自以为是!”

“你关心别人对我的看法。”

“笑话!”

“你会因我的话而觉得受伤。”

“我没有!”

“你注意和我有关的女人。”

“你神经!”

“你为什么在颤抖?”

她蓦地怔住,震惊地发现他所说的是事实。

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他紧紧地捉住手臂,逼着与他对视。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可是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会让人灰心绝望,”他近似于残酷的剖析,“你敢否认,你已经伤透了心,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别的温暖与慰藉吗?”

“承认吧,对于过去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冷眼望着她,执意打碎她苦苦坚持的梦想,“他根本不需要你。”

“住口!”她怒吼,因着最后一句话眼圈迅速泛红,“你凭什么……”

不争气的眼泪从眸中逃逸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判断她和宣扬的事情?凭什么恣意揣测她的心情?

——他根本不需要你。

一句言语如惊雷劈打在心头,让她痛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的感觉,惊恐,伤痛,彷徨,无助,愤怒……似乎又回到一年前她被独自抛下的那一夜。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有什么资格?他又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你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了。”仿佛窥透了她的心思,他冷然开口。

“我起码有心可伤,”她愤然咬牙,忍住泪嘲讽的望着他,“你呢?谢钦,你连心都没有。”

“你根本就无心无情。”她狠到极点,一个字一个字地出口。

是么?他静静凝视她——那此刻他胸口苦涩的感觉是来自哪里?

他没有反驳,冷淡的俊颜上是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容,就如同他一贯的表情。

——————

“先回家。”他望向眼前渐大的雨势。

“不用你管……”

抗议的声音消失在喉间,她整个人都软倒他怀里。

不得已,才点了她的昏|­茓­。之前没有预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再争执下去,以她的­性­子到了天亮也不会罢休。

一手撑着伞再横抱起她,他大半个身子几乎淋在雨里,然而他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稳步往前走。

——爷,四公主和宣扬今天在酒楼相谈甚欢,似乎是认识的样子。

——四公主这阵子经常偷溜出宫和宣扬碰面。

脑海里又一次回想起颜萧这几天汇报给他的消息,他不由得蹙眉。

宣扬这个人实在是叫他捉摸不透,他接近四公主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是因为大家都在传言他谢钦会成为驸马他才如此?

望着怀里沉睡的容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四十七、婉儿

天高云淡,明艳未减的秋日越过枝丫间的缝隙,璀璨流金的光束自天际奔向大地,草浪轻翻,折­射­出一道道金波,各­色­旗帜猎猎迎风,在光影中耀眼招展。

一年一度的秋狩大典,旨在彰显国威,团结人心,也是皇族贵胄之后展现自己的大好机会。

此刻女眷席上,善于骑猎并打算一试的女子并不多,多的是趁机寻觅良人佳婿的,三五成群地雀跃指点,不时发出阵阵娇笑声。

“喂,你要参加狩猎吗?”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有人轻拍了一下未晚的肩膀。

她回过头,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正朝她俏皮的眨眼,清艳脱俗的脸蛋上表情可爱。

“我是大夫。”未晚答道,浅浅一笑。

“哦,”女孩显然有些失望,“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和那些女人聊天,以为我能有个伴呢。”

“你要参加?”未晚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玲珑的身段——她看起来只是个娇弱的小女孩而已。

“嗯,当然,我都等了好久了!”女孩豪气冲天地宣告,随即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而且,我要让一个人看见。”

“公主!”有名宫女匆忙跑来,气喘吁吁地道,“五公主刚才差人送信过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所以今天不能陪你了。”

“啊?”漂亮的眉毛紧拧,女孩瞪大水眸,“她怎么突然就病了嘛,要不要紧?现在惨了,我一个人玩多没劲啊。”

“四公主?”未晚犹豫的开口,看到女孩点头,便行了一礼:“太医院未晚初识公主,多有得罪。”

容婉摆摆手:“我都没有自称‘本宫’,就是不想太多人注意,否则也不会跑到这个角落里,来啦,要不然让那些咋咋呼呼的女人瞧见,可就难得脱身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银铃般轻快,一双大大的水眸里蕴着明媚的笑意,整个人就像夏日清泉一样,让人觉得十分舒爽。

原来,这就是谢钦未来的妻子人选。

未晚有些怔忡地望着她——即便离了公主的头衔,她也是一个万众挑一的可人儿。

“你会不会骑猎?”容婉兴奋地拉起她的手,“这样吧,你陪我可好?”

未晚看着她诚恳热情的笑颜,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

——————

与猎席上各皇室成员及百官跃跃欲试的情势不同,明黄|­色­的华盖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时候差不多了,怎么还不开始?”坐在正当中的皇帝淡淡开口,摩挲着手中的和阗白玉酒杯。

“父皇,二弟还没有来,是不是再等他一会?”容滔瞥了一眼对面的空位,细细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轻哼了一声:“他面子倒是大得很哪。”

“父皇,二弟平常不会这样,一定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容湛连忙开口。

“他的事情还能多过朕吗?”皇帝反而越发地不悦,脸­色­沉了下来,“难道还要朕等他?”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宣布狩猎开始。”

容湛走到主猎席上,一身银白滚金五爪蟒袍耀眼夺目,只见他仰天弯弓,玄­色­箭矢破空的瞬间,十面锣鼓齐击,嘹亮的号角声直冲天际,而猎场内千骑齐动,马蹄声震耳欲聋。

容婉娇叱一声,已经驱马奔出几丈开外,就在未晚扬鞭向围场时,凌厉的马嘶传入耳中,前方容婉座下的马儿似乎突然受惊,高举两蹄差点将她摔下马背,幸而她骑术颇­精­才未落马,但受惊的马儿却如离弦的弓箭般疾驰而出,向围场西面直冲。

未晚见情势不妙立刻扬鞭急追,想赶在容婉被马甩下前先将她救下,但耳际一道细微而尖锐的利器破空声划过,她座下的马儿忽然于疾奔中扬蹄悲鸣,然后也狂乱的奔跑起来。

——是暗器,有人暗算她!

脑中瞬间冒出这一句,但于剧烈的颠簸中她却无暇思考,只能竭尽全力紧握缰绳,贴近马背,试图让身下的马停下来,但受伤的马儿仿佛因剧烈的疼痛而临近疯狂,一味的向前奔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打得脸生疼,手上的力气却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照这样跑下去,她必定会坠马,后果不堪设想……阳光照在她半闭的眼帘上,纷落的马蹄声像踩在心里一样,将昔日的光影踩得支离破碎。

这一刻,前尘往事点滴飞溅,叠印在心头——大火、江南、漠北、京城……她这一生何其短暂,或许今日就要结束,大仇未报,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做,也不知道,如果她死了,谁会伤心难过……

突然间一只大掌紧紧围住她的腰肢,在疾驰中她被人奋力拉离马背拖至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逐渐减缓的速度让未晚的意识回归,她盯着腰上那只紧搂得几乎令她难以喘息的大掌,诧异地抬起头,望进一双湛深的黑眸里。

惊讶的深情在那张清俊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那人随即回复矜冷的神情,淡淡问道:“你是谁?”

腰上的压力骤然卸去,未晚已经全然感觉不到那人方才身上那股忧急激狂的气息。

他不认识她,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她这么担心,也不用如此费心挽救。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认错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在下太医院魏晚,敢问恩人姓名。”

“容清。”他冷然一句,翻身下马,表情有些­阴­霾。

未晚浑身一震,下马行礼:“多谢贤王。”

他只是应了一声,将马鞭交给随从,便径自往席上走去。

——————

“传太医!”宫女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

“不用传!都说本宫没事啦!”

未晚循声望去,不远处谢钦正下了马,伸手将马上的容婉抱下来。

原来是他救了容婉。

也是,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不是主角还能是谁?

身边的人都纷纷拥上前去看公主的情况,只有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双足像是被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无法挪动脚步,只能远望着那对依偎的身影。

——你没试过,怎知我不喜欢?

——你能喜欢到什么地步?

很不争气的,心头回荡起那天彼此间的对话。

他当时没有回答,而现在她知道了。当她和容婉同时遇险时,他的选择就是最好的答案。

而如果容清不是认错人,她现在是不是早就没命了?

入秋的风特别凉,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正欲转身逃离,一道目光却紧紧的锁住了她。

抬起头,那双熟悉的绿眸隔着人群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里,仿佛藏着许多情绪,让她看不懂,也无力分辨。

他的目光竟让她难以抑制地心痛。

他这样看着她做什么?她想冷笑,却眼窝泛热,决然转身那刻心如刀绞,也因为这样的知觉而刷白了一张脸。

她是怎么了?她自问,思绪如麻,慌乱而惊恐。

——————

“谢谢。”容婉有些不自在地望着眼前神情漠然的男子,不知道为何,她面对他始终觉得拘束,可能是他那种冷沉的­性­子实在和她不对盘。

“这是臣份内的事。”谢钦漠然开口,目光从远处那个落寞的身影上收回。

“那……我先走了。”容婉试探的说道。

“公主请便。”他言语客气有礼,却总有种疏离的气息。

容婉松了一口气,背过身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就匆忙离开。

臭宣扬,讨厌鬼!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她蹙眉望着人群,试图寻找那抹优雅的身影。

“婉儿。”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转过头,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站在对面,天青­色­丝袍随风轻扬,他的笑如溯上初升的淡淡雾霭,安静迷人。

“你说过今天会来看我参加狩猎的,”她抱怨道,小嘴不悦的撅起,“结果我一直都找不到你的人。”

“有点事来晚了,”宣扬望着她,脸上依旧是温和如水的笑意,“抱歉。”

“你没看到方才的景象吧,”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我差点掉下马,好丢脸。”

“没看到,”他眉间轻蹙,“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言语里的关心让她笑逐颜开,“如果你在,肯定会救我是不是?”

他微笑点头,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停在远处。

其实刚才随贤王一起来到围场,他看见了那惊险的一幕,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阻止了自己驱马追过去,而他想救的人,并不是她容婉,尽管她叫“婉儿”,然而,此婉非彼晚。

四十八、结束

薄雾笼花天欲暮。

高阔的天空上秋雁划过,渐渐湮没在那片青灰­色­的绸海里。

打开衣橱,从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里拿出一件,一方白­色­的丝帕飘然而落。

俯身拾起,暗香袭来,视线触及丝帕上那行娟秀小篆时,绿眸中冷光微闪。

拿了火折子点燃炉火,谢钦将那方帕子丢了进去,青烟袅袅,明亮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帕上的墨迹,空气里只余焦枯难闻的气味。

“爷,烧什么呢?”颜萧迈进房门,瞅了一眼铜炉随口问道。

“没什么。”谢钦淡淡的应了一下,系上衣袍上的丝扣,伸手将床前小几的玉带围上腰间,“昨儿的事情查出什么眉目了么?”

“爷猜的没错,四公主和魏大夫的马果然都是中了暗器才发狂的,事后那两匹马被下令宰杀,幸好我去的及时,才探出了痕迹。”

俊颜上浮现一丝冷笑,谢钦缓缓开口:“看来有人不仅想要试探贤王,还要知道我的选择。”

“贤王昨天来得迟,是在路上被一队来路不明的人马拦住了,才耽搁了秋狩的时辰,”颜萧皱眉看向主子,“爷,我觉得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个人主使的。”

“那你觉得是谁?”深不见眼底的碧眸望着他,谢钦­唇­边的笑意更冷了些。

“太子那边的人吧,李瑜?”颜萧猜测道。

“我倒宁愿是太子的主意。”谢钦低沉出声,目光望向天际逐渐转红的云霞,暮­色­浸染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让他的表情看起来越发地高深难懂。

“爷?”颜萧不解的挑眉——如果是李瑜所为,不就是太子的意思吗?还能有什么人?

“没事。”谢钦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不露痕迹的吩咐道:“去换身衣服吧,不要误了进宫赴宴的时辰。”

“对了,冷香浓那边怎么说?”他叫住颜萧。

“照雅王的意思吩咐了。让她跳《绿腰》。”

“嗯,你去吧。”

望着颜萧远去的背影,他的神­色­渐渐凝重。

从来青云路难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眼前这盘棋局里,动错一步都可能满盘皆输。多年来的警觉和经验告诉他,正有一场­阴­谋悄然来袭,而他只希望,这重重迷雾之后的那个人,不是他此刻心中所猜测的那一个。

——————

无边落木萧萧下,枯黄的叶子经不住秋风的催促,黯然别离了枝头,无声坠地。

慢慢的,夕阳红了天,最后一丝光线在回廊里折返,落入眼中,让人双目刺痛。

“三哥。”一声轻呼穿透暮­色­,从记忆深处飘了过来。

脚步顿住,伟岸的身形停止在原地,那一瞬间,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再回首,琉璃般的绿眸中迷茫退去,只剩下一片冷漠:“大嫂应该称我三弟才是。”

笑容僵在如玉的容颜上,换作尴尬与神伤。

隐隐记得,落花如雪的月夜,她静静地站在水榭之上,倩影绰绰,翠翘有声,浅笑地唤他,三哥。

或者是更早以前,彼此都是孩提时候,她这个小表妹躲过府中其他人来见他,怀里藏了一块糕点,流着眼泪查看他身上被兄长欺负打骂留下的伤痕。

那时小小的她说,三哥,澜儿永远不会离开你。

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不过是昨日梦境。

幸福易得易失,他惨败痛伤。

她缓步靠近他,环佩清脆,依旧美丽如昔,即便是微隆的腹部,也没有损及半点风姿。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望着她,这一望,却是隔着千山万水的疏离。

“听说昨日四公主和魏大夫都在围场遇险了……上次魏大夫救了我,我还没谢过她——”

“你想知道什么?”谢钦瞅着她,淡讽扯起嘴角,“那方丝帕又是什么意思?”

“起来呵气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他冷笑着念出丝帕上的诗句,“敢问大嫂,是谁让你寒了心,大哥还是我?”

“三哥……”水眸泛红,邵澜激动地捉住他的衣袖。

谢钦低下头,皓腕上是那环他送给她的白玉手镯,如今见她又戴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在她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拽下镯子,扬手扔向一旁的湖水里。

轻浅的涟漪泛过,曾经维系过彼此的白玉镯带着记忆埋葬在冰冷的湖底。

“不——”邵澜踉跄地扑到栏杆上,顿时泪如泉涌。

谢钦静静地伫立一旁,面无表情。

而此刻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丝波澜,过去在无数次梦魇中纠缠他的疼痛并没有再次侵袭,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将一切放下了。

“你是为了什么流泪?”终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凝视眼前那张流流满面的容颜,“我不管你是为了谁,出于什么心情做这一切,男人间的权势之争你最好别参与,也请你别再­骚­扰我。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

要放下,原来并不难。不敢去碰触的伤口,或许早已愈合,疼痛不过是习惯了的幻觉。

他的声音,淡漠而坚定,响在傍晚的寒风里,叫她浑身冰冷。

秋光满地,无处告别。因为自她选择离他而去嫁做他人­妇­的那一天,一切早已结束。

他听着身后的饮泣声,脚下的步伐始终未曾停缓。

如果不是因为失望,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伤害,一颗心怎会在岁月的冲刷磨练中越来越冷,谁又是真正的铁血无情?

曾经许下的三生之约,一个人独守不过句空话。也许那也不过是需要一个理由,许自己一个期限,可以在等待时更加坚定。然后才发现,她并不是值得他等的那个人。

究竟什么时候,人可以天真且不惧怕失去地去爱一个人?

或许是可以,但一定是万分艰苦的吧。

四十九、绿腰

还记得别伊时,桃花红,柳万丝。

弹指韶光过,环佩归来月上时。

侬是心上柳,暮暮朝朝,荣枯两相关。

西风多少恨,岁岁年年,吹不散眉弯。

夜笼宫城,灯火迷离。殿外落花无声,秋月如霜。殿内麝烟缭绕,如梦如幻。

花灯掩映下,身着薄绡翠衣的女子正翩翩起舞,裙裾翻飞,凝脂般的手指端划过琵琶弦,悠扬的曲音和着她清灵的歌声,绕梁三尺,听的人如痴如醉。

翡翠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款摆动,如若柳临风,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扶上一把,又似荷盖初倾,朝露微泻,自有清雅难言的风致。

歌尽舞罢,众人均是半天才缓过神来。即便是早就见识过冷香浓才情风姿的未晚,此刻心中也是万分震撼。

皇帝不禁慨叹:“《绿腰》舞素来以柔软见长,自皇后过世再无第二人能舞出如此绝技,想不到今宵旧舞新曲重演,朕深感欣慰。”

“皇上说的是,这丫头跳舞时那韵味,确实像极了已故皇后呢。”萧贵妃附和着微笑,看向台下的冷香浓,“抬起头来,把面纱揭了吧。”

“奴婢冷香浓叩见皇上,贵妃娘娘。”淡绿的面纱缓缓滑下,一张绝­色­容颜顿时攫住了众人的视线,尤其是那双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妩媚中透着清冷,似寒星一般,光华流转不定。

“好名字,好容貌,好舞姿。”萧贵妃也不由连赞三声。

“父皇,”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太子容滔突然开口,“虽然母后去世多年,但儿臣一日也不曾忘却她昔日的风姿,在此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冷香浓入东宫传授宫女舞技,以解儿臣孺慕之思。”

他此言一出,冷香浓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她望向皇子席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容湛却没有看她一眼,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手里把玩的酒杯上,表情淡淡的,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

而此刻,未晚的目光也死死地盯着他,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什么孺慕之思?傻子都听得出来,太子时想要冷香浓的人。姑且不论他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而皇帝向来对已故皇后情深难舍,光是在这大堂之上,以他的太子之尊,皇帝就绝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如果容湛不开口说明冷香浓是他的人,后者就一定会被赐入东宫。

——容湛说最爱看我跳《绿腰》。

方才冷香浓对她说的话蓦地跃入脑海,未晚顿时浑身一颤——难道这一切都是容湛有意安排?他把冷香浓当什么了?他就是这样地践踏一颗真心?

想到这里,她愤怒的目光­射­向另一个人——混账谢钦,他根本就是助纣为虐!

令她意外的是,隔着重重人群,后者也正望着她,而他的目光比平时更为凝重深沉——这一刻,她只觉得心冷如冰。

原来,这真的是他们联手布的局!

“朕准了。”

“谢皇上恩典。”冰珠子般的话语从冷香浓口中迸出,她抬起头,笑容却是绝艳,让人忽略了她语气中的颤抖与讽意。

谢钦垂下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可以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凌迟着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用猜,他也知道是韩未晚那个女人。

薄­唇­边不禁泛上一丝苦笑——今夜漫漫,还难熬得很。

忽然之间,殿角的几盏宫灯熄灭。

四周顿时暗沉下来,只剩殿中央的灯火影影绰绰,月光如水透了进来,空气中有浅浅的香,一切都朦胧迷幻,如梦境一番。

此时有琴声扬起,似梧桐细雨,深院锁清秋。风回,雨滴,幽窗剪烛小眠,梦里有谁温柔的眼波,思忆如海水宁静绵延。

“父皇,我这新曲谱得如何?”琴声忽而停止,有人语笑嫣然,声若银铃。

“就知道是你。”皇帝望着眼前的盛装少女,对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四公主慈爱微笑,“不妨找个人与你合奏,音韵更佳。”

“好啊,”荣婉甜甜一笑,“谁愿与我合奏?”

“爷。”颜萧在一旁轻唤。

谢钦没搭腔,只是递了个噤声的眼神,他感觉到四下纷纷投来的目光,气定神闲地淡笑,按兵不动。

抬眼间,却触见一双明眸,未晚睨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讥讽。

他斟了杯酒,懒洋洋地送到­唇­边径自喝着,全然无视周遭猜疑的眼神。

“爷,皇上都在朝这边看呢。”颜萧忍不住提醒,弄不清自己的主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们今晚只看戏。”谢钦轻声出口,俊颜上仍是无懈可击的微笑。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抚琴,脉脉情微逗。花径月暗,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灿。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

箫声入耳,一道欣长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月华如银,只衬得那人白衣胜雪,风姿卓然,仿若谪仙。只是其吹奏的曲调里,却暗藏柔情婉转,清越中透着绵绵春光,容婉以琴相和,到最后竟双颊微红,琴音稍缓。

“婉儿,山外有山,你的音律工夫,终究是欠了火候。”皇帝笑道,目光从容婉身上转向那名男子,“想不到宣爱卿不仅胸怀社稷黎民,更是才情高深,难怪贤王极力向朕举荐你。”

“皇上过奖了,臣不敢当。”宣扬从容回礼。

宫女重燃纱灯,灯火一点点亮起来,那张熟悉的容颜也越发地清晰,未晚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双目刺痛。

是梦么?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月下江畔秋风迷离,画舫里烛火微明,她侧首枕着书卷,看他倚在床边吹箫,然后渐渐睡去,只记得梦里仿佛也有乐声轻柔缭绕,就如他的目光,如河流一样,深远绵延。

而如今,他的萧吹给谁听,他的目光又是望着谁?

忽然间,她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认识这个人,或许一切记忆,都只不过她自己编造出来的梦境?

——从今以后,你只能给我吹箫,给我弹琴,给我写字……

——好。

——这是誓言,不可以反悔。

他微笑点头。

如今才发觉,誓、言,都带着“口”字,偏偏是有口无心。

五十、入局

“谢钦!”人影逐渐散去的御花园,一道压抑的切齿抵唤拉住了某人悠闲的脚步。

“为什么?”愤怒的眼眸指控地瞪视着他,未晚几乎痛恨起他此刻仍然漫不经心的神态。

“什么为什么?”他挑眉,故作糊涂。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利用香浓姐?”她义愤填膺地质问。

他凝视他,忽然淡淡一笑。

“当事人都接受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轻嗤,“她既然选择了入宫,选择了一个她不该去爱的人,就应该知道可能面临什么,这无所谓利用不利用,本来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如果她够理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好——你理智,你冷静,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冷血无情么?”温婉气怒地望着他慵懒的表情,越来越激动,“是啊,感情算什么,女人又算什么?哪里及得上权势功名重要?花前月下时许下的承诺不过是一时消遣,多少人奉上真心也不过是徒添男­性­的虚荣而已!”

“你在乎我是否冷血无情么?”他忽然出口打断她的话,绿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指责我,究竟是因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而不爽,还是今晚有别人的事让你迁怒于我?”

她蓦地愣住,嗫嚅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嘲讽地一笑,“何必我说出来自寻难堪。”

她脸­色­顿时苍白:“你胡说什么?”

“还嘴硬?”他倾身在她耳边冷酷轻言:“韩未晚,你最好搞清楚,我不是你随意发泄怒火的对象,别因为自己被谁抛弃了就丑态毕露,还有冷香浓的事你也最好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义气,既然你的目的也是扳倒太子,为她的牺牲难过岂不是虚伪?”

他的话语如锐利一般扎入心,在那一瞬她痛得难以呼吸,下意识地挥掌而向,他却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搂在走廊上,炙热的吻欺了上来,恣意狂妄地侵占她的­唇­舌。

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在以言语攻击她之后还这样羞辱她?

正当未晚惊恐难当地咬推开他时,一声轻咳让他浑身冻住。

“李大人。”谢钦扬眉,瞅着来人潇洒一笑。

李瑜盯着他怀里面­色­潮红的未晚,声音僵硬,“李某路过,打扰您的兴致了。”

“今夜风月,良辰美景撩人,在下一时情动,李大人见笑了。”未晚低头听着悠然笑语,眼前与她紧偎的胸膛是温暖的,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放开,我要走了。”待到李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退开他的怀抱,转身便要走。

衣袖被人拽住,她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声道:“放手。”

谢钦怔住,手缓缓松开。令他放手的,不是她的言语,而是她语气里的疲惫和委屈。

忽然间,他觉得心里有些烦躁。

月光下她离去的背影单薄,他静静的望着,在原地伫立良久,表情却越发­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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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因为自己被谁抛弃了就丑态毕露……是,她承认自己今晚情绪激动是因为看见宣扬与另一个女人亲密合奏的场面。

——承认吧,对于过去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根本不需要你。

——你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忽然想起那夜谢钦的话,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一切,也看透她那些可笑可怜的心事。

可为什么,他嘲笑的语气和姿态会令她这么难过,她会这么在意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对她的看法?

心潮翻涌,她脚下的步伐竟有些不稳。

扶住墙,她呼吸急促,感觉体内有股热浪正在蔓延,逐渐侵蚀四肢百骸。

汗水从额际渗了出来,她浑身轻颤,察觉到不对劲——她被下药了,一定是宴会上有人在她那杯酒里动了手脚。

只是,究竟是谁?又为何要算计她?身体内陌生的火焰渐渐吞噬她的思绪,她亦无暇去思考这些,只能艰难地蹒跚而行,希望能快点回到住处找一个解救之法,留在这夜晚的街头,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晚儿!”熟悉的气息袭来,一抬头竟是那张清俊的容颜,宣扬望着她,眼里隐隐有焦灼之­色­。

“我……”她狼狈地开口,无暇分辨他此刻出现的原因。

“我明白。”他切脉,神­色­却不由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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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芙蓉,宫闱秘药,酌量用,药石无解。

修长的身影立于窗前,月光下白衣如雪,宣扬盯着床上的人儿表情凝重。

她的面­色­潮红如火,连胸口也因药物的作用烧红一片。

“如何?”未晚咬牙问道,汗水沾湿了鬓发。

“只有一个办法。”他负手而立,僵硬地开口,藏在背后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泛白。

未晚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有泪水在眼睫间闪动。

好热……体内似有熊熊火焰疯狂燃烧,然而她淌出的汗却是冰冷的,而眼泪也止不住,一滴滴滑落——她觉得很无助,也好狼狈。

她该怎么办?

“晚儿。”他唤她,声音里有浓重的无奈和痛楚。

她睁开眼,看见他解开了束带,外袍……

“不要!”她仓皇地退后,不受控制的呼喊自口中逸出。

他的动作停住,望着她的黑眸里是震惊之­色­,然后­唇­际浮现一缕苦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紧张地望着他,承受着药物汹涌的煎熬,有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也袭上心头。

“本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也是我一直欠你的解释,”他又穿上衣服,动作优雅,声音依旧一如从前的温润,“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体内的热潮翻滚,她呼吸不稳,却因为他语气里淡淡的忧伤而心慌意乱。

“以后你就会懂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俯身喂了她一颗药丸,“这可以压制一会,现在,我要带你去见能救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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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肆卷,遮住了一半明月,夜­色­顿时暗了几分。

烛火发出一下轻轻地爆裂声,静坐桌前的男人骤然回神。

铺纸,研墨,下笔……墨汁渲染,写到一半忽然停止,搁下笔,他有些心神不宁。

“三少爷,”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下人在外头低唤,“魏姑娘在外头等。”

他蓦地起身,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你……”走到府门前刚一开口,纤细的身子便滑到在他怀里。

她的体温烫的惊人,即便隔着重重衣物,他依然能感觉她的火热。

夜­色­下原本白皙的肌肤明媚如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线。她倔强地咬着­唇­,明眸里水光盈盈。

眼角瞥见街角白­色­身影闪过,他嘴角勾起一道邪气的弧度,一把抱起她往里走。

树影静谧,假山下溪流潺潺,宛转的回廊里灯笼轻轻摇曳,朦胧的灯火下,他脸上的表情越发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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