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楚候已带着郭子岳飞掠出去四五十里远了，他将郭子岳向着一片山岩扔了出去，大怒道：“你这小子，既有金刚不坏之身，就去山岩上撞着玩儿吧！”

郭子岳的一个身子，顿时向那片山岩飞去，撞在那山岩上，撞得泥石乱飞，然后跌在岩下的草坡上。

郭子岳弹身而起，向着已经盘膝坐在草坡上的楚候跪下道：“徒儿知罪，求师父息怒。”

“知什么罪？”

“徒儿斗狠斗勇斗力，忘了武学一途，还有斗智斗技。”

“武学一途，最讲斗技斗智。赵归真服食了黄帝九鼎神丹之后，内力远胜于你，他为什么还要潜心研制雷火药包？那便是爱惜有用之身。至于这个‘用’是用于作恶还是行善，那是另一回事。作恶之徒尚且懂得爱惜有用之身，汝为救苦救难，却不懂爱惜有用之身，实在是愚蠢之极！你在大慈恩寺中时，知律藏已经告诉了你，赵归真有雷火药包，可炸得人血­肉­模糊，左天王在空中被腰靳，落下去正好落在炸开的雷火药上，被炸得连人形都没有了。汝有金刚遁形术，金刚游空术，还有金刚雾反弹罡气罩，更有为师传你的白猿步法、腾空法、五行遁术，等等，施展开来，均可避开赵归真的雷火药包，你却为何要与那恶道硬打硬斗？”“徒儿知错。”

“知错就好。你且来为师面前盘膝坐下。你还要明白一点，你练了金刚神功，抗击打功夫天下第一，并不是说你可以抗击天下任何种类的声打或伤害。赵归真手中的赵王剑，如是斩在你的脖子上，你能抗么？身首照样分家。”

“是，徒儿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但现在有一件事，让为师好生为难。”

“什么事让师父为难？”

“在你入金刚洞之前，你的内力比赵归真弱。从金刚洞中出来，你的内力与赵归真不相上下了。但赵归真服食了黄帝九鼎神丹之后，内力又远远地超过你了。刚才为师叫你约赵归真三个月后再战，其实正是赵归真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可利用这三．个月闭关练力，练纯黄帝九鼎神丹的药力，逼出部分丹毒，而这三个月中，你就算一刻也不睡地练力，只怕也追不上赵归真的内力。”

“徒儿也想到了这一层。那该怎么办？”

“这正是为师说的为难之处。”楚候说到这里，突然双手一挥，刹时间，就在他和郭子岳的身周出现了一个气球形的气罩，将他和郭子岳罩了起来。郭子岳突然觉得他的身子被垫高了，离开了草地。那个气罩不但将四面八方和天上罩住了，而且连地下也隔绝了。

郭子岳问：“师父，轩辕前辈在附近？”

“正是。他在等我与他一起去觅地下棋。为师的气罩如若只围地上，他可以‘地听寻真术’透过地下土层听得我二人的谈话。好了，现在为师告诉你，真力障是武学障中最难突破的一道障碍，修为越高，增长越慢。就好比一场暴雨可使小河猛涨，而那么多河水流人大海，却从不见大海增涨一般。”

郭子岳问：“徒儿可不可以问一件事？”

“什么事？”

“师父与轩辕前辈的内力却又是如何达到如许修为的？”

楚候失笑了：“咱们两个老不死的，靠的是痴活痴练。轩辕集大约有两百岁了。你看为师有多少岁？”

“徒儿看不出来。”

“为师今年一百七十岁了。”

“哎呀，这……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来。”

“赵归真今年不足六十岁，实在只算道童儿。而你，不过三十出头。赵归真的内力增长靠的是不断服食丹药，而你的内力增长靠的是奇遇。”楚候叹道：“可那奇遇是常有之事么？”

郭子岳怒道：“赵归真练气逼毒，我天天上门去索战，叫他练不纯气逼不出丹毒！”

“蠢才！又要斗勇斗狠了？圣道教总堂内七八百人，是你一个人闯的么？那四四方方不足一里宽的城堡，里面机关密布，云集了道教的各方高手。你如今唯有设法增长内力，在内力上超过赵归真了，才可一战求胜。”

“可徒儿再到哪里去找奇遇以速增内力？”

“你可再去试试三宝。”

“三宝？不是说三宝同盆十日生毒芝十年才生仙芝么？”

“佛经中是这么记载的。但传说两千多年了，这三宝同盆却是昆仑山倒塌后的第一次。实际上，三宝的真正秘密，只怕谁也不知道。你既与三宝有缘，何不再去试试运气？”

“是。徒儿再去找三宝参详一番。”

“三宝如今被武宗摆在望仙台上，冬天比火玉取暖，夏天以风松石镇热，四季以紫瑰盆承接仙露。你可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探视，不可惊动了任何人。”“是。徒儿记下了。”

“你可西去太白山中，数日后再潜回长安。”

“是。”

“你去吧。”楚候收了真力罩，向着远处喊道，“烦道兄久等了，走吧。”说着，向东方飘然而去。远处传来轩辕集的嘿嘿笑声，只听轩辕集说：“你这三不象的老鬼，在搞什么名堂呀？”楚侯笑道：“本侯既是三不象，又能搞什么鬼？却是你这老怪物，纵容赵归真­干­那大恶勾当，实在有­干­天和。”轩辕集笑道：“狗屁狗屁……”两人一边­唇­枪舌战，一边飘得远了，消失在夜空之中……

郭子岳一声长叹，实在不明白这两个神仙在这场道佛两教的宗教战争中，其态度既超然又不超然既明白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转身向西方太白山飞掠而去，临去时，向长安方向呸了一口，骂道：“刘玄靖，你这专事跟踪的老狗，再跟着小爷，先杀了你！”然后身形一晃，倏忽不见。

三天后，郭子岳于深夜潜回了长安，乘着夜幕，直向大雁塔飘去。

大慈恩寺中，防卫比往常更严。郭子岳不愿被巡寺和尚看见，便躲着他们向大雁塔隐去。在快要掠近大雁塔时，一缕传音入密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中：“郭小友来了？我在四楼等你，你可从砖券门洞中进来。”

郭子岳一听是宏道的声音，便直飘过去，从第四层的砖券洞中进了大雁塔。智空被赵归真杀死后，这一层就不再密封了。

宏道盘膝坐在塔中间：“小友请坐。”

郭子岳见礼道：“晚辈叩见前辈。”

“不可！你如今是楚候的弟子，辈份比我还高。但有春霞这层关系，称呼起来实在缠夹不清。小友请坐。”

郭子岳席地而坐。

“请问前辈，春霞和昆仑公主不在塔中？”

“妮儿回宫中静思庵去了。昆仑公主听得寺中的探子说你往西方飞掠而去，她便往西方寻找你去了，怎么也留不住她。”

郭子岳想，昆仑公主会使三十多种毒，大约不会出事，便问：“请问前辈，那三宝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宏道沉吟道：“赵归真自从服食了黄帝九鼎神丹之后，如今内力与我相等，你也非得再有奇遇，才能诛杀赵归真。可是，那三宝确实要再同盆十年，才能生出仙灵芝。其它还有没有秘密，我真的不知道。”郭子岳默然。

“小友想再去破解三宝秘密？”

“是。”

“那你去吧。或许你有此业缘也说不定。老衲近期都住在大雁塔中，你不只事时，请来和我同住。”

“是。”

“如今佛门之中，只有老衲还可和赵归真一战。所以老衲得在这里照护同门。”宏道说，“另外，老衲有一个极大的为难之处，要先说明白，以免小友误会老衲。”

“什么事令前辈为难？”

“赵归真身为武宗皇帝的授度师，老衲如若公开索战赵归真，势必引起皇上发怒，使他做出于佛门不利的事。所以老衲只有处处隐忍。杀赵归真的大事，倒真要拜托小友了。”

“是，晚辈尽力而为。”

“你去吧。”宏道说，“三宝都在望仙台上。”

于是，郭子岳告别宏道，向皇宫潜去。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潜到了望仙台附近。这时是子时与丑时交更之时。接近望仙台，他便听得望仙台上一阵女人的浪笑声从夜空中传过来，其中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喘息声和浪吟声；郭子岳一下子明白了，在望仙台的隆真室中，武宗正在与众美女进行人欲大战……

郭子岳纵上一棵大树，仔细察看望仙台上的摆布。他要看一看紫瑰盆摆在什么地方。

他看到了紫瑰盆，同时也看见，在紫瑰盆旁边，正有一个女子以手抚摸着紫瑰盆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充满了忧伤和焦虑，似乎还隐含哭泣之声。

郭子岳顿时呆如木­鸡­——这个站在紫瑰盆旁边的女人，正是邯郸美女王若兰！她抚盆伫立，两个贴身侍女站在不远处，也是默默无声。望仙台上，隆真室中是一片人欲横流，隆真室外，却悄然站立着皇上的宠妃，那情景，实在诡异得叫人说不出话来。

自从王若兰被选进宫后，郭子岳总共只见过她两面：第一次是在王若兰刚选进宫，郭子岳到颍王府中去看她，那时，他想劝她与他一起出逃；第二次是十来年后，他去追战赵归真，在终南山宗圣观中又见过她一次；今晚是他第三次看见她。

她长胖了些，显得更加雍容华贵。她虽然只是个才人，却穿着皇妃的服饰。郭子岳隐身的大树，正好与她对面，他看见她满脸忧戚之­色­。郭子岳只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你过得真正舒心吗？

皇上对你真的很好吗？这话涌到了他的口边，差点就喊了出来。

这时，一个贴身侍女走近王才人，轻声说，“起夜露了。娘娘何不回宫安寝？”

王才人从沉思默想中惊醒过来，训斥道：“皇上尚未安寝，我怎么能先自安寝？”停了一下，她又说：“万一皇上突然传我侍候，或皇上突然昏厥，我怎么能及时赶到？”

另一个年龄大些的贴身侍女这时近前说：“万岁爷上次临幸美女时突然昏厥，是因为偶感风寒。近来皇上龙体康健，脸­色­红润，不会有事的。娘娘请放宽心思。”

王才人叱道：“汝懂什么？皇上近来日渐瘦损，脸­色­潮红，那是久服金丹，丹毒作怪，哪里是脸­色­红润龙体康健？”

这时，只听得隆真室中传出好几个女人的一声惊叫，少顷，只听得武宗怒斥：“朕不是叫你等扶稳么！该死！”

王才人一听，连忙快步走进隆真室去。两个贴身侍女紧随其后，跟了进去。门打开，亮光一闪，又很快关上了。

郭子岳悄悄走了。他忘了他是来解秘紫瑰盆的。如若他再呆下去，他或许会情不自禁地大吼、哭喊，或者杀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珍爱的那个小女孩，到他长大后，更是爱得她如痴如狂，竟将家中的秘宝也偷出去讨好她，因此家破人亡。谁能想到，她在皇宫中过的是这种日子——没有真正的钟爱，所谓专宠，除了利用她的超人智慧，就是对她的非凡美貌的作贱！他能忍受这个吗？他不能。但他又必须忍受。除了正统的礼教，他还得检点自己，不要做出什么事，连累她受到猜疑和非议……

他离开望仙台时，他心中好想阳春霞，好想月亮，天下没有任何荣华富贵比得上两情相悦，天下没有任何尊威权势比得上白头到老；而两情相悦也好，白头到老亦好，又都比不上为了所爱的人出生人死——他好想春霞，好想月亮，因为这一切，她们都给过他！而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给她们！

他来到了静思庵。

无昊师太等在静思庵门口。

静思庵在大明宫的西北方，在麟德殿与重玄门之间的西北角。神尼去世后，传阳春霞为掌门人，神尼门的事务却由无昊­操­持。“郭大侠来了，无为掌门令贫尼在此等候，请进。”无昊师太站在静思庵门口，微笑着说。四周一片寂静，不远处的城墙上有巡夜的金吾卫士，静思庵附近却是一片林子和花圃，其它就没有什么建筑物。

郭子岳跟随无昊师太进了静思庵。

静思庵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三进佛殿修得极为­精­致，更有许多雅致的院落，是供宫中的妃子们烧香礼佛时歇息用的。它是武则天时修建的。

无昊引着郭子岳向庵后行去，一路与他交谈，态度甚为恭谨。

“郭大侠不畏强权，竟敢向权倾天下的道教国师赵归真挑战，这一点连我佛门中的高人都办不到，贫尼好生佩服。”

“师太过奖了。”

“还有一件事，贫尼想向大侠说一声多谢。”

“在下从未为师太效过力，怎敢蒙师太称谢？”

“昨日黄昏，无为掌门召贫尼谈话，说她准备在佛门劫难过去后，即公开还俗，届时将传贫尼为神尼门的第五代掌门人，并向佛门功德使大人保荐贫尼为静思庵住持。这等恩惠，贫尼还不该说声多谢么？”

“这……这……”

“这自然是因为郭大侠，无为掌门人才准备还俗的，所以这一声多谢，实在是该对郭大侠说。”无昊说时，当真停步作礼，十分恭敬。

郭子岳含笑还礼：“不敢当。”

“贫尼武功不高，帮不上郭大侠的忙，但跑腿之类的差遣，请大侠尽管吩咐，贫尼万死不辞。”

郭子岳连称不敢。

走过后殿，进了一间­精­舍，无昊将一尊小佛像移开，下面露出一道机关搬手，无昊扳住手柄，连转三匝，一阵轧轧声响，­精­舍一角的墙上，开了一道小门，露出一条地道，出现一条很长的石级，直向地下伸去。

无吴道：“郭大侠请随贫尼身后下去，掌门人正带了两位门人在下面装修一间密室。”

郭子岳听阳春霞说起过静思庵下面这处秘密藏身之处，当下便跟在无昊女尼的身后走下石级。走完这处近五十级的石级，在乎通道中转了一个弯，无昊女尼指着一道小铁门说：“由此进去，一路上的机关已经全部关闭，再转两个弯道，便是掌门人正在装修的密室了。上面无人照看，大侠请容贫尼告退。”

郭子岳道：“师太请便。”

这处地道较矮一些，郭子岳进去时，要弯腰才能跨进小铁门。郭子岳进去，向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听得身后“轰”地一声巨响，一块重物落在地上，“当”地一声，砸得整个地道中却震动起来。

郭子岳从一进静思庵起，心中就丝毫戒备亦没有，一心只想着早些见到阳春霞。无昊女尼与他那一席谈话，更叫他对无昊女尼充满好感，有一种终于回到了家中的感觉。待他听得身后有响声时，猛一转身，看见有一团黑影从地道顶部急骤地落下来。他脑海中第一个感觉是上当了，第二个反应尚未作出，那重物已经落在了地上。

郭子岳大叫：“师太在­干­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掠近那落下来堵塞了出口的重物，发掌击去，只听得“当”地一声响，竟是击打在一块厚铁板上。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无昊女尼的声音：“不必浪费功力了，郭大侠。这条地道，有近二十步全是厚达两寸的铁板整铸而成。前面有一处转弯，转弯那边根本就没有通道。你若进去前先运功一查，自然就会发现。但你实在­嫩­得好笑，以为这静思庵既然是小文安的天下，就无人敢对你不敬。是这样吗？”

郭子岳大喝：“无昊，你要­干­什么？”

“你且坐下，咱们慢慢谈。”

“春霞在哪里？”

“在另一处地方被囚。是贫尼昨晚上才将她囚了起来的。”

“道佛相争如此激烈，你竟然囚禁我和春霞，你降了赵归真么？”

“呸！贫尼何等身份，为什么要降赵归真？”

“那你为什么要囚禁我们？”

“贫尼囚禁文安和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报仇雪恨。贫尼两条手臂，被老文安公主折断了一条——这是仇。神尼门的掌门人，一直被师父首肯为我，自从小文安从昆仑山月亮河赶到星宿海求师父剃度为尼后，师父就将她作为掌门人看待了——这是恨。郭大侠你想想，小文安凭什么做掌门人呀？说她一心向佛，她竟然破戒与你私恋。这等人，也配作我神尼门的掌门人？”无昊说得咬牙切齿。

“第二个原因呢？”

“贫尼想从你口中知道三宝的秘密。”

“三宝不是开出毒芝了吗？再要它开出仙灵芝，当等十年。

这一点，谁都知道，你又囚禁我们作甚？”

“嘿嘿！这等骗人的鬼话，别人相信，贫尼可不上当。南郊圣道教总堂前面一战，你败于了赵归真，楚候将你救走了。他若要助你打败赵归真，就当助你增长内力。贫尼说对了么？”

“就算你说对了又怎么样？”

“他发出真力罩，将天上地下罩了个丝风不透，自然是传了你增长内力的不二法门。练武之人，谁不知道，以你此时的仙流功力，再要增长，又谈何容易？这真力障就那么好超越？天下岂不到处都是神仙？所以醉楚候肯定是传了你超越真力障的不二法门。”

“就算传了又怎么样？那又与三宝何­干­？”

“假如醉楚候传的不二法门与三宝无关，你何不在别处将那不二法门付诸实现？又深夜跑到望仙台去窥视三宝作什么？”

郭子岳被无昊女尼这严密而无懈可击的推论震惊了，变得哑口无言。

“怎么样？”无昊女尼嘿嘿冷笑，“被贫尼言中了吧？”

“无昊老尼，你要怎地？”郭子岳怒极，大声喝问。

“不必吼叫，郭大侠。”无吴冷笑道，“你就发出金刚吼，也丝毫伤害不了贫尼。你只有说出三宝的最后秘密，贫尼才会放了你和阳春霞。”

“你将春霞关在什么地方？”

“你说出三宝的秘密，我立即让你二人见面。”

郭子岳泄气了：“在下实在也不知道三宝的秘密是什么。”

“那你跑去望仙台­干­什么？”

“只是想再去探查一番。”

“哼！看来你是根本不想说真话了？”

“在下确实不知。”

“那么，贫尼就不奉陪了。什么时候你想说实话了，大吼三声，我就前来。”

“你别走！”郭子岳大叫。

但无昊已经不回答他了。如今她已囚禁了他，有的是时间。

郭子岳“当”地一声拔出长剑，走近铁板门。他手握削铁如泥的宝剑乃西晋人铸造的龙行剑，运出内力向铁板门削去，只听得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火花直冒，但却没有削下一点铁屑。

郭子岳发了一阵呆，又向地道的洞壁削去，只见一层泥土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铁板道壁。如此四面削过了，顶上，地下，全是铁板挡着，而且龙行剑竟然根本就削不动。

郭子岳再向地道后面一处处削去，直削到二十步后的洞道末端，一点破绽也找不到。

郭子岳大吼三声。

无昊的声音冷然响起：“想说了么？说吧。”

“这条地道是春霞造的吗？”他问。

“不是。那等情痴，有造这等天下无双的铸铁地道的智慧吗？”

“那么，是你造的了？”

“是的。”

“你哪有那么多银子来买铁铸造？”

“皇家国库中有的是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春霞在庵中当住持，你又哪得机会来造如此费时的机关？”

“嘿嘿！你忘了么？她随你到北方作消遥游，一去就是两三年，贫尼在这庵中，不有的是时间么？她身为神尼庵住持，却与男人消遥私奔，这庵中的姐妹谁不憎恨？谁不支持贫尼造这机关？”

郭子岳沉吟半晌问：“最后再问一点：这地道是什么铁铸造的？”

“上等缅钢。”

“升火铸造时宫中的人都不知道么”？

“工匠在外面打造时留下滑槽，私运进宫后，贫尼与众姐妹自己安装，所以无人知晓。你问完了么？”

“问完了。”郭子岳完全泄气了。

无昊的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再次传来：“将三宝的秘密说了吧！”

“在下确实不知道。”

“好呀！”无昊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咬牙切齿，“你是宁死也不说的了！那就等着饿死渴死吧！”

无昊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郭子岳被困了。而这时候，外面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灭佛事件。

赵归真是在练力逼毒的闭关之中得知郭子岳失踪的消息的。本来郭子岳约他三个月后再战，这三个月中郭子岳露不露面都不会让人以为他失了踪，但圣道教派在大慈恩寺中卧底的高级探马，查得了由宏道和知律藏下令查找郭子岳的消息，赵归真才判断郭子岳又失踪了。

赵归真下令复核，查出郭子岳回过长安，与宏道在大雁塔中还见过一面。佛门至尊教找得很急，派出了好几百人在四面寻找。

赵归真不再闭关，上书武宗皇帝，奏请与佛教展开殿前辩论。

武宗推奏，令道教、佛教各选三人，于殿前辩论经义，以定优劣，以定排序。

这一天，道教的赵归真、刘玄靖、邓元超，佛教的知玄、宏道、知律藏，以及一些大臣，齐集麟德殿上，等候武宗出来。

“皇上驾到！”太监叱喝。

武宗出来了。他比原来瘦多了，他的颧骨高耸，脸颊潮红，一双眼珠不住地转动，眼皮也眨得很勤，并不住地打量殿上的人，显得浮躁不安。他一坐下，下面便响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见礼声。众人叩见三呼的声音未落，他已摆手道：“平身。”

众人列班站好后，武宗道：“汉时明帝召佛、道讲论，嫌双方争辩经文罗嗦，便令道、佛两派自己焚烧经书。朕却不然，朕好求道，喜听讲论，各位想要怎么讲，尽管讲来。”

风翔法门寺大思辩僧知玄禅师立即出列奏道：“请问陛下，陛下召佛道两教派殿前讲论，可有御制的题目？”

武宗道：“没有。”

“那么，是不是我佛门和他道门的人，都可以自由提问，自由讲论了？”

“应该是这样。这样才有趣。”武宗说，“这不是国家开科取士，为什么要朕出题目？这是你们两教中人自有此请，朕来作个判断而已。”

“好。”知玄说。他转身向着赵归真问：“阁下是谁？”

赵归真一愕：“贫道是谁？你不认识了？知玄老儿，你装什么糊涂？”

“阁下请别管贫僧是不是装糊涂，你先回答，你是谁？”

“贫道赵归真。”

“不是张归真吗？”

“贫道是赵归真，怎么会是张归真？”

“不是李归真吗？”

“你这老儿疯了！真是语无伦次。”赵归真骂道，把武宗也引笑了。

知玄不笑。他一本正经地问：“你不是张归真，也不是李归真，你说你是赵归真，你为什么偏偏叫赵归真？”

赵归真愤然道：“人为父母所生，人生下地后，便从乃父之姓氏，自古如此，此乃常识之事，老儿也不知么？”

“好。”知玄说道，“你是因为投生在姓赵的家庭，所以你姓赵。为什么你偏偏投生在姓赵的家中，而不投生在姓张，姓李的家中？”

“荒唐！荒唐！”赵归真失笑道，“这也算讲论吗？”

“赵归真，你且回答！”

刘玄靖出列奏道：“启奏陛下，在禅宗的大寺庙中，和尚们吃饱了，喝足了，闲得无聊了，便天天咬舌头玩儿。这在禅宗内部，称为看话禅。知玄这样问赵真人，是在一步步地引诱辩论对手进入圈套，最终要对手回答一个根本不能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父母未生我之前，我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贫道有一年在太湖遇到一个和尚，他就这样与贫道争辩过。当时贫道反问他：‘你说说看，你父母未生你之前，如何是你的本来面目？’谁知那和尚不但不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我只是我，你只是你。’便飘然而去。说白了，这个问题，连和尚们自己也无法回答。那样词不达意只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武宗问道：“知玄大师，是这样吗？”

知玄道：“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此话怎解？”

“是要引申到父母未生我之前，如何是我的本来面目这个问题，可是，道士回答不出来，老衲却能解释。”

“你能吗？且解释看。”

“老衲解了，这场讲论就算是佛门赢了。是这样吗？”

武宗不语，只说：“你且先解了看。”

知玄大师道：“既然陛下令解，老衲便将之解了吧。只是便宜了赵归真，刘玄靖这一伙凡夫俗子，让他们白得了最上根器击。”

武宗眉毛动了一动，心中不悦。只是一时不便发作。

知玄说：“只是便宜了赵归真，刘玄靖这伙凡夫俗子。”那等于是将一切不懂这个问题的解法的人都骂了进去。

知玄侃侃而谈：“刘道长刚才说我佛门弟子吃饱了饭，闲得无聊。天天看话禅，此话有理。可刘道长却怎么就不明白，这天天看话禅，就象儒教的学子天天看书，天天做策论一样，是在思想，是劳心。这也是一种劳，如同皇帝陛下劳心治天下一样，只不过劳心的目的不同罢了。陛下劳心，是为了治国于天下，学子劳心，是为了做官，辅佐陛下治国平天下。而我佛门弟子劳心，是为了要解释自古以来一直使众人困惑不解的诸多问题，以达到从­精­神上解脱众生之苦。刘道长，你吃饱了饭闲得无聊时，你­干­些什么？服服丹经药，练练气，求求长生之道，是这样吗？”

刘玄靖傲然道：“这乃是‘道’之一，宁有错乎？”

知玄失笑道：“宁有错乎？汝没错。只是凡夫走卒累了一天，也知道喝点酒舒筋骨，烫个足通脉气，仓夫仆­妇­有钱也知道去行医处讨一剂补药，求求长寿。刘道长宁有错乎？”

刘玄靖大怒：“启奏陛下，这知玄不是在讲论道、佛经义，而是在这里指桑骂槐，求陛下圣裁。”

知玄接口道：“启奏陛下，贫僧讲的每一句都事关道佛经义。

我佛门弟子日日劳心，时时劳神，思天地生灭解，思人生苦乐源，劝人抑恶扬善，正是为了辅佐皇家治国平天下，赵归真，刘玄靖一伙，食皇家俸禄甚多，却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只求一己之长生，且处处造乱杀人——”

赵归真出列道：“启奏陛下，这知玄说贫道造乱杀人，这是血口喷人，求陛下为臣道作主，以伸冤屈。”

武宗大声问：“知玄大师，赵道长是朕的授度师，朕还封赵道长为左右街道门教授先生，你应知他此时是朝廷命官，你如要指控他造乱杀人，应有依据——”

知律藏出列道：“启奏陛下，贫僧这条手臂就是赵归真斩断的。大慈恩寺无明大师就是赵归真杀的。贫僧曾写过陈述报两街功德使杨大人。”

赵归真问道：“知律藏禅师，贫道什么时候砍断了你的手臂？”

“望仙台筑成庆典之前夜。”

“那一夜贫道整夜忙碌于望仙台下，宫中的公公，同时在台下忙碌的道友，及神策军金吾卫的将爷，都是贫道的人证。岂容你栽赃陷害？”

武宗道：“马爱卿，当晚是哪些人当值，你去查查，看赵爱卿当晚是在望仙台下，还是离开去杀算人了？”

马元贽道：“遵旨。”

马元贽领旨去后，武宗道：“此事后议，继续讲论。知玄大师，你知你父母未生你以前你的本来面目吗？”

“知道。”

“那是什么模样？”武宗问，险些笑出声来。他想，你佛教说转世投生，是以­阴­司放出来的死人魂魄，你知那是什么模样？和尚要这么说，朕就叫你抓一个出来看一看。你要说腹中胎儿是什么模样，朕就牵一个怀孕­妇­女，叫你钻进去看一看。总之，武宗恨这知玄所说求长生者是凡夫走卒，如今他要叫知玄大大地丢一个脸，心中才痛快。

谁知知玄回答：“没有模样。”

“既有‘本来面目’，为何没有模样。”

“心­性­有什么模样？”

“心­性­？”

“对，心­性­。”

“大师的意思是说，父母未生你之前，你的本来面目是心­性­？”“陛下聪慧，具是上根器。我佛门弟子打这话禅，用的那个‘你’‘我’，不是‘小你’‘小我’，而是泛指人类。陛下请想，千人千面，万人万孔，纵然是魂魄转世，谁又记得前世是什么模样？

且既未出生，觉未成器，谁又知自己是什么模样？可是，有一样东西，那是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都共有的——那就是心­性­。这心­性­从哪里来？从生之源来。这心­性­也就是人未出生前的本来模样。”

武宗失望道：“原来如此。教授先生，广成先生，你二人承认他这种说法吗？”

刘玄靖道：“启奏陛下，和尚以心­性­作人未出生前的本来面目，这解释实在牵强得很。据臣道所知，和尚在造一个话头时，本来就不打算让人想通。他们造话头时故意造‘没心路，没语通，无摸索’的话头，目的是要引发和尚们的猜疑。疑为五毒之一，以疑为禅门，目的就是让和尚进得去出不来。小和尚整日整年，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地想，想成痴呆了，想成疯狂了，或者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于是冒火不想了，老和尚在旁边看着取乐，乐够了就安慰小和尚说：‘你顿悟了，成佛了。’”

朝中反佛教者响起一片笑声。

知玄长叹道：“好道士！对我佛门知之甚稔，如不是卧过底。

便是和尚变节做了假道人。启奏陛下，道门无学可言，就是因为道土们从来什么学理、教理、哲理都不想，世世代代，就以一篇老子五千言疏去注来。吃饱了饭甚么也不想，无非是想活得久些，多骗些皇粮来吃！”

朝中反道教者响起了一片笑声。

“启奏陛下！”知玄不让刘玄靖、赵归真有思索的时间，“传说赵归真在华山华阳洞中得到了华阳真经，如今会三通，三算之术，知山知地知人心，算生算死算万物。贫僧想请教道门教授先生一个有关山的问题。”

赵归真疑惑道：“山也可进入经义讲论吗？”

“可以。”

“那你问吧。”

“华山是雄山还是雌山？”

赵归真一愕，不明白山何以有雌雄之分。

知玄不给他思索余地，又问：“麟德殿这块地是什么地？”

赵归真又是一怔，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体内的真，力转变很快，但脑筋却不是真力练得到的地方，它仍然受“用进废退”

规律的影响。整天打熬武功内力思索杀人方法如赵归真者，比起法门寺整天玩舌头玩遍了全中原上千所大寺庙的知玄来，实在就连小巫也算不上一个了。

知玄连珠炮一般地问：“你不知道吧，老衲写个字给你看一看，你认得出来，就算知道了。”说着，知玄弯腰，在麟德殿的地上横着划了一笔，问；“赵归真，你认得吗？”

赵归真傲然道：“秃驴，你当贫道是小儿么？这是一字。”

知玄仰天大笑道：“错了！老衲在土上面划一横，不正好是一个呈字吗？这麟德殿上这块地唤作王地，应了古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赵归真，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赵归真勃然大怒：“秃驴！专事诡辩，算什么真本事？”

“那么，你的本事又是什么？不就只是杀人功夫天下第一吗？”

赵归真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在皇宫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便杀了这个法门寺的知玄和尚。

刘玄靖怕赵归真控制不住自己，连忙说：“启奏陛下，知玄大师口似悬河，但所讲皆是­鸡­毛蒜皮，取巧卖乖之词，没有一条是大道经义。”知玄立即Сhā话道：“光禄大夫何不讲一讲道教的大道经义？”

刘玄靖：“要讲的。贫道不讲，让你一个人哗众取宠，蒙骗众生么？启奏陛下，太上玄元皇帝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我道家关于宇宙生成的至高经义。什么是道呢？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太上玄元皇帝这句话，其义深不可测，对于不想求道的人来说，根本就无法理解。因为这无名称无形象的道，偏生又是无地之始，万物之母。这就是道气，浩然正气。这浩然正气使浑沌混一的原始黑，暗分为­阴­阳二气。这就是道生道气，道气生­阴­阳。也就是老君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什么是二生三，三生万物呢？道气是浑沌混一中唯一可以使其清纯的元气物质，它使混沌分为­阴­阳二气，阳气清轻，上升为天；­阴­气重浊，下凝为地，天地­阴­阳的冲和交感产生了万事万物，而人为万物之灵长，与天地相合为三。这就是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大道思维。”

知玄大声喊道：“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武宗诧道：“这确是天地至理，怎么会错了呢？”

“陛下请静听贫僧与光禄大夫慢慢讲论。”知玄说，“请问光禄大夫，道既然无名称无形象，看不见摸不着，你又如何证明它的存在与不存在呢？”

“道气乃无上­阴­阳二气的总合，无处不在。咱们练气者，甚至整日都在呼吸它，还用证明吗？”刘玄靖傲然道。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既要将‘道’神秘化，为什么又要用最平常的事物去论证它的存在呢？

果然，知玄大师说：“光禄大夫说，道即道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