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来福的心肠硬得并不彻底,他终于扔下了手里的破铲,朝碉堡走过去。因为他听到女婴的哭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微。他人性中基本的同情心被唤醒了,他钻进了碉堡,闻到了久违的香味。米汤已熬好多时,可惜的是由于无人看管,溢出了不少,但也因此浇熄了煤油炉,没让火苗将锅底烧穿。
0〖〗夏商自选集〖〗0借着奄奄一息的烛光,女婴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来福犯了愁,他看到过女人用*喂婴儿,可他是一个男孩,他用什么来喂呢?
来福拿了一枝蜡烛,将那枝快要用完的换掉。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是来福和鼻涕虫合作后得来的果实。镇上的杂货店他们都曾光顾过,而且在这方面从未失过手,蜡烛每次可以捞上两大盒,火柴亦是。比较费事的是煤油,因为它贮藏在大铁桶里——岛上经常停电,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煤油灯——可难不倒来福,他借助一根橡皮管,用虹吸法就能将煤油传输到店外的鼻涕虫那儿。他们的分工就是这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大功告成之后,来福还会顺手捞上些米饼或者糖果,在回程中与搭档一起解解馋。不过他们可不敢吃完,而要把大部分留给老太婆,老太婆就像一个可怕的女巫,什么都别想瞒过她。
来福用筷子挑了些米粒嚼起来,他一边往下咽一边想,平时老太婆看得最紧的就是她的米。今天舍得拿出来,真是西边出了太阳。来福端起铝锅喝了一口米汤,他将鬈毛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用嘴堵住她饥饿的嘴,让滑溜的液体慢慢流进女婴的喉咙。女婴止住了啼哭,翕动着双唇,来福的嘴一离开,她便咧开了嘴,摆出又要哭的架势。来福忙又往嘴里续了一口米汤,再去喂她。女婴娇嫩的舌头用力地吮吸着,那种湿乎乎的吮吸使来福全身痒痒的。一丝来历不明的温柔使他的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哆嗦了一下,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米汤,去迎接女婴迫不及待的嘴巴。
这一口还没有喂完,来福听到了老太婆气喘吁吁的叫唤,来福,快,出来。
来福将嘴巴从女婴唇上移开,攀上梯子把头探出洞外,他没看见老太婆,老太婆的声音在稍远处的一块黑色里,他慌忙把口中的米汤咽下去,大声问,你在哪儿?
女婴的哭声也在几乎同时响起,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女婴四肢乱蹬,哭得十分悲惨,好像要背过气去。这一刹那,来福看见了她的尾巴,他傻了一下。老太婆又在催促他,他不敢多加懈怠,爬到外面,左右巡视着往前走。你在哪儿?他问。
他终于看见了老太婆,她躺在地上,被什么压着。来福走近一些,他看见一只像狼一样的毛茸茸的动物将老太婆扑倒了。他吓坏了,撒腿就往回跑。他跌跌撞撞地爬进碉堡里,仍然惊魂未定。他找了根木棒,紧紧地攥在手里,任凭老太婆呼喊再也不敢答应。他畏缩在角落里,他确实被吓坏了。他想一定是地震把狼从丘陵上赶下来了。老太婆叫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了。这更肯定了来福的猜测,他想老太婆肯定是被狼咬死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女婴的哭声却没有终止过。来福十分惶恐,他担心声音把狼招来,他紧张得真想把女婴掐死。可他一动都不敢动,而是警惕地盯着碉堡的入口,他怕一闪身狼就会瞬间扑进来。他就这样在女婴的啼哭声中担惊受怕地熬到了天色泛白,直到近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才小心翼翼地爬出碉堡向外面张望。他看见了很多人,中间还有不少警察在走动。一只庞然大物伸出铁爪挖着泥土,使地上正在形成一只大坑,来福来到田野上,他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了老太婆。
老太婆匍匐在地,身上那只毛茸茸的动物还在,那是一条死去的狗,它的头耷拉在老太婆的肩上。然后来福就看见了一大片血,他分不清那是老太婆的还是狗的,那些血早就凝结了,像一大片紫红色的霞光蔓延在草叶间。
来福走到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他发现了导致老太婆死亡的罪魁祸首,那是一块带钝角的石头,它的上面血迹斑斑。来福直起腰来,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黑暗中老太婆背着死去的狗往回走,沉甸甸的负重使她体力不支。她终于在邻近碉堡的地方跌倒了,她的脸遭到了躲在草丛中的石头的致命一击。她当即昏厥过去,鲜血顺着石头汩汩地往下流,她醒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碉堡大声呼救,但压在她身上的狼形狗尸吓跑了赶来的来福。因为失血过多,她根本没有力气把狗掀下去,最后就在绝望的哀号声中慢慢断了气。
泪水在来福眼眶里打转,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死神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鼻涕虫自不用说,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老太婆也让他难过。老太婆纵然万般可恶,但至少让他的生活中有了一个背景,一个类似于家长的角色。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来福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眼下,他又重新变成了孤儿。来福的嘴一歪,脸变成了一朵秋后的茄子,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碉堡内的哭声让来福惊觉,他这才想起了饥饿中的女婴。他哆嗦了一下,那种嘴对嘴的异样感触使他的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回到了碉堡之中,米汤已凉,他点燃炉火将它回热。这一次,他喂得更专心致志一些。他用嘴喂着女婴,让热乎乎的米汤流进她的喉咙。来福觉得怀中微凉的身体在慢慢回暖,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又下来了。就这样,他一边哭一边喂着女婴,表情有点迷离,也有点木知木觉。他用这样奇特的方式将女婴哺育长大,使她从婴儿变成女孩,这个奇迹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鬈毛确实活下来了,而且除了那条已转成肉色的尾巴之外,她与正常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她整天跟在来福后面,就像当年的鼻涕虫一样。对这对小乞丐而言,生活是动荡的同义词,因为后来他们离开了那座碉堡,不再有固定的居所。他们在岛上到处流浪,时隐时现,成为自己真正的主宰与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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